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 001雄关漫道 南齐建武十二年,三月初九。 春风越过北燕的广袤平原一路南下,被衡江以北隆起的复杂地形阻挡,只能停留在南齐淮州边境之外,吹动着山野间的新抽嫩枝,传出如泣如诉的呜咽之音。 淮州西北方向十余里,一支商队在群山间穿行。 居中那辆坚固的马车内,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靠着软枕,手里捧着一卷史书,封面上露出“后梁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他叫陆沉,是淮州广陵府富商陆通的独子,两个月前代替其父运送一批货物前往燕国。 按照既定的安排,陆家商队在交付货物后,会在北燕铁山城采购一批布匹再返回南齐。谁料陆沉在抵达铁山城的当晚便一病不起,而且病情十分古怪,犹如失魂一般终日昏迷。 随行仆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惜耗费重金延请当地名医却始终不见效用。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陆沉在半个月后的清晨又莫名其妙地清醒好转。 只是没人知道,原先那位陆少爷已经在那天的拂晓前离开人世,如今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来自于一个遥远的世界。 陆沉合上书卷,抬手捏了捏眉心。 于他而言,命运无常可谓是前世三十余年时光最恰当的注解。 少年时他便立志投身军伍,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军校生到三十一岁被破格提拔为中校军衔,从某特战大队的教官转为某驻外大使馆的军事副官,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极为坚实。 就在他展翅翱翔之时,命运却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他不幸被确诊一种绝症。 那天他望着病床边哭泣的人们,感受到体内的生机加速流逝,他很困难地挤出一抹笑意,安慰他们不要哭,然后等待死亡的到来。 纵有百般不甘,他终究还是离开了那个世界,然而再睁开眼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听闻少爷醒转,陆家的仆从和商号的伙计们无不欣喜若狂。 他们一边派人快马返回广陵府通传喜讯,一边收拾打点行装,待陆沉恢复元气后便启程返回南齐。 历经七天的长途跋涉,商队距离把守淮州西大门的盘龙关已经很近,此刻陆沉也已离开马车换上坐骑,在护院统领李承恩的伴随下眺望着前方那座雄关。 盘龙关南临双峰山,北依麒麟山角,形似龙盘虎踞。 这道关隘是从西北方向进入淮州的唯一大门,峻险异常,自古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 进关时,沿着坡道缓步而上,举目仰望关楼和巍峨的麒麟山,恰如一只眈眈雄视的猛虎,守卫着淮州的西北大门,顿生威严雄险之感。 十三年前元嘉之变,北方三国联手出兵攻破大齐京城河洛,齐帝与太子被迫于宫中自焚,立国一百三十余年、拥有世间最广袤疆域的大齐竟有倾覆之患。 危难之际,皇七子李端于南方大城永嘉登基,以此延续大齐国祚,世人称之为南齐。 然而曾经辽阔的国土已经沦丧近半,新朝廷只能在衡江以南偏安一隅,唯一还处于江北的领土便是濒临东海的淮州。 南齐之所以能守住隔江相望的淮州,雄踞险要的盘龙关居功至伟。 很长一段时间里,南齐和北燕都处于隔绝的状态,两国之间的沟通趋于停滞,盘龙关亦严禁平民进出过关。 这种态势直到七年前开始松动,两国朝廷终于不再禁绝正当的商贸往来,于是民间商人互通有无变得频繁起来。 陆家商队是这条商道上的常客,过关的程序无比熟稔,并不需要陆沉过分操心,随行的商号掌柜宋义便能料理得十分妥当。 宋义带着朝廷户部颁发的凭证、采购货物的清单和提前备好的税银,指挥伙计赶着十二辆装满货物的大车,在守军的导引下经过盘龙关南面一条甬道。商队来到关后一片空地上,等待检验的手续完成便可重新启程。 这让陆沉略有些失望,本来想着近距离见识一下这座雄关的卓绝风姿,但他也明白任何商队都无法直接进入盘龙关内部。 此地搜检由户部官员和守关将士协同完成,前者负责收取商税,后者则检查货物中是否有夹带违禁物品。 不远处一座简易的凉棚下,陆沉正在和李承恩闲聊。 就像这一路上所做的那样,他从侧面打探各种信息,再与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碎片结合,从而了解这个崭新世界的概貌。
“……朝廷在淮州设立大都督府,统领江北七军近十万兵马。大都督萧望之是沙场老将,元嘉之变前就已经屡立战功声名卓著。有他坐镇于此,整个淮州上下都很安心。少爷,其实话说回来,淮州真正的敌人不是伪燕,而是站在伪燕朝廷身后的大景王朝。” 李承恩侃侃而谈,他大概比陆沉年长四五岁,模样周正精神抖擞,精光内蕴的双眼里显露出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陆沉淡然道:“伪燕毕竟只是傀儡朝廷,因为景朝崛起的速度太快,凭他们自身的实力无法消化江北大地,用一个傀儡朝廷来羁縻北地人心是个老辣的选择。由此可见景朝皇帝城府很深,并非只知行军打仗的武人。” 李承恩有些感慨地说道:“少爷所言极是,景朝崛起之快令人咂舌。元嘉之变以前,景朝还只是北方三国之一,论实力还达不到碾压另外两国的地步。但是短短几年时间里,景廉铁骑就能纵横天下,不仅凌驾于另外两国之上,还在攻占河洛城后弄出一个伪燕朝廷,有条不紊地吸纳北方富庶之地的人心。” 陆沉望着远处雄关高耸的城墙,微微凝眸道:“景朝扶持伪燕不仅是为了安抚北地齐人之心,更重要的或许是不愿坐视江北淮州处于大齐的掌控之中。” 李承恩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附和道:“少爷,虽说这几年两边表面上平和了些,但私下里依然斗得很厉害。以前老爷每次带我们北上行商都会反复叮嘱,除了正常的货物买卖之外,不允许我们与伪燕当地官府中人有任何接触。” “理当如此。”陆沉微微一笑,略过陆员外的话题,道:“我听说淮州境内有很多伪燕的细作?” 李承恩点头道:“是的,不过老爷曾说,伪燕境内也有很多大齐的儿郎,两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小人还记得老爷当时心情不太好,却不知为何如此。” 陆沉心中一叹,燕国只是景朝竖立的傀儡,南齐也只能与之斗个平分秋色,武备之孱弱可见一斑。 便在这时,远处的盘龙关东门忽然洞开,紧接着百余骑呼啸而出,直冲这片空地驰来。 李承恩和陆家的护院们无不变色,那边正和户部官员攀谈的宋义也猛地紧张起来。 这百余骑显然是关内守军中的精锐,为首武将年近四旬面色冷厉,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泛着隐隐煞气。 变故突生,商队众人、户部官吏和负责搜检货物的士卒难免发愣,眼睁睁地看着这队剽悍骑兵将所有人围在中间。 尘埃缓缓平息,只听那位武将寒声问道:“商队主事之人何在?” 陆沉此刻已经和一众护院来到场间,闻言迈步上前见礼道:“在下陆沉,淮州广陵府人氏,乃是这支商队的主事之人。” 武将上身微微前倾,威严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你就是陆通的独子?” 陆沉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应道:“正是,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武将轻哼一声,双眼眯了起来:“有点胆识,比你老子强。本将宁理,现为盘龙军掌团都尉。” 依照齐国军制,边境都督府下设数量不等的军,主将为都指挥使。军以下依次是团和营,主将军职分别是都尉与校尉。 陆沉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此人似和陆员外相识,但这副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世交所为,当即平心静气地问道:“请恕在下愚钝,不知都尉此来有何指教?” 宁理抬起右手,百余骑当即下马,随后他冷声说道:“近来伪燕细作猖獗无状,一些本地商号相继被查出与伪燕暗通款曲。本将奉都指挥使大人之军令,前来严查你们陆家商队。” 这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降下,除了陆沉和李承恩之外,其他人登时满眼惊惧。 宁理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沉,似乎很想看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商贾之子仓皇失措,然而映入他眼帘的是陆沉那张处变不惊的俊逸面庞。 风声渐急,陆沉既没有虚张声势,也不曾进退失据。 短暂的思索之后,他镇定地说道:“宁都尉,陆家商号多年来谨守本分,从来不敢有半点逾矩之举。不过这既然是都指挥使大人的军令,陆家自当竭力配合。” 他顿了一顿,拱手一礼道:“请。” 002峥嵘 宁理深邃的眼眸中泛起一抹幽光,这个陆家少爷的确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他和陆沉之父陆通并非世交,只不过往常陆家商队皆由陆通亲自领队,几次照面下来便算是相识。 陆通在他印象里是那种典型的商人,脸上总是堆着谦卑的笑容,称一声圆滑老道并不为过。见过的次数多了,宁理也大抵了解这位在广陵府颇有名气的富商,知道他在七年前正室过世后便未再续弦,一心守着独子过活。 据说陆通对这个儿子极其看重,平日里带在身边时刻教导,一直到他今年已经十九岁才让他外出行商。 宁理本以为陆沉会被吓得方寸大乱,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却能做到如此镇定。 见这位气势勃然的掌团都尉面色阴冷,商队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同时心里对陆沉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周围百余执刃精兵给人极大的压迫感,他们常年在外闯荡都两股战战,陆沉这次只是第一次出远门,更何况他大半个月前还身染怪病昏迷不醒。 虽说少爷一直以来都是少年老成,但这一场大病之后气度明显愈发沉凝。 “呵呵。” 宁理扯开嘴角冷笑一声,然后点头道:“你很聪明。来人,将陆家商队所有人带到一旁问话,再仔细搜查这些货物和他们的随行物品。” 百余精兵旋即上前,陆沉却仰头说道:“都尉且慢。” 宁理双手搭在马辔上,挑眉道:“何事?” 陆沉平静地说道:“在下可以保证陆家商号绝对没有勾连伪燕细作,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不会抗拒都尉的搜查。不过,家父曾经说过出门在外人不离货,因此请都尉让贵属当着所有人的面彻查。” 李承恩和宋义不禁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当然知道陆沉的反应果决又重要,先不说宁理所言奉军令行事有没有蹊跷,哪怕只是一次看似寻常的例行搜查,也得防着对方栽赃陷害。 可是与这些剽悍军汉对抗需要极大的勇气。 宁理稍显意外,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略带讥讽地说道:“你在教本将如何行事?” 这一次陆沉却没有任何退缩,坦然地道:“此事关系陆家上下几十口的生死,在下不敢不慎重对待,得罪之处还请都尉见谅。” 宁理冷笑道:“你要知道,陆家虽然颇为豪富,但这里是盘龙关而非广陵府。你一介商贾之子,身上没有半点功名,也敢在本将面前拿腔作势?来人,带下去!” 百余精锐同时亮出兵刃,商队中胆小者已经浑身发抖。 李承恩面色一变,右手下意识探向腰间佩刀的刀柄,然而陆沉仿佛提前预知他的反应,回首神色凝重地冲他摇摇头。 宁理面上多了几分狞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刀兵相向。 陆沉昂首望着他,沉稳且有力地说道:“宁都尉,当面搜检合情合理,都尉这般一意孤行,莫非此事另有隐情?在下虽然年轻稚嫩,却也知道朝廷行事自有规矩,恐怕不能任由都尉一手遮天吧?” 宁理带来的百余人显然是盘龙关内的精锐,丝毫没将商队众人放在眼里,但此刻场间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负责在这座雄关左近征收商税的户部官吏。 陆沉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目光扫向另一边站着的那位户部员外郎。 他在抵达盘龙关之前便听掌柜宋义说过,陆通以前给这位名叫胡全的员外郎喂了不少金银。这时候不需要他如何仗义,自己已经将台阶铺好,一两句帮衬的话对于这种官员而言总不算难事。 那位员外郎见状轻咳两声,对宁理微笑说道:“宁都尉,下官认为陆公子所言亦有道理。” 若以品级而论,员外郎是从七品,都尉是正五品,二者之间相差极大。但是盘龙关再怎么重要,掌团都尉终究只是边军中阶武将,员外郎虽然品级低却是户部直管的京官,其中的门道很值得玩味。 之所以京官会出现在这里,盖因盘龙关是淮州通往北燕京畿之地的必经之路。 近些年通关商队极多,油水自然也就非常可观,因此户部才特意在此处设立征税点,并且派一名员外郎主持。 宁理显然没有料到这个转折,他可以对陆沉不假辞色,却不能视京中官员如无物。 他冲那位员外郎微微颔首致意,随即漠然地道:“好,本将今日就给胡大人一个面子。陆沉,让你的人在旁边看好了,若是查出什么不妥当的东西,休怪本将手段无情。”
陆沉垂首低眉,既然已经达成目的,再逞口舌之利是愚蠢的找死行为。 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一场浩浩荡荡的搜检在这片平地上展开。 宁理带来的精兵对商队的货物、众人的随行物品乃至于陆沉的马车进行极其细致的搜查,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这些军卒手脚粗糙,将货物查完之后便随手放置。所幸陆家这一次从北燕采购的是布匹,而非瓷器之类的物品,否则一场搜检下来损失难以想象。 陆沉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地看着脚边的黄土地面。 在商队众人和户部官员的见证下,持续大半个时辰的搜检终于结束,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掌柜宋义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宁理面色不太好看,先前调子起得太高,这会难免有些不爽。 陆沉见状便拱手说道:“宁都尉,在下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好在都尉给了陆家商号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方才都尉说还要进行问话,在下和商队所有人都会全力配合。” 宁理眼中闪过一抹讶然,不远处那位户部员外郎亦面露赞赏之色。 既然陆沉将姿态放得很低,宁理倒也不好继续作态,只点了点头,麾下将士便将所有人带到南面一排平房前,然后分开问话。 盘问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要他们将去往燕国的行程从头到尾说一遍,有没有见过身份诡秘的人,遇到过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后再将这些问话相互对照。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这场盘查才宣告结束,商队众人尽皆疲惫不堪。 这时宁理走进当头那间房子,手上拿着厚厚一叠记录问话的纸张,淡淡道:“陆公子,令尊持家有方啊,你家是近来少数几个和伪燕官府没有任何关联的商号。” 陆沉知道难关已过,谦逊地说道:“都尉谬赞。家父不止一次说过,陆家是大齐子民,要时刻谨记本分。” 宁理走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颔首道:“本将亦非刻意刁难尔等,只因月前泰兴府查出一窝伪燕的细作,此事惊动了朝廷和大都督府,织经司也派人过江督办。最近到处都在加强搜查,尤其是边境关隘。” 陆沉心中微动,泰兴府是淮州刺史府所驻之地,就在广陵府的东面,随即恍然道:“原来如此,都尉这段时间辛苦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永晟昌票号价值五十两的会票,悄然无息地塞进宁理的手里,然后微笑道:“这是在下一点心意,请都尉和贵属打点酒吃,还望莫要推却。” 宁理的目光在面额上一扫而过,颔首道:“陆公子客气了。” 至此皆大欢喜。 两人稍作寒暄,陆沉返回商队带着众人向东南方向继续前行,宁理则翻身上马纵入关内。 片刻后他便来到位于关内正中区域的指挥使府邸,不经通报大步而入。 “查完了?”正堂内,一名中年武将端坐案后,面前放着一叠卷宗。 宁理松了松衣领,点头道:“没有查出问题。” 中年武将便是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闻言平静地说道:“陆家几十年前还只是广陵府下面山阳县的小门小户,几代人辛勤操劳才有如今这等家业,自然谨小慎微不越雷池。某曾经见过陆通,此人看似老好人一般,实则很有手腕。” 宁理感慨道:“陆通倒也罢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这个儿子年纪不大,心思却有点深。” 裴邃饶有兴致地道:“何出此言?” 宁理便将方才的小插曲简略复述,裴邃听后微笑道:“的确有几分胆气。行了,此事是织经司提了要求,我等只能照办,不过你要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宁理略显期待地问道:“伪燕那边真有人会投奔过来?” 裴邃道:“还在商谈之中,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某已经向萧大都督禀报此事,他交由某全权负责。虽说这次与某联络的人在北边朝廷地位不高,但如果能顺利成行,势必会让伪燕朝局不稳。” 他抬头看向宁理,郑重地道:“过几日,你带一队人北上接洽,力求摸清对方的想法和态度。” 宁理肃然道:“末将领命!” 他躬身低头,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003惊闻 三月初十,子夜时分。 淮州宝应府五河县一家客栈后院,一群人围着商队的各式大车,似乎在找寻什么。 “少爷,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已经全部检查完毕,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迷蒙的夜色中,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来到陆沉身前,小心翼翼地回禀。 他们是李承恩特意挑选出来的可靠心腹,入住客栈后负责看管货物,然后又接到陆沉的命令对所有大车重新搜查,只不过并未有所发现。 李承恩和宋义站在旁边,心中愈发对陆沉敬佩不已。 昨日在盘龙关外,他们亲眼见到自家少爷不卑不亢的应对,当时宋义便已感慨万千,暗叹老爷这么多年的谆谆教导没有白费,陆家可见是后继有人。如今见陆沉如此谨慎,事后还要复查一遍以免被人栽赃,宋义眼中难掩欣慰。 李承恩凝眸沉思片刻,不太确定地道:“少爷,要不要查一下您的马车?” 陆沉颔首道:“除了货车之外,其他随行物品也要彻查,包括我的马车在内。” 年轻人领命而去,约莫一炷香后,随着车厢内响起一声轻呼,紧接着那年轻人跳下马车,快速小跑而来,手中握着一个信封。 及至近前,他激动地说道:“少爷,在车厢内毯子下方的隔层里发现这个!” 陆沉接过后并未马上拆开,赞许道:“做得好,你们继续翻找。不要嫌麻烦,等回广陵后我会让账房予你们每人赏银十两,额外再给你十两。” 年轻男子连忙道谢,兴匆匆地返回。 旁边李承恩和宋义二人尽皆神色凝重,宋义望着陆沉手里的信封,坚定地说道:“少爷,这绝对不是咱们的东西。” 李承恩亦道:“少爷,宋掌柜说的没错,这次出发前老爷从未提过需要从北燕取回一封信。” 陆沉道:“你们是家父信得过的人,我怎会心生疑虑?再者,如果这个信封是原本就藏在马车里,我不可能不知道,白天的时候亦肯定会被盘龙关的守军发现。” 陆沉后面这句话瞬间让李承恩和宋义安定下来,但是心里马上又泛起一抹惊惧。 以盘龙关守军这次的搜检力度,他们应该会发现这个信封的存在,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 二人脑海中浮现昨日白天的景象,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全部被拆开搜检,甚至连陆沉的马车都没有放过。 在这样的搜检力度下都没有发现这个信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是盘龙关守军在商队所有人被带去问话时悄悄藏进去的。 宋义望向陆沉手中的信封,下意识地咽着唾沫,颤声道:“少爷,这……盘龙关守军为何要这样做?” 陆沉沉静地道:“先不要慌张。”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商队的所有行李皆已查遍,未再发现其他多出来的物品。 陆沉对众人下达封口令,然后带着李承恩回到自己的住房。 他坐在桌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写着寥寥百余字,左下角盖着一枚形状古怪的印鉴。 陆沉将信纸递给对面的李承恩,淡淡道:“你看看。” 对于他如此信任的举动,李承恩自然颇为触动,但此刻并不是表忠心的时候,因此他恭敬地接过信纸,才刚看几眼便神情大变。 从这封信的抬头来看是写给陆员外的,内容看似很简单,读来却令人心惊。 写信之人让陆员外尽快探明南齐淮州都督府的军事布置,重点是淮州西北门户盘龙关和北方防线的兵力配置,另外还让陆员外想办法渗透进广陵府驻军内部。 饶是李承恩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面色发白。 他绝对不相信陆员外会通敌叛国,当即决然道:“少爷,这封信一定是假的,是有人要栽赃嫁祸陆家!” “这不重要,至少在眼下来说讨论这封信的真假没有意义。”陆沉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信纸一角那个奇形怪状的章印上,问道:“你是否认识这枚章子?” 李承恩仔细地观察着,稍后眼中的惊惧再也无法掩饰,低声道:“如果小人没有看错,这是伪燕察事厅的公文印鉴。” “察事厅?” “伪燕皇帝亲自建立的侦缉衙门,与我大齐的织经司职责类似。这些年察事厅和织经司在淮州地界上你来我往,斗得十分激烈。” 陆沉心中了然,历朝历代都不会缺少这种特务组织,区别只是在于职权大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承恩,缓缓道:“伪燕察事厅的密信出现在我的马车隔层里,一旦被发现就是百口莫辩,跳进衡江都洗不清。只是,这件事仍有蹊跷之处,陆家和那位都尉宁理素无冤仇,他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行陷害之举?”
李承恩惊疑不定地说道:“对啊!少爷,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陆沉将信纸移到烛火边缘,然后看着它在桌面上烧为灰烬,轻笑道:“不好说,但大抵会有两种可能。其一宁理并不知情,这封信是另外有人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藏进去的。其二是宁理受人指使,幕后主使另有伏手,想让陆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没有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 李承恩听得有些头大,他本是江湖草莽出身,不擅长这些人心鬼蜮。 陆沉见状便收住话头,宽慰道:“倒也不必过分担心,只要返回广陵见到老爷,相信他可以妥善处理这件事。对了,从明天开始你要盯着商队内部,看看有没有异常之处。” 李承恩连忙应下,见陆沉微露倦色,又想起他半个月前生的那场大病,便关切地说道:“少爷,你还是先歇息吧,不可太过劳神。” “好。” 待李承恩离开后,陆沉合衣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定定地望着头顶,并无半点睡意。 他在想这具身躯的原主染病之事。 如果不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原先的陆沉便已成为一具遗体。从李承恩和宋义等人的描述来看,那场病极为古怪。 二月初五,陆家商队抵达北燕铁山城,按照事先的约定将货物交付给当地一位富商。当夜商队众人在一家名为清沉醉的酒家饮宴,席间陆沉忽然昏迷,此后便一直无法醒转。 宋义一边让人返回广陵府报信,一边四处延请名医救治。但是莫说救醒陆沉,那些郎中甚至无法断定病因,最后竟然说是中邪所致。 当时陆沉犹如失魂一般昏睡,表面上没有任何症状,唯独生机日渐流逝,商队众人已经做好那个最坏的打算。 陆沉前世便是因为绝症抱憾离世,却也没有听说过世间有如此怪病,他觉得这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毒。 一番思索过后,陆沉颇感无奈,眼前仿佛是一团浓厚的迷雾。 还好他因为前世养成的谨慎心性,在离开盘龙关后始终放心不下,故而今夜趁着无人注意,让人重新检查一遍货物,果然有了意外发现。 只不过……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他又想到这具身躯原主的父亲,淮州广陵府名气很大的富商陆通。 陆家祖宅在广陵府下面的山阳县,历经几代人的辛勤努力才有今日之家业,如今更是在陆通的手中发扬光大。 这位陆员外在当地历来风评上佳,平日里积德行善造福桑梓,行商手段亦是规规矩矩。 另有一件可称道之处,陆通虽然腰缠万贯却是个痴情种子,陆沉的生母在七年前过世,他便一直没有续弦。府中虽有两房小妾但无子嗣,他只一心守着独子过活,平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直到今年陆沉十九岁才让他出门历练。 只是陆通应该没想到,这一趟行程会是如此险恶,陆沉险些在异国他乡丧命,回程时又遇上如此波诡云谲的事情。 陆沉苦苦思索着这封信背后的阴谋,眼前不断浮现当日在盘龙关的细节片段。 盘龙关、淮州北面防线、广陵府,这些字眼一直在陆沉的脑海中盘旋。 他忽地坐起来,扭头望向桌上的烛台,旁边的信纸灰烬映入眼帘。 “为何要陷害陆家呢?” 陆沉喃喃自语,起身来到桌边,然后取来一叠白纸,用房中备好的笔墨快速书写着。 …… 两天后,陆家商队穿过广陵府江都县,距离府城只有二十余里路途。 陆沉下车换马,与李承恩和宋义并肩前行,一边随意地闲聊,一边欣赏着和煦春风中的田园风光。 远方终于现出那座城池的轮廓,就在商队众人面露喜色时,道旁忽然蹿出一个人影,径直冲向陆沉的坐骑。 李承恩下意识地握住腰畔刀柄,下一刻却吃惊地说道:“小九?” 陆沉低头望去,只见来人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相貌还算周正,只不过此刻脸色惨白眼神惶恐,似乎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李承恩听陆沉提过,他在大病后有些事情想不起来,见状便在旁提醒道:“少爷,他就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大名唤作孙宇,府中皆称其为小九。” 陆沉微微颔首,看着此人问道:“你为何这般模样?” 孙宇带着哭腔说道:“少爷,出大事了,老爷被官府抓走了!” 陆沉怔住,李承恩和宋义遽然变色,商队当即停在官道上。 004道高一尺 “你先冷静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经历短暂的错愕之后,陆沉很快便恢复镇定。 孙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李承恩和宋义焦急目光的逼视下,略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府中已经收到少爷今日午时回城的消息,老爷特别开心,从昨儿便开始让府中准备给少爷接风洗尘。谁知今天一大早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说是请老爷去府衙问话,还说老爷跟北燕的细作有关联。” 陆沉不由得眉头微皱。 孙宇又说道:“少爷,那些人并非府衙的官差,却不肯告诉老爷他们的身份。” 陆沉脑海中闪过“织经司”这三个字,将信息快速梳理一遍后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孙宇不安地说道:“那些人没有动粗,而且只请了老爷一人去府衙。老爷趁当时情况比较混乱,让小的赶紧跑出城通知少爷。” 陆沉目光微凝,淡淡道:“通知我甚么?” 孙宇喘着气道:“老爷只说了一句话,让少爷不要回广陵,想办法逃走!” 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陆家真的牵扯进细作案,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站在旁边的宋义咬牙道:“少爷,让承恩兄弟护着你往北,小人押着货物继续返回广陵。” 李承恩沉默不语,没有着急忙慌地表态。 他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间又理不清楚。 孙宇见陆沉迟疑不定,便哽咽着说道:“少爷,快逃吧,不然一会官府的人找过来,到那个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商队此刻停在官道旁,护卫和伙计们不知道发生何事,只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凝固。路上偶有旅人经过,好奇地打量几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继续赶路。 陆沉转身面朝广阔的田野,心中渐渐描摹出此事的轮廓。 “宋掌柜,你觉得我应该逃走?”他不疾不徐地问道。 宋义略显激动地说道:“少爷,仆不敢妄言,但是朝廷里的大人物哪里会在意卑贱小民的生死。老爷既然被请去府衙,无罪也会定成有罪,否则那些老爷们的脸往哪里搁?小人知道少爷历来孝顺,不忍这个时候弃老爷而去,可若是不抓住时机逃走,恐怕真如孙宇所说,陆家血脉将会断绝啊。” 中年男人眼中浮起泪花,双手微微颤抖着。 陆沉轻声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转过头望着李承恩,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也认为我应该立刻潜逃?” 李承恩摇头道:“少爷,小人绝对不相信老爷会是北燕的细作,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陆沉淡然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返回广陵?” 宋义和孙宇齐声劝阻,毕竟朝廷衙门的行事手段无人不知,再加上陆家有着令人艳羡的财富,官府找到这个机会岂会放手? 李承恩见二人满面急切,不禁有些犹豫地说道:“不如这样,小人让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保护少爷先躲起来,小人和宋掌柜带着货物回城探明情况。倘若只是一场误会,那少爷再回来,如果……少爷放心,小人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会想办法救老爷出来!” 陆沉眼中飘起一抹欣慰,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马车,缓缓道:“不至于此。”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亮明态度,三人亦不敢再问,只能神情复杂地站在旁边。 陆沉看向官道那边通往广陵府城的方向,随即目光落在孙宇脸上,语调渐渐冷峻:“我再问你一遍,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孙宇心尖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咽着口水。 陆沉寒声道:“按你所说,老爷被人带去府衙,对方指控他与北燕细作有关。广陵府乃至整个淮州地界,有太多人知道老爷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倘若朝廷有证据表明老爷真是细作,缘何在抓了老爷之后对我却不管不顾?” 孙宇微微张开嘴,吞吞吐吐地道:“少爷,或许……或许朝廷的人并不知道少爷已经回来了。” 李承恩这时终于回过味来,就算朝廷的人不想打草惊蛇,那么在决定抓捕陆通时便可派人沿着官道直扑商队,毕竟商队从进入盘龙关后一直没有隐藏行踪,有心人想要探查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此地距离府城只有不到二十里,织经司的密探再慢还能慢过孙宇这个普通人? 李承恩登时暴怒,上前一步抓住孙宇的手腕,稍稍用力便疼得对方发出惨嚎,他旋即用另外一只手掐住孙宇的咽喉,厉声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陆沉缓缓道:“无非是想让我在恐慌之下逃走,顺势坐实陆家的罪名。” 孙宇双眼猛地瞪圆,拼命地摇着头。 李承恩心里泛起剧烈的后怕之意,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孙宇登时面如黄纸表情扭曲。 “行了,先别动手,我有话问他。” 陆沉平静地吩咐着,李承恩毫不迟疑地照办。 陆沉望着面前这个满脸大汗的年轻人,沉声道:“虽然我没有杀过人,但是遇上卖主求荣构陷主家之辈,我想你肯定会死在我前面。” 孙宇此刻又痛又慌,被陆沉一语道破阴谋更让他如同见了鬼一般,旁边的李承恩脸上杀气盈盈,当即颤声答道:“少爷,小人……小人是被逼的。”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陆沉微微皱眉。 孙宇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低头道:“是,少爷。” 陆沉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孙宇涩声道:“小人不认识,但是那些人抓了小人的父母,如果不按他们交代的去做,他们就会杀了小人全家。如果事情办成了,他们会给小人一百两银子。” 他顿了一顿,直接跪下磕头道:“少爷,他们让小人悄悄出城,在官道上等着商队,然后劝少爷逃走。少爷,小人真的是被逼无奈啊。”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因为害怕和恐惧。 陆沉不置可否,忽地转头吩咐道:“宋掌柜,你去安抚一下其他人,告诉他们一切如常,商队即刻启程返回广陵。” 宋义欲言又止,不过在见识方才陆沉三言两语拆穿孙宇的手段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少爷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相较以往更多了几分果决。 李承恩见状便问道:“少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沉脑海中浮现那晚从自己马车隔层里找出来的密信,低声道:“这应该是一套连环计,拖住老爷、将我吓走只是前两步,第三步应该就是查出证据彻底敲定罪名。承恩,事关陆家的生死存亡,眼下我只相信你一人,有件事要你去办。” 李承恩当即单膝跪地道:“少爷但说无妨。” 陆沉将他拉起来,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封在五河县客栈里写好的信,低声道:“你收好这封信,暂时先找个僻静地方藏起来,让人每日未时二刻来陆宅外面等候消息。” 他顿了一顿,郑重地说道:“倘若事有不谐,我和老爷果真被人陷害又无法自救,你便带着此信去来安府,设法求见那位萧大都督。见面之后,你可——” 陆沉稍稍靠近,又在李承恩耳边悄悄说出一段话。 李承恩先是一惊,然后双眼猛地亮了起来,应道:“少爷放心,小人即便刀兵加身亦不负所托。不过,若是城中局势有变” 陆沉没有时间客套,又道:“你带两个信任的手下,每人两匹马,立刻就走。对了,将孙宇也带走。” 李承恩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沉声道:“少爷,万万保重!” “去吧,再不走恐怕就麻烦了。”陆沉依旧平静,只不过面上终究浮现几分感动之色。 等宋义返回时,李承恩和两名骑士押着孙宇已经朝北方远去,商队众人尽皆茫然,但是没人敢出言询问。 陆家商队再度启程,朝着广陵城的方向缓缓前行。 然而他们才刚刚走出两里地,前方便传来一阵阵闷雷般的马蹄声。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数十名手执兵刃的骑士向这边涌来,远处还跟着一群狂奔的府衙官差。 “止步!” 为首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朝着陆家商队厉声怒喝,旋即大手一挥,骑士们立刻将商队围在中间。 商队众人看见这等架势无不骇然。 陆沉冷静地望着对面那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脑海中的猜测愈发清晰起来。 005织经司 广陵城,府衙后宅。 偏厅中两人对面而坐,桌上放着一张棋盘,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呈现出纠缠不休难分难解的格局。 居北那人一袭长衫,白面短须,神态温润。 他凝望着棋盘上的局势,眼下他的黑棋看似占据上风,但两个边角处皆有隐患,稍有不慎就会让对方盘活大龙。 这盘棋从上午进行到现在,他落子的间隔越来越长,频繁进入长考的状态。 “难办,很难办。”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封堵对方的飞子,要么稳固自己的中腹,看起来各有好坏因而难以取舍。 “府尊大人,您今儿这棋相较往日可要慎重许多。” 棋盘对面坐着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略显富态的面庞让他多了几分憨厚气质。 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在外人面前都是这副模样,行商数十年极少与人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在广陵府地界内,陆通这个名字即便不算家喻户晓,也能称得上声名远播,而且还是偏正面的评价居多。 陆通这段时间心情大起大落,独子陆沉第一次出远门,他明面上笑呵呵地送行,内心自然无比关切。先前接到陆沉病重的消息,他险些晕厥过去,还好没多久又收到陆沉康复的喜报,他那颗悬着的心才平安落地。 本来他今天要亲自出城迎接陆沉,谁知还没出门便被面前的广陵知府詹徽请到此处,拉着他下了一盘极其漫长的棋。 詹徽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感慨道:“数月未见,你的棋艺又精进了。” 陆通笑道:“府尊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单论棋艺,府尊便是只花一半精力都能杀得我溃不成军。平日里难得碰到府尊心思恍惚的机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赢一局。” 这句话意味深长。 詹徽放下茶盏,没有去看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抬眼望着直到此刻依然平静的陆通,沉默良久之后终究发出一声轻叹。 陆家虽然不是世家望族,但几代人数十年来在江北之地打拼,根基委实不弱。 不说旁的,詹徽履任此地知府后,陆家鞍前马后提供了不少支持,因此他在去年吏部的考评中如愿得到一个“中上”的批语。 不出意外的话,过两年他就可以回到京城,品级也能再往上提一个台阶。 一念及此,詹徽不禁压低声音说道:“我本以为你今日不会来。” 陆通摇头道:“府尊这是哪里话?这些年如果没有府尊的照拂,陆家的生意也没那么好做。犬子确是今日返回广陵,但与府尊邀约相比,于我而言根本不需要犹豫。” 詹徽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坦白道:“按说我不该故意欺瞒于你,但这件事是织经司的安排,你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厉害,我只能将你留在府中——” 陆通心中一暖,打断他后面的话:“府尊,无妨。” 便在这时,一名三旬男子缓步走进偏厅。 其人身段颀长,相貌英挺,周身散发着冷峻的气质。 詹徽与陆通同时起身,前者介绍道:“这位是苏步青苏大人,现任织经司淮州司检校,负责淮州境内的一应事务。” 陆通面露惊讶,旋即恭敬地行礼道:“草民陆通,见过苏大人。” 苏步青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陆通一番,淡淡道:“苏某时常听闻陆员外的善举,很想亲眼见见,只可惜一直以来缘悭一面。” 陆通微微垂首道:“苏大人言重了,草民不过是区区一介商贾,委实不值一提。” 苏步青似笑非笑地道:“陆员外何必自谦?苏某的好奇并非虚言,这些年查办过不少勾连敌国的细作,很少有人能如陆员外这般尽得一地人心。” 厅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苏步青恍若未觉,施施然地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微笑地望着陆通,又问道:“陆员外能否告诉苏某,你从何时开始替伪燕察事厅做事?” 陆通一怔,眼中浮现惶恐之色,又觉得这句话过于荒唐,以至于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詹徽神情凝重,苏步青先前找上门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不妥,然而织经司的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根本没有办法提前通知陆通——姑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想法。
现在从苏步青的口中得知谜底,詹徽一时间心乱如麻,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马上和陆家割裂,但是整整五年的交情又让他无法做到那一步,更何况他确实不相信陆通会是北燕的细作。 陆家是广陵府土生土长的门户,陆通的曾祖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据说几十年前陆通的祖父因为贵人相助开始经商,辛勤几十年才有如今的家业。 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投靠北燕? 厅内一片沉寂,詹徽心一横,对苏步青说道:“苏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本官虽无聪慧才智,但这五年来旁观陆通行事,他应该不会做出通敌叛国这种罪无可恕的勾当。” 苏步青微笑不语。 对于詹徽突如其来的声援,陆通显然有些意外,虽说他自己没有一官半职,却太清楚朝堂上的大人物是什么秉性,这也是他先前没有对詹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因——官字两张口,自己何必自讨无趣? 詹徽的话没有得到苏步青的回应,反倒激起他心中的文人气概,微微皱眉道:“苏大人,即便是织经司办案也要有证据。” 苏步青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旋即淡然地说道:“詹大人稍安勿躁,证据很快就会送来。” 陆通面色微白地站在原地,躬身道:“苏大人,草民绝对没有做过危害大齐的事情。陆家商号虽然去过伪燕采买货物,但是草民可以保证,陆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不曾勾连伪燕细作。” 苏步青道:“陆员外,苏某已经接到相关密报,证据就在令郎这次带回来的物品当中。故而我们只需要再等上片刻,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望着他言之凿凿的姿态,这一刻连詹徽都开始心里打鼓。 …… 城郊,陆家商队的伙计们满面愁苦。 在盘龙关就经历了一遭折磨,本以为此后便是坦途,不成想在广陵城外又上演一次盘查,而且这些人如狼似虎,比之盘龙关的精锐边军还要唬人。 陆沉面色平静地站在道旁,身边就是那个领头的骑士。 此人名叫顾勇,官居织经司淮州司掌事,奉命前来搜检陆家商队。 除了最开始的沟通之外,两人后来便没有过多的交流。 顾勇的双眼如鹰隼一般盯着不远处商队的车辆,他带来的人正在一辆接一辆的仔细搜查,广陵府的官差则负责看管商队中人,同时在官道上维持秩序。 先前孙宇出现的时候,陆沉还不能断定这件事的真相,但现在已经隐约猜到一个大概。 盘龙关的搜检只是陷害的第一步,为的就是降低商队的戒心,然后在所有人被带去问话的时候将那封信藏在陆沉的马车中。 孙宇的任务则是恐吓陆沉,只要他畏罪潜逃,陆家通敌的嫌疑便很难洗清。 眼前这些织经司的密探则是计划的最后一环,掐准时间差将商队截住,在陆沉逃走的同时找到那封密信,如此一来便基本可以坐实陆家的罪名。 只不过……陆沉仍然认为此事有许多蹊跷之处。 想要钩织出这等阴谋,仅凭一两个人的力量很难做到,因为盘龙关都尉宁理和眼前这位织经司察事顾勇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权力系统。 幕后之人费心筹谋,难道只为对付一个并无朝廷大人物庇护的商贾? 换而言之,具备如此能量的大人物,若只是想要对付陆家本不必这样麻烦。 其次,这个局虽然环环相扣,但在陆沉看来仍有很多漏洞,以及逻辑上不通顺的地方。比如宁理已经带人查过一次,陆家若真是北燕细作,怎么可能还放任那封信留在马车里? 顾勇偶然转回目光,见到陆沉神游物外的模样,不禁暗道这个年轻人属实心大。 然而搜检已近尾声,部属们始终不曾有所收获,最后只剩下陆沉的马车。 顾勇心里惊疑不定,看着属下们将那辆马车里里外外仔细搜完,其中一人近前垂首道:“大人,没有任何发现。” 顾勇登时怔住,扭头望向陆沉,只见一双平静的眼眸望着自己。 006天真懵懂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前方,广陵城已然在望。 对于南齐和站在北燕背后的大景王朝而言,淮州通衢南北控扼江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元嘉之变以后长达六年的时间里,这里曾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惨烈的战争。 而在淮州内部,南临衡江的广陵府又堪称枢纽要冲,尤其是近年来齐燕两国关系趋于平缓,商贸开始发达,这里便一跃成为仅次于南方永嘉城和北边河洛城的富庶之地。 陆沉策马前行,观摩着面前这座雄阔的城池,目光落在光影斑驳的外墙上,感受到岁月流逝的沧桑与厚重。 这是历史,也是现实。 “陆公子年纪轻轻却颇有静气啊。”旁边传来顾勇不冷不热的声音。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顾勇的表情看不出半点称赞之意。 搜检结束后,虽说织经司密探并未发现任何能够指证陆家通敌的证据,但是顾勇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 好在他没忘记苏步青的叮嘱,在没有坐实陆家的罪名之前不可做得太过,因此带着一众属下和广陵府的官差,以保护的名义押着陆家商队返城。 陆沉收回目光,平静地回道:“顾大人,在下虽不知织经司办案的流程,亦不解今日诸事因何而起,但陆家光风霁月并无不可告人之处,经得起朝廷的审查。在下相信问心无愧四字,更坚信织经司会依照朝廷法度行事。” 顾勇微微一窒,旋即神情略显古怪。 织经司作为南齐朝廷的衙门之一,当然不能目空一切自行其是,但他们遵循的并非朝廷法度,而是宫中天子的金口玉言。 至于天子顾及不到或者不在意的时候,便宜行事这四个字便足以说明织经司的权柄。 他不知该说这年轻人天真可笑,还是大智若愚用这种言辞来堵自己的口,最终只能淡漠地说道:“希望你稍后见到苏检校还能如此从容。” 陆沉心念电转,从这位掌事的种种反应来看,他应该只是单纯因为没有收获而不爽,而非是这桩陷害的参与者。 究其原因,顾勇和他的下属虽然神态倨傲,但对陆沉和商队众人还算克制,大体上走的是寻证查案的路子,没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严刑拷打。 从离开盘龙关后,陆沉就有一种坠入漩涡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两天前找出那封密信时变得清晰,在方才孙宇的突兀出现后达到顶峰。 更让他感到心情沉重的是,这个阴谋肯定不是单纯针对陆家,重重迷雾之后必然隐藏着更深的内幕。 眼下他没有太好的法子破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与此同时对所有人都保持足够的警惕。 想到这儿,他扭头对顾勇道:“顾大人要将在下带往何处?” 顾勇言简意赅地说道:“广陵府衙。” 陆沉不再多言,他从这个回答意识到事情应该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势。织经司地位超然不假,但是总不会在文官的地盘上弄出血腥的场面,这个特权衙门还没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此刻众人已经穿过北门进入广陵城,陆沉暂时放下心中的忧虑,沿途打量着这个时代的风貌。 广陵历史悠久,最早能追溯到上古时期,大约七百多年前落成城池。此地虽然位于衡江北岸,但是风土人情与南边隔江相望的忻州几近一致。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一横一竖两条主街将内城大体上分为四片区域,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宽敞整洁。两条主街之外,其余道路大多是土路,每逢梅雨季节便会一片泥泞,间杂着家畜粪便,行走时泥溅腰腹。若是久晴天气,则风起尘扬颠面不识。 纵如此,广陵城凭借两条主街便能胜过这世间绝大多数城池,堪称这个时代极高的城建水准。 广陵作为商贸之都,北城更是群商汇聚,乡绅富族尽皆在此。 陆沉一路行来,只见街衢洞达,阗城溢郭。街上行人如织,车不得旋。道旁商铺鳞次栉比,极具特色的吆喝声渐次入耳。 眼中所见,耳中所听,无一不是鲜活的气息,仿若春天里青苍叠翠的画卷,将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世界徐徐展现在陆沉面前。 府衙位于两条主街交汇处的西北方向,一行人来到此处时,周遭已经安静下来,不比先前的喧闹和纷杂。 “陆公子,苏检校在里面等你。” 顾勇淡淡地说着,目光扫向商队众人,又道:“至于他们,本官会带下去仔细问话。如果查明陆家与北燕细作无关,织经司自然会放尔等离去。” 这句话仿佛是在回应陆沉进城前的那句感慨。 陆沉拱手道:“还请顾大人手下留情。”
他在两名织经司密探的引领下进入府衙,从侧面回廊步入后宅,然后在一间偏厅内见到了顾勇口中的织经司淮州司检校苏步青,然而却没有瞧见旁人。 本该是地主的广陵知府詹徽不在,这具身躯原主的父亲陆通亦不在。 这与陆沉的预计有些出入,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在这位苏检校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尚有稚气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雨,毫无疑问是一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一念及此,他收敛心神控制着面部表情,望向端坐于太师椅上的三旬男子,从容行礼道:“晚辈陆沉,见过苏大人。” 目光锐利,精悍且自信,这是苏步青给他的第一印象。 苏步青同样在观察这个商贾之子,但见他容貌俊逸,神态爽朗清举,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张没有沾染笔墨的白纸,透着干净和单纯的气质。从他简短的言辞来看,这个年轻人显然有几分傲气,绝非其父陆通那种滑不溜丢的老货。 一番打量下来,苏步青心里有了把握,指着左边下首的交椅,淡然道:“陆公子坐下说话。” 陆沉道谢落座,腰杆挺直如凛凛松柏。 苏步青浅浅饮了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道:“陆公子可知本官为何要将你请来此处?” 陆沉坦然道:“先前顾大人带着兵丁将鄙家商号拦在城外,然后从上到下搜检一番,说是怀疑陆家与伪燕细作有关联,商队里藏着陆家通敌的证据。不瞒苏大人,晚辈听到这话之后是一头雾水,不知织经司诸位大人为何会有这种判断。” 他迎着苏步青审视的目光,疑惑地问道:“敢问苏大人,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苏步青心里闪过一抹恼意。 方才在詹徽与陆通当面,他接到顾勇提前派人回城送来的消息,得知自己的下属一无所获,并未找到任何证据,当时他便有些下不来台。 毕竟此前他言之凿凿胸有成竹,短短半个多时辰便被打脸,即便他城府极深也难免恼怒。 此刻苏步青双眼微眯盯着陆沉,缓缓道:“你真不知?” 陆沉摇头道:“晚辈确实不知。前几日商队经由盘龙关入境的时候,那边的守军已经对商队进行全面的搜检,最后的结果证明陆家商号没有可疑之处。” 他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状若无意地观察着苏步青的反应,然而对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好似他说起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名。 莫非这位苏检校与陷害陆家的阴谋没有关系? 苏步青自然不知这个年轻人心思这么深,他话锋一转道:“二月初十,本官的下属在泰兴府抓获一窝伪燕的细作,然后顺藤摸瓜挖出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其人早已被伪燕奸细拉拢腐蚀,暗中向对方传递淮州都督府的军事情报。” 他的陈述印证了先前陆沉从宁理口中得知的消息,同时解答了陆沉心里的一部分疑问。 这个阴谋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有人借着大势搅动风云。 陆沉眼中浮现敬意,由衷地说道:“苏大人运筹帷幄指挥有方,端的令人佩服。” 苏步青略显意外地看着他,从陆沉的脸上只能看到诚恳的神色,并无丝毫担忧之意,不禁暗道这家伙是不是太单纯了些?难道他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 沉默片刻后,苏步青只能挑明道:“在审问过张溪之后,本官得到一个更重要的情报。张溪并非伪燕细作拉下水的唯一叛徒,在他之外还有一人。只是张溪亦不知道此人身份,据说那个叛徒隐藏得极好。” 陆沉微露怒意,朗声道:“苏大人,这张溪肯定有所隐瞒,何不继续审问?” 苏步青微微低眉,淡漠地说道:“没有机会了。” 陆沉不解地问道:“苏大人此言何意?” 苏步青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平铺直叙地说道:“本官让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因此他才会说出那些隐秘。只可惜此人身子骨很虚弱,才受了一百零九刀就一命呜呼。其实本官有命人不断帮他上药,不成想他还是没有多活一段时间。” 陆沉心中一凛,对方的这番话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残忍的事实,更是用明示的方法敲打自己。 他故意略显紧张地望过去。 苏步青对这个反应比较满意,继续说道:“不过张溪在死之前交代,他和那人的联系是由第三方进行传达,陆公子想不想知道这个第三方是何人?” 陆沉抿唇不答。 苏步青上身前倾,一字字道:“张溪说,第三方就是广陵陆家。” 厅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 007白纸之下 面对苏步青的冷厉一击,陆沉貌似惊诧失语,实则陷入紧张的思索之中。 从北燕铁山城返回的途中,陆沉通过与他人闲谈已经大致明白这个世界的概况。 大齐元康七年,北方三国首次突破泾河防线,直逼河洛城下,引得世间震动。 齐帝为了送走这些瘟神从而保住京城,只能签订城下之盟将北方数座重镇拱手相让,甚至还出卖百年来对大齐忠心耿耿的沙州七部,让七部赶来勤王的数千土兵命丧城外燕子岭。 三国联军返回途中,景朝铁骑出人意料地偷袭代、赵二国,重创赵国宗室子弟率领的铁甲军,从此奠定景朝一家独大之势。 元康十一年,景朝大军再度南下,这一次因为没有北境关隘的阻隔,数万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奔袭包围河洛城。当景朝步卒赶到后,仅用十二天便攻陷河洛,齐帝与太子不堪受辱于宫中自焚,史称元嘉之变。 如果不是皇七子李端及时笼络南面各方势力,在忻州东南面的永嘉城登基为帝,恐怕曾经雄踞天下的大齐朝将会亡国。 景朝或许是后继乏力,亦或是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攻占的广袤疆域,并未对南齐穷追不舍,反而以齐国旧都河洛为京城,立原齐国礼部尚书为帝,国号为燕,以此羁縻北地齐人之心。 时光倥偬,距离元嘉之变已经过去十三年。 这段并不漫长的岁月里,北燕在景朝的支持或者说逼迫下,频繁与南齐交恶,两边矛盾的落点便在位于江北的淮州。经过前几年的连绵恶战,北燕始终无法突破盘龙关和淮州北方防线,于是只能后退一步,接下来的斗争则演变成水面下的勾心斗角。 南齐织经司在和北燕察事厅的较量中发展壮大,两边都会拉拢与策反对方的各级官员,尤其是边境线上执掌军权的武将,苏步青所言之张溪便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从表面证据来看,织经司通过在泰兴府抓获的北燕细作查到张溪头上,然后从张溪口中得知广陵陆家这四个字,一切的发展都顺理成章,苏步青将陆通扣在府衙、让顾勇去拦截搜检陆家商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相较于织经司平时的行事风格,苏步青对待陆家甚至称得上格外宽厚。 然而陆沉知道另外一些信息,比如那封被盘龙关守军放进他马车隔层里的密信,比如突兀出现怂恿他潜逃的孙宇,比如顾勇率领的织经司密探掐准时间出现在城外。 这些事情里的阴谋味道太浓,斧凿痕迹过于明显,让陆沉无法相信苏步青的话,至少对方在某些关键陈述里存在虚假。 只是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去分析这件事的真相,以及面前这位掌握陆家命运的织经司大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基于此,陆沉抬头望着苏步青冰寒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苏大人,家父绝非通敌叛国之人,陆家亦不可能勾连伪燕细作!” “少年意气确有可称道之处,但也仅此而已。” 苏步青悠悠感慨,旋即拿起旁边的茶盏,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循循善诱地道:“本官希望你能明白,哪怕只是仅凭张溪死前留下的口供,织经司便可将你陆家上下人等关入死牢。你还很年轻,未来有大把时光享受人生,就这么掉脑袋未免有些可惜。” 陆沉心知不能继续扮演强硬姿态,那样很容易弄巧成拙,毕竟眼下还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用意,于是便改换策略,斟酌着说道:“晚辈愚钝,还请苏大人明示。” 苏步青见这个年轻人在自己连番敲打下,方才的锐气已经消失殆尽,不由得微微颔首,放缓语气说道:“本官相信陆家只是误入歧途,如果你能将自家的秘密坦诚交代,帮助织经司查出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本官自会向提举大人求情,至少可以保住你们父子的性命。” 这话便是放在陆沉前世刚从军校毕业的时候都不会相信。 他没有直接说破,略显茫然地问道:“苏大人,所谓秘密究竟是指什么?” 苏步青沉默片刻,开诚布公地说道:“本官从张溪口中听到陆家二字,便让人整理了与你家有关的卷宗,发现许多值得深思的往事。” “建武五年,朝廷鉴于民间与北方通商的需求日益强烈,因此暗中开了一道口子,允许部分商号经由盘龙关和北面来安府集泉道进入伪燕境内买卖货物。第一批前往北边的商号名录中,你们陆家赫然在列。那时候令堂过世不久,令尊居然有心情操持经商之事,与他后来多年不曾续弦的表现自相矛盾。”
“建武八年初秋,淮州都督府筹划大半年的涌泉关攻势被伪燕提前探知,若非萧大都督察觉到异常,我朝边军便会一头扎进敌军的包围圈里。奇怪的是,那一年你们陆家商号的动作格外频繁,入秋前便去过北方四次。” “建武十年,也就是前年春天,伪燕察事厅在河洛城大肆搜捕我朝儿郎,织经司在那次风浪中折损三十六名精锐密探。在事发前的半个多月,令尊刚好亲自领着商队去了一趟河洛城。” “如是再三,难道都能用巧合二字来掩饰?” 苏步青语调转冷,目光幽深,一股无形的压力朝陆沉涌来。 很多事看似寻常,却经不起有心人的联想,何况苏步青的身份极其特殊。 只不过……陆沉此刻反倒平静下来,迎着对方的逼视,果断地摇头道:“苏大人所言诸事,晚辈并不认为有稀奇古怪之处,而且——” 他顿了一顿,诚恳地说道:“淮州境内商号无数,陆家只是其中普通一员。即便是在广陵府中,强过陆家的商号仍然有两三家。晚辈认为如果按照苏大人的标准,那么值得怀疑的商号远不止陆家一个。毕竟淮州地处江北,伪燕觊觎此地良久,两国之间的纷争常年不断。在每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相信都能找出可以产生关联的商号。” 苏步青凝望着这个年轻人的双眼,缓缓道:“你是想告诉本官,陆家清清白白从无弄鬼之事?” 陆沉没有退让躲避,坚决地说道:“苏大人,晚辈反复回忆后可以确认,陆家从未在暗中与伪燕细作有过来往,更不可能传递情报通敌叛国。” 这番话如果是陆通所言,苏步青只会嗤之以鼻。 先前在詹徽当面,陆通在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无论苏步青怎么施加压力,他都是矢口否认,绝不承认陆家勾连北燕细作。 方才苏步青恐吓陆沉的那些话,真要做起来却有些难度。 张溪的口供并非虚言,然而这厮在说出“广陵陆家”四个字后便一命呜呼,连他是如何与陆家沟通往来都没有说明。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仅凭死人一句真假难辨的口供,苏步青很难直接将陆家上下人等捉拿下狱严刑拷打。 首先陆通与广陵知府詹徽交情很深,其次陆家在淮州境内名声很好,修桥铺路造福桑梓从来不遗余力。对付陆通这样颇得人心的乡绅,鲁莽行事有可能会遭到反噬。 当然以织经司的职权而言,苏步青要是铁了心用酷刑撬开陆通的嘴,詹徽亦无法阻止,顶多将这件事上奏朝廷。事情若发展到那个地步,便是中书省的两位相爷与织经司的提举秦正打擂台,下面的人只能等待结果。 只是苏步青也没有想到,一位闲居城中的老者居然会拉陆家一把。此人并无官面上的身份,也从未有过为官的经历,数十年来只以“神医”二字扬名,可是考虑到老者那位声名赫赫的亲侄儿,苏步青只能捏着鼻子查找证据。 这便是他选择陆沉作为突破口的原因,但是这个年轻人此刻坦诚且坚定的反应让他心生犹疑,难道自己这一次的判断出现了差错? 苏步青自信看人的眼光很精准,陆沉年纪轻轻又无多少阅历,倘若他心中有鬼绝对做不到这般自然,从眼神到细微表情都无懈可击。 一个十九岁的稚嫩青年怎么可能在他面前表演得天衣无缝,苏步青就算在永嘉城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妖孽。 然而—— 陆沉冷静地与其对视,他的确不认为苏步青述说的那些巧合有问题,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某年某月陆通做过什么去过何处,或者是陆家内部藏着什么秘密。 这具身体的原主留下来的只是一些记忆碎片,绝大部分回忆已经缺失,尤其是两年以前的往事,对于现在的陆沉而言可谓是一片空白。 因为无知,当然可以理直气壮。 008陆氏三问 陆沉既不是装傻,也不是真傻。 对于苏步青的心思,此刻他已经有所把握——对方拿陆通没有太好的办法,而且出于某种他不清楚的缘故无法动刑逼问,于是便将目标放在陆沉身上,试图用软硬兼施的手段让他竹筒倒水,将陆家的底细卖个干净。 苏步青已经有了张溪的指控,若是再拿到陆沉的口供,陆家基本就没有翻身的机会,毕竟这个时代并不是特别注重物证。 陆沉选择与其虚与委蛇,一方面是局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另一方面是想从他口中挖掘一些有用的信息,然后描摹出这个阴谋的完整轮廓。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线索纷繁复杂,但是对于一个前世有着丰富经验的驻外武官而言,删繁就简已经成为骨子里的本能。 陆沉一边继续沉着应对着苏步青的敲打,一边慢慢整理着心里的思路。 对照苏步青和宁理两人的讲述,织经司在二月中旬在东边泰兴府境内抓获一群北燕的细作,淮州各地守军便开始加强搜查。 织经司顺藤摸瓜查到被腐蚀拉拢的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旋即又从张溪口中得知淮州境内还有一人勾连北燕。 这个人身份神秘,但是显然具备一定的权势地位,甚至有可能在张溪之上。 如此一来,淮州境内符合条件的人其实不算特别多。 这个人选的范围大抵可以圈定在淮州刺史府、淮州都督府和江北七军高级武将之内。 这些人显然不是苏步青可以随意查办的对象,而织经司如果想挖出这个内奸,张溪留下的线索便只剩下广陵陆家。 从这条线来看,似乎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然而陆沉掌握另外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 马车中的密信、孙宇的谎报军情以及最后顾勇掐着时间赶到城外,这些因素串起来便形成一套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让陆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不是陆沉前世养成足够谨慎的心性复查商队,及时发现那封密信且销毁,如果不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孙宇的反常,摧毁对方脆弱的心理防线,恐怕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要挥手作别。 换而言之,在苏步青眼中顺理成章的调查,在陆沉看来却是一个多方编织处心积虑的阴谋。 问题在于,谁会是幕后黑手? 陆沉抬眼望着苏步青,心中渐渐提高了警惕。 除去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能否被苏步青控制存疑,其他环节对于这位织经司检校而言易如反掌,尤其是顾勇和孙宇两人先后赶到的时间差,没有人能比苏步青更容易控制。 而且苏步青这样做的目的似乎不难猜测。 从古至今财帛动人心,对于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来说,家资丰厚的陆家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羊,只要略施手段就能收获大笔横财。 “……陆沉,本官望你能看清局势,不要抱着侥幸的心理。即便你现在什么都不说,本官早晚都会查明陆家通敌的证据。到了那个时候,陆家肯定会被满门抄斩,你可没有机会后悔。”苏步青的语调愈发冷峻。 然而陆沉却道:“苏大人,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赐教。” 苏步青眉头微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沉问道:“大人缘何坚信张溪所言并非污蔑?” 苏步青淡淡地说道:“本官当然查过,张溪与你们陆家素无交集,没有理由胡乱攀咬。再者,本官非是在你这个后生晚辈跟前自吹自擂,但凡织经司经手的犯人,要么一心求死要么就老实交代,胡言乱语的下场只会更惨。” 看来这位苏检校话锋里藏着刀剑之意已经成为习惯。 陆沉没有去争论织经司的手段是否高明,他只是神情凝重地说道:“不知苏大人有没有想过,张溪之所以污蔑陆家,或许只是因为他和陆家没有交集,织经司才不会怀疑这是胡乱攀咬,继而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陆家身上。大人劳心费力查一桩子虚乌有的细作案,却对真正的内奸不管不问,从而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苏步青微微一怔。 陆沉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神色变化。 他这番试探其实是在冒险。 假如苏步青真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那么他很可能因为挑明张溪的用意而引发对方的杀机。可如果不这么做,不能尽快确认苏步青的身份然后采取对策,他和陆家同样有可能陷入危险。 他不知道苏步青为何会对陆家施怀柔之策,织经司本就是他前世在影视作品中见识过的锦衣卫之类的衙门,无凭无据攫取功劳都有可能,更何况苏步青还有张溪的口供。
