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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浅的船虽说走的不快,却早发晚歇,若没风就雇上几十个纤夫,这脚程其实一点也不慢,连走了七八天,这天午后,船泊进处大码头,邹嬷嬷出来吩咐歇半天,明天一早再启程。

    余七一身船夫打扮,又喊了几个壮实的船工,下了船,往各处采买。

    直卖了大半天,几个船工一个接一个押着大筐的东西回来,最后,余七才怀里抱着一大包,带着个挑夫回来。

    上了船,余七大声指挥挑夫将东西交给船上的厨子,这才小心翼翼的抱着那一大包东西进了船舱,在桌上摊开,原来是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精致的蜜饯。

    余七从中间挑了包递给邹嬷嬷,“嬷嬷,这是奶奶点明要的糖渍青梅,好不容易才买到。”邹嬷嬷忙接过,象抱婴孩一般抱进了内舱。

    第361章 反思

    内舱,李思浅肚子突的很高,正半躺在榻上,手里拿着本书却没看,正透过纱窗看着外面出神。

    “大奶奶,青梅买来了。”邹嬷嬷咬着青梅两个字,李思浅忙丢了书,伸手接过那包青梅,邹嬷嬷搬了小炕几过来,李思浅将那包放到炕几上,解开绳子,桑皮纸里面是一个粗绸做成的精致果盒子,李思浅将盒子里的青梅倒在炕几上,邹嬷嬷递了小剪刀过来,李思浅剪开绸子,剥出个粗糙的硬纸内盒,将硬纸小心的剥开,一叠薄如蝉翼、写满字的绵纸露出来。

    绵纸有大有小,一共十来张,李思浅一张张细看,邹嬷嬷拎了红泥炉过来。

    “没什么大事吧?”见李思浅看完烧完了,邹嬷嬷忙问道。

    “外翁已经在咱们前头了,让咱们到临江府换条船。”李思浅看着邹嬷嬷用火钳埋那些纸灰,“韩征冲撞了靖海王,被靖海王当街抽了一顿鞭子。”

    “啊?”邹嬷嬷吓了一跳,“当街抽鞭子?这可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不是听说靖海王性子好得很?”

    “这中间必有缘故,”李思浅垂着眼帘,转着手里的青瓷茶杯,“大皇子皈依了佛门,搬到城外别庄修行去了。”

    邹嬷嬷脸色变了好几变,皇子皈依佛门的,开国以来这是头一个。

    “厉大将军连下三城了。”

    邹嬷嬷念起了佛,怎么都是这样让人糟心的事儿呢!

    “别的就没什么事了。”李思浅有些心不在焉。

    “那位大娘子……”邹嬷嬷语气小意的低低问了句,“就没人处置她?”

    “二爷走后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府里。”李思浅放下杯子,“我的嫁妆和陪房都被二爷送回了李家,二爷分家时除了自己的小厮、长随、护卫,没点几房家人,用的都是我的陪房,这些人一走,那宅子就没多少人手了,一个小姑娘……”

    “活该!”邹嬷嬷恨恨的啐了一口。

    “嬷嬷,这些天我一遍遍细想成亲后的件件种种,别的还好,就是玉姐儿这件事,我没法释怀,玉姐儿做出这样的事,我如今这样,我自己脱不得干系。”

    “姑娘怎么这么说!”邹嬷嬷吓了一跳。

    “唉!”李思浅悠悠叹了口气,“玉姐儿是被她阿娘带的自私无知,不知是非,可我刚嫁过去的时候,她还小,还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是我的懒散和私心,我不愿意多花心思、多担责任是非管她,我总觉得她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何苦多管?”

    “姑娘能有什么办法?那小孩子生来就是个坏坯的多的是,哪能都管得好?”邹嬷嬷忙劝道。李思浅摇着头,“玉姐儿虽说算不得性本善,可也不是那种至恶的,多花点心思,不是教不好,是有办法的。”

    邹嬷嬷看着李思浅,轻轻叹了口气,“姑娘话既然说到这里……唉,姑娘从小就是这样脾气,不爱管闲事。”

    李思浅看着她,露出丝笑容,邹嬷嬷疼她疼到溺爱,这话说的好听,刚到这儿时,她还是从前的思想,别说族人,就连嫡亲的兄弟姐妹,各人爱怎样就怎样,好是自己的,不好也是自己承,后来见多了一族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实例,想法改了不少,可到底不能象这里的土著那样,从骨子里认可宗族和那些礼法,不然,她也不会放任玉姐儿到现在这种境地,要管,她有的是办法。

