《背主(现代1V1)》 故人 余清淮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还会见到方燕。 她的初中班主任。 方燕变化不大,一如既往穿着套装,脚踩着高跟靴,一丝不苟的样子,健步如飞的一边朝前走,一边对着身旁的年轻男孩说话。 说是男孩,因为面庞年轻,但个子已经比方燕还高了。 仗着腿长,步子大,双手闲闲得插在兜里慢慢走,头略略低着,是在听的样子,但并不搭话。 余清淮一眼认出那是她儿子。 她记得多年前,方燕办公室里那张相框照片。那时还是个小男孩,坐在书桌前,一脸沉静,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咧嘴傻笑。 长大了的少年,褪去了婴儿肥,面庞瘦削,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已经完全长开了。 余清淮盯着他们看了很久,直到母子俩一前一后坐进一辆豪华的轿车里。 甚至有司机下来给他们开车门。 余清淮看着司机拉开车门时的白手套,觉得白得可真扎眼。 也就是方燕从校门口走到车里,这么短短不到十分钟时间,余清淮就做了一个决定。 在余清淮的记忆里,方燕一向铜墙铁壁,好像很难有什么东西可以摧毁她。 可就在刚刚,余清淮回想少年冷淡的面孔,还有方燕紧紧跟在一旁的姿态。 就像是上帝特地给她的机会。 原来方燕也有软肋。 软肋就是那个少年。 余清淮站在人行道对面,看着他们上车、关门、车子驶离。然后,她转身,掏出电动车钥匙,慢慢发动车。 她跟了一段,试图在车流中不被甩太远。但轿车起速后,她的小电驴终究跟不上,在第三个红绿灯处彻底被甩开了。 她停下电动车,慢慢呼了口气。 不急,余清淮想。车再快,也有落脚的时候。 ——我会找到你的。 ……… 余青淮在一家A城小有名气的日料店里打工。 初中都没毕业的女孩子,选择不多,餐厅算是很好的一个去处。 余青淮肯吃苦,任劳任怨,最开始什么都不会,只能做端盘子和洗碗的活儿,也是勤勤恳恳地干着。 和十几个小女孩住在一个房子里,起早贪黑,但她是最努力的一个,洗的碗都是最干净的。 干得久了,自然而然被后厨的师傅注意到,渐渐给她安排一些备菜的杂事。 再到后来,就连出餐前的摆盘,余青淮也处理得像模像样,就再也没碰过从早到晚洗盘子这类的苦活儿。 但是那时候年纪小,细皮嫩肉的,经不得搓磨。现在手伸出来,看上去依然是做惯了劳务的、很粗糙的一双手,哪里像是才二十出头女孩的手。 本来外送餐食这活儿,是轮不到余青淮头上的,但是老板看她脾气好,后厨的事情忙完了,还要压榨最后一点劳动力,让她去送。 余青淮一贯是不会拒绝人的,就这么应下了,哪怕是下班时间了,还在当个跑腿。 “老板,我想以后只送威德的单子。” 日料店老板看着眼前垂着头的女孩,声音弱弱的,但一字一句很清晰。 来了这么久,这个女孩的存在感一向很弱。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成天闷头做事,独来独往的,一点都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人。 自然更没听过她单独找过来提什么要求,这也是破天荒了。 老板很爽快地应了,怎么能不应呢?外送本来也不是方青淮的本职工作。 于是每天下班,方青淮就准时骑着她的小电动车,往威德跑。 威德全称叫做威德国际学校,就读的学生们非富即贵,都是少爷小姐。 到了每天的接送时间,小门外仿佛是豪车展一样,琳琅满目的高级轿车一字排开。 拿外送来说,方青淮工作的日料店,人均并不便宜,有的时候一笔单子就要上千。 A城所有的学校里,只有威德的学生点得起。 他们点外卖都不用看价格的。 方青淮推着电动车,穿着日料店的统一员工服,一如往常地提着包装好的餐食,在对着订单号向订餐人打电话。 最近一段日子,威德的单子都是她来送了,已经有差不多两个月了,并没有等到她等的人。 今天手头上已经是最后一单,如果也不是,那么今天依然空手而归。但是余青淮并不着急。 “您好,您的外送订单到了,请来校门口领取,谢谢。”余清淮打通最后一单订单电话。 “好的,稍等,我马上来。”对方挂断了。 宛如雨后松林一样干净又冷淡的声音。 余清淮拿下手机,看了一眼电话号码。 她有一种预感。 不过几分钟时间,就听见脚步声跑来。 竟不是她料想中的人。 来的是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头发染得发黄,笑容张扬。 “外卖是吧?”他抬手就来接袋子。 余清淮没动,只把袋子往怀里又收了收,抬起眼看了对方一眼,又很快垂下去:“同学麻烦报下尾号。” “尾号?”对方一愣,随即就掏出自己的手机翻找起来。 余清淮低着头,声音瓮声瓮气:“不好意思同学,我们店要求得是本人来拿。” 男孩被噎了一下,随口道:“喂,你送外卖的怎么那么多事?我是他同学,他叫我来拿的。” 余清淮闷头不说话。 “啧——”男孩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等着,我给他打电话。” 他转身走开的时候,一边摁着电话一边嘟囔:“真麻烦,一袋寿司而已,还得让宋少来拿。” 就读威德的学生就没有穷的,一单一千多的外卖,大家也不觉得算什么。 余清淮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远处校门里。 过了一会儿,就见那一群穿着统一制服、背着昂贵书包的学生当中,有一个高挑身影,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他。 油渍 阳光落下来,碎成金色的纹。来人步子懒洋洋的,走得很慢,手里还捏着手机,懒得接电话的样子。 男孩走到校门口,跟前那个染头的朋友说了两句什么。 朋友指了指她这边。 他才抬起头,看向她。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余清淮低了低头,像是个规矩的服务员。 自己的目光只在那张脸上停留了三秒。 但三秒够了。 近看这张脸,更像方燕那个女人一些。 方燕哪怕到现在这个年龄都是大美人,他的儿子肖似她,皮肤很白,棱角分明,眉尾生得极淡。 他慢吞吞走到她面前,报自己的电话号码。 “宋珂”连大名也报出来,声音比电话里更沉了些,也更轻慢。 “给我吧。”不等余清淮反应,男孩伸长手轻轻巧巧就把外卖袋扯了过来,仿佛在这里耽误一秒都觉得浪费,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头发的男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伴随着“抱歉啊宋少这人非要本人下来拿……”断断续续的声音,越走越远。 “祝您用餐愉快。”半晌,余清淮望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 然后把目光掉向自己的手机,给这个电话号码点了保存,比照了订单电话上的名字,认认真真设置了备注名。 宋珂。 接着,她回望一眼少年来时的方向,就跨上电动车,再也没回过头了。 ……… 餐厅晚班下午四点准时开工,开工前的十几分钟,员工们三三两两挤在狭小的休息室里。 男员工靠在椅背上,大声嚷嚷着昨晚在群里看到的黄段子,说到兴奋处还把腿翘到对面的桌上,笑得前仰后合。 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女生围在一块,讨论得最多的,是哪位厨师最近又在追哪个新来的服务员,还有哪个客人长得像个小明星、小费给得特别大方。 也有人指着手机屏幕感慨:“你看这个美甲,二十块钱做的,跟六十八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还没卸上次那一套?” “没时间啊,忙死了,等休息再弄。” 话题像无根浮萍,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全靠谁话多谁带节奏。 余清淮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背后是堆着纸巾箱的高柜,腿上摊着自己的小背包。 她没接话,也没人注意她。 她低着头,用这点挤出来的时间—— 在查宋珂的资料。 有了电话号码的好处是,在这样一个网络时代,仅凭11位数字,就可以挖出足够多的东西来。 余清淮以为,估计还得费点时间,才能查到更多信息。 却没想到,格外的顺利。 不仅微博上一搜他的名字,就跳出来好几页帖子,甚至百度上也查有此人。 方燕的儿子——宋珂,居然是威德国际学校远近闻名的校园风云人物。 不仅成绩常年稳居年级第一,更重要的是——他的脸。 微博上的讨论大致分两种,一种是拜“学神”的,另一种,几乎全是偷偷发他在学校里的照片。 这些照片大多高糊,像是隔着操场偷拍的,构图不讲究,光线也不好,甚至有一半是背影。但哪怕这样,也能看出他身量颀长,肤色偏白,轮廓分明,是种生得格外出挑的英俊。 照片里的其他人,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衬托得宋珂像从杂志页上走下来的——疏离又矜贵。 