万一对方失去耐心,仅凭广陵知府恐怕拦不住此人,今日陆通被强行留在府衙内就是明证。 世事难两全。 陆沉从来不是被动忍受和祈祷上苍恩赐的性格,更何况前世的壮志未酬让他格外珍惜这个重生的机会。如今身处迷局之中,似乎无论哪个方向都有危险,那么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主动一些。 当然,他不会对苏步青全盘托出。 从整件事的过程来分析,幕后黑手陷害陆家有可能是寻找一个由头,将织经司和淮州上层人物的视线吸引过来,然后暗中推行真正的阴谋。 陆沉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推测,皆因盘龙关中那位名叫宁理的都尉。 假如宁理就是那个地位在张溪之上的内奸,这个针对陆家的阴谋就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盘龙关在淮州防御体系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宁理虽然和张溪军职品级相同,但是盘龙军的重要性肯定强过泰兴军。 当泰兴府的那些细作被织经司发现并抓获后,张溪显然已经无路可逃,这个时候他能做的便是提前通知宁理,以自身为死间布下这个暗藏杀机的局。 陆沉在北燕得病以及后续醒转的消息都是通过盘龙关传回广陵,宁理要查明陆家商队的归期很容易,然后便可用那封密信来栽赃陆家,同时安排人胁迫孙宇怂恿陆沉潜逃,最后顾勇带着人来查获证物,如此便可完成阴谋的第一步。 接下来织经司只能咬死陆家,指望从陆通口中查出另外一个内奸的身份,然而这是缘木求鱼,根本不会有答案,反而会浪费所有的时间与精力。 真正的内奸和北燕细作便可从容筹划他们的阴谋。 想到这儿,陆沉渐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眼下他还不能确定的是,顾勇究竟是遵照苏步青的指示去做,还是他自行其是。 苏步青同样在思忖,良久过后他缓缓说道:“陆沉,本官并不否认你的分析有些道理,但是你让本官如何相信你?按常理而言,在张溪吐露广陵陆家这四个字后,织经司便可将尔父子捉拿下狱,这是天子赋予织经司的权力,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如果你想说服本官,仅凭那些虚无缥缈的分析可不够。” 陆沉稍显迟疑,小心翼翼地道:“敢问苏大人,顾勇顾察事今日何时出城?” 苏步青沉吟道:“约莫巳时初刻。” 陆沉算了算时间,又道:“苏大人将家父留在府衙,然后派顾察事前往城外拦截陆家商队,从这一点看来苏大人似乎早已料到商队里有问题,因此才决定先拿到证据再让家父认罪,不知晚辈的猜测对也不对?” 苏步青眼中讶异一闪而过,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很缜密,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此刻他心中隐约有种感觉,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因此并未否定陆沉的推测,淡淡道:“你说的没错。顾勇对本官说过,既然陆家是那些内奸的居中联络人,那么你这次从北燕回来肯定藏着古怪,所以本官决定等你回城时进行突击搜检。” 出于谨慎考虑,陆沉没有将自己所知一股脑抛出来,神色凝重地说道:“好教苏大人知晓,顾察事带人在城外不到二十里处拦下陆家商队,他抵达的时间离出发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苏步青目光微凝。 他知道顾勇带着人骑马赶往城外,这么短的距离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顾勇或许是爱惜坐骑脚力所以放慢速度,毕竟陆家商队又跑不掉,等等—— 苏步青忽地面色微变,他神情肃穆地望着陆沉。 果不其然,陆沉轻叹一声说道:“苏大人,在顾察事抵达之前约一炷香,家父身边的一名小厮忽然出现,他说家父被人以通敌的罪名带走,然后以家父的名义让晚辈立刻逃走。晚辈觉得不太对劲便没有听从,没过多久顾察事便带人赶到。” 苏步青脸色有些难看,以他的经验和智慧,自然能听出这件事里的蹊跷。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步青一改之前的冷厉,低声道:“这桩案子查明之前,你暂时不能离开府衙。本官现在有些事要去处理,先让人带你下去与令尊相见,晚些时候再来问话。” “大人请便。” 陆沉起身行礼,神色如常。 两名藏在帷布后的织经司精锐密探现出身形,带着陆沉离开这座偏厅。 陆沉仰头看着春日的斜阳,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009清风徐来 落日缓行于天边的残云中,天空呈现出明丽的蓝色。 千万缕光线填满人间,将府衙的楼阁亭台尽皆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府衙的格局是前堂后宅,陆沉从偏厅出来后,那两名密探带着他往东南角行去,目的地是一处暂时闲置的小院,陆通便被关在那里。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陆沉的故乡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但此刻他心里却涌起类似的感觉。 这一路跋山涉水从北燕回到南齐,尤其是从盘龙关入境之后,可谓波诡云谲步步惊心。 陆沉一边细心地触摸这个世界的概貌,一边应对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物,大抵还能应付过来。 只不过李承恩和宋义等人没有发现,陆沉从始到终没有深入谈过和陆通有关的事情,反而会不露痕迹地避开此类话题。 原因自然很简单,对于一个心理年龄在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来说,面对凭空多出一个父亲这种事,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 倒不是陆沉过分矫情,而是这个时代的父子关系与他前世截然不同,孝道二字意味着绝对服从,意味着莫能忤逆,意味着动辄打骂,意味着父亲甚至可以决定儿子的生死…… 虽然从李承恩的只言片语中可知,陆通对于自己的独子十分疼爱,但这只是李承恩的视角,事实如何很难断定。 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陆沉迈步走入这座小院,那两名密探则和原本守在院门外的同伴一起,继续保护或者说看守里面这对父子。 首先映入陆沉眼帘的是一个略显富态的身影,虽然已经四十多岁却没有半点迟暮之气,再加上偏胖的脸庞以及身上崭新的锦袍,一副很标准的富家翁形象。 此人便是家资丰厚的广陵富商陆通,也就是陆沉的亲生父亲。 “沉儿!”陆通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快步上前抓着陆沉的手腕,将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回来就好,没事就好。为父那日收到宋义的急报,差点没背过气去,想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父将来哪有脸去见你娘亲。” 陆沉没有挣脱他的手,微微低眉道:“让您担心了。” 陆通拉着他的手腕往堂屋行去,边走边说道:“这叫什么话,不要学外面那些老夫子文绉绉的,咱家不兴这个。” 陆沉心里涌起一抹怪异却又温暖的感觉。 小院其实有些逼仄,堂屋面积很小,屋内的陈设也非常简单。 陆沉记忆里自家仆人的住处和这里差不多,至于自己在府中的院落,与眼前相比宛如云泥之别。 陆通倒有些随遇而安的气质,他招呼着陆沉在那张普通的八仙桌边坐下,然后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和煦地说道:“此处和家里不能比,你不要太过在意。其实府尊大人本想让我在花厅里等待,但是织经司这次来者不善,我便婉言谢绝了府尊的好意。这里虽然简陋,总好过去织经司的牢房里待着。” 陆沉心里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该从何时说起。 陆通见状便笑道:“那位苏大人有没有难为你?” 陆沉摇摇头,迟疑道:“您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陆通坦然道:“陆家清清白白,为何要担心?” 陆沉微微一怔。 这句话合情合理,问题在于两人所处的世界似乎不那么讲理。 清白二字诚然可贵,可在一些有权有势之辈看来,摧毁一个人的清白轻而易举。 如果自认清白就能从容行走世间,古往今来又怎会出现那么多冤屈。 只不过陆通能在十丈软红中拼出偌大家业,肯定不是如此单纯的人。 他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莫急,一件一件说。还有,外面那些人听不到咱们说话。” 陆沉点了点头,从自己在北燕铁山城突兀染病开始说起,将这一路上发生的部分怪事娓娓道来。 陆通越听越惊讶,到最后脸上的赞赏之色已经无法掩饰。 他颇为后怕地感叹道:“想不到期间竟有这么多曲折,还好你足够机警,否则陆家这次恐怕要栽在别人的算计里。” 陆沉略过此节,不解地说道:“我心中有一事不明,那位苏大人行事颇为收敛,是不是因为顾忌府尊和陆家的交情?”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是。府尊大人若论品级要高过织经司检校,毕竟咱们广陵是上等府。但是你或许不知织经司在朝中的超然地位,这个衙门历来只遵天子旨意,四品以下官员可以先审后奏。”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其实在你回来之前,为父便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了,因此特地去拜访城中一位故交,请他照拂一二。为父虽然不知织经司的用意,但是陆家行得正站得稳,只要对方不动用那些残忍的法子,依照正常查案的程序倒也无妨。” 这番话解答了陆沉心里的疑惑,先前他确实不明白苏步青为何要采用那么麻烦的诱供手段,并无一个特权衙门该有的心狠手辣。 只是他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间也无法确定,索性继续问道:“您那位故交是?” 陆通回道:“他没有做过官,以医术闻名于世,所有人都喊他薛神医。当年旧都尚未沦陷时,他便是诸多权贵府邸的座上宾,名气甚至盖过宫里的太医。” 陆沉道:“能让织经司检校如此忌惮,想来这位薛神医必有过人之处。” 陆通颔首道:“你猜的没错。虽说薛神医本人没有做过官,但他的亲侄儿是当朝右相。苏步青可以不将广陵知府当回事,却不敢漠视薛神医的观感。为父与薛神医有些交情,只是以前没有告诉过你。” 原来如此。 难怪苏步青将盘问的地点选在府衙,虽说这样做略微喧宾夺主,让知府詹徽的面上不太好看,但已经是权衡后的折衷之法。 陆沉终于释然,旋即主动坦承道:“那场大病之后,我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陆通楞了楞,紧张地问道:“宋义送回来的信里说你已经大好了,难道他没有说实话?” 陆沉解释道:“除了这一桩之外,其他倒没有什么问题,您不必担心。” 陆通松了口气,叹道:“想不起来也无甚紧要,你想知道什么问为父便是。你这场病太过古怪,为父始终放心不下。等这桩事了结之后,为父请薛神医为你仔细诊断一番。” 怜子之意溢于言表。 陆沉不禁有些触动,这短短二十多天里见惯人心鬼蜮,面前的中年男人让他终于能够暂时放下那些勾心斗角。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苏步青的身影出现在小院内。 陆通连忙起身见礼,顺势问道:“苏大人,不知这桩误会查清楚没有?” 苏步青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的陆沉,淡淡道:“虽然还没有完全查清楚,不过陆员外可以带着府上商队回去了。本官提醒陆员外一句,近段时间待在府中不要外出,亦不要暗中与人勾连,织经司会派人守在陆宅左近,切莫做出让本官产生误会的举动。” 陆通本来笑呵呵地应着,很快面色一变,正色道:“苏大人之意,犬子还得留在这里?” 苏步青道:“不是这里,本官要带他去织经司广陵衙门。” 陆通当即站在陆沉身前,眼中煞气一闪而过,沉声道:“苏大人莫要欺人太甚!” 苏步青微微挑眉。 陆通一直以来表现得十分谦卑,而且明知詹徽将他强留在府衙内另有深意也没有抗拒,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符合他的身份——一个谨小慎微和气求财的商贾而已。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强硬起来。 陆通没有心思与对方掰扯,直截了当地说道:“苏大人,陆某深知织经司职责之重,因此不敢有任何隐瞒,从始至终都在竭力配合你查案。陆家从未做过通敌之举,今日种种皆是他人陷害,苏大人若是不分青红皂白,陆某哪怕散尽家财拼将一死,也要将这件事上达天听!” 苏步青无动于衷地说道:“陆沉如今与伪燕细作案有所关联,本官自然要将他留下继续查问。陆员外,薛神医的面子虽大,也只能让这件事局限在一定范围内,以免闹得人尽皆知。你若不识好歹,干涉织经司办案,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陆通脸色涨红,因为愤怒导致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父亲。” 身后忽然传来陆沉的声音。 陆通扭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儿子搀着他的手臂,沉着地说道:“织经司办案自有章程,父亲不必忧心。虽然这世间很多时候黑白难明,但我相信总有公道二字。” 陆通定定地望着他,良久之后才神色复杂地说道:“好。” 苏步青淡然旁观,心中对陆沉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镇定且理智的心性,殊为难得。 010序曲 广陵城的夜依旧喧嚣。 南齐并无宵禁,似广陵这等繁华之地灯火不绝,夜市已经初具规模,有诗记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譬如东城的州桥夜市,不仅货物琳琅满目,天南地北的各色小吃点心齐聚于此,荔枝糕、香糖果子、旋煎羊、金丝党梅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又如西城的永乐街上,一家又一家青楼酒肆足以令人流连忘返,更有茶坊、观舞、珠玉、纸画、令曲,数之不尽的风流韵致。 繁华深处,有一座外观简朴的青灰色建筑,看似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却像是通往某个可怖之地的大门,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这里便是织经司广陵府衙门。 织经司在淮州境内一共设有三处衙门,分别在广陵府、泰兴府和来安府。 泰兴府是淮州刺史的驻地,来安府则是淮州大都督的驻地,由此可见广陵府的重要性毫不逊色。 夜色深沉,衙门内灯火通明。 苏步青带着两名下属来到一间厢房外,其中一人抬手叩门,里面随即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请进。” 屋内空间宽敞,原是以两间房打通隔断而成,中间以四海同归柏木屏风遮挡视线。 两名下属将提着的食盒揭开,拿出里面的碗碟并两壶酒,然后行礼告退。 苏步青拉开桌旁的交椅坐下,抬首望着陆沉说道:“看起来气色不错。” 陆沉在他对面入座,平静地说道:“不瞒大人,晚辈这几日睡得不怎么踏实,没想到来这儿反倒沾床即眠,从傍晚一直睡到现在。” 苏步青颔首道:“听说了,所以我让人去州桥夜市买来一些吃食,给你填填肚子。若是让你在这里弄出个好歹,令尊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找织经司要个说法。” “多谢大人。” 陆沉自动忽略他后面那句话中暗藏的试探,大大方方地品尝着面前带有江南风味的美食,间或举杯相敬。 这时代的酒水酒精度比较低,但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没有狂喝滥饮。 苏步青随意用了几筷子便停下,见陆沉吃得颇为酣畅,他便静静地看着。 约莫一炷香后,陆沉终于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从容地说道:“失礼了,请大人莫要见怪。” “吃饭是最重要的事情,人要是填不饱肚子往往就会闹出乱子来。” 苏步青似有所指地感慨一句,然后转入正题道:“想必你已经明白,我为何要强行将你带到这里来。” 陆沉不接这个话头,反问道:“大人查过顾勇顾察事的行踪吗?” 苏步青淡淡一笑,道:“他从七年前便跟着我办事,多年来始终勤勉踏实,极少出过差错,所以我才提拔他为察事,手下管着五十人。于公于私,我都很难相信顾勇会做出通敌之举。至于你先前所言,我找来今日去城外的下属问过,顾勇带着他们出城后并未刻意停留,虽说前行的速度有些慢,却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陆沉亦笑了笑,悠悠道:“既然大人这般信任顾察事,缘何不当面询问,反而要假借他人之口?” 苏步青一窒。 这个问题让他后面准备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陆沉见好就收,坦然道:“晚辈知道想要取信大人是件很难的事情,因此请大人直言相告,您究竟还在顾虑甚么?” 苏步青神色渐渐郑重起来,不再将陆沉当做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看待,缓缓道:“如你所言,陆家的遭遇是有人在暗中设局陷害,目的是想要误导织经司,从而掩盖那个内奸的身份以及他们的意图。我与伪燕察事厅斗了这些年,并不怀疑他们的能耐,只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你为了脱罪所用的手段。” 陆沉冷静地说道:“不论如何,顾察事的异常举动真实存在。按照大人的说法,他办事历来勤勉,那么就应该快速奔袭城外查抄陆家商队。” 苏步青颔首道:“常理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府中那个名叫孙宇的小厮现在何处?” 陆沉思忖片刻,道:“晚辈可以将此人交给大人。” 其实现在他已经大抵摸清苏步青的心思,对方应该与幕后黑手无关,否则不必做这些无用功。 无论幕后黑手的意图是否如他猜测那般,陷害陆家从而让织经司走进死胡同,或者是单纯冲着陆家而来,苏步青若是参与者只需要继续针对陆家即可。 现在看来,这位织经司检校是想借助自己掌握的信息,侦破这桩牵连极广的细作案。
这可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大功劳。 一个掌团都尉张溪还不足以惊动京城,倘若又查出一个身份更重要的内奸,再加上将淮州境内的北燕细作连根拔起,苏步青完全可以凭借此功进入织经司核心高层。 顾勇只是一条线,见过那些幕后之人的孙宇则是另外一条线。 苏步青注视着陆沉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摩挲着面前的酒盏说道:“此事过后,陆家商号或可在广陵府独占鳌头。” 这句话倒不算夸大其词,他毕竟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虽说在京城地界排不上前,可在江北之地却算得上身份贵重,就连淮州大都督和淮州刺史对他也会以礼相待。 以他的身份若是愿意出手扶持,至少在广陵境内无人能阻止陆家商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陆沉似乎已经拥有和他做交易的资格。 这个时候苏步青难免会想到那位薛神医,若非这位老者出面,织经司的刑具可以让陆沉说出一切他想知道的信息。 罢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误会了,晚辈岂敢故作矜持待价而沽。只是那孙宇被鄙家的护院统领带走了,此人名叫李承恩,是条忠耿又倔强的汉子。他若是见不到晚辈本人,恐怕不会将孙宇交出来。故此,劳烦大人准许晚辈与其相见。” 苏步青沉吟道:“可以。” 陆沉微笑道谢,又道:“敢问大人,接下来晚辈要做些什么?” 苏步青挑眉道:“你不知道?” 陆沉老老实实地摇头。 苏步青便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留在这里接受织经司的盘问。” 这是一招不算特别高明的障眼法,但是在外人看来,陆沉这样一个年轻稚嫩的商贾之子,除了不断经受织经司密探的折磨之外,似乎也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 陆沉颔首应下。 苏步青起身离去,临走时说道:“不必担心,只是做给一些人看的假象。你在此间好生待着,等这桩案子破了之后,我自然会给你们陆家应得的好处。” 陆沉似乎信以为真,颇为敬重地离席相送。 苏步青缓步来到一间偏厅,等候在此的察事顾勇迎上前,满面愧色地行礼道:“卑职无能,没有查到陆家通敌的证据,请大人降罪!” 苏步青摆摆手,淡然道:“陆通心思深沉,恐怕在张溪被擒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准备,这件事怪不到你头上。” 顾勇叹了一声,问道:“大人,陆家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苏步青正色道:“当然要查。虽说薛神医的面子不能不给,但织经司办事总不能知难而退。我将陆沉扣在这里,是想让陆通患得患失继而露出破绽,此乃一收一放张弛之道。” 顾勇敬佩地说道:“大人英明,属下自愧不如。” 苏步青面色浮现一抹微笑,凝望着他的双眼道:“陆家这案子交由你全权负责,同时广陵府这边的人手都归你调派。记住,不仅要尽快查明陆通父子通敌的证据,还要顺着这条线将那个内奸挖出来。” 顾勇躬身应道:“属下领命,定当竭尽全力!” 待其告退之后,苏步青寂然静坐,良久之后才说道:“从今夜开始,让人盯着顾勇的一举一动,连他说过的梦话都要呈报上来。” 一名玄衣男子出现在他身旁,冷漠地说道:“是。” 与此同时,衙门内的杂役已经将陆沉房内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他将挑窗掀起一半,深夜清新的空气涌进来,令人神清气爽。 一轮明月悬于夜幕之上,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陆沉仰头望去,右手在窗棂上轻轻地敲着。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苏步青关于盘龙关那边的情况,一方面是信不过这位间谍头子,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给自己留一张底牌。 按照现在掌握的信息来判断,广陵府只是一个热闹的幌子,北燕细作落子之地定然是在边关。 从盘龙关到广陵府,这一路上备受刁难,只因为他是一介商贾之子,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显然没有自保的能力。 纵然百般辗转腾挪,所求者不过是一丝喘息的机会。 所以他才提出要和李承恩相见,趁着先前那封信还没送出去,将他分析出来的局势重新细致整理一番,然后将这份功劳分润给另外一位或许更加值得信任的人。 一念及此,陆沉望向北方深沉的夜幕,平静的目光中又暗含几分期待。 011冰山一角 “少爷!” 李承恩出现的时候,陆沉正坐在窗边看书,这是他被关在织经司衙门的第三天。 苏步青麾下的密探每天都会来盘问大半个时辰,或许是那位薛神医的面子实在太大,这些密探对待陆沉的态度十分客气,盘问的内容亦乏善可陈,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除此之外,陆沉的生活颇为悠闲,只是不能离开这间厢房而已。 听到外面忽然响起的声音,陆沉放下书卷扭头望去,只见李承恩站在门外,面染风霜之色,眼中交织着喜悦和激动。 他起身向外走去,及至近前温和一笑,抬手在李承恩的肩头拍了拍。 李承恩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长长地松了口气,道:“小人这段时间夜不能寐,如今见到少爷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见他这般真情流露,陆沉亦不禁心有戚戚,然而如今却不是感怀的时候,便说道:“虽然过程有些曲折,所幸眼下的局面还不算太坏。来,进来说话。” 两人落座之后,李承恩谨慎地说道:“少爷的气色看起来还好。” 那日他遵照陆沉的命令提前带着孙宇离开,躲藏在北边一座小镇内,然后再让人回广陵打探情况。 得知陆通与商队众人平安回府,李承恩稍稍宽心,只是陆沉却被苏步青带回织经司衙门,因而这几天他备受煎熬。 在陆宅附近等候消息的同伴昨日带回一道命令,说是陆沉让他来织经司衙门相见,李承恩立刻意识到事情出现了转机。 陆沉不慌不忙地为其斟茶,微笑道:“你有没有去见过老爷?” 两人目光交错,李承恩登时心领神会,这里是织经司的地盘,谁也不知那些密探会有怎样的手段,任何话一旦出口都有可能被对方听去。 他出身草莽阅历丰富,为人又非常机警,当即接过话头说道:“老爷身体还好,唯独担心少爷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特地嘱咐小人问少爷需要何物,老爷会让人送过来。” 陆沉抬手伸向自己面前的茶盏,以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字,同时略显无奈地说道:“老爷或许忘了,我今年已经十九岁,足以照顾好自己,这又不是当初……” 他口中追忆往昔,桌面上则缓缓现出五个字:那封信还在? 李承恩点头回应。 陆沉在五河县客栈里写信的时候,只是察觉到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有古怪,便将当日的一应细节和自己的怀疑记录下来。 他对李承恩的吩咐是设法求见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告诉对方盘龙关内部存在问题。 虽说彼时他还没有洞悉阴谋的全貌,可当危机迫近、陆通被扣在府衙内、一切看起来像是织经司欲陷害陆家,他只希望这件事能引起萧望之的兴趣。 一旦边军插手、萧望之想见到陆沉当面询问,织经司也必须让步,那么他就有见招拆招的机会。 时过境迁,如今陆沉掌握着更加详细的信息,接下来要做的不止是引起萧望之的兴趣,而是要送给对方一份礼物。 李承恩有样学样,在桌上写道:然后? 陆沉回道:你去来安府求见萧望之,告诉他宁理勾连北燕细作,近段时间盘龙关肯定有变。另外,织经司不可尽信。 李承恩继续问道:他若不信? 陆沉写道:将信交给他,再请他查一查盘龙关的动静。若守军近来有关系到北燕的决议,或许就是北燕的阴谋。 李承恩心中凛然,继而升起浓浓的敬意,再度问道:此事能否告知老爷? 陆沉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在李承恩期盼的目光中回道:可以。 两人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则一直掰扯着陈年旧事,大多是陆沉少年时期的趣闻。 这间厢房旁边的房间内,两名玄衣人对面而坐,其中一人将耳朵贴在听瓮旁,忍不住皱眉低声道:“尽是些啰里啰嗦的废话。” 同伴正要询问,他忽然神色微变道:“稍等。” 厢房内,陆沉取来一块帕子将桌面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终于进入正题道:“织经司的苏检校为人清正目光如炬,他已经看出这件事的蹊跷。你将孙宇交给织经司,待苏检校查明原委后,此事便可完结。” 李承恩起身应道:“是,少爷。” 临行前,他恳切地说道:“请少爷顾惜自身,万万珍重。” 陆沉颔首道:“好。” 片刻过后,苏步青收到玄衣下属的详细禀报,沉吟道:“你亲自走一趟,带人将孙宇捉来,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搞清楚那些胁迫他的人的身份。按照以前的路数,顺藤摸瓜将潜藏的伪燕细作逼出来。”
下属领命而去。 苏步青脑海中浮现陆沉年轻的面庞,不禁喃喃自语道:“是个人才。” ……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 绵绵春雨接连数日,放晴之后天空呈现出澄澈的蔚蓝色,城内的空气仿佛变得格外清新,大街小巷上重现平时繁华热闹的景象。 午后,位于西城的画月楼迎来一位略显疲惫的老熟客。 此人便是织经司察事顾勇,他径直登上幽静无人的二楼,在熟悉的临窗位置入座,两名心腹则如往常一般坐在楼梯入口附近的桌边。 这家酒楼创立于十多年前,在广陵城内不算最顶尖的那一拨,只因一道拿手菜“五味杏酪鹅”而颇有名气,此间花销倒也不算便宜。 顾勇虽然只是一名察事,但能在织经司内混个一官半职都不会手头紧缺。他没有寻花问柳的爱好,空闲时会来画月楼点几道菜,自斟自饮聊以消遣。 这里的掌柜与伙计皆与其相识,根本不需要询问就知道如何安排。 约莫一炷香过后,一名伙计端着托盘走到近前,其上就有那道五味杏酪鹅。 顾勇低声道:“陆家商队里没有那封信,陆沉也没有惊慌逃走,你们的谋划像是一个笑话。” 伙计神色平静地帮他布菜,徐徐道:“当时我也反对过,因为一个阴谋若是环节太多便意味着风险大增,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导致前功尽弃。然而……在上面看来陆家并没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顾勇闻言轻叹一声。 伙计继续说道:“按照最初的设想,陆沉年轻稚嫩,在盘龙关被敲打一番后肯定心有余悸。那个名叫孙宇的小厮再火上浇油,陆沉应该会选择潜逃。这时候你出现收尾,从商队中查到密信,陆家便再也无法洗清嫌疑。” 顾勇微微皱眉道:“你不用同我说这些,现在的问题是所有的谋划都乱套了。” 伙计帮他斟酒,轻声说道:“的确有些乱,但还没到自乱阵脚的地步,陆家本就只是一个引子,我们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死。现在上面想确认,苏步青对此案是什么看法?” 顾勇沉吟道:“他让我全权负责这桩案子,继续彻查陆家。我知道他在我身边安排了人,因此这些天一直在用心查,避免引起他的怀疑。只不过,他不允许我对陆家父子动用手段,因而便僵在此处。” 伙计思忖片刻,缓缓道:“其实当初上面选择栽赃陆家,不只是为了将苏步青以及淮州官面人物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府,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 顾勇心中一震,遽然抬起头来。 伙计点头道:“陆通与薛怀义的关系藏得不够深,本来预计是在你钉死陆家的罪名之后,薛怀义肯定会出面为陆家说项。苏步青在没有证据的时候不会得罪薛怀义,但只要证据确凿,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勇此刻已经反应过来,喃喃道:“也就是说,图谋边关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更要通过这件事挑起苏步青和薛怀义的冲突,继而引发南朝中枢的争斗?” 薛怀义便是那位薛神医的本名,虽说他本人只以医术闻名于世,但他的侄子薛南亭却是南齐当朝右相。 织经司作为直属天子的特权衙门,历来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却又拥有极大的权柄,以左右二相为首的文官集团自然早就心生厌憎。 只不过这些年南齐要面对北边的强大压力,再加上天子对织经司有过约束,因此大体上还能相安无事。 倘若这次苏步青统领的淮州司将薛怀义得罪到底,这桩官司的影响必然会蔓延到南齐朝堂之上。 顾勇不知不觉间变得呼吸急促,因为他已经想到下一步的动作,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产生许多难以估量的变化…… 伙计缓缓道:“你追随苏步青已经七年,到今日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要将薛怀义拉下水,必须对陆家动手。” 顾勇道:“苏步青很谨慎,而且我总觉得他将陆通放回去有些古怪。这个时候强行拷问陆沉,我担心会让苏步青察觉到蛛丝马迹。” 伙计收拾着托盘,留下最后一句话:“你不必将事情做绝,可以留着陆沉的命。只要将他变成废人,陆通必然会发疯,薛怀义也无法置身事外。至于苏步青那边,你是体恤上官的忠耿之人,他若不保住你又如何统领淮州司上千密探?” 顾勇挑眉望着窗外,半城景色尽收眼底。 他端起酒盏,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面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杀意。 012四方云动 淮州北部,从西到东分别是宝应府、来安府和东海府,三府大约呈品字形。 宝应府的西北面就是盘龙关,这座雄关控扼着前往北燕京畿地区的必经之道。 位于中间的来安府向北突出直面北燕,因而淮州大都督府设在此地,方便就近指挥北方防线。 大都督府并非一些人想象中富丽堂皇的模样,反而布局颇为紧凑,尤其是前院各属官的值房挤在一起,经常出现喧嚣吵闹人声鼎沸的盛况。 后宅一处简朴的庭院内,一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坐在石桌旁,双眼微闭听着旁边站立的年轻人汇报军情。 其人身材魁梧,虽是坐着亦如龙盘虎踞气势煊赫,尤其是一双虎目之上的眉峰好似钢刀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他便是淮州大都督萧望之,时年四十七岁,执掌十万雄兵坐镇江北,与驻防江南的靖州大都督厉天润齐名,是让北燕乃至景朝极为头疼的当世名将。 年轻人名叫萧闳,乃是萧望之的次子。 他今年二十四岁,身段颀长挺拔不群,一望便知是行伍之中的精锐,但是站在萧望之身边便被掩盖了所有光彩。 “……父帅,末将赞成裴将军的分析,所以我军可以利用伪燕想要偷袭盘龙关的心理,诱使对方将兵力集中于西北方向,届时我军精锐可北上涌泉关,弥补四年前的遗憾。”萧闳沉稳地说道。 萧望之不置可否,右手轻轻敲着桌面。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随即便见大都督府司马黄显峰走进庭院,来到跟前行礼道:“见过大都督。” 萧望之睁开双眼,淡淡问道:“何事?” 黄显峰的神色略显古怪,恭敬地说道:“府外有一年轻人求见大都督,他说自己是广陵府陆家商号的护院,此来有关系到边军安危的紧急军情呈上。” 萧望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萧闳微微皱眉道:“黄司马,父帅军务何其繁忙,这种异想天开之辈岂会有——” 萧望之抬手截断他的话头,然后对黄显峰说道:“继续。” 黄显峰躬身道:“是。下官本来想将其打发走,但此人提到了盘龙关。下官问其具体何事,他却坚持要见到大都督才肯说。” 萧望之沉吟道:“带他来。” 黄显峰应道:“是。” 约莫半炷香过后,黄显峰领着一人进入庭院,正是依照陆沉嘱咐赶到来安府的李承恩。 他进来后当先注意到坐在石桌旁的男人,第一次见到这等大人物,他紧张到不由自主地咽着唾沫,甚至忘记自己应该上前见礼。 萧望之微微抬头,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关系边军安危的紧急情报呈上?” 李承恩被他洪亮的声音一惊,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行礼道:“草民李承恩,是广陵府陆家商号护院,参见大都督!” 萧望之摆摆手道:“说正事。” 李承恩不敢迟疑,回道:“草民受陆家少爷陆沉之托前来,将盘龙军掌团都尉宁理涉嫌勾连伪燕细作一事禀报大都督。” 旁边站着的那名年轻人皱了皱眉头。 萧望之平静地问道:“可有证据?” 李承恩便将陆家商队从进入盘龙关,一直到抵达广陵城郊时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其中夹杂着出发前陆通关于此事的分析。 一席话说下来,他只感觉口干舌燥。 萧望之转头看向黄显峰问道:“前段时间织经司有送来一份密报?” 黄显峰答道:“回大都督,确有此事。淮州检校苏步青于二月中旬在泰兴府抓获伪燕细作,又查出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通敌叛国,其人在临死前吐露淮州境内还有一名身份不低的内奸,织经司正在追查。” 他看了一眼李承恩,又道:“苏检校还说,张溪供认广陵陆家负责帮伪燕细作传递消息。” 萧望之眼中闪过一抹奇特的神采,对惴惴不安的李承恩说道:“你家那位小少爷认为,张溪的口供是在陷害陆家,目的是为了保护另外那个内奸宁理?他还有没有其他说辞?” 李承恩从未体会过这样强烈的压迫感,不禁轻咬一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首答道:“回大都督,陆沉提到张溪是以死间之术布局,试图将您和织经司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陆家身上。伪燕此举意在边关,盘龙关或有危险,而且织经司中可能也有伪燕的耳目。” 萧望之沉默片刻,淡然道:“你可以回去了。” 李承恩怔住,他不明白自己有没有完成陆沉交托的任务,但是又不敢开口询问。 萧望之虎目中精光乍现,悠然道:“回去告诉你家小少爷,他的好意老夫心领了。” 李承恩心中凛然,不敢多言。
待其退下之后,萧望之凝望着角落里那棵古树,缓缓道:“裴邃是从何时开始怀疑那个宁理?” 黄显峰轻声答道:“四十七天之前,即张溪身份败露前九日。” 萧望之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让裴邃知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也能猜到北边那些杂碎的阴谋,比他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差不了多少,你说他会不会半夜惊醒扇自己几个耳光?” 黄显峰笑道:“极有可能。” 萧望之道:“这个小家伙心思不浅,信不过苏步青倒也罢了,居然能想到给老夫卖个好。” 黄显峰颔首道:“大都督,容下官放肆一句,在对待织经司的态度上,那位陆家小公子与您不谋而合呢。苏检校的忠心没有问题,只是对待麾下部属过于信任了些,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萧望之沉吟道:“不必干涉织经司内部事务,老夫没精力和秦正打擂台。至于盘龙关一应安排,暂时依旧对织经司保密,以免走漏消息。” 黄显峰应下。 萧望之敛去脸上淡淡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亲自去一趟盘龙关,让裴邃打起精神来,北边既然要玩诈降,他就得尽到地主之谊。倘若他连请君入瓮都做不好,老夫会让他再去东海府刷半年的马。” 黄显峰正色道:“下官领命。” 他告退之后,萧望之这才看向沉思中的萧闳,继续最初的话题:“你所谋之策过于粗糙,再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瞒天过海,让伪燕军方跟着我们的节奏行事。” 萧闳将陆沉二字丢出脑海,继续应对这场严苛的考校。 …… 盘龙关西北方向,齐燕接壤处有一片长三十余里宽七十余里的无人区,算是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这里曾是两国交兵的主战场,七八年过去后已经很难寻觅到当年铁与血的痕迹,唯见青山郁郁葱葱,春风穿林而过。 一处幽静的山间谷地上,两拨人马分别从南北而来,小心翼翼地互相靠近。 南面三十余骑,为首者正是盘龙军掌团都尉宁理,奉都指挥使裴邃军令北上接洽。 “可是宁都尉当面?”北面二十余骑之中一人开口说道。 宁理拱手道:“正是。” 那人亦在马上行礼道:“在下李固,奉家主之命前来相见。” 两人离开各自带来的部属,策马向东缓行,剩下数十骑既好奇又戒备地打量着对方。 他们已经知道此行的任务,主要是为李固口中的家主南投做好前期准备,只不过所有人都想不到两位头领此刻在谈论何事。 李固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后方的人群,压低声音说道:“王大人再三斟酌,最后决定让三百余人随家主南投。” 宁理皱眉道:“我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不超过五十,仅凭这点人手想要夺关难度太大。” 李固叹道:“不能再多了。此事关系重大,王大人要协调军方和景朝铁骑,还要防备南边织经司的耳目。你也清楚南面秦正的手腕,织经司在他的统御下日渐壮大,不知往北边洒了多少钉子。王大人为保万无一失,经过半年的甄别才挑出这几百人。” 宁理沉默良久,缓缓道:“必须要有顶尖高手,杀不死裴邃一切休提。” 李固颔首应下。 在两人暗中商议细节、数十骑在原地安静等待的同时,东面一座数百丈的山上,林间有十余人如卧虎一般耐心且冷静地盯着谷地上的动静。 这群人浑身散发着剽悍的草莽气息,尽皆膀大腰圆身躯魁梧,精光内蕴的双眼不经意间显露出他们高深的武艺。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样一群昂藏大汉的核心却是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 从体态上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位女子,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覆在脸上,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眸。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低声说道:“大小姐,看来帮主说的没错,李玄安投奔南朝多半没安好心。如今瞧着南边似乎没有发现异常,我等要不要向他们发出警告?” 女子语调淡漠,不见波澜:“南朝君臣偏安一隅醉心权争,看不见北地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提醒他们作甚?真若是这般做了,反倒会被他们疑神疑鬼,往后也会横生事端,平白耽误爹爹的大计。” 中年男人迟疑道:“大小姐之意,我等坐视不管?” 女子凝眸道:“李玄安杀良冒功,手上沾满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这几年若非他躲在军城之内,不知有多少人要取他首级。如今不论他是真心投奔南朝,还是另有所图,只要他接近这片荒野之地,于我们而言便只有一个选择——” 她顿了一顿,冷冷地道:“杀之而后快。” 013诱饵 “十余年来,能在织经司衙门过得如此惬意悠闲,你应该是第一人。” 苏步青这句话倒不算夸大其词,毕竟现在陆沉的活动范围已经从厢房扩大数倍。 虽说无论他去什么地方,身边都跟着苏步青安排的高手,但至少人身自由没有受到太严重的禁锢。 厢房内的陈设也已换了一遍,还有陆通让人送来的数十本各类书卷,以及崭新的生活用品。 当然,陆通为了让苏步青通融,将织经司广陵衙门从上到下打点了一番,花出去的银子着实不少——对于家底极其厚实的陆家而言,这些银子无足轻重,陆通甚至想给陆沉送来两名丫鬟伺候起居,最后还是陆沉主动拒绝。 他怕苏步青着恼,织经司是特务衙门又不是青楼花馆。 这几天苏步青极少过来,如今顾勇的身份引起他的怀疑,孙宇也已交到他的手里,两条线正在隐秘地追查。 以苏步青的权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直接拿下顾勇,但是他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通过这两条线找出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再尽可能多地挖出北燕的细作,这才是一个间谍头子应该具备的判断力。 “大人请坐。” 陆沉面带微笑,走到桌边为其斟茶。 苏步青扫了一眼窗边大案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便能看到陆沉阅读的痕迹。 他没有在上面留下批注,只是在某些句子上简单地划线标注。 苏步青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句上,念道:“兵乱日久,民废耕农,内外苦饥,人多相食,道路断绝……” 他将书页合上,封面上是《陈书》二字。 “你喜欢读史?”他扭头问道。 陆沉顾左右而言他:“现在市面上的话本小说皆是才子佳人之流,看得多了难免乏味,还是这些书更能打发时间。” 苏步青微微一笑,将书卷放回去,随后走到桌边坐下,悠悠道:“你们陆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是令尊对你的期许应该很高。其实看看这些史书也不错,至少可以知道当年大齐太祖皇帝的不世之功。” 陆沉对这句话颇为认同。 两百年前,天下大乱,军阀割据,杀伐不断。 六十年暗无天日,九千里生灵涂炭。 一个又一个短命的王朝如走马灯般轮换,后汉、后梁、南陈、后晋、后周等等,长不过三四十年,短则是六七载,你方唱罢我登场,眨眼间风云变幻。 方才苏步青拿起的《陈书》就是记载其中南陈的十九年短暂国祚。 直到大齐太祖皇帝李仲景横空出世,扫平天下群雄从而玉宇澄清,于一百四十余年前定都河洛,又花去十余年时间彻底剿灭天南地北的割据势力,还黎民苍生一个安稳的人间。 百余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曾经的风流皆被雨打风吹去,天下又有混乱之趋势。 苏步青似有所感,又叹道:“当年若非那场变故,或许局势也不会如斯艰难。” 陆沉下意识以为他指的是元康之变,其实这也是他很困惑的问题。 十三年前,即先帝朝元康十一年,大齐虽然内忧外患民生凋敝,但仍然有着足够的底蕴以及士大夫的支持,否则皇七子李端也无法在江南统合势力登基为帝。 虽说陆沉对历史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知道类似的庞大王朝至少还能坚持数十年,何至于京城失陷皇帝殒命? 他不解地问道:“苏大人,景朝军力果真有那么强大,河洛城毫无守城之力?” 苏步青饮了一口茶,缓缓道:“元康十一年城破人亡只是果,往前四年的变故才是因。” 陆沉恭敬地道:“请大人赐教。” 苏步青便道:“元康七年,北方三国突破泾河防线,第一次兵临河洛城下。当时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并非双方武备悬殊,而是统领泾河防线的大帅杨光远被下狱问斩,边军士气涣散无心作战。北方联军包围河洛之后,先帝又做出一些令人不解的应对。” 他稍稍停顿,斟酌道:“先帝或许是过于焦急,为了尽快解决京城之危,便割让北方几座重镇,又在景朝的逼迫下将沙州七部派来的勤王土兵葬送。如是种种,才酿成四年后的恶果。” 陆沉眉头微皱,轻声道:“也就是说,四年后景朝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以极短的时间再度包围河洛,但是这一次勤王诸军肯定顾虑重重,谁都不愿成为第二个沙州七部。” “不说这些旧事了。”
苏步青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谈得太深入,话锋一转道:“你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晚辈相信大人很快就能还陆家一个清白。”陆沉拍了一记马屁,见对方不为所动,便试探性地问道:“莫非织经司的进展不太顺利?” 苏步青道:“我的人已经注意到顾勇的些许破绽,只是眼下看来还不够,打草惊蛇殊为不智。他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我身边能力很强的下属之一,对于织经司的行事风格极为熟悉,为人亦称得上谨小慎微,故而只能徐徐图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沉,继续说道:“至于那个孙宇,织经司略施手段便竹筒倒豆子悉数招认,问题在于他只是这个阴谋最下层的执行者,一直是伪燕细作找他,他并无主动联系对方的方式。虽说织经司已经根据他的描述绘制人像,且已经在出城各处道路布置人手,但广陵居民数十万,想要找到那些细作没那么容易。”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但是大人肯定有应对之策。” 苏步青微笑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这句话便有了考校的意味,陆沉虽不知对方的真实意图,却也没有一味藏拙,平静地说道:“晚辈之见,或许可以将孙宇放在明处。毕竟伪燕细作不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消除隐患的最佳方式是让他变成死人。对于大人来说,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应是一潭死水,只要对方有所动作,以织经司的手段自然可以一路追索。” “诱饵么?不错。” 苏步青颔首称许,又道:“不过今天来找你,倒和此事无关,而是我心中有几事不解。” 陆沉镇定地道:“大人请说。” 苏步青挑眉道:“你能想到将孙宇藏起来,这确是一步好棋,起码可以让自己不那么被动。只不过我更好奇的是,顾勇究竟想从陆家商队里找到什么证据?这份栽赃的证据是何时藏进商队里的?如今它又去了何处?” 这一连三个问题没那么好回答。 诚然,陆沉始终对苏步青抱有戒心,对方又怎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陆沉没有多想,坦然道:“证据藏在晚辈的马车隔层中,是一封伪燕细作写就、带着伪燕察事厅公文印鉴的密信,晚辈在发现之后便将其毁掉。” 苏步青定定地看着他,沉吟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初见那日你说过,商队在经过盘龙关时已经被守军搜检过。这般说来,守军并未找到这封密信?” 陆沉面不改色地说道:“是的。” 苏步青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追问,放缓语气道:“我会让人带着孙宇去陆宅左近招摇过市,应该不用太久便可还你自由。” 陆沉暗暗松了口气,垂首道:“多谢大人。” 便在这时,一名玄衣人走了进来,来到近前禀道:“大人。” 苏步青看了一眼陆沉,淡淡道:“何事?” 玄衣人沉默不语。 苏步青道:“直说便是。” 玄衣人便道:“禀大人,泰兴府衙门传来消息,张溪案另有发现,他以前的一名部将莫名自尽。那边怀疑当初的排查或有遗漏,因此请大人亲临主持。” 屋内忽地安静下来。 苏步青抬手轻敲桌面,片刻后微笑道:“看来不止你想到了如何使用诱饵。” 陆沉很快便领悟了对方的话中深意。 如今在广陵境内,苏步青执掌大局,只要他在这里一日,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就只能被动接招。想要改变这个局势化被动为主动,必须要让苏步青暂时离开,接下来各路人马才能从容行动。 陆沉点头道:“这是他们一脉相承的手法。” 转移视线也好,调虎离山也罢,终究失于匠气。 苏步青起身道:“如此也好,我就怕他们憋气憋到地老天荒。” 陆沉见状便站起来行礼道:“恭送大人。” 临行前,苏步青转头说道:“你为织经司出力,我自会保你周全,安心便是。” 陆沉躬身道:“多谢大人照拂。” 苏步青笑了笑,离开陆沉的住处,接下来便召集留在广陵的中层官员,将泰兴府那边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决定亲自带着一部分人手前往,此间事则交由顾勇全权负责,继续排查与陆家相关的可疑人等。 三月二十一日,苏步青离开广陵。 顾勇一直送到东门之外,回身时看着澄澈的天空,目光晦涩难明。 014困兽之斗 飒然春雨来,一室生微冷。 时维暮春,江北之地的空气里依旧带着几分凉意。 陆沉坐在窗前,凝望着氤氲在绵绵细雨中的烟气,听着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雨声,脑海中在想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 一个多月前,他还身染重病命在垂危,现在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这段时间以来并未感觉到任何不适。 一方面应该跟那场怪病的根源有关,另一方面足以说明他现在这副身躯比常人健壮。 毕竟陆家不缺钱,他从小到大的营养肯定跟得上。 远处忽有一队人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陆沉看清居中那人的模样后,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雨帘随风轻摆,细雨沿着他们的伞檐滑落,挂成丝丝缕缕的线,最终坠入泥土之中。 及至门外廊下,两名负责看守陆沉的探子迎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顾大人。” 顾勇面色冷峻,淡漠地道:“陆沉是否在里面?” 探子应了一声。 顾勇作势便要进去,探子连忙侧着身子稍作阻拦,垂首道:“请顾大人止步。” 顾勇微微皱眉,语调愈冷:“苏大人离开前,已经命我全权负责陆家细作案,难道你们没有接到通传?” 探子为难地道:“小人明白,只是检校大人另有吩咐,不允许陆沉见其他人。” “苏大人的命令的确需要遵守。”顾勇敷衍了一句,随即沉声道:“不过我如今负责此案,找陆沉了解详情方为正理。你若再拦着,休怪我以司内规矩惩治。” 两名探子对视一眼,又看向顾勇阴沉的面色以及他身后身姿矫健的高手,只得退到一旁。 顾勇道:“你们随我进来,也好在苏大人跟前做个见证。” 他带着二人与另外两名心腹走进厢房,余者负责肃清周遭,以免被无关人等干扰。 天光迷蒙,雨幕深沉,平添几分肃杀气息。 顾勇来到外间,一眼便瞧见平静相对的陆沉。 他拉来一张交椅摆在屋中,大喇喇地坐下去,然后微微抬头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眼中涌起锐利的光芒。两名心腹则一左一右,沉默地逼视着陆沉,显然没打算给他坐下的机会。 陆沉心中依旧镇定,面上微露疑惑,仿佛不懂这种紧张气氛因何而来。 “陆公子这段时间过得很安逸。” 顾勇淡漠地打开话匣子,话锋随即一变:“可你不应忘记,时至今日你仍然是织经司收押的嫌犯。本官知道你或有仰仗,但如今案情复杂难以推进,望你能配合查问,否则你恐怕就要体验一番织经司的手段。” 何谓织经司的手段? 大抵便是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的酷刑。 陆沉点点头,平静地说道:“大人但有所问,在下定知无不言。” 顾勇问道:“你在伪燕境内见过何人?” 陆沉道:“在下于二月初五率商队抵达伪燕铁山城,当夜便离奇病倒不省人事。二月末,在下侥幸病愈,随后便启程返回大齐。三月初九日,经由盘龙关入境。三月十二日,在城外北郊遇到顾大人。在下此行并未结识伪燕人氏,商队中的所有人皆可作证。” 他望着顾勇冰寒的目光,继续说道:“那天大人查问过商队众人,应知在下没有说谎。” “当天确实未有所得。”顾勇没有否认,旋即双眼微眯,缓缓道:“昨日本官将那些人召来,重新审了一遍,有一些意外发现,或许你会很感兴趣。”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请大人明示。” 顾勇道:“三月初十,入夜之后,你带着一群伙计将商队携带的物品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你自己的马车里找到一封信,可有此事?” 陆沉确实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番话,但这不足以让他慌乱,故而坦然道:“确有此事。” 顾勇勾起嘴角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人还交代,在他找出信封之后,你这位大少爷当时便决定赏他二十两银子,由此可知这封信十分重要。” 陆沉默然不语。 他还记得在宝应府五河县客栈里的夜晚,那个年轻人找到信封后脸上兴奋和激动的神情。 顾勇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另外有人交代,在你们抵达城外北郊后,你父亲身边的小厮孙宇忽然出现,然后你让人将其带走,可有此事?” 陆沉点头道:“是。” 顾勇双臂抱于胸前,眸光凌厉无匹:“陆沉,本官认为你应该将这两件事解释清楚。” 陆沉没有迟疑,平静地回道:“顾大人,搜查信封一事,不过是出于陆家商号多年来的谨慎习惯。鄙家商号行走于大齐和伪燕之间,历来小心翼翼不敢逾矩,若不自己检查一下难免放心不下。” 顾勇语调陡然冷厉:“那封信现在何处?” 两名心腹踏前一步,靠近陆沉身前三尺之内。 陆沉言简意赅地说道:“烧了。” 顾勇缓缓起身,压迫感扑面而来,寒声道:“信里写了甚么?” 陆沉想了想,摇头道:“请大人恕罪,在下已经将此事禀报苏检校,他叮嘱在下不得告知旁人。” “巧言令色!”顾勇步步紧逼:“本官再问你,那小厮孙宇寻你所为何事?你为何要命人将其带走?” 陆沉迟疑道:“只是家事而已。”
顾勇冷笑道:“你不说本官也知道。此番是你首次带领商队前往伪燕,北边的细作按照惯例将密信放入你的马车中。待你返回之时,张溪事发败露被擒,你父便匆匆派人北上通知你毁掉密信。你返程当日,陆通被请去府衙,他知道事有不谐,便派一小厮出城通风报信。” 陆沉心中略有些讶异。 顾勇的脑筋转得不慢,在苏步青于前日离开后,他马上抓准时机盘问陆家商队,而且肯定用了一些手段,将商队返回途中发生的事情查清楚。 陆沉并未因此愤怒,他明白面对这种酷吏,普通人根本没有硬撑的能力。苏步青在时,顾勇还要顾忌这位主官的想法,如今头上的大山被搬走,他当然不用瞻前顾后。 在拿到那两个信息后,顾勇便可名正言顺地编出这套说辞,勉强将这个阴谋圆回来。 先前陆沉还有些好奇,对方已经知道那封消失的密信,也知道孙宇被自己藏匿起来,尤其是孙宇这个人的存在,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掐准时间出现的顾勇身上,就是不知道顾勇会如何为自己洗清嫌疑。 原来如此…… 眼见对方虎视眈眈,陆沉依旧没有慌乱,他看了一眼侧前方那两名负责看守自己的探子,然后对顾勇说道:“顾大人的猜测不准确,只是在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告诉大人事情的真相比较好。” “放肆!” 左边那名心腹忍到现在,终于无法再忍下去。 身为织经司的密探,他不知拷问过多少嫌犯,其中不乏一些三四品的大官。 不论对方是何等心性,数十种特制的刑具轮番伺候,鲜有人能咬紧牙关——这名心腹只知道十多年前那位镇守北疆的杨大帅被下狱之后,历经两天三夜的拷打始终一言不发,端的可称为铁骨铮铮。 至于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是区区商贾之子,织经司内岂能容他这般拿腔作势。 这名心腹一声暴喝,随即闪身上前,右手探出抓向陆沉的手腕。 两名负责看守陆沉的探子面色微变,连忙对顾勇说道:“大人息怒!” 顾勇当然可以阻止此人的动作,毕竟这名下属没有全力施为,算不上快如闪电——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淡漠地望着陆沉。 下一刻,异变突生。 那人袭来的刹那,陆沉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侧身让过那一抓,右手攥紧成拳递出,击在对方的肩头。 陆沉身体微晃,那名织经司的探子却退了一步。 屋内众人尽皆怔住。 被击退的探子揉着稍微酸涩的肩头,眼中的轻蔑消失不见。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眼前这个看似温润的年轻人虽然不算高手,但是肯定有过习武的经历,根基打得比较扎实,力量也不俗。 顾勇目光微凝,他掌握的情报中并无陆沉有过习武经历的记载。 一个小小的陆家,居然隐藏着连织经司都没有记录的秘密? 场间最惊讶的人非陆沉莫属,此刻他甚至略微有些出神。 刚才那人出手的瞬间,他想要用前世的临敌经验应对,因为顾勇分明是来者不善,他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上。万一对方就是带着杀死自己的任务,事后再装成失手的样子,难道他还能在地下质问苏步青? 然而他没有想到,危机来临之时,自己的身体瞬间做出本能的应对,仿佛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只不过从穿越以来,他一直没有遇到过这种当面的危险,李承恩等人知道他大病初愈,也不会找他练手切磋,亦没人对他提起过此事,包括无比疼爱他的陆通在内。 而陆沉还能想起的记忆碎片里,并无这方面的回忆。 错愕之后,陆沉迅疾镇定心神,眼前的局面不容乐观,自己就算会一些拳脚之术也不可能是织经司密探的对手。 当此时,那两名探子已经站在陆沉身前,正色道:“顾大人,苏大人反复叮嘱过,陆公子不得有损分毫,请你冷静。” 这句话不轻不重,似乎不足以完全镇住顾勇。 气氛愈发冷肃,顾勇想起画月楼伙计的话语,双眼渐渐眯了起来。 陆沉静静地望着他。 就在两名探子呼吸转急,以为冲突即将爆发时,顾勇却忽然舒出一口浊气,幽幽道:“本官岂会违逆苏大人的命令。陆沉,本官再给你一点时间,望你珍惜宝贵的机会,仔细考虑清楚。” 这个变故连陆沉都没有料到。 对方显然已经接近爆发的边缘,这个时候却能强行克制住,委实需要极强的忍耐力。 顾勇转身朝外走去,没有再看陆沉一眼。 当他带着一群手下穿过雨幕继而消失的时候,两名玄衣人出现在厢房南面的回廊下,其中一人说道:“这厮为何不动手?” 另外一人淡淡道:“不知。或许是因为他猜到我们内卫留在广陵,所以才悬崖勒马。” “那现在怎么办?” “姓顾的已是一头困兽。我等继续遵照大人拟定的计划,带着孙宇去陆宅那边招摇过市,有些人终究会忍不住。” “嘿,难怪头儿对陆家子赞誉有加,如此折磨人的招数很符合咱们织经司的风格。” “废话真多。” ……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这场春雨渐渐止歇,天地之间重归宁静。 015引蛇出洞 顾勇走后,那两名探子随之告退,继续在门外执行保护的任务。 陆沉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外面雨后青翠欲滴的枝叶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顾勇的转变略显突兀,但是这并未占据陆沉太多的心思,无论对方是察觉到危险,还是不愿如此仓促地亮明态度,对于局势的变化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顾勇的下场早已注定,苏步青留着他并且给他权力,只是希望通过他查到更详细的线索。 陆沉此刻思考的是自身,或者说陆家的古怪之处。 原主有习武的经历,境界不算太低,甚至可以和织经司的探子一较高下,由此可见原主一定下过苦功。 以陆家的财力来说,陆通为独子延请名师教授武功不算稀奇。陆沉疑惑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从顾勇的反应判断,织经司里根本没有相关的记载。 如果没有细作案的发生,或许织经司不会过分关注一个商贾之子的生平,但这段时间苏步青和顾勇已经将陆家查个底掉,肯定将陆沉十九年来做过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交锋,陆沉不可能再轻视织经司这个特权衙门培养出来的密探,更不会怀疑他们极其强悍的调查能力。 顾勇对他习武之事毫不知情,只能说明这件事连陆家仆人都不清楚。 确切来说,此事或许只有原主、陆通和教授陆沉武艺的人知道。 难怪陆通放心他带领商队前往北燕境内。 只不过这样一来又牵扯出两个问题。 其一,原主长期习武身强体壮,寻常小病根本不足为惧,更不可能无缘无故染上怪病一命呜呼,连一众名医都查不出病因。 换而言之,原主之前倒下肯定不是因为生病,更接近陆沉猜测的中毒之说。 其二,陆通为何要掩盖原主习武的经历? 如今天下局势混乱,齐燕之间明争暗斗,更北方的景朝亦在积蓄力量,淮州作为三方冲突的焦点所在,但凡家资尚可的人都会为子弟延请武师。 在这个乱世里,习武绝对不是朝廷禁止或者见不得人的事情。 陆沉思来想去,只能认为这是陆通想让唯一的儿子韬光养晦,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 然而一介商贾之子,又有多少人会特意关注,他何至于这般小心翼翼? 一旦将视线聚焦在陆家本身,很多回忆便在陆沉的脑海中涌现。 ——“是的,不过老爷曾说,伪燕境内也有很多大齐的儿郎,两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小人还记得老爷当时心情不太好,却不知为何如此。” 这是在盘龙关后等待检查、都尉宁理出现之前,李承恩与陆沉闲聊时随口提起的话。 当时陆沉并未细想,现在琢磨起来却感到大有古怪。 陆通只是广陵地界小有名气的富商,或许因为知府詹徽的关系,他对官面上的事情比较了解,但是怎会接触到织经司相关的事务? 即便他能猜到织经司会在北燕境内安插密探,这“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八个字又从何而来? ——“其实在你回来之前,为父便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了,因此特地去拜访城中一位故交,请他照拂一二。” 这是父子二人在府衙相见时,陆通不经意间吐露的信息。 陆沉忆起当时自己确实略感奇怪,如今仔细一想,他立刻醒悟到为何会有那种感觉。 因为前世的经历,陆沉拥有极其敏锐的触感,哪怕是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被人刻意盯上之后很快就能发现。 但是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推断,陆通应该做不到这一点。 已知苏步青没有参与陷害陆家的阴谋,等顾勇做好陷害的准备再暗示他调查陆家,这个时间距离陆沉抵达广陵肯定很紧凑。 短短几天时间内,陆通就能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并且做出应对,要么他拥有织经司内部的消息渠道,而且向他传递消息的人身份肯定不低。 第二种可能,陆通像陆沉前世那样经受过严格的训练。 虽然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判断,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对于陆沉来说这同样不是好消息。 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商贾,结交广陵知府还能说得过去,在织经司这种特殊衙门里收买耳目是为了甚么? 似乎又转到第二种可能性。 陆沉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他所作的一切只为自保,付出的努力似乎收到了成效。 顾勇和宁理相继暴露身份,陆家的嫌疑逐步洗清,苏步青渐渐认识到他的能力,萧望之那边说不定也有进展。 这本该是柳暗花明、他安心休养一段时间的大好局面,谁知迷雾之后仍是迷雾。 陆沉在房内缓缓踱步,眉头愈发紧皱。 陆家必然藏着一些秘密,只是不知陆通究竟能隐藏多久。
他对南齐没有什么感情,更谈不上忠君报国之类的念头,如果不是必须要保护自己,他肯定不愿刚来这个世界就掺和进这些波诡云谲的事情里。 至于陆通和陆家,他脑海中浮现陆通那张偏胖的面庞和憨厚的笑容,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必提起,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也不能任由陆家在这件事里越陷越深。 当务之急,便是尽快结束这件案子,让自己和陆家抽身而出。 一念及此,他平复心情放缓呼吸,迈步走到外间,来到门外那两名探子的身旁。 其中一人见状便问道:“陆公子有事?” 陆沉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那人心领神会地说道:“公子放心,顾察事已经远去,周遭都是苏大人安排保护公子的人手。” 陆沉道谢,然后说道:“烦请转告苏大人,不宜再继续等下去,理应尽快收网。”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然后为难地说道:“陆公子,苏大人已经拟定了相应章程,突然更改恐怕不妥。” 陆沉摇摇头,神色郑重地说道:“你只需要转告苏大人,孙宇出现之后,对方肯定意识到阴谋已经败露,届时他们极有可能主动斩断一切线索。” 探子神色微变,当即颔首道:“公子放心,我会立刻向上禀报。” 陆沉不再多言,返回房中静坐窗前。 这本就是他先前故意留下、一个可以随时调整的借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用上。 “为何要陷害陆家呢?” 他在心中重复默念这句话,这一次却不像在五河县客栈那晚时的坚定。 …… 西北边境,盘龙关。 东南角校场上热火朝天,数百将士正在奋力操练。 不远处的鼓楼上,都指挥使裴邃扶着栏杆,神色淡然地观察着下方的阵型。 南齐边境六座都督府,论战力首推淮州与靖州二处,前者控扼江北孤地,后者镇守衡江南岸最重要的战略要冲平阳府。 淮州七军之中,又以盘龙军和北面防线的镇北军并驾齐驱,实力强过其他五军。 依南齐军制,一军为一万二千人,下辖四团。 盘龙军四位掌团都尉中,宁理原本排名靠后,但是他最近一年来颇得裴邃信重,地位不断提升,渐有压过其他人的势头。 当宁理走上鼓楼来到裴邃身后时,裴邃的亲兵非常自觉地退开。 宁理见礼完毕,裴邃便问道:“第二次接洽之后,你怎么看待北面来人?” 数日前,宁理遵照裴邃的命令,潜行北上与那个名叫李固的男子密会,双方就李固的家主南投之事简略相商,今天则是第二次相见。 宁理沉吟道:“回将军,李玄安应该是真心投奔,但末将认为必须要保持警惕。” 裴邃依旧望着前方,淡淡道:“李玄安身为伪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算得上伪燕朝堂上颇有分量的人物。但是你我皆知,此人的军功一大半都是靠着屠戮百姓而来,那些人同样是大齐的子民。若非大都督允准,某实不愿招降此人。” 宁理叹道:“将军,李玄安的确性情卑劣,但此事关系到朝廷大计,同时也是为了吸纳北地人心,所以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想来大都督也是这般考虑的。” 裴邃神情复杂地笑了一声,道:“你不必相劝,某只是一介都指挥使,不会亦不能违逆大都督的军令。不过是想到这种人会受到朝廷的优待,下半辈子尽享荣华富贵,某就觉得恶心。” 宁理沉默不语。 裴邃又道:“细节可曾谈妥了?” 宁理连忙应道:“是,正要请将军和大都督批复。李固说,四月初三日,李玄安会率领三百余心腹转道沫阳路,随后快速南下赶来盘龙关。” “三百多……”裴邃沉吟着。 宁理心中一紧,面上古井不波。 裴邃没有反对,话锋一转道:“他的家眷呢?” 宁理迟疑道:“李固言道,李玄安的家眷都在河洛城,稍有动作就会被伪燕察事厅发现,因此他纵然万般不忍,也只能带一子南投。” “好一个万般不忍。”裴邃眼中泛起浓浓的嘲讽,摇摇头道:“某会立刻派人禀报萧大都督,若无意外,四月初三你便带人北上迎接。告诉李玄安,他们会在盘龙关待上数日,等伪燕有了应对举措之后才能进入大齐境内。” 所谓应对举措,自然是指北边公开李玄安的叛逃行径,用他家人的血警告其他人。 或许…这就是李玄安只带一个儿子南投的原因,用那些人命让南齐相信他的诚意。 宁理平静地应下。 片刻过后,裴邃扭头望向楼梯口,注视着宁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016你我皆棋子 画月楼,二层临窗位置。 那位三十岁左右的伙计如往常一般,为顾勇斟酒布菜,神态恭敬挑不出半点毛病,然而他的语调却偏阴沉:“你最近来得有些频繁了。” 顾勇目不斜视,淡淡道:“今日不过是第二次。” 伙计道:“十天之内的第二次,以往你顶多半个月才来一次。” 顾勇默然。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织经司察事,且在淮州地界上磨砺七年之久,他当然知道这个简单的频率变化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 但是眼下正处于极其关键的时刻,他必须知道上面的人究竟做何打算。 伙计见状又道:“罢了,现在说这个没有太大的意义。上面让我问你,前日为何放弃对陆沉下手?你可知道,为了将苏步青调去泰兴府,继而给你创造这个动手的机会,我们损失三名好手才逼死张溪的部将。” 顾勇平静地应道:“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苏步青将陆通放回去,只将陆沉留在衙门内,显然是察觉到陆家存在被人陷害的可能。” “又如何?” “陆沉发现了那封密信,又将孙宇藏了起来,这两件事必然为苏步青所知。以他的经验和心机,绝对能发现这个过程中的蹊跷。故此,当时我感觉到若是对陆沉动手,无法得手不说,肯定还会被苏步青布置的暗手擒下。” 伙计闻言微微皱眉,问道:“暗手?” 顾勇抬头望着他,神情凝重地道:“我以前对你说过织经司最神秘的内卫。以淮州司为例,泰兴府、来安府和广陵府这三处衙门皆比不上内卫,这批人手连我都不知详情,只由苏步青一人掌握。苏步青虽然不在广陵,可他只要将内卫留下一部分,我便没有机会伤害陆沉。” 伙计轻叹一声,算是认可他的看法。 顾勇又道:“顺着这条线想下去,我很有可能已经被苏步青怀疑。你们要调虎离山让他去泰兴府,他便顺水推舟将陆沉当做诱饵。” 伙计缓缓道:“虽然如此,我们的目标越来越接近实现,你应该感到高兴。” 顾勇露出一抹神情复杂的笑容。 所谓目标,是一个很复杂的局。 这一切的起因是元月底的时候,苏步青发现东边泰兴府境内北燕细作的踪迹,顾勇来不及将消息传递出去,那些人便已经失手被擒。 因为其中一些人持有明面上的身份,而且很多线索都来不及毁掉和遮盖,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的暴露已经不可避免。 事发突然,顾勇等人来不及与北边河洛城联系,于是在北燕察事厅留在淮州境内的主事之人筹谋下,一个应对和反制的阴谋旋即成型。 由张溪在最后关头吐露出另外一个内奸和广陵陆家的消息,将苏步青和织经司密探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 盘龙关都尉宁理和织经司察事顾勇负责施行对陆家的栽赃陷害,进一步坐实陆家的罪名。 这不仅可以误导苏步青,还能通过陆家将薛怀义牵扯进来,进而引发织经司和南齐右相薛南亭之间的矛盾,最终便可造成南齐中枢的内斗加剧。 那主谋之人另外一个目的便是在暂时摆脱织经司的关注后,让北燕安插在南齐军中的细作开始行动,推动李玄安南投之事,以此来尝试谋夺盘龙关。 顾勇心中百折千回,抬头问道:“家里有没有查出来,先前隐藏在泰兴府的人为何会暴露行踪?” 这短短一句话里不知藏着多少沧桑。 十三年前,衡江南北本是一家,皆为大齐疆域,不像现在这样分裂为北燕和南齐。 河洛沦陷、先帝殒命之后,有些人诚心归附登基为帝的皇七子李端,从此老老实实地做着南齐的臣子。但有些人在被南渡洪流裹挟进入南齐境内时,身上便已经担着隐秘的任务,而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回头。 张溪如是,宁理如是,顾勇亦如是。 他们大多已经在南边娶妻生子,历经七八年的奋斗拥有了官面上的身份,可他们其实都是北燕察事厅的细作,真正的根依然在北燕。 伙计亦有些触动,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消息。我估计,这应该是秦正安插在北边的钉子发挥了作用,否则苏步青做不到那么果决狠辣。” 顾勇又问道:“边关局势如何?” 伙计面露迟疑。 按照察事厅内部的规矩,他不能将这种情报告知对方,然而望着顾勇微微发白的面色,他知道这个老朋友最近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再想到上面对顾勇的安排,伙计心里暗暗一叹,选择性地说道:“我不是很清楚,但宁都尉已经取得盘龙关都指挥使裴邃的信任,李玄安诈降夺关一事也在推行中。” 顾勇眼中浮现一抹期盼,神往道:“若是能拿下盘龙关,萧望之只能率军退回江南,想必那时候我们便不用再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像他们这种长期潜伏的密探,一旦曝光便不可能继续从事这份艰苦的活计,基本会调往北燕境内。 伙计轻咳两声,岔开话题道:“另外,最近上面查到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 顾勇正色道:“何事?” 伙计道:“我们原本以为陆通与薛怀义只是比较深的交情,如此足够将薛家牵扯进来,但仍旧差了点火候。近来上面探明一件事,元嘉之变以前,陆通竟然救过薛怀义的命。” 顾勇神情微变。 比较深的交情和救命之恩这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他郑重地问道:“消息属实?” 伙计颔首道:“这是从薛家一名老家仆口中查到的,而且已经和当年的某些事情做了印证,可以确定为真。” 顾勇很快就领悟了对方话中的深意。 陆沉是陆通的独子,而陆通对薛怀义有救命之恩,如果陆沉死在织经司衙门内,陆通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子复仇,届时薛怀义又怎能置身事外? 再者,陆家商号在广陵颇有名气,对于整个淮州的商贾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倘若陆家因此家破人亡,其他人焉能不兔死狐悲?这对于淮州的稳定同样是一个打击。 只是在苏步青已经有防备的情况下,强杀陆沉即便能成功,顾勇也不可能活着离开。 沉默片刻后,顾勇幽幽道:“老徐,你回去之后,去一趟我的老家——” 谁知伙计这时忽然打断他的话头:“上面决定,这件事不用你动手。” 顾勇怔住,面露不解之色。 伙计道:“我们留在陆宅附近盯梢的人,昨日发现了那孙宇的踪迹。” “孙宇?!”顾勇微微变色,旋即沉声道:“陆沉果然将此人交给了苏步青,按理来说孙宇这样的小角色不值一提,他应该不会知道多少事情。” 伙计摇头道:“但是从苏步青对其的重视来看,此人或有一些奇特的能耐。上面的意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抓紧时间除掉这个漏网之鱼,这件事便交给你来做。” 相较于在织经司衙门内强杀陆沉,解决一个躲躲藏藏的孙宇显然要容易很多。 即便苏步青事后问责起来,顾勇也可推诿不知,或是在追捕孙宇的过程中不小心错手杀死对方。 对于经验丰富的密探来说,这种事可谓得心应手。 顾勇略觉宽慰,又问道:“那陆沉呢?” 伙计斟酌道:“既然苏步青在怀疑你,那么你方才所言织经司内卫的目光肯定会聚焦在你身上,只要你带着人去杀孙宇,他们肯定会跟过去。与此同时,画月楼这边也会卖一个破绽,将苏步青留下的其他人手吸引过来。” 顾勇迅疾了然,赞道:“如此一来,衙门那边实力极其空虚,我们只需要少数好手就能闯入杀死陆沉!” 伙计微笑道:“上面决定在后日同时发动。” 顾勇当即起身道:“我立刻着手安排,你让人查明孙宇的藏身处,用最安全的那个方式告知于我。” 伙计应下,然后一反常态地将他送出画月楼。 顾勇离开后,楼内的生意渐渐忙碌起来,伙计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恭敬地招呼每一位客人。 直到月上树梢,画月楼打烊之后,伙计才终于能够歇下来。但他没有回住处歇息,而是在和掌柜说了一声之后,潜行于夜色中,来到画月楼南面一座普通的民宅内。 暗室之中,一人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伙计将他和顾勇密谈的内容一五一十道来,没有任何隐瞒和遗漏。 那人听完之后沉默良久,缓缓道:“我知道你心有不忍,但是顾勇已经暴露,苏步青如今将他当成一个诱饵,试图勾引我们上钩。你要记住,顾勇不比张溪,他知道我们内部很多隐秘,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从声音判断,这应该是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 伙计对他既敬又畏,虽然此人在南齐境内并无如何显赫的身份,却是北燕察事厅主官王师道极为信任的心腹,且是察事厅在淮州境内的主事之人,这次的所有谋划便出自他之手。 伙计将心中那抹伤感的情绪压下,垂首应道:“卑下明白了。” 那人微微颔首道:“杀死陆沉和孙宇后,送顾勇一程,让所有的线索到此为止。” 伙计道:“是。” 那人又道:“就这样罢。此间事了,你隐姓埋名一段时间,等我忙完边关的事情再行安排。” 北面边境,另外一桩大事正在筹划。 若是此番北燕能夺取盘龙关,拿下淮州便不再是奢望。 伙计闻言心中一凛,恭敬地行礼退下。 行走于凄冷的夜色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那轮残月,发出一声饱含万千感慨的叹息。 017生死如常 南齐建武十二年,三月二十九。 天光阴沉,乌云密布,却迟迟不闻风声,好似一张用力拉满引而不发的牛角大弓,充斥着肃杀与压抑的气息。 陆沉在辰时过后醒来,简单洗漱后像往常一般在外面的小院子里做些锻炼,然后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接下来便返回窗前看书。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抬头望着依旧阴冷的天光,将书卷放回原处,起身走到门外。 廊下,两名负责保护他的探子凑了过来,其中一人笑吟吟地问道:“陆公子可是有些烦闷了?” 陆沉在这里住了十来天,常人闻之色变的织经司衙门,于他而言不过是活动空间较小的住处。 这两名探子早已同他混熟,有时也会闲聊几句。陆沉知道他们的规矩和忌讳,从未提过那些不合适的话题。 他脸上泛起一抹温和的微笑,亲近地道:“这段时间辛苦二位了,在下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那人摆摆手道:“这是我等的职责,陆公子不必挂怀。” 陆沉顺势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不知道苏步青有没有返回广陵,也不清楚织经司的收网工作进展得如何,本来只是随口相问,没想到对方居然认真地答道:“我叫李近,他是郭台。” 陆沉问清楚具体的字,随后说道:“二位当日相护之情,在下犹记在心,不胜感激。” 李近微笑道:“陆公子可谓真人不露相,这武功的底子非常扎实。那日对你动手的人名叫潘正山,是顾勇的铁杆心腹,手上功夫颇为老辣,一般人根本抵挡不住。陆公子不仅能在电光火石之间避开,还能顺势反击将其逼退,这等身手放在咱们织经司内也算不俗。” 陆沉谦逊地道:“不过是有心算无心,当不得阁下如此称赞。” 站在另一边的郭台忽地插话道:“陆公子,顾勇在半个时辰前带人离开衙门,似乎是往东城的方向而去。” 陆沉目光微凝,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难怪我觉得今天这里安静了许多。” 李近更加直接地说道:“按照苏大人的安排,孙宇便藏在东城一处民宅内,顾勇应该是去找他。另外,通过这段时间的跟踪和排查,苏大人已经确认西城画月楼是伪燕细作在广陵城内的据点。” 陆沉怔了怔。 李近这番话看似平淡,却是织经司内部的高度机密,怎会这般轻易地说出来? 仔细一想,这肯定是苏步青授意他们这么做的。 陆沉心里略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苏步青缘何突然变得如此信任自己? 李近见状解释道:“如今衙门里没多少人了,顾勇带走了他的亲信,另有一部分人跟踪他去东城,又有一批去画月楼抓捕伪燕细作。苏大人说,伪燕察事厅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抽空衙门里的人手,所以他觉得陆公子值得信任。” 陆沉意识到这句话的深意,对方将苏步青暗中布置的高手悉数调走所图为何? 自然是要利用这个空当进入织经司衙门,然后将他杀死。 换而言之,苏步青直到决定收网之前,仍旧没有完全信任陆沉,等到对方费尽心机想要杀死陆沉,他才终于放下心中的疑惑。 饶是陆沉见惯大风大浪,此刻亦忍不住感慨——这种间谍头子的心眼确实比普通人多一些。 便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枝叶簌簌作响,刀剑相击之声传来。 李近和郭台瞬间敛去脸上笑意,如平时一般满面冷肃,李近说道:“陆公子武艺不弱,但应该没有生死相搏的经验,还请返回屋内,待局势稳定之后再出来。” 陆沉没有打肿脸充胖子死撑着,虽说这具身躯有着习武之人的本能,而且他前世接受过极为严苛的训练,但眼下显然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三十名剽悍杀手正朝这边冲来,而厢房附近出现七八名玄衣人的身影,他们应该就是苏步青麾下最核心的精锐。 陆沉只说了一句“小心”便立刻退回屋内。 李近和郭台并未主动冲上去,待对方靠近数丈之内,那些隶属于织经司内卫的玄衣人迎上前,双方没有任何啰嗦的废话,甫一见面便展开白刃相见的搏命。 单就个人武艺而言,织经司内卫要胜过对方,但是北燕察事厅派来的杀手占据人数上的优势,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朝厢房这边挤压过来。 伤亡很快出现,最先倒下的人是一名北燕细作,他被一名玄衣人手中的百炼钢刀生生砍掉左臂,他尚未发出痛呼声,玄衣人便向前挺进一步,再度挥刀砍在他的脖颈上。 鲜血遽然喷洒,几近形成一道血雾。 细作的喊声卡在嗓子眼里,直挺挺朝后倒下。