    “姑娘都这样了,二爷也没怎么着那位姐儿,您就别替人家担心了,先想想自己,今儿一天,统共就喝了一碗半汤,你是双身子的人,这样可不行,不等孩子长大,大人倒要垮了!”邹嬷嬷岔开了这个让人相当不愉快的话题。

    “这蜜饯吃起来倒舒服,让厨房做碗鱼丸吧,我看看能不能多吃些。”李思浅顺着邹嬷嬷的话也转了话题,过去的错已经错了,反省一遍就够了,反反复复除了折磨自己没有别的用处。

    南周京都,和皇城隔了四五条街的一处富贵流淌的五进小院里,雲娘站在廊下,一件桃红绣折枝红桃花紧身短袄,一条鸭青宽幅罗裙,亭亭玉立、弱不经风,如同一枝半开的娇艳桃枝,站着不动,却有风情万种。

    “您真要回去?拿定了主意?那边可没有令……”垂手侍立在雲娘侧后的中年妇人满脸担忧,低低说道。

    “我一定要回去!”雲娘声调透着义无反顾的决绝,顿了顿,短促的笑了几声,慵懒中带着几分疲赖,“也不能怪我!太子要亲征,我有什么办法?他亲征非要我跟着,我能有什么办法?”

    “小姐!”中年妇人皱起了眉,神情和声音顿时变的严厉而气势十足。

    “菊姐,我的心思!我这心!你都知道,你最清楚,”雲娘沉默片刻,再开口,神情凄然,“这几年我已经死了心了,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的人也快死了,可现在!”雲娘猛转身面对菊姐,“她死了!她死了菊姐!二爷有了想法!二爷要做大事!二爷正是用人的时候,二爷需要我!菊姐,我拼尽浑身节数才让太子相信此一战南周必能大获全胜,才说动太子亲征,从厉大将军手里去抢这份天大的功劳,太子这趟亲征,就是我送给二爷的大礼!”

    菊姐眉头拧的更紧了。

    “这趟回去,我一定要跟在二爷身边侍候,再不离半步!菊姐,这里有你,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到二爷身边!”雲娘神情激荡。

    “小姐,府里老人前儿传了个信儿,”菊姐犹豫了片刻,低低说道:“说是李夫人没死,假死,早就逃出来了。”

    雲娘一下子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带着嘨声猛抽了口气,“你说什么?是二爷?”

    “传来的信儿说,好象不是二爷,”菊姐看起来正艰难的做着决定,“说李夫人娘家兄弟也不简单,还说,二爷象是不知道,小姐,你可不能做傻事,二爷不是个能欺的,你可别糊涂犯傻!”

    “二爷不知道?二爷会不知道?这信是谁传过来的?原话是怎么说的?一个字也别漏,你告诉我!”雲娘气息紊乱。

    “小姐且镇静!府里如今在京城主持诸务的是袁先生,这信儿只能是袁先生递回府里的,袁先生说二爷不知道,二爷也许是真不知道,这中间必有无数曲折,不知道藏了多少隐情,二爷就算现在不知道,以后总会知道,断没有能一瞒到底的理儿,小姐可别犯了傻!”菊姐看起来很是懊悔。

    雲娘在屋里转着圈,只走的裙子飞起落下、落下飞起,惊涛骇浪一般。

    “我现在就走!现在就回去!”雲娘猛的停步,厉声宣告。

    李思浅的船歇了半天,第二天天刚亮,就又启程南下。

    李思浅已经梳洗整齐,吃了半碗粥,取了地舆图志出来,对着外翁那引起流水帐一般的记录,和地舆图一点点对着各处地形。

    “大奶奶,”刚看了没多大会儿,帘子掀起,邹嬷嬷探进头禀道:“刚遇到几只船,说前面津梁府在河中间拦了浮桥,不管是南下还是北上,统统要查检一遍才放行,要不要让余七去细问问。”

    李思浅心里顿时一紧,忙点头:“让余七去问吧,最好是检查后过来的船,让他问清楚,知不知道要查什么,都是什么人在查,以往有没有这样检查的先例?其它地方有没有这么检查的例?还有,其它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没有,让船家稍慢一慢,这几天不用急着赶路。”

    邹嬷嬷答应一声,忙出去寻到余七和船老大传了话。

    过了小半个时辰,余七在帘外禀报了进来,带着几丝忧虑禀道:“连问了五条船,都是从津梁府检查后过来的,问查什么,说什么的都有,看样子没人知道查什么,大约津梁府不想让他们知道。”