余清淮盯着照片放大的画面,宋珂走在最前方,被同样穿着国际校服的人簇拥着,看起来像是“跟班”,仿佛以站在他身边为荣。 有个外校女生在评论区感慨:“宋学神月考又是第一,比年级第二多了整整二十七分。A大提前批不是稳了吗?” 余清淮看到这里,顿了顿。 A大。她曾经最想去的大学。 她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如果宋珂在高考前夕出了什么事,影响了发挥……方燕的脸,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缓缓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一直在抠桌边的木架缝隙,指甲缝里还沾了点细小的木刺。 “小余,要备菜了!”外头同事在催。 “来了!”她应声,从塑料椅上站起,一边拿起工作服套在身上。 凭什么? 她想。 凭什么方燕的儿子就可以一帆风顺,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如果不是那件事,她本来可以像宋珂一样上高中、考大学,也许也能去A大。 凭什么? 员工休息室窄得更像个储物间,空气不流通,她一动,穿在里面的背心就湿了,贴在身上闷热又黏腻。 工作服上有一滴洗了很多次也洗不掉的油渍,她低头看着那滴油渍,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辆停在店外的昂贵轿车,白手套的司机,车里少年白净无瑕的侧脸,像被妥帖安置在灯光下的展品。 她透过这滴油渍,望见自己和他之间天壤之别的人生。 蛛丝 这天的营业时间终于结束时,天已全黑。 余清淮换好衣服,从后门绕出去,步行回宿舍。 这也是她当初选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包住宿,离店近,能省去每天通勤的麻烦。 餐厅租下了一整层老居民楼的大套四,改成了员工宿舍。几十号人住在一起,都是店里的服务员、后厨和打杂的临时工。 余清淮的房间在最里面,一扇褪色的防盗门,门上贴着“D寝”三个歪歪扭扭的标签。 一进门,便是铺得满满当当的四架高低床,八张床挨得紧紧的。金属做的床架,支撑点不稳,翻身会“吱嘎”一响。每人一张薄床垫,床单是店里统一发的,洗得有些发灰,摸上去发硬。 到她选床铺的时候,已经只剩上铺了。 每天收工回来,常常房间里已经熄灯,下铺的女孩早早睡去,她便得轻手轻脚爬上去。 夜里翻身得格外小心,生怕吵到别人。 床板有些松动,踩上去会咯吱作响,她只能尽量压低重心,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猫,小心翼翼地蜷进自己那点巴掌大的空间。 夜里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带着汗水和油烟未散尽的味道。 凌晨一点钟。 这是余清淮一整天里,难得的、安静的,没有其他人打扰,也没有锅碗瓢碰和吆喝声充斥的时候。 平常她会这宝贵的时间段来看书,但今天不一样,她认认真真的开始查“宋柯”这个人。 余清淮先是找到了宋珂的微信号,自然是不能加,但他的微信号名称很特别,很长,且是并不常见的日文。 于是又通过这一长串的日文,又找到了宋珂常用的社交网站,顺带还扒出了他的音乐和电影平台上的账号。 他全网都用的同一个名字。 公开的社交账号上,发的内容不多,游戏截图、限量款的球鞋、还有一些不知道哪个国家很随意拍下来的照片。 有广袤的雪山,俯瞰整个城市的无边泳池,或者只在地理频道里见过的大草原和戈壁滩……这些大多就放个了日期,比余清淮坐了一小时公交车,去到郊区爬个山拍的照片还随意。 但这些地方,大概是余清淮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 球鞋的文字也配得简短,就两个字“喜欢”,但点赞的人很多。 余清淮不懂球鞋,但她翻下面的评论,清一色留言的“豪”,估计是鞋子卖的很贵,或者是很难买到。 总之,看上去是个没有什么烦恼的人。 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怎么玩,怎么花更多的钱出去。 余清淮把宋珂发布的每一个照片都翻遍了,连收藏夹里的内容都仔仔细细看过一次。 他看过的电影、喜欢的音乐、感兴趣的话题…… 方青淮用在日料店切鱼生的耐心,认认真真的琢磨宋珂。 她一条条翻完,确认所有社交平台都查过一遍,连点赞最多的几条旧动态也点进去看了,生怕漏掉一丝蛛丝马迹。 信息在脑子里堆积成团,像拼图一样缓缓成形。她盯着最后一张照片怔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六点三十二分。 清晨的光透过宿舍窗帘缝隙斜斜地照进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维持这个姿势查了整整一夜。 她缓慢地关上手机,哪怕眼睛都闭上了,掌心依然下意识地攥着手机。 ……… 还是那间逼仄的休息室,还是那些熟悉的声音与气味,余清淮坐在角落的位子,又习惯性的切回到宋柯的社交网站,准备翻一下他关注的人。 结果就看到宋珂新发布了一条笔记。 标题是:征钟点工。 标题很敷衍,内容也很敷衍。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要求和薪资面议。 这样一则招聘启事,正常人都会忽略掉,要么就觉得是骗子。 但这对于余清淮来说,是个老天爷摆在面前的机会。 她迅速重新注册了一个账号,然后连续发了数篇笔记,每一篇都放的她自己做的菜。 这是她在日料店时,还在跟着师傅学摆盘的时候,为了能看自己的作品更客观,拍下来的照片。 没想到用在了这里。 谦虚如余清淮也要承认,这些菜品不说味道,至少看上去确实足够诱人。 于是她私聊了宋珂,很有礼貌:“您好,我看到您的招聘启事,我会做中餐、日料和西餐,熟悉基本的清洁工具和家务流程,请问可以约见面谈吗?” 对面可能没想到有人这么快就应聘了,过了一小会儿,宋珂回复了。 ——“可以。” 干脆得像他发球鞋照片时配的那句“喜欢”。 又发来一条消息:“周六下午两点半,来诚林御郡吧。” 紧接着是一串电话号码。 那个号码,余清淮早已烂熟于心。 她回复:“谢谢您,周六下午两点半见。” 对话戛然而止。 她把手机收回包里。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桌面上。 她的指尖在桌边轻轻一动,像是抖落了一粒肉眼看不见的尘埃。 尘埃落下的那一刻,一场新的布局,刚刚展开。 磨损 诚林御郡这个名字,就算是对地产毫无兴趣的余清淮,也听说过。 准确地说,它甚至不该叫“小区”——那是一片坐落在市中心的别墅群。 不过让她记住这地名的,并不是它有多气派,而是她从来没见过诚林御郡的业主。 她所在的日料店,价格偏高,大多订单都由顾客本人签收。唯独诚林御郡,每次都要在门口和物业中心交接,据说订单由专人送上门,外人不得入内。 她粗略算了算,从自己家骑车过去,单程至少要一个小时。 周末又是日料店最忙的时候,看来得请假调休。 她当机立断,去找店长请了假,得了准信后,便开始准备周六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惯用的小瓶调料,连昆布这种普通市场买不到的材料,她也仔细包好,统统塞进自己的大背包。连做甜点用的和三盆糖,她也特地分出一罐,密封防潮。 拿到宋珂电话那天,她就回店里,把他点过的所有菜品,从后台系统里一一调出来,认真研究了一遍。 她很快发现,宋珂嗜甜。 每次下单,羊羹必点——那种她自己觉得甜得发腻的日式点心。照烧类、鳗鱼饭、玉子烧,也都偏甜口。 不同品牌的调料甜咸差异很大,为保险起见,她还是打算自带原料。 总的来说,余清淮是个做事温吞的人,就连正式餐厅面试,她都很难有“一定要成”的执念。 但这一次,她只允许自己成功。 …… 余清淮提前了半小时到了诚林御郡的大门口。 她第一次以访客的身份进去,原来进大门之后,如果没有开车,是有专门的接驳车,会帮你送到要去的户主家。 如果步行,余清淮预估了一下距离,进了大门之后,还得走上半小时才能到宋珂的家。 这里的别墅占地都很大,一户之间隔着绿篱、人工水景或者私家泳池,彼此错落,几乎看不到人。 脚下是刚刚修剪过的草地边缘,连石子路上的缝隙都被填得一丝不苟。 远远望过去,全是清一色的浅灰、米白,低调、昂贵,有一种安静的压迫感。 接驳车很快到了,是一辆电动的白色小车,车身贴着“访客接送”几个小字。 司机年纪不大,穿着整洁制服,坐在前排的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位中年人,西装笔挺,胸前别着诚林御郡的金属徽章,看起来像是小区的常驻管家。 听完她报出的户主名字后,两人互相确认了一眼,便点头示意她上车。 车子驶入内部道路时,沿途风景一派安静,从玻璃窗望出去,是成排修剪得极整齐的红枫,偶尔有一两只松鼠从草坪上蹿过,地面干净得看不见一片落叶。 余清淮坐在最后一排,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一下前排的倒后镜。 