无人因此变色。 他的两名同伴瞅准机会一左一右杀来,一人长刀斜劈,另一人欺身而进,两柄短刺扎向玄衣人的腰间,皆是一招毙命的狠辣攻势。 玄衣人临危不乱,上身猛然后仰,右脚发力蹬地,身体便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倒滑而出。 那一刀被他从容避开,但是另一人却如附骨之疽跟上,趁他后退途中无法再调整身形的机会,两枚短刺左右刺出。 玄衣人的右腿立刻被划开一道鲜血直流的口子,另一枚短刺更加凶狠地刺向他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刀斜刺里杀来,无比磅礴的力量喷涌而出,悍然砸在这枚短刺之上。 玄衣人站稳脚跟,只见李近出现在自己身边,看了一眼他正在流血的右腿,没有多言便提刀向前冲去。 这是一场沉默又惨烈的厮杀。 一边是南齐织经司最精锐和神秘的内卫,另一边则是北燕察事厅集合起来的好手,都是刀口舔血见惯生死的汉子,且这几年在淮州境内较量过太多次,彼此都非常熟悉。 织经司内卫虽然武艺高强,但在人数上处于绝对的劣势,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挡不住对方。 莫非苏步青真的中了算计? 当这个想法在一部分北燕高手脑海中浮现的时候,他们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杀!” 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眼中精光熠熠,右手提着一柄长刀,几个起落间便冲入北燕高手的后阵。 在他身后,数十名男子随之杀来,相较于织经司和察事厅训练有素以杀人为生的高手们,他们略微显得杂乱无章,手里的兵器亦是五花八门。 然而这些人却呈现出悍不畏死的姿态,一个个宛如出柙猛虎,嘶吼着挺身而上。 尤其是为首的年轻男子,一柄长刀似匹练般大开大合,内劲更仿若源源不绝,瞬间便斩杀一名北燕高手。 这第三方的突然出现打了燕人一个措手不及,而且他们绝对不是织经司的人手。 眼见己方处于下风,强杀陆沉的任务很有可能失败,几名察事厅的细作于厮杀之中交换一个眼神,忽然结阵向前冲去,目标直指明显武艺最强的李近和郭台。 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交手过后,李郭二人联手击杀两名敌人。然而第三人却拼着后心挨了李近全力一击,在喷出一口鲜血后顺势向前,身体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撞向前方的厢房大门。 “砰!” 木门被他直接撞开,随即一个落地翻滚冲入屋内。 霎时间,李近、郭台和后来出现的年轻男子神色大变,眼中煞气遽然涌起,三道身影纵跃而起,从不同的方向冲向厢房。 外面杀伐声不绝于耳,房中呈现出短暂的死寂。 下一瞬,那名北燕高手脸上露出狰狞笑意,一个闪身便来到陆沉面前,右手似灵蛇一般探出,抓向陆沉的咽喉。 虽说方才李近那一掌已经伤到他的心脉,此刻的他已经远不如平时那般强悍,但是面对一个年轻稚嫩的商贾之子,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陆沉仿佛被吓傻一般站着。 在对方的右手靠近的刹那,他忽然抬起自己的左臂挡在颚下,与此同时右膝抬起,小腿似鞭子一般抽出。 北燕高手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如此冷静沉着,他们都已经从顾勇口中得知陆沉有习武的经历,但是杀人如麻的精锐细作又怎会将这种雏鸟放在眼里? 更要命的是,李近那一掌让他的实力大打折扣。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陆沉用左臂挡住对方的致命一抓,右脚精准又凶狠地踢向此人的裆下。 北燕高手双眼猛然瞪圆,没等他发出惨嚎,陆沉迅疾贴近,左臂由横挡转前击,食指和中指毫不犹豫地插在对方的眼珠上。 “啊——” 对方的嚎声戛然而止,因为陆沉的右手已经攥紧成拳,奋起全身力量朝着他的喉结砸了下去。 非常简单的招式,甚至可能会被这个时代的一些人认为是不入流。 然而对于陆沉来说,生死之间不必拖泥带水,用最小的代价杀死敌人才是王道。 北燕高手已经变成一具尸体,陆沉往后退了一步,望着对方倒在地上,神色冷峻且镇定。 几道身影冲入屋内,看见这一幕不禁略微出神。 陆沉的目光越过李近和郭台,停留在第三人面上,略显讶异地问道:“承恩,你怎么来了?” 李承恩见陆沉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闻言微笑道:“少爷,不光我来了,家中护院都来了。” 陆沉点点头,绕过北燕高手的尸体,平静地向前走去。 018意如何 在李承恩、李近和郭台三人重新加入厮杀后,屋外的战局便不可逆转地倒向织经司。 这三人明显比其他人胜出一筹,尤其是身姿矫健的李承恩,那些北燕细作根本抵挡不住。 陆沉没有因为方才杀死一人就兴致勃然地参与进去,李承恩等人显然不会同意,而且肯定会因为他的加入而分心。 趁着这个空当,他细致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的武功。 比他想象得更厉害一些,众人闪转腾挪都很轻松写意,虽然还没达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地步,但已经明显超出单纯凭借蛮力施展的阶段。 这让他警醒过来,如果没有自己这具身躯习武经历的加持,仅凭前世掌握的杀人技巧,应该拿那个北燕高手没有办法。 随着己方取得一面倒的优势,燕人已经心生退意。在找到一个机会后,还能站立的十六七人迅即撤出战斗,然后向四面八方败退。 织经司的玄衣人数量实在太少,李承恩带来的陆家护院又缺少丰富的临阵经验,似乎无法将对方悉数留下。 就在陆沉迟疑时,北面传来砰砰两声闷响,跑得最快的两名北燕细作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回来,落在地上时已经生机断绝。 “参见大人!” 李近和郭台领头,一众玄衣人整齐行礼。 陆沉抬头望去,只见身穿一袭暗紫色织经司制式官服的苏步青迈步走来,刚才那两人应该是被他直接掌毙,但从他脸上看不到半点波澜。 其余逃跑的北燕细作也被跟随苏步青而来的下属抓获或者当场格杀,无一人顺利逃走。 苏步青第一眼望向陆沉身后被撞坏的木门,随即转头看向李近,目光微冷。 李近垂首低眉,略显惶恐地说道:“禀大人,方才一名伪燕细作闯入屋内,万幸陆公子反杀此人。卑下护卫不利,请大人责罚!” 陆沉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不是他生性冷漠,而是眼前这个场合下,他身为一个没有根基的外人,委实不宜贸然插手织经司的内部事务。 苏步青淡淡道:“下不为例。” 李近躬身道:“谢大人宽宥!” 苏步青来到陆沉身前,将其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能反杀一名伪燕细作,事后还能平静如常,可见你心志远超常人。陆沉,你又让本官刮目相看了。” 陆沉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有些偏离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便微微苦笑道:“大人说笑了,晚辈只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苏步青没有计较这句话的真假,转而对肃立在旁的李承恩说道:“让你家的护院都回去,顺便告诉陆员外一声,陆沉今天晚些时候便可回府,他不用再担心了。” 李承恩大喜过望,躬身行礼道:“草民代家主谢过苏大人!” 苏步青颔首道:“不必言谢。” 陆沉脸上却无太明显的喜色,不解地说道:“大人,晚辈现在不能回府么?” “不急,本官带你去几处地方转转。”苏步青悠悠然说道,随后转身当先而行。 李近和郭台走过来,不约而同地朝陆沉拱手一礼,然后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少爷,这是……”李承恩低声相询,满面关切之色。 陆沉意识到苏步青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从最开始的审视到后来的温和,现在又多了几分亲近和欣赏,连带着李近之类的织经司精锐也对他礼敬起来。 按下心中的思绪,他轻声说道:“大人有命,我等自当遵从。” 那些活着的北燕细作被押往监牢,受伤的玄衣人自有郎中前来医治。 苏步青带着二十余人走出织经司衙门,然后招手示意陆沉上马,两人几乎并肩前行,李承恩和织经司众人紧随其后。 陆沉注意到这是前往西城的路。 苏步青不紧不慢地说道:“顾勇那边需要安排人手盯着,城内的伪燕细作也要人手去追捕,衙门这边难免空虚。仓促之间抽调不出更多的人,我只好派人去你家说了一声,让令尊派来这些好手保护你。令尊对你很好,几乎没有任何保留。” 这算是解答了李承恩及陆家护院出现的原因,然而事情真的这般简单么? 陆沉斟酌道:“多谢大人厚爱。” 苏步青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陆沉轻叹道:“晚辈这些天时常感慨,若非遇到苏大人这样明见万里的官员,说不定就会身陷囹圄不得挣脱,更会连累整个陆家。” 苏步青笑了笑,淡然道:“其实……你们陆家这次算是涉险过关。” 陆沉微微一怔。 苏步青解释道:“在伪燕的杀手冲入衙门之前,我心里始终有个念头盘旋不去。”
陆沉道:“请大人示下。” 苏步青抬眼望着街道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和那些躲避道旁的行人,缓缓道:“隐藏在泰兴府的伪燕细作落网后,张溪随即暴露身份。起初他的口风很严实,直到我让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到一百零九刀时他终于扛不住,供出了广陵陆家。” 陆沉在初见时便听他说起过这件事,然而此刻听来另有深意。 果不其然,苏步青继续说道:“只不过他的招认有些意思,先说淮州境内还有一名颇有影响力的内奸,临死之前又吐露广陵陆家这四个字。” 陆沉目光微凝,神色渐渐肃然。 他还记得当初苏步青说的是,淮州境内还有一名身份不低于张溪的内奸,陆家则是负责居中联络。 如果按照苏步青此时的说法,岂不是说陆通就是那个内奸? 这一刻陆沉的笑容略显勉强,道:“苏大人,这肯定是张溪故意陷害家父的说辞。” 苏步青不与争辩,微笑道:“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张溪暴露后,令尊担心他无法保守秘密,便联合我麾下的顾勇以及其他伪燕细作,故意卖出这个破绽。陆家有嫌疑,却又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最后再成功洗白,岂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陆沉心念电转,虽说苏步青先前展现出对他的信任,但眼下的这番推测却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他镇定心神,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说的没错,确实有这种可能。” 苏步青并不意外他如此冷静,这段时间陆沉的表现足以证明他比同龄人更成熟。 他淡然地说道:“当然,伪燕细作矢志不移地想要杀死你,基本能够洗清令尊身上的嫌疑。都说虎毒不食子,令尊又素来疼爱你这个独子,总不至于拿你的小命来赌这一场。故此,你倒也不必过分担心,这件事应该没有后顾之忧。” 陆沉知道对方这番话留有余地,但是能够让这位间谍头子暂时放下疑心,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表态,对于陆家而言大抵也能松口气。 闲聊之间,众人来到一条长街的中段,前方便是小有名气的画月楼。 大街上行人寥寥,满目肃杀之气,楼内的战斗也已接近尾声。 “砰!” 一道人影从二楼横飞出来,摔落在地面上,荡起一片灰尘。 又有一人持刀跃下,本来想要擒住对方作为活口,然而摔下的那人单手撑地而起,另一只手亮出一柄匕首,捅向对方的心口。 刀光一闪,摔落的人嘴角溢出血迹当场毙命。 陆沉此时才看清死者一身酒楼伙计装扮。 旁边勒马静观的苏步青淡淡道:“有何感想?” 陆沉默然片刻,眼前的生死搏杀让他心有所触,他用略显低沉的语调说道:“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苏步青点了点头,微眯着双眼道:“楼内留下的大多是不重要的边缘角色,真正在伪燕察事厅内具备一定职权的细作昨夜便已离开。当然,我的人已经盯住他们,眼下应该颇有收获。即便是这些边缘角色,我们仍旧不可大意对待,因为两边早已是仇深似海。” 陆沉渐渐领悟到对方的用意。 从刚见面的亲切态度,到方才那番和颜悦色的敲打,再到现在带他来画月楼看两边的厮杀,苏步青显然是要告诉他,齐燕之间的争斗并非花间做戏,而是随时都可能见血的以命相搏。 苏步青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缓缓问道:“你现在已经见识过伪燕细作的心狠手辣,也应清楚斗争的残酷性,不知有没有胆量进入织经司,助我扫清淮州境内的魑魅魍魉?” 谜底终于揭开。 对于普通人而言,像苏步青这等身份的人主动招揽,又是地位超然人人畏惧的织经司,或许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是陆沉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轻易接受——非他拿腔作势或是故作清高,而是他心中还有很多疑惑,在见到陆通之前他不能做出决定。 一念及此,陆沉微微垂首,郑重地说道:“大人厚爱,晚辈受宠若惊。只是兹事体大,晚辈需要请示家父的意见。” 苏步青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他静静地望着陆沉的眉眼,微笑不语。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随即一骑来到苏步青身旁,骑士恭敬地拱手道:“禀大人,已在城内擒获十三名伪燕细作,另外顾勇及其亲信被围,现于东城一处民宅内负隅顽抗。遵照大人之令,内卫暂时没有对其动手。” 苏步青颔首,然后对陆沉说道:“随我去看看,顺便送他一程。”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静,陆沉却听出几分哀戚之意。 闷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穿透头顶阴沉的天幕,宛如连绵不断的丧音。 019沧海一粟 东城,崔家巷。 原本还有一些闲散汉子打算瞧热闹,待听到“织经司办案”五个字后立刻作鸟兽散,无一人敢留在原地,有些胆小之人甚至连忙跑回家中紧闭门窗。 一处民宅的前庭内,顾勇与五名心腹站在廊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不远处有一具尸首仰面倒地。 庭中和两边墙上皆是神色冷漠的玄衣人,即苏步青麾下最强的内卫。除非他们接到苏步青的命令让开去路,不然顾勇等人插翅难飞。 陆沉随苏步青走进来的时候,当先便注意到已经断气多时的孙宇。 苏步青平静地说道:“虽说他是被人逼迫,但终究背叛了你们陆家,因此我让内卫不要插手,由着顾勇将其杀了。” 陆沉看着孙宇的尸首,那张年轻带着稚气的面庞上满是惊恐,至死依然无法瞑目。 忆当日,虽然他当场拆穿孙宇的谎言,却从未想过要致其于死地,然而这并非他能掌控的进展。 苏步青于庭中驻足,抬头看向廊内的众人。 在他们走进来那一刻,顾勇的目光便滞留在陆沉面上,意识到强杀此人的计划已经失败,他心中先是惊怒交加,随后又化作一片苍凉。 院内气氛肃然,又夹着几分压抑。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步青淡淡道:“知道我是从何时开始怀疑你的吗?” 顾勇怔了怔,本以为他会说一说这桩细作案,或者给自己一个辩解的机会从而挖掘出更多线索,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 苏步青见他不答,便继续说道:“在泰兴府的时候,张溪的嘴巴很严实,面对十余种刑具轮番上阵都能撑下来。我一时气急便要活剐了他,你不该在那个时候站出来表态要为其行刑。” 顾勇的面色依旧苍白,闻言不解地问道:“这有何不妥?” 苏步青道:“因为他死了,才一百零九刀便死了。” 莫说瞬间呆滞的顾勇,就连站在旁边的陆沉心里也泛起一阵寒气。 这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着太多的锋芒。 陆沉记得与苏步青初见时,他提过在凌迟张溪时命人不断为其上药。张溪或许是濒临崩溃,所以不得不招供出广陵陆家,随后很快便毙命。 然而在苏步青看来,这样坚韧的人不该招供,更不该突然死去,那么为其行刑的顾勇便有问题。 这是一个不复杂却又关乎人心的逻辑。 事已至此,顾勇失去辩解的欲望,尤其是陆沉还好端端地活着,想来画月楼那边也已被一窝端,此间所有的谋划皆宣告失败。 “当然,那时还只是怀疑而已。”苏步青负手身后,忽地话锋一转问道:“你跟了我多久?” 顾勇神色一黯,答道:“建武四年,卑职从泰兴军转入织经司,同年九月调来广陵衙门,从那时便一直跟着大人,迄今已有七年零七个月。” 苏步青缓缓道:“将近八年时间,不算短了。咱们这种人看似地位超然人人畏惧,实则就像山林中觅食的饿狼,永远都无法相信别人,哪怕这个人是并肩战斗同生共死的同袍。这八年时间里,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但可能是你隐藏得比较好,亦或是北边不愿意动用你这颗很重要的棋子。” 顾勇嘴唇翕动,艰难地说道:“大人赏识之恩,卑职——” “这不重要。” 苏步青打断他的话头,坦然道:“你我各为其主,仅此而已。倘若易地而处,我亦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你。” 顾勇惨然一笑,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 陆沉听到此处,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世人提起织经司,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便是“先审后奏,皇权特许”,或是“谈之色变,畏之如虎”,仿佛这个衙门里的人就像没有情感波动的兵器,杀戮是他们的底色,死亡是他们的归宿。 但是没人能做到太上忘情,他们亦如是。 苏步青幽幽道:“你之所以要帮张溪一把,想必是因为当年你们二人奉命南下潜伏,一路同行结下情谊,又同时进入泰兴军操练。后来他留在泰兴军中打拼,终于攀至掌团都尉,而你在织经司中摸爬滚打亦有所建树。” 他顿了一顿,语气复杂地说道:“身处异国他乡,难寻北地故人,想必十分煎熬。也难怪你们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依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张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大人莫再说了。” 顾勇双目微红,怅然道:“卑职早已忘了当年事。” 苏步青颔首道:“离家千里之遥,将一身血与肉浸泡在暗无天日的污浊里,确实不如早些忘却。” 顾勇显然被这句话触动了心里的柔软之处,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听不出苏步青话中的深意。 忘却过往,忘却曾经的身份,说出自己所掌握的北燕隐秘,从此以后安心做南齐的人,这是苏步青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他的活路。 然而—— 顾勇想到北燕境内的家乡和生活在那里的亲人,想到北边察事厅那位王大人的手段,不禁苦涩地说道:“大人早就开始怀疑卑职,所以才对陆家这般宽厚,不止是因为顾忌到薛神医的脸面。只不过,大人真的相信陆家清清白白么?”
这样的挑拨似乎毫无说服力,尤其是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不知为何,陆沉却心中一紧。 “不说这些。”苏步青摆摆手,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当然明白顾勇不是在垂死挣扎,只想通过这个看似随意的挑拨表明心志,算是对他的回应。 八年非一瞬,他最终还是决定给顾勇一次改变立场的机会,但是对方显然无法割裂那些羁绊。 他抬眼望着顾勇,片刻过后说道:“不论你信不信,今日我只是来送你一程。这些年来,你为我办了不少事,付出过很多心血,终究算是同行一场。” 顾勇闻言扭头望着身边的亲信,他们与他一样,都是北燕察事厅派出潜伏在南齐境内的细作。 他们并未刻意摆出视死如归的神态,有人略显茫然,有人面带苦色,最终都变成无奈的悲凉。 苏步青缓缓道:“我会让人葬了你们,无名墓碑可朝北面。” 顾勇愣住,凝望着对方幽深的目光,不禁颤抖着嘴唇,脸上泛起似笑似哭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苏步青深深一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多谢大人成全!” “多谢大人成全!” 余者齐声附和。 下一刻,六把钢刀同时横起,顾勇等人毫不犹豫地挥动刀刃划过自己的咽喉。 鲜血汨汨流动,顺着台阶往下,浸入柔软的泥土中。 苏步青微微眯起了双眼。 织经司内卫走来收拢这些尸首,陆沉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头望着略显木然的苏步青,想来这位间谍头子此刻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孙宇也好,顾勇也罢,终究只是这个乱世里一颗颗被裹挟的尘埃。 苏步青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去,陆沉在离去之前对李承恩说道:“帮孙宇收尸,然后你代我去他家看看,尽量帮衬着些。” 李承恩神色凝重,应道:“是,少爷。” 等来到巷子中,苏步青脸上的神情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只听他平静地说道:“今日我返回衙门的时间迟了些,你可知这是为何?” 陆沉凝眸细思。 以苏步青展现出来的武艺和他身边那些精锐的能力,如果他亲自坐镇织经司广陵衙门,那些杀手根本冲不到陆沉面前。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特地让人去把陆家护院召来,甚至破例允许他们埋伏在衙门之内。 今日广陵城内一共有三处地方发生厮杀,一者是衙门内部,二者是画月楼,三者便是这里。 陆沉脑海中灵光一闪,缓缓道:“大人是要在这里安排天罗地网。” 苏步青问道:“为何?” 陆沉斟酌道:“无论是闯入衙门的杀手,还是画月楼无法提前撤退的细作,都只是伪燕察事厅下属的边缘角色,不值得大人太过费心。但是顾勇不同,他必然掌握着察事厅内部的隐秘,所以对方肯定会在他杀死孙宇之后灭口。” 苏步青颔首道:“很聪明。” 不待陆沉继续猜测,他便解释道:“我不能让顾勇死在伪燕细作手里,所以才让内卫提前出现,将他们困在这里。”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顾勇不死,伪燕察事厅必然心中不安,所以他们一定会派人在附近确认。” 苏步青昂首望着厚重阴沉的天幕,轻声道:“今天杀得还不够。” 陆沉感觉到几滴凉意落在脸上,同时小巷中吹来一阵微风。 片刻过后,雨滴终于降临人间。 苏步青扭头问道:“酒量如何?” 陆沉答道:“尚可。” 苏步青终于笑了起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我请。” 陆沉下意识地问道:“大人不等附近的埋伏出结果么?” 苏步青当先而行,背影寥落却雄阔,语调十分平静:“瓮中之鳖尔。” …… 同一时刻,南面相邻三十余丈的巷子中,头戴斗笠将面目藏在阴影里的男子停止奔逃。 前后各有三名神情冷厉的玄衣人围追堵截,一看便知是织经司内卫之中的绝顶高手。 他抬起头来自嘲一笑,正是画月楼中负责与顾勇联系的伙计。 “束手就擒吧,以免自讨苦吃。”一名玄衣人漠然道。 伙计摇了摇头,仿佛喃喃自语道:“总不能让老顾指着鼻子骂娘。” 片刻过后,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再无一丝气息。 两名玄衣人拽着他的手腕向前拖行,很快便消失在雨幕里。 雨势骤然转急,将一切痕迹冲刷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地之间,唯余潇潇雨声,哀切不绝。 020铁马冰河 临街酒肆,一张木桌,几盘炒菜,两壶烧酒。 街上雨随风势,飘摇不歇,荡起一层层迷蒙雾气。 苏步青不紧不慢地吃菜饮酒,看起来胃口尚可,似乎并未受到顾勇之死的影响。 陆沉不会肤浅地认为对方这是在自己面前故作姿态,只能说像苏步青这样心如铁石的人,纵然会有一时一刻的软弱,也会被他习惯性地强行抹除。 但他却有些不识趣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大人其实一直在给顾勇机会,对吗?” 苏步青咽下口中的青菜,然后将筷子放下,用眼神示意陆沉继续说下去。 “大人在张溪死的时候就已经怀疑顾勇,却依旧听信他的建议调查陆家。若说彼时大人只是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晚辈将实情告知后,大人依然决定让顾勇主持大局,并且毫不犹豫地离开广陵。” 陆沉并非没事找事,他只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了解一下面前的男人。 毕竟对方说不定会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 苏步青淡然道:“这并不能证明你的猜测。” 陆沉道:“然而大人离开广陵后,让人带着孙宇在城内出现,这便是最明显的提示。倘若大人不怀疑顾勇,自然会让他来做这件事,可事实恰好相反。顾勇很熟悉大人的行事风格,又怎会看不出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苏步青悠悠道:“用孙宇做诱饵是你的提议。” 陆沉一本正经地道:“分明是大人想好了让晚辈背锅。” 苏步青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放心,我从未做过让下属顶罪的事情。” 陆沉见他岔开话题,便没有愣头青一般追问下去,反正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便如先前所言,苏步青没有拆穿北燕察事厅的调虎离山计,在离开广陵后让孙宇招摇过市,几乎是明摆着告诉顾勇,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倘若顾勇求生的欲望很强烈,那他应该放弃一切,想法设法逃回北燕。 一念及此,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大人与晚辈想象中不太一样。” 苏步青不以为意地说道:“在很多人看来,苏某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只要天子一道旨意,连自己的血脉亲人都敢杀。其实我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臆测,因为人无牵挂则无软肋,别人对你便只有畏惧。如此便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毫无意义的尊重。”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孤臣吧? 陆沉自忖做不到这一点,他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苏步青继续说道:“我没想过要给顾勇潜逃的机会,或许我本心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却不愿承认,是不是很虚伪?” 陆沉摇头道:“人皆有两难之时。” 苏步青淡淡一笑,再次话锋一转道:“在你看来,这场局限在广陵城内的较量究竟谁胜谁负?” 雨声骤然入耳,似角声争鸣。 陆沉缓缓道:“自然是大人胜了。” 苏步青道:“不对,是大齐胜了。” 一字之差,却显示出两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苏步青点到即止,徐徐道:“从明面上看,伪燕察事厅这次损失顾勇和张溪这两个处于紧要位置上的暗子,泰兴府和广陵府的秘密据点被拔除,死亡或者被擒的细作更是超过百人,可谓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败。” 陆沉附和道:“经此一役,伪燕数年内断无在淮州搅动风云之力,恭喜大人。” “这声恭贺敷衍了些。” 苏步青抬手点了点他,然后微笑问道:“所以你认为伪燕察事厅派来淮州的主事之人,与我斗了几年不分胜负的幕后黑手,其实是一个顾头不顾腚的蠢货?” “自然不是。” “倘若你是他会如何做?” 陆沉端起酒盏饮了半杯,在苏步青笑吟吟的注视下,平静地说道:“如果晚辈处在此人的位置上,在泰兴府据点被查和张溪暴露之后,晚辈会让线索就此断绝,同时让所有密探进入潜伏的状态,等风头过去再做决定。” 苏步青把玩着手中廉价的酒盏,似笑非笑地道:“终于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实话,委实不太容易。” 陆沉喟然道:“大人这话折煞晚辈了。” 对方将话挑明到这个程度,他再装傻藏拙无异于枉做小人。 无论张溪还是顾勇,显然都不是北燕察事厅派到淮州的主官,因为他们拥有南齐官面上的身份,受到的牵扯和制约极多,缺乏足够的自由和空间在暗中操持一切。 幕后黑手所谋之局看似复杂,但对织经司而言并无破坏力,即便苏步青被其误导将注意力放在陆家身上,浪费的也仅是时间而已。
然而北燕察事厅却承担着极大的风险,最后也的确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 这怎么看都是一桩赔本买卖,不像一个成熟的间谍首领会做的事情。 既然对方坚持这么做,肯定是另有所图。 就在陆沉犹豫是否要坦诚相告时,苏步青主动开口说道:“广陵城内这场较量,北边的确是输了,却也成功将织经司拖在这里。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麾下的人在泰兴、广陵两府打转,北边尤其是边境地带只能维持最基础的日常巡查,力度大大减弱。” 陆沉稍稍沉默,然后抬眼望着对方,问道:“不知大人是从何时察觉到这一点?” 苏步青微笑道:“在你让李承恩悄悄前往来安府的时候。” 陆沉怔了怔。 苏步青又道:“或者再往前一些,你告诉我陆家商队在盘龙关接受搜检、守军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时候。” 陆沉忽然觉得没有了胃口。 苏步青见状摆摆手,温和地说道:“不要以为我在以大欺小,故意在你这个年轻后生面前显摆。陆沉,你从头到尾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至少现在的淮州司内没有比你更优秀的同龄人。你能通过盘龙关守军的古怪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能在片刻之间拆穿孙宇的谎言,能在织经司衙门内安之若素十余天,足以说明你是一块璞玉。” 他顿了一顿,赞许道:“最重要的是你能时刻保持戒心,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就迷了双眼,在那般不利的情况下进退有据,还能想到找都督府寻求一份额外的保障,这很不容易。即便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行事亦无法如此周全。” 陆沉谦逊地道:“大人谬赞。晚辈不明白,既然大人在半个月前就察觉不妥,为何还愿意留在广陵陪对方做戏?” 苏步青为自己斟满酒,从容地说道:“对方想将织经司困在广陵,所图者便只有边关。你让李承恩去来安府找萧大都督,肯定是发现了盘龙关的古怪。如此一来,真相不言自明,伪燕真正图谋的是盘龙关。” 他举起酒杯,两人皆一饮而尽。 苏步青望着陆沉好奇的神情,笑道:“他非要挑一个更恐怖的对手,我又何乐而不为?” 陆沉恍然道:“萧大都督……” 苏步青颔首道:“这几年我与他难分胜负,想来他心中早已厌烦,于是决定换个口味试试。这样也好,让萧大都督教教他什么叫做谋局之道,我则勉为其难收下广陵这边的馈赠,岂不是皆大欢喜之局面?” 陆沉豁然开朗,恭敬地说道:“谨受教。” 苏步青转头看了一眼寂寥无人的长街,道:“这些不算甚么,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今日带你走马观花转了一圈,看过鲜血与死亡,看过求不得与无奈何,我更希望你能明白织经司究竟在做什么。” 陆沉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他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 苏步青没有故弄玄虚,凝视着陆沉的双眼说道:“十三年前元嘉之变,河洛失陷先帝驾崩,大齐国土沦陷近半,江北疆域陷于景朝铁骑蹄下,无数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后来,景朝假模假样地建起伪燕朝廷,表面上抽身返北,实则牢牢控制着伪燕的军权与要害衙门。” 陆沉静静地听着。 苏步青沉声说道:“景朝犹如一头永不满足的凶兽,通过伪燕朝廷不断抽取北地数千万齐人的骨血,用来滋养他们不可一世的铁骑,所犯恶行罄竹难书。帮助朝廷收复故土解救万民,这便是织经司的职责。” “你明白了吗?” 陆沉郑重地点头道:“晚辈明白了。” 苏步青欣慰颔首,然后站起身来说道:“接下来我要处理这些事的收尾,对淮州司进行一番调整,再回一趟京城,故而你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考虑是否加入织经司。” 陆沉轻声应下,起身离席。 苏步青走到他身边时温和笑道:“不用急,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分别之际,陆沉忽然开口问道:“苏大人,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步青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过来。 陆沉道:“边关诸事有了结果之后,能否让晚辈知悉?” “可以。” 苏步青言简意赅地回答,然后在十余名玄衣人的簇拥中走进雨幕。 李承恩来到陆沉身旁,与他一起目送这群人消失在迷蒙雾色中,低声问道:“少爷,接下来去哪?” 陆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复杂地说道:“回家。” 021陆园 清风微雨中的广陵城,犹如一幅氤氲着缥缈仙气的水墨画。 视线所及皆是粉墙黛瓦,宽窄巷子两旁庭院深深,高低错落有致。 满城黑白建筑在这细雨中沾染上一层晕染的色彩,平添几分隐约朦胧的韵味。 及至黄昏时分,雨势虽小却仍未止歇,点点滴滴至阶前。 陆沉和李承恩沿着城内东西方向主街前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少爷,当时那个伪燕高手冲进屋内,小人差点吓得骂娘。万一少爷有个闪失,老爷肯定会将小人逐出陆家。” “承恩啊……” “少爷请说。” “你我如今也算过命的交情,往后能否平辈相称?你总是一口一个小人,然而我又不是大人,听起来很别扭。” “苏检校不是想让少爷入织经司么?要不了多久少爷就会是正正经经的大人。” “这件事往后再议,先说眼前的事儿。” “若是没有外人,就按少爷说的办。” 两人进入西城区域,李承恩领着陆沉从主街拐进另一条窄街,指着前方说道:“少爷,再过三条街就到家了。” 离开方才的青石板道,走在泥泞的土路上,陆沉面色如常,仿佛随意地说道:“其实那个燕人冲到面前的时候,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你也知道,我在那场大病之后有很多事想不起来,不知道如何应对,完全依靠本能来反击。” 李承恩仍旧有些后怕地点头道:“还好少爷能够自保。这件事也怪我,明知少爷病后想不起事情,回程途中应该尽量帮少爷查缺补漏。” “不怪你。”陆沉微微一笑,又问道:“承恩,我的武艺是跟谁学的?现在又处于什么层次?” 李承恩说道:“府中只有老爷知道少爷的师承。好像是在少爷十一二岁时,有人帮少爷打牢了基础,然后传授给少爷一种练气法门和一套拳法。至于少爷的武功境界,在同龄人当中肯定不算差。” 他说得很委婉,陆沉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也就是说,在习武之人当中不值一提?” 李承恩略显尴尬地笑着,连忙摇头道:“不至于,少爷只是缺乏交手的经验而已。” 陆沉问道:“那你自己呢?算不算一流高手?” 李承恩郑重地答道:“我还没进江湖武榜,不过明年就是武榜重排之时,我会努力挤进去,哪怕只是末尾的位次,也算对得起先师一片苦心。” 他知道陆沉对草莽逸闻知之甚少,便主动解释道:“所谓武榜只是江湖中人自己捣鼓出来的高手位次排序,并非官府认定的榜单。武榜分为上中下三册,每册各十人,上榜者大多是北地绿林豪侠。不过按先师的说法,武榜并不能囊括天下高手。”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现如今武榜第一人是谁?” 李承恩眼中浮现一抹神往:“第一人名叫林颉,伪燕境内第一绿林帮派七星帮之主,据说他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早在十多年前,七星帮便已雄踞绿林,逼得下面几个帮派联合起来,这才没有让它一统江湖。不过,去年武榜重排的时候,最引人瞩目的不是林颉,而是一个名叫菩萨蛮的新人。” “菩萨蛮?这是诨名?” “是的,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此人惯常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身边跟着数十名高手,行走于伪燕和景朝境内,杀过不少恶人败类。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景朝都元帅庆聿恭的亲信默山科,从此菩萨蛮之名传遍江湖,去年被列为武榜中册第九。” “天下第十九……他应该还很年轻吧?” 陆沉面带微笑,全然只当做奇闻轶事来听,毕竟在见识过织经司和北燕察事厅的血腥争斗后,他深切体会到在如今的乱世之中,个人的力量委实渺小。 李承恩道:“此人隐藏得极好,相貌、身份和年龄皆不为人知,只能确认她是一名较为年轻的女子。少爷,到家了,老爷在前边候着呢。” 二人此时已经走到一条宽巷内。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略显昏暗的天色中,一名中年男子驻足门前,双手拢在袖中,旁边还站着七八名男子。 “少爷!是少爷!” “老爷,少爷回来了!” 喧嚣声骤然打破黄昏时的宁静,陆通略显激动地朝这边走来。
陆沉连忙迎上去,躬身行礼道:“父亲。” 陆通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采,连连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陆沉被关在织经司衙门的十多天里,虽说苏步青保证他不会掉一根汗毛,陆通又怎能完全放心? 这段时间他整晚都睡不好,眼眶周围黯淡许多,还是老友薛神医看不过去,亲自去找苏步青了解情况,又给他开了一张安神补气的方子。 “走,回家。”陆通抬手拉起陆沉的小臂,毫无严父之姿。 “请少爷安!”仆人们忙不迭地行礼。 陆沉微笑以对,陆通则大手一挥道:“老五,沉儿平安回来是大喜之事,告诉账房人人皆赏一份月钱。” 旁边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笑着应下,仆人们自然连忙道谢。 陆通仍旧没有松开手,带着陆沉往前几步,来到陆宅的大门前。 这是一座蛮子门,非广梁大门或者金柱大门,陆家终究只是商贾之家,陆通亦无官面上的身份,公然逾制是找死之举。 此刻大门内外皆已点亮灯笼,足以看清这座建筑的大概风貌。 陆沉隐约记得一些残存的片段,只是不太真切,只知自己的住处颇为宽敞,远胜织经司衙门里的两间屋子。 父子二人当先迈步,起初还和陆沉的预想差不多,进入大门后便是影壁,往西穿过拱门进入前庭,这就是传统三进院落里的第一进,由大门、门房、影壁、前庭和倒座房组成。 这里主要是府中仆人和护院的生活场所。 然而走进前庭之后,陆沉便发现这片区域的面积委实不算逼仄。 “怎么了?”陆通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笑眯眯地问道。 陆沉正在组织语言,旁边的李承恩连忙低声道:“老爷,少爷病愈后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陆通抬手轻拍脑门,懊恼道:“瞧我这猪脑子,那日你明明对我说过。” 陆沉温声道:“父亲言重了,孩儿只是觉得家里颇为宽敞。” 陆通笑道:“原来如此。依照古往今来的规矩,商户住宅不得逾越三进,咱家老老实实遵照着呢。当年建这座宅子的时候,前任知府还亲临指导过,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闻听此言,李承恩和那位管家都笑着附和。 穿过垂花门,两侧是抄手游廊,前方却非中庭,而是迎面一座假山,嶙峋怪石遮挡住视线。 陆通悠悠道:“你放心,咱们陆家最是懂规矩,限制三进那就只建三进,一应陈设与雕琢都遵循规矩,绝无逾制僭越之处。” 陆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哪里是普通的民居,分明是一座外表平常内有乾坤的陆园! 确如陆通所言,陆家只是面积稍微大一些,其他方面皆谨守本分,然而在这寸土寸金的广陵城内,一座精巧雅致的小型园林何其难得。 沿着抄手游廊向前,便是陆家待客之地,由轿厅、正厅、四面厅组成。 再往后东边是陆通和他两房小妾的住处,西边则是陆沉的院落。 檐宇层叠的房屋组成陆通口中的第二进,虽然整体布局略显紧凑,胜在细节处用尽心思,书法、石刻、木雕、砖雕、石雕、堆塑、彩画随处可见。 整座陆园的精华在于第三进,通常意义上的后宅被陆通改成园子,并以“芝园”命名。 此间有回廊相连,曲池相通。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清雅和谐。又有石栏、小桥、水亭,步步皆景。 虽说陆家无法和陆沉前世见过的知名园林相比,但仍旧能够说明陆通在广陵地界颇有人望,否则光靠银子可建不出这座别有洞天的宅子。 接下来陆沉与陆通的两位妾室,即莫姨娘和孙姨娘相见,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和谐的晚饭。 随后陆通让管家送陆沉回去歇息,陆沉亦未迟疑,那些疑惑不急于区区一夜,更何况他也需要好好理一下思绪。 名为陆伍的管家恭敬地陪着陆沉回到西苑,刚刚走进月洞门,便见一群少女出现在视线里。 为首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明眸善睐,声音清脆,领着其他人齐声喊道:“给少爷请安!” 陆沉怔住。 022师父 翌日,辰时过后。 陆沉缓缓睁开眼睛,这一夜他睡得无比踏实,算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安稳的夜晚。 掀开温暖的锦被,他才刚刚下床,外间便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少爷,醒了么?” 这个声音瞬间将他拉回昨晚初见时的尴尬情形。 管家陆伍显然已经得到陆通的叮嘱,知道自家少爷脑子不太好,见陆沉略有些惊讶便主动介绍起来。 在院子里候着的少女皆是陆沉的丫鬟,其中领头那个名叫宋佩,与另外一个名叫何玉的丫鬟负责照顾陆沉的起居。 另有四人负责西苑的日常杂事,又有四人负责庭院洒扫等粗使伙计。 自己竟然有十个丫鬟伺候? 陆沉即便没怎么读过这个时代的律法,也知道“庶民之家禁蓄养奴婢”,倘若有人怂恿这些少女的父母告到衙门,恐怕知府詹徽也不敢公然包庇陆通。 最后还是陆伍低声解释道:“少爷,前些年江北闹旱灾,淮州境内亦被波及,不少人家卖儿鬻女只为活命,宋佩便是这种境况。老爷见之不忍,就在府衙备案后与她的父母签了养身契,在府中做活按月领取月钱,其他人亦是如此。” 陆沉登时了然,这也算是一种迂回的对策。 若是严格依照规矩行事,绝大多数乡绅都没有蓄养丫鬟和小厮的权利,他们便找这些穷苦人家认下干儿子和干女儿,然后签订养身契带回府中。 官府对此不会处罚,实则也无法禁绝。 陆沉能够理解,但当时十名少女一字排开站在面前的景象委实有些壮观。 将那些画面抛之脑后,陆沉正要取衣穿上,便见一抹窈窕的身影走进里间。 宋佩比何玉年长一岁,身量高挑苗条,容貌颇为标致。她性情温柔稳重又不乏待人接物的能力,近两年已经成为西苑的首席丫鬟。 “少爷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宋佩走到架子旁取来陆沉的外衣,十分自然地要为他穿上。 “我自己来。”陆沉伸手去接。 宋佩莞尔一笑,将衣服递了过去,柔声道:“少爷离家数月,想来在外面习惯自己动手,婢子心里既高兴又担忧。” 陆沉不禁问道:“为何?” 宋佩应道:“高兴在于少爷可以自理,将来在外闯荡也能照顾好自己。至于担忧,只是婢子一点小心思,害怕少爷习惯了甚么事都自己来,最后将我们全都打发出去。” 陆沉听着她略带羞涩又落落大方的言辞,心里自然有些意外,这可不像一个目不识丁的丫鬟能够具备的谈吐。 这时另一名贴身丫鬟何玉提着温水进来,脆生生地说道:“少爷,方才大管家过来说,老爷今儿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大概午后方回。还有,老爷吩咐了,少爷最近需要休养,晨昏定省一并免了。” 陆沉心中微动,淡淡地应了一声。 ……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家中逛了一遍,陆沉对于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在宋佩等人的陪伴下吃完午饭,不久听到陆通回府的消息,他便离开西苑前往东边的书房。 “沉儿来了,坐。” 陆通笑呵呵地说着,略显富态的脸上神情温和,随即解释道:“为父上午去了一趟薛府,本想看看薛神医是否有空闲,请他为你仔细诊断一番。不凑巧的是他这几日另有要事,只得往后推一推。” 陆沉见他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不免有些感动,道:“有劳父亲记挂。” 陆通摆摆手道:“你我父子之间不必这般拘束。沉儿,为父知道你这段时间肯定有很多疑惑,你想知道甚么都可以问。” 在织经司衙门待着的那段时间,陆沉思考过很多问题,其中便包括陆家的过往。 大抵在四十余年前,那还是大齐的鼎盛时期,西方的沙州七部忠心耿耿,北方三族虽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表露分毫,至于西南的南诏国更是伏低做小谦卑至极。 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商贾之道大为盛行,陆沉的曾祖父、即陆通的祖父开始行商。最开始陆家只是山阳县境内普普通通的小商人,据说因为得到贵人相助,陆通的父亲将生意越做越大,然后在陆通手上进一步壮大。 到如今,陆家的生意遍布淮州六府,在衡江南面亦有多处分号,在广陵府诸多商号之中至少名列前三。 十三年前元嘉之变后,江北万里疆域沦陷,十余万忠心军队付出极大的代价才守住淮州。 陆家在那段时间出了大力,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协助府衙和广陵军挡住入境袭扰的景朝军队,后来陆通修建这座宅子得到前任知府和广陵军都指挥使的热情指点。
从这些往事来看,陆通是一个颇有格局和家国情怀的商人,不会与北燕细作扯上关系。 望着面前这张似乎永远都看不透底细的笑脸,陆沉不疾不徐地问道:“在孩儿回来之前,您为何会知道织经司已经盯上了陆家?” “这个问题直中要害。” 陆通稍稍迟疑,轻叹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为父早在六年前就收买了织经司广陵衙门的一名小官,若无事则罢,若织经司盯上了陆家,他要向你父通报消息。” 他竖起一根食指说道:“为父每年给他一千两银子,所以他必须做到,否则为父就会将这件事捅出去。” 六年六千两,这可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 陆通的回答似乎显得太过诚恳,以至于陆沉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您真的不是伪燕细作?” 犹豫片刻后,陆沉最终还是选择单刀直入。 陆通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怀疑?” 陆沉有条不紊地说道:“您对南北之间的对抗、尤其是织经司和察事厅的争斗很熟悉,张溪落网后伪燕察事厅的一切谋划也可理解为掩护您的真实身份。经过这次的案子,织经司应该不会再轻易怀疑陆家,而且苏检校有意将我招入织经司。” 陆通微笑道:“沉儿,你父亲只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商人。其实你真正怀疑的是,为父利用这件事将你送进织经司,凭借苏步青对你的赏识不断攀升,将来成为比顾勇更加重要的掌权者,到那个时候为父再逼你替伪燕做事,对吗?” 不得不说陆通的思维很敏捷,这段时间陆沉脑海中确实出现过前世一部电影里类似的情节。 苏步青先前肯定也有过同样的疑虑,最终闯入织经司衙门的数十名杀手打消了他的怀疑。 陆通若真是隐藏极深的北燕细作,他不可能对这些普通杀手下达佯装杀死陆沉的命令,只要有一个人口风不紧就会前功尽弃——因此那些北燕杀手是真想杀死陆沉,可这样又如何将陆沉送进织经司谋取苏步青的信任? 这本就是自相矛盾之处,故而苏步青昨日才会那般信任陆沉。 陆沉叹道:“孩儿并非不肯信任父亲,只是从盘龙关入境之后,这段时间出现太多的巧合。” 陆通道:“比如?” 陆沉轻声道:“比如离开盘龙关后,孩儿在五河县客栈内让人重新搜查十二车货物。一无所获之时,是李承恩提醒孩儿搜查自己的马车,果然从隔层里找到那封密信。” 他顿了一顿,又道:“又如那封密信上加盖的察事厅公文印鉴,承恩一眼便认了出来,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商号的护院,如何能接触到这种秘密?父亲,察事厅的公文印鉴又不是人尽皆知的大头菜。” 出乎陆沉的意料,陆通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感慨道:“往伪燕走了一趟,又经历过生死的考验,你果然进益了,甚至比为父预想得还要好。” 陆沉安静地等待着,便听陆通坦然道:“我们陆家以经商为生,往来于两国之间,的确需要谨慎本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封闭自己的耳目,相反更应该关注官面上的事情,如此才能趋利避害,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陆沉点了点头,赞同这个说法。 陆通继续说道:“为父不止收买织经司的小官,在伪燕察事厅内部同样有消息渠道。李承恩是值得信任的年轻人,将来也会成为你的臂助,因此为父不仅不会瞒着他,反而会尽可能教他如何做事。” 陆沉此刻有种感觉,面前中年男人的形象渐渐立体起来。 他不只是一个疼爱独子的父亲,亦非为几两碎银子绞尽脑汁的普通商贾,而是一个眼界高远城府很深的人。 连苏步青都无法完全看透他,但是他在陆沉面前没有任何隐瞒。 一念及此,陆沉温声道:“多谢父亲解惑,孩儿心中还有一事不解。” 陆通颔首道:“你说。” 陆沉道:“孩儿的武艺从何而来?为何父亲不让他人知晓此事?” 一直从容淡定的陆通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有些尴尬地搓搓手,迟疑道:“沉儿,有件事为父没有与你商议,你可不要心生埋怨。” 陆沉奇道:“父亲何出此言?” 陆通赔笑道:“为父帮你找了一位武功很厉害的师父,按照事先约定,她过些天就会来广陵。” 师父? 陆沉心中未起波澜,只是隐约觉得中年男人的笑容里,藏着一种“奸计得逞”的意味。 023风雨如晦 “父亲,先不说这个,敢问之前是何人传授孩儿武艺?” 陆沉没有被轻易糊弄过去,略显执着地追问。 陆通摸了摸脑门,追忆往昔道:“你没出生之前,为父经常在各地行商,那时候还没有齐燕之分,北方皆是大齐疆域。有一年,为父带着商队走到河间府,遇到一群杀人越货的山贼。那帮人武艺高强,将咱家请来的护院尽数打倒,眼看财物要被洗劫一空,一位路过的高手出手相助,杀得那些山贼鸡飞狗跳。” 陆沉颔首道:“此人就是孩儿的师父?” 陆通感慨道:“是也不是。后来为父才知道,此人乃是北地绿林豪侠,且是七星帮的二当家。又过了几年,七星帮被朝廷里的大人物盯上,被困在大山里长达半年,物资几近断绝。为父想着当初的救命之恩,便暗中往七星帮总寨所在的宝台山送了一批粮食。” 陆沉忍不住赞道:“您这份胆气远超常人。” 其实不止是胆气,按照陆通的说法,当时的七星帮面临朝廷的围困,而陆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粮食送进大山里面,这恐怕需要位高权重之人的庇护。 陆沉自然能想到这一层,只是没有将话说得太明。 陆通神色如常,平静地说道:“总得报答人家的恩情。从那以后,陆家和七星帮便没有联系。直到九年前一个秋日,那人忽然出现在广陵城,来到咱家为你打下武学的根基,又教了你一套内劲法门和一套拳法。那时他已经成为七星帮的帮主,据说在绿林中名气极响亮。” 陆沉想起李承恩的描述,不禁悠然道:“您的这位故人就是如今的七星帮主、江湖武榜排名第一的林颉?” “这些事是李承恩那小子告诉你的吧?”陆通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所谓武榜只是闲散汉子编出来的谈资,林颉就从未将其当回事。那一次他只在广陵待了两个月,离去时说以后还会来教你武功,这一去就是九年。” 陆沉现在已经明白陆通隐瞒这件事的原因。 林颉教他武功时大齐已经分裂,七星帮是北燕境内的绿林草莽,若是跟陆家扯上关系,难保一些小人会拿这件事攻讦。 联系陆通先前神秘兮兮的话,陆沉大概能想到这九年里林颉非常忙碌,否则肯定不会失信。 果然,陆通又说道:“他这些年忙于处理绿林中事,兼之被伪燕官府盯得很紧,所以一直无暇南下。两个月前,也就是你去往伪燕铁山城的时候,他派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说是有愧于当年承诺,如今他会派人代其教导你的武艺。” 陆沉问道:“谁?” 陆通脸上再度泛起方才的笑容,呵呵道:“他的女儿,芳名林溪。林颉在信中说,林溪虽然和你年纪相仿,但已经学到他七成本领,教你绰绰有余。” 陆沉望着他如花朵一般绽放的老脸,半是玩笑半是嫌弃地说道:“父亲,您不会偷偷摸摸给我定了娃娃亲吧?” 陆通连忙摇晃着脑袋道:“当然没有,为父怎会做这种事?娃娃亲变数太多,又不知女方长大后是怎样的性情,岂能因为长辈的交情就随意决定你的终身大事?” 陆沉微微一笑。 今天陆通解答了他很多疑惑,而且每个问题的回答都非常诚恳,纵然陆沉察觉到这些答案仍旧有可以挖掘的玄机,但他决定到此为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更何况在这个讲究父严子孝的世界里,陆通在父子关系的处理上已经强过绝大多数人。 便在这时,陆通主动说道:“沉儿,你从小就聪慧机敏,如今愈发沉稳理智,难免心思会深沉些。为父知你仍旧有些疑惑,但是你要明白,你我父子血脉相连,为父即便会骗天下人,亦绝不会蒙骗你。” 陆沉点点头,起身行礼道:“父亲教导的是,我会谨记在心。” 陆通抬手下压,道:“坐。至于苏步青对你的招揽,为父的建议是暂时不要接受。这与苏步青本人无关,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官员,哪怕是在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里,也能算得上一股清流。然而,朝廷内部的倾轧和权争非常激烈,随时都可能出现大范围的洗牌。” 陆沉闻言微凛,隐约触摸到那些风浪的边角。 他沉吟道:“父亲之意,如苏检校这样致力于收复北地故土的官员,在朝中其实处于绝对的弱势?” 他并不惊讶陆通可以知晓朝廷中枢的情况,知府詹徽可以为他提供很多消息,更不必说那位薛神医的侄儿是当朝右相。
“大抵如此。”陆通满面赞许,缓缓道:“元嘉之变发生后,新朝廷既有积弊又有新困,天子虽然足够精明,却无法将南方诸多势力统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不瞒你说,为父并不看好苏步青的前程,哪怕他这次又立下很大的功劳。”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 陆沉没有着急表明态度,平静地应着。 陆通道:“好,不论你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为父都会支持你。” 陆沉再度站起,躬身一礼:“多谢父亲大人。” 这一次陆通没有劝阻,他只是面带欣慰地看着陆沉,笑容温和宽厚。 …… “当年李端能以皇七子的身份异军突起,在永嘉登基为帝延续齐之国祚,秦正可谓居功至伟。因为这份从龙之功,李端迫不及待地将织经司交到他手中。若能诛杀秦正,李端对于南齐的掌控力会极大地下降。” 广陵府北方,宝应府城一处民宅中,三旬左右的男子坐在书桌后面,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茶盏,又感慨道:“可惜啊,杀之不得。” 他相貌平凡气质普通,丢在大街上几乎无人会在意。 然而书桌对面的下属却不敢这样想。 这位看似平凡的三旬男子名叫欧知秋,极受察事厅主官王师道的信重,允许他在南齐境内便宜行事。 如同这次察事厅的谋划,在泰兴府据点被查和张溪暴露后,欧知秋力排众议用陷害陆家来吸引织经司的注意力。虽然他达成了目的,最后却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除去张溪和顾勇这两个非常重要的暗子,察事厅此番还损失了九十二名密探,接近淮州境内总人数的六分之一。 附和对方的感慨之后,下属终究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苏步青会不会察觉到这件事的真相?” 欧知秋平静地说道:“来不及了。按照王大人的安排,李玄安此刻已经启程南下,明日会进入沫阳路,若是速度足够快,晚间便可抵达盘龙关。苏步青现在应该还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喜悦中,即便能反应过来,他也没办法插上翅膀飞去边关。” 下属信服地点头。 欧知秋幽深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淡淡道:“再者,苏步青这两个月的时间一直在查陆家相关的线索,压根不曾注意过边关的动静。就算他能飞到盘龙关,又拿什么证据说服裴邃?李玄安南投一事,已经得到萧望之的允准,这也是他继续向南齐中枢请求增派兵力、北上征伐的底气之一。” 经过他这般整理过后,下属登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李玄安身为北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虽然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拨武将,却也拥有一定的名气。 如果他归顺南齐,必然会造成北地震动,同时也能加强齐朝北伐的信心,难怪萧望之会那般郑重对待。 只要李玄安顺利进入盘龙关,再加上宁理及其心腹为内应,杀死裴邃后定能造成守军的混乱。 而这个时候,北燕两路兵马应该已在前往盘龙关的路上。 下属想了想,神情复杂地说道:“若能夺下盘龙关,淮州便是一片坦途,如此也不枉那么多同袍牺牲于此。只是……终究便宜了苏步青,让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欧知秋撇嘴一笑,从容道:“秦正麾下四大检校,苏步青资历最浅排名最末,另外三人都会盯着他,防止他越到前面去。这次苏步青立下大功,秦正必须要上奏李端对其嘉赏,那三人又如何能忍一个后辈爬到自己头上,届时又是一场好戏。” 下属双眼猛地发亮,略显激动地说道:“原来大人早已在南齐京城做了安排!” 欧知秋轻声道:“也不算什么安排,不过是挑拨离间恶意中伤罢了,只是提前准备用来应对最差的结果。在我最早的构想中,栽赃陆家、拖住织经司和谋夺盘龙关同时进行,还要尽量避免己方的损失,如今这个局面……” 下属皱眉道:“都是那陆家子坏了事!要不是他毁去宁理藏匿的伪造密信,顾勇也不会那般被动。大人,依属下之见,不若诛杀此人,以他的首级祭奠兄弟们的英魂!” 欧知秋将杯中清茶饮下大半,缓缓道:“此事不急,我已另有安排,陆沉必须死得有价值。当今要务仍是北面边关,盘龙关得手后,我们集中在北边三府的人手要立刻行动起来,杀官毁府尽可能造成更多的混乱,以此配合边境战事。” 下属起身行礼道:“遵命!” 024菩萨蛮 淮州西北边陲,盘龙关。 朝阳中的雄关屹立在两山之间,沐浴着温暖晨辉的洗礼。 都指挥使裴邃的住处内,淮州都督府司马黄显峰负手而立,打量着堂屋内简朴到极致的陈设,啧啧道:“虽说大都督厌憎军中奢靡之风,你也不必寒酸到这个程度,让下面的将士们瞧见,还以为大都督克扣了你的饷银。” “少放屁。” 裴邃端着两盘细环饼放在桌上,没好气地嘟囔着。 黄显峰不以为意,笑着坐到他对面,两人就着茶水填肚子。 裴邃两口便解决掉一块饼,又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随性地说道:“某一个人住在这里要什么摆设?不如将银子攒起来送回家里。” 两人显然交情很深,黄显峰便道:“你家老大今年也十六了?该让他从军了。” 裴邃眉头拧起,沉声道:“混小子不愿来给某做亲兵,非要去靖州那边,说是不想让人笑话轻视。小兔崽子,过段时间某非得拾掇他一顿。” 黄显峰失笑道:“行了,又不是甚么大事,他想去便让他去。回头我给靖州都督府相熟的同僚写封信,他自然会帮你照看着些。” 裴邃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说道:“北面已经安排妥当了?” 黄显峰吃完最后一口,抬起袖子擦了擦嘴,点头道:“大都督亲自盯着,谁敢拖延贻误?现在就等着你这边的进展,只要将伪燕主力调动至盘龙关西北面,镇北军与飞云军会直扑北方伪燕涌泉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今日拂晓之前,裴邃已派宁理带人前行出关,北上迎接前来归顺的李玄安一行。 他沉吟道:“伪燕皇帝虽然糊涂,掌握军权的那两人和察事厅的王师道却非易于之辈。如果李玄安入关后,我们立刻动手,那时候伪燕主力肯定还在沫阳路临机待命。” 黄显峰道:“大都督亦是这般看法。李玄安肯定不敢在刚入关时发动,即便他有宁理这个内应,那时你的戒备心理最强,他们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我估计,他们会在入关三四天后动手。伪燕主力骑兵能一日奔袭三百里,在李玄安和宁理杀死你的同时,他们可从沫阳路快速南下逼近盘龙关。” 裴邃陷入长久的思考之中。 这一次他面临的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杀伐,盘龙关在整个战略构想中属于诱饵,其中需要把握的火候很不简单。 他要将李玄安及其心腹放进关内,如此才能将北燕主力骑兵吸引到西北方向的沫阳路,从而为大都督萧望之统兵奇袭北线涌泉关创造机会。 只不过北燕既然要行诈降之法,李玄安带来的三百余心腹肯定都是高手,说不定已经全部换成察事厅的精锐密探。将这些人留在关内,无疑会平添不可预知的危险,但从大局考虑裴邃又必须要这么做。 黄显峰深知老友肩上的担子,郑重地说道:“大都督担心你的安危,故而特地让我带来二十名武道高手,他们负责保护你。” 裴邃谢过,又道:“某这条命没那么容易交待。你回去转告大都督,裴某这次定然能做到万无一失。” 黄显峰举起茶盏,微笑道:“保重。” 裴邃亦举盏相敬。 临行前,裴邃忽然问道:“织经司此番怎么毫无作为?” 黄显峰便将广陵那边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提起陆沉时还问道:“那陆家小少爷从你这里入关,可有印象?” 裴邃想起当时宁理盘查陆家商队之后的回话,很快便理清楚陆家被陷害的来龙去脉,笑道:“如此说来,这陆沉倒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能在织经司手里洗清自己可不容易。” 这桩小插曲并未引起两人太浓厚的兴趣。 稍作闲谈后,裴邃将黄显峰送到东门以外,两人挥手作别。 阳光笼罩大地,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 盘龙关西北二百里,北燕沫阳路境内,三百余骑沿着偏僻小路快速南下。 他们尽皆身着常服,表面上看不出身份归属,但有过行伍经历的人自然能看出他们身上的剽悍气息。 进入一处山谷后,队伍放缓速度,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说道:“父亲,前方便是燕齐之间的无人地带,此间多山,地形复杂。” 他侧前方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颇有不怒自威的气质,正是北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李玄安。 另一侧,曾带人南下与盘龙关守军接洽的李固恭敬地道:“大公子见识广博,卑职自愧不如。” 李玄安面无表情,淡淡道:“他还年轻,不必这般吹捧。” 李固讷讷应下,冲那边的大公子李振递去一个讨好的眼神。 李振自然有些憋屈,但是他可没有在父亲面前犟嘴的胆量。
李玄安无心理会儿子的情绪,他策马向前,抬眼望着南方的天际,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壮志。 在北燕朝堂和军中,他的名声委实不算好,因为他的战功并非是靠对战外敌而来,基本都是凭着镇压境内反贼。 那些所谓的反贼,大多是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一般人或许会边打边招降,但李玄安却喜欢将其杀得干干净净。 那些被他筑成京观的人头为他换来一路兵马都总管的官职,却也制约着他继续向上攀登。 这次察事厅监事王师道找上门,李玄安便迫不及待地应承下来,因为他已经受够了被人冷眼的处境。 即便他知道诈降盘龙关会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是富贵险中求,若不能斩获大功改变他人的看法,自己如何能够进入中枢?如何能够获得景朝那位都元帅的赏识? 一念及此,李玄安不厌其烦地对李固说道:“让他们打起精神来,这次我等是归降南齐,不能让人瞧出破绽。在接到我的命令前,所有人不得有任何失态之处。” 李固肃然领命。 三百余骑丝毫不顾惜坐骑的脚力,从出发到现在都没有停下歇息,按照这个进度赶到南齐盘龙关,恐怕这些坐骑要休养一两个月。 这也是李玄安算计中的一环,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确实是突兀南逃,而非不紧不慢地逶迤南下,避免引起盘龙关主将裴邃的怀疑。 离开那处山谷,又穿过一座疏林,继续往南前行三四十里后,众人进入一片群山之间的谷地。 周遭皆是延绵起伏的山峰,一缕午后的阳光斜射而入,浸染在谷地上映出点点碎金。 轻柔的春风之中,忽有一声清脆而又凌厉的响动。 “嗖!” 一支三尺长箭从天外而来,插入地面约两寸,尾部兀自剧烈地颤抖着,拦在李玄安前行的路上。 刹那间,马蹄声如春日惊雷,于众人耳畔炸响。 只见百余骑踏云赶月,从东南方向的出口涌入,随即如汹涌的波浪一般快速逼近。 李玄安神情微变,抬起右臂,身后三百余骑立刻做出警戒的态势。 李固急切地说道:“将军,按照与南边宁理的约定,他会带人在盘龙关以外三十余里处接应我等,现在距那里至少还有七八十里。” 李振眼中煞气大作,寒声道:“莫非是齐人出尔反尔故意设下陷阱?” “莫慌。” 李玄安迅疾冷静下来,因为除了对面百余骑之外,周围并无其他异常。 且不说南齐有没有必要这样做,就算他们真想请君入瓮,大可将这些人放进盘龙关再动手,没有必要在北燕境内仓促行动,更何况这百余人还能拿下己方三百余骑? 及至两边距离缩短,自李玄安以下,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来者绝对不是训练有素的官军,而是—— 李振不可置信地道:“山贼?” 燕齐接壤的这片地域有很多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山贼,这一点早已不是秘密,然而山贼又不是盲目送死的蠢货,只要看一眼这边三百余骑的气势也知道惹不起。 便在这时,对面百骑放缓速度,将中间那个领头之人凸显出来。 那是一个看似有些清瘦的身影,脸上覆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眸。 李固瞳孔微缩,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传闻,在李玄安身边压低声音道:“将军,此人应该就是菩萨蛮。” “菩萨蛮?”李玄安略感耳熟,下意识地重复。 李固快速说道:“此人来历神秘,以菩萨蛮之诨名行走江湖。她虽是女子,杀性却极重,带着这些手下呼啸各地,常以袭杀朝廷官员为乐。据说……大元帅的亲信默山科就是死在此人手里。” 他口中的大元帅便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乃景朝诸多名将之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李玄安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这菩萨蛮今日是来杀我?” 李固不敢作声。 李玄安抬眼看向那张狰狞的面具,寒声道:“来者何人?” “吾乃菩萨蛮,今日来此,只为杀你。” 空旷的谷地中,这个清冷的声音传遍四周。 李玄安神态从容,不屑一顾地道:“凭你?” 菩萨蛮静静地望着他,漠然道:“还有成千上万被你害死的百姓冤魂。” 李玄安心中无由来一紧,这才注意到对面女子的不同之处。 她有双刀,一长一短。 长刀七尺,握于手中。 短刀三尺,佩于腰间。 李玄安还欲用言语试探几句,菩萨蛮却长刀一挥,百骑随她猛然前冲。 杀气盈野,呼啸而至! 025刀斩不平意 对面上百骑汹涌而来,李玄安虽然有些诧异,但还不至于方寸大乱,遂冷静地下达结阵迎敌的命令。 他身边三百余人当中,超过七成都是他的心腹亲兵,余者便是察事厅安插进来的精锐密探,协助他在关键时刻斩将夺关。 所有人都经过察事厅超过半年的调查和甄别,确保无一人是南齐织经司安插的钉子。 为了让南齐朝廷尤其是萧望之相信李玄安归顺的诚意,王师道不仅动用宁理这个极其重要的暗手,更在去年就开始上奏天子假装对李玄安进行打压,营造出他悲愤交加怒而南投的背景。 根据宁理传回的情报判断,眼下只差临门一脚,谋夺盘龙关不仅仅是幻想。 值此紧要时刻,李玄安又怎能容忍被一个江湖草莽破坏大局? “不要留手,悉数杀了!” 这八个字回荡在谷地中,三百余骑随即一分为二,半数结阵前压,半数再度分开,朝两边侧翼飞驰而去,显然是要将这群不知死活的草莽豪侠屠戮干净。 双方相距不长,菩萨蛮一马当先,单手横提那柄长达七尺的斩马刀。 胯下的坐骑仿佛与她心意相通,在接近敌人还有十余丈时,它猛然一声嘶鸣,强行止住前冲的势头,随即前蹄往下一沉。 菩萨蛮双脚甩开马镫,长刀在地面上一顿,身姿便向前腾跃而起,落地之后悍然冲向北燕骑兵。 她的坐骑再度站直,颇有灵性地汇入后面的队伍中。 这一幕让北燕骑兵大为不解,为何此人要放弃坐骑的优势,这般莽撞地用肉身对抗铁骑洪流? 远处的李玄安心里猛然泛起一抹不详的预感。 十丈距离,转瞬即至。 菩萨蛮在接近北燕骑兵的瞬间再度沉肩,手中的斩马刀划出一个半圆。 不是砍人,而是剁马腿! 一股无形的劲气荡起杀伐之意,眨眼间五六匹奔驰中的骏马皆被砍断马腿。 霎时间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这时原本涣散的草莽百骑猛然向中间聚拢,顺着菩萨蛮制造出来的缺口快速涌入。 菩萨蛮略显清瘦的身影如同一阵微风飘逸向前,根本不在意北燕骑兵对自己的攻击,无论明枪暗箭都被她轻松闪避,手中的斩马刀却挟隐隐惊雷之声,一路连斩无数马脚。 北燕骑兵的缺口不断扩大,草莽百骑冲入其中,双方已成混战之势。 在这样彼此交错的局面下,草莽高手擅于混战的优势得到酣畅淋漓地发挥。 他们三五成群,合击之术烂熟于心,再凭借高深的武功与凌厉的杀招,顷刻间将对方的阵型搅乱。 菩萨蛮亦非孤军奋战,她当先披荆斩棘破开一条路,又有数名顶尖高手紧随其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已杀到北燕骑兵的尾部,前方便是李玄安和留下来保护他的十余人。 草莽豪侠之中,一名中年男人手持长鞭,一鞭出去便是风声呼啸,砸得敌人左支右绌。 他抬头向前望去,恰好对上菩萨蛮转过头来的目光。 两人同时点头,中年男人手腕一抖,长鞭末梢卷向菩萨蛮的腰间。 他气沉丹田一声厉喝,拧身发力向前一甩。 菩萨蛮借力凌空而起,直上两丈多的高度,然后一个燕子返身,长达七尺的斩马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壮阔的弧线,径直滑向坐在马上的李玄安。 自李玄安以下,北燕所有人都只带着随身兵刃,此刻显然不可能摸出弓弩之类的远程兵器,这也是菩萨蛮敢于使用这种身法快速接近目标的原因。 当此时,李固和李振遽然怒喝,察事厅派来保护李玄安的高手们依旧冷静,其中六人脚踩马背腾身而起,六把刀瞬间封住菩萨蛮下落的每一寸空间。 那名中年男子长鞭向前横扫,逼退一众北燕兵卒后往旁边让开,身后出现一名年近三旬的男子身形,只见他左手平举一张已经拉满的牛角长弓,神情冷峻目光坚毅。 他右手一松,三支长箭似流星激射而去。 三名察事厅的高手被袭来的利箭逼住,一人右臂中箭跌落在地,另二人被迫倒飞而返。 菩萨蛮视线里仍有三把刀,只不过相较于先前密不透风的罗网,此时对方的攻势在她眼中已经出现很多破绽。 她双手握紧斩马刀,春风吹拂着绾于脑后的青丝,带起一片凛冽杀意。 长刀当先撞上正前方拦阻的双刀。 菩萨蛮挟下落之势骤然发力,只听得沉闷之声接连响起,两柄腰刀先后断裂。 在敌人愣神的瞬间,菩萨蛮反转手腕再度横扫,两颗头颅冲天而起!