    李思浅点了点头,这话极是。

    “说看打扮是津梁府的衙役,还有好些长随打扮的人跟着查看,东西和人查的都极细,有两条船说塞银子了,可一两也没塞出去,都被推回来了,连平常手长心黑的衙役也没敢拿,五条船的人都说这样的检查不算稀奇,一年总有那么几回,哪个县走脱了江洋大盗,或是有钱人家被盗了,总要查一查,有几个在这条线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十年的船工说,有一年这河上还对着路引挨个查过呢,说是哪国的质子跑了,还有个租船的商人,说他觉得象是走脱了人口,那些长随看人脸比看东西仔细多了,他还说,他有几大包货连拆都没让拆。”

    “他贩的什么货?”李思浅皱眉问了句。

    “莲子、芡实这些东西,送到京城正赶上要用的季节。”余七答的说细,李思浅眉梢微挑又落下,要是查人的话,这些东西都是用麻袋装的,藏不了人,自然不用查,如果是能藏人的货物呢?

    “有没有用大箱子装货的船只?比如贩卖扇子、香包、丝线之类。”李思浅话音刚落,余七就明白了,“是小的疏忽了,有一家贩丝线的,我这就去问。”

    片刻功夫,余七就回来了,“奶奶,都不用问,掌柜和几个伙计正忙着整理箱子里的丝线呢,说都翻乱了。”

    第362章 查

    “大奶奶,要不要?”余七问道,这明显是查人,这么直接过去就有些冒失了。

    “不用,”李思浅声音平缓,神情淡然,“都到这儿了,只能往前走,不然就反常了,反常为妖,这里离津梁府不远,应该放人看着了,你这就下船,先去津梁府,找当地最有名的大夫,就说我怀胎不好,不管多少银子,都要请他出来,一定要在船到津梁府那道浮桥前,把大夫请上船,快去,路上怎么急怎么赶都行,关着两条人命,再怎么着急都不过份。”

    余七忙答应一声,出船舱寻邹嬷嬷拿了几张银票子,叫船工靠了岸,急往津梁府请大夫去了。

    “大奶奶,不会跟咱们……”邹嬷嬷神情忧虑,李思浅微笑安慰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小心无大错,再说,咱们启程也走了这么些天了,我一直吐的厉害,却一趟大夫不请,怕那些船工生了疑惑,就算没这检查的事,我也打算到津梁府停一停,请个大夫诊一诊脉。”

    邹嬷嬷见李思浅神情悠然,一颗心稳稳放回去笑道:“我也是昏了头了,要是在家里,大奶奶怀了身子,这平安脉至少要十天请一次的,如今在路上,平安脉原该多请,都怪我!这一趟过后,照我的意思,以后这平安脉不能断了,五七天总要请一回的。”

    “好。”李思浅微笑答应。

    进津梁府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果然看到一道浮桥横在河中,船老大早就得了话,不慌不忙的照衙役的指挥将船往浮桥靠过去。

    离岸还有十几丈远,就看到余七在岸上一跳老高,两根胳膊挥的简直要甩出来,邹嬷嬷急忙叫道:“老乔!跟差官说一声,允咱们先靠岸接了大夫,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总算请来大夫来,这大夫再不来,我都想抹脖子跳河了!”

    邹嬷嬷声音很大,船老大听的清楚,浮桥上的衙役也听到了,顺着邹嬷嬷的话往岸上看去,船老大陪笑凑上去,袖了块银锞子塞过去,“差爷行个方便,我们大奶奶都七八个月身孕了,从昨儿晚上起突然吐的厉害,两条命呢。”

    衙役犹豫了下,眼巴巴看着银子却不敢收,“俺们津梁府规矩严着呢,收起来收起来!你们不怕靠岸再起锚麻烦,靠岸就靠岸,俺们无所谓,随你靠什么!”船老大千恩万谢,忙指挥众人靠岸落了锚。

    余七那样子,急的都恨不能飞起来了,抱着一个花白胡子老者的胳膊,说是扶倒更象是架着拖着两步并作一步往船上奔。

    船上放下跳板,余七挥着胳膊叫:“快下来两个人!快!把张老先生背上去!快点快点!迟了来不及了!”