镜子里倒映出一张她自己的脸,发尾被阳光烘得有些发黄,身上的浅蓝衬衫洗得有点旧,背后是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拉链头还系着一根脱了色的绳子。 她盯着镜子里管家挺括的西装线条,又看了一眼自己,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好笑。 她穿得还不如一个管家讲究。 接驳车越驶越远,一路看过来,余清淮算是知道这个小区为什么管理这么严格了。 这是普通人无法接触到的另一个世界。 如果仇富的人看见了,或许会出心理问题。 如果说整片诚林御郡像是城市里一处被刻意圈起的私密绿岛,那眼前这一栋,就像是绿岛深处的主心骨。 大门两侧是对称的石雕灯柱,落地铁门开了一半,接驳车缓缓驶入。 一进来,余清淮便注意到,这家宅邸的前院大得出奇,铺着大片无缝拼接的青石地砖,一直延伸到一个小型的私人泳池边。 泳池水面干净得没有一点落叶,水光被微风荡出纹路,透出一种人工打理过的死寂美感。 更远处,是一小块练习用的运动场地,简洁规整,像是专门请人设计过的。 而再往里走,才是主屋的位置。 一栋浅灰色的独栋别墅,线条简单,外墙大面积留白,没有多余的装饰,却显得冷峻得有压迫感。 接驳车在门口停下。 管家下车替她拉开车门,声音平稳:“余小姐,请。” 余清淮背着包下车,站在玄关口深吸了一口气。 风很轻,带着夏季才有的潮湿气味,掠过她鬓角时,吹得她发丝有点痒,她下意识伸手抹了抹,又垂下手。 门上没有门铃,只有一个银灰色的门把,嵌在黑色的金属纹理里。 余清淮看了看脚下的青石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磨损的鞋头。 她把背包往后挪了挪,重新站直了身体。 然后,才缓缓地抬起手,敲了敲门。 阿姨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女佣,大概三十岁上下,头发束得很紧,脸上没有表情。 她打量了余清淮一眼,视线落在她背后的大包上,语气公事公办:“请问是来面试的?” 余清淮点了点头,“是的。” 女佣微微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请进吧,少爷还在楼上,可能需要等一会儿。” 余清淮轻轻说了声“谢谢”,踏进门槛时,不自觉握紧了背包的肩带。 玄关里是浅色的木地板,鞋柜边放着一排干净的室内拖鞋,每一双都整齐对着同一个角度,像是被尺子量过。 佣人示意她换鞋,又说:“东西可以放在门口,我来帮您拿。” “没关系,我自己拿就好。”余清淮声音很小,手把包袋捏紧了一点。 女佣没再勉强,点点头,带她往里走。 客厅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从玄关穿过一条短廊,豁然开朗的空间宛如一个无声的展厅,走廊笔直延伸,室内是冷白色的墙面与深木色地板交错,没有一处多余装饰。越往里走,脚下地面渐渐从木地板过渡到一块柔软的浅灰地毯,铺在客厅中间,刚好覆盖茶几与沙发的范围。 两扇巨大的落地窗连着花园一侧,窗帘未拉,整块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进来。 墙角是墨黑的嵌入式音响和投影设备,沙发是米白色真皮,茶几上干净得没有一丝杂物,只摆着一瓶水和一只银灰色的温控杯托。 “您想喝点什么?我们这边有咖啡、美式、拿铁,也有现榨果汁和气泡水。” 余清淮一时有些怔住。 自己只是个来面试的钟点工,没想到会被问这种问题。 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又迟疑着开口:“不用麻烦,我不渴。” 女佣点点头,没有再劝,说了句“请坐”,便转身去了厨房方向。 不一会儿,女佣端着托盘回来,托盘上是两杯咖啡,一杯放到她面前,一杯放在茶几靠内侧的位置,大概是给宋柯准备的。 杯子是细白瓷,杯垫都带着隐隐压纹,看得出是成套定制。 女佣放下咖啡杯,说了句“少爷应该快下来了”,就转身离开了。 约莫不到几分钟,楼上便有了声响。 余清淮看了眼客厅正挂着的时钟,刚好两点半。 宋珂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显然是刚刚睡醒,眼睛感觉都没怎么睁开,连寒暄的力气都没有。 头发乱七八糟的炸着,一身黑色的棉质睡衣,赤脚踩在地毯上,但仗着身高腿长——活脱脱的矜贵公子哥。 余清淮看着他慢悠悠走到茶几边,一屁股坐下,高挑的身子深陷进沙发里,把手机往茶几一丢,顺手拿起那杯女佣准备好的咖啡,然后抬起手懒洋洋一指:“厨房在那边,帮我做顿早饭吧阿姨,如果没有聘上的话,这顿早餐按单次结算给你。” 余清淮细细品了下“阿姨”这个称呼,她觉得宋柯大概是看都懒得看她。 余清淮也不吭声,默默向着宋珂指的方向走去了。过了一会儿就从厨房传来叮铃哐啷到达声音,已然开始做饭了。 至少这人话少。 宋珂坐在沙发上,握着咖啡发呆醒神,听着厨房那边传来的声响,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 中介那边介绍过来的阿姨,资历确实老,但都是做钟点工,做了好多年的老油条。 进屋之后眼珠子就转得没停过,看他年纪不大,旁敲侧击的向他打听家里的情况。 “爸爸妈妈怎么不在家呢?工作很忙吧?” “这么大套房子,光是物业费都要交不少钱吧?” 宋珂心里冷笑,但面上不显。 他从小到大见过的育儿嫂、钟点工、白班保姆、住家保姆……少说都有几十个,来来去去的,除了一个彭姨,在他们家干了好几年了,其他的他都记不住名字,统称“阿姨”。 那些一来,就问东问西的,宋珂象征性问几句话,就会说回去等通知吧。 待了半个月就偷懒耍滑的,待了一个月就开始教训他球鞋买那么多,太浪费的。 甚至还有手脚不干净,偷东西的。 宋珂对这群人着实没有什么好印象。 余清淮早餐做得很快,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大盘子小碟子。 宋少爷挑挑拣拣的吃了,看上去慢条斯理的,空盘速度却很快。 红豆粥都下去两碗。 宋珂吃得心满意足。 而在宋珂吃饭的时候,余清淮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待着,默默的观察他最喜欢的菜式,悄悄记住他夹菜的顺序,或者基本没有动过的小菜。 宋珂吃饭很安静,哪怕是在自己家里吃饭,坐姿也很端正,喝粥的时候一点声响也没有,筷子碰到碗碟上几乎没有声音。 余清淮喜欢观察人们吃饭,吃饭的过程能看出很多东西,教养、习惯,生活的背景。 他想宋珂一定没有吃东西很狼狈的时候,比如像她一样,餐厅很忙的时候,在后厨端着饭碗,几口就把饭刨完了。或者在公交站拿着面包三五两下吞进去,面包渣掉一身。 余清淮眼神落在那只白瓷碗上。 红豆粥盛得不多,颜色浓稠,瓷勺每落下一次,都会在碗壁上擦出一道温热的痕迹。 宋珂的就餐环境,显然一直都是安静的、时间充裕的、从容不迫的。 余清淮心里有种久违的了的,不知名的情绪升上来。 她想那可能是恨意。 石头 宋珂搁了筷子,然后拿餐布擦了嘴,才开口说话。 完美的奉行着“食不言”的老派规矩。 “工作内容比较简单,但是对你来说可能有点不方便。”他说着,语气懒洋洋的,直到这会儿才认真打量她。 那目光里没有认出来的神色,像是在看一个刚走进房间的陌生人。 是的,哪怕他们短短的见过一面,但他完全没认出来。 宋柯看到的余清淮,就是一张很普通的面孔——没什么辨识度,脸绷得紧紧的,一个笑容都没有。 头发有些淡淡的发黄,敷衍的收拢在脑后,绑了个最简单的马尾。 她看上去挺年轻的,应该岁数不大。 但宋柯见惯的年轻女孩不是这样的。 他学校的女生在外面的时候,衣服都跟着最流行的趋势走,时尚杂志怎么穿,她们就怎么穿。头发、指甲、睫毛、都全副武装,几乎弄不清本身长什么样子。 她们在他面前总是很会笑——不管他讲不讲笑话,都会笑;也很懂事,擅长找话题,不至于让空气尴尬;更重要的是,她们知道怎么展示自己——口红是哪号色,头发要烫成什么样最修饰脸型,衣服要收腰线才显瘦。 可眼前这个人,却像是从另一个频道穿过来的,没妆、没笑脸、没表情,像一块尚未加工的石头。 她穿得也很奇怪——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袖口微微泛旧,搭着一条直筒长裤,剪裁老气,像是商场打折区里最后一条L码。 衣服在她这里,变成了纯粹的必需品而不是装饰品,没有起到一点美化身材的作用。 宽宽松松,换一个男的来穿也丝毫不会违和。 宋柯甚至觉得他家里佣人的工作服,都比这个女生的衣服要合身。 “你多大了?二十出头?” “我22岁。”余清淮回答。 “哦……那你比我大4岁,我喊你姐吧,阿姨好像有点太老了。” 宋珂吃舒服了,心情看上去也好很多,脸上有了笑意。 “叫什么?”宋珂继续问。 “余清淮,余是多余的余,清水的清,秦淮河的淮。” “行,余姐,我叫宋珂。”他没有给自己的名字多做解释,大概是觉得没那个必要。 可她心里默默接上了。 我知道的啊,唐宋的宋,珂,读一声,词典里的释义是似玉的美石。 “我正读高三,白天都在学校里吃,你需要负责一顿夜宵,还有第二天我出门前的早饭。” 