最后一柄尖刀极其阴险地从侧面捅向她的腰间。 “小心!” 后方那名中年男人的提醒已经提前传进菩萨蛮的耳中。 她那双清冷的眼眸依旧盯着不远处的李玄安,身姿遽然加速落地,那柄尖刀从她身体上空约两尺处划开一片空气,带起衣袂轻摆。 后方的同伴如中年男人和箭手等人冲破最后的阻隔,朝着这边快速驰援而来。 菩萨蛮在落地的瞬间以刀尖拄地,刀身弯成一定的弧度,随即借助反弹之力再度凌空冲出。 李玄安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看着对方来杀自己,在见识到这名女子恐怖的武艺时,他便已经心生怯意。 他虽有练兵带兵之能,在习武这件事上却没有天分可言,反而是他的长子李振天赋不错,至少不弱于旁边察事厅的高手们。 临阵脱逃自然是为将者的耻辱,但如果他此刻不逃,很有可能会死在那女子的手里。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丧命于此,北燕大半年来付出极大代价的谋划将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到那时他留在河洛城内的家眷肯定会被愤怒的天子满门抄斩。 李振大喊道:“父亲快撤!” 李玄安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疾风已至! 菩萨蛮已经迫近他身后一丈之地。 剩下的察事厅高手纷纷上前拦阻,然而长刀横扫无人能挡,她一往无前直取李玄安的后心。 李固忽然发现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原来是李振提着他的后心将他掷向菩萨蛮的身前,望着那张越来越近的狰狞面具,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余满面惊恐之色,瞳孔不断放大。 “噗!” 长刀将李固捅个对穿,去势仍未止歇。 好在这一挡为李玄安争取到极为宝贵的时间。 只要他能暂时远离,察事厅的高手们重新组织起包围圈,局势仍有扭转的机会。 李振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从斜刺里杀出,手腕轻抖便将长剑舞出数朵剑花,每一朵都瞄准了菩萨蛮的要害之地。 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菩萨蛮扭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甩开李固的尸首,落地后顺势一转,腰腹发力直达手臂,斩马刀脱手而出,似闪电一般激射而去。 李玄安毕竟是武将出身,下意识翻身躲避,然而这柄长刀射向的是他的坐骑! 骏马哀鸣一声,跑出几步后倒翻在地,刚好将李玄安压在身下。 与此同时,李振已然迫近菩萨蛮一尺之地。 间不容发之时,她探手在身侧一抹,长约三尺的腰刀反抽而出,随即便是一刀横切侧方。 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李振骇然发现对方的内劲远在自己之上! “砰!” 再度相击之后,两人身影交错,李振的长剑在菩萨蛮左臂上留下一道伤口。 菩萨蛮的身形则快至残影,扣刀横举从李振面前一闪而过。 一道细细的血线在李振咽喉处出现,很快便涌出大股鲜血,他抬起双手拼命捂着,瞳孔渐渐发散,然后仰面倒在地上。 后方,中年男人手持长鞭,箭手转而挥舞长刀,另有一名身材矮小却身法诡异的男子手握短刺,以及一名魁梧男子手持长枪,四名仅比菩萨蛮稍弱的顶尖高手联手合力,将想要救援李玄安的北燕察事厅精锐悉数拦下。 似乎因为对自己同伴的绝对信任,菩萨蛮没有去看身后的状况,她提着那柄短刀步步向前,走到哀鸣的骏马旁边,拔出插在地上的带血长刀。 她来到双腿被死死压住的李玄安身前,漠然地望着满头大汗神情痛苦的男人。 李玄安只觉头顶出现一片阴影,抬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菩……菩萨蛮,你不能杀我!” 他声竭力斯地吼着。 菩萨蛮冷漠地望着他,一字字道:“九年来,死在你手里的平民百姓不下两万人。” 李玄安惊恐又焦急地说道:“他们都是反贼,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你不能杀我!你可知……你这种草莽根本不懂天下大事,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要冲动,我的生死关系到天下大局……” “这些话——” 菩萨蛮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右手握紧斩马刀,雪亮的刀光一闪而逝,刀尖笔直插入李玄安的心口:“下了阴曹地府之后慢慢说。” 李玄安双眼瞪圆望着天幕,生机已经断绝。 026铁与血的开端 小半个时辰后,这场正面截杀已经结束,谷地里留下百余具尸首,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李玄安带来的人。 在李玄安父子毙命之后,菩萨蛮随手扯下一块布条绑住左臂的伤口,然后持双刀加入战局,在四名同伴的默契配合下接连击杀五名北燕察事厅高手,剩下数人带伤逃走。 失去主心骨的北燕骑兵四散溃逃,又被草莽豪侠痛打落水狗追杀近半,最后只有百余骑逃了出去。 矮山之巅,北风猎猎。 菩萨蛮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依旧戴着面具,双刀放在身边。 名为陶保春的中年男人走到近前,关切地道:“大小姐,你的伤势严重吗?” 菩萨蛮微微摇头,继而问道:“陶叔,兄弟们伤亡情况如何?” 陶保春面露哀戚,轻叹道:“折了九人,另有二十一人带伤。” 这个战果看似不可思议,但菩萨蛮所率百骑皆非庸手。 陶保春本人、名叫席均的神射手、名叫羊胡宁的矮个子以及魁梧大汉季山,他们四人在北地绿林皆是能排上号的高手。 其他人亦是陶保春口中那位帮主亲自培养出来的剽悍之士,若非菩萨蛮的身份特殊,根本召集不到这样一支精锐至极的队伍。 菩萨蛮探手取过斩马刀,细心地擦拭着,轻声道:“将李玄安父子的首级砍下来,祭奠死去的兄弟之后,挂在东阳路首府的城门楼上,给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儿提个醒。阵亡的兄弟和受伤的兄弟,按照帮里的规矩抚恤。另外你让爹爹从我的存银里拿出一半,分给今日参战的所有人,受伤的多拿一份,阵亡的多拿两份。” 陶保春应道:“是,大小姐。” 菩萨蛮将斩马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起身将其交到对方手中,平静地说道:“劳烦陶叔将兄弟们带回去,还有我这把刀。” 陶保春接过长刀,迟疑道:“大小姐真要去南齐淮州?” 菩萨蛮颔首道:“爹爹本就是让我南下代他履约,只不过是刚好得知李玄安的行踪,因此才召集大家做这件事。爹爹以重诺笃行立足绿林,既然答应要帮那位陆姓富商,且他实在脱不开身,我自然要承担起责任。” 陶保春不好相劝,便详细地介绍道:“我已探查过广陵陆家的情形。陆通颇有心机手腕,但是为人处世没有什么问题。他的独子名叫陆沉,据说寡言守拙,开年后代替其父行商北地铁山城,近况则不得而知。” 菩萨蛮语调放缓:“陶叔不必担心,我去广陵教会他内门心法便离开。陆家父子何等人物,其实与我并无关系。” 陶保春自然认同这个想法,只是略有些担忧地道:“广陵毕竟是南齐疆域,织经司布置在淮州的探子极多,大小姐还是要小心着些。这样吧,我让席均和季山带上十余名兄弟潜入广陵城,他们二人行事稳重机警,不会打扰大小姐,万一出现变故也能有个照应。” 菩萨蛮没有倔强地坚持,轻声道:“如此也好。” 陶保春离开后,她看见谷地中的同伴分为两拨,大部分人带着阵亡兄弟的遗体悄然北上,另有十余人转道向西——席均等人当然不能从盘龙关或者北线进入淮州境内,他们要绕一个大圈,从衡江上游百余里处潜入南齐,再取道渡江北上进入淮州,这也是她提前备好的路线。 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喜喧嚣,因此席均没有来请示是否同行。 日光偏西,菩萨蛮伫立良久,缓缓取下脸上狰狞的面具。 山风吹拂着鬓边青丝,她最后看了一眼北方辽阔的天地,转身朝山下行去。 …… 翌日拂晓之时,近百骑来到这片谷地,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所有人尽皆愣住。 直到有人发现了两具无头尸身,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很快便确认这是李玄安父子。 一股荒谬的感觉在他心头涌起——察事厅及军方筹谋大半年、前后损失上百名精锐密探、两万精骑枕戈待旦、先夺盘龙关再收复淮州全境的第一套方案就此化为泡影? 从地上的尸体状况来看,李玄安显然是遭遇到极其强大敌人的伏击,但他的部属并未全部死亡,有相当一部分逃了出去。 宁理肩负着接应的任务,在南面等到半夜都没有发现李玄安的踪迹,于是只能带领部下北上查看,最终看到的却是这样的场景。 哪怕他再如何不愿相信,李玄安一死也意味着前期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这会就算北燕朝堂上比李玄安地位更高的人投奔南齐都没用,萧望之和裴邃又不是蠢货。
宁理暗暗吞咽着唾沫,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尴尬。 广陵府那边的动静迟早会被淮州都督府察觉出异常,说不定苏步青此刻已经在调查自己。 原本宁理只是打一个时间差,在织经司搞清楚真相之前,北燕极有可能夺占盘龙关,到那时他身份暴露也无关紧要,可现在该怎么办? 心念电转之下,宁理很快便做出抉择,他尽量平静地让一部分人回盘龙关报信,同时表明自己要继续向北勘察。 那些普通士卒自然不知宁理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留下的都是心腹。 安排妥当之后,宁理恨恨地看着地上的无头尸身,咬牙带着十余名亲信策马逃回北燕。 等他遇上溃逃的李玄安残部,才知道这件事居然是一个诨名菩萨蛮的草莽游侠带人所为,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这位精锐密探复杂的心情。 三日后,淮州都督府终于收到相同的消息。 后宅书房内,大都督萧望之面色沉静,略带惋惜地说道:“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房中气氛颇为沉闷。 李玄安父子莫名其妙死在投奔盘龙关的路上,导致北燕谋夺盘龙关的计划直接流产,原本蓄势待发的精锐骑兵只能留在原地。 问题在于,北燕主力骑兵没有被调动,淮州都督府策划的北上奇袭涌泉关之策也只能束之高阁。 司马黄显峰无奈地说道:“裴邃这次受到的打击不轻,所有的准备都白费,而且宁理还逃回了伪燕境内。” 萧望之缓缓道:“宁理此人虽然可恶,对于大局而言却无足轻重,裴邃乃是沙场老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真正让他郁卒的地方在于,淮州多年来始终处于守势,想要主动进攻又有多方掣肘。这次的机会很难得,毕竟是伪燕送上门来的破绽。” 黄显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谁能想到有三百骑保护的李玄安会死在江湖草莽手中? 萧望之见气氛过于压抑,便问道:“那菩萨蛮究竟何许人也?” 黄显峰将自己知道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 萧望之沉吟道:“既然她杀李玄安是因为此人残害北地百姓,而且以前也曾杀过一些伪燕和景朝官员,可见她颇有任侠之气。长久以来,我们都有些忽视北地绿林豪杰,若是能收拢这股力量,未尝不能给景朝制造麻烦。黄司马,你去搜集相关的资料,尽快成文呈上。” 黄显峰应道:“下官领命。” 萧望之又道:“告诉裴邃,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既然先前的方略无疾而终,让他利用这个机会将盘龙关肃清干净,以免将来还有隐患。” 黄显峰恭敬应下,然后行礼告退。 萧望之转头看向肃立在旁的萧闳,喟然道:“这就是为父以前对你说过的,战事不可过分仰仗阴谋,谁也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发生变故。” 萧闳心有所感地道:“父帅教导的是,孩儿委实没有想到此事会出现这般离奇的波折。” 萧望之凝眸望着前方,幽幽道:“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不需要去史书上寻找,所以尽人事听天命这六个字才能大行其道。不过,李玄安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开始。” 萧闳心中一凛,看向父亲沉肃的侧脸,神情凝重地问道:“父帅之意,战事将起?” 萧望之起身走到窗前,沉声道:“自从七年前战事彻底止歇,大齐和伪燕就只是偶尔小打小闹,连民间通商都未禁绝。其实是战是和,伪燕并无决定的权力,王师道看似位高权重,同样受制于景朝庆聿恭。这七年来,景朝一直没有停止过整饬武备,因为他们不会放任淮州握在大齐手中。” 萧闳不会怀疑父亲在战略大局上的判断,闻言既有些紧张又满是振奋地说道:“父帅,此事应尽早上奏天子,好让朝廷早做准备。” 萧望之双眼微眯,缓缓道:“为父早在去年冬天便上过折子,只不过朝廷一直没有争论出结果而已,否则为父又何必兵行险着,意图用一场奇袭大胜坚定朝堂诸公的信心?” 萧闳皱起了眉头,但是没有草率地开口。 萧望之转头望着他,勉强笑道:“你不用操心这些事。过段时间,你亲自去一趟广陵,代为父好好看看广陵军的武备状况。” 萧闳连忙垂首应下。 他离去后,萧望之依旧站在窗前,凝望着庭中那棵古树,喃喃自语道:“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呵。” 027锁魂香 今日陆宅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陆沉走进正厅的时候,只听陆通满怀歉意地说道:“世兄,按理应该愚弟带着犬子登门道谢,怎好劳动你亲自来一趟?” 另一个温和的语调说道:“若非江南本宗出了点事情,我数日前就应该过来看看。今日回到广陵,想着先顺路来你这儿,帮陆沉这孩子详细诊断一番,以免你日日担忧。早就和你说过不要这般见外,你我之间不必拘泥于客套虚礼。” 陆通感激地说道:“有劳世兄记挂。犬子应无大碍,只是愚弟确实有些放心不下。” 那人轻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莫不如是。” 陆通道:“是啊,不盼他为官做宰出人头地,只要平平安安就好——沉儿,快来拜见薛世伯。” 刚刚走进堂内的陆沉抬眼望去,只见陆通身边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其人气质温润神态慈祥,颇有仙风道骨出尘之意,此刻正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这位老者应该便是名气很大的薛神医薛怀义。 陆沉并不知道陆通对这位薛神医有救命之恩,但从这简短的对话之中也能确认,两人的交情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深。 他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小侄陆沉,拜见薛世伯。” 薛怀义温和亲切地道:“贤侄快快请起。” 陆沉直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聆听二人谈话。 虽说陆通不会刻意摆出严父姿态,即便有外客时也一如往常,但陆沉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薛怀义打量了一会他的气色,又对陆通说道:“我从江南回来的时候,恰好遇上苏步青南下。他将那件事的原委告知于我,还让我劝你几句,尽早让这孩子下定决心进入织经司。贤弟,这可是我第一次从苏步青口中听到他对一个年轻晚辈不吝赞许,颇为难得啊。” 陆通登时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着只望陆沉平安喜乐,但是能听到旁人发自真心的称赞,他身为父亲又怎会不开心? 陆沉面色恬静,心里却隐约有些担忧。 织经司此番大获全胜,可谓斩获颇丰,但并不意味着从此便可高枕无忧。 内部的调查、北燕余孽的肃清以及人心的安抚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苏步青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解决这些问题,而他这般着急忙慌地渡江南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从过去那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苏步青应该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稍有成果就迫不及待回京城请功的人。要么是他的演技天衣无缝,没有在陆沉面前露出半点破绽,要么就是他有不得不马上回京城的理由。 再联想到陆通先前的陈述,莫非朝廷中枢与织经司的斗争愈发激烈? 罢了,这些事距离自己太过遥远,平白操心亦是无趣。 两位长辈言笑晏晏,实则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陆沉身上,薛怀义轻咳一声,对陆沉道:“贤侄且坐。老夫与令尊乃是世交,不必这般拘谨。” 陆通亦道:“既然薛世伯发话了,你也坐下罢。” 陆沉道谢落座。 薛怀义又道:“你在伪燕铁山城染病之后,令尊便将病症说与老夫,然而当时寄回的书信里语焉不详,终究还是要问问你自己,染病之初、之中、之后分别是甚么状况?” 陆沉想了想,徐徐道:“小侄于二月初五率商队抵达伪燕铁山城,当日便交讫货物。买家设宴相请,小侄便带着商号众人前往。那家酒肆名为清沉醉,一个略有些奇怪的名字,但内里看起来十分正常,且是铁山城颇有名气的酒家。” 薛怀义道:“席间并无异常?” 陆沉回道:“小侄记不太清,按照随行之人的说法,酒宴上没有发生别的事情。大概进行到半个时辰左右,小侄忽然昏倒,接下来便不省人事,一直到二月下旬才醒转过来。” 薛怀义沉吟道:“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自身是否还有清醒的意识?” 陆沉道:“只有一些残存的片段,而且不怎么真切。恍惚中,小侄似乎能感觉到有人在耳边谈话,又有人在谈论病情,但自己眼不能睁口不能言,而且后面完全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 陆通面露神伤之色,此刻听着陆沉冷静的叙述,他仍然心有余悸。 薛怀义顾不上安慰老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继续问道:“你醒来时可否有离奇之处?醒来后自我感觉身体状况如何?”
陆通缓缓道:“小侄不知道自己为何能醒来,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而已。至于醒转后,小侄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只不过有很多往事想不起来。” 他没有隐瞒细节,一方面是出于对陆通的信任,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也很想弄清楚原主染病的根源。 若真是染病倒也罢了,若是如他猜测的中毒,自己总得有个提防——而且也得为原主做些事情。 薛怀义微微颔首,继而说道:“老夫且先帮你诊脉。” 陆沉起身走过去,微微弓着腰伸出手,薛怀义探出三指,细心地听着他的脉象。 片刻过后,他对陆沉颔首致意,然后朝陆通说道:“贤弟不用担心,令郎已经完全康复,体内没有任何隐忧。” 陆通松了口气,又问道:“世兄,他这场怪病究竟因何而起?” 薛怀义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陆沉,迟疑道:“贤弟,陆家这几年有没有与人结怨?” 陆通一怔,旋即便领悟对方话语中的深意,摇头道:“世兄应知愚弟的性情,历来讲究与人为善和气生财。陆家确实有生意上的对手,譬如广陵城内的顾家商号,这些年就曾发生过一些矛盾。然而这都是生意场上常见的小事,应该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吧?” 越到后面,他的语气越显迟疑。 自古财帛动人心,陆家兴旺必然会挤压侵占别人的利益,日积月累之下,难保有人会恨之若狂。 薛怀义轻叹道:“其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贤侄这个病的表象,尤其是前期和中期的症状,令我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往事。” 陆通正色道:“世兄请说。” “三十多年前,我因医术在旧都小有名气,得到当时太医院正的青睐,于是便将我收入门下。但我并未入太医院做事,因为不愿成日里如履薄冰地替贵人问诊。或许是得益于先师的看顾,亦或是江南薛氏本宗的庇护,我终究是达成了心愿。既跟着先师学习医术,又可继续在民间行医,咳咳……贤侄莫要见怪,人老就有些啰嗦。” 薛怀义望向陆沉,歉意地笑笑。 陆沉恭敬地道:“能够听世伯谈论往事,这是小侄的荣幸。” 薛怀义欣慰地点了点头,接下来还是直入正题:“当年与先师研究世间怪病,他曾说起一种名为锁魂香的奇毒。此毒由数十种药性古怪的材料制成,可以将中毒之人变成活死人,绝大多数医者都查不出病因。病人表面上只是昏迷不醒,实则生机日渐流逝,直至彻底断绝。” 陆通倒吸一口凉气。 陆沉的神情亦凝重起来。 陆通沉声问道:“世兄,何人懂得研制此毒?” 薛怀义微微摇头,愧然道:“我行医数十年,从未真的见过这种毒药,一切所知皆是当年先师之言。他不曾说过这锁魂香的来历和解救之法,只当做奇闻轶事告知于我。对了,先师说过,锁魂香有较重的味道,哪怕是拌在菜肴中也会被察觉,必须要以烈酒佐服才能做到无声无息。” 清沉醉酒家……酒宴…… 这几个词迅疾在父子二人脑海中浮现,陆通眼中煞气凛然,冷冷道:“果然是有人谋害!” 陆沉抬眼看着他。 薛怀义叹道:“只可惜当时我不在北地,若能亲眼看一看贤侄的症状,应该可以确认是否中毒。眼下只能推测,大概有六七成的把握。” 陆沉心中了然,无论哪个时代的医者都不可能将话说得太满,薛怀义说有六七成把握,实则基本可以确定原主中了那种名为锁魂香的奇毒。 陆通按下心中愤怒,对薛怀义说道:“还好有世兄解惑,否则愚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只是这毒药如此凶狠,将来……” 薛怀义宽慰道:“贤弟莫慌。按照先师的说法,这锁魂香制作起来颇为繁琐,所需材料不易寻找,下毒的手段又很单一,往后只需要小心一些,不必太过担忧。” 陆通感激地应下。 片刻过后,薛怀义起身告辞,陆通和陆沉送至府门外。 两人旋即返回,陆通低声道:“为父马上派人去伪燕铁山城,将那个酒家和设宴请你的相关人等查清楚。” 陆沉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冷静地说道:“父亲,我觉得城内那个顾家也可稍作试探。” 父子二人目光交错,陆通点头道:“好。” 028静女其姝 “锁魂香……” 西苑,陆沉在吃早饭的时候,脑海中毫无征兆地蹦出这三个字。 距离与薛老神医相见那日已经过去四天,这件事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陆通派人去北燕铁山城查探情况,但是此番路途遥远又在异国他乡,就算他在北燕境内也拥有一定的实力,在过去几个月后也很难找到有用的线索——能拿出这种奇毒的人绝非庸碌之辈,又怎会在下毒后留下蛛丝马迹? 至于陆家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陆沉这几天了解情况后,比较支持陆通最早的判断。 大家都是为了求财,谈不上不死不休的仇恨,纵然有一些利益上的冲突和矛盾,也会力争以温和的手段解决。 即便是广陵地界上与陆家在很多行当有直接竞争的顾家,两边至少能维持明面上的和谐。 大抵而言,商贾在这个时代的地位较低,必然会寻求权贵的庇护。 就拿陆家来说,陆通凭借和知府詹徽的关系便足以在广陵立足,更不提还有薛怀义这位家世极为显赫的至交照拂。 对陆家下死手意味着将詹徽和薛怀义的脸面踩在脚底,连苏步青这位织经司淮州检校都要谨慎对待,更何况依附于权贵羽翼下的商贾? 最关键的是,陆家并未做过让竞争对手不顾一切疯狂报复的恶事。 “少爷。” 一个温柔的声音将陆沉从思忖中唤醒。 宋佩关切地看着他,甚至于忘记自己也在吃饭。 陆家并非那种一味讲究严苛礼教的诗礼簪缨之族,陆通对家中仆人丫鬟也颇为宽厚,但深宅大院自有规矩,宋佩亦非常懂得上下尊卑。 在陆沉刚回家的那几天里,但凡他在西苑用饭,宋佩与何玉会全程站在旁边伺候,一举一动挑不出半点毛病。 然而陆沉实在不喜自己吃饭的时候,旁边两名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强制要求她们一起坐下吃。 他说过几次之后,宋佩二人便不再坚持,毕竟府内大管家叮嘱她们一切都听少爷的安排。 “没事,吃饭。”陆沉醒过神来,微微一笑。 宋佩与何玉对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可是有烦心事?” 陆沉将碗里的粥喝完,淡然道:“烦心称不上,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何玉讶然道:“少爷这么聪明,竟然也有事情想不明白?” 她虽然只比宋佩小一岁,谈吐上要稚嫩很多,有些时候还带着非常明显的稚气。 陆沉忍俊不禁道:“难道在你心中,我是无所不能的人么?” 何玉点头道:“是呀,老爷也这般说过。” “何玉,岂能私下议论老爷?不可仗着少爷宽厚就失了分寸。”宋佩好心规劝了一句。 何玉缩了缩脖子。 陆沉自然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微笑说道:“咱们关起门来聊天倒也不必太拘束,其实你们都很懂礼数,大体上不出格就好。” 宋佩柔声道:“少爷,不是婢子矫情作态,而是心里始终记得老爷的恩情。如果那年不是老爷出手相助,婢子说不定就会被卖进青楼之类的地方,何玉也是如此。” 旁边的何玉连忙点头赞同,如同小鸡啄米。 陆沉望着少女眼中那抹伤感,喟然道:“那你有没有埋怨过自己的父母?” 宋佩摇头道:“对于随时都可能饿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有些事情看似很复杂,实则只是因为还没到那一步。困了就得睡觉,饿了就得吃饭,只有不担心这些的时候,才会想着换上更好的锦被,烹饪出更多的花样……少爷?” 从她的视角看来,陆沉仿佛听得入迷一般盯着自己。 她身处大院后宅,何时被一个年轻男子这般不错眼地瞧过? “你说得很好,难为你心胸如此豁达。” 陆沉收回目光,仿佛方才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
然而他内心却思绪翻涌,宋佩的无心之语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他之前未曾注意的阴暗角落——如果只是要取他性命,何必弄得如此复杂? …… 接到管家陆伍的禀报,陆沉匆匆赶来府中正厅。 踏过门槛,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陆通则满脸笑容地坐在对面。 厅内光线温和,氛围清幽。 她身形略显清瘦,气质内敛沉静,予人一种清风明月的观感。 因为他的出现,女子下意识地转头望来,那双眼眸清澈似水晶,仿若山川之间的一潭静湖,纵有春风拂过亦难见波澜。 而在女子眼中,出现在门外的年轻男子身段颀长,门外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俊逸的面容看得不是特别真切。 短暂的默然之后,陆沉已经走进厅内,陆通便起身笑道:“林姑娘,这便是犬子陆沉。” 女子不急不缓地起身。 陆通朝陆沉递了一个眼神,继续介绍道:“沉儿,这位便是为父先前对你说过的林溪林姑娘。” “见过林姑娘。” “见过陆公子。”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都很平静,并无传说中的火星飞溅。 初次相见的年轻男女依照规矩见礼,站在中间的陆通忍不住悄悄咧开嘴角。 三人相继落座,陆通意识到自己不能表露得太过明显,便收敛心神对林溪说道:“劳烦林姑娘不辞辛劳奔波千里,陆某委实过意不去。” 林溪轻声细语地道:“世叔言重了。家父当年幸得世叔相助方能渡过难关,这份恩情一直铭记于心。若非帮中事务太过忙碌,家父定会亲自前来。如今晚辈代父传功,还请世叔担待一二。” 她毕竟是北地绿林第一人的子女,言语间并无怯懦之态,只不过也谈不上如何热切,略略有些疏离。 陆通对此微笑以对,温和地道:“令尊在信中已经说过,林姑娘虽然年轻,却已得他七分真传,教导犬子绰绰有余。得知你要来广陵,陆某已经在东城提前置备一处宅子,那里环境僻静无人打扰,数日前便安置妥当。陆某又让人安排了丫鬟仆妇,皆是懂事机灵口风又紧的性子,请林姑娘放心住下。”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林溪虽是江湖儿女,可她眼下仍待字闺中,总不可能直接住进陆家。 考虑到她身份的特殊和此行的目的,陆通亦不会让她住进客栈,现在的安排可谓十分妥当。 林溪没有迟疑,微微颔首道:“多谢世叔费心。” 这点小事对于陆家而言不值什么,陆通也不会反复挂在嘴上,微笑道:“这是陆某应该做的。关于接下来的习武事宜,一切都听林姑娘的安排。” 林溪平静地说道:“若陆公子无事,明日就可开始。” 陆沉一直在观察这位年轻的师父,与他的想象略有出入。 他当然不会将林溪想象成那种凶神恶煞的模样,但也绝非眼下这般恬静内秀的姿态。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陆通,暗含的意思非常明显:老爹,你确认这位姑娘真的能舞刀弄枪,而不是从小就浸淫琴棋书画? 陆通悄悄摇了摇头,意道:放心,她肯定能教会你最上乘的武功。 陆沉收回目光,对林溪说道:“那便有劳林姑娘了。” 林溪便要告辞,陆通连忙挽留,怎么也得吃顿便饭,顺便让两个年轻人加深一下了解。 然而林溪并未应允,陆通又让陆沉送林溪去城东那处宅子,林溪淡然道:“不敢劳动陆公子,世叔告知地址便可。” 陆通只好让府中几名擅于察言观色的仆妇驾着马车将她送过去。 待其走后,陆通抬手轻拍陆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跟着林姑娘习武,一定要用心,知道了吗?” 这是陆沉第一次听到他如此郑重的语气。 029隔岸相望 陆沉考虑过拜师的问题——对方千里迢迢赶来传授功法,可谓给足了陆家面子,自己也得以礼相待。 虽说这是因为当年的情义,但如今的七星帮执北地绿林牛耳,林颉更是江湖武榜第一人,陆家不过是淮州境内区区商贾,两边的地位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更不提林颉在九年前就还过情,如今又将自己的亲女儿派来传功,这是必须郑重对待的事情。 然而他才刚刚开口,陆通便颇为罕见地直接否决他的想法:“林姑娘的生辰与你同年同月,仅比你早三天出生,你若拜她为师岂不是嘲笑她老了?再者说了,她是代父授艺,真要拜师你也该拜林颉为师,她顶多就是你师姐。” 于是在第二天再次见面的时候,陆沉主动行礼道:“陆沉见过师姐。” “呃?” 林溪眨眨眼睛,略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陆沉问道:“莫非这样称呼不妥?” 林溪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家父并未收你为徒。不过,你也可以这样称呼。” 陆沉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年轻女子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很少。 这加深了他昨日的怀疑,林溪看起来更像是性格内向的大家闺秀,不似那种走南闯北明艳爽利的江湖女侠。 “陆师弟请坐。” 在接受陆沉给出的设定后,林溪很快便进入状态。 她先是询问了陆沉这些年的习武经历,得知他生病过后忘却往事,她便淡然地解释道:“家父在九年前便已为你锤炼根基,并且将林家祖传的守正诀教给你。守正诀虽然只是入门基础功法,却也是极好的练气法门,你这些年练得很扎实,即便表面上忘记了,身体也会本能地吐纳调息。” 陆沉老老实实地道:“可我感觉不到气的存在。” 林溪道:“气存在于你的体内,等你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用到。” 陆沉感觉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林溪显然不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师父,她没有看出陆沉的茫然,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广陵,主要是将家父传授的上玄经教给你。等你融会贯通之后,便可将体内的气转为可以明确感知到的内劲。是否能够掌握内劲,是江湖上普通武夫和高手之间的分水岭。” 陆沉恍然,随即又问道:“只需学会上玄经便可以了么?” 林溪直白地道:“一般而言,习武之人都只会选择一门内功,以免贪多嚼不烂,或有相互冲突之患。” 陆沉微笑道:“师姐误会了,我是指有没有……对了,有没有外功?” 林溪微微颔首道:“有。等你基本掌握上玄经后,我会再教你身法、拳法和刀法各一种。” 陆沉抱拳道:“有劳师姐。” “不必多礼。”林溪凝神细听,确认周围没有第三双耳朵之后,肃然道:“现在我将上玄经教给你,希望陆师弟能够用心记住,且若没有家父的允许,不得将这门功法告诉旁人。” 曾经听李承恩讲述武榜三十人的时候,陆沉只当做奇闻轶事消遣。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高手,李承恩一柄刀砍得北燕细作狼狈不堪,苏步青风轻云淡间掌毙两人,这些都足以让他明白这个世界确实存在超出人体极限的武功。 但或许是因为第一印象过于鲜明,导致他始终无法将面前的女子和顶尖高手联系在一起。 直到此刻,林溪在说出那句话后气势微微一变,沉静之外又多了几分傲然。 陆沉镇定心神,颔首道:“师姐请说。” 林溪便放慢语速道:“夫玄道者,得之者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出乎无上,入乎无下。经乎汗漫之门,游乎窈眇之野。逍遥恍惚之中,倘佯彷彿之表。咽九华於云端,咀六气於丹霞。俳徊茫昧,翱翔希微,履略蜿虹,践跚旋玑,此得之者也。” 陆沉全神贯注,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 林溪静静地看着他。 平心而论,她并不愿意跑这一趟,但是父亲十分坚决,并且反复陈述当年陆家送去的粮食救活了帮中无数老少,这份恩情可不能仅靠一卷基础功法偿还,即便那是林家的不传之秘,放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练气法门。 之所以不愿意,倒不是害怕此行会有什么危险,亦或这位陆家少爷是甚么难以相处的浪荡子——死在她手里的禽兽败类虽不算多,却都是北地颇为响亮的名字。
她担心的是陆沉没有这方面的天分,连上玄经的总纲都学不明白,那会耽误太久的时间。 于她而言,乃至于对整个七星帮来说,时间很宝贵容不得浪费。 她以菩萨蛮之名行走北地江湖,并非只是为了诛杀李玄安之类的恶人,更是要用这个身份开辟一条新的关系网,为七星帮和她父亲的谋划增添助力。 在她沉思之际,陆沉已经将方才那段话熟练地背了一遍,然后说道:“还请师姐解惑。” 背会只是第一步,这段话究竟暗藏何等玄机,又该如何练习,他眼下仍是一头雾水。 谁知林溪摇头道:“陆师弟莫急,方才只是上玄经的总纲,接下来我再教你背第一小段。” “啊?” 陆沉仿佛回到前世五六岁的时候,自己变成排排坐等果果的幼儿园小朋友,对面则是循循善诱极有耐心的老师。 林溪见状不解地道:“怎么了?” 陆沉斟酌道:“师姐,或许我们可以用一种更有效率的方式?” 林溪示意他说下去。 陆沉便道:“师姐可将上玄经的原文写下来,然后我从头到尾记熟于心。我知道江湖上的规矩,在背完之后便会将纸张焚毁。” 林溪略显迟疑,最终还是点头道:“也好。” 两人来到窗边大案旁,陆沉主动研墨,林溪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铺开白纸后慢慢书写起来。 这座宅子颇为幽静雅致,陆通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仆人丫鬟皆在前院生活,除去必要的请示之外不会干扰到林溪。 此刻周遭杳无人声,唯有清风穿过枝叶簌簌作响,间杂几声虫鸣鸟叫。 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棂折射进来,在桌面上勾勒出光影的线条。 安静的房间内,偶有纸张挪动的声音,氛围格外安宁。 陆沉站到一旁避免干扰,有那么一瞬间目光落在林溪弧度柔美的侧脸上。 他忽然注意到她修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似乎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正暗暗诧异之时,视线移动便发现了答案。 雪白的纸张上,一个又一个字正现出完整的形状。 陆沉不懂书法,他自己也只是凭着原主留下的肌肉记忆写字,字迹勉强符合这个时代文人的最低标准。 但是若与林溪相比,他的字仿佛瞬间提升了好几个层次。 林溪写得很认真,而且字体绝对不算难看,只是过于一本正经,每一道笔画犹如用刀剑强硬地雕刻出来,组合在一起便显得很是稚嫩。 陆沉好像从幼儿园升到小学,目睹自己的同桌正在练字。 虽然这一幕很有趣,他并未发出任何不适宜的声响。 林溪写完最后一个字,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转头望去,只见陆沉面色淡然地看着纸上。 她心中飘起一抹羞意,表情却无变化,坦诚地道:“我从小便没有多少兴趣读书写字,让陆师弟见笑了。” 陆沉的目光在她的双手上一扫而过,颔首道:“师姐的天分在武学上,自然不必在其他方面浪费时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识字是必须,高明的书法却不是。” 林溪见他没有违心地称赞自己,神情便柔和了几分,起身将一叠纸递给陆沉,道:“陆师弟可先将上玄经的全文背熟,然后再慢慢感悟。” 陆沉估摸着这篇上玄经至少有千余字,背熟倒也不难,可是要如何感悟呢? 他没有自以为是,主动求解道:“敢问师姐,这感悟要从何入手?” 林溪道:“读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其中的玄妙。” 陆沉微微一怔,旋即感叹道:“师姐此言……很有道理。” 他敢保证,林溪若是开班授徒,肯定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林溪并非一张不通人情世故的白纸,旋即也意识到每个人的理解能力不同,比如父亲门下的亲传弟子中,就无一人能像自己仅用三个月的时间便将上玄经基本参悟。 她想起自己先前的担忧,便主动道:“你若有不解之处,随时可以问我。” “多谢师姐。”陆沉松了口气,然后走到一旁开始默诵。 林溪凝望着他全情投入的神态,不由得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看来远比自己预想得顺利呢。 030风鸣两岸叶 北燕,东阳路首府。 大将军府正堂内,气氛肃然压抑。 傍晚的天气颇为凉爽舒适,站在堂下的宁理上身微微前倾,脸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滴。 堂上有三人,一字并排坐着。 左边那位年过四旬,身材宽大魁梧,完全挡住身下那张交椅,从宁理所处的位置看过去,只能隐约瞧见两条椅子腿。 此人名叫张君嗣,官居东阳路大将军,乃是北燕钳制南齐淮州的两路大军之一的主帅。 右边那位年约三旬,相貌俊朗,神情冷漠又带着几分倨傲之气。 他叫秦淳,现为东阳路兵马副总管。 虽然李玄安南投之前是兵马都总管,看似地位在秦淳之上,实际上他根本管不到也不敢管这位副总管。 原因很简单,秦淳是景朝人,他麾下的五千骑兵和一万五千步卒皆是景朝精锐。 莫说名声很差的李玄安,便是军功在身的张君嗣对这个年轻后辈也只能以礼相待。 这其实就是北燕军方内部境况的一个缩影。 无论是淮州北面的东阳路,还是淮州西面的沫阳路,皆是北燕自身拥有一部分兵马、又有景朝精锐混入其中的格局。 至于北燕的核心所在河洛城,也就是曾经大齐的国都,更是驻扎着景朝两万铁骑和四万步卒。 这些军队和统管的武将名义上都是燕人,也会接受北燕朝廷的管辖,但他们在军中自成体系,在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指挥下配合燕军行动。 这便是景朝控制燕朝的方式之一,景朝锐卒特意改换身份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北地人心,另一方面则是要让北燕朝廷来供养这些精锐的军队。 这种模式肯定无法长久,北燕朝廷也不会一直甘为傀儡,但在距离元嘉之变仅过去十三年、北燕立国才十年的当下,景朝对这里的控制力仍然非常强悍。 宁理此刻这般紧张,其实和两位军方大将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坐在中间的那人,他甚至不敢抬头迎向对方的目光。 其人名为王师道,今年四十八岁,官居北燕察事厅侍正,统御数千名精锐密探,与南齐织经司提举秦正齐名于世。 宁理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不敢有任何遗漏与隐瞒,然后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裁决。 “若老夫没有记错,你是在陛下登基的前一年便奉命潜入淮州?” 出乎宁理的意料,王师道并未厉声斥责,反而追忆起往昔。 他不敢顺杆往上爬,老老实实地回道:“禀大人,是的。” 王师道缓缓道:“十一年了,你从一介平民攀上盘龙关掌团都尉,这很不容易。” 他的语气很平静,宁理却险些掉下泪来。 从二十二岁潜入淮州境内,到如今年满三十三岁,整整十一年提心吊胆暗无天日的岁月,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唯恐自己的身份泄露,个中艰辛酸楚难以尽述。 至此,他已经难掩哽咽之声:“谢大人夸赞!” 王师道的语气愈发和缓:“此番事发突然,你已经尽力而为,怪不到你头上。回河洛城休整一段时间,老夫另有重任交予你办。” 宁理感激涕零,跪地行礼道:“下官万死莫辞!” 待其退下之后,秦淳似笑非笑地说道:“末将以为王侍正会杀了他。” 秦淳其实是个假名字,他真名仆散端,当年曾是庆聿恭的马夫,后因勇猛果敢进入直属于庆聿恭的夏山军。 凭借不断斩获的战功,他完成从奴仆到将军的华丽转变,如今更是北燕东阳路仅次于张君嗣的大将。 正因为他与庆聿恭不一般的关系,他才敢在王师道面前这般随意。 王师道平静地说道:“他在南边潜藏十一年而忠心不改,本官为何要杀之?” 被这老头一句话顶回来,秦淳面色如常,不以为意地笑着。 另一边的张君嗣轻咳两声,岔开话题道:“王大人,李玄安的家眷如何发落?” 这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 如今李玄安父子死在投奔南齐的路上,连首级都被人割走,参与制定这个方略的人再如何愤怒也只能收拾残局。 对于他们而言,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趁势坐实李玄安叛逃的罪名,这样既可以将此事圆过去,又不会引起天子与朝堂诸公的问责。 可若是这样做,李玄安的家眷绝对活不下来。 王师道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坦然道:“如实上奏朝廷便是。大将军不必烦心,此事既是本官决断,自然由本官承担陛下的怒火。” 张君嗣沉声道:“王大人未免太小瞧张某人了。本将并非畏惧担责,只是怕这件事会极大助长南齐的威风。” “本官就是要让南面欢呼雀跃。”
王师道淡淡说了一句,随即起身走到南侧的小型沙盘旁边,对二人说道:“想必二位将军已经接到朝廷的密令,收复淮州之战势在必行。” 按理来说,他虽然统领察事厅数千密探,却无提督军务之权,没有资格决定如此重大的战略。 然而连身为庆聿恭心腹的秦淳此刻都没有提出质疑,因为他知道庆聿恭对此人颇为信任,早在几个月前就同意了王师道提出的取淮之策,并让他居中协调东阳路和沫阳路两处大军。 二人起身走到近前,张君嗣凝望着沙盘上的某处,神色郑重地道:“本将当然支持朝廷的决定,只不过淮州是南齐在江北最大的地盘,萧望之又是极擅守御的沙场老将,这块硬骨头很不好啃。” 秦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王师道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淮州北面二府,宝应府有盘龙关这根硬钉子支撑,向北突出的来安府有萧望之倾力打造的来安防线,都称得上固若金汤。七年以前,我军在这两处来回撕扯十余仗,仍旧没有彻底打开一个口子。” 张君嗣渐渐听出此人的言外之意,目光开始朝淮州南线移动。 王师道见状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忽视了一点。南齐淮州与我朝接壤之地,并非只有宝应府和来安府。” 他抬手在沙盘上画出一个半圆,以临近东海的来安府为起点,向西一直到控扼宝应府西北门户的盘龙关,接下来转而向南。 “广陵……”张君嗣欲言又止。 并非他们这些大将看不到此处,问题在于广陵府南面便是衡江,西面有延绵不断的双峰山系遮蔽。 这种近乎完美的地形将广陵府和宝应府挡住,只剩下位于双峰山北麓的盘龙关这条宽敞通道,故此造就盘龙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赫赫威名。 从衡江水路进攻广陵同样行不通,上游的战略要冲平阳府在南齐手中,此处便是南齐两大精锐边军之一的靖州都督府,大都督厉天润是和萧望之齐名的帅才。 拿不下靖州,意味着北燕战船无法顺流而下,自然就做不到进逼广陵。 这时秦淳双眼一亮,开口说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奇袭广陵。” 张君嗣微微皱眉道:“你要强攻那几处古道?” 双峰山系当然不可能将东西间隔完全封死,群山之中确有几条羊肠小道,可以从北燕沫阳路境内穿过群山抵达广陵府,然而进攻这些古道的难度堪比登天,还不如去硬啃盘龙关和来安防线。 王师道略有些意外地看着秦淳,轻声道:“秦将军之意,或是轻车简从强行翻越双峰山,避开那几处古道南齐守军的视线,从后包抄破敌,顺势直取广陵。” 这下张君嗣的呼吸亦有些急促。 广陵的战略价值极高,此间富庶不必多言,更关键的是广陵连接淮州和衡江南岸,下游几大优良渡口都在广陵境内,拿下这里意味着可以断绝整个淮州的粮食供给。 一旦广陵失陷,南齐只能通过海运向淮州境内运送粮食。 这样一颗钉子刺入淮州都督府的腰部,无疑会让萧望之进退失据。 王师道不急不缓地说道:“若想达成这个战略目标,还有几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其一,东阳路大军要沿着盘龙关至来安防线一带施加足够的压力,让萧望之的注意力集中在北边。” 张君嗣应道:“此事由本将负责。” 王师道颔首,平静地道:“其二,沫阳路大军要向南齐靖州防线运动,避免靖州大军抽身东进支援淮州,本官会亲赴沫阳路大将军府协调此事。” 他稍稍停顿,简略地道:“其三,广陵境内必须有内应配合,这一点还请两位放心。察事厅先前以广陵陆家为饵,既为配合谋夺盘龙关之策,也是留下一处伏笔。如今察事厅在广陵的暗桩被拔出,南齐织经司的重心自然会北移边境,故此本官已密令欧知秋,过段时间将绝大部分人手悄悄向广陵转移。” 两名大将听得愈发振奋。 王师道抬眼看向秦淳,正色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军需要一支百战精锐翻越双峰山,以雷霆之势夺占广陵,同时还要能抗住萧望之的凶猛反扑,等待援军抵达稳固形势。” 秦淳心领神会,当仁不让地道:“末将愿率一万五千步卒破敌夺城!” 王师道拱手一礼,随即转身走到沙盘另一边,抬手按在广陵的标识上,垂下眼帘道:“秦将军暂可安心操练,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是你再立功勋之日。” 秦淳喜上眉梢,张君嗣亦无争雄之心,这套方略看似完美,实则对每一个环节的要求都极高,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他看着难掩兴奋的秦淳,心中总觉得过于行险,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031南北 “这是清流府特产酥琼叶,我让人特地买来的,请师姐尝尝鲜。” 当时间来到四月中旬,陆沉跟随林溪修习上玄经已经过去七天,两人渐渐熟稔。 虽然还谈不上无话不说的亲近,相较于初见时的矜持内敛,彼此都显得放松了一些。 后面这几日陆沉每次过来,都会捎上一种特色点心小吃。 “多谢师弟。” 林溪神情柔和地接过。 在陆沉的再三坚持下,她去掉了师弟前面的陆字,尽管在她看来这一字之差没有任何区别。 两人朝桌边走去,陆沉注意到今天林溪换了一身飘逸的服饰,浅红色蝶戏水仙裙衫,外罩一件月白纱衣,愈发衬得她蜂腰猿臂,体态轻盈。 先前数日,林溪选择的衣服偏向于窄袖衫翳,色调以浅色系为主。虽说类似的装扮能够凸显出她习武之人窈窕的身段,但终究带着几分疏离之意。 今日这一换仿佛拉近了一些距离,当然陆沉不会唐突地点评对方的着装。 林溪自然已经用过早饭,但她还是拿起一片酥琼叶细细地品尝。 陆沉亦如是,同时介绍道:“这酥琼叶是小贩在前一晚将饼蒸好,然后切成薄片,依据不同的口味涂上蜜或者油,再放在小火上慢慢炙烤。等烤好之后,用纸垫着铺在地上散去火气。吃起来极为松脆,而且口感很好。” 林溪听得很认真,颔首道:“师弟果然博学多才。” 陆沉微笑道:“其实我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以免师姐问起却什么都答不出来。” 林溪眨眨眼道:“我知道。” 陆沉心想那你还夸得这么认真…… 林溪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温言道:“师弟一片心意,我总不能视而不见。” 这些天两人的传授学艺已经形成一种固定的模式。 陆沉会带着美味精致的点心过来,两人品尝美食然后闲聊片刻,接下来林溪会考校陆沉的进展,陆沉则向林溪提出疑惑不解的地方,对照详谈之后,前院的仆妇也已经备好一顿丰盛的午饭。 用完饭后,林溪会去歇息一个时辰,陆沉则继续钻研那本极其深奥的上玄经。 “师姐应该对北地绿林很熟悉吧?” 饮下一口茶水后,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 林溪放下茶盏,平静地说道:“是的。” 陆沉又问道:“那师姐有没有听说过菩萨蛮这个人?” 林溪眼波流转,不慌不忙地道:“听说过。”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陆沉已经修正对林溪的看法,她并非内向或者木讷,只是天性比较谨慎,或者说对陌生人存在天然的淡漠之意。 但如果肯放低姿态穷追猛打,林溪也不会太过冷厉。 他有些执着地问道:“据说这菩萨蛮年纪轻轻便是武榜中册第九,来历又极其神秘,露面时都会戴着一张面具,至今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我好奇的是,这样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侠,难道北地豪侠就不想查明她的身份?” 林溪忽地抿嘴莞尔一笑。 陆沉微微一怔。 相识多日以来,这是林溪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虽然很恬淡,仍旧立刻让她的面庞明艳起来。 似珠玉蒙尘,一朝得见风姿。 他很快便恢复正常,好奇地问道:“师姐何故发笑?” 林溪避而不答,轻声道:“绿林中人千奇百怪,各种各样都有,菩萨蛮的习惯并不出奇。譬如有一位姓典的高手,素来不喜旁人称呼他的真名,若有人这样做,他就会和对方生死相斗。然而他若遇上草莽高手,又会强迫对方称呼自己,久而久之旁人只敢称他为典狂。” 她望着陆沉的双眼,淡淡道:“他名列武榜上册第九,刚好比菩萨蛮高出十个位次。” 陆沉忍俊不禁道:“或许他可以改个名字。” 林溪道:“这话你可别让他听见。” 陆沉当然没有兴趣招惹这种邪性的顶尖高手,便回到先前的话题:“所以在绿林中人看来,菩萨蛮的举动并不出奇?” 林溪赞同:“是的,对于绝大多数武榜上的高手来说,只要她不招惹到自己,没人在意菩萨蛮究竟是谁。”
陆沉本想问问林溪自己与武榜高手谁强谁弱,想了想这个问题还是略有些冒犯,万一林溪的实力不够进入武榜,岂不是会令她难堪? 一念及此,他话锋一转道:“师姐,北地绿林豪杰多不胜数,只不知他们如何看待齐燕之争?” 对于正规军而言,江湖草莽小打小闹自然不成威胁,但从陆沉这段时间了解的情况来看,北地绿林却没有那么孱弱。 无论是雄踞绿林的第一大帮七星帮,还是后面联合自保的金沙帮和云湖寨等帮派,皆是拥有数千名帮众的大型组织。 太平年景,朝廷官府当然不会纵容这些草莽帮派,但如今北燕沦为景朝的傀儡,朝廷对民间的掌控力度较弱,兼之赋税过重导致哀怨丛生,给了这些帮派发展壮大的土壤和空间。 景朝铁骑强大无比,然而面对这些可以轻易化整为零遁入山野的草莽,依旧难以快速根除。 林溪身为七星帮主之女,在这件事上自然有很大的发言权。 她沉吟片刻,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与我们无关。” 陆沉微露不解。 这里面牵扯到一个更深的问题——景朝是由北方游牧民族景廉族建立,与北地齐人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近十年来景朝通过北燕朝廷不断压榨北地齐人的骨血,按理来说早就应该民怨沸腾动乱丛生。 林溪面色微沉,缓缓道:“你可知道,当年七星帮为何会陷入绝境?” 陆沉正色道:“师姐请说。” “七星帮之所以建立,是因为当年的齐朝皇帝横征暴敛,穷苦百姓的生活无比艰难,所以才落草为寇结寨自保。击败几次官军后,皇帝恼羞成怒降责下来,自然触怒了朝廷的某些权贵,于是便引发那次大规模的围剿。如果当时没有令尊暗中相助,或许七星帮早已消失。” 林溪微微一顿,面上浮现一抹深沉的悲色:“再后来,镇守泾河防线的杨大帅含冤入狱,被硬生生折磨致死,这就是齐朝自作孽不可活。河洛失陷后,齐朝皇室和达官贵人们仓皇难逃,将无数子民留在北地,任由他们死在景朝大军手中。” 陆沉神色肃穆起来。 林溪直视着他,缓缓道:“如今十三年过去,南齐朝廷嘴上喊着北伐收复故土,却成日里耽于享乐醉生梦死。虽然淮州还属于南齐,可照这样下去,丢失这片疆土是迟早的事情。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和权贵,有什么值得北地百姓为之拼命?” 这番话让陆沉无言以对。 莫说他本来就对南齐没有感情,也不存在舍身报国之心,就算他真是苏步青那样的孤臣之态,此刻面对林溪看似平静实则包含无数血泪的陈述,恐怕也只能闭口不言。 林溪继续说道:“齐也好,燕也好,景朝也罢,对于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北地百姓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便有些接近了事情的本质。 陆沉试探性地问道:“所以师姐和令尊的想法是,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南齐皇帝身上,不如依靠自己的力量?” 林溪心中一紧,见陆沉应该只是无心之语,便轻声道:“我不知道家父的想法。师弟,我们该练功了。” 陆沉亦收起遐思,颔首应下。 他这般用心当然不是因为陆通时常带着暗示的叮嘱,而是身处于乱世之中,在见识过织经司和察事厅的血腥搏命后,他迫切希望尽可能多地拥有自保的能力。 既然眼前出现这样可以提升自己的机会,他又怎能浪费时间? 林溪细心地给陆沉讲解自己对上玄经的感悟,脑海中却不时回响起陆沉最后说的那句话。 父亲的期望……果能成真? 令她感到欣慰和讶异的是,陆沉的悟性超乎自己的意料,才刚刚七天就已经能隐约感受到体内气的存在,这好像比她当初更快。 数日后,林溪如往常一般早早起来,用完饭便静等着陆沉的到来。 然而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陆沉都没有出现,也未派人前来知会一声。 她微微蹙眉,旋即返回卧室换了一身普通干练的衣服,很快便出现在城内错落有致的屋宇之间。 032苏云青的馈赠 这段时间陆沉并未放松警惕。 对于锁魂香的调查几无收获,薛老神医后面又来过陆宅一次,将他所知这种毒药的信息整理出来交予陆通,再帮陆沉做了一次诊断,确保他的身体没有隐患。 至于陆通派去北燕铁山城查探的人手,这十来天的时间肯定不会有回应。 另外一点,北燕察事厅在广陵城的秘密据点被拔掉后,那些漏网之鱼似乎已经销声匿迹。然而谁也保不准他们是否会气急败坏找陆沉泄愤,因此必须要有所防备。 陆沉每日上午赶去东城林溪的住处,傍晚时回府,沿路皆有李承恩相伴,暗处又有十余名护院跟随,可谓小心翼翼准备周全。 只不过今天才刚刚离开陆宅,还未行至东西大街,便有两人拦在陆沉和李承恩的面前。 这是两位熟人,隶属织经司内卫的李近与郭台。 “旬日未见,陆公子可好?”李近微笑见礼。 “李大哥、郭大哥,二位好。” 陆沉特意用着偏江湖人的口吻,主要是因为先前滞留广陵衙门的时候,为了避免引发误会,他没有打探过这两人在织经司的具体官职。 李近的性子更加自来熟,闻言愈发爽朗地道:“都好,都好。” 他稍稍凑近,压低声音道:“苏大人今日赶来广陵,想见陆公子一面。” 陆沉自无不可,他刚想让李承恩去通知林溪一声,瞬时又警醒过来——林溪毕竟是名义上的燕人,不必引起织经司这些精锐密探的注意,事后再同她解释一下便可。 四人来到主街,又穿过南边一条窄巷,最后在一家门脸很普通的酒肆外面止步。 “陆公子,请。”李近的态度颇为恭敬。 “两位请。” 众人穿过前堂,陆沉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庭院虽然不大但是胜在环境清幽。 荫凉处摆着一张桌子,苏步青就坐在那里,桌上已经备好酒菜。 陆沉略感奇怪的是,此处并未瞧见掌柜伙计之类的人。 “不必惊讶,这里本就是织经司的一处产业,不指望它能赚多少银子,只为方便自家的兄弟。”苏步青神色淡然,略带笑意。 这番话既是解释,又表明了他的态度,显然是将陆沉当做自己人看待。 陆沉走到近前,拱手行礼道:“见过苏大人。” “坐。”苏步青颔首致意,又对李近说道:“你们二人带着这位李兄弟去外面坐坐。” 三人离去后,陆沉看着桌上的清淡食物,又看了一眼清晨柔和的阳光,坦然道:“苏大人,晚辈已经用过早饭了。” 苏步青道:“只是一些下酒菜,你随意即可。” 大清早喝酒?织经司的规矩这般宽松? 陆沉旋即意识到苏步青从容的神态下可能暗藏着波涛汹涌。 他想起此前薛老神医所言,苏步青在淮州诸事还未平息时便去往京城,至今日才返回广陵,多半是此行不太顺利,说不定在京城那边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 一念及此,他虽然依旧没有动筷,却给自己面前的杯盏斟满了酒。 苏步青脸上的笑意浓了些,话锋却有些锐利:“其实你不必如此小意,我欣赏你的才能,而非要找一个时刻揣摩上意阿谀奉承的马屁精。” 陆沉平静地道:“大人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感而发。” 苏步青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很关注北边的局势,原本也答应会及时相告。只不过因为事情过于诡谲,都督府在确认真相之后,将消息直接送去京城,我亦是从提举大人处得知,于是只能现在才告诉你。” 陆沉道:“大人客气了,晚辈其实只是好奇而已。” 苏步青便将边境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最后神情复杂地感叹道:“谁能想到李玄安带着三百骑兵,结果却死在一介江湖草莽手中?他一死,伪燕谋夺盘龙关的计划宣告落空,但是我方请君入瓮的策略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当他说起杀死李玄安的人是北地游侠菩萨蛮,陆沉的眼神不禁微微波动。 前几天与林溪聊起菩萨蛮的时候,陆沉便隐约感觉到她的反应有些古怪,事后也不是没有猜测过菩萨蛮就是林溪。 如今他几乎可以确认此事。