    一个健壮的船工下来,背起张大夫,几步上了船。

    张大夫的脚刚落到船甲板上,邹嬷嬷就忙上前见礼,一边曲膝一边念叨不停,“唉哟,可算请来了!大夫您可来了!可不得了!我们大奶奶这都第二胎了,可还是这么不顺当!唉哟啊!真是急死个人哪!这都七个多月了,什么都好好儿的,昨儿个突然就呕起来,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吐!先头我还当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可到现在也没好!张大夫您这边请!”

    邹嬷嬷打起帘子,让进张大夫。

    “张大夫,您可得给用心诊一诊,我们大奶奶前头生了个姐儿,都说这一胎必是个儿子,您看了就知道了,都在前头,又不显怀,七个多月了,看着还跟四五个月一样,跟头一胎可大不一样,您说这儿子怎么就这么闹呢?这都快八个月了,怎么又吐上了?真是急死个人哪!”

    邹嬷嬷又打起一道帘子,张大夫进了船舱,见窗户下的榻前临时挂着幅纱帘,帘子那边,清清楚楚的看到一个年青妇人的身影,妇人半躺着,肚子明显隆起,垂着头,看起来精神很是萎顿。

    帘子前已经放好了一把椅子,张大夫端正坐好,轻轻咳了几声,调均呼吸,示意邹嬷嬷将李思浅的手拿出来。

    张大夫凝神诊了一回脉,皱着眉头捻了半天胡须,示意邹嬷嬷,又开始诊第二遍。

    第二遍没诊完,船舱外响起余七的声音:“邹嬷嬷,几位差爷奉了上命,要进船舱查检。”

    “舱里都是女眷!”邹嬷嬷的声音里透着不满。

    “上头有严令!”衙役的声音很严厉,邹嬷嬷掀帘子讨李思浅的示下:“大奶奶您看?”

    “既是上命,咱们怎么能违呢?”李思浅语气轻浮,时断时续,透着无奈。

    “请进吧。”

    帘子掀起,一个衙役打头,后面跟着两个一身皂衣、长随打扮的精壮男子。一进舱门,衙役‘唉哟’一声,先和张大夫见礼,“是张老先生!刚听说这船上请了大夫,没想到是张老先生您哪!有一阵子没过去给您请安了,张老爷子可安好?”

    “好。”被衙役这一打扰,张老爷子正诊着的脉就乱了,虽应了句好,却蹙着眉很不高兴。

    “原来是双身子人,冲撞了。”两个长随倒十分客气,拱了拱手。

    “好在都快八个月了,不怕冲撞。”邹嬷嬷虽说曲膝代李思浅还礼,可语气并不怎么客气,两个长随大约被白眼惯了,只干笑两声,眯缝着眼睛仔细看着纱帘里的李思浅道:“八个月了?看不出来。”

    “妇人怀胎有的外显,有的内陷,哪能用看?”张大夫这第二趟脉诊不下去了,未免有几分愠怒。

    “真有八个月了?这诊脉还能诊出月份来?”一个长随紧盯问道,话象是闲话,神情却认真严肃。

    “那是自然!”张大夫声音提了上去,“妇人怀胎,这胎儿越大,妇人血流越是洪大,这脉象上自然不同,学医之人,这是入门之道!”

    “真八个月了?”长随一脸干笑的又追了一句。

    “嗯!”张大夫瞪着长随,重重的‘嗯’了一声。

    “王兄弟不知道,张老先生是咱们津梁府人尽皆知的名医,张老先生不光医术极其高明,学问也厉害得很呢,早就中了举人了,张老先生的三个儿子,一个进士,一个举人,小儿子更是不得了,都说有状元之才!”衙役急忙上前打圆场,同时也暗示长随,这位张老先生惹不得。

    第363章 津梁府

    两个长随听张老先生说的如此肯定,顿时没了兴致,顺着衙役的话忙自找台阶,“原来您就是张老先生!小的们失礼!失礼了!这里查好了,就不打扰张老先生了。”

    衙役和长随退出,张老先生这才重新凝心调息,细细诊了一回脉,皱着眉头道:“你们大奶奶这脉象可不大好,七个多月的身孕,这脉息当洪大有力,可你家大奶奶这脉象有些弱了,这要是两三个月倒还好。”

    “唉哟!老先生您不知道!我们大奶奶头一胎好好儿的,这一胎就不对了,先是一直吐到五个多月,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好不容易不吐了,又没了胃口,除了看到鱼汤还算想喝几口,旁的竟是见什么厌什么!您说说,这不吃东西怎么能行?您看看,七个多月了,照理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