高三。 真好啊。 人生最关键的一年,最需要全神贯注、稳定环境的一年。 ——如果在这一年,出现一点点干扰呢? “可以包住,我们家有佣人的房间,平常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你如果不放心也可以回自己家住,但你得保证早晨准时来。” 余清淮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着眸子,双手在身侧轻轻收紧,指节发白。 她一直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是在雾里凭着直觉一点点摸索的。 可现在,这条路像是突然亮了起来,灯盏一盏一盏地亮起,笔直通向那个叫做“宋珂”的终点。 你母亲当年轻飘飘的一句话,毁了我的前途。 我拿她没有办法。 ——但如果,是你呢? 暖光 余清淮顺利的进了宋家,宋柯好像对她的厨艺很满意,他点了头,后面的事情就很顺利了。 她果断的去日料店提了辞职,老板好像很是意外,出言挽留了好一阵子,甚至提出给她加薪。 余清淮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她一个人做的事能抵三个人,这样的人可不好找。 她婉拒了,说家里有事,语气坚定。 最后老板叹了口气,最后还说如果想回日料店随时欢迎。 余清淮扯出个浅笑,没回他。 此时离余清淮拖着自己的小行李箱——她全部的家当,来到宋家已经快两个月了,从深秋已然入冬。 这两个月里,她都没有见过方燕。 有天下午方燕来过一次,但余清淮刚好出门买菜去了,所以也没有碰到。 “少爷的父母住在新区另一个房子,那边的房子离他们工作的地方近。” 彭姨主动和她讲。 彭姨是常驻在家里的阿姨,还有一个负责洒扫卫生的阿姨,每两天来一次。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负责接送宋珂上学和放学的司机,余清淮只远远的见过。 日子波澜不惊的过着。 在这两个月里,余清淮并没有觉得两人的关系有近一点。她只敏锐的发现,宋珂眼中那种隐隐的、居高临下的蔑视消失了。 有些轻视是赤裸裸的,有些则像阴影,藏在眼神底下。 余清淮进社会进得早,形形色色的人看多了。 宋珂明显就是后者。 他看不起服务业的人,特别是保姆这种最底层的服务人员。 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但在一开始,这种眼神里的鄙夷,藏都藏不住。 除此之外,这两个月以来,他们话都没说几句。 虽然身处同一房檐下,但如果要余清淮总结一下,那就是:不熟。 但对于宋珂而言,他觉得余清淮这个人的存在感,真是太强了。 她做了太多职责之外的事情,以至于像空气一样,不声张却四面八方的渗透进他的生活里。 就拿他身上穿的衣服来说,他习惯每天换一套,当天穿过的,晚上就丢进脏衣篮、反正一天后就有阿姨来洗掉。 但余清淮主动接手了这件事情。 按理说只是换了一个人洗衣服,宋珂是不应该发觉的,但,大概之前的阿姨都是直接用的烘干机。烘干衣服后,留下来的只有柔顺剂的人造香精味。 就算多高级的柔顺剂,对于宋珂来说也都是人造香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早上他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换上的时候,都能闻到一股被阳光晒过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植物香气。 这显然不是用的之前的洗衣液或者洗涤方式。 但被阳光和植物包裹的感觉实在很好。 他很喜欢。 其次是每天晚上回家,往年的冬天,请的阿姨,不知道是担心宋珂会不满电费增多,还是怎么的,总之每天回去,偌大的别墅,冷得像冰窖。 哪怕是到家之后赶紧打开地暖,也要隔上一会儿才会暖和起来。 但今年冬天,宋珂每天晚上回家,家里都是暖洋洋的,厨房里还有食物的香气飘过来。 说到食物,还不能不提余清淮做的夜宵。 宋珂觉得余清淮就像是住在他胃里似的,每天晚上,都能精准的捕捉到他想吃的菜式。 搞得他现在上晚自习,有时候都要不自觉的走神,想想余清淮今天晚上会做什么好吃的? 余清淮确实在很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 她本身就是个极细致的人,做事从来条理分明、不拖泥带水。之前打工的日料店里,带她的师傅评价她:“手稳、眼准、动作利落,做饭的时候,脑子里就像有把秤,分量、火候、时机都把握得刚刚好。” 现在,她把这份“刚刚好”的能力,用在了宋珂身上。 他习惯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洗漱完毕大约六点十分下楼。 于是余清淮总是在六点零六分,把餐盘最后一次在温控灯下转个方向,让热气均匀;六点零八分把水果从冰箱取出放置回温,六点零九分加热牛奶或者豆浆——不会太热也不会凉。 等宋珂走下楼梯,坐到餐桌旁的那一刻,她便会准时从厨房端出早餐。 鸡蛋刚煎好,蛋黄中间微凝不散;吐司边角金黄,不多一丝不够一寸;水煮菜焯得翠绿脆口,盘子没有一点多余的水渍。 余清淮不问他要吃什么,但总能慢慢摸清他的口味偏好。她来的第三天,他的碗里就再没有香菜;第五天,沙拉里的猕猴桃换成了脐橙,因为猕猴桃总会被剩下。 更别提早晨,自从有一天早晨,宋珂难得睡过了头。他的卧室门一向不反锁,余清淮见他到了点,还没有下楼吃早饭,猜到他睡过时间了,就照常热了牛奶端上楼,轻手轻脚推开卧室门。 她不直接开头顶的灯,怕晃了他眼睛。只是把走廊上的暗黄灯光打开,任那团柔和的光线从门口铺进来,照亮地板一角。 宋珂迷蒙中睁开眼,一杯泛着热气的牛奶已经递在眼前。 “看你一直没下来,只好来喊醒你了。” 软软的,好像没什么脾气的声音。 第二天,宋珂故意到点不下楼,于是顺利等到余清淮用一杯牛奶的叫醒服务。 就这样,虽然双方都没有口头上说,但他们心照不宣的达成了某种默契,宋珂再也没有定时过起床的闹钟,换成了每天提前几分钟打开的暖光灯,和一杯温热的牛奶。 天知道他有多么讨厌闹钟。 任何喜欢的歌,只要调成起床铃声,就会变成地狱歌曲。 于是,每一天的早晨,朦朦胧胧中,宋珂都能看到余清淮过分纤瘦的背影,被柔和的灯光晕染开来,像泛着浅金色边框的画。 到了周末的早晨,就更过分了,因为不用早起,余清淮会端着做好的早餐,放到他床头。 他之前是没有这种在床上吃东西的习惯的,但体验过一次之后,他就爱上了。 诸如此类,方方面面,余清淮都让宋珂切身的理解了,“细致入微”这个成语。 他偶尔都会想,不知道余清淮有没有男朋友,那人若真存在,八成是天底下最走运的家伙。 宋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余清淮在他心里,已经从一个连面孔都模糊的保姆,不知不觉,悄然改变,她拥有了一个“女人”的身份。 生病 又是一个寻常的早晨,余清淮打开卧室走廊外的灯,轻声唤他。 但今天宋柯没醒,好似睡得很沉。 “少爷?” 被窝里的少年动了几下,露出一张苍白的俊俏面孔来。 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原本清隽的五官因倦怠失了神采,鼻尖泛红,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他紧蹙着眉,睫毛湿漉漉地垂下,像羽毛似的贴着眼睑,整个人陷在雪白的枕头里,显出一点脆弱来。 “去叫彭姨,带个温度计上来。”声音也是哑哑的,含着点鼻音。 余清淮赶紧下楼去唤彭姨。 一测温度,果然发烧了,37.7。 她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想,这温度也不算高吧,她以前上到38℃,照样得在后厨洗菜、冲水池、搬货。 结果就见彭姨火急火燎地给家庭医生打电话,又马上通知学校请假,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从确认发烧开始,彭姨几乎没停下脚,忙前忙后,还不忘好心叮嘱余清淮:“少爷一生病脾气就不大好,你躲远些,把早餐放在卧室就走吧。” 余清淮虽然很想在这种时刻,展示一下自己的关心。 但彭姨都这么说了,而且她上午还有课,少听一节不知道要落下多少。 顺水推舟,背上帆布包就走了。 她作为钟点工,早餐做完后便能自行安排时间。之前打工的日料店已经不能回去了,她就报了个政府办的成人英语补习班,每天上午去上课,下午回来写作业。 她现在学得吃力,靠的全是初中时那点老底,再加上这些年光顾着生计,很多知识早已忘光,只能硬撑着学。 补习班离宋家的别墅,坐公交车要一个小时,余清淮到家已经下午一点,走到楼梯上的时候就听宋柯在发脾气。 余清淮这时候才知道彭姨说的“宋柯生病了脾气不好”是个什么意思。 当然,宋柯发脾气的样子,和余清淮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他不会破口大骂,就像她们后厨主管劈头盖脸一顿骂,唾沫星子飞在每个人的脸上。 