一个武功境界高深的年轻女子不罕见,但是这般刻意隐瞒身份,又能召来近百名草莽高手截杀北燕大将的人,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身为七星帮主之女的林溪显然符合这个略显苛刻的要求。 当然,陆沉不会在苏步青面前吐露这件事。 他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此事确实有些可惜。不过,伪燕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先后折损一路兵马副总管和三名潜伏多年的重要密探,以及近百名藏在淮州境内的细作,这可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大功,朝廷定然会嘉赏萧大都督与苏大人。” 苏步青淡淡道:“萧大都督不会稀罕这点微末功劳,至于我……提举大人在上奏天子之后,准备将我调回京城,升任织经司提点。” 陆沉喜道:“恭贺大人高升,只不知提点一职是几品?” 苏步青笑了笑,随即对他简单讲述织经司的内部架构。 织经司设提举一名,正三品,总掌司内一应大权。 提点三名,从三品,乃是提举的副手,三人的职责各不相同。 检校四名,正四品,分别执掌京畿司、淮州司、靖州司、成州司,负责各地的具体事务。 淮州检校的地位仅次于京畿检校,不仅主管淮州境内的所有密探,还要兼顾潜藏在北燕乃至景朝境内的细作。当然,这两地的细作也受到织经司提举的直接管辖。 对于已经升任淮州检校五年之久的苏步青而言,凭借这次立下的大功,往上一步可谓顺理成章。 陆沉听完之后试探地问道:“大人打算何时交接?” 苏步青微微摇头道:“我已经婉拒提举大人的提拔。” 陆沉定定地望着对方,不解地道:“大人为何要这样做?” “如今伪燕和景朝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刀兵再起,若是换一个人来接手,短时间内肯定难以主持大局,稍有不慎就会拖累边军将士。我在淮州经营多年,个中艰辛唯有自己清楚,岂能容忍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苏步青饮了一口酒,又道:“在你我分别之后的第四天,我留在京城的眼线便飞鸽传书,密报织经司内有人弹劾我,罪名是独断专行、培植党羽、勾连边军大将。据说因为我的缘故,萧大都督也被牵连。” 陆沉神情凝重,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杯盏。 “呵……意料之中的发展。” 苏步青依旧平静,只是眼中浮现一抹苍凉:“四大检校之中,我的资历最浅根基也最薄弱,如今好不容易空出一个提点的职位,其他人当然不愿我抢到前面去。至于在京城暗中散布流言的人,多半和伪燕察事厅有关联。提举大人对此心知肚明,因而更加坚决地想要提拔我。” 陆沉暗道那位名叫秦正的提举倒也算得上体恤下属,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苏步青的决心。 他沉吟道:“大人不愿卷进京城的权力争斗,哪怕这一次你升上去了,那些嫉恨你的人依然不会罢手。” 苏步青赞许地看着他,颔首道:“便是如此。这一次以退为进,提举大人对我多有愧疚,那些人也不好再盯着我身上的疏漏,想来这两年可以清净一些。” 陆沉忽然意识到,对方不止是在向他倾诉烦闷,更是在教会他一些很重要的道理。 这样的举动显然不能完全用赏识来解释。 苏步青继续道:“我已将你的事迹上报给提举大人,他很赞赏你的表现,也表示无论你是否愿意加入织经司,我们都应该给你一些回报。” 陆沉愣住,继而摇头道:“大人厚爱,晚辈不胜感激,然而晚辈并未立下功劳,岂敢受此美意?” 苏步青正色道:“如果不是你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并且毁掉,伪燕察事厅又怎会陷入被动局面,此后更是步步皆错。如果不是你提前将孙宇控制起来,伪燕细作又怎会被迫踩进那个陷阱。你发现顾勇和宁理的问题,并且提醒了我和萧大都督,这些细节都足以改变整件事的走向。” 陆沉本来想说,明明你早就怀疑顾勇,萧望之也发现宁理的异常,现在一股脑地将功劳推给我,如此情深义重究竟是为哪般? 但是他也明白,上面的人只会相信苏步青的话,自己与他私下争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他现在只想知道,苏步青为何要这样做。 033北望河山 在陆沉看来,苏步青主动将细作案的功劳分润给他,显然不止是要招揽他这么简单。 实际上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加入织经司甚至比科举考功名更难,这份招揽本来就是好处,不需要苏步青再使出分润功劳之类的手段。 苏步青再度转移话题,不急不缓地说道:“伪燕察事厅这次的谋划落空,你觉得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陆沉拥有足够的耐心,这也是他前世为人称道的优点之一。 曾经还在野战部队的时候,他就有过担任狙击手潜伏两天一夜的记录,虽然狙击技能在这个世界没有用处,他经过长期磨砺得来的特质却不会消失。 既然苏步青在绕圈子观察自己,他便尝试着拿到谈话的主动权:“大人,晚辈觉得伪燕谋夺盘龙关的举动本身更值得关注。” 苏步青目光微凝,颔首道:“说下去。” “从建武元年到建武六年,大齐和伪燕以及伪燕背后的景朝争夺的焦点便是淮州。这六年里,南北两边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淮州北境展开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直到最后尽皆力竭,不得不暂时停手。但是,这不意味着伪燕和景朝会放弃争夺淮州的想法。” “从建武七年到现在,虽说朝廷没有与伪燕订立和平盟约,但盘龙关允许商队出入已形成事实上的和平。随着民间通商的开放,淮州愈发繁荣兴旺,也为朝廷带来大量的赋税。晚辈不敢妄议朝政,但在这种情况下,萧大都督和苏大人想要重燃战火推动北伐难比登天。” “而对于伪燕来说,是战是和由不得他们做主,最终的决定权在景朝手里。经过七年的休养生息,想必北边已经积蓄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们打一场惨烈的战争,目的则是攻占淮州,将大齐的触角彻底隔绝在衡江以南。” “晚辈窃以为,伪燕察事厅谋夺盘龙关只是一个开始,李玄安意外身亡并不能改变后续的进程。” 陆沉平静地望着苏步青,示意自己已经说完。 苏步青眼中精光熠熠,微笑赞道:“身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陆沉摇头道:“大人谬赞,这些想法并不出奇,晚辈相信大人和萧大都督早已料到此节。” 苏步青没有否认,道:“如你这般年轻的后辈中,又有几人具备如此清晰的认知?只是我不太明白,你完全可以用这些判断做投身之阶,萧大都督必然不会轻视,说不定会直接召你入都督府,你为何……” “大人是想说,明明晚辈先前就有向大都督通风报信的举动,为何这次选择对大人坦诚相告?” 陆沉见他迟疑,便主动接过话头,然后诚恳地说道:“因为晚辈有些害怕。” 苏步青奇道:“害怕甚么?” 陆沉答道:“在之前的细作案中,晚辈或有一二处亮眼的表现,因此大人生出招揽之意,这还在情理之中。然而今日一见,大人就好似东市的摊贩,好话不要钱般撒出来,高帽更是一顶又一顶,更将肃清伪燕细作的功劳强行压在晚辈身上。” 他微微一顿,尽量平和地说道:“看眼下这副情形,很像上刑场之前的断头饭。” “哈哈哈……” 苏步青忍不住朗声发笑,望着陆沉略显无辜的神情,他摆摆手道:“断无此事。” 陆沉心想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双方的地位明显不对等,一个是大权在握的织经司检校,另一个是没有半点功名在身的商贾之子。 苏步青这般表现只能说明他不仅要让陆沉加入织经司,更需要陆沉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必须是心甘情愿地付出。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这样迂回曲折呢? 他是在觊觎陆家的财富? 暂且不提苏步青是否贪婪之辈,考虑到陆通和薛怀义的关系,苏步青没必要碰这个硬钉子,毕竟淮州境内的富商很多,不是每一家都能和当朝右相扯上关系。 和京城的风浪有关? 这同样不合情理,就算苏步青对陆沉百般示好施恩,陆沉也没办法促使右相薛南亭提携苏步青。 在南齐如今的朝堂格局中,文官集团和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天然存在对立。 既然这些都不可能,那么苏步青这样做的目的,已经可以局限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 陆沉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身上值得苏步青看重的地方并不多。 “大人莫非是想让晚辈效法顾勇和张溪等人,潜伏于伪燕境内?” 这句话让苏步青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有惊讶亦有赞许,良久方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陆沉这一刻依旧很冷静,摇头道:“大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苏步青并不着急,问道:“为何?” 陆沉平心静气地说道:“晚辈先前卷进细作案中,此事早已为北边所知。即便他们不清楚后续的发展,也知道是晚辈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继而会联想到晚辈和织经司产生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种情况下,晚辈若是出现伪燕境内,察事厅的探子怎会无动于衷?”
苏步青道:“我考虑过这一点,织经司内关于你的记录已经悉数销毁,见过你的伪燕细作也已全部处决,除了萧大都督、提举大人和我本人之外,没人知道你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将来你去伪燕,自然要改名换姓隐藏身份,察事厅的探子又如何知道你就是陆沉?” 陆沉暗道这恐怕就是如今这个时代的好处之一,在他前世则绝对不可能,一个露相的人怎么去做探子? 只可惜这对他来说很难称得上好处。 他想了想,坚持道:“晚辈年轻识浅,不足以担当大任。” 苏步青微笑道:“我并非让你现在就去伪燕,你还有充足的时间提升自己。眼下边关随时可能爆发战事,两边都已心神紧绷提高警惕,我们不适宜往北边派遣新的密探。而且即便你爽快地答应下来,你也需要学习织经司内部的章程,以及细作需要掌握的种种技能,这个时间快则三五个月,慢则可能一年。” 他微微一顿,感慨道:“其实我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就告知你实情,只是被你主动挑明,我也不好继续隐瞒。” 陆沉的语气略显锋芒:“等到大人决定主动告知的时候,恐怕晚辈没有任何推辞的余地。” 苏步青的神情反倒愈发温和,缓缓道:“我之所以会选择你,是因为你足够年轻,而且声名不显,过往不曾引人注意。织经司内不是没有人才,但你从顾勇这件事应该能发现,我们内部有伪燕的人,很多信息早已被对方知晓。” 陆沉理智地说道:“话虽如此,大人将希望寄托在我这个毛头小子身上,总觉得有些……随意。” 苏步青哑然失笑,随即坦然道:“并非只着眼于你一人。这两年我在各地观察,已经挑选了一些好苗子,暂时以招募进织经司的名义培养他们,等到将来再告诉他们实情。只不过你是唯一能这么快就猜出来的人,不枉我对你期望最高。” 除去被陆沉看破用意这一点外,苏步青的想法并无不妥。 北燕可以派顾勇、张溪和宁理这些人,花费近十年的时间在淮州潜伏下来,织经司当然也可以这么做,而且必然已经有过类似的安排。 在这个基础上,苏步青再挑选一些身家清白善于应变的年轻人,通过种种手段将他们安插到北燕境内,这是最常规的间谍工作。 只是……潜伏异国他乡刺探情报,无异于行走在刀锋之上,这是实实在在的九死一生。 陆沉当然不会因为对方一番称赞,就晕头转向答应下来。 苏步青今天显得十分耐心,继续劝说道:“如你先前所言,伪燕和景朝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淮州只能采取守势。但是我们可以着眼将来,因为一场大战必然需要长期的筹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肯定明白,想要争取以后北伐的阶段性胜利,敌人境内的情报刺探是重中之重。” 陆沉已经意识到苏步青的决心,这是一个典型的孤臣式人物,连摆在面前的官位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对待别人只会更加绝情。 他亦叹了一声,诚恳地问道:“大人苦心孤诣,晚辈能够理解,只是您确定朝廷会支持淮州都督府北伐?” 苏步青沉默片刻,幽幽道:“伪燕此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一战会让陛下和朝堂诸公明白,仇敌亡我之心不死,淮州纵然失陷也不会满足他们。当年河洛失陷,近半国土沦丧,朝廷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十三载。” 他微微昂首,面露悲伧之色:“河洛不是结束,淮州亦不是,接下来必然会是靖州,再往后呢?景朝大军厉兵秣马,那位年不过四旬的皇帝励精图治,他岂会打消一统天下的夙愿?我们放弃江北、放弃淮州、放弃靖州,直到放弃永嘉?直到大齐彻底灭亡?” 陆沉思绪有些乱,不复之前的镇定。 苏步青吐出一口浊气,平复着激动的情绪,轻声道:“我明白,你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事,甚至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可笑。但是你可以想一想,淮州若不能守住,陆家将何去何从?” 陆沉知道他在偷换概念,守住淮州和起兵北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他没有反驳,因为苏步青只是在尝试用道理说服自己——在他彻底拒绝之前。 “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可以慢慢考虑。” 苏步青显然深谙一收一放的道理,并未逼迫陆沉当即给出明确的答复,继而放缓语气道:“方才我说过,你在细作案中的作用不容忽视,织经司必须要予以嘉赏。” 这就是所谓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陆沉有些好奇,这份奖励会是怎样的丰厚,让苏步青笃定自己会被砸晕,从而心甘情愿地为织经司卖命。 034路不同 “不知你是否记得,当日在广陵衙门内我曾说过一句话,细作案结束后,陆家商号或可在广陵府独占鳌头。” “记得。” “广陵地界之内,能与你们陆家竞争的只有顾家,他家在京城有些关系,淮州这边的后台则是刺史府的长史陈亦。好巧不巧的是这位陈长史近来被同僚检举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无可辩解。刺史姚大人已经决定罢免此人,并准备将其移交给织经司查办。” 苏步青风轻云淡地说着。 陆沉神色从容地听着。 淮州刺史府的长史品级为从五品,虽然不算高官重臣,但因为这是一州刺史的心腹属官,故而实权不小,甚至在某些方面要超过从四品的广陵知府。 苏步青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此事很凑巧,更巧的是经过审问,这位陈长史收受过顾家的贿赂。” 陆沉道:“大人,你刚刚才说姚刺史准备将其移交给织经司,而不是已经移交给织经司。人都还没来,口供就先有了?” 苏步青淡然道:“会有的,他会认罪。” 陆沉捏了捏眉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苏大人,你这样光明正大地栽赃陷害公器私用,很容易破坏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所谓形象,自然是指先前苏步青那番沉痛又激昂的慷慨陈词,仿若一介骨鲠忠臣。 “我说过,旁人对我的看法无关紧要。”苏步青的回答简单直接,继而说道:“公器私用我不否认,栽赃陷害却未必。顾家若是不拿出大笔银子买通关系,陈亦凭什么对其照拂有加?就拿你们陆家来说,若非令尊这些年大力支持府衙赈济民生,先前詹知府真会为了令尊与我争锋?”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大人,家父从未贿赂过府尊大人。” 苏步青笑道:“莫慌,令尊的手段岂是顾家顾子思可比?先前张溪等人陷害你家的时候,我的下属便将你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一件严重的错处,顶多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便是织经司也不好意思拿来当做罪证。” 陆沉对他话语中的暗示只当做没听见。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不简单,陆通早在十几年前就能瞒过朝廷大军的耳目,将大批粮食送给绝境中的七星帮,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更不必提他和薛老神医之间的交情。 一念及此,陆沉冷静地说道:“苏大人,陆家并非欲壑难填,只要能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如此便足够了。” 这个回答没有出乎苏步青的意料,他顺势说道:“哪怕只是相对的公平,对于商贾而言都难如登天。我知道顾家时常给令尊使绊子,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如蝇虫一般惹人厌烦。这次织经司会借着陈亦的案子,简单敲打一下顾子思,让他家从今往后老实一些。” “多谢大人照拂。”陆沉坦然道谢。 便在这时,苏步青从袖中取出一块半边巴掌大的玉牌,随手丢了过来。 陆沉接过之后端详,只见正面篆刻着干办二字,反面则是极其复杂繁琐的纹饰图样。 他不解地问道:“这是?” 苏步青道:“你现在应该大抵清楚织经司的构架。提举大人、三位提点和四位检校构成织经司的上层,下面则分为明暗两处。明面上如淮州境内的泰兴、来安和广陵三处衙门,暗中则是李近和郭台所在的内卫。” 陆沉静静地听着。 苏步青看向他手中的玉牌,缓缓道:“除了明暗两套体系之外,织经司另设干办一职,品级为从七品,负监督巡查之责。这个职位人数不多,据我所知整个织经司内部只有十余人,品级不高但地位不低。在不违反织经司章程和朝廷法度的前提下,你凭借这块玉牌可以随时调动五名以下密探,亦可监督淮州各衙门的行事。” 虽然他将这干办一职受到的约束说得很清楚,但陆沉仍然清醒地意识到这块牌子的价值。 简单而言,只要他自己不作死,或者惹到什么通天的大人物,只要有这块牌子傍身,织经司必然都会护住他。 陆沉将玉牌放在桌上,平静地说道:“请大人恕罪,晚辈不能收下这块牌子。”
苏步青并未动怒,从容地道:“先不要急着拒绝。这块牌子与我无关,乃是提举大人嘉赏你在细作案中的贡献。你今年十九岁,据我所知没有功名在身,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不会有类似的打算。商贾虽富,终究需要一道护身符,当然——” 在陆沉反驳之前,他稍稍提高语调,继续说道:“我知道令尊和薛神医的交情,能够攀上当朝右相这层关系,自保的确无忧。但是,你可知道当朝右相的人情价值几何?就算薛相看在他亲叔叔的面上,愿意为一介商贾出头,陆家又拿什么来还这份人情?如果当初令尊救下的是薛相本人而非薛神医,你自然不必稀罕一块破牌子。” 最后那句话让陆沉微微一怔。 陆通竟然救过薛神医的命? 他怎么藏着这么多秘密,看来有必要回去之后谈谈这个问题。 暂时按下这个念头,陆沉淡然地说道:“其实一直到现在为止,晚辈都打算婉拒大人的好意。” “意料之中。” 苏步青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虽然没有官身,却是广陵城人人艳羡的富家公子,哪怕陆家生意一夜消失,你也能凭借家里几十年攒下的大片良田,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是否出手敲打顾家,对你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这块牌子也是提举大人的奖赏,与我本人无关。” “大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晚辈也直言相告。” 陆沉缓缓坐直身体,平视着对方的双眼:“家父年近五旬,只有我这个儿子,他万万不会同意我赴北地刺探情报。他只希望我平平安安,将来顺利继承家业,因此一直对我极其宽厚,甚至不会逼着我去读书考功名。身为人子,我岂能让老父时刻忧心?此事还请大人见谅。” “那你自己呢?”苏步青忽然抛出这个问题。 陆沉道:“大人此言何意?” 苏步青道:“你发现顾勇和宁理的古怪后,让李承恩赶赴来安都督府报信,真的只是因为不相信我?” 陆沉欲言又止。 苏步青亦不追问,平和地说道:“织经司中有不少人来自军中,譬如顾勇,也有一些人离开织经司转为军职。相较于在军中摸爬滚打几年都难以擢升,织经司才是更适合你发挥才能的战场。在这一点上,请相信我的眼光和判断。” 其实苏步青的猜测不算离谱。 当时陆沉让李承恩去找萧望之报信,既有多找一条门路自保的考量,也存着从军的想法,毕竟这才是他真正熟悉和擅长的领域。 至于经商之道,陆沉委实缺乏这方面的兴趣。 稍稍思忖后,他抬头问道:“大人为何要这般坚持呢?” 苏步青徐徐起身,微笑道:“在今天见面之前,你是我计划中的一份子,本质上和其他被我选中的年轻人没有区别。但是现在,我认为你不止可以做一名优秀的密探。将来你在伪燕站稳脚跟后,我希望你能统合北地谍网,将其捏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创造出前人不敢想的大事业。” 他握着杯盏,将里面的残酒一饮而尽,郑重地说道:“到那个时候,你是想继续留在织经司也好,要转为军职也罢,凭借着谁都无法漠视的功劳,都可以让你更快地实现胸中的抱负。” 陆沉亦站起来,诚恳地道:“请容晚辈再想想。”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苏步青亦不在意,因为在过往的接触中,他便发现陆沉绝非那种甘于平庸的性情,自己今日这些话足以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牌子你留着,这件事慢慢考虑,不必着急答复我。对了,我已经任命李近为广陵察事,这边只有他知道你的干办身份。反正你接下来有很多空闲,他会教给你织经司内部章程,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苏步青走到近前,抬手轻拍陆沉的肩头:“走了。” “大人要继续北上?” “是,萧大都督已经传信于我,伪燕军队在边境上异动频繁,我要马上赶去来安府。” “预祝大人此行一帆风顺。” “承你吉言。” 苏步青笑了笑,洒然离去。 就此分别。 035偷得浮生半日闲 从这家小馆子出来后,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苏步青和李近等人已经离去,李承恩在看见陆沉的身影后便放下心来。 “少爷,接下来去哪?”他没有多问里面谈话的内容,秉持着自己的操守。 陆沉稍微一想,轻声道:“去东城吧。”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该见的人是陆通,但老头一大早便乘马车去了下面的海陵县视察商铺,最快也要到傍晚才回。 另外一点,他之前和林溪有过约定,最近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去修习上玄经,今日已经拖延许久,哪怕不练武功也得去跟人说一声。 两人走过这条窄巷,又穿过一条横街,李承恩忽然停下脚步,目视前方说道:“少爷,那边。”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拐角处驻足着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那剪水双瞳正望着自己。 不是林溪又是谁? 陆沉迈步走过去,李承恩则嘴角勾起,不着痕迹地转身离开。 来到林溪身前,陆沉愧然道:“见过师姐。我今儿出门的时候撞见一位熟人,被他强拉着一叙别情,因此没有如约前往,还请师姐见谅。” 林溪并未当场拆穿他的谎言,就算他遇上熟人不得脱身,也可以打发李承恩通传一声。 这不是什么大事,她还不至于如此小气,便温和地道:“无妨。你学得很快,偶尔放松一些也没关系。” 陆沉微微一笑,然后问道:“师姐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咳咳……”林溪抬手捂嘴,轻声道:“素闻广陵城富甲天南,来这儿十多天却没有转过,见你今日未至,我便想着出来逛逛。” 陆沉注意到她换上方便行动的圆领袍衫,面上未施脂粉,发髻亦是简单绾起,仅有一根玉簪贯之。 他登时醒悟过来,林溪这身装扮显然是匆匆出门,而且提前做好会跟人动手的准备。 至于这样做的目的,多半是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麻烦,特地出门来寻他。 两人目光交错,林溪意识到自己随意找的借口似乎不够有说服力,随即便移开视线。 陆沉看向另一边,顺着她的话锋说道:“原来如此。是我思虑不周,本该请师姐一览城内风光。既然咱们刚好遇上,不如就休息半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可以吗?” “嗯。”林溪应了一声。 他们在前走着,李承恩在后远远地跟着。 看着两人并肩前行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老爷前些天那句感慨颇有几分道理。 陆沉身量颀长,用他前世的计量方法大概在一米八出头。而在李承恩的视角看来,那位来历神秘的林姑娘仅比自家少爷矮半个头左右。 片刻后来到东西主街,路人陡然多了起来。 不时有人悄悄打量着林溪。 淮州历来多美人,陆沉身边的丫鬟们大多容貌不错,尤以宋佩颜色最佳,但是此地女子普遍不算高挑。 像林溪这样身段修长又兼具柔美相貌的年轻女子,平日里在大街上还真不容易见到。 林溪修习上玄经将近十年,内劲法门早已融会贯通,五感自然远比普通人敏锐。 她注意到很多双目光望着自己,心里没来由地生出羞恼,却又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发作,于是便低声说道:“师弟。” 旁边没有回应。 林溪扭头望去,只见陆沉眉头微皱,仿佛神游物外。她这才惊觉从她说完“好”之后,两人一路走来竟然没有再说话。 陆沉当然不是故意这么做。 起初他在想该以什么话题开头,谁知思绪一飘,脑海中便出现苏步青那张不怎么讨喜的脸。 关于苏步青的提议,陆沉当然不会脑子一热就答应下来,在和苏步青拉扯的同时也一直在冷静地分析利弊。 苏步青最后曾说,将来他可以从织经司转入军中。在他的假设中,那时候的陆沉在北方有所建树,不必再从军中小卒做起,至少也会是中级军职。 然而织经司哪有权力插手这种级别的军务,苏步青如果没有欺瞒哄骗,说明这件事已经得到萧望之的许可。 “师弟?”林溪微微提高的语调打断他的思绪。 陆沉猛然惊醒,转头便见林溪眉尖微蹙,不禁尴尬地道:“师姐,抱歉。” 林溪没有生气,只是她不愿再在大街上被人行注目礼,脸颊微染浅晕,压低声音道:“我饿了。”
陆沉连忙道:“那我带师姐尝尝广陵的特色吃食。” 两人往前走了片刻,随即拐进旁边的宽巷,来到一家名为“春带水”的三层楼酒肆。 此地除美酒之外,更以鲜美的江鱼闻名,素来是老饕们打牙祭的圣地。 临近正午,大堂内已经座无虚席,不过跑堂的小二十分机灵,看见陆沉之后连忙笑脸相迎:“给陆公子请安!楼上给您预备着座位呢。” 他领着两人来到二楼,这里还有几张空桌,陆沉便征询林溪的意见,最后挑了一张临窗的桌子。 林溪发现陆沉很细心,而且颇为尊重她的感受,与先前的失神状态大不相同。 其实她从来没有和年纪相仿的男子单独吃饭的经历,无论是在山寨里还是后来闯荡江湖,她要么是独自一人,要么身边跟着一大群魁梧汉子。 陆沉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礼,林溪千里迢迢来传授自己武艺,又出于师姐的责任心特地出来查看情况,他却将她晾在一旁——都怪那个苏步青,下次再见面得好好算账。 他本就是个聪明人,收拾心情之后很快便进入状态,在等待上菜的时候与林溪随性地聊着,终于消除了两人之间那抹若有若无的生疏感。 “哟,这不是陆大少爷吗?” 一个略显刺耳的声音十分无礼地打断年轻男女的谈话。 这个很没眼色的男子二十余岁,身着锦缎长衫,一看质地便知非富即贵,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若是他脸上的表情再阴狠一些,便无限接近陆沉印象中那种不学无术欺男霸女的小纨绔。 二楼其他客人纷纷望过来,认出陆沉和这名男子的身份之后,不禁暗暗来了兴致。 望着那张略显虚浮的脸,陆沉淡淡道:“你是?” 男子冷笑一声,道:“陆大少爷,听说你在伪燕境内得了一场大病,可惜又活了下来。你不会是因为这场病烧坏脑子,连你顾二哥都不记得了吧?” 陆沉登时了然,此人应是顾家之主顾子思的次子,名叫顾均辉。 陆顾两家斗了很多年,深仇大恨谈不上,磕磕碰碰却不计其数。往常顾均辉若是在城内与陆沉碰面,少不了口头上的挑衅。 陆沉冲林溪歉然一笑,林溪则微微摇头表示不在意。 顾均辉见状便走过来,双手撑在桌子边缘,视线在林溪面庞上一扫,怪笑道:“这位姑——” 娘字尚未出口,陆沉已然抬手一掌拍了过去,顾二少登时向后腾空而去,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才发出一声惨嚎。 这一幕惊呆其他食客,林溪的眼里却陡然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 与陆沉果决出手无关,而是她看得清清楚楚,陆沉的手掌还没有碰实那人的身体,约莫还有一点间隙时,对方就倒飞出去。 仅仅十二天,他就初步领悟到气的存在。 林溪心中讶然,莫非这位师弟真是天才? 那边厢顾均辉疼得爬不起来,朝小厮们吼道:“还等什么?揍他!” “住手!” 又一名年近三旬的男人从三楼下来,他先是冷冷地瞪了顾均辉一眼,低声斥道:“成日里就知道惹是生非!” 顾均辉顿时不敢再叫嚣,因为此人是他的长兄顾均烨,板上钉钉的家主继承人。 顾均烨看向陆沉,习惯性地说道:“舍弟无知愚蠢,冲撞了二位,还祈见谅。呃,原来是陆公子。” 两人目光相对,顾均烨旋即低下头,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陆沉心中一凛,因为他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惧,尽管此人立刻调整并且错开视线,陆沉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既然顾大少开口,这件事便算了,有空还请多管管令弟。”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楼的食客们见状暗自摇头,大感无趣。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顾家兄弟临走时,陆沉忽地开口说道:“顾大少,近来陈长史可还安好?” 顾均烨微露不解之色,随意敷衍一下,便让小厮们搀扶着顾均辉离去。 陆沉心中暗伏,从对方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知道长史陈亦要倒霉的消息,毕竟苏步青那边还没有下令动手,此人不可能未卜先知。 若是顾家收到风声,这兄弟二人怎会还有心思在外饮宴。 既然如此,他看到自己之后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莫非……顾家真有猫腻? 036画角声中 “师弟,感觉如何?” “很玄妙,仿佛有一股气息在身体里流动,但是又很微弱,若有若无。” “别忘了你才修习十余天,其实你比我想象得要快很多。” “真的吗?我还以为这是假象。” 陆沉边走边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粗略望去与以往并无不同,然而他凝神细看之时,却仿佛能看到手背上纤毫毕现,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微风从毫毛之间拂过。 林溪略显欣慰地说道:“你能感觉到气的存在,又怎会是假象呢?我原本以为,你需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做到这一步,然后再花三、四个月初窥上玄经的门径,完成练气到内劲的转变。现在看来,这个时间或许会大幅缩短呢。” 两人走在粉墙黛瓦之间的宽巷里,抬首便见春光明媚,杏花吹满头。 陆沉倒不至于得意忘形,微笑道:“这都是师姐的功劳。” “这个马屁却是拍错了。”林溪抿嘴浅笑,又道:“你的进度这么快,除去你自身的悟性之外,还因为家父早在九年前便帮你锤炼根基,又将林家祖传的守正诀传给你。这九年来你勤练不辍,因此早已夯实练气的基础,一旦领悟便会突飞猛进。” 陆沉道:“这就是厚积薄发?” 林溪颔首道:“没错。”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她的侧颜犹如妙笔勾勒而成,纵然素面朝天亦显清雅高华。 林溪恍若未觉,负于身后的双手轻轻拨动着白皙的手指。 陆沉收回目光,笑问道:“师姐,今日那道清蒸江鱼可还满意?” 林溪并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然而对美味的喜爱是绝大多数世人的共性,因此她落落大方地说道:“很好,我很喜欢。” 陆沉对她跋涉千里亲来传艺的举动很感激,哪怕这是因为当年老一辈的情义,并不妨碍他适当地表达自己的谢意,遂顺势说道:“既然师姐喜欢,那往后每隔一日,我们出来吃顿便饭如何?” 林溪想了想,轻声道:“好。” 闲谈之间,两人已经走到林溪住处西边的一条小巷中。 林溪收敛心神,开始向陆沉讲解一些注意事项,尤其是对气的感悟和稳固。 等到他能够明确自己体内气的存在,并且可以熟练地运用于招式中,便可开始化气为劲。 按照林溪的说法,内劲只是一种称呼,它可以叫内力也可以叫真气,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关键在于,拥有内劲才能踏入高手的门槛,从此可窥天地之辽阔。 陆沉无比认真地记下来,虽说他还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的草莽江湖,却也知道像林溪这样毫不保留的倾囊传授何其难得。 “今天就到这里吧,师弟回去之后细心感悟,最重要是打牢基础,不必操之过急。”临别时,林溪柔声叮嘱。 “多谢师姐费心。” 陆沉目送她走进那座宅子,脸上浅淡的笑意一直维持到她的身影消失。 他转身前行,片刻后李承恩便出现在他身旁。 “承恩。” “少爷有何吩咐?” “顾子思的长子顾均烨,你可认识?” “打过几次交道,不算熟稔。顾均烨身为顾家长子,很受顾子思的器重,近些年亦开始接手顾家的大部分生意。此人成熟稳重,较之他那个二弟顾均辉要强出不少。” 陆沉微微颔首,低声道:“能不能盯梢顾均烨?” 他如今已是织经司干办,假假有了个七品官的身份,想要调取广陵衙门的卷宗乃至于安排几名探子做事都不难。 虽说苏步青给出的条件偏向于画饼,但至少在广陵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肯定会尽力向陆沉展示自己的诚意,这一点他必然对如今执掌广陵衙门的李近交代过。 但是陆沉不傻,他不会轻易让织经司的人插手自己的秘密。 李承恩没有问这样做的原因,谨慎地道:“可以,不知少爷需要我做到哪个程度?” 陆沉道:“尽力而为。” 李承恩登时了然,垂首道:“少爷放心,我会安排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陆沉面色平静,步伐沉稳。 ……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若从广陵府南端的白石渡横渡广阔的衡江,抵达南岸后便进入忻州境内,再沿着官道一路往南,可至忻州东南角的永嘉城,即如今南齐的京城。 在元嘉之变发生前,永嘉便已是南方极为富饶的大城。 围绕永嘉城的忻州、贺州、抚州与筠州商贸发达,又有极其肥沃的大片平原,再加上永嘉距离出海口不算远,繁华程度丝毫不输旧都河洛。 在这座千年雄城的东南角,有一片玄青色的建筑,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弥漫着令人畏惧的肃穆氛围。 此处便是大名鼎鼎的织经司官衙。
午后,一辆普通的马车经由侧门进入官衙,在二门外停下。 十余名沉稳内敛、身穿织经司制式官服的男子等候在此。 一位中年男子走下马车,其人身材中等,目似深湖,一缕短须。 他便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当今天子极为信任的股肱之臣。 下属们上前行礼,然后按照这位提举大人的习惯,依次禀报较为重要的事项。 秦正边走边听,一应回复皆是言简意赅,最多不过两三句话。 等他来到一座院落门外时,日常事务已经处理完毕,下属们则面带敬意地告退。 这座院落内部布局颇为紧凑,分成大大小小七八个区域,看似略显逼仄和拥挤,却是织经司最重要的所在。 此处作为织经司情报归档和分析的值房,一直处于极其严密的保护中,连一只飞鸟经过都无法避开那些暗哨的视线。 秦正屏退随从,走进东边一间屋内,绕过屏风来到里间,便见一名年轻男子伏案桌前,高高摞起的卷宗几乎将他的身体悉数挡住。 旁边几名丫鬟连忙行礼,男子抬起头来,屋内柔和的光线映照在他脸上,衬出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他起身行礼道:“见过舅舅。” 秦正走到近前,看了一眼他的面庞,微微皱眉道:“劳神过度,这可不是好事。” 年轻男子名叫羊静玄,其父是东郡羊氏的偏支子弟,其母便是秦正唯一的亲妹妹。 十多年前他的父母先后病逝,秦正便将他接到永嘉,延请西席教他读书写字,后来又将他送到永嘉城郊闻名于世的风雅学宫求学。 他想尽力弥补这个命运坎坷的外甥,羊静玄亦没有让他失望,在风雅学宫那几年赢得一众大儒的交口称赞。 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羊静玄展露他在情报分析方面的天分,后来便坚持想要加入织经司。 秦正拗他不过,最终只能允准他的请求。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便让他负责整理江北的情报以及细作资料——这也是秦正最在意的部分。 听到亲舅舅满是关切的语调,羊静玄愧然道:“多谢舅舅关心。” 秦正深知他的执拗性情,只能叮嘱旁边的丫鬟们注意照顾,命她们退下之后,直入正题道:“你让人传信于我,说是发现了江北的新情况?” 羊静玄点了点头,指着案上的卷宗说道:“这段时间以来,伪燕在边境上频繁调动军队,东阳路大军不断前压,直指淮州北部的盘龙关和来安防线,沫阳路兵马则进逼我朝靖州区域。从这些迹象判断,伪燕和景朝已经下定决心要再启战端。” “伪燕的两路大军分工合理,沫阳路以僵持为主,只为阻拦我朝靖州都督府分兵东进支援淮州。他们的进攻重心依然放在东阳路,图谋淮州之意昭然若揭。但是,外甥发现一个不太合理的地方。” 秦正转身望着墙上悬挂的江北地图,沉声道:“说下去。” 羊静玄俯身在卷宗中翻找,片刻后拿起一卷说道:“舅舅,这是最近半年来伪燕各路官员的变更情况汇总。东阳路除去假意归顺却意外死亡的李玄安,并无其他高级官员的调动。然而沫阳路这边,四个月内换了两名知府和三名兵马都监。” 秦正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北燕沫阳路,这一路面积很广,与南齐的淮州东西相望,中间隔着人迹罕至绵延起伏的双峰山系。 羊静玄继续说道:“早在两年前伪燕便对东阳路和沫阳路进行过一轮官员调整,也是在那时织经司便猜测伪燕和景朝要对淮州下手。如今大战将启,伪燕沫阳路这种级别和人数的官员任免显得不太正常,战前频繁换将非取胜之道。” 他微微一顿,正色道:“外甥怀疑,伪燕和景朝真正的进攻重心是我朝的靖州。” 秦正沉吟不语。 羊静玄又拿起另外一份卷宗,道:“舅舅,这是灰鹞历尽艰辛打探到的伪燕各路储粮信息。虽然这数字不够精确,也已证明伪燕在沫阳路和东阳路的储备大致相同。如果伪燕想攻淮州,那就该在东阳路储备更多粮食,而沫阳路稍作增添即可。” 灰鹞是织经司派往伪燕境内的一名高级密探的代号。 秦正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说道:“不必急着下判断。你即刻传令苏步青,让他启用伪燕东阳路的密探,尽快查明景朝派遣在东阳路的精锐军队行踪。” 羊静玄应了下来。 秦正离去之后,羊静玄将丫鬟们喊进来,让她们将桌上的卷宗分门别类归置。 他正要给苏步青书写密信,一名丫鬟拿着一份卷宗走到桌边,放下说道:“公子,这是淮州苏检校命人送来,第十二位干办的详细资料。” “这么巧?” 羊静玄微微一笑,接过翻开一看,只见卷首上写着:干办十二,广陵陆沉。 037老陆家的道理 广陵,陆宅。 雨前新茶的芬芳沁人心脾,陆通浅浅饮了一口,见陆沉一脸肃穆的神情,便宽慰道:“干办而已,并非是卖身契,接就接了,不值当这般紧张。为父本来就想等你明年加冠后,去永嘉跑一跑,给你捐个官身,免得将来见人就要行礼。” 陆沉摇头道:“您知道我在意的不是此事。” “去北地潜伏?” 陆通笑了笑,温和地说道:“其实在这件事上……你想得太复杂了。” 陆沉冷静地道:“可这本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是,潜伏于异国他乡堪称九死一生,如果想取得一些收获更是难上加难,就算最后你成功了,怎样脱身以及将功劳转为履历都是难事。然而,这些是你决定接受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眼下你只用搞清楚两件事。” “哪两件?” “其一,织经司要你做怎样的密探?是长期潜伏在伪燕境内,不完成任务就不能回来?还是借助咱们陆家商号的身份,让你行商北地结交当地权贵刺探情报?” 陆沉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通继续道:“若是他让你隐姓埋名长期潜伏北地,你根本不需要考虑,直接回绝便是。不管苏步青给你许下怎样的承诺,你看一看顾勇和张溪等人也应知道,即便你最终能平安抽身,也必然要付出很多年的努力才能在异国他乡爬上一定的位置。” 这一刻他敛去脸上笑意,神情坚决不容置疑。 陆沉冷静地说道:“的确如此,因为我在那边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力量,只能依靠自身的拼搏。” 陆通见他没有钻牛角尖,便欣慰地说道:“正是这个道理。按照北边官场上的惯例来估计,最理想的情况是,你耗费七八年光阴混上一路兵马都监,手下管着几千人,可你在淮州从军同样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不会有那么多的危险。你在北边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为的却是旁人虚无缥缈的许诺,咱们老陆家可不能做这种赔本买卖。” 陆沉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心态可能还没有完全摆脱前世的思维习惯,此刻在陆通的提醒下已经醒悟过来,便问道:“若他只是让我借着行商的机会刺探情报呢?” 陆通稍稍调整坐姿,淡然道:“可以考虑接受,不过要等边境局势稳定下来。从这个月开始,盘龙关和北面的集宁道已经关闭通道,禁止境内商队出关,这说明边境局势变得紧张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事。” “那咱家的生意?” “总会有法子的,打仗归打仗,民间的衣食住行总得解决,完全禁绝两边的往来委实不可能。其实上面也知道这一点,无论淮州刺史府还是都督府,乃至于苏步青麾下的密探们,对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刚才说可以考虑,是不是意味着这次爆发战事也不会拖得太久,大齐和北面仍旧会进入一段承平时期?” “如果这场仗结束得够快,两边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接下来还是会维持现状。原因很简单,咱们的朝廷不想打,伪燕也不想打,景朝还没完全解决自身的问题。只要这次淮州能平稳地守下来,展示出足够的韧性和武力,北面的试探便会结束。” 陆沉顺势接道:“这样的话,两边很快就会恢复到先前的态势,陆家商队仍旧可以行走于齐燕之间。” 陆通点点头,沉吟道:“即便苏步青只是让你以行商的名义刺探情报,你也要掌握好其中的分寸,这便是你要想明白的第二件事。” 陆沉恭敬地说道:“请父亲赐教。” 陆通忍俊不禁,摆摆手道:“说过很多次,咱家不兴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心里存着尊重便好。” 陆沉依旧神情郑重,他并非矫情作态——对于这世上绝大多数正常人而言,若有人全心全意为你考虑,你自然会打心底里尊重对方。 陆通见状便略过此节,继续说道:“老陆家行商数十年,有个道理口口相传,那便是无论何时何地,不能彻底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总要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比如为父交好府尊,但也只会在朝廷法度允许的范围内支持他,绝对不会帮他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陆沉问道:“倘若府尊强逼您去做呢?” 陆通从容地道:“你只需要记住,没人可以一手遮天。任何一个人,不论他是高官、大将还是权贵,他有自己的人脉,也会有数量更多的敌人。同样以府尊为例,倘若他对陆家下黑手,或许咱们爷俩会陷入麻烦,但是绝对有人对这件事感兴趣。这个人不一定是想主持公道,却肯定想利用这个机会将府尊踩进泥地里。”
陆沉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然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他想起苏步青说的话:“织经司将你们陆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个底掉,愣是没找到值得重视的错处,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便是织经司都不好意思拿来当做罪证。” 当然,自身干净只是基础,最重要的是洞悉眼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利益纠葛,并且能在不激怒对方的前提下阐明自身的立场,如此方可圆融自如安稳如山。 即便是在陆沉前世的经历中,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也堪称凤毛麟角。 然而眼前的中年男人、他的父亲,在苏步青口中仍旧只是一介商贾而已。 陆通不知陆沉心中思绪翻涌,继续着先前的话题:“假如苏步青让你长期潜伏北地,而你欣然接受,那么你就会成为他手中的棋子,从此以后由他决定你的生死,这种情况下回报再丰厚又有什么意义?即便是第二种,你保留商人的身份为织经司做事,也不能陷入过深,至少要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语重心长地说道:“沉儿,人活于世,首要之道是先学会谋身。” 陆沉隐约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自己分辨不清的意味,下意识地应道:“请父亲放心,我一定谨记在心。” “搞清楚这两件事后,你便可以从容做出选择。有为父在,苏步青便没办法强逼你。”陆通神色愈发温和,缓缓道:“苏步青此人……其实不坏,算是朝中少数肯踏实做事的人之一,但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的理想,而且他在织经司内的人缘也不太好,将来恐难善终。” “多谢父亲解惑。对了,您说到苏步青,我想起他有提过一件事,您当初救过薛老神医的命?”陆沉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放过这个机会。 “是有这么回事……”陆通忽然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揉揉眼眶道:“沉儿,夜深了,为父奔波一天有些疲乏,你也回去歇息罢。” 陆沉微笑望着他,却迟迟没有起身。 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陆通败下阵来,嘟囔道:“织经司里果然没有好人。” 陆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作势起身道:“那父亲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坐下吧,为父还不知道你的盘算,明晚又来问一次对不对?”陆通抬手点点他,笑道:“其实这事有些年头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是元嘉九年,北方某地闹出民变,在当地行医的薛世兄险些被乱民杀死,为父刚巧在那边办事,便让护院将他救了下来。” 其实陆沉在听完之后,心里有了更多的疑问——流民杀得兴起,连薛神医都险些遇害,为何会对您无动于衷,您带的只是护院又不是朝廷大军。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因为陆通看似神态轻松,眼中的倦色已经无法掩盖。 当然不是因为一段话就让陆通这般疲累,而是他肯定不愿回想当年的故事。 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这次陆沉没有作势,起身正正经经地行礼,说道:“父亲,我回去了。” 陆通微露欣慰,颔首道:“去吧。” 陆沉才刚走到门口,忽听得身后说道:“你和林姑娘相处得如何?听说今天还去了春带水?怎么没去三楼要个雅间?林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能太小气了。为父让账房给西苑送去一千两银子,交给宋佩那孩子收着,往后你出门记得多带一些在身上。” 陆沉哭笑不得,转头道:“父亲,要不咱们再聊聊当年您是如何避开官军耳目,将那么多粮食送到林帮主手中的故事?” 陆通不慌不忙地又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双手拢在袖中,起身朝里间走去,摇头说道:“这么早就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可见真是老咯……” 陆沉望着他的背影,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温暖的笑意。 038烽火照淮州 南齐建武十二年,四月二十五。 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狂风升腾,从北到南席卷淮州全境。 北燕东阳路大军进逼淮州,两万兵马驻扎在盘龙关北面三十余里处,主力五万余人则遥望淮州来安防线,战事一触即发,局势瞬间紧绷。 淮州都督府、刺史府以及织经司几乎同时向京城发出紧急奏报。 淮州维持将近六年的承平岁月被悍然打破,虽然还不至于引起大范围的恐慌,但是在消息传开之后,境内六府的物价均有不同程度的上涨。 淮州刺史府的应对非常及时,不仅将早就准备好的安民告示在各地张贴,同时狠下辣手拿几个挑头的商家杀鸡儆猴。 十余颗人头落地,数日之内物价便暂时恢复平稳。 一些人躁动不安的心犹如被泼了一盆冰水,他们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位坐镇泰兴府的刺史姚仲绝非迂腐可欺的道学先生。 淮州七军的反应同样迅速,广陵军镇守双峰山系各条古道,防止北燕军队从西面沫阳路发起突袭。 飞云军开拔进驻宝应府五河县,既可随时支援西北方向的盘龙军,又可北上援护来安防线的侧翼。 泰兴军依旧驻防原地,负责协助刺史府维护内部稳定,同时作为后备军临机待命。 坪山军、来安军和镇北军构成来安防线,利用边境上数量众多的寨、堡、城组成层次分明的防御体系,再加上境内密布的水网河道,足以令景朝铁骑无法发挥高机动性的优势,只能依靠步卒强攻步步推进。 来安防线庇护淮州北部边境,与西北角上的盘龙关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在建武七年以前便让伪燕和景朝军队吃尽了苦头。 这一次他们卷土重来,挡在面前的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因为这六年来淮州七军在大都督萧望之的统御下,依旧保持着强悍的战力。 位于来安城内的淮州都督府,与往日相比更加忙碌,几乎每个人都是走路带风。但是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丝毫惊慌,唯有沉稳肃然之色。 节堂内,幕僚和襄赞们皆已屏退,萧望之负手站在沙盘边,虎目中精光熠熠。 沙盘对面站着一人,正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步青,他微微垂首,恭敬地说道:“禀大都督,织经司已于三天前展开行动,对淮州境内疑似伪燕和景朝的细作进行抓捕。这一次我们秉承宁可抓错也绝不放过的原则,避免战事爆发后这些人在后方浑水摸鱼。” 萧望之抬头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苏检校辛苦了。” 他很清楚若非战事临近,织经司不会这么着急动手,因为那些疑似细作的人本就处于监控之中。先前不抓他们,是因为这些人大多属于低级细作,并不具备太高的价值,放长线钓大鱼挖出他们的上级才是正理。 但眼下局势截然不同,一旦两边在边境交战,那些细作在后方可以造成的破坏力将会成倍放大,而且斩断这些枝蔓能震慑隐藏更深的细作,同时让他们无法串连成线。 苏步青谦逊地道:“这是下官分内的职责。” 他对萧望之如此恭敬,并不仅仅因为对方乃是从二品的一方将帅,更重要的是他非常赞同萧望之对时局的判断——大齐若不能进取北伐,仅靠衡江天堑绝对守不住半壁江山,偏安一隅只会是苟延残喘。 萧望之凝望着沙盘上的来安防线,淡淡道:“织经司接下来的重心要放在各大府城,尤其要注意对姚刺史的保护。北边张君嗣擅长硬仗,但我军防线比他的骨头更硬,景朝骑兵在这里亦难发挥作用。大抵而言,察事厅的王师道更值得警惕,他肯定已经提前在淮州境内做好了发难的谋划。” 按理来说织经司属于独立的特权衙门,虽有配合军方行动的职责,但并不接受都督府的直接管辖。 苏步青面上并无异色,坦然应道:“请大都督放心,下官在赶来之前已经传令内卫,命他们负责保护各地官员,泰兴府更是重中之重。另有一件事,提举大人命下官转告大都督。” 萧望之道:“且说来。” 苏步青看了一眼沙盘上的标识,徐徐道:“提举大人让下官启用潜伏在伪燕东阳路的细作,让他们尽可能查明景朝精锐军队的行踪。”
萧望之沉吟道:“这般说来,秦提举怀疑伪燕东阳路并非此番攻势的重心?” 北燕与淮州接壤的疆域,一者是北面的东阳路,另一者是西边的沫阳路。 如果东阳路大军里没有景朝锐卒,说明他们在这一仗里很可能只是幌子,毕竟光靠伪燕军队想要攻破来安防线无异于痴人说梦。 苏步青敬佩地道:“提举大人确有此意。” 他将总衙那边整理出来的线索简略复述一遍,重点是沫阳路那边的异常。 “佯攻淮州,实取靖州?”萧望之转头看向西面墙上悬挂的沿江地形图,平静地说道。 元嘉之变后,南齐能够让景朝铁骑无功而返,并且在随后长达六年的战争中维持均势,最大的仰仗便是江北的淮州,以及衡江中游的靖州。 这两处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犹如两个坚硬的拳头,控扼衡江中下游水道,让这条宽阔大江变成真正的天堑。 相对而言,靖州对于南齐更加重要,因为靖州一部位于江北,南北相连把控衡江两岸,导致伪燕费心打造的水师战船无法顺江而下,自然就无法威胁到下游区域。 苏步青思忖过后说道:“如果伪燕东阳路只是虚张声势,景朝将精锐调动至沫阳路,那么的确有可能主攻我朝靖州。如今局势紧绷,南北往来断绝,下官的人要传递消息非常困难,但是还请大都督放心,下官会尽快办妥此事。” 萧望之赞许地道:“那就拜托苏检校了。” 苏步青听出他的逐客之意,也知道这位大都督军务繁忙,不过他还是站在原地,轻咳一声道:“禀大都督,下官有一事自作主张,还请大都督恕罪。” 萧望之目光微凝:“何事?” 苏步青道:“下官在广陵府发现一个好苗子,名叫陆沉,乃是富商陆通的独子。先前陆家被伪燕细作陷害,陆沉聪慧沉稳,协助织经司破获对方的阴谋。因为此功,提举大人亲命他为织经司干办,又准许下官培养他,将来让他在伪燕境内刺探情报。” 萧望之沉默不语。 苏步青不知他内心想法,斟酌着说道:“陆沉似有从军之意,下官便告诉他,军中和织经司本可互转。他若能在北地立下大功,将来也可转入边军,而且不必从小卒做起。” 他并未诓骗陆沉,无论是从边军转入织经司亦或反之,过往都有先例。 当然,他应该提前请示萧望之,只是这一次时间太紧,他从永嘉返回淮州便接到一连串的急令,只能在广陵停留半日。 这件事又不能假借他人之口,所以苏步青便只好省去一步。 萧望之沉默片刻,缓缓道:“他若不愿,不可强逼。” 苏步青应了下来,旋即心中猛然一震。 萧望之明面上给足织经司面子,没有追究他的自作主张,实则给陆沉又加了一道极其强大的护身符。 苏步青忽然想起,当初陆沉派李承恩来都督府报信,居然顺利得到萧望之的召见。 要知道这位大都督历来不喜逢迎幸进之辈,李承恩一介商号护院,凭什么能走进这座都督府? 莫非萧望之早就认识陆沉? 不对……苏步青脑海中浮现那位中年商人谦卑的笑容,萧望之多半是因为陆通的关系才关照陆沉! 萧望之开口问道:“苏检校还有事?” 苏步青压下心中的震惊,躬身行礼道:“下官告退。” 待其退下之后,司马黄显峰迈步而入。 萧望之问道:“萧闳可有回信传来?” 黄显峰应道:“回大都督,少将军已于五天前抵达广陵,如今正巡查广陵军各部武备,暂无消息传回。” 萧望之微微颔首,他望着墙上悬挂的沿江地形图,目光落在某一片区域,最后又转而看着沙盘上的北境来安防线,喃喃自语道:“佯攻淮州实取靖州?庆聿恭怎会愚蠢到这种地步呢?” 他摇了摇头,目光愈发沉凝。 039刹那之念 广陵,东城别院。 当陆沉像平时一样带着点心过来的时候,林溪正坐在挑窗前,望着庭院中的青绿怔怔出神。 相识将近一个月,陆沉逐渐了解她的性情,无论对谁都不会过分热切,当然也不会失礼。 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大抵便是她最恰当的写照。 只不过沉默寡言并非木讷,陆沉隐隐觉得林溪有很强大的内心,以及一套可以让她从容面对世事汹涌的自洽逻辑。 像现在这样明知他进来,她却依然没有从沉思中抽离的景象,自然有些反常。 陆沉将点心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询问道:“师姐在想什么呢?” 林溪扭头望着他,轻声道:“在想北边的战事。” 北燕大军兵锋直指淮州北境的消息早已传到广陵,这段时间府城与下面各县的氛围都有些紧张。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自然就会回忆起当年的惨状。 河洛失陷先帝驾崩,齐朝皇室和达官贵人们仓皇南逃,景朝大军一度攻入淮州境内。 在那场堪称惨烈的淮州攻防战中,广陵城亦曾遭受景军的攻击,城墙上某些地方依稀还能看到当初的痕迹。 但陆沉确实没有想到,林溪会如此在意边境的战局。 他索性不提习武的事情,拿来一张交椅在不远处坐下,顺势说道:“其实这场战事无法避免。无论淮州都督府、伪燕还是景朝,都有不得不打的理由。” 林溪好奇地望着他,问道:“为何?” “景朝想要一统天下,肯定会利用攻打淮州的机会驱使伪燕和大齐拼命,这是最划算的手段。伪燕当然不会甘心一直做景朝的傀儡,但一日不拿下淮州,它就始终处于景朝和大齐的夹击之中。我不太清楚北面联军的具体情况,但可以想见他们做不到绝对的精诚团结,必然是各有打算。” 陆沉娓娓道来,神态从容。 这段时间除了跟随林溪修习上玄经,他还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当今世界的格局。 虽说对于当年北方三国之中的赵、代二国仍不熟悉,对沙州七部和齐朝的恩怨纠葛也不清楚,陆沉至少已经搞清楚景朝、北燕和南齐近十多年来的冲突与共存。 林溪干脆转过身来,眼中多了一抹亮色,又问道:“淮州都督府为何想打?家父曾说过,南齐虽然不弱,却绝对没有北伐的决心,因为支持皇帝的人大多是南方本地的豪门大族,北伐对于他们来说有害无益。” 看来那位武榜第一人果然有做大事的想法,然而不需细想就知道这件事的难度。 莫说七星帮有数千帮众,若无正确且极致的规划和出人意料的运气,这个人数再翻几倍也无济于事。 他心中暗叹一声,沉静地说道:“军方大将基本都经历过十三年前的耻辱,比如淮州的萧大都督和靖州的厉大都督,他们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北望故土。关于北伐一事,朝中会有很多掣肘不假,但那些人同样离不开军中将帅,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守住边疆,让江南富饶之地维持安宁。” 林溪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戏文中说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师姐聪明。” 陆沉微笑着夸了一句,随后修正道:“还是有些区别。就拿淮州都督府来说,如果没有朝廷在后方的支持,兵员、粮草和军饷都无以为继,光靠淮州一地可养不起十万精兵。朝廷需要边军效命,边军也需要朝廷的支撑,所以在没有朝廷的许可下,边军不能主动挑起战事。可若是像眼下这样由北边发起攻势,都督府肯定早已做好交战的准备。” 林溪想了想,恍然道:“只要淮州都督府能赢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支持北伐?” “有这个可能,但是……” 陆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微微摇头道:“我不看好。” 林溪不确定他说的是否正确,但是大概能感觉出,这位师弟对于时局的认知很清晰,更难得的是他的陈述通俗易懂。 她想起父亲身边那几位谋士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心中不由得做了一个比较,随后看着陆沉的眼神愈发显得柔和。 “师姐?” “呃……那在师弟看来,这一仗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我觉得大齐边军会胜。” “可是景朝军队很强悍。”林溪此言并非出于畏惧,而是她有过切实的体会。 去年春天在泾河以北的雄山城,她带着陶保春等人设伏诛杀景朝大帅庆聿恭的亲信默山科,过程谈不上艰难,但是庆聿恭派来保护默山科的军卒太过凶悍,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明明两边的武功境界存在很大的差距,那十名景朝老卒却前仆后继赴死,无一人胆怯畏缩。 当时情形之惨烈让林溪记忆犹新,难怪那些年景朝大军势如破竹,在杨光远含冤死后无人能挡。 前不久在齐燕接壤处那个谷地里的伏击则是鲜明的对比。 在她强杀李家父子后,三百北燕骑兵便士气涣散军心动摇。 陆沉闻言解释道:“景朝军力确实很强,但是这一仗肯定会以伪燕军队为主。前面说过,景朝需要通过战争来消耗伪燕的实力,避免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受控制。在齐燕实力没有明显差距的情况下,攻方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伪燕未必能承受这种损失。” 林溪凝眸细思,释然道:“淮州守军以逸待劳,燕国和景朝又各怀鬼胎,此消彼长之下,胜负不难预料,师弟是这个意思对吗?” “是的。”陆沉微微一笑,又道:“但是战场上局势变幻莫测,有时一个小小的错误就会导致胜负的天平出现偏移,所以我这只是推测而已。” 望着他从容自若的神情,林溪脑海中猛地涌起一个念头:如果师弟能得到切实的磨砺,肯定可以帮到父亲,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去山里待一段时间? 然而她不知道陆沉对于某些感觉极其敏锐,要不是坐在眼前的人是师姐,说不定他已经摆出防御的架势。 “师姐,我怎么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猎物?” 他笑吟吟地说着,依然用着开玩笑的语调。 “怎么会……”林溪首次出现含糊其辞的状况,随即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师弟以后打算做甚么?” 陆沉大抵能猜到她的想法,毕竟他知道她还有一个菩萨蛮的身份,也知道七星帮在谋划一些事情。 他原本想调侃两句,不过见林溪破天荒地耳根微红,便答道:“慢慢学习经商之道,将来接手家业。” 林溪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因为陆家对七星帮恩情深重,而陆通年近半百仅有一子,怎会舍得他离家千里在草莽之中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她又怎能开这个口? 若因为传授他武艺这点微末功劳,自己就强行将他拖进那种危险里,如此行径委实配不上道义二字。 虽然觉得有些可惜,林溪却很快将那个想法抛之脑后,打起精神说道:“师弟,你已经初窥上玄经的门槛,接下来更多要靠你自己的感悟。从今日起,我开始传授你外功法门。” “有劳师姐。” 陆沉自然能看懂她神情变化的原因,于是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 傍晚时分,他从别院出来时,李承恩已经在巷中等待。 “少爷,有发现了。” 这句话让陆沉神情凝重起来,轻声道:“边走边说。” 李承恩道:“顾均烨的行踪非常规律,基本是在顾家和商铺之间奔走。前段时间刺史府长史被织经司捉拿后,顾家虽然低调了很多,但是顾均烨本人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我见从他本人身上难以发现蛛丝马迹,便让兄弟们盯着他的亲信长随,发现其中一人近来去过两次春满楼,而且是稍作乔装之后前往。” “春满楼?”陆沉微露不解。 李承恩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那是城中颇有名气的青楼。” “原来如此。” 陆沉语气平静,却偏过头打量着李承恩,面上渐渐浮现笑意。 李承恩下意识地拒绝道:“少爷,我答应过先师不去那种地方。” 陆沉抬手轻拍他的肩头说道:“只是去小酌几杯听个曲儿,你不用紧张。放心,我负责全部开销。” “这是银子的事儿么?” 李承恩哭笑不得,随即反将一军道:“少爷今年十九了,其实也可以去见识一下。只要不动真章,想来老爷不会怪责。” 陆沉微笑道:“春满楼这名字不好听,我就不去了。” 李承恩将信将疑,正要无奈地答应下来时,却听陆沉说道:“说笑而已,你不能自己去,找几个脸生且机灵的兄弟去。” 李承恩心中一凛,很快便明白过来,应道:“是。” 陆沉敛去笑意,缓缓道:“让他们搞清楚顾均烨的长随在春满楼见过谁,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偏离方向,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李承恩正色道:“少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040谋算 西城那家画月楼被织经司查封后,不少老饕暗自惋惜,因为再也吃不到那道味道极佳的五味杏酪鹅。 然而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在画月楼南面两条街外的一座宅子内,一名三旬男子正坐在桌前,对着一盘五味杏酪鹅大快朵颐。 “还是这个味道正宗。” 男子很快便解决掉一碗白米饭,拿起旁边的酒盏一饮而尽,随后无比满足地长吁一声。 他不慌不忙地取帕擦嘴,望向坐在对面年龄相仿的男子,微笑道:“让顾大少等这么久,某实在该死。” 顾均烨赔笑道:“欧大人言重了。” 若是旁人在他眼前这般作态,不说将其如何,他至少也会拂袖而去。 顾家与陆家相似,皆是广陵本地门户,只不过他家崛起的速度要更快一些。 从大约二十年前开始,顾家的生意高速扩张,七八年时间便甩开其他商号,前方只剩下一个陆家。十多年的竞争过后,顾家虽然没有超过陆家,却也迎头赶上并驾齐驱。 顾均烨身为家主顾子思明确指定的继承人,在广陵地界颇有体面,便是知府詹徽对待这个年轻人也会带着几分亲近,毕竟顾家这些年没少往府衙送银子,当然是以交税的名义。 前段时间刺史府长史陈亦倒台,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他是顾家在淮州境内的靠山,却没有多少人认为顾家会被牵连,据传顾子思在京城那边也有不浅的关系。 果不其然,织经司那位新任察事李近只是敲打了一下顾子思,顾家表面上夹起尾巴做人,实则没有伤筋动骨。 顾均烨外宽内忌,而且极为讲究规矩,却不敢在这位欧大人面前强硬,因为他知道对方可以轻易毁掉顾家的一切。 原因很简单,此人是北燕察事厅在淮州境内的掌事。 换而言之,顾家在很久前便与欧知秋有了关联,对方手里不知握着多少证据,一旦抖露出去足以让顾家满门抄斩。 欧知秋倒也没有太过分,稍作拿捏后便转入正题道:“我的人已经确认,陆沉身边的护卫李承恩果然发现你那个长随的古怪。他派人去过春满楼,也打探到长随找过何人,想必现在陆沉正顺着这条线一路往下查。” 提到陆沉二字的时候,他眼中微露冷光。 顾均烨既惊又惧,愧然道:“还好欧大人发现得及时,否则在下会一直蒙在鼓里。” 一段时间之前,欧知秋告诉他被陆家的人盯上。起初顾均烨还不相信,欧知秋便让他找一名亲信长随故作神秘地去了两趟春满楼,后面果然如他所言。 欧知秋脸上并无自得之色,淡淡道:“李承恩也好,陆家的其他护院也罢,这些人的武功都不弱,放在江湖上也算一把好手。但是论起盯梢警戒和藏匿行踪,他们终究还是差了一些火候,至于那个陆沉,倒是令我有些刮目相看。” 顾均烨敬畏地道:“陆沉怎能与大人相比,区区一介稚子而已,在大人面前不值一提。” 欧知秋矜然一笑,话锋一转道:“相较陆沉及其手下的能耐,我更好奇这件事发生的缘由。顾大少能否解释一下,为何我回到广陵后,陆沉便盯上了你?” 顾均烨被他幽深的目光盯着,登时难以克制畏惧的情绪,连忙解释道:“大人息怒,在下确实不知为何会如此。” 欧知秋道:“凡事总要有个缘由。你们两家虽然存在生意上的竞争,过往亦有些矛盾,但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至于让陆沉派人不分日夜地盯梢你。你不要告诉我,因为那天你二弟一次小小的冲撞,陆沉就会记恨到这个程度。” 顾均烨很清楚此人疑心甚重,这番话已经属于明示。 虽然这间屋子就在顾宅之内,他却不敢有任何异动,只能努力回想那日在春带水酒肆的细节,恳切地道:“欧大人,在下岂会不知轻重泄露消息?再者,就算在下活腻歪了,要找的也是詹知府或者织经司,陆沉算哪门子人物?” 这个理由还算合理,欧知秋放缓语气道:“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无意中露出过破绽。” 顾均烨果决地摇头道:“绝对没有。那日舍弟被陆沉打了一掌,在下本不知是他,见到之后稍有惊讶,因为……在下没想到他能在察事厅和织经司的较量中全身而退。当时他提到陈亦,在下没有理会直接离开,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欧知秋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在顾均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徐徐道:“过两天把你那个长随打发到泰兴府去,告诉他每天就在泰兴城里闲逛。” 顾均烨能够得到其父的器重,当然不只是因为长子的身份,脑子其实转得不慢,立刻便明白此举的用意,垂首道:“是。”
“陆沉这边暂时不用理会,有春满楼这条假线索,再加上被你派去泰兴府的长随,足够他查上一两个月。”欧知秋当初本想顺手杀了陆沉,不过在接到王师道的密令后,他自然不会横生枝节影响大局。 顾均烨恭敬地听着。 欧知秋继续说道:“你家那位族亲何时能够点头?” 顾均烨汗颜道:“还请大人多给一些时间。这件事实在太大,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在下不敢随意开口。” 欧知秋摇摇头道:“我最多只能给你半个月,因为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顾大少,我将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到时候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顾家的未来……可就难说了。” 顾均烨额头上沁出汗珠,却生不出反抗的勇气,这一刻他不禁暗暗悲叹,倘若当年顾家没有想着依靠走私牟取暴利,没有跟察事厅的细作搭上线,没有在对方的帮助下大肆敛财,又何至于今天被逼到墙角?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想必父亲早就料到这个局面,所以才让自己来应对欧知秋。 一念及此,他只能点头道:“在下会竭力而为。” 欧知秋终于淡淡一笑,悠然道:“那便有劳了。顾大少请自便,我这段时间还得住在这里,叼扰之处请勿见怪。” 顾均烨勉强打起精神客套几句,随即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来到院中抬头望天,今日的阳光仿佛格外刺眼,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 这天傍晚陆沉从别院出来的时候,李承恩不由得擦了擦眼睛。 为何少爷今日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怪怪的? “咳咳……你那是什么眼神?”陆沉走到近前,故意板着脸问道。 李承恩觉得自己方才应该没有看花眼,但他终究是个本分的性子,尤其是今天又有事情发生,便正色道:“少爷,春满楼那边已经查明,顾均烨的长随两次都找的是一个名叫芸儿的女子。这芸儿乃是东海府人氏,前几日忽地给自己赎身,说是要回老家服侍父母。” 陆沉心不在焉地道:“给自己赎身?” “是的。”李承恩神情郑重,又道:“今天上午,顾均烨的长随骑马出城往泰兴府方向行去,我已经安排两名身手好的兄弟跟踪盯着。” 陆沉微微一怔,脸上的表情亦严肃起来,随即陷入长久的思考。 那日酒楼所见,让他怀疑顾均烨和锁魂香有关。原本只是尝试性地盯梢,没想到确实发现了古怪,只不过如今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陆沉却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是他前世经历无数次考验养成的直觉。 他转头看着李承恩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线索出现得很奇怪?” 李承恩略显茫然道:“少爷此言何意?” 在他看来盯上那个长随并不容易,查出他在春满楼的行踪更是费了很多功夫,毕竟陆沉要求不能打草惊蛇,一切探查都只能小心翼翼地从侧面入手。 陆沉凝眸道:“那长随第一次去春满楼是什么时候?” 李承恩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在少爷命我盯梢顾均烨之后的第四天。” 陆沉缓缓道:“我让你盯梢顾均烨,过几天他的长随就露出破绽,神神秘秘地跑去逛青楼。若仅如此倒也罢了,偏偏那个芸儿又不见了。接下来他又离开广陵,跑去了泰兴府。承恩,假如你有秘密要告知那个芸儿,最简单的法子是什么?” 李承恩渐渐回过味来,低声道:“趁人不注意私下交换消息,时间越短越好……我明白了,少爷。” 陆沉微笑看着他,道:“你没有经受过细作的特训,同样也能想明白这一点,可见此事定有蹊跷。如果那长随找芸儿是为了传递消息,何必两次都假模假样地乔装,又在春满楼一待就是两个时辰,生怕别人不会发现。” 李承恩皱眉道:“少爷的意思是,顾均烨发现被我们盯梢所以故弄玄虚?可是,下面的兄弟都非常小心,应该不至于轻易暴露。” 陆沉不置可否,沉吟道:“芸儿也好长随也罢,你继续安排人盯梢查探,陪着对方继续演戏即可,至于顾家——” 李承恩问道:“少爷的意思是?” 陆沉眸光中透出几分凌厉之色:“看来他家比我想象得更有故事,先摸一摸底细再说。” 041迷雾中的光 虽然这个时代消息的传递较为滞后,但是当时间来到建武十二年的五月初,广陵城的男女老少也知道了边境战事已经爆发。 齐燕两国并无官方之间的和平盟约,这六年来一直处于心照不宣的状态,因此北燕大军发动攻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据传战况从一开始便极为激烈,北燕东阳路大军直扑来安防线,对外围数个堡寨发起猛烈的攻击。 虽然战场态势处于僵持中,但前几日的战斗烈度足以证明北燕不是浅尝辄止的试探,他们坚决地想要摧毁来安防线这块硬骨头,或者损兵折将败退北方。 后方听到的消息不够翔实,而且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一会有人说燕军连破三四座堡寨,都督府已经准备将驻扎在五河县的飞云军调往边境。 一会又有人说燕军连一个军寨都拿不下来,丢下上千具尸首狼狈撤退。 众说纷纭,令人茫然。 但是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已经清晰感知到战争的来临,初夏的空气仿佛变得浓稠起来,不复往日的清凉干爽。 广陵城处于大后方,按说不必过分焦虑,毕竟当初北燕和景朝联手,断断续续打了好几年都没有攻破盘龙关和来安防线,如今淮州都督府兵强马壮,说不定一两个月就能击败敌人。 然而路上行人的笑脸越来越少,大多挂着肃然的神情,行色匆匆地穿街过巷。 不时会有一些车队出城往南,据说广陵境内几大渡口比起以往繁忙不少。 在这般黑云压城的沉闷气氛中,陆沉的到来让李近微觉惊喜。 他知道陆沉现在已是织经司的干办,论品级要低于他这个广陵察事,但是干办一职在织经司内部的地位很特殊,有些类似于朝廷里的御史,讲究的是位卑而权重,随时都可以对上官发起弹劾。 苏云青在离开时有过交代,让李近尽快教给陆沉织经司内部的章程和规矩,最好还能让他系统地学习细作需要掌握的技能。 只可惜大半个月过去,李近只见过陆沉一面,还是他特意在陆宅附近蹲守拦住,但那天也只简单聊了聊。 李近很清楚陆沉这是在敷衍自己,似乎对织经司的业务不太感兴趣,他却没有太好的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故而今天陆沉主动登门,李近显得颇为热情,见礼过后便笑道:“多日未见,陆兄弟可还好?” “有劳李大哥记挂,一切都好。其实我本该早些来登门拜望,只是想着李大哥刚刚履新,手头上必然事务繁杂,便拖了一段时日。” 重回广陵衙门,陆沉难免有些感慨,被他很好地隐藏在恬淡的笑容中。 李近将他请入自己的值房,边走边说道:“这倒被你说中了。虽说先前拔掉伪燕细作的据点,或抓或杀数十人,可谓近年来颇为罕见的收获,但广陵衙门也被弄得一团乱麻。因为顾勇那件事的影响,我要配合内卫对整个衙门自纠自查,又得招募新手并且训练他们。” 两人分主客落座,小厮奉上香茗,李近摇头道:“以前在内卫还不觉得,如今方知衙门里的劳心费力。若非苏大人不允,我真想回去。” 这话便有些交浅言深。 陆沉微笑道:“这个怕是很难。苏大人让李大哥接手广陵衙门,除去他对你的信任,还有一点便是李大哥的能力品格远比别人强。” 李近忍俊不禁道:“过誉了。话说回来,陆兄弟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如今身份的贵重。” 陆沉微露不解,他知道干办类似御史,品级低但是权力大,只不过和贵重二字似乎牵扯不上。 李近见状便解释道:“你是织经司第十二位干办,可以直接和提举大人沟通,同时能督查检校以下的所有人。在这淮州地界上,除了苏大人之外,你不必畏惧和讨好任何人。” 陆沉登时了然,颔首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方才所言并非拍李大哥的马屁,乃是真心这般认为。” 虽然明知他这话里带着水分,李近仍旧难掩笑意,遂进入正题道:“你今日来此,想必有事相询?” 陆沉没有遮遮掩掩,坦然道:“确有一事,不知这边衙门里有没有顾家的资料?” “自然是有的。”李近眼波微动,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听说顾家那些人对陆兄弟一直不太恭敬,看来上次我和顾子思说的话没有起到效果,或许还得稍稍用点力。” 陆沉微笑以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李近便起身道:“顾家的卷宗很多,搬来不太容易,陆兄弟请随我来。” 两人离开值房,来到衙门后半部一排看似普通的平房前,这里便是织经司的案牍库。
李近屏退看守的探子,带着陆沉走进东面第二间,只见里面摆放着十余张大架,无数卷宗置于其上。 “这里就是顾家的卷宗。”李近走到其中一张架子旁,又问道:“不知陆兄弟想要查看哪部分的记录?” 陆沉缓缓道:“劳烦李大哥帮我找一找,顾家近些年和北边生意往来的记载。” 片刻过后,李近将一份卷宗交到陆沉手中,指着窗边的桌子说道:“你不妨坐着慢慢看。” “多谢。” “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苏大人只让我敲打一下顾家,并非是要借此拿捏你,而是因为顾家在朝中也有关系,我们不好做得太过。顾子思最小的妹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而且前年为屈大人生了一个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陆沉诚恳地道:“多谢李大哥提点。” 李近淡淡一笑道:“自家人不必客套。你慢慢看,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办。画月楼虽然被拔掉,但是苏大人命我继续追查伪燕察事厅的高层,眼下还没什么进展呢。” 他让陆沉独自留在案牍库显然是极大的信任,但此刻陆沉却重复着他的话说道:“画月楼……李大哥,这边有没有广陵内城的地图?” 李近虽有些奇怪,仍旧点头道:“你等等。” 他取来一份地图平铺在桌上,陆沉凝眸望着,随后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笔,转头问道:“我可以在上面涂画吗?” 李近愈发好奇,遂道:“当然可以,衙门这里常备着很多份。” 陆沉先是在地图上标识出画月楼的大概位置,沉思片刻后又以画月楼为中心画出一个框,问道:“李大哥看看,这画月楼周围有没有值得关注的地方?” 李近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陆沉当然不会说这是自己的经验,只说道:“画月楼只是伪燕察事厅下级细作的据点,即便被发现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但是,他们总要接收和传递情报,楼内的伙计时常外出很容易引人注目,最方便的莫过于在附近另设一个暗桩,这样就会安全许多。” 李近双眼一亮,旋即细细端详起来,同时脑海中快速搜索。 片刻过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从陆沉手中接过笔,在画月楼下方不远处画出一个点,然后轻声道:“画月楼南面过两条街便是顾家大宅。”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两人望着地图上相距极近的两个点,随即对视一眼,李近当先开口道:“会不会是巧合?” “当然有可能是巧合。”陆沉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暗桩只是我的猜测,总不能因此就怀疑顾家和画月楼有关。” 李近沉默片刻,又问道:“陆兄弟,你今日为何要来查询顾家的资料?” 陆沉答道:“李大哥应该知道,几个月前我在伪燕铁山城莫名染病,险些便一命呜呼,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陆顾两家虽然只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但家父只有我这个独子,若是我出了意外,将来自然无法和顾家争锋。考虑到陆家并无其他仇敌,所以我才想查一查顾家和北边往来的情况,心里也好有个底。”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先前织经司彻查陆家,李近自然知道陆沉身染重病的事情,闻言便点头道:“这是人之常情。” 陆沉道:“对了,方才你说顾子思的幼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不知顾家还有没有京城其他的关系?” 李近摇头道:“应该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如果没有过硬的人脉,商贾之家的女子怎能进六部侍郎这种级别高官的家门? 更不必说淮州和京城相距甚远,顾子思的幼妹并无显著的名声,怎会吸引到衣紫重臣的注意? 其中必有不曾被人注意的细节隐秘。 陆沉冷静地说道:“我觉得可以查一下当初顾子思的幼妹为何会被工部侍郎看中。” 李近神色凝重,颔首道:“我来安排。” 陆沉望着架子上数量繁多的卷宗,道:“李大哥,我想留下来看一看。” “好,若有发现及时通知我。” 李近匆匆离去,显然是要布置人手进行调查。 陆沉静坐窗前,宛若入定一般,一直到天色昏暗才起身,此时桌上已经摆放着厚厚几大摞被翻过的卷宗。 将这些资料归置之后,他拿起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塞进袖中,然后神情平静不慌不忙地离开此地。 042林暗草惊风 衡江延绵万里,风光无限壮阔。 若从广陵府最南端的白石渡登船,逆流而上七百余里,便可进入靖州地界。 这里仿佛还弥漫着十多年前战火纷飞的肃杀之气。 若说淮州是南齐保留北伐希望的跳板,那么靖州就是阻挡景朝大军南下的铁闸。 靖州大半区域位于衡江南岸,约有三分之一的疆土悬于江北,其中便包括控扼衡江北方支流水系的平阳府,靖州都督府亦坐落于此。 平阳若失,北燕操练出来的水师便可通过支流进入衡江,扬帆而下畅通无阻,南齐广袤富饶的平原彻底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 从古到今,但凡天下没有一统,平阳府便绝对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齐朝廷虽然势力繁多盘根错节,却也知道靖州尤其是平阳府的重要性,故而没人敢克扣这里的钱粮兵饷。 历经十年不断的填充,南齐将平阳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光是存粮便可供守军吃上数年之久。 至于大都督厉天润,更是让睥睨天下的景朝精锐数次无功而返,灰溜溜地撤回北方。 厉天润今年四十三岁,乃将门出身,自幼熟读兵法弓马娴熟,后来随其父亲在北方泾河防线对抗异族,二十六岁便因军功升为都指挥使。同年因为杨光远一案被牵连罢官去职赋闲在家,两年后被再度启用,只可惜那时他还太年轻,无法力挽狂澜拯救局势。 他从军以来历经燕子岭之战、河洛之战、同州之战等大型战事,在靖州会战中表现格外出色,并于建武六年取得蒙山大捷,歼灭景朝主力步卒一万二千余人,名震南北所向披靡,顺理成章被擢为靖州大都督,统御此地十二万大军。 其人风骨伟岸,容貌雄毅,身材魁梧高大,有雄杰之表。 哪怕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久经沙场淬炼而成的气势也会给人极大的压迫感,都督府的属官感受尤为真切。 “……父帅,日前已经探明,伪燕接连在高唐、黎阳和魏林三地增派兵力,其中魏林方向更有景朝精锐步军的踪迹。”堂下站着一名年轻人,面若冠玉气宇轩昂,乃是厉天润的长子厉良玉,现为靖州都督府行军司马。 厉天润平视着西墙上的江防图,目光深邃悠远。 厉良玉所言三处地名,便是北燕钳制靖州都督府的三处要冲,分别位于平阳的西北、正北和东面。其中黎阳和魏林位于沫阳路境内,高唐则在相邻的江北路境内。 “你怎么看?”厉天润转头望着自己的长子。 厉良玉沉吟道:“从织经司送来的情报判断,伪燕和景朝似乎已经做好两路同时进取的准备。如今淮州北境鏖战正酣,靖州这边却一片沉寂,自然有些不正常。如果伪燕只想攻打淮州,为何要将大量兵力和粮草囤积在沫阳路?末将苦思冥想,仍旧不懂对方这样做的缘由。” 厉天润提醒道:“你需明白一点,靖州的十二万驻军绝对不会调动。倘若淮州局势危险,朝廷即便动用南衙诸军,也不会让靖州分兵支援淮州。” 厉良玉冷静地思考着,片刻后点头道:“伪燕若只想钳制靖州,则不需要继续往前线增派兵力。若是要主攻靖州,不可能到现在毫无动静,甚至连斥候游骑的数量都没有增加。这般说来,他们囤积大军于此,或是另有用处。” “用在何处?”厉天润继续追问。 厉良玉眉头紧皱,光凭现有的情报很难分析,或许敌人只是在等待己方松懈下来,然后挥军南下围困平阳,这在以往就有过先例。 但是……他们还会这样小觑自己的父亲么? 毕竟当年的蒙山大捷,便是厉天润抓住景朝主将轻敌冒进的机会,提前一步设置陷阱,在平阳东北的蒙山一带将景朝先锋大军包围歼灭。 可如果对方不攻靖州,又怎会在边界各地继续增派兵力耗费粮草呢? 良久过后,厉良玉坦诚地道:“请父帅指点。” 厉天润眼中飘起风雪,似乎是想到十多年前河洛城外那场惨败,缓缓道:“伪燕军务不能自决,名义上是枢密院那些人操持,实则仍由庆聿恭决断。此番大战来袭,庆聿恭必然是想好在淮州和靖州之中夺下一处,否则他无法向景帝交代。” 厉良玉若有所思地点头。 厉天润继续说道:“为将者最忌被人牵着鼻子走,你要学会跳出一地得失再观全局。庆聿恭此番并非试探,相较而言他只能将决战之地放在淮州。在这个基础上,你再分析前期战局,可知淮州北境厮杀激烈,分明是要逼迫萧兄将后备兵力调至来安防线。”
他缓缓起身,走到那张江防图附近,又道:“他们在沫阳路这边囤积重兵,看来是要将你父亲吓得龟缩在平阳城里,至于此举的用意……你妹妹现在何处?” 厉良玉正听得入神,闻言怔道:“她现在魏林城东南面,距平阳大约百二十里。先前探明魏林敌军的情况后,她便率部南撤,避免与景朝骑兵发生正面冲突。” 厉天润颔首道:“你即刻传令于她,集合飞羽营全部,然后沿阳翟、长葛、盈泽一线向东行进,沿路打探敌军驻防情况,切记要避开大股敌军,尤其不可擅自出战。她若违令,以后就去新景寨守城吧。” 厉良玉连忙应下,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从节堂出来后,他回想着父亲的安排,渐渐有些感悟。 阳翟等地从西到东一字排开,最东面可至双峰山系延伸而出的巨蔚山,南望衡江,北靠燕国沫阳路的腹心之地。 如果能搞清楚北燕在这些地方的军防情况,或许便能分析出对方排兵布阵的真实意图。 厉良玉并不怀疑自己妹妹的能力,再加上飞羽营是都督府的亲卫游骑营,纵与景朝骑兵相比亦毫不逊色,若只是打探消息自然无忧。 他唯一担忧的是,万一飞羽营在妹妹的带领下不小心违逆了军令,将来自己要怎么把她从新景寨捞出来。 两日后,平阳城往东百余里,北燕沫阳路阳翟府东南部,一场扣人心弦的追击正在山林间上演。 在前奔行的四十余骑乃是齐国骑兵,为首者是一名约莫二十岁的女子,她神色镇定矫矫不群,不时回头望向数十丈外穷追不舍的几百名北燕骑兵。 女子头戴铺霜耀日盔,身着藏青色云纹轻甲,脚踩一双黄皮衬底靴,腰悬长刀背负长弓,马腹挂着两个箭袋。 追兵距离又近了些,女子忽然紧勒缰绳让骏马打横,旋即反手取下龙舌弓,稳住身形张弓搭箭。 山风猎猎,林间簌簌作响,她的呼吸格外平缓几近于停止,冷峻的眸光盯着远处追兵中的一人。 弓满似月,长箭凛凛。 “嗖!” 一道流星破空而去,电光火石之间便已出现在那名追兵眼前,令其根本无法闪避。 长箭没入他的面门,带着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紧接着旁边响起一阵惊呼声,追兵尽皆停了下来。 中箭者乃是他们的将官。 另一边,四十余骑已经放缓速度做好厮杀的准备,见局势陡然逆转,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等女子跟上来之后,有人不禁赞叹道:“校尉箭术之神实在罕见。” 另一人搭腔道:“难道校尉的武艺就不高明?” 先前那人登时涨红了脸。 众人皆笑。 女子不苟言笑地道:“抓紧赶路。” 队伍里立刻安静下来,朝着南方一路奔驰。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后方再无任何追兵的身影,这群人也可以歇息片刻。 对于这些飞羽营的精锐游骑来说,与北燕和景朝小股骑兵撞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压根不会将方才的遭遇放在心上。 女子便是厉天润的长女,名为厉冰雪,从小跟着厉天润修习武艺战法,与她兄长截然不同。 厉良玉更注重谋略兵法为将之道,而她素来不爱红装爱武装,年纪轻轻便冲锋陷阵,升任飞羽营校尉也绝非厉天润的偏爱,而是靠着与敌军哨探游骑厮杀得来的军功晋升。 歇息完毕,厉冰雪带着众人来到南边一处落脚点,早已等候在此的信使连忙迎上前。 “厉校尉,都督府军令。”信使恭敬地说道。 厉冰雪从马上一跃而下,高挑的身段几乎与来人平齐。 信使将厉天润的安排复述一遍,又道:“请厉校尉集合飞羽营全营,即刻对上述地区进行探查,另外不得与敌军大股部队交战,若违令则会将校尉调去新景寨守城。” 旁边那些骄兵悍将悄悄转过头,避免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惹恼信使事小,要是弄得校尉不开心,接下来怕是没有好日子过。 厉冰雪接过军令,平静地说道:“请向大都督复命,末将定会全力以赴。” 信使走后,她转头望向东方辽阔的天地,淡淡道:“传令全营游骑,两日后在此集合,然后开拔向东。” “遵令!” 众人齐声响应。 043拂晓之前 广陵城,陆家别院。 林溪搬来一张藤椅坐在廊下,旁边的小几上摆着陆沉让人送来的各色点心,一壶特制的雨前新茶,还有一套讲述侠义故事的话本。 她信手拿起一片镜面糕,细嚼慢咽感受着融化在口腔中的香甜,又饮下半盏温热的清茶,然后才拿起最上面的那卷话本。 初夏上午的阳光不算炽热,清风穿庭而过十分清凉。 她翻开话本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惬意地看着书中人的江湖故事,不由得会心一笑。 知道她不喜那些经史子集,特意选了这些故事话本让她打发时间,这位师弟还是挺细心的……除了那天的鲁莽。 想到当时的情景,林溪又有些哭笑不得。 陆沉对于上玄经的参悟已经入门,接下来主要得靠他自己,林溪只能起到一个规整和提点的作用。但这不意味着她就可以做个甩手掌柜,因为陆沉还需要学习外功法门,诸如身法、拳法和刀法之类。 就在第一天林溪教陆沉身法时,两人不可避免会有肢体上的接触。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导致的兴奋,在林溪带着陆沉体会蜻蜓点水时,他在离地三尺的时候忽然伸手揽住林溪的腰肢。 这个举动自然有些出格。 望着陆沉颇为罕见的窘迫模样,又不停地向自己致歉,林溪并未怪责,即便她心里确实有些羞恼的感觉,但是总得维护自己师姐的形象。 后面这段时间,陆沉并未天天过来,一方面他现在更需要独自静悟,另一方面也说是最近有事要做。 林溪自无不可,陆沉的进度已经超出她的预料,适当放松一些并非坏事。 清风徐来,吹动着书页翻动,林溪忽地目光一凝,下一刻那卷话本就已经回到小几上,而她出现在院墙附近。 “大小姐,是我,席均。”外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乎知道自己的动静无法瞒过里面的林溪。 “进来吧。”林溪淡然道,随即返身走去。 一道身影翻墙而入,正是那位神箭手席均。 谷地一战过后,陶保春带着大部分人返北,又让席均和壮汉季山领十余名好手潜藏在广陵,以便给林溪做个策应。 待他稳稳落地,林溪便问道:“席大哥此来何事?” 席均年过三旬,性情沉稳厚重,不慌不忙地说道:“大小姐,属下昨日午后在城中见着一人,此人应是察事厅的鹰犬。” 林溪淡淡道:“这种事很正常。” 齐燕之间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往对方境内撒钉子几乎是明摆着的事实。 若这件事在北燕境内,林溪或许会找个机会杀了这种鹰犬,但如今她身在广陵却不愿横生事端。 一方面是自己人生地不熟,万一引起南齐织经司的注意会很麻烦。另一方面则是她此行代替父亲偿还恩情,怎能因自己快意恩仇就将陆家牵连进来? 席均微微垂首道:“属下明白大小姐的意思。只不过……当时属下出于谨慎便跟了此人一段路,发现他竟然是在盯梢陆家商号的人。” 林溪蹙眉道:“你确定?” 席均道:“是的。陆家商号极易辨认,而属下和那人在北地交过手,可以确认他就是察事厅的鹰犬。” 林溪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这件事交由我来处理,你不要再插手。如今边境上战事激烈,广陵这边虽是后方也难保出乱子,约束好兄弟们,平时不要随意走动。” 席均领命告退,林溪则负手站在原地,凝望着墙角的碧绿生机。 最近陆沉说他有事要忙,莫非和这件事有关? 她缓步走到前厅,召来一名仆妇,命她去请陆沉来此相见。 …… 在那家距离陆宅不算很远的小酒馆里,陆沉时隔多日再次与李近碰面。 最近两人都很忙,李近本身就管着广陵衙门一大堆事情,现在又加上对顾家的全方位探查,几乎每晚都只能囫囵睡上不到两个时辰。 陆沉则要留出固定时间参悟上玄经,另外也得温习林溪教给他的身法第一部分,此外便一头扎进织经司的案牍库,面对浩如烟海的陈年卷宗找寻自己需要的信息。 “我先说吧。”李近双眼满是血丝,干脆利落地说道。 陆沉帮他斟了半杯酒,点头道:“好。” 李近神色凝重地道:“先说最重要的,顾家确实有古怪。我派出最得力的人手盯着顾宅,已经两次发现有陌生人神神秘秘地溜进去。至于顾家父子,顾子思和顾均烨都是口风严实性情稳重的人,目前还没有发现异常,但是顾均辉却对人抱怨过,他家不是随意什么人都能进的。”
陆沉不由得暗自感叹织经司的人确实专业,李承恩和家中护院都是好手,在这种事上却明显有差距,否则也不会被人识破,用顾均烨的长随玩了一手故布疑阵。 他按下心中的感慨,正色道:“顾均辉这句话的潜台词是,顾家确实进过不相干的人,只不过他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没错。”李近揉了揉眼窝,话锋一转道:“顾子思幼妹嫁给工部屈侍郎一事,是一位名叫吴晓生的工部郎中牵线搭桥。至于顾家如何攀上吴晓生的门路,目前还不清楚,想来也逃不过金银开路之类的法子。毕竟相对于侍郎来说,用银子砸倒一个郎中更简单。” 他虽然很劳累,但眼神中的兴奋也很明显。 最开始他对陆沉言听计从,只是因为苏云青(注:苏检校改名了)临行前的交代,本来并没有指望能从顾家身上发现异常。 顾陆两家作为广陵前二的商号,且与北地有生意往来,一直都在织经司的眼皮子底下看着。 然而当他派出麾下精锐盯梢顾家,确实有了意外发现,这无疑让他颇为惊喜。 陆沉想了想说道:“李大哥,你有没有问过原刺史府长史陈亦?说不定顾子思是通过他的关系找到吴晓生。” 李近摇头道:“问过,他没有做过这件事。” “那这件事只能暂时先放一放。”陆沉理智地做出判断,毕竟吴晓生是京官,而且看情形是工部侍郎的亲信,这可不是织经司广陵衙门能随意查问的人。 “陆兄弟这边可有收获?”李近会意地略过那个话题。 陆沉稍一思索,便先将自己怀疑顾家的原因简略说了一遍,即他因为怀疑自己的病和顾家有关,便让人暗中盯梢顾均烨,结果被对方发现然后反过来戏弄了一道。 当然他隐去了其中一些关键的地方,譬如锁魂香这种奇毒。 李近对于这种事显然极为熟稔,当即赞道:“你的判断很准确。在你让人去盯梢顾均烨的时候,应该是很快就被对方发现,然后他们用那个长随故意扰乱你的视线,让你的人手将时间浪费在他身上,最终一无所获。” 他心里同时暗暗感慨,苏大人果然眼光精准,早早便看出这位陆家少爷非池中物,硬是用自己的功劳给他换来一个干办的官职——这件事只有苏云青和他知道,连陆沉都被瞒在鼓里。 那边厢陆沉叹道:“其实我先前没有多少把握,这两天家中护院传回消息,那个长随去泰兴府后每天都在城里闲逛。要是真以为他身上藏着顾均烨的秘密,恐怕会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是他们的把戏却没有骗过陆兄弟。”李近爽朗地笑着,又问道:“你这几天有没有从顾家的卷宗里查到端倪?” 陆沉颔首道:“有。我通过对顾家近二十年生意状况的概览,发现他们真正崛起的时间是在十四年前,也就是北方三国频繁南下,即将攻破河洛的前夕。元嘉之变后,因为南北一直在打仗,淮州又是主战场,大部分商号都受到很严重的影响,但顾家不仅没有损失,反而极为稳健地步步向前。” “如果顾家真和伪燕细作勾连在一起……” 李近的声音有些激动。 陆沉见状不得不提醒道:“李大哥,现在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包括你的人发现顾宅那边的蹊跷,这些都不能当做证据。如果直接发难,苏大人能不能顶得住屈侍郎的怒火?” 李近登时冷静下来,摇头道:“屈侍郎倒还好办,问题在于这位侍郎的座师是当朝左相。” 陆沉好奇地问道:“敢问李大哥,左相和右相谁更大?” 李近道:“各朝规矩不同,我朝左相权柄更重。你说的对,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我让人加紧对顾宅的盯梢,另外还得烦请陆兄弟继续抽空找一找顾家的破绽。” 陆沉微笑道:“李大哥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两人又密议小半个时辰,随即先后离开此地。 陆沉行走在初夏的斜阳中,回想着今日的谈话,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如果顾家只是与北燕细作有关,最近这些异常又是因何而来? 按理来说,经过上次细作案的惨重损失后,北燕察事厅的探子应该早就逃离广陵,不可能留在这里等着织经司的追捕。 可是眼下种种迹象说明,一些察事厅的探子又回到广陵,并且与顾家勾连在一起,他们想做什么? 陆沉渐渐皱起了眉头。 044破局之道 入夜,顾家大宅。 顾均烨屏退心腹亲随,独自走进那间屋子,抬眼便见欧知秋习惯性地坐在背光的阴影处。 上前见礼后,他在欧知秋对面落座,然后关切地问道:“欧大人,不知最近这段时间陆家作何反应?” 欧知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陆家护院之中,有人往东海府而去,应该是去查那个芸儿的下落,另外有人在泰兴府盯着你的长随。至于广陵这边,陆沉已经将跟踪你的人撤了回去,想来他也意识到那些人不适合做这个。” 顾均烨长舒一口气,喜道:“那就好,幸好有欧大人主持大局。” “不要高兴得太早,陆家那些人本来就只是凑数而已,他们盯不盯影响不大。” 欧知秋淡淡讥讽一句,随后坐直身体,双臂搭在桌上,缓缓道:“你是不是以为这广陵城里只有陆家会盯着你?” 顾均烨微微一怔,脑海中猛然蹦出“织经司”三个字,摇头道:“大人,织经司怎会无缘无故咬上顾家?这些年来,顾家一直与你单线联系,除了京城屈——” “闭嘴。” 欧知秋眼中浮现一抹厉色,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话:“有些事记得烂在肚子里,梦里都不能说,否则死得可不止你一个。” 被他狠厉的目光一剜,顾均烨只觉心头一颤,后背已然冷汗涔涔,下意识地点头道:“是。” 欧知秋静静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才转回先前的话题:“这些天陆沉时常去织经司广陵衙门,而且几乎没有隐藏行踪。即便我们先前的布置对他起到迷惑作用,如果他主动将这些事告知织经司,那里的人很快就能判断出这是一套虚招。” 顾均烨不免有些紧张地说道:“可是织经司凭什么相信陆沉的话?而且大人说过这段时间广陵衙门应该在内部整顿,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怎会搭理一个毛头小子?” 欧知秋冷冷道:“谁知道呢?或许因为上次的事情,苏云青对这个年轻人很赏识,将他招进织经司里,甚至已经给他一个官儿做做。” 顾均烨觉得对方在说笑话,可是听语气又不像,故而讷讷不敢言。 欧知秋见状便放缓语气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万全之策,更不存在绝对的安全。察事厅多年来信奉的准则是,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对手的愚蠢上。因此,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织经司已经盯上你们顾家,而且要不了多久便会盯上我。” 顾均烨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想了想说道:“大人之意,要尽快解决那件事?” “没错。”欧知秋赞许地点点头,又道:“朝廷为了这一仗准备多时,目的便是攻取淮州。只要你能竭力配合,将来顾家也能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那时候你还怕什么织经司?而攻取淮州首要之处,便是夺占广陵,断掉萧望之的粮草供给。” 顾均烨当然明白这番话的分量,若能如欧知秋所言让淮州改旗易帜,那么顾家就不用再日夜提心吊胆,凭借这份功劳独霸广陵乃至淮州商界都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这可是诛九族的买卖,就算他和他父亲已经咬牙认下,那位掌握广陵近半城防的远房族亲又怎会轻易同意? 欧知秋淡淡道:“如果你再不抓紧,等织经司找上门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顾均烨小心翼翼地问道:“欧大人,在下一直有个疑问,即便我们能在城内策应,大军又如何赶至广陵城下?” 盘龙关和来安防线将整个淮州牢牢遮蔽,靖州都督府又断绝北燕战船顺江而下的可能,难道大军从海上来? 如果北边真有这样强大的实力,目光又何必局限在广陵一地,直接在大海上一路南下直捣永嘉不是一劳永逸? 欧知秋莫名笑了一声,缓缓道:“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若无意外的话,你那位远房族亲的妻儿会被带离永嘉,走成州进入沙州七部的地盘再转道北上。” 顾均烨心中一凛,知道自己没有迂回的余地,只能咬牙道:“请大人放心,再宽限几天时间,在下一定办妥。” “有劳顾大少,我也会让人协助你。”欧知秋笑着下达逐客令,虽然他在这里只是客人。 临走之前,顾均烨忽然问道:“敢问大人,既然你怀疑织经司会注意到顾家,为何你坚持要住在这里?” 欧知秋风轻云淡地说道:“我若不住下,顾大少和令尊真能放心吗?” 顾均烨拱手一礼,然后迈步离去。
屋内一片静谧,欧知秋望着轻轻摇曳的烛火,脸上渐渐浮现决然的笑意。 …… 翌日清早,陆沉只简单喝了半碗粥便急匆匆地赶去东城别院。 昨天他入夜时才回到陆宅,得知林溪派人过来相请,想着太晚不怎么方便,而且那婆子说别院一切正常,便让她回信今天一早就去。 等他在李承恩的陪伴下赶到别院,林溪果然已经穿戴整齐等着他。 “师姐早上好。” 陆沉的开场白让林溪略感新鲜,她神情柔和地道:“早上好。” 陆沉又发现林溪一个优点,接受能力比较强,比如最开始他坚持的师姐和师弟之称。或者说她在很多事情上比较随和,不会刻意做些争执。 “师弟,我有事对你说。” 下一刻林溪的语气便严肃起来,接着将昨日席均的发现复述一遍,亦未隐瞒席均的身份。 “果然……”陆沉喃喃道。 林溪走到桌边执壶斟茶,旋即递给陆沉一杯:“遇到麻烦了?” 陆沉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麻烦。” 两人对面而坐,林溪静静地望着他,并未出言询问或是催促。她的用意很明显,陆沉愿说则说,不愿则罢。 陆沉勉强笑了笑,缓缓打开了话匣子:“师姐或许不知,在我带着商队从伪燕返回的时候,陆家陷入一桩细作案中,因此和织经司有了关联。” 这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纵然陆沉口才很好,又尽可能地删掉那些细枝末节,等他从盘龙关搜检讲到昨日与李近的会面时,已经足足过去大半个时辰。 在这个过程里,林溪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帮他添茶。 陆沉最后简单地总结道:“我想不清楚伪燕细作为何会杀一个回马枪返回广陵。” 林溪脑海中又蹦出那天的念头,她知道这个想法很不合时宜,便温声道:“有没有可能,察事厅的鹰犬是想在广陵城内搞破坏?”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陆沉微微皱眉,轻叹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伪燕察事厅的主官可谓分不清主次。首先他们不可能有太多人,能够起到的破坏有限,因为在战事爆发初期,织经司苏检校便已经发动一次大范围的搜捕,将以前怀疑的对象悉数抓了起来。” 他凝望着林溪的双眼,继续说道:“也就是说,现在依旧潜伏在淮州境内的察事厅细作,基本都是高级人员。哪怕留着他们不动,将来都有更大的用处。只要等到战况出现较大的变化,比如来安防线被攻破,这些人就能在各地蛊惑人心搅动风云。” 林溪歉然道:“我也想不明白,抱歉帮不到你。” 这句话让陆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温言道:“师姐这是哪里话?你不远千里来这里传我武艺,我心里已经非常感激。” 林溪没有纠结于父辈的恩情谁轻谁重,说道:“为何不找世叔帮你分析呢?家父曾经说过,令尊是有大智慧的人。” 陆沉道:“家父不在广陵,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边境战事爆发后,他便带着掌柜伙计奔走各地,安抚各处分号的人并且配合官府平抑物价,如今应该在清流府境内。” “原来如此。”林溪点了点头。 陆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虽然不知道伪燕细作想做什么,但我决定用一种最简单的法子破局。” 林溪望着他明亮的双眼,登时心有所感:“你是说……直接动手?” “是。”陆沉毫不犹豫地点头。 “何时动手?”林溪微微停顿,又解释道:“你现在境界还不够高,我是你的师姐,我答应过父亲会保护你。” “谢谢。” 这一次陆沉没有带上称谓,继而说道:“这件事不能仓促行动,我需要几天时间筹谋,尽可能做到把握更大一些。” 林溪沉默片刻,忽地问道:“师弟,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何要主动卷进这件事里?虽说织经司给了你官身,但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陆沉的神情无比坦然,摇头道:“如果伪燕细作在广陵城有谋划,陆家便无法置身事外,哪怕他们不会冲着陆家,顾家也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我不希望自己的小命握在别人手里,所以必须要做点什么。” 林溪定定地望着他,浅浅一笑道:“好,我帮你。” 045还施彼身 陆沉本想告辞离去,却被林溪留了下来。 “师弟请稍等。” 林溪转身步入内间,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柄装在皮套里的短刃。 从外表上看此刃平平无奇,皮套甚至有些老旧,但陆沉心里清楚值得林溪这般郑重对待的东西肯定不凡。 林溪来到陆沉身前,将短刃从皮套中抽出来,原来是一柄散发着凛凛寒光的匕首。 陆沉问道:“师姐,这是……” “这柄匕首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是一位代国商人为报答家父的救命之恩相赠,家父后来将其交给我,但是对我来说它的用处不大。” 林溪神色温婉,继续说道:“你如今虽已窥得上玄经的门槛,登堂入室却还要很长时间。遇上普通武夫,凭借你苦练守正诀九年的根基,倒也能轻松应对。可若对上顶尖高手,你很难有取胜或者逃生的机会。因此,万一我不在时你又遭遇危险,这柄匕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她将匕首插入皮套,然后递了过去。 陆沉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微笑道:“多谢师姐。” 林溪微微摇头,又道:“你可以将匕首藏在靴子里,出其不意一击,绝大多数武人都没办法挡住。若用武器来挡,这柄匕首可以轻易斩断对方的兵器,肉身则更不可能抵挡。” 陆沉看了看匕首,小心道:“师姐,假如我突然蹲下来摸靴子,对方肯定会有防备,这时该如何应对?” “嗯……”林溪略显迟疑,最终还是轻声道:“你现在已经学会身法的第一部分,初步掌握如何发力和借力,我可以再教你几招小巧身法,让你能够接近和缠住敌人。这时你可以顺势拔出匕首,然后趁其不备发起攻击。” “请师姐赐教。” “那是我在十三四岁时感悟的身法,家父形容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又像穿花蝴蝶令人眼花缭乱,便帮我取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唤作穿花三式。你随我来。” 两人来到院中,林溪轻咳一声,然后向陆沉演示这套由她自己创造的身法。 但见一袭白衣轻盈似月,飘然而起翩若惊鸿。 陆沉忽然明白她先前迟疑的原因,因为穿花三式是以快速接近敌人为目标,故而会有很多小巧的辗转腾挪,将林溪修长柔美的身姿展现无遗。若是生死相搏之际她自然不会顾及这些,但眼下在他面前展示难免会有一些难为情。 林溪悄然落地,面颊微红,但仍旧温和地说道:“看清楚了么?” “没有。”陆沉老老实实地说道。 “那好吧,我这次放慢些,你看仔细。”林溪转过头去说道。 初夏的阳光中,林溪于微风中起舞的场景犹如一幅意境绝美的水墨画,久久地定格在陆沉的眼中。 等他从别院出来,李承恩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少爷,你今天的笑容很像那天,让人觉得怪怪的。” “你眼花了,最近是不是经常失眠?”陆沉关切地问道。 李承恩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顺口答道:“睡得很好,多谢少爷关心。” 陆沉微笑道:“说正事。承恩,眼下我们在广陵城内能动用多少好手?最好是见过血的那种。” 李承恩心中一惊,压低声音问道:“少爷,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有备无患。”陆沉稍作犹豫,还是将顾家和北燕细作有关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因为陆通的缘故,他对李承恩很信任。 李承恩当然明白陆沉说出这些隐秘意味着什么,他郑重地说道:“多谢少爷信重。若以有过练气经验为最低标准,在广陵城内总计有一百二十四人。要是必须见过血,那只有四十多人。” 陆沉脚步猛然一滞,难掩诧异地问道:“一百二十四人?” 李承恩点点头,掰着手指数道:“家中常住护院二十人,另有芝园后面那条街上一排宅子里住着四十五人。除此之外,陆家在广陵城内有十二家作坊,二十三家门面,城外有七家田庄……” “好了,不用算了。”陆沉笑着打断,又道:“你尽快甄别这些人,从中选出值得信任、胆大心细、口风严实的好手,尽量不要引人注意地将他们集中到芝园后面那些宅子里。” 李承恩颔首应下,又斟酌道:“少爷,顾家在官面上的关系不弱,此事还是要谨慎行之。”
“无妨,织经司会扛起责任。” 陆沉微微一笑,泰然自若。 …… 再次与李近在那家小酒馆中碰面,已是两天之后。 “李大哥,如果织经司直接对顾家动手,会不会不太妥当?” 陆沉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让李近陷入为难之中。 平心而论,以他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根本不可能直接冲进顾宅大肆搜捕。若能找到北燕细作倒还好,如果一无所获必然会酿成轩然大波。 即便苏云青在此也必须慎重考虑。 李近轻叹一声道:“如果没有真凭实据,我们不能直接闯进顾宅。”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两天我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先前那桩案子结束后,苏大人在广陵城展开大范围的搜捕,伪燕细作应该早就逃离此地。眼下边关战事激烈,他们为何要跑回广陵?毫无疑问,他们肯定在谋划一些阴谋。” “我也是这般想的。”李近附和地点头,又道:“我明白陆兄弟的意思,不论对方想做什么,对于广陵来说都不是好事。与其试探猜测,不如先下手为强,说不定就能逼得对方仓皇失措。只是你也知道顾家的根脚很硬,强闯委实不妥,一旦发生人命伤亡,上面追究起来怕是苏大人都担不起。” 现在他能确认顾家勾连北燕,而且以陆沉和陆家护院为诱饵,发现了一些察事厅细作的踪迹。 但是这些还不够,李近无法确认广陵城里究竟有多少北燕细作,其中又有多少人藏在顾家。 察事厅的探子并非蠢货,尤其是现在还能潜伏下来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动静太大必然会被他们察觉,那时很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陆沉平静地说道:“所以这两天我想了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李近连忙道:“你说。” 陆沉道:“顾家不是铁板一块,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虽然足够谨慎,但顾家二公子不是那种人,而且他不可能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 李近精神一振,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先悄悄抓了顾均辉,想办法撬开他的嘴,然后依靠他的口供让顾子思和顾均烨招认?” “不,要更复杂一些。”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如果要动顾家,必须先取得府尊大人的同意。这不仅仅是官面上的问题,如果没有府尊的协助,我们很难找出顾家的破绽。依我之见,只要能先说服府尊,然后以他的名义将顾家父子请到府衙,同时抓住这个时间差让顾均辉开口,再反过来压服顾家父子,此事才会比较有把握。” 李近起初听得很认真,可是很快脸色就发生了变化。 这个法子为何越听越耳熟? 等等……这不就是先前细作案中那些人陷害陆家的手段吗? 陆沉见状便微笑道:“李大哥应该想到了,我这是有样学样或者说礼尚往来。只不过,陆家清清白白,他们只能绞尽脑汁栽赃陷害,但是顾家却不同,所以我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 李近失笑道:“如果事成,伪燕察事厅的人倒也输得不冤。” 陆沉略过此节,从容地说道:“李大哥切莫掉以轻心,通敌叛国是抄家砍头的大罪,顾家父子未必会轻易认罪。因此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假如顾家父子硬顶着不松口,那我们要当机立断杀进顾宅抓住伪燕的细作。” 虽然都是硬闯,但在有了顾均辉的认罪口供之后,再加上顾家父子被强留在府衙里,没有人主持大局,顾宅那边就会容易很多。 李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好,我会尽快调配人手。” 陆沉便道:“我去想办法说服府尊,你将顾家老二的行踪规律摸清楚,另外还得继续派人盯着顾宅以及其他可疑之处。等府尊同意之后,我们可以提前抓住顾均辉,同时等顾家父子去府衙赴宴,这段时间应该足够搞定顾均辉。” 李近颔首应下,又道:“兹事体大,我已在三天前让人北上向苏大人请示。不过还请陆兄弟放心,苏大人最恨内贼,他绝对会同意我们的计划。” “好,那我们分头行动。李大哥,时间紧急不得拖延,不然我担心伪燕探子会闹出大麻烦。” 两人目光交错,李近起身拱手一礼道:“放心!” 陆沉站起身来,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046悚然 之前细作案结束后,陆沉便被陆通带着拜望过广陵知府,当时他只是作为一个小辈旁听。 詹徽偶尔会同他笑谈几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和陆通畅谈民生经济。 从这场谈话以及平时陆通的描述可知,陆家和府衙的关系比陆沉的设想更亲近,这也是他主动来找詹徽的原因。 提前下过拜帖,陆沉便按照约定的时间出发。 这一次他十分小心,特意从李近那边请来两位精通跟踪盯梢的密探,换上一辆普通的马车后绕着远路来到府衙,确保没有被北燕的探子发现。 詹徽在后宅花厅中接见他,这个安排透着满满的亲切之意。 陆沉上前行礼道:“小侄拜见府尊。” “快快免礼。”詹徽笑容温和,连连摆手。 两人先后落座,丫鬟奉上香茗旋即退下,詹徽和煦地说道:“上次匆匆一见,没能与贤侄多聊几句,实在有些可惜。” 陆沉当然不会将这种客套话当真,顺势说道:“小侄亦很想当面聆听府尊教诲,只是家父说过,府尊政务繁忙难得空闲,让小侄不要叨扰。” “呵呵,他这又是何必……”詹徽笑了两声,又感慨道:“说起来,这些年我和令尊吵过两次,都是因为你的事情。” 明知对方只是找个话题,陆沉心里仍旧有些好奇,便恭敬地听着。 詹徽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与令尊的交情有些年头了,那时我还不是广陵知府,在府衙中任典史一职。你从小就很聪明,读书的悟性也高,偏偏令尊不让你走科举之道,还说甚么这是尊重你的想法。我自然不赞同此事,却又无法说服他。后来我被调去京城,五年前回广陵担任知府,因为这件事又与他有过争执。” 他顿了一顿,轻叹道:“一晃便过去那么多年,真可谓白驹过隙。” 陆沉现在大概能猜到陆通这么做的原因,但他不会深入这个话题,好奇地道:“原来府尊与家父竟然相识这么久,一直没听家父说过。” “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詹徽略显怅然,缓缓道:“我与令尊相识于十三年前,那会整个淮州都不太平,景朝军队甚至一度攻至广陵城下。” 陆沉微微一怔,问道:“府尊之意,敌军当时竟然突破了来安防线?” 若是这样的话,他无法想象最后齐军怎样做到反败为胜。 詹徽摇头道:“那倒没有。在那之前淮州从未经历过战事,因此没人注意西面的双峰山脉中有三条古道。或许是有人甘为向导,景朝军队便利用这三条古道横穿茫茫群山,出人意料地来到广陵城外。若非当时的广陵军都指挥使沉着冷静,加上令尊为首的乡绅士族竭力支持,恐怕广陵会陷于敌手。” 陆沉这时也反应过来。 他这段时间从李近那儿了解过广陵军的驻防情况。 位于西边群山之中的三条古道皆有驻军,其中最南面的旗岭古道驻扎四千人。此地不仅驻军人数最多,而且还是广陵军都指挥使常年停留的地方,盖因这条古道相对来说比较宽,必须谨慎提防。 另外两条古道驻军两千人,广陵城内则有四千驻军。 一念及此,陆沉心中微微一动,他能想到对北燕细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方难道就不能故技重施卷土重来? 若有城中内应配合,燕军奇袭广陵并非不可能。 但其实他先前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里应外合这种事不稀奇,再加上北燕细作突然在广陵城内死灰复燃大有蹊跷,以他前世的经验和阅历不难想到这一点。 只是这件事的难点不在于城中的内应,而是燕军没有办法神兵天降来到广陵城外。 此刻听詹徽提起陈年旧事,陆沉隐隐有些担忧,问道:“敢问府尊大人,敌军现在有没有可能攻破山间古道?” 詹徽淡然道:“绝无可能。就拿旗岭古道来说,虽然它比较宽,那也只是相对另外两条而言。实则古道内部最宽处仅有四丈有余,而都指挥使齐将军选择的布防之处宽度只有两丈左右,两侧皆是悬崖峭壁,你觉得敌人能在这么狭小的地方施展攻势?” 陆沉稍稍宽心,又问道:“会不会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山间小道?”