他反而比平时更安静,脸色冷淡到几近阴沉,嗓音低低的,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 “这什么?难吃死了。” 他把碗往旁边一推。 彭姨在旁拘着身子,小心地应着,眼角一瞥见余清淮,立马像找着了救星似的快步迎过来。:“少爷到现在只吃了你早上煮的粥,这哪成啊,他现在好像吃惯你做的味道了,生病的人嘴巴要挑剔一点,还得麻烦你了小于。” 余清淮又只好丢下作业,去厨房里给病号加餐。 余清淮心里觉得:就一个发烧,何必呢,也太娇气了。 结果到了下午四五点,更夸张的来了,彭姨急匆匆到厨房来,说是少爷的朋友听说宋柯生病了,要来看望,彭姨就赶紧准备些果盘好招待。 余清淮没当回事,照常在厨房里收拾,直到忙完才从厨房出来,顺带帮彭姨拿出来两盘点心。 她刚踏出门槛,就听见客厅传来阵阵说笑声。 她下意识放慢脚步,站在廊道尽头,隔着一个玄关远远望去。 客厅里人不少,全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看起来年纪和宋珂相仿,但气质和穿着都截然不同于普通学生。 冬天该有的厚重在她们身上几乎看不见,有的光着一双腿,只搭了一件高腰短裙配粗针织套头衫,羊绒质地的袖口垂下来,恰好盖住一半手掌,也有穿套装的,是那种粗花呢面料,勾勒着女孩纤长的身段。 包装考究的礼品袋堆在茶几上,香水味混着果盘的甜香,隔着走廊都能闻到。 头顶那盏吊着水晶边饰的多头枝形灯,把整个客厅照得明亮通透。 余清淮看着这个景象,恍惚间像是误闯进了什么宴会现场。 如果余清淮稍微对这座城市的上流圈子了解一点,就能认出,站在客厅里这些人,几乎个个都出身不凡,是A城最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子女。 他们靠在沙发边、壁炉前,手里捏着果叉或玻璃杯,说着话,也有人一边笑一边低头刷着手机。 其中一个女孩打量了一圈四周,轻声说了句:“宋少家里怎么还是这么冷清啊。” “他说他不喜欢家里佣人太多,我之前让他养个狗狗他也不养。”说话的人是个穿白色羊绒毛衣的女孩子,语气听着轻巧,却显然和宋珂关系不浅。 其他人听她说起宋珂的生活细节,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看了过来。 “估计宋少的意思是,让小雪你多来陪陪他吧?” 其他人笑着调侃。 被叫做“小雪”的女孩明显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玩笑,脸颊上浮上玫瑰一样的色彩,抿着嘴不说话了。 余清淮顺势端着一盘点心从玄关走出来,脚步很轻,动作也小心,只是将点心托盘放在靠近小雪那一侧的茶几上。 她微微弯身,轻声说:“请用点心。” 小雪似乎因为她的出现稍稍缓了口气,顺势转头问道:“姐姐你是新来的吗?之前没见过你。” 余清淮没料到会被点名,一愣,才点点头:“嗯,最近才来的。” 近距离看,小雪竟然更漂亮了,没有化妆,皮肤却白得发亮,睫毛浓密卷翘,像是天生的。 她伸出手拿了块马卡龙,手指纤细,指甲涂着一层淡粉,修得干净圆润,一看就是从小被精心呵护长大的样子。 “小雪,少爷说请你上去”彭姨端着柠檬水,一边带着两个男同学下楼梯。 宋柯几个关系比较近的同学,在高三之前,课业还没有那么紧张的时候。经常来家里玩,她都认识。 不出意料大家都在起哄。 原来探个病,还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宋柯的卧室的,只有关系最亲近的几个才能被叫上去,其他人过来也只能送送礼物,带声问候,见不了宋柯的面。 “小余,你帮我把人带上去吧,再拿瓶矿泉水上去。”彭姨说。 余清淮接下彭姨的活儿,不可避免的看到小雪进到卧室后,坐在宋柯床头,整张脸红透了,轻言细语在说些什么。 似乎本来想端来旁边的雪梨汤,给宋柯喂,却被宋柯冷着脸挥开。 看来是妾有情郎无意。 余清淮心里替这个叫小雪的女生可惜,这么漂亮温柔的女孩子喜欢宋柯这种人,未免是好好一朵鲜花被糟蹋了。 她不愿多看,放好水,收拾了茶几上的杯子和纸巾,悄声下楼。 关心 快到晚饭时间,这些年轻的客人们也都识趣地起身告辞。 今天来的人太多,茶几上早摆满了一圈点心和果盘,剩下的糖纸、纸巾混着果皮散在角落,杯子里还有没喝完的汽水和咖啡。余清淮一一收走,用托盘装好送去厨房,又回来擦桌面,把玻璃台面抹得透亮。 厨房那边,彭姨正低头清点客人送来的礼物。 余清淮收拾完客厅,也过去帮忙。礼物摆了一整桌,大多包装得精致隆重——有写着全英文的水果礼盒,里面装的是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品种;也有各大商场的购物卡,用丝带绑在一起;还有些盒子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外包装带着香味,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彭姨一边拿笔在记事本上登记,一边低声嘀咕:“这些东西,少爷从来不看,我们自己留个底就行,一会水果进冰箱,其他拿去储藏间吧。” 余清淮忙完收尾的活,又写了一会儿作业,等到全弄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白天不方便表现得太过特殊,晚上就得剑走偏锋,给自己刷点存在感。 洗完澡,她悄悄走到宋柯卧室门口,在墙边坐下,靠着墙打起盹来。 她记得宋柯有半夜下楼喝汽水的习惯。 也不确定他生病了还会不会出来,但没关系——他要是一晚上没动静也没事,自己身体皮实,地上有地暖,睡一晚也不会真睡出个毛病。 关键是,要“表达关心”。 她连宋柯要是半夜推门出来撞见她了,她该说什么都想好了: “少爷生着病,我守在门口,万一有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应对。” 想得挺周全。可她白天太累了,话还没用上,整个人已经靠着墙沉沉睡去。 …… 夜里快到两点,宋柯从昏沉的睡意中醒过来。 喉咙干得厉害,他披了件外套,打算下楼去冰箱里拿瓶汽水喝。 宋柯开门,一眼就看到门口蜷着个小小的身影。 地暖再热,也不该有人半夜睡这儿。他皱了眉,往前走了一步。 是余清淮。 月光从走廊尽头窗户里漏进来,把她整个人罩在一层淡淡的亮里,像被谁温柔地描了笔轮廓。 那套平时土得掉渣的工作服在光影里模糊了颜色,只剩下一张素净未施粉黛的脸,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边睡着,看起来小小的,又格外可怜。 他怔了一下。 此时的余清淮有点像小时候他在小巷口捡回来的那只小野猫。 他没什么轻重地抬脚,踢了踢她:“喂,你睡这干嘛呢?” 余清淮困意正浓,睁眼的时候眼神迷茫,还没搞清楚状况,眨了好几下才对上他的视线。 更像那只猫了。 她没吭声,像是睡懵了。 宋柯看着她,嘴角轻轻一勾。 “回去睡吧,我好多了,不用你守夜。” 余清淮听见这话,像是才想起点什么,小声“哦”了一句,揉着眼睛站起来,慢慢走回自己房间。 她背影看起来还是迷迷瞪瞪的,像刚从猫窝里爬出来,尾巴还没理顺。 宋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做梦 第二天家庭医生还是来了。 拿着听诊器在胸腔的位置贴了贴,又拿手电照了照咽喉和眼底,量了血压,问了两句今天有没有咳嗽鼻塞。 宋柯像没骨头一样靠在床头,整个人恹恹的,全程无动于衷,任由医生摆弄。彭姨和余清淮一左一右站在旁边,认真听医生交代。 “一般情况,”医生边收器械边说,“体温没再升的话,就不需要特别处理。食欲不好就少食多餐,忌口,别吃辛辣和生冷。还有——”医生语气顿了顿,“别熬夜,也别长时间看手机。” “好的医生。”两人一齐应声。 宋柯瞟了一眼余清淮,突然就想起她昨天晚上蜷缩着身子、睡在他门口的样子。 既然她这么想来照顾自己,那就来好了。 宋柯觉得,他完全能理解这种心态——二十多岁的女生,长得一般,学历又低,又没背景,看到条件不错的男生动点心思,太正常了。她这段时间对自己也确实很上心,饭做得合他口味,事也干得干净利落。 既然如此,那就允许她接近自己一点,无妨。 但真要起了别的念头,那是做梦。 医生走了以后,屋里只剩彭姨在给他换毛巾、收拾药盒,顺手把床头那杯剩下的水换成了温的。 宋柯靠在床头,忽然说:“换人吧。” 彭姨一愣:“换谁?” 宋柯顿了顿,“余清淮,让她来。” 他像施舍一只流浪猫一样,告诉彭姨在他病好之前,换成余清淮来照顾他。 彭姨一头雾水,不敢多问,还是照办了。 厨房那边,余清淮已经背好包,正准备出门。 “彭姨,午饭备好了,三盒都分装放保温台上,中午带上楼直接吃就行。” “哎”,彭姨一边叹气,一边接过余清淮手里的保温杯。“年纪大啦,手脚不如你们年轻人麻利,做的饭少爷也不爱吃了。少爷刚刚还跟我说,他生病这一两天想让你待全天。” 末了又补了一句:“薪资会按小时算,双倍结,多的那部分我月底帮你补上。” 余清淮听了,表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她确实是想趁着宋柯生病,多照顾他,好让他们关系近一点。但她并不想搭上自己的学习时间。 