詹徽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从容道:“那一仗取胜后,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刺史府派出大量人手沿路勘察。以盘龙关为起点一路南下,沿着群山一直走到衡江之畔,足足花费将近两年的时间,终于确认并无其他通道。” 陆沉本不愿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穷追不舍,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的忧虑并未打消,只好继续问道:“小侄有些担心,倘若敌军强行翻越大山,然后突然兵临城下——” “贤侄,你若去过西边那些延绵不断的茫茫高山,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忧了。”詹徽笑着打断他的话,继而说道:“那里不只是山,更是一望无际的密林,任你武功如何高强,进去之后也会迷失方向,更不必说重山峻岭杀机四伏,这是实实在在的十死无生之举。” 陆沉闻言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詹徽已经回过味来,若有所思地望着陆沉说道:“看来贤侄今日登门另有玄机。” 陆沉不慌不忙地起身,拱手一礼道:“下官陆沉,参见府尊大人。” 詹徽目光微凝,旋即面上浮现笑意,缓缓道:“坐下说话,其实令尊这次离开前对我提过此事,说你已经成为织经司的干办。” 陆沉道谢落座,同时对面前的中年男人不再怀有疑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让大人见笑了。” “谨慎一些总没错,我很欣赏你的性子,想必苏检校亦是如此。”詹徽神情温和,继而说道:“你代表织经司来找我,多半是和伪燕的细作有关,只不知需要府衙提供什么帮助?” 陆沉将自己和李近的发现简略说了一遍,又道:“小侄和李察事商议过,之所以不直接对顾家动手,除去暂时没有确凿证据,另一点是想搞清楚伪燕细作究竟想做什么。” 詹徽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沉声说道:“这件事我来安排。两天后,我会以私人的名义邀请顾氏父子来府衙赴宴,商谈筹措粮食支援边境之事。你们不必心急,利用这个空当先查顾均烨,尽可能地找到更多的证据。只要能够证明顾家通敌,顾氏父子即便硬顶也无用。” 陆沉早有准备,冷静地应道:“多谢府尊大人。这段时间我们也一直盯着顾宅,进去的人不管,出来的人都会确认他的身份,不会漏过任何可疑之人。” 詹徽神情温和地说道:“如此甚为妥当。还有,你要注意安全,切忌以身犯险。” 陆沉再度道谢,詹徽摆摆手道:“你去着手安排吧,小心一些,不要让伪燕细作发现你的行踪。” “是,小侄告退。”陆沉起身说道。 回去的途中,陆沉双眼微闭靠在马车厢壁上,犹如沉浸在神游的世界中。 无数意象在他眼前交缠重叠,构成一副极其杂乱宛如混沌未开的画卷。 胎死腹中的夺关之计…… 去而复返的北燕细作…… 异动频繁的顾家众人…… 惨烈焦灼的边境战事…… 还有广陵军、双峰古道、十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广陵之战……十三年前? 陆沉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如刀。 他想起初次见到苏云青时那场谈话,想起张溪的供词和顾勇临死前的踟蹰,想起原本应该静默等待策应夺城的北燕细作,想起将顾氏女纳为妾室的工部屈侍郎,想起广陵城中的四千守军,想起李近提过城内负责防务的两位将官。 陆沉心里陡然泛起一片寒意。 脑海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混沌初开,光明乍现。 那个极有可能藏在顾家大宅里的北燕察事厅主事之人,似乎一直在等待陆沉和织经司众人的到来。 在这个关键时刻,如果顾家父子真的联袂赶往府衙赴约,而那人不做任何阻拦的话,或许就能印证他的推断。 陆沉凝望着马车的厢壁,仿佛那里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这张脸便属于那个隐于幕后的察事厅主事。 他抬手轻轻敲着身边的小几,喃喃自语道:“所以……你才是真正的死间?” 047一步之差 建武十二年,五月十四。 傍晚时分,李近乔装打扮进入陆宅。 “陆兄弟,我刚刚看到织经司内部的军情简报,北境战局颇为艰难。” 他第一句话就让陆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镇定心神,帮李近倒了一杯清茶,道:“李大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再细说。” 李近眉眼沉肃,接过杯盏后继续说道:“燕景联军已在十天前发起对盘龙关的攻势,都指挥使裴将军率部连续击退数次进攻。然而敌军仿佛铆足了劲要在城墙上咬开一道缺口,并且盘龙关东北方向的连宁等军寨也遭受敌军的袭扰,萧大都督遂调飞云军一半兵力北上支援。” 陆沉取来他从织经司案牍库带出来的淮州简易地图,平铺在桌上,然后执笔在宝应府五河县做了一个标记。 如今边境的军力配置上,盘龙关内有盘龙军一万余人,往东则有数座军寨的守军和飞云军六千人,五河县还有六千兵马,这是全局战事之中的西线。 李近望着地图,继续说道:“来安防线正北面的三城七寨十二堡承受的压力最大,由来安军和镇北军协同防守。” 陆沉又画出一道标识,然后写上“中线”二字。 李近又道:“从林山县一直到东海之畔,这一段由坪山军负责防守。” “三线齐进?伪燕东阳路哪来这么多兵力?” 陆沉面露不解之色,他已经大致了解过北燕的兵力配置,东阳路、沫阳路和江北路各有十万左右的大军,包括景朝安插在其中的精锐老卒。 目前淮州都督府在北部边境布置着将近六万兵力,又有关隘寨堡的加持,北燕若想依靠东阳路十万兵马就将战事烈度提升到这个地步,除非这十万人皆是以一敌百的虎狼之辈。 李近沉声道:“伪燕和景朝大规模增兵了。” 陆沉皱眉道:“那朝廷的应对呢?” 他不相信永嘉城里的君臣会天真地认为淮州一直承平,北燕和景朝这六年来明显是在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绝对不会坐视淮州孤悬江北。 连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都能看明白,满朝公卿岂会毫无准备? 李近面上浮现一抹苦涩又复杂的笑容,缓缓道:“关于这件事,苏大人曾经和我谈过。其实早在一年多前,织经司便发现北边开战之心越来越强烈,东阳路和沫阳路在不断调整官员,为战事开启做准备。去年秋天,萧大都督上奏天子,言明战事会在一年之内爆发,请朝廷向淮州增派兵力。” “然后呢?” “朝堂上争论两个多月,至今尚无定论。苏大人说,这是因为淮州有将近十万兵力,不能再多了。” “天子不信任萧大都督?” “应该不是,但淮州独处江北,在某些人看来远远不如靖州放心。他们觉得十万大军足以守住淮州,再多岂不是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李近没有明说,陆沉已经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一百四十多年前,大齐横扫六合平定天下,结束了长达六十多年的军阀割据混战时代。 那六十多年里的生灵涂炭让后世无数读书人痛心疾首,并且绝对不愿看到类似的情况再次出现。 因此在如今的齐朝很多官员看来,萧望之手里的军队已经太多了,再增派兵力岂不是会造就一个难以制衡的军阀出来? 一念及此,陆沉不禁摇了摇头。 李近继续说道:“六天前,萧大都督下令调泰兴军北上,无论如何要将敌人的第一波攻势按下去,彻底打消他们一鼓作气攻破来安防线的企图。” 陆沉凝望着地图上的格局,淮州七军之中已有五军驻扎在北部边境,如今又将充当后备的泰兴军调过去,大后方只剩下广陵军。 他冷静地问道:“苏大人可有回信?” 李近颔首道:“有,亦是今日刚到。苏大人在信中说,若能掌握顾家通敌的证据,可以对其实施缉拿,但动作一定要快,绝对不能给对方闹出乱子的机会。如今边境战事艰难,后方必须保持稳定,广陵更是重中之重,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眸,正色道:“苏大人还说,顾家一事由陆干办全权决断。” 陆沉没有在意这件事,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复杂地说道:“我以为苏大人会赶来广陵。” 李近压低声音道:“边境战事激烈如斯,连萧大都督都遭遇过一次刺杀,民间更是暗流涌动,苏大人这会无法抽身。” 陆沉又问道:“朝廷何时派遣援军渡江北上?” 李近呼出一口浊气,无奈地轻叹道:“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进入淮州。”
陆沉大抵知道这个时代军队动员的不便之处,但从四月下旬战事爆发,到如今已过去将近二十天,而南边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援兵的调动,这个速度委实令人不安。 或许朝中君臣没有想到这一仗来得如此猛烈。 “对了,你让我查的那件事,现在已经有一个粗略的结果。”李近将空茶盏放下,继续说道:“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的履历很干净,与顾家并无关联。如今城内统领四千兵马的两位将官,副指挥使段作章和掌团都尉游朴两人当中,段作章的正室刚好姓顾,和顾家确实有一层远亲的关系,只是很多年没有往来走动。” 陆沉喃喃道:“果然如此。” 李近神情凝重地问道:“难道段作章真的被顾家拉拢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伪燕细作的动静就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陆沉目光冷峻,沉声道:“他们想奇袭广陵。” 李近面色剧变。 他本就是织经司里经验丰富的精锐,对于这种阴谋非常熟悉,此刻被陆沉一语点破,如何还不明白这团迷雾掩盖的真相。 倘若段作章已经被拉下水,届时只要燕军兵临城下,段作章一声令下,广陵将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广陵若失,淮州都督府的粮草供给被切断,后方枢纽落入敌手,前线大军境况危矣。 想到这儿,李近皱眉问道:“问题在于,伪燕军队如何能出现在广陵城外?广陵军都指挥使齐将军亦是沙场老将,他亲自坐镇旗岭古道,兼顾另外两条古道,敌人若是能硬攻也不会等到现在。” 陆沉低声反问道:“如果燕军真能翻过西面群山呢?” 李近语塞,心里既觉惶恐又感荒唐,急促地说道:“陆兄弟,此事应该立刻禀报萧大都督、苏大人和齐将军。” 陆沉极为冷静地说道:“这是当然。不过萧大都督和苏大人远在北境,消息往来亦需要时间,这会子不能傻乎乎地等待他们的命令。至于齐将军,倘若燕军真有奇袭广陵的打算,必然不会只派小股精锐翻山,对于那三条古道也会有所谋划。” 他抬眼直视李近,决然道:“眼下我们不知道燕军在哪里,究竟是在双峰群山里打转转,还是已经藏在距离广陵不远的荒郊野外,只等城里的内应发出信号。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一步快则步步快。” 李近颔首道:“好,我马上将相关情况写成密信送出去。陆兄弟的意思是,我们按照原定计划行动?” 陆沉点头道:“明天中午,詹知府会请顾家父子赴宴,所以我们早上就得抓住顾均烨,与此同时在顾家大宅外围布下天罗地网。” 李近稍稍迟疑,斟酌道:“陆兄弟,我有一种预感,段作章应该还没有答应顾家,否则那些察事厅的细作只需潜藏即可。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发动,会不会逼得段作章叛变?他毕竟是副都指挥使,麾下有四千兵马,一旦……”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李大哥,你能确定段作章一定没有被拖下水吗?”陆沉平静地问道。 李近摇头道:“不能,但是我担心顾家暴露会逼得他做出抉择。” “现在我们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继续和对方周旋,等待上面派来更加强力的支援,但后果就是广陵随时会陷入危险,我们只能被动应对。” 陆沉起身走到窗边,右手按在大案上,凝望着挑窗外的夏日景色,语气略显低沉:“若是广陵城破,我们陆家肯定躲不过顾家的残害,淮州战局也会陷入崩溃的边缘。” 他扭头望着李近,缓缓道:“段作章没有办法拉着四千将士叛国,即便他被顾家拉下水,最多就是为敌人打开一座城门。明日顾家父子不在,段作章若出现在顾宅之外,足以说明局势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地步。” 李近深吸一口气,起身说道:“第二种方略是什么?”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着,李近脸上神情变幻不断,最终咬牙道:“干了!” …… 翌日,拂晓之前。 西苑,宋佩站在不远处望着陆沉的侧脸,虽然不知少爷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她却敏锐地感知到必有大事发生。 小半个时辰后,陆沉已经收拾妥当,缓步向外走去,平静地吩咐道:“告诉陆伍,今日陆宅闭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少爷。” 宋佩凝望着他的背影,一丝不苟地矮身福礼。 来到门外,陆沉仰头看了一眼渐白的天光。 风和日丽,甚好。 048鹿死谁手 广陵府衙,后宅花厅。 一派宾主尽欢的气氛。 似陆家和顾家这样的本地乡绅,纵然只是商贾之家,在朝中并无直系血亲的人脉,官府仍然会十分看重。 他们不仅承担着大额的赋税缴纳,还关系着相当数量的百姓生计,因为富商与大地主并非相互冲突的身份。便如先前李承恩对陆沉所言,陆家不仅拥有大量的作坊和商铺,城外还有七家田庄,这还只是广陵一地。 顾家亦是如此,故而知府詹徽虽与陆通交情更深,这五年来对待顾家也称得上礼贤下士。 詹徽身为官场老手,应对今日这种私人宴会自然是小菜一碟,再加上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有心讨好,自然是觥筹交错之间言笑晏晏。 “咳……”詹徽看见门边的长随递来一个眼神,便放下酒盏,拿起帕子轻轻擦拭嘴唇。 坐在对面的顾家父子皆有眼色,见状便也放下了筷子。 詹徽抬眼望向年过五旬的顾子思,缓缓道:“北境战事艰难,顾员外想必也知道吧?” 关于今日这场宴请,顾子思特地让顾均烨去问欧知秋的看法。 欧知秋对顾均烨说,眼下正处于关键时期,段作章仍旧处于犹豫不决的状态,当然不能横生事端引人注意,如果没有无懈可击的理由,贸然拒绝堂堂知府父母官岂不是自找苦吃。 顾家父子一合计,再考虑到詹徽宴请的理由符合常理,便联袂前来赴宴。 此刻听到詹徽的话锋,顾子思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登时安定下来,面上故作沉重地说道:“不瞒府尊,伪燕此番来势汹汹,小人自然坚信萧大都督能挫败敌人,但难免忧心忡忡。倘若有顾家能出力的地方,无论钱粮人丁,但凭府尊吩咐,小人绝无二话。” 詹徽欣慰地道:“顾员外堪为淮州众商之表率,不过今日本府请你来,却非要你们顾家捐献财物粮食,只希望顾员外能帮忙办一件事。” 顾子思当即应道:“府尊请说,小人定当竭力去办。” 詹徽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他身边正襟危坐的顾均烨,悠悠道:“顾员外只需告知本府,你是从何时开始勾连上伪燕细作?” 话音未落,顾子思和顾均烨皆已变色。 顾子思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在这等冲击之下还能维持镇定,霎时间脸上浮现诧异的神情,还有一丝丝愤怒,急促地说道:“府尊此言何意?顾家何时勾连过伪燕细作?通敌叛国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顾家怎会行此卑劣之举?还请府尊慎言!” 顾家如果毫无官场门路,自然就会是他人随意搓圆揉扁的对象,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凡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想尽办法延伸关系网,否则也无法继续做大。 顾子思对詹徽尊敬有加,并不意味他毫无底气,至少京城那边有人可以为顾家撑腰。 然而坐在旁边的顾均烨却面色发白,虽说顾家一直很小心,与北边的联系都是通过欧知秋本人,连察事厅内部都没几人知道这层关系。然而像詹徽这种宦海沉浮近二十年的老官一旦表明态度,便意味着他有了相当大的把握。 便在这时,一道冷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顾老爷言之凿凿,听来令人不敢不信,只是贵府二公子好像有不同的看法。” 顾家父子转头望去,只见陆沉大步迈入,身边还跟着六个脚步沉稳双眼精光内蕴的剽悍之辈。 顾子思强抑心中惊慌,对詹徽说道:“府尊大人这是何意?!” 詹徽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碗盖拨开茶叶,浅浅饮了一口,继而说道:“让本府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是织经司干办陆沉,奉命追查伪燕察事厅潜伏在淮州境内的细作,还望顾员外和大公子好生配合。” 陆沉微微躬身行礼,詹徽微笑道:“你问吧。” “是,府尊。” 陆沉应下,再看向顾子思和顾均烨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冷色,继续先前的未尽之语:“顾员外,顾大少,在你们二位离府之前,织经司便已请来府上二公子问话。根据顾均辉的交代,你们顾家这些年来大量走私货物逃避关税,而且这些行径都有伪燕那边的协助。” 顾子思强硬地说道:“胡言乱语!陆沉,谁不知道顾陆两家多年来在生意上多有竞争,你这是挟私报复!” 陆沉面不改色,转头看向顾均烨,沉声道:“顾大少,在你让那名长随故布疑阵的时候,织经司便已经将你们顾家查得清清楚楚。通敌叛国之罪,怕是得拿你们顾家数百口的性命来赎罪——不要急着否认,我知道你们顾家在京城有人脉照拂,但即便是工部屈侍郎,也决计不会和这种事沾惹关系。” 顾均烨眼中飘起慌乱,却很快消失不见,冷声道:“织经司栽赃陷害的手段果然熟稔,但是仅凭走私二字,就想污蔑顾家和伪燕细作有关?”
陆沉很清楚这对父子虽然不算大人物,但是面对通敌叛国这种恐怖的罪名,他们没有松口的余地。 他冷静且坚定地说道:“织经司有没有诬陷,你们二人心里很清楚,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继续说道:“其一,与织经司合作,将伪燕细作的所有藏身之地坦白告知,以此戴罪立功,虽然你们二人还是免不了一死,但至少可以保住顾家血脉。如果能够取得较大的成果,或许你们二人也不用死。” 顾均烨双唇紧抿,眸光冰寒直视着陆沉。 “其二,你们可以什么都不说,接下来织经司会直接进入顾宅搜查,只要能找到一个伪燕的细作,那就是你们顾家的灭族之因。” 陆沉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詹徽静静地看着,满面赞许之色。 对于顾家父子来说,眼前已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身后则是狰狞凶恶的追兵,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踟蹰不前同样难求苟活。 陆沉继续说道:“我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顾子思面色发白,额头上满是汗滴,他看了一眼旁边陆沉带来的织经司高手,不由得嘴唇翕动。 顾均烨抢先一步,咆哮道:“陆沉,你以为自己进了织经司就能肆意妄为?今日你没有任何凭据就诬陷顾家,真以为这样能颠倒黑白?朝堂诸公明察秋毫,岂能容织经司一手遮天?你莫要妄想,今日过后,便是你陆家自食苦果之时,满门皆丧犹未可知!” 面对他几近于歇斯底里的疯狂姿态,陆沉面色沉静不为所动,直到李承恩提醒他时间已经过了,他便朝詹徽拱手道:“今日有劳府尊大人,这两人暂且关押在此,下官会留下织经司的人手负责看守。” 詹徽神色淡然,捻须道:“好。” 陆沉转身便走,留下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俩目光呆滞,同时心里泛起莫大的恐慌。 顾均烨拦在顾子思身前,双眼死死地盯着陆沉的背影,如果将来有机会,他必要亲手宰了此人。 陆沉显然没有心情理会顾均烨的想法,离开府衙之后,他便带着十余人策马向顾家大宅奔袭而去。 今日时间极其紧张,顾家父子出门之前,李近便通过早就准备好的手段将顾家老二顾均辉诓骗出门。等到撬开顾均辉的嘴后,李近赶往顾家大宅主持大局,陆沉则赶来府衙尝试做最后的努力。 这不是陆沉心软想给顾家父子一个活命的机会,而是他希望这两人可以松口,招供出他们所知道的北燕细作的下落。 若能尽量铲除潜藏在城内的细作,广陵城就不会有太大的危机。 纵然这个尝试没有成功,陆沉心里并无挫败感,因为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经越来越接近迷局的真相。 等他赶来顾家大宅之外,这里已经形成两方对峙的紧张局面。 一边是李近率领的织经司密探和陆家调派过来的高手,另一边则是挡在大门前的顾家护卫,以及数十名披甲执刃的军卒。 为首之人,赫然便是广陵军副指挥使、统御广陵城内四千兵马的段作章。 十余骑奔袭而至,陆沉勒住缰绳,恰逢段作章抬眼望来,两人目光交错,周遭一片寂然,局势几近令人窒息。 …… 顾宅之内,仆人丫鬟们惶惶不安,不知外面为何会闹成那般恐怖的架势。 一抹身影进入那间屋子,望着静坐窗前的欧知秋,近前低声禀道:“大人,段作章和织经司已经对上了。” 欧知秋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属下又道:“织经司、陆家和府衙的人已经将这座宅子包围得水泄不通。” “意料之中的事情。” 欧知秋望着窗外那株小树,悠悠道:“看来我还是小觑了陆沉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他横插一手,段作章应该会按照我们的计划入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属下身为他的心腹,自然知道这番谋划的详情,闻言低声道:“可惜顾家父子志大才疏,被对方发现了破绽,不然大人也不会如此被动。” “确实有些被动。” 欧知秋起身伸展双臂,不急不缓地说道:“不过,无论段作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幕。” 他望着外面的青绿之景,忽地轻笑一声,仿若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外面的某人说道:“何必心急?” 049刀锋所指 段作章的注意力原本大多放在李近身上。 此人虽然才接任织经司广陵察事不久,但一直是苏云青的铁杆心腹,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那位淮州检校的意志。 然而当陆沉领着十余骑到来后,段作章只略看了几眼,心中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两人之间,竟然是陆沉隐为上位! 那边厢李近迎了上去,低声说道:“陆兄弟,段作章与我前后脚到达这里,他暂时还没亮明态度,只是不让织经司入内搜查。” “好,我明白了。” 陆沉微微颔首,继而策马向前,朝段作章拱手一礼道:“见过段将军。下官陆沉,现为织经司干办,奉命侦缉伪燕潜伏在淮州境内的奸细。” 段作章面无表情,看了一眼陆沉身后近百名严阵以待的织经司密探,淡淡道:“织经司查案也要讲规矩,无凭无据岂能擅闯民宅?”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段将军言之有理,但是织经司如何查案,应该不需要提前请示将军。” 段作章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在这个年轻人出现之前,李近虽然立场很坚定,但言辞上颇为恭敬。 毕竟段作章手中握着四千兵马,执掌着广陵防务,区区一个织经司广陵察事还没有资格逼迫他让路,除非今天来的是苏云青。 若真是苏云青亲至,段作章纵然已经收到急报也不会轻易到场。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近虽不敢过分强硬,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却一开口就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织经司干办……竟然如此嚣张? 段作章知道这个奇特的职位,品级虽低权责却重,但那只是在织经司内部而言,放在外面的官场上却不管用。 一念及此,段作章冷冷道:“本将肩负广陵城防,同时也有保境安民之责。顾家多年来奉公守法,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举,这是令尊都要承认的事实。织经司拿不出半点证据,证明顾家和伪燕细作有关,便要强行闯入顾宅,如此行径与贼匪何异?” 当他说完这番话后,大门前那些顾家护院仿佛有了主心骨,一个个抬头挺胸。 段作章身后的二十余名甲士则探手摸向刀柄,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相向。 虽说此时此地,陆沉带来的人手更多,但是没人看好他能更进一步。 段作章一道手令便可调来数百乃至上千军卒,足以将顾宅门外的长街填满。 陆沉勒着缰绳向前行了两步,直视着段作章的双眼说道:“织经司查到顾家与伪燕细作勾连,乃是最近不久的发现,内部处于严格的保密之中。今日突袭顾宅,更是清晨才下发的命令。下官非常不解,段将军为何能来得如此及时?您究竟是负责广陵城防,还是专门保护顾家,亦或是有人向将军通风报信?” 饶是李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仍旧暗自为陆沉捏了一把汗。 君不见那些甲士在听到陆沉这番话后眼神变得愈发凶狠,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 段作章抬手虚按,身后便稍稍冷静一些,他平静且坦然地说道:“内子出身武修顾氏,与广陵顾家算是同宗远亲。尔等织经司探子如狼似虎,顾家人找本将求援有何不可?” 陆沉策马再进两步,此刻双方之间距离不到一丈,随即沉声道:“这倒是一件奇事。顾家有难,家仆不去找顾子思和顾均烨,反倒去向段将军求援,如此举动可不符合常理。” 两人目光相对,段作章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个年轻人绝对知道一些内幕,对方不仅确信顾家和北燕察事厅有关,更知道察事厅已经找上了自己。 这一刻段作章脑海中浮现无数念头,寒声道:“顾家父子现在何处,陆干办应该比本将更清楚。” 陆沉摇头道:“下官委实不知。” 这番对答里存在大量的信息缺失,除了他们二人心照不宣之外,余者仅有李近能够听懂大概。 段作章看着陆沉身后的李近和那些严阵以待的织经司探子,缓缓道:“你说顾家勾结伪燕细作,所以要进顾宅搜查。若你能拿出顾家通敌叛国的证据,本将便允许你们进去。”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有证据,但是根据织经司内部章程,这些证据无法交给将军查看。当然,下官亦知将军身上的职责,故此将军可命属下随织经司众人一起进入顾宅,如此也好做个见证。” 段作章漠然地道:“拿不出证据,带着你的人离开此地,不然……”
他冷冷地望着陆沉,这句话意犹未尽,又有凌厉杀意扑面而来。 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织经司虽然是天子亲军,可是在这淮州地界,对上边军却不可能为所欲为。 李近望着陆沉的背影,心中略有些紧张,他担心初出茅庐的陆沉扛不住段作章的威压。 顾均辉那种角色面对织经司密探的审问,仅仅半天就吐露干净,但他只知道顾家做着走私生意,且与北燕有秘密往来。至于顾家勾结的是不是察事厅细作,顾均辉却一问三不知,想来以他在顾家内部的地位确实接触不到这种机密。 对于织经司而言,拿不到证据强行羁押顾家众人肯定是个麻烦,更麻烦的是打草惊蛇,后面很难再有机会抓住北燕细作的尾巴。 换而言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天必须进入顾家大宅。 陆沉再度策马向前,已经来到段作章对面三尺之地,他无视那些虎视眈眈的甲士,压低声音道:“段将军,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句话犹如黄钟大吕,在段作章心头猛然一击。 他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是在天人交战。 先前顾均烨通过顾夫人向他转达那件事的时候,段作章便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 他和顾家这层远亲关系看似不重要,毕竟两家已经很多年没有明面上的往来,可一旦顾家通敌的事情被朝廷查明,他必然也会被殃及。 可要是就此横下心投靠北燕,段作章又十分不甘,因为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年近五旬,坚持不了太多年,他就可以顺势上位。 今天若是赶走织经司的人,他便很难洗清身上的嫌疑,接下来恐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或许这才是察事厅那些人的真正目的。 可恨的是顾家父子,尤其是自作聪明的顾均烨,自己明明已经委婉地提醒过他,还在这种关键时刻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可若是任由这些人进去,万一抓获北燕察事厅的细作,坐实顾家通敌叛国之罪,自己真能撇清关系? 长街之上一片肃杀,两拨人马针锋相对,一股焦躁且不安的情绪弥漫周遭。 段作章心里很快便有了答案,他凝眸望着陆沉,只当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一字字说道:“带着你的人,滚。” 这句话里杀意昭然。 陆沉神色冷峻,片刻之后忽然含义不明地说道:“很好。” 只见他单手在马背上一撑,身体似游鱼滑下,右手拔刀而出,转瞬间便来到段作章的坐骑前方。 这一幕惊呆了段作章的亲卫和顾家护院,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区区一个织经司干办,七品芝麻小官儿,居然敢对朝廷从四品的高级武官动手! “放肆!” 段作章身旁一名亲卫勃然怒吼,反手抽刀而出,当头劈向冲过来的陆沉。 风中忽现凌厉声。 一支长箭凭空出现,射中那名亲卫持刀的右臂,便见他被强横的力量带得仰面倒下。 箭矢延绵不绝接连而至,竟逼得那些甲士匆忙闪避,连段作章也无法抽身而退。 这等箭术立刻震慑住其他人。 与此同时,李近身后的人群中,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忽然提刀纵出,几个起落便接近陆沉。 段作章算尽了各种可能,唯独没有算到陆沉敢拔刀,这一刻他已经没有余暇去思考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胸有成竹。 他迅疾勒住缰绳,骏马前蹄立刻高高抬起,一方面挡住远处那名神箭手的偷袭,另一方面自然是要将陆沉当场踩死。 两拨人马同时拔出兵刃向前,一场恶战看似不可避免。 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陆沉身上,那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快如闪电,从陆沉身边一闪而过,一掌探出便将段作章身旁的另一名亲卫击退,顺势一圈一斩逼向骑在马上的段作章。 段作章虽然有心抵挡,但他擅长的是战场杀伐,并不精通这种小巧功夫,更可况这人的武功明显超出他一大截。 他被迫弃马落地,那人又是连续三刀挥来,逼得他连连后退,等他站稳身形之时,陆沉手里泛着寒光的腰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住手!” 陆沉与面戴轻纱的林溪眼神交错,随即一声厉喝镇住所有人,瞬间掌控局势。 不远处的李近暗中长舒一口气,他扭头望向神色镇定的陆沉,心头猛地跳出几个字。 胆气雄壮! 050行百里者 “陆沉,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挟持朝廷武官,这是谋逆造反!” 段作章脸色铁青,语调阴冷。 此时他心中满是悔意,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做好彻底翻脸的准备,带上三百亲卫来此,这织经司小儿又怎敢直接动手? 可就像先前他对待顾均烨时模棱两可的态度一般,他并未下定决心要强压织经司。 他没将李近放在眼里,可对苏云青颇为忌惮,更不必说极得天子信任的提举秦正。故此,他今日只想用大义的名分保住顾家,避免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他太低估陆沉的决心,当他出现在顾宅门外那一刻,陆沉便已经想好只要他表现出支持顾家的态度,今日必然要拿下此人继而掌握大局。 陆沉握刀的手很稳,他没有理会段作章的话,冷峻的眸光射向门前的护院和甲士,气沉丹田道:“顾家勾结伪燕细作,织经司奉命缉拿案犯,顾子思、顾均烨、顾均辉皆已束手就擒,尔等还不投降让路,莫非是想沦为此案从犯,与顾家一样被抄家灭族?” 李近心领神会,率众齐声怒吼道:“弃械投降,否则死罪难逃!” 顾宅大门前一片死寂。 陆沉稍稍用力,刀刃便压在段作章的脖子上,隐隐可见血痕,冷声道:“段将军,莫要逼我。” 良久过后,段作章看着对面那些满脸担忧的亲卫,木然道:“放下兵器。” 甲士们面面相觑,虽然有心想抢回将主,但是看着那柄架在段作章咽喉上、随时都有可能割下去的钢刀,没人敢轻举妄动。 正常来说,织经司的人虽有先审后奏之权,但也没人敢随意擅杀一名从四品武将。 问题在于眼前这个仅有七品官阶的年轻人显然是个疯子,这些亲兵不敢拿将主的命去赌,于是有人率先丢下手中的兵器,随即便如波纹荡开一般,越来越多的人这样做。 片刻时间,二十余名亲卫皆已缴械,顾家的护院见此情形哪里还敢顽抗。 “开门!” 陆沉一声令下,顾宅大门终于缓缓推开。 他左手扣住段作章的手腕,持刀的右手稳如磐石,轻声道:“段将军,劳烦你同我一起进去看看,顾家究竟有没有勾结伪燕细作。” 段作章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然而此刻他也吃不准陆沉的心性,只能克制着心中的愤怒,迈步向顾宅内行去。 林溪跟在两人身旁一丈之内,对于其他人的动静并不在意。 大门打开后,顾家护院被集中看管在一处,李近和李承恩带着精锐好手直扑宅内某处,与此同时守在顾宅外面的人手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防止那些北燕细作狗急跳墙寻路逃跑。 段作章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一看李近等人的动作便暗道不妙。 这些人目的明确,显然不是瞎猫撞死耗子。织经司极有可能在顾家内部安插了隐秘的钉子,早已将这座宅子里的情况摸透,否则陆沉哪来的胆子公然挟持朝廷武将? 今日若不能在顾宅内找到铁证,陆家上下几十口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果不其然,等陆沉挟持着段作章来到一处庭院内,这里已经被织经司和陆家的高手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守在门前的三名男子神色冷厉,持刀对着外面的南齐众人。 李近转身望着赶来的陆沉和段作章,目光扫过旁边面带轻纱的女子,旋即立刻收回。 先前那惊鸿一瞥,他便确认这女子的武功境界甚至在苏云青之上,陆家果然底蕴深不可测,难怪陆沉敢于制定如此大胆的计划。 他收敛心神,对陆沉说道:“陆兄弟,根据咱们的眼线之前传回来的消息判断,伪燕察事厅的主事就躲藏在这间屋子里面。” 段作章脸色阴沉,意识到眼前的局面对自己极为不利,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措辞,脖子上忽然一轻。 陆沉平静地收回长刀,林溪则往段作章身旁走近一步,两人从始至终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却配合得极其默契。 便在这时,对面的房门从里面拉开,守在门外的三人让到旁边,一个三十余岁相貌平凡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赤手空拳站在台阶上,凝望着陆沉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孔,眼中的情绪格外复杂。 似有诧异,也有怒色。 李近抬起右臂,十余名高手往前靠近,浑身上下杀气凛然。 “且慢。” 台阶上的男人说出两个字,然后移动视线落在段作章的脸上,摇头道:“原以为苏云青走后,这广陵城对我来说可以予取予求,没想到我会败在你们这些蠢货手里。”
段作章冷然道:“本将不认识你。” 男人幽幽道:“顾家父子倒也罢了,我本就没有指望他们能防得住织经司无孔不入的探子,可是你段作章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不如。局势发展到这个阶段,你竟然还以为几句废话就能吓跑他们,拿不出半点魄力和勇气。倘若你今日能带兵前来,织经司又怎敢硬闯顾宅?” 他顿了一顿,自嘲笑道:“可笑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堂堂广陵军副指挥使是个废物。” “荒唐!” 段作章纵然确实有过动摇,在眼下却不能有任何犹豫,毕竟旁边站着的都是织经司的人,故而继续怒斥道:“本将虽与顾家有一层远亲的关系,却已经多年不往来,更不知道顾家与尔等的勾当!莫要以为这几句构陷之语,就能将本将拖下水,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男人微微耸肩,讥讽道:“你方才若有现在的半成魄力,又怎会让局面变得如此不堪?罢了,是我自己犯蠢,居然以为你们这些人并非糊不上墙的烂泥。” 段作章气得脸色涨红,厉声道:“本将岂能任由你们这些伪燕探子诬陷?!” 他刚刚迈开脚步,一直冷眼旁观的陆沉伸手拦在他身前,淡淡道:“段将军稍安勿躁。” 段作章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和恐慌。 陆沉抬眼看向台阶上的男人,平静地问道:“怎么称呼?” 男人冷笑一声,应道:“本人欧知秋,陆公子有何指教?” 陆沉道:“是你自己束手就擒,还是我让人将你五花大绑?” 欧知秋看了一眼旁边的几名心腹,不慌不忙地问道:“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然而陆沉根本没有看他表演风轻云淡的兴致,摆摆手漠然道:“捆起来,如果他们想寻死,不必留手。” 欧知秋楞了楞。 早已迫不及待的织经司众人一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将包括欧知秋在内的四名北燕细作全部捆起来。 纵然已经鼻青脸肿,欧知秋仍然挣扎着朝向段作章,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又骂道:“废物!废物!” 段作章脸色铁青,然而那个神秘又强悍的女子一直盯着他,让他根本没有发难的胆气和机会。 陆沉走到他面前,淡淡道:“段将军,如今顾家和伪燕细作勾连一事证据确凿,而你身为广陵军副指挥使亦牵扯其中,所以要去织经司广陵衙门接受调查。我会将此事禀报都督府、齐将军和苏检校,希望在真相查明之前,你能保持冷静,配合织经司的调查,否则后果会比你想象得更加严重。” 段作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当然知道织经司进去容易出来难,可眼下他很难说出那个不字。 就算他能召集四千兵马,甚至将织经司这些人全部杀死,他也没办法扭转局面像以前那样继续观望,唯有死心塌地跟着欧知秋,可传说中的燕军杳无音信,他如何能逃出淮州? 更何况……对面的年轻人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良久过后,他满面颓败之色,垂首道:“好,我会配合。” 陆沉招招手,便有数名精锐探子上前看押段作章。 那边的欧知秋见状近乎癫狂地嘲笑起来,却无人注意到他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虽说顾家父子和欧知秋等人已经落网,但顾宅还需要全面的清查,李近是这方面的老手,同陆沉招呼一声便去安排此事。 他心里难掩惊叹,这一次织经司取得的胜果比上次更加辉煌,不仅挖出顾家这个内贼,还抓获北燕察事厅的高层,必然能引起天子的注意。 一念及此,李近不禁转头看向陆沉,莫名觉得他身上有一层淡淡的光芒。 这个年轻人一定能平步青云。 众人开始有序撤退,陆沉落在后面,林溪来到他身旁,两人并肩而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溪低声道:“我在北边和察事厅的鹰犬交手多次,他们不至于这般孱弱。欧知秋提前将段作章请来、借你们的出现逼迫段作章下定决心,这不算什么稀奇,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应对措施,仿佛傻乎乎地等着你来抓人,这不像是他们的风格。” 陆沉抬眼望着前面被死死控制的北燕细作,目光平静且深远,道:“多谢师姐提醒,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林溪扭头望去,但见落日余晖洒在他脸上,温柔的光线与他从容的神情相得益彰。 051料敌机先 当陆沉走出顾宅大门的时候,长街远处已经出现不少围观的百姓。 顾家作为淮州商界的后起之秀,近十五年来风光煊赫,甚至一度将陆家压了下去。然而从今天开始,过往的光彩化为齑粉,等待顾氏一族的将是朝廷的严惩。 围观众人的复杂叹息声才刚刚响起,长街尽头忽然出现列阵前行的军卒,极富节奏的跑步声如雄壮的鼓点砸在所有人的心尖。 匆匆赶来的李近面色微变,连忙指挥织经司的探子排队上前,同时将段作章和欧知秋等人死死围在中间。 陆家的人手则站在后排,虽然都是李承恩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但望着长街对面军阵的凌厉威势,不少人忍不住泛起担忧的神色。 朝顾宅奔来的军卒约有三四百人,为首者是一名年过三旬的武将,其人浓眉大眼面容刚毅,此刻神情冰冷不怒自威。 “候!” 数百军卒令行禁止,沙场剽悍之气显露无疑。 那员武将上前数步,长枪拄地,高喊道:“段将军安在?” 陆沉与李近对视一眼,没有任何迟疑地并肩迎上去,林溪则悄然靠近段作章和欧知秋所在的位置。 李近当先开口道:“织经司广陵察事李近,见过游都尉。” 陆沉登时了然,此人便是段作章麾下的掌团都尉游朴,他协助段作章统御广陵城内四千守军。 游朴斜睨街角,瞧见被缴械的二十余名亲卫甲士,脸上立刻浮现煞气,寒声道:“你们织经司好大的胆子,连广陵军副指挥使都敢擅自拘押,究竟是谁给你们的权限?是秦提举还是苏检校?还是说你们有陛下的旨意?!” 若是在半个时辰之前,面对游朴如此愤怒的质问,李近还真有些忐忑,但现在铁证到手,织经司察事又怎会畏惧边军都尉? 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游都尉,顾家与伪燕细作勾结证据确凿,缉拿顾家众人已经得到苏检校的允准。至于段将军……他与此事有些瓜葛,因此需要请他回织经司衙门协助调查。” “狗屁瓜葛!” 游朴大怒,上前一步瞪圆双眼道:“顾家是顾家,段将军是段将军,莫要以为某不懂你们织经司的手段!就算要查,也是都督府派人来查,轮不到你们织经司插手!” “三品以下,织经司可以先审后奏,这是天子赐予的权力。” 一道冷静的声音将李近从对方唾沫横飞的袭击下解救出来。 游朴眼中凶光乍现,转而直视站在旁边的陆沉:“你是何人?” 陆沉不慌不忙地应道:“下官陆沉,现为织经司干办。” 游朴貌似粗豪,其实心思并不疏阔,左右看看便有了计较,知道这个年轻人才是主事之人,便蛮横地说道:“陆干办,本将没兴致同你辩论是非,立刻放了段将军,否则你们今日绝对不能离开此地。就算本将答应,后面这些由段将军带出来的将士也不答应!” 仿佛是在呼应他这句话,那数百军卒整齐踏前一步,声势骇人。 陆沉面上古井不波,沉静地道:“游都尉,织经司已经查明顾家勾结伪燕细作,而段将军的夫人和顾家是同宗远亲,近来顾家确实找过顾夫人。如今织经司只是请段将军回去协助调查,游都尉便要喊打喊杀,莫非……你真想让这些将士出手,将织经司上百人斩杀在这大街之上?” 游朴一窒。 陆沉又问道:“你们广陵军莫非是法外之地,朝廷的律法管不到?” 游朴握枪的右手猛然攥紧,李近不由得暗暗提高戒备。 就像段作章没有料到陆沉会突然发难一般,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位粗豪武将会不会狂性大发。 陆沉直视着游朴的双眼,语调渐冷:“织经司并未说过段将军有罪,眼下只是请他回去而已,然而游都尉这般震怒,仿佛是要带着广陵军将士践踏朝廷法度,更像是要置段将军于死地……” 他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未尽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不光游朴被挤兑得神色一变,长街上的军卒们也隐约有些骚动。 便在这时,段作章终于开口:“游都尉。” 游朴立刻挺身道:“末将在!” 段作章道:“带将士们回营,本将不在的这段时间,由你暂理城防诸事。” 游朴面露迟疑,最终无奈地应道:“末将领命!” 他神色不善地盯着陆沉,低声道:“陆干办,若是段将军在织经司内有个闪失,本将可不能担保城中四千兵马一时激愤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你们陆家树大招风,哪怕只是为自家着想,本将也希望你能掂量掂量轻重。”
这番话便有些出格了。 李近强压着愤怒说道:“游都尉,你这是在威胁织经司?” 游朴冷哼一声,缓缓道:“今日便是苏检校在此,本将也是这番说辞。” 李近还要争辩,陆沉却拦道:“李大哥不必动怒,游都尉是性情中人,而且他这是顾念同袍情义,我们理应体谅。” 游朴若有所思地看了陆沉一眼,然后高声向段作章作别,旋即带着数百军卒退去。 陆沉望着他雄阔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目光说道:“李大哥,顾宅暂时封存,除顾子思父子三人之外,顾家其他人皆关在这里。再劳烦你从中选出几名老成持重之人维系顾家的产业,以免动静太大波及民生。” 这是两人先前商议好的计划,李近亦早有准备,闻言颔首道:“放心,我会请府尊相助,必不会生乱。” “段作章、顾家父子、欧知秋等人押回织经司衙门严加看守,尤其注意不要苛待段作章,因为我们不一定能拿到他与顾家勾结的证据。”陆沉压低声音提醒道。 李近微微一笑,抬手轻拍陆沉的肩头说道:“我会让人审问顾家父子和那三名细作,尽快查出伪燕其他细作的下落。至于欧知秋和段作章,等你到了衙门之后再做决定。” 陆沉反应过来自己有些着相,李近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苏云青将广陵衙门交给他,当然不可能只因为李近是他的心腹。 他立刻调整好心态,愧然道:“我一时情急,还望李大哥莫怪。” 李近爽朗地笑着,眼中满含赞许,旋即冲一旁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不必多心,今日可是大获全胜,你也不用急于片刻。去吧,等忙完了再来衙门。” 陆沉顺势望过去,只见林溪站在道旁安静地等待着。 李近不再多言,带着大部队将那些人押回织经司衙门,临走时的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方才那位神箭手便是师姐提过的席均?” “是他。” “好厉害的箭术。” “师弟想学吗?” “不想。” “嗯?” “学武功贵精不贵多,我只想跟着师姐学好那几门外功,再将上玄经感悟得更深一些。” “师弟当时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们没有制住段作章,或者他拼死也要反抗,那你如何收场?” 云透斜阳,半城光影。 两人漫步在小道上,清风拂面而过,带起心底几许涟漪。 听到林溪这个问题,陆沉微笑解答道:“如果顾家和北边细作没有找他,他也不会这般巧合地出现在顾宅门外。但是他只带了二十名亲卫,说明他不想和织经司发生直接冲突,故而一直在言语上压制我,希望两边点到即止。” “也就是说,段作章不敢彻底撕破脸?” “是,既然他心中有鬼瞻前顾后,我肯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林溪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陆沉道:“今日能够成功,全因师姐相助。如果说传授武艺和长辈们的交情有关,那今天这件事我必须要承师姐的情。知恩不报非君子所为,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能做个寡义之人。今后师姐但有差遣,我必当竭尽全力。” 林溪心中微动,转头望着陆沉郑重的神情,温声道:“好。” 陆沉趁势说道:“我还想请师姐帮个忙。” 林溪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就不怕欠得越来越多,最后还不起?” 陆沉坦然道:“还不起也得还,只要用心去做总能还清。” 林溪颔首道:“也对。说吧,什么事?” 陆沉脑海中浮现一张面庞,旋即低声道:“如今织经司和陆家的人手大多暴露,尤其是高手皆已进入旁人的视线。我想问师姐借几位草莽豪杰,帮我盯住一个人。” 林溪没有直接回答,好奇地问道:“你已经想到了察事厅那些人要做什么,对吗?” 陆沉抬头望着天际的晚霞,不疾不徐地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林溪眨巴眨巴灵动的双眸。 “我听不懂。” “师姐若不嫌我啰嗦,我就慢慢解释给你听。” “嗯。” 夕照如烟,在他们身后拉出一对长长的影子。 052群雄 北燕,沫阳路。 此地背靠北燕京畿之地,南临齐朝靖州与道州,西面是江北路,东面便是延绵不绝的双峰山脉。 在元嘉之变以前,这里本是大齐腹心之地,兼有四方通衢之便利,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齐国颇为富庶的地区。 狼烟起山河破碎,往日的承平岁月消失不见,沫阳路成为北燕对抗南齐的前线,十年来战火从未真正地停歇过。 首府雍丘城内,大将军府后宅正厅。 察事厅侍正王师道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面上尽染风霜之色,眼中的疲惫格外深重。 厅内另一人相貌中正神态端方,正是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 他在品茶的同时偶尔看一眼王师道,心里不禁泛起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对于北燕满朝公卿而言,执掌察事厅的王师道是一个很难用言语去刻画描绘的人物。 将近二十年前,王师道本是齐朝边军中一名参军,泾河防线被攻破后便降了景朝,凭借擅于出谋划策逐渐进入庆聿恭的视线。 北燕立国后,王师道顺理成章进入察事厅,仅用几年时间便走到顶峰。这其中虽然少不了庆聿恭的暗中助推,也离不开他自身的努力。 尤其是北燕显德七年,察事厅提前探知南齐淮州都督府袭取涌泉关的计划,通知东阳路大军设下陷阱。虽然最后萧望之悬崖勒马没有中计,此事仍旧让王师道名声大噪。 显德九年,察事厅在河洛城发动雷霆一击,诛杀南齐织经司三十六人。王师道凭此名震朝野,在朝堂上的地位愈发稳固,与宰相、枢密使几乎平起平坐,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要略胜一筹。 世人畏惧他的手段,同时又看不清楚他的立场。 他与景朝的关系很密切,但这些年又为北燕朝廷呕心沥血,偏偏无论燕帝还是庆聿恭对其都信任有加,堪称这个傀儡朝廷中的异类。 陈孝宽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一些,他望着王师道疲累的面色,轻叹道:“淮州战局已经落子,现在只能等待结果,兄长又何必这般劳心?” 王师道放下茶盏,悠悠道:“本就是个劳碌命罢了。” 陈孝宽深知他的性情,便岔开话题道:“不知现在秦淳率部到了何处,按时间估算应该能接近双峰山脉的东麓。萧望之纵然戎马半生,恐怕也想不到兄长早在七年前就定下奇袭广陵之策。” 王师道眼神平静,并无自矜自傲之意。 对于北燕而言,只有夺占淮州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但这块硬骨头委实难啃。 在经过当年惨烈的拉锯战后,王师道另辟蹊径,决定花费大量时间在东边茫茫群山之中找到一条可以翻越的道路,避开那三条古道。 攻取广陵,掐住萧望之所率大军的后路,然后南北合击直取中军,一鼓作气攻下淮州。 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包含难以计数的心血,因为涉及到协调北燕东阳路和沫阳路的兵力调配,同时还要算计南齐萧望之和厉天润两位老将,又要在淮州广陵境内安置内应和后手,这是一个极其浩大且复杂的谋划。 陈孝宽只是略想一想就觉得头大,好在他只需要为翻山奇袭的景朝精锐提供后续支援,并且将南齐靖州大军死死看在原地就算完成任务。 王师道平静地说道:“你不要掉以轻心。虽说我们做了很多迷惑性的布置,但是沫阳路这边的安排终究不太符合常理,厉天润必然会有所察觉。” 陈孝宽颔首道:“兄长放心,我已经让魏林部和高唐部进逼平阳,给那位厉大都督施加一些压力。” 王师道提醒道:“小心提防厉天润的诱敌之策。” 陈孝宽恭敬应下,又斟酌道:“这次如果能夺取淮州,兄长的名望将会更上一层楼,将来……” 王师道目光微凝,摇头道:“有些话放在心里便可。” 陈孝宽凛然道:“是。” 王师道将杯中残茶饮下,起身道:“萧望之未必看不穿我的安排。如果他看不出来,我们便顺取淮州。若他以淮州为诱饵,到时候必然会有人夺回望梅古道,截断秦淳所率景朝精锐的退路。” 陈孝宽心领神会地道:“到了那时候,我便撤回后军——” 王师道摇摇头,打断道:“总得做点样子,不然我如何向都元帅交代?” 陈孝宽点头道:“兄长放心,我明白了。” 王师道转头望着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陈孝宽,微笑道:“我现在要赶回东阳路,这边就交给你了,珍重。” 陈孝宽躬身一礼,低声道:“兄长,张君嗣既然铁了心要为景朝效力,不若趁这个机会将他一并除去。” 王师道淡然道:“还不到时候,莫急。”
陈孝宽心下暗伏,不再多言,亲自将王师道送至府外。 …… 靖州,平阳城。 都督府议事厅内,一场小型军议正在进行中。 厉良玉作为行军司马,站在悬挂的地图旁介绍敌军的动向:“……高唐和魏林方向,伪燕军队前出三十余里,兵力均为两万左右,其中有数量不明的景朝老卒。东面,伪燕沫阳路阳翟至盈泽一线,皆有大军驻扎,根据飞羽营探查的情况来看,越靠近巨蔚山附近的驻军越精锐。” 席间除了大都督厉天润之外,还有数位戎装武将在座,至于都督府的幕僚和襄赞,此刻只能在西面靠墙的交椅上坐着。 厉天润静静地望着厉良玉身旁的沿江两岸地形图,开口说道:“都来猜猜吧,北边这次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众人皆陷入沉思之中,片刻过后一名武将说道:“禀大都督,伪燕此番真正的目标应该还是淮州。从目前的情报判断,他们或许是瞄着双峰群山之中那几条古道,以此为突破口奇袭淮州后方。伪燕和景朝在盈泽等地的驻军情况,大抵能够贴合这个推断。” 另一人沉吟道:“可是山中古道易守难攻,且淮州都督府对此早有安排,广陵军便负责镇守古道。在那种特殊的地形下,一百精兵便能挡住数千大军,伪燕就算舍得拿人命去填,恐怕也难以取得成效,还不如死磕淮州来安防线。” 厅中忽地安静下来。 先前那名武将凝望着地图,皱眉道:“莫非伪燕有夺取古道之策?” 又有武将插话道:“古道虽艰险,并非不能穿过,难处在于我朝的守军。” “如此说来,伪燕是想先击败镇守古道出口的广陵军一部,然后主力快速穿过古道奇袭广陵?” “他们哪来兵力出现在广陵府境内,继而去偷袭驻守古道的广陵军?” “这确实是个关键的问题。” 众人的讨论非常热烈,厉天润一直耐心地听着,直到声音渐渐平息,他才望向厉良玉问道:“说说你的看法。” 厉良玉沉吟道:“下官猜测,伪燕可能以小股精锐翻越双峰山脉,攻取三条古道之中最北面的望梅古道,然后引主力快速穿越,再奇袭广陵城。” 厅内一片寂静。 厉良玉的推测不算奇思妙想,其他人脑海中也不是没有闪过类似的念头。但是双峰山脉覆盖着大片无人踏足的原始密林,又有崎岖难行之山路,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毫无疑问是比横渡衡江难上无数倍的死地。 厉良玉看向最先开口的武将,补充道:“假设伪燕察事厅在这些年里,调集人手从双峰山脉辨明方向找到一条勉强可以走的路,这有没有可能成功?下官认为霍将军的推断很有道理,敌人必然是想奇袭广陵,才符合这段时间伪燕在沫阳路的兵力配置。” 众将细思之后纷纷点头。 厉天润眼中闪过一抹赞许,继而说道:“这是一种可能性,另外还有一种可能,伪燕这般故布疑阵仍旧是想图谋平阳,你们接下来要提高警惕,不要给敌人可乘之机。” 众将齐声领命。 厉天润看了一眼角落里挺直端坐的年轻女将,又道:“靖州与淮州相距遥远,但这些军情非常重要,无论是否来得及都要传递过去。良玉,你即刻派出信使,将今日军议内容告知淮州萧都督和广陵军齐泰,另拟一份送往永嘉,让朝廷尽快向淮州派出援军。” 厉良玉应道:“下官领命。” 厉天润踱步至地图旁边,缓缓道:“假如伪燕真想奇袭广陵,下一步便是逼迫萧都督调军回援,这时他们就可以猛攻来安防线,让萧兄顾此失彼。依照我对萧兄的了解,届时他肯定能看清对方这一步,所以他极有可能不顾广陵,将主力集中在来安防线,毕其功于一役。只不过这样一来,广陵恐怕……” 他稍稍停顿,随即转身面朝那位年轻女将道:“冰雪。” 女将起身行礼道:“末将在。” 厉天润沉声道:“你率飞羽营前往广陵,若伪燕果有奇袭广陵的念头,你要协助广陵军堵住三条古道,断掉敌军的后路,同时不能让伪燕继续增兵,让那支所谓奇兵变成瓮中之鳖。” 厉冰雪怔住,她知道如果要派一支精锐驰援淮州,飞羽营是不二之选。然而两地相距遥远,等她带着飞羽营赶到淮州,恐怕局势已经大变。 厉天润见状便微笑道:“朝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靖州守住平阳,原因就在于我们掌握着衡江中下游水道。” 轻舟顺江而下,可直达广陵南端白石渡。 厉冰雪双眼一亮,语调清脆又坚定:“末将领命!” 053如你所愿 入夜,广陵城。 白天的风波逐渐显示出它的影响力,顾家毕竟不是小门小户,织经司的凌厉出手委实惊吓到广陵城内其他富商。 好在织经司和广陵府衙在傍晚时分便行动起来,在城内各地显眼处张贴告示,言明顾家与北燕细作勾结、出卖淮州军情与民生信息的罪行,织经司已经掌握确凿证据才发动雷霆一击。 如果只是织经司的宣示,城内乡绅百姓或许还将信将疑,但这份告示有知府詹徽的背书,无疑极大地增加可信度,至少明面上无人再质疑。 暗地里或许仍旧有人惴惴不安,毕竟谁也没有见过那些证据,谁知道这是不是织经司的栽赃陷害? 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大多是乡绅富商之族,尤其是在北方边境战事激烈的大前提下,后方任何异常举动都会触动这些人的神经。 夜色如雾,掩盖着无数暗室商谈与窥视的目光。 大多数目光都朝着南城那座外观简朴的青灰色建筑,纵然不敢过分靠近从而被织经司的探子察觉,也会在相邻几条街外默默地盯着。 而在织经司衙门内部,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上到察事李近,下到最初级的探子,每个人脸上都隐约可见喜色。 虽说前任察事顾勇被证实为北燕细作,这让所有人面上无光,但终究是拔掉画月楼这个北燕据点,又擒获诛杀数十名察事厅探子,功劳远远大于过错。 如今更是生擒欧知秋,将顾家一干内贼一网打尽,在边境鏖战正酣的关键时刻,如此功劳必然能得到朝廷的重重嘉赏。 抛开那些忠君报国的信念不谈,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拒绝升官领赏。 因此当陆沉来到衙门的时候,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报以亲善的笑脸,同时又有几分敬意,这般景象在讲究沉凝肃穆的织经司内部很少见。 “吃过了?”李近迎上前微笑问道。 陆沉当然不会谈起自己和林溪共进晚餐的事儿,看着李近略有些疲惫的笑脸,便问道:“收获不大?” 李近点头道:“意料之中的事情。顾家父子倒是好办,连两套刑具都没抗住就松了口。但他们都是和欧知秋单线联系,虽然将过去与北边的往来都交代出来,这些信息已经没有太大的价值。至于最近北边的谋划,他们并不清楚详情,只是遵照欧知秋的指示派人联系过段作章。” 陆沉边走边问道:“欧知秋想让段作章做什么?” 李近道:“大概就是淮州战事必然落败,他们可以为段作章找到一条新的出路。根据顾均烨的交代,段作章这段时间一直在装糊涂,只当做没有听懂他的暗示,几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 陆沉思忖道:“现在还需要查清楚几个关键问题,燕军现在何处?何时动手?伪燕察事厅其他的细作藏在哪里?欧知秋的三名手下没有松口吧?” 李近微微皱眉道:“这三人应该是欧知秋的心腹,对王师道更是敬若神明,口风非常严实,态度也极其死硬。眼下仍在用刑,但即便他们熬不住松口,我怀疑也很难取得太大的收获。按照咱们这个行当里的规矩,除了主事之人也就是欧知秋外,其他人顶多掌握一小部分信息。” 陆沉抬眼望着前方,沉声道:“这般说来,最终还是要着落在欧知秋身上。”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关押欧知秋的牢房门外。 外面有八人守卫,里面有六名高手监视,欧知秋身上更是戴着织经司特制的手镣脚铐,腰间还有一根拇指粗的铁链锁住,另一头固定在墙上。 房内光线不算昏暗,欧知秋的状态还算平静,因为陆沉和李近没有下令对他用刑。 他靠墙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进入房内的陆沉,淡淡道:“不用白费心思了,要杀便杀。” 陆沉与李近对视一眼,然后在对面的交椅上坐下,不解地问道:“我又没让人卸掉你的下巴,你随时都可以咬舌自尽。难道这几个时辰都不够你下定决心,非得我们到来才摆出这般姿态?还是说,你只是想在我们面前表演一出视死如归的戏码?” 李近微笑搭腔道:“很有可能。” “牙尖嘴利。” 欧知秋冷笑一声,又道:“我只是想看到你们这些齐人欲求不得、气急败坏的模样罢了。”
陆沉奇道:“你又怎知我们一定想从你这里问出一些秘密?” 欧知秋面上的嘲讽愈发明显,在他看来陆沉太过稚嫩,虽说此人瞎猫撞死耗子破坏他的计划,在这种正面交锋中仍有些不够看。 见他沉默不语,陆沉便直白地道:“我确实想问你一些问题。想来你应该也很感兴趣,我究竟知道多少内情,又想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对否?” 欧知秋斜睨过来:“你想问什么?” 陆沉坦然道:“察事厅潜藏在广陵城内所有细作的名单和下落。” “你猜?”欧知秋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 陆沉心念电转,面上却平静地说道:“若能猜到,我又何必在你这里浪费时间。” 欧知秋道:“这件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陆沉问道:“若是我一定要知道呢?” 欧知秋不慌不忙地调整着坐姿,以此让自己更舒服一些,随即风轻云淡地说道:“素闻南齐织经司十九种刑具的威名,除了当年那位杨光远杨大帅之外,还没人能在织经司的拷问中撑下来,要么悉数招供,要么死在半途。欧某虽不敢比肩杨大帅,却也想试试织经司的手段。” 李近微微皱眉,此人显然不能以常理猜度,表面上肆意随性,实则必然有其谋算之处。 但他没有仓促插话,反正不急在一时半刻,总不能扰乱陆沉的思路。 陆沉仿佛忽地醒悟过来,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对你用刑。” 欧知秋当然不是脑筋有问题非得受刑才舒服,而是在他发现自己被织经司精锐困在顾宅之后,便已经想好要将对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 如果段作章能够孤注一掷,以雷霆手段制住眼前这些人,顺利掌控广陵城内的局势,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欧知秋这次返回广陵城,制定的第一套计划便是拉段作章下水,只要这位副指挥使改旗易帜,攻取广陵便不会付出任何代价,而且对于后续的守城也将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他才刚刚展开谋划,顾均烨还没有说服段作章,陆家的高手便盯上了顾宅,紧接着织经司更加专业的探子也围了上来。 欧知秋不是没有机会潜逃,但是经过反复的斟酌和推演,他很清楚只要自己离开,顾家在暴露踪迹后绝对无法做到守口如瓶,而且自己很可能甩不开织经司的高手,因此便有了第二套计划。 今日织经司动手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寻找机会杀出重围,近乎决然地等待着对方的到来。 此刻望着陆沉似乎很单纯的神态,欧知秋不屑地道:“你大可以试试。” “好。” 陆沉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又道:“我加入织经司不久,不是很懂这里面的门道,还好有你提醒。这样吧,我先让人对你用刑,等结束之后我们再谈。” 欧知秋闻言不由得眯起双眼。 陆沉起身对李近说道:“李大哥,烦请你将那三名细作带来,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上司受刑。另外告诉他们,只要肯说出其余同伴的下落,我们就可以对他们的上司友善一些。” 李近非常配合地道:“没问题。” 约莫半炷香过后,三名满身伤痕形容委顿、勉强能够行走的北燕细作被拖了进来。 纵然早已磨砺得心如铁石,见过太多死亡和鲜血,欧知秋在见到他们的瞬间仍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三名细作看到欧知秋后眼神忽地亮了起来,仿佛突然间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陆沉对此无动于衷,冲李近递了一个眼神,然后径直朝外走去,留下一句平淡且客气的话语。 “欧兄见谅,我不太想看那种残忍的景象。如果你坚持不住,随时可以喊停,只要你愿意告诉我答案,织经司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望着他果断离去的身影,欧知秋面无表情,心中却猛然泛起一个令他不安的念头。 这个年轻人竟然知道该如何掌握主动,浑不似一个没有半点经验的新手。 054人不为己 欧知秋并不知道,就在他隔壁那间牢房里,关押着广陵军副指挥使段作章。 在陆沉的叮嘱下,织经司对待段作章还算优待,没有给他戴上手镣脚铐,房内也特意摆着桌椅,还有一壶已经凉透的茶水。 除了不能离开此地,段作章的处境并不艰难。 陆沉走进来的时候,这位从四品武将双臂搭在扶手上,面色灰暗地沉思着。 当陆沉坐到他对面,段作章微微抬眼,冷声道:“欧知秋所言皆是污蔑,本将绝对没有通敌叛国。另外,伪燕细作显然是要谋夺广陵,你最好尽快将这事告知萧大都督和齐指挥使。” 陆沉翻起面前的盖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同时说道:“事到如今,段将军还不肯吐露实情?” 段作章陷入沉默之中。 他在朝中没有太深厚的根基和门路,爬到从四品副指挥使的位置很不容易,因此面对顾家的隐晦拉拢一直难下决心。 淮州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齐、燕和景朝争夺的焦点,只要能在淮州七军之中站稳脚跟,再立上一些功劳,他很有机会继续往上进一步。但是他也知道,永嘉城里那些权贵更加在意的是靖州,而且对淮州武人天然不太信任,这一步也就是他的终点。 譬如劳苦功高声名显赫的萧大都督,虽然明面上无人敢不敬,但朝堂重臣对他一直是忌惮大于尊敬。 连大都督都是这般处境,更遑论下面的武将们。 只是因为萧望之手腕足够强硬,而且抵抗北燕和景朝的决心足够坚决,所以这些年来没有异样的声音出现,纵有暗流涌动也无法掀起波澜。 可若是眼前出现可以选择的机会,不少人都会陷入迟疑,段作章便是如此,而且他坚信军中不会只有自己是这样的想法。 陆沉没有出言催促,因为他此刻也在思考一些问题。 正如林溪所言,欧知秋的身份决定他没有那么简单,更何况在今日动手之前,欧知秋并非没有逃走的机会。 即便逃走会惊动顾宅外面的织经司密探,欧知秋有可能被咬住行踪,甚至最后仍旧难以逃脱,总强过现在这般困在顾宅之内。 联系到那天与詹徽相见之后的感悟,陆沉的思维愈发清晰,欧知秋比起张溪更像以自身为诱饵的死间。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结合燕军想要奇袭广陵的前置条件,陆沉不难想到欧知秋这是在扰乱织经司的视线——他置身于明处,让藏在暗处的人继续推行夺城的计划。 但是陆沉不能因此就随意下结论,因为广陵城的安危寄托在四千守军身上。现在织经司已经拿下段作章,倘若继续扩大范围弄得人心惶惶,恐怕不等燕军攻城,守军便已经自行崩溃,甚至有可能造成军卒哗变。 陆沉不会钻牛角尖,犹如套娃一般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但是他很确认一点,欧知秋落网之后才是真正的较量。 “顾家确实找过内子。” 长久的寂然过后,段作章终于开口。 “稍等。” 陆沉忽然打断他的话头,继而对房内的几名探子说道:“诸位请出去,本官不希望第三个人听到这间房里的谈话。” “是。”众人领命退下。 陆沉转过头望着段作章,颔首道:“将军请说。” 段作章阴郁的面色忽地柔和了几分,缓缓道:“顾均烨含糊其辞,大抵是指淮州早晚守不住,而他有门路投效伪燕。我自然不会应允,或者说没有直接拒绝。” 陆沉低声道:“段将军应该知道,知情不报同样是大罪。” 段作章自嘲一笑,道:“这就是顾均烨和欧知秋的狠辣之处,他们没有直接找我,而是在一段时间前找上内子,用的是同宗远亲的名义。那段日子我忙于军务,回家的次数很少,内子与顾子思的正室见过几次,也收过他家一些礼品。” 陆沉摇头道:“如果段将军主动找到织经司,这些嫌疑其实可以洗清。” “洗清?呵呵……” 段作章难以自制地冷笑起来。 陆沉不解地望着他。 段作章幽幽道:“我是从四品武将,你们广陵衙门论理是没有资格审的,至少也得苏检校亲至,当然谁也没想到会出现你这个愣头青。即便是苏检校审了,我的案子也要由秦提举复核,并且上奏给天子,再由中书和军部议定处置。你可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会出现多少有趣的事情?”