她照实对彭姨讲,表情很为难:“我最近在上一个成人的英语补习班,您知道的,我初中都没毕业,英语对我来说很难,这个班上的老师又讲得快,我反应慢,落下一节课,回头就很难跟上了。” 又说自己脑子笨,记性差、理解能力又不好。一堆贬低自己的词语罩在自个儿脑门儿上。 总之,余清淮拒绝了。 传到宋柯这里,就只有一句因为余清淮要去上英语补习课,所以不能留在家里照顾他。 宋柯听到这个推辞之后冷笑一声。 “补习?”他拖长了音,像是在咀嚼什么荒唐事,“她补什么?” “英语。”彭姨老实回答,“小余说自己脑子笨,落一节就跟不上了。” 彭姨想,少爷毕竟年纪小,有点情绪都显在脸上,看这脸黑得。 宋柯靠回床头,单手撑着额角,一副听了什么笑话的表情。 “哦……那真该补。”他靠回床头,把手机随手扔到枕边,像是无所谓地补了一句:“算了,让她去吧,免得二十好几的人了,一句通顺句子都吐不出来,到时候还赖我耽误了她当外交官。” 彭姨想说什么,最终也咽了回去。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宋柯拿起桌上的温控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还是放下。 其实他一点也不觉得,余清淮真会把那什么补习班看得比自己重要。 不然这两三个月,她一个钟点工,干嘛比在宋家多年、拿着正式薪水的彭姨还上心? 但他一听是公益性质的培训班——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那种地方能学出什么?可能连个像样的教室都未必有。 在他看来,余清淮要是聪明点,趁他这几天都在家里,好好陪他在旁边照顾他,挣的钱都够她去上私人补习班。 只知道守着眼前那点蝇头小利,怪不得一辈子也翻不出底层去。 垃圾 不过“让余清淮全天照顾”的事,最后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下午余清淮回到宋家,照例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一眼病号,问问有什么需要。 结果刚走到宋柯卧室门口,就难得地听见他在讲电话。 房门虚掩着,没关严,声音传出来断断续续: “……不是说了,退烧了。” “没事,真没事。” “你们课改不是很忙吗?妈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嗯嗯……我知道……拜拜。” 余清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默默思量这两个人的母子关系——亲生儿子生病了也不来看一眼,该怎么说呢?不愧是方燕。 然后又等了一会儿,等到房间里完全没传出声音了才走进去。 抬头就看见宋柯坐在床上,靠着床头,手机放在一边,视线虚落在床角,像在走神。 但一看到余清淮,表情就回来了——一副谁欠他钱一样的臭脸。 当然,宋柯病里就一直没好脸色,所以余清淮也没在意。 可到了晚上七八点,她按惯例去宋柯卧室探一趟,破天荒地,宋柯竟然先开了口。 “你去上的那个什么成人班,都学什么呢?拿课本来我看看。” 余清淮觉得莫名其妙,但也认为这是难得的增进交流的好机会,就拿来课本和作业给宋柯看。 为什么要拿那个写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大概是因为作业对她来说太难了,连问题是什么她都得挨个查单词,何况还得写答案。 她本来是幻想着——哪怕只有一点点——宋柯能不能大发善心,顺手提点她几句。 结果刚递过去,下一秒就后悔了。 宋柯翻了两页,嗤地一笑,冷嘲热讽张口就来:“你这种水平也好意思去补课?这不是浪费社会资源吗?” “这语法,你自己发明的?” “这道题都不会,幼儿园重读一遍试试?” 一句句像刀片似的飞过来,难听得像在扇耳光。 余清淮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一个脏字不说,骂得比谁都狠。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人哪来的精神——前脚还病恹恹地窝在床上,连勺子都不想自己端。怎么一到骂她的时候,字一个个往外蹦都不带喘的,比平时还精神抖擞。 她脸上火辣辣的,作业本重新拿回到手里时,纸角都被她攥得皱皱巴巴。 但在宋柯看来,他一顿输出,就像泥牛入了海,面前这女人全程垂着头,放佛一个木头桩子,连个反应都没有。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摆摆手让余清淮走,眼不见心不烦。 余清淮快步走出卧室,脚步都没稳住,差点踢到门边的地毯。 饶是她好脾气,也气得脑门直跳。 宋柯那副架势还晃在她脑子里:靠在床头,瘦削的下巴微仰着,嘴角冷冷一勾,那眼神像是盯着垃圾桶看东西,一点遮掩都没有。 更气人的是——他那种理所当然的轻视,好像她这一切的狼狈,都活该一样。 可如果不是方燕,她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她怎么可能初中都没毕业、在厨房里刷碗端菜、还要被一个十八岁的小男生指着鼻子羞辱? 余清淮气得演戏也不想演了,也不去睡门口了,洗漱完就躺上床秒睡。 只是第二天起床更早了,一起来就琢磨她的英语书。 煲粥 上午的补习课上,讲到昨天布置的练习题。对答案时,余清淮错得没那么多。 她心情顿时轻快不少。 下午到宋柯房间里的时候,她情绪平稳地开口:“少爷晚上想吃点什么?” 彭姨说少爷这两天嘴挑,要让他自己点菜。 宋柯撇了她一眼,跟没看到这个人似的,冷冷吐出一个字:“粥。” 余清淮反应如常,仿佛完全没察觉他的冷淡,就像是钝感得不怕冷箭的木头桩子,轻声应了就进了厨房。 她准备煲佛跳墙粥。 传说这道菜源于清朝,一位进京赶考的秀才路上带了一坛酒香四溢的珍馐,引得路过的和尚都跳墙偷尝,因而得名。 人参、瑶柱、鲍鱼、鱼肚、香菇、鸡肉十几种材料,为了层层入味、质地软烂,要炖上六小时以上。 米要煮得透,汤要吊得清。 她先把泡发好的花胶和瑶柱捞出来冲净,鲍鱼削好壳,鸡腿肉切块焯水,再另起一锅吊鸡汤。灶上两口锅并着炖,厨房里都是安静的水声和锅边细细的气泡响。 珍珠米与小米淘净、浸泡,晾干后与炒香的配料一起入砂锅。等鸡汤熬好,便一点点舀进去慢慢炖。 火候不能急,太快汤就浑了。一锅粥从下午熬到天黑,她几乎没离开厨房,只在一旁翻出单词本,一边背词,一边看火。 粥熬到米化汤浓、浮油撇净、锅底微黏,她才收了火。 已是晚上七点。 她从碗柜里挑了一个釉白色的汤碗,碗用热水烫过,再舀一碗粥进去,表面撒几片枸杞装饰,端着出了厨房。 结果一端进去,就听宋柯不耐地抱怨:“怎么这么晚。” 余清淮垂着头不坑声,丝毫不提这碗粥自己费了多大功夫。 宋柯也懒得理她,他也确实饿了,端过来舀一勺尝了一口。 绵软的白粥顺着喉咙入腹,一路滑进胃里,干贝和瑶柱的鲜全都熬进了米汤里,带着一股细腻的黏润,稠糯中透着隐隐的甘甜。 宋柯整个人都被这口热粥熨得松了劲。 饶是他见多识广,各个国家的米其林餐厅也摘星不少,这一口依旧叫他有些动容。 他抬起眼,看了看站在一旁不声不响的人,忽然问: “这粥是你做的?还是彭姨?” 宋柯并不清楚这两天晚餐的分工。 余清淮点点头:“我做的。” 他想这余清淮这人真是个闷葫芦,不吭气也不邀功。 在余清淮的眼里,宋柯好像突然对这粥有了强烈的兴趣,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煲的,怎么做的,细节也要讲。 余清淮还是如实地开始讲,做一碗佛跳墙粥有哪些步骤,从干货的泡发、鸡汤的吊制,一路讲到熬煮的火候。 偶尔会被宋柯打断:“所以你今天一下午都待在厨房,给我熬粥?” “嗯。” 宋柯听着听着,舀粥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了,只一直盯着余清淮看。 像是想从她这张平静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余清淮被他盯得发毛。 着迷 第四天,宋柯完全恢复了精神,很快就到了周末。 余清淮知道宋柯每逢周末,都会出去上英语课,但不了解具体的情况,她想,总之上的一定不是她这样的便宜课。 但她没想到来的是个外国人。 一早彭姨就说少爷的老师要到家里来,还一边纳闷:“少爷不是总说不爱在家学吗?嫌书房闷得慌,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宋柯前脚刚进书房,后脚便跟进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 余清淮对外国人向来有点脸盲,总觉得他们长得都差不多。但这个人一出现,饶是她这种对白人审美不太敏感的,也立刻察觉出了不同。 他眼眸深邃,浅金色的头发柔顺地垂在光洁的额头上。眉骨高挑,鼻梁挺直,像是从某本奢侈品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 怎么看都不像个老师,更像是哪家香水广告里的男主角。 余清淮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外国人接触。 她站在客厅边缘,看宋柯流利地和那金发男人寒暄,语调轻快、发音纯正,姿态松弛。 她又羡慕又嫉妒,几乎挪不动脚。 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听到有人在她旁边用纯英语聊天,她觉得那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没有钥匙,所以从来没打开过的世界。 她也想有一天,可以神态轻松,语气自然的用第二种语言,和其他国家的人的交流。 宋柯的发音极好,就连她这个英语水平糟糕的人也能听得出来——甚至比她补习班的老师还要好听。 余清淮端着茶盘,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 宋柯不经意瞥到旁边傻傻站在那里的呆头鹅,本来流畅的吐词突然顿了一下,又装作无事发生,继续一边和Adrian寒暄,一边带着他往书房走。 看吧,天天去上那破课有什么用,还不如听少爷我给你讲几句。 等两人走进书房,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余清淮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往厨房跑。 宋柯哪怕大冬天也喜欢吃凉的,水果里又尤其偏爱哈密瓜。 于是准备投其所好,做了两份哈密瓜奶冻。 她将哈密瓜切成整齐的小块,取色泽最饱满的那几块打成泥,再和鲜奶、淡奶油、小火煮开的吉利丁液混合均匀,倒进玻璃杯里冷藏。为了让卖相好看,她还用勺子挖了几颗圆球,点缀在奶冻凝固后的表面。 整杯甜点剔透漂亮,像刚刚凝出的霜,落在玻璃杯里。 小心的放在托盘上后,便装模作样要送去书房,企图借着这个由头,能再听个一耳朵。 这种能够近距离、沉浸式听英语对话的机会,对她来说太难得了,她不想错过。 结果那扇书房门,不知道是桃木还是什么,太隔音了,透不出一丝声音。她侧耳贴着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 按理放在书房门口她就可以走了,但她还是不想放弃,轻声敲了敲门,说:“少爷,给你做了爱吃的点心。” 宋柯让她进来,她老老实实把餐盘端进去。 宋柯先看了看盘子上的点心,眼神又顺着往上看了看余清淮垂着眼,有些局促的脸。 突然就很轻的笑了一声,说:“你就坐旁边旁听吧。” 余清淮下意识的抬头,惊愕的和宋柯对视,辨别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宋柯语气吊儿郎当的:“你不是正在上那什么公益英语课么……你那老师估计我没我这个靠谱,如果不是拖了关系让他给我上课,你这辈子估计都见不到他,磨一磨耳朵也好。” 忽略掉宋柯有些贬低的弦外之音,余清淮第一次感到宋柯这张狗嘴,吐出了象牙。 短暂的愣神之后,余清淮二话不说赶紧去搬凳子。 书房很大,余清淮从书房那头搬到这头,凳子实木的,又笨重又大,中途不免有时候凳子脚会碰到大理石的地面,发出紧促的声响,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余清淮尴尬得赶紧手臂使劲儿往上提,她还企图走快点,免得宋柯反悔。 中途余光看见那个漂亮的外国男人想过来帮忙,被宋柯制止了,余清淮甚至好像还听到宋柯笑了一声。 “she‘s cute.” Adrian开口。 宋柯: “No, she’s just stupid.” 余清淮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反正最后就这么狼狈的一路磕磕绊绊,把凳子搬过来。 其实余清淮根本没听懂他们讲课具体在讲什么,唯一弄明白了这个外国男人叫Adrian,而宋柯在听课的时候的状态,和平常完全不一样。 他本身背就打得直,坐在书桌前,拿着根很细的金属钢笔不时轻点一下页面,偶尔发问,要么和Adrian你来我往的讨论,语调优雅得像在念诗,然后就会在他的书上做笔记,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话,安静专注得像另一个人。 余清淮觉得宋柯的样子很陌生。 宋柯在她眼里一直都是个讨厌人的小屁孩。从来没见过他回家复习功课,不是吃东西就是打游戏。 但没想到宋柯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之后,就变得好像离她很远。 这堂课余清淮虽然听不懂,但她还是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专心的听。 她不理会宋柯偶尔对她露出来的那种“看我旁边坐了个傻子”的表情。 万幸的是,直到下课,宋柯都允许她在一旁旁听。甚至在最后,不知道他是怎么和Adrian交涉的,还让对方抽出十分钟,专门陪余清淮练口语。 余清淮哪有什么口语能力,一个完整的句子能说出口就不错了。 更何况,外国人好像偏爱直直的、很专注的盯着你看,余清淮本来说英语就紧张,这下子她觉得Adrian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就像个大海的漩涡一样要把她吸进去,她更语无伦次了。 结果自然遭受到了宋柯毫不客气的嗤笑。 Adrian倒是看得出来她很紧张,一直保持着很绅士的笑意,温柔的让她take easy,放轻松。 宋柯却一直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 Adrian可是B大最年轻的客座教授,带的都是博士生,你这语法也别太离谱了。” 余清淮忍了很久才忍住不去瞪他。 她努力收拾好心绪,用她贫瘠的单词量,尽可能的和Adrian把天聊下去。 余清淮不知道面前的Adrian有多厉害,她只知道,他很耐心,总是在鼓励她,说话时刻意挑选最简单、她有可能听懂的词句。 宋柯则始终坐在一旁,看好戏一样的,时不时就要因为余清淮蹩脚又带点家乡口音的英语笑几声。 但她不在乎。 她很珍惜这次的机会——这是她二十多年第一次用英语和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外国人面对面的讲话。 愚蠢 周一晚上,余清淮正在厨房里择菜,准备宋柯夜宵的时候。彭姨忽然推门进来:“少爷刚给我发了个讯息,”她说,“让晚上做个油炸鸡翅。” 余清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炸鸡翅最重要的就是油得放够,火候也要足,外皮才会炸得酥脆焦香。 油锅“哧啦”一声,第一只鸡翅入锅,热浪瞬间升腾。 挨个把腌好的鸡肉放下锅后,又复炸了一次,她看了眼时间,想着既然都要热油了,这么大一锅只炸鸡翅有点浪费,干脆再做一份薯条。于是又挑了几个个头匀称的土豆,削皮、切条、浸水备用。 厨房里的味道很快就重了起来。 哪怕宋家厨房的通风设备再高级,油烟也还是从锅沿边蹿上来,一圈圈裹在她身上、头发里。 为了不让味道窜出去,她把厨房门关得死死的,一个人闷在热气腾腾的空间里,没过多久,额角就冒了汗,鬓边的碎发都贴在了脸上。 但余清淮压根不当回事。她以前待过的餐厅后厨的环境,要比现在恶劣多了。 她额外又做了一份玉子烧,再拌了一个蔬菜沙拉当配菜。 晚上宋柯回家,先上楼换了家居服,一坐下余清淮就端着菜来了,分毫不差。 宋柯吃饭一向安静,坐姿端正,连咀嚼声都几乎听不见。 余清淮站在旁边,悄悄观察他吃得是否满意。他没说话,但一只接一只地吃了好几块鸡翅,还把玉子烧也夹得干干净净,显然挺合胃口。 她刚转身,准备回厨房收拾餐具,就听见他放下筷子的声音。 “你那作业本,”他开口,语气懒懒的,“拿来我看看。” 余清淮有点不愿意,毕竟,上次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印象还在。 “愣着干什么呢?”宋柯瞥了她一眼,有种漫不经心的不耐。 “……哦。”她只好磨磨蹭蹭回房,把作业本找出来,站在他身边递过去。 宋柯靠在椅背上,没接,只抬了抬下巴。 “坐下。”他说。 “什么?”余清淮小声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坐到我旁边来,你站着我要怎么给你讲题?”宋柯很不耐烦的样子。 一牵扯到学习,余清淮马上不犹豫了,挪开餐桌边的椅子就坐下来。 宋柯没再多说,抽出作业本,翻开,刚翻几页,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作业又让这位少爷看不下去了。 可宋柯的眉越皱越紧,忽然抬头,语气嫌弃毫不掩饰:“你身上什么味儿?……炸鸡精加工厂下班了?” 余清淮愣住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样当面说她臭的。 她一直闷在厨房里,平时做完饭就会回房间洗澡换衣服,今天被宋柯叫住,就还没来得及。 但这些过程好像不太适合解释给宋柯听,余清淮只低低嗫嚅一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就见宋柯好像兴致全无的样子,把作业本啪地一合,甩到她面前。 “没心情看了。拿走吧。” 语气放佛甩开一个什么脏东西。 他说完站起身,用纸巾擦了擦嘴,拉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了。 宋柯觉得自己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就想起给那个鹌鹑女人辅导功课。 他学习一直不费力,白天上完课,晚上回家就不会碰课本。更不会对哪个女孩有这种耐心。 他承认他确实是有点洁癖。但一个女人,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从头到脚都是一股炸鸡味,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接受不了。 宋柯想了下他认识的女孩儿,哪个会像余清淮一样 ,都是香喷喷的,最多是上完体育课出点汗,那也是香汗,就那样,也根本不敢往他身边凑。 可余清淮呢,炸鸡味熏得人脑壳发胀,还浑然不觉的坐在他旁边。 直到回房关上门,屋里静下来,宋柯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动了点真火。 不是对她。 是对自己。 他低头解手表时,指尖停了一下。 这一刻,他才明确而清晰的意识到——余清淮,不过是个保姆。 保姆是干什么的? 一整天泡在厨房里,摆弄油盐酱醋,或者拿着抹布和拖把,整日与灰尘和污渍打交道,跪在地上去抠那些拖不掉的油垢。没什么文化,句子永远说不完整,主语宾语混着来,还带着一口改不掉的乡音。 寄人篱下,服务别人,而且大概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所以身上有油烟味不该很正常一件事吗? 他却坐下来翻她的作业本,打算给她讲题。 还让她坐得离自己那么近。 宋柯抬手把手表随意一扔,啪地砸在桌上,声音重得惊人。 他突然迟钝的感到懊恼,以至恼羞成怒。 在这种女人身上花了时间的自己,不是更愚蠢吗? 藤蔓 第二天早上,六点整,余清淮照常推门进了宋柯房间。 她手里端着牛奶,动作很轻地打开了走廊那盏暗黄的灯,暖光顺着门口铺进来,打在床沿。 宋柯睁眼,看了她一眼,没起身。 她正要把牛奶放下,宋柯忽然开口:“以后让彭姨来。” 语气不疾不徐,像是要把什么重新归位。 “嗯?”余清淮怔了一下。 “你不用每天进来了,”他重复,“早餐放在餐桌就好。” 声音平稳、语气冷淡。 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宋柯想,他不能让余清淮这种女人离得太近。 她不会故意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也不谄媚或者献殷勤,但她有更难缠的方式。 她就像墙角阴影里滋长出来的藤蔓,不声不响地爬满整面墙。 他不能让她缠到自己身上来。 余清淮“嗯”了一声,退出来,关门时顺手压住门把,让门没发出声响。 就这样,从周二到周五,他们两个人再没有过一句私人的对话。 余清淮还是按部就班做着日常那些工作,没有主动开过口,或者找借口接近宋柯。 但她心里暗暗的有些着急,离高考也就几个月的时间,离她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但她发现如果宋柯故意避开他,她就几乎没有什么能够比较自然的、接触到宋柯的机会。 只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一点交集都不会产生。 于是,在周六的早晨,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出去玩一天。 对,就是出去玩。 她在补习班认识的两个同学,已经邀请她很久了,但余清淮一直推辞,现在不就是个好机会吗? 余清淮倒没想那么多,她只觉得——哪怕是条狗,吃了快三个月的猪肝拌饭,突然有天换成狗粮,也是会不习惯的。 她本来一个月就有四天的假期,之前一直没用过,所以彭姨听到她今天约了朋友要出去玩,就赶紧让她去,还说这段时间幸苦了,年轻人就是该出去多玩玩。 因为她是钟点工,所以这种请假只需要知会彭姨就行了。她简单包了三个饭团,当作午餐,就出了门。 …… 宋柯周六一向睡到中午才起。下楼后发现从厨房里出来的人是彭姨,他和彭姨道了早安,也懒得问余清淮去哪了。 他心里想,正好,正和我意。 只是许久没吃彭姨做的饭,这样一比,好像确实比余清淮做的要差一大截。 随即他顿了顿,怎么又想起那女人了。 心里低声骂了自己一句:闭嘴,吃饭。 …… 余清淮到了植物园门口,补习班的两个同学早已等在那儿了。 他们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早早离开了学校,现在做着些底层的工作,靠挤出一点时间来上补习班。 说是玩,但大家都不是擅长玩的人,会玩也是一种能力,再者说,他们的工资也不允许他们能玩些什么花样。 于是他们三个约定上午在植物园的木凳上学习,下午逛逛植物园,晚上才定了个KTV的小包间唱歌,团购的,很便宜。 这三人穷困小分队,除了余清淮之外,还有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女生,叫许昭娣;另一个是和她同岁的男生,叫涂凡。 许昭娣在酒店前台上班,每次见面都能带来一堆匪夷所思的八卦,却从不提一句工作的辛苦。 涂凡混的好一点,是一家老牌中餐店的领班,不过薪水并不高。 三个人围坐在石桌旁边,遇到看不懂的题就指出来,然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去分析,但其实三人水平都差不多,不懂装懂的点评一番,最终还是以一顿大笑之后看参考答案结束。 学习结束,一人分了一个饭团,他们晃悠着腿吃完,时不时竖起大拇指夸赞余清淮做的饭团真是绝顶美味,千金不换。 但哪里来的千金呢? 他们心里是有憧憬的,憧憬着靠自己一点点的努力,总有一天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冬日柔和的太阳,透过成荫的香樟叶,落在他们年轻的脸上。 余清淮很开心,到了下午的时候还难得让许昭娣帮她拍了一张照片,还难得的发了朋友圈。 照片里,余清淮穿着灰扑扑的旧呢子大衣,站在满树的山茶花前,咧开嘴在笑。 像一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心事的22岁姑娘。 ……… 到了晚上,宋柯打完游戏,下楼吃夜宵。 却见依然是彭姨端着餐盘出来。 宋柯假装无事发生,安静吃了一会儿,也不见余清淮。 因为往常在他晚上吃夜宵的时候,余清淮都会远远的站在餐厅边角,看他吃一会儿再走。 但今天她不在。 宋柯顿时觉得面前的食物都难吃起来。 糯米烧麦、小酥皮春卷、桂花红豆糕,还有一盏枸杞雪梨汤,全是中式点心,一看就是彭姨做的。 宋柯低头静静进食,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叫来彭姨。 “余清淮呢?” 彭姨有些意外,按照少爷以往的性子根本不会追究这些小事。 以前哪怕钟点工哪怕突然换了一个人,少爷都不会问一句的。 “小余今天休假,说是和朋友们玩儿去了……少爷是有什么吩咐吗?” 宋柯只抓住“朋友”这个字眼了:什么朋友?男朋友女朋友?余清淮那性子还能有朋友? 但这些都是在心里腹诽,面上不再做声。 彭姨眼观鼻鼻观心,悄悄给余清淮发信息:小余,早点回来不要在外面玩太晚哈!” 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早上还拍着胸口让人尽兴去玩,晚上就这么催着人回家。但她哪里知道宋柯会特地问余清淮在哪啊。 ——哎老了老了,真是看不懂年轻人了。 余清淮接到信息的时候还在KTV,她会唱的歌很少,几乎都是坐着听另外两个人嘶吼,震耳欲聋。 这两人唱歌,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但她也听的挺开心的。 宋家太安静了,软底的拖鞋加上四处铺得厚厚的地毯,她和彭姨平时做事也小心翼翼,连茶杯放进杯碟都控制着不会发出声音。 余清淮看到手机传来的信息,感觉瞬间就置身宋家那空旷寂静的房间,笑意一下就消失了。 她在手机屏上缓慢打字:“很快就回。” …… 余清淮回到宋家,深色的木地板透着令人压抑的沉静,四下一片无声。 她脱下外套,将包放回玄关,然后走向厨房,按下净水器的出水键,等水接满。 虽然没唱几首歌,但在KTV里使劲喝彩,倒是把嗓子都给喊哑了。 余光却见厨房外有一个人影,她定睛一看,是宋柯,好像已经等在那很久了。 余清淮刚要开口唤他“少爷”,话还没出口,宋柯就语速极快地说: “明天下午两点Adrian要来家里,如果要过来旁听,就别迟到。” 话像噼里啪啦一串珠子似的砸出来,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转身就走了。 余清淮的动作微微一缓,低着头,在没人看见的角度轻轻勾了勾嘴角,眼里却没有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