他在“有趣”二字上咬了重音。 似乎知道陆沉无法回答,段作章继续说道:“我肯定会被定为通敌叛国,与顾家父子一起押赴刑场斩首,家人多半也难以幸免。这不是朝中那些人的目的,因为我是萧大都督亲自提拔起来的武将,此案必然会牵扯到他身上,不过会暂时压下,等到淮州战事落幕。” 陆沉问道:“何至于此?” “一定如此。”段作章面露讥讽,继而说道:“如果我军大败,乃至于淮州失陷,那么一切休提。如果我军取胜,这件案子就会成为萧大都督的污点,阻止他继续往上晋升,这就是所谓的功过相抵平衡之策。想要做到这一点,我必须通敌叛国,必须以死谢罪。” 陆沉没想到段作章会是这番心思。 他不清楚南齐朝廷内部的是非纠葛,如果段作章没有夸大其词,从这段话中倒是可窥一斑。 “可是将军这般摇摆不定,对于萧大都督而言亦非好事。” “你以为我是在为大都督考虑?不,至少到今天之前,我只是在为自己考虑。” 段作章神情坦然,唯独眼中有几分苦涩,继续说道:“大齐军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想要尽快擢升,最好的去处是北衙六军,其次是南衙诸军,再次是靖州都督府,最后才是淮州都督府。至于其他四座都督府,除非你有通天的关系,否则一辈子就待在偏僻艰苦之地熬着吧。” 北衙六军保护皇宫,南衙诸军卫戍京畿之地。 陆沉渐渐明白段作章摇摆不定的原因,也修正了先前对他的印象——一个没有过硬后台凭借军功升上来的武将,不该表现得如此优柔寡断。 但是今夜他不愿牵扯进太深的话题,随即说道:“其实我还是有些不解,将军缘何会坦诚相告。” 段作章在倾诉过后似乎轻松了些,淡然道:“我很清楚顾家父子是什么货色,他们怎么扛得住织经司的审问?反正那些事都会抖露出来,不如我光棍一些,也好过憋在心里为难自己。” 陆沉点了点头,旋即说出一句让段作章面色微变的话:“顾家父子关于将军的指控并无实证,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而且将军已经提前打算和织经司合作,要将这些内贼一股脑地挖出来,所以才对他们虚与委蛇。至于将军和我今晚的谈话内容,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段作章定定地望着他。 便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声传了过来。 陆沉平静地说道:“李察事正在给欧知秋用刑,将军勿忧。” 段作章若有所思,缓缓道:“如果不是听说过令尊对你的爱护,确信他决计不会让你早早加入织经司这种衙门,我一定会认为你是织经司的老手。” 陆沉道:“将军谬赞。” 段作章摇摇头,又想起方才的对话,不禁神色凝重地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陆沉镇定地道:“假如真像将军说的那样,你与顾家以及欧知秋的关联还处在初步接触的阶段,并未造成实质性的破坏,我愿意帮将军一把。” 段作章追问道:“你想要什么?” 陆沉道:“想同将军结一份善缘。” 段作章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之所以对顾家父子的态度模棱两可,就是不想任人拿捏,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陆沉从容地道:“我觉得这件事会成为彼此共同的秘密,而非我用来拿捏将军的手段。” 这一次段作章思考了很长时间,望着陆沉冷静的眼神,他郑重地说道:“好,我答应你,陆兄弟这份恩情我会牢记在心。” 陆沉没有再客套,道别之后起身离去。 这一夜他坐在阑干旁凝望着漫天星光,听着那间牢房里不时传来欧知秋的惨嚎,从一开始的尖锐到后面的虚弱,及至悄无声息。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时,李承恩的身影出现在陆沉视线中,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冲陆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055一语道破天机 第一抹阳光射向大地的时候,广陵军掌团都尉游朴回到自己在城内的宅子。 一宿未眠,他的脚步稍显疲惫,但双眼之中精光熠熠,瞧着略有些亢奋。 副指挥使段作章被织经司请去问话,这件事动静太大压根瞒不住,军中难免会有些骚动。 游朴整晚都在安抚军心,顺便对城防各部进行一些不太起眼的调整,比如将几名心腹亲信调往西门防区。 他洗完澡换上常服,随即来到家中的书房,一名家仆打扮的男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人走进书房后,家仆将门关上,旋即给游朴沏了一杯茶,难掩激动地说道:“恭喜大人,大事将成矣!” 游朴坐在太师椅上,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长舒一口气道:“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昨晚忙了一宿,好不容易才将那些军卒安抚下来,由此可见段作章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倘若城防还是掌握在他手中,大军未必能破城而入。” 家仆叹道:“可惜被织经司横插一手,破坏了欧大人的计划。如果顾家没有暴露,依照当时的情形来看,段作章极有可能点头应允。” 听到他提起欧知秋,游朴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神色,缓缓道:“不知他能否熬得住那些酷刑。” 家仆闻言眼神一黯,语调变得沉重:“小人不敢太靠近织经司衙门,只知昨夜那里整宿灯火通明,李近和陆沉两人一直没有出来。大人还请宽心,眼下最重要的是掌握城防,同时召集城内的人手,只要大军到来便可扭转局势,届时可以将欧大人从织经司救出来,顺势杀光南齐的探子。” 游朴一改昨日在陆沉面前的粗豪形象,谨慎地道:“城防这边不必担心,如今段作章不在,其他人只能听从我的命令。织经司不容小觑,陆家子虽然年轻却很老练,还是不能轻忽大意,让其他人都小心一些。” 家仆连忙应下。 游朴又道:“命李三去西边那座小镇告诉候在那里的人,广陵已经准备妥当,大军若突破望梅古道,便可径直往这边快速突进。” 家仆这一刻眼眶微红,感慨万千地说道:“小人明白。大人隐姓埋名八年之久,终于可以拨云见日,可谓上苍垂怜。这次攻下淮州,大人从此不用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朝廷也必然会有嘉赏,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游朴听着他真挚的话语,不由得想起在北地生活的家人,想起那位对他如师如父的王师道王大人,想起这些年潜伏的艰辛岁月…… 他不由得喟叹一声,轻声道:“眼下还不是庆贺的时候,越是这种最后关头越要小心谨慎。下去做事吧,我休息半个时辰便去调整城防。” “是。” 家仆见他已经闭上双眼,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书房。 …… “哗——”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经历长时间严刑拷打、昏睡不到半个时辰的欧知秋被猛地浇醒。 他发出一声低沉又痛苦的呻吟,抬头望着坐在对面神情平静的陆沉,片刻后涩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陆沉答道:“大概巳时三刻。” 欧知秋只觉嘴里满是腥味,扭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给他拿把椅子,再放一张桌子,解开他手上的镣铐。” 陆沉望着他身上显眼的血迹,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两名探子很快便做好这一切,又拿来一菜一饭,放在欧知秋面前的桌上。 他们提着食盒退下,房内陷入沉寂之中。 欧知秋漠然地看着,他注意到陆沉面前也是同样的饭菜,不禁冷笑道:“这些把戏没有意义。” “苏检校曾经对我说过,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填饱肚子,如果饿着就容易闹出乱子,我很赞同这句话。”陆沉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地吞咽着饭菜,简单直接地说道:“现在是吃午饭的时辰,你若真的不想吃,放着便是。” 欧知秋这辈子经历过太多风浪,虽然织经司的酷刑让他极其痛苦,但还不至于心防失守。
他伸出轻微颤抖的右手抓住筷子,随即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陆沉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解决掉自己的午饭,取帕擦嘴之后说道:“欧兄在察事厅内的职位不低吧?” 欧知秋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吃着饭,织经司内备着上好的伤药,但这些药只是保住他的命,却不会减轻他的痛苦。 他仿佛没有听见陆沉的话,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陆沉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听说那位王侍正御下有方,经他之手带出来的人都极其忠诚。欧兄能统领察事厅安插在淮州境内的数百人,想必是王侍正极为看重的心腹,难怪他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欧知秋含糊不清地问道:“什么任务?” 陆沉道:“作为内应,配合一支奇兵攻下广陵城。” 欧知秋夹菜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旋即恢复如常。 陆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道:“这个谜底不难猜到,否则你为何要让顾家父子去劝说段作章?说实话我有些佩服王侍正的耐心,这番谋划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至少需要数年时间才能见到效果。” 欧知秋放下筷子,抬眼直视对面的年轻人,微微皱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沉轻轻一笑:“如今你身陷囹圄,城内潜伏的察事厅细作没了主心骨,他们真能一丝不苟执行你的计划?我知道你另有安排,但这世上很多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一处破绽就会导致满盘皆输。即便欧兄是王侍正的心腹,此番若是搞砸他筹谋多年的计划,想必很难有个好下场。” 欧知秋渐渐品出他话里的深意,心中不由得泛起一抹荒谬的感觉。 他扯了扯嘴角,仿佛在看一个白痴:“你这是在劝降我?” 陆沉点头道:“没错。” 欧知秋靠着椅背,悠悠道:“其实你不如归顺我朝。” 陆沉不答,指了指他身上的伤痕。 欧知秋低头看了看,确实非常狼狈,但他的语气依然倨傲:“淮州之战已成定局,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我朝的领土。你们陆家世世代代扎根于此,纵然能逃去江南也要重新开始,而且极有可能被人敲骨吸髓。” 陆沉耐心地听着,似乎在思考这番话的道理。 欧知秋见状便继续说道:“与其仓惶南渡,不若归顺我朝,其实这是一条更好的出路。我朝攻打淮州并非是要将这里变成焦土,因此不会大肆屠戮平民百姓,反而会让这里尽快安定下来。在那种局势下,似你们陆家这样的本地乡绅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言之有理。” 陆沉面带笑意,随即摇头道:“可是我算来算去,你们都没有任何胜算。” 欧知秋知道对方是想套话,这种手段委实不算高明,若非他想误导这个年轻人,让他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做事,他根本不会搭理这种话题。 陆沉见他沉默,心中便有了计较,然后非常平淡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拖段作章下水并非虚招,但这不是你的唯一选择。或者说,段作章是你的第一选择,毕竟他在广陵军将士心里颇有威信,完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城内四千守军的态度。” 欧知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沉道:“在段作章之外,你必然准备着第二套计划,以确保能配合燕军在极短的时间里攻占广陵。如此一来,这个内应的人选便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我有一个猜测,不知欧兄想不想听?” 欧知秋忽地洒然一笑,淡淡道:“说来听听。” 陆沉同样微笑,云淡风轻地说道:“广陵军掌团都尉,游朴。” 若非心中已经有了预警,欧知秋此刻肯定会露出破绽,纵如此他也是全神贯注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一阵死寂过后,欧知秋忽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又令人费解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陆沉神色从容,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叫陆沉,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056谈笑间 欧知秋面上依旧冷静,纵然他心里已经波涛汹涌。 在大部分人看来,陆沉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在加入织经司不久便取得如此惊人的成绩——抓住北燕察事厅主事,挖出顾家这个潜藏多年的内贼,并且提前阻止段作章被拉下水,力保广陵城的安危,如是种种,可谓少年意气风发时,正该春风得意马蹄疾。 哪怕他天性谨慎,顶多也就是顺着现有的成果往下查,即顾家父子、那三名细作和欧知秋本人,对这些人严刑拷打,争取挖出更多有用的线索。 这才是正常的行为逻辑,也是欧知秋希望看到的进展。 无论顾家父子和那三名心腹能不能守口如瓶,他们都不知道最核心的秘密。 这自然只有欧知秋一人掌握,而他也坚信自己能撑下来,将南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这便是死间的意义所在。 然而昨夜陆沉看似装傻的行为却显露几分深意,那就是他根本不在意欧知秋是否开口,例行询问、例行拷打、例行折磨,甚至在后半程都没有继续逼问。 换而言之,陆沉的心思压根不在这座衙门里,所以今天欧知秋才会相对配合,只为尽快摸透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想法。 当陆沉说出游朴这两个字的时候,欧知秋忽然有种失控的感觉,犹如置身于流沙之中,任凭他武功高强城府如海,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一点点陷入,直到黄沙将他整个人湮没。 陆沉没有装腔作势,平铺直叙地说道:“欧兄应该知道,之前你们陷害陆家的案子,我算是全程参与。这是我加入织经司的契机,也是第一次旁观人心鬼蜮和阴谋伎俩。在这个过程中,让我印象最深的并非你的谋局,也非苏检校的从容反制,而是那位名叫张溪的泰兴军掌团都尉。” 欧知秋淡淡道:“何意?” “张溪死不松口,被苏检校下令处以凌迟之刑,顾勇主动请示由他执行。我没有见过张溪,也很难想象一个人如何忍受那样的酷刑,所以我与苏检校看法不同,我认为张溪在临死前的招供并非假话。也就是说,淮州军中或者官场上还有一名比他身份更重要的奸细。至于后面他说的广陵陆家,更像是得到顾勇暗示后的找补。”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着,又补充道:“顾勇意识到张溪撑不住,所以出手了结他的性命,这也是苏检校怀疑顾勇的起因。” 欧知秋道:“苏云青应该对你说过,宁理已经北归。” 陆沉颔首道:“是,起初我也以为张溪招供的人便是宁理,可是从你们细作的规矩来说,一般不会让潜伏在异国他乡的人手相互认识,因为这样会极大增加暴露的风险。根据织经司内部的卷宗可知,宁理是在十一年前来到淮州,而张溪是在九年前,可见他们不是同一批南下。” “你很细心,一般人注意不到这个细节。” 经历过最初的震惊后,欧知秋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一边应对着与陆沉的谈话,一边思索着如何解开这个年轻人先前布下的扣子。 陆沉似乎并不着急,话锋一转道:“不过真正让我心生疑惑的根源,还是你在整件事中的表现。” 欧知秋挑眉道:“哦?” “你身为北边密探的首领,住进顾家委实不太小心,当然,这可以理解为你想要达到灯下黑的效果。毕竟苏检校远赴边境,而广陵城内前不久才清扫过一遍,一般而言我们很难想到你会杀一个回马枪。” 陆沉边说边起身走到窗边,拿起大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温水,靠着大案目视欧知秋,继续说道:“我发现顾均烨的古怪只是巧合,他用那个长随来迷惑我的视线应该是你的手笔。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切还算正常。可是接下来我请织经司下场监视顾家,你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你并没有尝试逃走,这是为什么呢?” 欧知秋坦然道:“我的武功虽然不差,但也称不上绝顶高手,被你们的人盯上之后,即便逃跑也很可能失手被擒。” “我可以接受这个解释,并且尝试说服自己。” 陆沉笑了笑,又倒了一杯水,走过来放在欧知秋面前的桌上,随后说道:“前面说过,你将段作章列为第一选择是很正确的决定,提前通知他来到顾宅,以织经司来逼迫他做出抉择也没有问题。但是……我不明白你昨日为何要公开指认段作章?” 欧知秋反问道:“因为他的优柔寡断才导致现在的局面,我为何不能将他牵扯进来?”
陆沉摇摇头,冷静地道:“在我看来,如果你真是被动失手,而且没有备用计划,那你应该和段作章撇清关系。只有他因为担心和顾家的关系被曝光,或者你的人用这件事去威胁他,才有可能继续逼迫他叛国,从而逆转局势。” 欧知秋微微眯起双眼。 他想起昨天自己在被围后的种种反应,虽然可以用愤怒失态来解释,但是陆沉的推断也很有道理。 这个年轻人好深的心思。 不过…深沉不一定是好事。 欧知秋的神情忽然轻松下来,悠悠道:“继续。” 陆沉淡然道:“所以我就在猜想,你做好了两手准备。其一是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拉拢段作章,也就是你先前让顾均烨做的事情。其二,如果这件事被我们察觉,你会以自己为死间,并且将段作章牵扯进来,吸引织经司的注意力,从而掩盖另一个奸细的身份。”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一直端着的茶盏,总结道:“你强行攀咬段作章,除去这个原因之外,另外一个目的便是借助织经司的手暂时解除段作章的城防指挥权,让你的人真正掌握大权,从而达到第一套计划同样的效果。” “这个人不是游朴,又能是谁呢?” 他说完之后,平静地望着满身血痕的男人。 欧知秋脸上并无慌乱,反而轻轻地鼓掌,赞道:“很透彻,也很精准。既然你已经看透我的计划,不知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陆沉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做?” 欧知秋不慌不忙地说道:“当然是毕恭毕敬地将段作章请出织经司,让他重新执掌军权,顺便拿下游朴砍了他的脑袋。” 两人目光相对,脸上浅淡的笑意几近相同。 陆沉久久未曾开口。 欧知秋便笑道:“你在迟疑什么呢?担心这才是我真正的谋划?担心这是我和段作章商议妥当,拿来蒙蔽你的手段?” 陆沉老老实实地点头道:“是。” 欧知秋笑了起来,然而牵动身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紧皱,随即漠然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没有必要弄得这般复杂。” 他并非异想天开,以为靠这几句话就能给陆沉挖一个坑,而且对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继而重新怀疑段作章。 在经过先前的交锋后,欧知秋早已收起对陆沉的轻视,现在他只想让对方产生犹豫,这依旧是他最初的打算——拖延时间,按照王师道的计划,景朝精锐这个时候应该快完成攻占望梅古道的任务,主力随后便可奇袭广陵。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沉微微一笑,道:“我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想请教一下欧兄。” 欧知秋道:“何事?” 陆沉直视着他的双眼,不紧不慢地道:“那位王侍正为了谋夺盘龙关,不光舍得将东阳路兵马都总管李玄安推出来作为棋子,还早早就在盘龙关内安插宁理这个暗手。他为了及时探知织经司的动向,又在苏检校身边布下顾勇这个内应。” 欧知秋心中猛然一紧。 陆沉好奇地道:“既然如此,王侍正若要将广陵当做淮州之战的题眼,用一种世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天降奇兵至广陵城下,又怎会不提前安排好内应呢?临时抱佛脚会是他的风格?非要等到大军快接近广陵城,才想起让你拉拢段作章?” “如果游朴不是你们的人,那王侍正之前所有的谋划岂不是一个笑话?” 他这句话出口后,欧知秋脸色遽然一变。 虽然欧知秋很快便意识到不妥,眨眼间便强行调整,但是对于陆沉来说,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先前所有的铺垫只为了这个瞬间,从而印证他的全部推断。 “陆沉——” 欧知秋望着忽然转身朝外走去的年轻人,冷声喊道。 陆沉驻足,回头道:“欧兄好好养伤,再想一想我先前对你说过的话,你仍然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 欧知秋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陆沉打了个哈欠,微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力,明天带人去抓游朴。” 他不再多言,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去。 房内,欧知秋面如冰雪,一片惨白。 057妙手解连环 天光微熹之时。 陆沉缓缓睁开眼,回神之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 昨天与欧知秋谈完,又和李近商议后续的安排,再听李承恩汇报相关情况并且给出决断,忙完这些回到陆宅已近天黑,距离他甩给欧知秋那句“回家睡觉”过去两个多时辰。 随意用了晚饭,他便一觉睡到现在。 因为有守正诀和上玄经的加持,他的身体状况依旧上佳,但这段时间耗费太多心力,大脑几乎一直处在高度紧绷和运转的状态,不免有些混沌。 好在昨夜还算香甜的睡眠让他恢复过来。 听到动静的宋佩和何玉披衣走进内间,宋佩帮陆沉取来外衣,柔声道:“少爷,今儿还要出门办事么?” 这几天顾家的事情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会传进陆宅,更何况这场风波的主角是他们的少爷。 他们不知道织经司干办有多厉害,只知道连高高在上的广陵军副指挥使无法奈何少爷,如狼似虎令人谈之色变的织经司探子都是少爷的属下…… 府内有见识的人譬如管家陆伍可能会担忧陆沉牵扯得太深,然而对于绝大多数仆人而言,他们只知道少爷做了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西苑的丫鬟们更是神采飞扬,与有荣焉。 不过昨天傍晚见到陆沉根本无法遮掩的疲惫后,少女们的心里又被关切填满,故而整整一晚上都没有人发出响动,唯恐惊扰到陆沉的睡眠。 宋佩比其他人要成熟一些,因此没有将情绪摆在面上,晚上倒是悄悄起来过几次,查看陆沉是否睡得安稳。 陆沉非常自然地穿好衣服,看了一眼宋佩的黑眼圈,温和道:“是,今儿还有事要办。府中若无事,你过会再补补觉吧。” 宋佩知道自己昨夜的好心之举终究还是扰了陆沉的美梦,登时有些愧疚地垂首道:“婢子不该……还请少爷责罚。” 陆沉忍俊不禁道:“罚你?父亲要是知道我这般不知好歹,说不定会揍我一顿。” 旁边往盆里倒水的何玉转过头,眨着大眼睛看向这两人。 陆沉就此打住,盥洗过后吃了一顿丰盛美味的早餐,随即来到前宅四面厅,便见李承恩和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厅内。 “席均见过陆公子。”男子当先行礼道。 陆沉连忙扶住他的双臂,微笑道:“席大哥切莫多礼。” 席均显然是个厚道人,开门见山地说道:“在下奉大小姐之命,帮陆公子盯着那位游都尉,这两天发现一些蹊跷,已经告知这位李兄弟。” 陆沉道:“多谢席大哥出手相助。那天亲眼见识之后,方知席大哥的箭术堪称出神入化。” 席均自谦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陆公子,大小姐说你若要去找游都尉,她可以随行相助。” 陆沉拱手道:“请席大哥代为转告师姐,实在不好经常劳动她。这件事很好解决,我会自行处理。” 席均便还礼道:“既然如此,在下立刻回去禀告大小姐。” 陆沉将他送到二门外,又对李承恩说道:“召集二十名好手随我去西城门。” 李承恩应下。 约莫一刻钟后,陆沉带人来到城内东西主街的尽头,李近早已领着一群织经司精锐密探在此等候。 两拨人马汇合后径直走向城防区域,立刻引起守城将士的注意。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因为李近和织经司探子都穿着制式衣服,而站在他们中间一身常服年纪轻轻的陆沉又格外显眼,很容易便让人认出他的身份。 段作章目前仍旧待在织经司衙门里,城内守军本就心怀怨望,此刻见到这等架势,自然引发了他们藏在心中的怒火。 还好这些火星没有立刻被点燃,因为掌团都尉游朴带人走了过来。 他在一群军卒的簇拥中走到近前,语气颇为不善:“陆干办与李察事带着这么多人前来,不知有何贵干?莫非是想指点一下广陵军如何布置城防?” 周遭响起一片嘲笑声。 李近当先开口道:“游都尉,关于顾家勾结伪燕细作一案,织经司有了新的发现。” 游朴心中一紧,整个广陵城内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仅有欧知秋一人,其他人都是通过隐秘的渠道进行联系,并不清楚他才是原定计划中负责策应大军袭城的人选。 欧知秋和段作章被织经司带走才刚刚两天,这些人又找上自己,而且言语中的暗示非常明显,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游朴绝不相信对方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逼迫欧知秋开口,王师道无比信任的人物岂会是这般经不起敲打的软骨头? 他镇定心神,面色冷漠地问道:“什么发现?” 李近便道:“此地人多嘴杂,还请游都尉借一步说话。” 游朴怎会相信这种鬼话,危机感迅疾袭来,他当机立断地厉声道:“边境战事惨烈,军中儿郎为国拼死苦战,似尔等擅权之人不思出力报国,反而成日里搅动风云。你们无缘无故扣押段将军,如今又将矛头指向本将,无非是想弄出一些冤假错案,好让你们能够加官进爵,无耻之尤!” 这番话传遍四周,两百多名守城军卒靠了过来,躁动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 陆沉上前一步,正色道:“广陵军众位将士,近来伪燕细作在城内动作频繁,显然是要搅乱局势浑水摸鱼。你们的游都尉并非大齐武将,他是伪燕察事厅多年前派来淮州的细作,目的就是要掌握广陵城的军权,好配合燕军的下一步计划!” 高亢洪亮,掷地有声。 军卒们面色惊疑不定。 他们虽然不懂朝廷中枢的门道,却也明白陆沉这些话是实实在在的指控,倘若他在这种事上信口开河随意污蔑,事后如何向朝廷交代? 如果他所言为真,游朴真是伪燕奸细,自己岂不是站错了位置? 游朴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截了当,他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的队伍出现分化的趋势,随即怒斥道:“竖子焉敢诬陷本将!” 陆沉冷冷盯着他,针锋相对毫不退让:“伪燕细作已经招供,你就是他们的同伙!来人,带上来!” 李近身后的探子们让开一条路,紧接着一个五花大绑遍体鳞伤的男人被推到前方。 游朴在看到面色惨白的欧知秋那一瞬间,眼中煞气遽然涌起。 陆沉抬高语调道:“此人名叫欧知秋,乃是伪燕察事厅派来淮州的主事。他已经全部交代,城内顾家早已通敌叛国,而游朴游都尉同样是伪燕的奸细。游都尉,莫说本官没有给你机会,现在你可以将这名已经没有用处的细作一刀宰了,以此来证明你对大齐的忠诚!” 欧知秋默然不语,不是他被吓破了胆子,而是这个时候他说任何话都无济于事。 说游朴确实是北燕细作?周围这些粗鲁军汉只会相信。 说游朴不是北燕细作?在旁人看来这无疑是欲盖弥彰强行遮掩。 事实上,在陆沉猜出游朴的身份后,欧知秋便知道自己的失败已成定局,所以昨日他的脸色才那么难看。 所有军士目光炯炯地望着游朴,想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如何抉择? 游朴死死盯着脸色平静的陆沉,他如果杀了欧知秋,城内潜伏的细作不再信任自己倒是其次,关键是织经司不可能就这样放过他。 欧知秋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求死之意。 游朴探手握紧刀柄,微不可察地摇头,随即拔刀怒吼道:“广陵军将士听令,随我诛杀这些祸国殃民的鹰犬,拆了广陵衙门救出段将军!” 他身边的心腹齐声响应,一时间声势浩大,原本冷静下来的其他军卒在听到段将军三字后,下意识地往前迈步。 局势一触即发。 陆沉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确认游朴的真实身份,他如果不是北燕细作,当然不会选择如此破罐破摔的方式,便凛然高声道:“众将士稍安勿躁,本官请你们见一个人。” 李近回头使了一个眼色,一名探子撮嘴尖啸,随即便见不远处街边的一间铺子里走出数人。 织经司的高手簇拥着广陵军副指挥使段作章出现。 “将军!” “段将军!” 绝大多数将士满面惊喜地喊出声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游朴及其心腹们一脸灰败之色。 段作章神色镇定,对众人说道:“织经司陆干办所言无误,本将与其配合协作,只为找出军中的奸细,大家不必惊慌。” 将士们齐声应道:“遵令!” 大局已定。 陆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随即抬手指向游朴,平静地说道:“拿下。” 058风卷人间 双峰山脉北起盘龙关以西,南至衡江之畔,将南齐淮州和北燕沫阳路完全隔开。 如果没有这延绵群山和渺无人烟的原始密林阻挡,仅凭盘龙关和北境来安防线,南齐很难守住淮州长达十年之久。 当年景朝大军发现群山之间天然形成的数条古道,数万精锐轻车简从奔袭而出,不到两天时间便兵临广陵城下,险些破城并且截断边境齐军的后路。 好在当时的广陵军都指挥使沉稳果决,近万将士勇猛坚韧,再加上城内以陆家为首的乡绅士族竭力支持,众志成城之下终于守住城池,为后来的全境大胜奠定基础。 经此一役,没人会继续忽视群山之间的古道。 淮州都督府和刺史府通力合作,花费大量人手和时间沿着山脉东麓勘察,最终确定古道一共有三条,从北到南依次是望梅古道、平井古道和旗岭古道。 对于广陵军而言,守卫广陵城、确保整个淮州的粮草转运自然是重中之重,但是这三条古道同样不容忽视,尤其是最南面距离衡江仅有六十余里的旗岭古道。 此地驻军四千,由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亲自统率,同时他还要兼顾北边的两条古道。 “近来伪燕的探子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一块较为平整的山石上,一位年近五旬鬓发染霜的武将望着西边,目光落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上。 旁边站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将领,正是淮州大都督萧望之的次子萧闳。 他听着老将深沉的感慨,平静地说道:“伪燕不太可能强攻山中古道,这是一个很不合常理的选择。无论陈孝宽还是伪燕枢密院那几个人,亦或是庆聿恭本人,都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老将悠悠道:“可是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古道西边确实有燕军的踪迹,平井和望梅那两处也有相同的发现。由是观之,伪燕和景朝终究会发起进攻,否则他们何必浪费这些兵力和粮草?毕竟我军没有穿过古道进攻西边的实力。” 萧闳沉吟道:“将军,末将反复斟酌,依然坚持认为敌军不会强攻。” 老将便是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他与萧望之乃是过命的交情,用兵沉稳老道,性情踏实耐得住寂寞,所以才接过统御广陵军的重任。 齐泰双眼微眯,摇头道:“强攻与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我都明白,这次伪燕的目标不止是北境来安防线,他们还有一手暗子对准着广陵。昨日织经司广陵衙门送来的急报你也看过了,伪燕察事厅王师道的徒子徒孙们躁动不安,显然是要里应外合谋夺广陵。” 萧闳没有着急忙慌地问出“敌从何来”,经过萧望之多年的教导,他逐渐习惯尽可能从大局上思考问题。 他仰头望着古道两旁群峰耸立,皱眉道:“难道伪燕军队真能穿山过林?” 齐泰矮身坐在石上,淡淡道:“很难。” 只是很难,而非不可能。 萧闳沉声道:“伪燕军队绝对做不到这一点,除非景朝庆聿恭将他麾下的夏山军主力调来,毕竟当年这支军队就是发迹于山林之间,惯于登山涉水。可即便如此,想要横穿这茫茫群山,他派出的精锐至少会在路上折损大半,庆聿恭能承受这样的损失?” “大都督肯定早就考虑过这一点,他应该也不相信庆聿恭会这样做,只是战争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为了以防万一才将你派到我身边来,还让你带来一千精锐亲卫。” 齐泰不急不缓地说着,又喟叹道:“可如果敌人真能翻山而来,淮州全局便会出现兵力短缺的情况。” 萧闳闻言便提醒道:“我们应该向望梅和平井守军发出示警。” 齐泰颔首道:“昨天收到织经司的急报后,我便让人赶去北边提醒他们。但是……少将军应该明白,我们日夜镇守古道本就戒备森严,可如果敌人翻山越岭出现在我军身后,这便不是有没有戒备的问题。” 萧闳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广陵军兵力有限,广陵城和三条古道都不能放弃,只能被动等待敌人的出现——假如他们的猜测变成现实,敌军精锐真的翻山而来,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会出现在何处,又会将目标对准哪一条古道的守军。 他凝眸缓缓道:“将军,末将明白了。” 齐泰转头望着他道:“何意?” 萧闳道:“父帅让我带着一千亲卫悄然南下,协助将军镇守古道,不是要扼杀敌人进攻的可能,而是在敌军奇袭之后,重新夺回古道的控制权,切断他们的退路!”
齐泰的老脸上浮现一抹温和的微笑,抬手指着旁边说道:“坐。” 萧闳依言坐下。 齐泰又道:“我与你的推断相似,所以眼下我们只能做一件事。” 萧闳恭敬地道:“请将军指点。” 齐泰神色沉静,眸光之中波澜渐起:“等。” …… 望梅古道往北二十余里,双峰山脉东麓的密林之中,数十名披甲执刀的老卒艰难地开路,在他们后方是一支绵延的队伍。 人群之中,北燕东阳路兵马副总管秦淳形容狼狈,唯独那双眼睛如恶狼一般泛着幽光。 淮州北境战事爆发后,他曾出现在前线战场,后来他的旗帜依旧留在某处大营,人却悄悄退了回去。 秦淳麾下的景朝精锐一半留在来安战场,交由副将统率,在东阳路大将军张君嗣的指挥下继续参与厮杀。 他则率领另一半老卒悄然退出战场,一路潜行至沫阳路的安平县城,也就是此刻他们所处位置相对的双峰山脉西面,然后率其中的三千人进入茫茫群山。 这三千老卒大多在都元帅庆聿恭的夏山军里操练过,又都是擅于翻山越岭的景廉族人,因此才能执行这个极其艰难的任务。 王师道又提前准备了近千名身强体壮的老卒,这些人不参与战斗,只负责为景朝士卒背负额外的军粮。 除此之外,队伍中还有近百名察事厅密探,他们是此行的向导。 过往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察事厅一直在尝试摸索双峰山脉之中的道路,为的便是如今的淮州之战。 秦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随即望向一直跟在身旁的察事厅探子,问道:“还有多远?” 探子一直在观察沿路境况,心中早有准备,连忙答道:“禀将军,还有大概二十余里便能出山,然后往南二十里应该就可以到达望梅古道的出口,那里有南齐守军约两千人。” 秦淳思忖片刻,对身后的亲兵沉声道:“传令下去,再往前走十里便原地休息,睡到明天中午再继续赶路。” “遵令!”亲兵肃然应下。 历经十一天艰难跋涉,秦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想必那些将士们亦是如此。 纵然庆聿恭和王师道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这一路的艰难险阻仍旧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沿途折损了三百多人。 想到那些意外横死的属下,秦淳的心头便在滴血,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只要能攻占望梅古道,引主力穿山而过,雷霆一击拿下广陵,这足以底定淮州之战的结局。 一直到沉沉睡去时,秦淳脑海中依然想的是占据广陵继而顺取淮州的壮怀激烈。 翌日正午,足足睡了七八个时辰的景朝锐卒恢复了不少精神。 在走出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大山之前,秦淳登上高处,对所有人说了一段极其直白且炽烈的话。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窝着火,我也是,所以现在我就要带你们出现在敌人的眼前,杀光他们然后夺下望梅古道,让我们的同袍可以过来,不用再被堵在大山那头。” “接下来,我会带着你们去广陵,你们应该都听说过这座富庶的大城。夺城之后,三日不封刀,女人和银子应有尽有,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绝对不会说个不字。” “此战功成,大元帅会给所有人表功,到那个时候你们就不再是普通的战士,而是景廉一族的大功臣!所有人都会对你们高看一眼!家中的妻儿老小也会因为你们高人一等!” “现在告诉我,敢不敢跟敌人拼杀到底?” 回应他的是无数道低沉却狂躁的声音。 “杀!” 秦淳怒吼一声,扬起手臂直指东方:“进军!” 南齐建武十二年,五月二十二,傍晚时分。 三千景朝老卒翻山越岭,出现在望梅古道附近,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鏖战后击溃广陵守军,顺利打通这条致命的通道。 等候多日的景军主力开始横穿望梅古道,进入广陵府境内之后兵分两路,一路往南牵制广陵军主力,另外一路挥师东进。 直指广陵城。 059请君入瓮 五月二十日,广陵城。 段作章重新现身协助陆沉擒下游朴,随即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再度掌握四千守军,同时下达第一道命令:为了配合织经司肃清潜藏在城内的伪燕奸细,广陵城即日起戒严七日,原则上许进不许出。若真有特殊缘由需要出城,也必须经过守军、织经司密探和府衙官差三方人马的联合盘查。 广陵通衢南北,商贸极其发达,纵然战时也不会太过萧条,这样的规定自然会带来诸多不便。 若是换做平时,城内或许早就闹将起来,这一次却出奇地安静。 究其原因,顾家倾塌的例子就摆在所有人眼前,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跟北边的细作扯上关系。 有段作章坐镇军中,游朴及其十余名亲信的落网也没掀起波澜,一个个五花大绑关进织经司广陵衙门。 绝大多数密探脸上的笑意压根无法隐藏,皆因这次的功劳实在太大。 头功肯定会记在陆沉与李近的身上,下面的人亦不会心生怨望,因为按照织经司的规矩,历来是出力之人皆有份。 只不过陆、李二人没有时间整理这次行动的始末,第二天上午他们便被请到府衙议事,除了知府詹徽之外,段作章亦在此等候。 正堂内,四人依官阶高低分别落座。 虽说无论詹徽还是段作章都非常重视陆沉,却也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故意作态。 “今天清早我接到齐指挥使的回复,他在信中提到一事,三条古道西边都出现伪燕军队的身影。” 段作章简单直接地开口,与陆沉那场深谈让他放下心结,恢复往昔完全沉浸在兵事之中的专注,目光亦显得锐利刚毅,继续对三人说道:“从这些迹象来看,陆干办之前的判断很准确,伪燕和景朝的确是在打广陵城的主意。”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堂内四人代表着如今广陵城的核心权力层,他们的想法将会决定城内广大百姓的命运。 詹徽看向段作章,忖道:“从常理而言,敌军无法强行攻破古道,对否?” 段作章答道:“没错,但是依照齐指挥使的看法,敌人摆开这等架势说明他们肯定有办法,否则伪燕察事厅不会在城内做这么多准备。现在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即敌军攻破某条古道,然后主力部队穿过双峰山脉,进而强攻广陵城。”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而且单论军事眼光和沙场阅历,其他三人显然不能和段作章相比。 詹徽微微皱眉道:“广陵城至少还有大军坚守,而且城墙高耸坚固,现在又肃清了内部的隐患,敌军没那么容易登城。但是泰兴府……先前萧大都督将泰兴军调往北境参战,城内估计没留下多少守军,万一敌军绕过广陵冲向泰兴,刺史府可万万不能有失啊。” 段作章略感惊讶,他以前和这位知府接触不多,没想到对方对于军事也非一窍不通。 这时他忽然想起,詹徽在十多年前就曾参与过守城之战,于是语气中多了几分敬意:“府尊想得周到,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敌军若真能冲破古道的阻碍,广陵城必然会是他们的目标。倘若绕过广陵,无论是往北威胁边境防线,还是往东进逼泰兴府,城内这四千守军随时都可以抄截他们的后路。” 詹徽此刻也明白过来,颔首道:“将军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我们应该马上将此事禀报都督府和刺史府。” 段作章道:“在下正有此意。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确定守城的方略,万一敌军兵临城下,我们必须做好苦战的准备。广陵的重要性无须赘述,伪燕和景朝既然将这里定为胜负手,前来攻城的肯定是最强的精锐,哪怕他们只能携带最简陋的攻城器械,城防的压力仍然会很大。” 詹徽看向一直安静旁听的织经司二人,旋即正色道:“我等皆不擅长军事,守城的安排自然要由将军决断。” 段作章没有矫情客套,点头道:“多谢府尊信重,在下自当竭尽全力。有几件事需要诸位相助,首先便是安抚城内百姓,一旦战事来临,最重要的便是我们自身不能乱。” 詹徽应道:“将军放心,本官保证不会出现差错。” 段作章继续说道:“其二,需要大量民夫运送守城器械和伤员,必要时还得修缮城墙。敌军未必能破坏城墙,但我们最好还是提前有所应对。”
詹徽毫不犹豫地道:“没问题,稍后我便让府衙属官操持此事。” 段作章道谢,又道:“如今城内只有四千守军,应对敌军前几波攻势没有问题,但如果战事太过惨烈,守军兵力很可能捉襟见肘。故此,在下希望府尊能召集城内乡绅士族,将各家的护院勇士集中起来,或能发挥很好的作用。” 纵然气氛很严肃,詹徽脸上还是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转头望着陆沉道:“陆干办,此事需要你做一个表率。” 陆沉郑重地说道:“陆家在所不辞。” 段作章亦投来赞许的目光,又夹杂着几分亲切之意。 他转而望着李近说道:“欧知秋和游朴已经落网,但伪燕察事厅派来广陵的探子肯定还有一些,劳烦李察事让下面的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这段时间一定要严防死守。” 李近起身道:“下官领命。” 段作章连忙抬手虚按,道:“察事不必拘泥虚礼。” 李近微笑应下。 段作章稍稍思忖,随即对陆沉说道:“不知陆干办是否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陆沉道:“将军与府尊考虑得非常周全,下官并无补充。” 段作章摇头道:“你与李察事在几天之内将伪燕细作连根拔起,又挖出游朴这等潜伏多年的奸细,足以证明你的能力和眼界远超同龄人。眼下局势波诡云谲,正是需要大家同心戮力的时候,还望干办莫要过于自谦。” 詹徽随后说道:“段将军说的没错,现在可不适合藏私。陆贤侄,你大可开门见山。” 他和陆家的关系不是秘密,因此在段作章面前没必要刻意装出和陆沉不熟的姿态,这也是信任对方的表现。 陆沉斟酌道:“下官确实有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但还没有思虑妥当,所以不敢妄言。” 段作章与詹徽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渐渐肃然,后者颔首道:“你直说便是。” 陆沉便道:“其实下官在抓捕游朴之前便怀疑他的身份,因此那日请段将军回织经司衙门,只为让游朴有一个插手城防继而暴露的机会。虽不知古道那边是怎样的情况,但是游朴肯定没有太多的时间观察局势,想必他在得手之后,便已经让人向燕军传递消息。” 段作章最先反应过来,正色道:“我查过游朴这两天的动作,他确实有调整城防的举动,具体便是将几名亲信调至西门区域。从这一点来说,倘若伪燕主力能穿过古道来到城外,最便捷的自然是谋夺西门。只要此门一破,敌军便可冲入广陵城内。” 陆沉点头称是,又道:“所以下官就在想,敌军若是打算以最小的代价攻城,必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外,这样即便游朴安排了心腹,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城门。想要做到这一点,必然是趁夜深人静将士们疲乏之时,敌军小股精锐先行靠近城门,然后里应外合攻入城内,紧接着大军掩杀而来。” “你的意思是,将这股精锐放进瓮城,然后我们来一个瓮中捉鳖?”段作章面色凝重。 陆沉缓缓道:“这只是一个不太成熟的构想,下官认为一味死守会很艰难,如果能先吃掉对方一股精锐,可以极大提振我军将士的士气。” 詹徽看了一眼段作章,插话道:“贤侄的想法未免有些冒险,依本官看还是固守比较好。” “未尝不能一试。” 段作章忽地开口,语调铿锵有力。 詹徽略感惊讶,他那句话当然不是要拆陆沉的台,而是广陵的安危关系太大,绝非现在的陆沉可以扛起来的责任。 若是成功自然好说,可万一出了纰漏,朝廷那些人怪罪下来,萧望之都不一定保得住他们。 段作章目光坚定,望着陆沉温和地说道:“我们还有一些时间,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制定一个完整的策略出来,此事多半要利用到察事厅的探子。今日当着府尊的面,本将可以给你一个保证,假如这个计划付诸行动,本将会负责到底。” 陆沉不禁微微动容。 段作章的神情清晰无误地告诉他,那天晚上他的承诺绝非戏言。 一念及此,陆沉起身行礼道:“下官定当全力以赴。” 060洪流之下 靖州,平阳城。 都督府节堂之内,行军司马厉良玉沉稳地说道:“启禀父帅、各位将军,伪燕近来动作频频。西北方向,伪燕江北路四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者自高唐城南下,二者从安溪城东进,两部同时前压,进逼我方沙河至平乡一线。” “正北方向,伪燕沫阳路两万兵马以黎阳为跳板,如今已逼近我方博兴城,并且在三天前展开试探性的进攻。与此同时,敌军在魏林和鹊山等地亦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从目前的战场态势来看,伪燕随时都有可能发动全面进攻。若说淮州那边是短兵相接舍命相搏,靖州便是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厉良玉将最近的情报汇总禀报,堂内随即陷入安静之中。 靖州位于江北的疆域当然不止平阳城,若只有一座孤城的话,北燕和景朝断然不会遥遥相对,哪怕是用人命来填也要拿下此城。 这里实际上是以平阳城为守御核心,北边博兴城为根脚,向东西各延伸出接近二百里的条形领土。 厉良玉方才所言沙河至平乡一线,便是平阳西北面的防御体系。 这一次北边来势汹汹,尤其是出动的军队中有不少景朝锐卒,似乎是想洗刷建武六年在蒙山一带大败、折损万余主力的耻辱。 在堂内这些沙场老将看来,靖州防区稳如大山,根本不需要担心,除非景朝庆聿恭率主力倾巢而出,否则单凭陈孝宽一人之力,想要攻破平阳城外围的防御体系都难比登天。 但是此刻他们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只因先前大都督厉天润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战略构想。 良久过后,一位名为范文定的武将开口说道:“大都督,依末将浅见,我军只需固守各地要塞,伪燕和景朝便无计可施。主动求战风险偏高,而且很难取得足够的胜果,万一途中出现差错,极有可能导致整条防线出现松动,还请大都督三思。” 这几乎是堂内大部分将领的共识。 朝廷交给靖州都督府的任务便是坚守,建武六年的蒙山大捷也非齐军主动出击,而是厉天润抓住敌军先锋轻敌冒进的机会,在防区之内调集重兵打了一场快速且精彩的伏击歼灭战。 简而言之,经过十年的反复打磨,靖州防线早已成为铁桶阵。北燕近来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本不敢过分深入,只在边缘做一些浅尝辄止的试探。 但是厉天润决定主动出兵,这显然不太符合用兵之道。 放弃坚城固寨的优势,去野外寻求作战甚至是进攻敌人城池,这无疑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厉天润并不着急,他平静地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一人的脸上,淡然问道:“霍指挥有何看法?” 被他点到的人名叫霍真,当日便是此人第一个提出北燕极有可能穿过双峰山脉进攻淮州后方。 霍真沉吟道:“禀大都督,末将认为如果只是小规模的进攻,未尝不能尝试。但是如何选择进攻方向,想要取得怎样的效果,这些问题都需要慎重考虑。” 淮州都督府不是没有主动出击的能力,但是绝对没有掀起全面反攻的准备,因为朝廷不会支持这样做。 在霍真想来,大都督应该是要用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挫败敌军的锐气,以攻代守避免局势过于被动。 厉天润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一仗即便取胜也不会有太大的收获。” 这句话让众将有些摸不着头脑。 厉天润继续说道:“我准备动用安丘军和昌乐军,向伪燕阳翟至盈泽一线发起主动进攻,再让广济军沿巨蔚山北进,直逼伪燕沫阳路腹心之地,先取安丘寨。” 众将纷纷看向悬在墙上的地图,随即便恍然大悟。 这分明是要缠住对方布置在双峰山脉西边的兵力,同时做出北上反攻的姿态,逼迫北燕和景朝调整战略重心。 从最近几日的情报分析,靖州都督府几乎能确定对方是要越过双峰山脉直取淮州南境。 厉天润这个决策显然不是贪功冒进,而是要打乱敌人的部署,不让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往淮州后方派兵,从而减轻淮州都督府的压力。 然而……这对靖州都督府来说又有什么益处?
若想达成厉天润的战略规划,必须要用精锐老卒主动进攻,否则只会变成送给敌人的大礼。 军中派系之别并不罕见,落井下石自然下作,但是舍己助人也没多少人愿做,因为打仗不是请客吃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大规模的伤亡。 对于任何一支军队而言,百战老卒都是最宝贵的财富,一旦损失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元气。 堂内众将沉默的原因大抵如此。 厉天润轻咳一声,缓缓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是这件事不能钻牛角尖。我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策,并非是因为我与萧都督的交情,而是靖州与淮州的命运休戚相关。” 众将抬起头来看向他。 厉天润继续说道:“淮州若失,伪燕就会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靖州前线,我军防守的压力会成倍增加。我相信你们都懂这个道理,然而你们想得太多太杂,逐渐失去一名军人最本真的信念。或许是最近这几年岁月承平,消磨了诸位的意志,渐渐变得像朝廷上那些勾心斗角之辈。”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并无丝毫怒意。 但是众人已经全部起身肃立。 厉天润逐一看过去,望着他们脸上的愧色,不容置疑地道:“霍真,你领广济军担负主攻任务,首战必须取胜,而且要狠狠打痛敌人。记住,我们只需要这一战便可让陈孝宽乖乖缩在城里,同时将大部分兵力集结在沫阳路各地要冲,如此便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霍真凛然道:“末将领命!” “徐桂、张展,你二人各领麾下兵马佯攻伪燕阳翟至盈泽一线,配合广济军行事,务必要为他们扫清侧翼阻碍。” “末将领命!” 厉天润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余者坚守各自防区,无本都督之令不可擅动。” “遵令!” 众人齐声应下,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仿佛带他们回到曾经的峥嵘岁月,心中的热血猛然沸腾。 他们告退之后,厉良玉走过来为厉天润换上新茶,斟酌道:“父帅,范将军他们并非因为是否有好处而迟疑,也不完全是担心麾下精锐的损失,而是……” 厉天润接过茶盏,视线停留在对面的地图上,淡淡道:“有话直说。” 厉良玉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们只是觉得,援护淮州本是南衙十二军的职责,但是过往每逢战事,南衙出征都是磨磨蹭蹭,动辄需要一两个月。等他们赶到战场,战事最关键的阶段已经结束,边军还得分润功劳给他们。” 这些话显然不是他无端猜测,其实自从皇七子李端在永嘉登基以来,边军和京军的矛盾便始终无法化解。 北衙六军和南衙十二军享受军中最好的待遇,驻扎在大齐最繁华富庶的地区,擢升速度最快,作战却时常拖拉,自然会引来边军的厌憎。 厉天润沉默片刻,忽然说出一句仿佛完全无关的话:“陛下其实很不容易。” 厉良玉微微一怔。 “十八年前,为父升任都指挥使的前夕,曾与杨大帅有过一次长谈。当时北方三族的野心已经显露,朝中却在酝酿对杨大帅的攻讦。我当时便问他,既然天子听信谗言不似明君,他为何还要呕心沥血镇守北境?” 厉天润眸光幽深,继续说道:“杨大帅说,他不是为了忠君二字,只不忍北地百姓陷于异族铁骑的蹂躏。” 厉良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厉天润语调肃穆,缓缓道:“终不过是……苍生何辜。” 厉良玉忽然明白父亲今日做出这个决策的原因。 淮州若失,数百万百姓将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厉天润见他神色沉重,便微微一笑道:“不管怎么说,陛下终究要比先帝强。” 厉良玉不敢反驳,但心里难免迟疑,因为天子的风评似乎不怎么好,有人说他醉心权术,也有人说他打着北伐收复故土的大旗却始终不见动作。 厉天润显然能看出他的心思,并未继续解释,只留下一句简单的话语:“将来你会明白。” 061人间不见风花月 广陵,东城一处民宅。 堂屋内站着十来名昂藏大汉,他们望着缓步走进来的年轻女子,整齐地拱手行礼道:“见过大小姐!” 林溪微微颔首,走到主位旁坐下,对众人说道:“都坐吧。” 席均和那位身材魁梧的巨汉季山分列左右首第一位,后者粗声粗气地说道:“大小姐,广陵瞧着不怎么太平,好像要打仗了。” 林溪从容地说道:“我今天来便是为这件事。燕景联军如今在边境上疯狂进攻,只为将淮州都督府的兵力都吸引过去,然后再以奇兵突袭广陵。接下来无论广陵能否守住,我希望你们都安安分分在这里待着,等局势稳定之后你们再回去。” 季山憨笑道:“成,就听大小姐的安排。” 席均望着林溪平静的神色,忽地心中一动,遂问道:“大小姐,你是不是打算出手帮助那位陆公子?” 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主位。 林溪坦然道:“是。” 季山面色微变,爽直地说道:“大小姐,我们也可以出力啊!” 林溪摇头道:“陆师弟参与守城,我总不能袖手旁观,但你们与此事并无关联。过往诛杀北燕朝廷的官员,既是父亲的安排也是出于公义,所以我会带着你们同生共死。然而这一次不同,我帮他是因为同门情谊,算是个人私交,怎能让你们身处险地?” 众人默然。 对于挣扎在艰难世道里的七星帮众来说,北燕和景朝犹如豺狼之辈,南齐朝廷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说当年皇室和权贵仓皇南奔,将黎民百姓随意丢弃,只说这十二年来南齐天子不止一次表态要收复北地故土,拯救万民于水火,却只是徒然空喊而已,从未有过实际的举动。 在这些绿林草莽看来,齐燕之战就是狗咬狗,最好便是冷眼旁观。 所以林溪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虽然她是七星帮的少帮主,可以直接命令这些高手行事,但正如她先前所言,这是她和陆沉之间的私事,不愿让其他人舍身冒险。 一片寂然之中,席均面带微笑,忠厚地说道:“大小姐,你想岔了。” 林溪转头望着他。 席均继续说道:“负责攻城的肯定是景朝精锐,你也知道这些虎狼的秉性,一旦破城必然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我们虽然瞧不上南齐朝廷,广陵城内的百姓却很无辜,哪怕我们只能尽点绵薄之力,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季山摸了摸脑门,恍然道:“对啊,老席说的没错。” 余者亦纷纷出言附和。 林溪粲然一笑,温声道:“那我可事先跟你们说清楚,协助守城就一定要听从陆师弟的安排,不得由着性子来。” 席均正色道:“大小姐请放心。” “好,多谢各位。” 林溪离开这座宅子,走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中,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准备一柄趁手的长刀。 …… 午后,广陵军指挥使衙门。 段作章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已派人将紧急军情发往都督府和刺史府。算算时间的话,大都督只要收到急报的同时调飞云军一部和泰兴军南下支援,应该便可解除广陵的危机。” 这两天他忙于加固城防,同时向西边派出少量游骑哨探负责警戒。城内的局势比较稳定,尚未暴露的察事厅细作也没有再搅动风云,让他比较悬心的是都督府一直没有军令传来。 在欧知秋和顾家落网的时候,织经司便给北边都督府送去消息,按说连陆沉等人都能察觉北燕的阴谋,大都督萧望之不可能全无反应。 陆沉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沉吟道:“将军,晚辈有一种预感,大都督可能不会派兵南下救援广陵。” 段作章微微一怔。 广陵不只是一座城,还是整个淮州的粮仓,城内囤积着无法计数的粮食,换而言之这座城池便是淮州前线将士的后勤支撑。 这里更是淮州境内枢纽之地,倘若燕军占据广陵,往北可攻击来安防线的背部,往东可以奔袭泰兴进而威胁刺史府,往南可阻截朝廷的援军北上。
这两日段作章发现陆沉在兵事上也有几分造诣,虽然这个年轻人有些想法略为奇怪,但能看出他在这方面下过功夫,并非懵懂无知的一张白纸,故此便好奇地问道:“为何不会?” 陆沉道:“将军试想一下,假如大都督让泰兴军留在原地,来安防线能否守住?” 段作章自然看过前线的军情简报,缓缓道:“伪燕军队的攻势很凶猛,已经攻破边境上数座寨堡,但这远远不足以击穿来安防线。有大都督亲自坐镇边境,再加上镇北军承担主防的任务,即便没有援兵,固守一年半载亦不成问题。” “也就是说,泰兴军本不必北上,飞云军那六千人也可以不动,对吗?”陆沉问道。 段作章微微颔首,旋即眼神一亮:“你是说,大都督是在寻找决战的机会?” 陆沉道:“晚辈只是觉得,此番敌军来势汹汹,一味死守未免太过被动,或许大都督将防线后撤是在麻痹敌人,暗中积蓄力量反手一击。” “有道理,不过——” 话音戛然而止,忽有一人匆忙走进正堂。 “禀副指挥使,都督府紧急军令!” 来人走到段作章身前,双手举着一封火漆完整的信。 段作章接过拆开,目光落在信纸上,旋即面色微变。 陆沉早已转身看向别处,这时便听到段作章的声音:“如你所言。” 信纸上除去抬头和印鉴之外,便只有寥寥四个字:守住广陵。 段作章和陆沉对视一眼,神情不由变得凝重。 其实不论有没有这纸军令,他们都会竭尽全力守住城池,但萧望之亲笔所书的四个字还有一层深意,那就是短时间内广陵会成为吸引敌军注意的靶子,而且应该不会有援兵到来。 段作章微微皱起眉头,他手里只有四千人,凭借高耸坚固的城墙应该能顶住前几轮的攻击,但是一旦时间拖得太久,没有足够的生力军补充,光靠意志很难挡住如狼似虎的景朝老卒。 “这封军令……” 陆沉迟疑不定。 段作章问道:“有何不妥?” 陆沉目光微凝,摇头道:“并无不妥,只是将军的急报在三天前送出,这么短的时间显然不够信使跑上一个来回。或者说,萧大都督早已发现南边的异常,但他不能抽调援兵南下,所以要我们死守广陵。” 换而言之,陆沉先前的猜测成为现实。都督府显然已经定策,无论广陵遭受怎样的危机,淮州军主力要在北境毕其功于一役,不会跟着对方的节奏走。 段作章此刻无暇赞赏陆沉敏锐的眼光,他起身走到简易沙盘前,沉声道:“如果古道失陷,伪燕军队横穿双峰山脉,至少也有两三万人。从常理而论,城内四千守军能够应付,毕竟古道的地形限制决定敌人不可能带着大型攻城器械,但是……” 他微微一顿,转头对陆沉说道:“就怕担任攻城任务的不是伪燕军队,而是庆聿恭麾下的景朝老卒。” 陆沉亦走到旁边,望着沙盘上广陵西边的双峰山脉,缓缓道:“景朝老卒实力那么强?” 段作章坦然道:“他们如果不强又怎能攻破河洛?旧都的城防要强过广陵很多倍,仍旧被景军强攻突破。我并非要长他人志气,而是为将者必须先虑败,更不能轻视敌人的实力。” 陆沉冷静地说道:“织经司和府衙都在做准备,城内百姓已经知道敌军可能会攻城,那些乡绅富商之族也愿意支持城防。我们最多只需要三天时间,就能完成战前的大致筹备。” “三天……”段作章正要细论,忽地止住话头。 陆沉扭头向外望去。 遽然响起的钟声犹如黄钟大吕,不知从何处飘来,传进两人的耳中。 紧接着,一名军卒略显慌乱地跑了进来,尚未站稳便急促地说道:“禀将军,哨骑回报,城西三十余里外出现景朝大军,正快速奔袭而来!依照将军之令,鼓楼钟声鸣响示警,全城守军进入临战状态!” 062遥闻鼓角铮鸣声 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广陵城仿佛陷入静止的状态。 这几天城内的气氛愈发紧张,虽说府衙和守军都未明言,但许多举措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百姓们,敌军突袭广陵很可能变成现实。 淮州承平六年有余,但广陵的太平年景要更久。 十三年前那场恶战之后,广陵便不曾遭受过兵灾,齐燕之间的战事局限在北境来安防线。 这悠扬深沉的钟声唤醒很多成年人的记忆,当年尸横遍野的惨状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 钟声持续不停,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来到街上,满面忧色地望着远方的城墙。 西城一处大宅内,须发皆白的老者闭眼听着钟声,忽地发出一声喟叹。 他叫许景生,许家的老太爷,几十年前便以擅于经商闻名,为许家挣出一份富庶的家业。虽说后代子孙不是很争气,不能像陆通那样将家中生意发扬光大,但也勉强能够守成。 如今的许家自然比不过陆家,好在底蕴比较深厚,尚未出现衰败的迹象。 许景生缓缓睁开双眼,逐一望着堂下肃立的晚辈们,最后停留在长房长孙许乐山的脸上,语调格外沧桑:“乐山,前日陆家那位少爷是不是来找过你?” 许乐山恭敬地答道:“是的,祖父。” 许景生低沉道:“他说了甚么?” 许乐山道:“陆干办说,城内守军兵力不多,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敌军,织经司希望乡绅富商之族能将自家的护院家丁派出去,作为守军后备,随时填补城防上的空缺。” 许景生看了一眼旁边的长子许严:“你没有答应?” 许严忙不迭地说道:“父亲请放心,儿怎会为了这点小事触怒织经司?儿已派出二十三名好手去往织经司,一切都听对方的安排。” 许景生沉默片刻,再度对许乐山说道:“让家里所有会点拳脚的人都去织经司,告诉陆家那位少爷,这是许家全部的人手,若是他们在守城时残了或者死了,许家自会承担抚恤的银子。再从账房支取现银五千两送去府衙,府尊若是问起,就说这是许家为守城尽绵薄之力。另外立刻盘点家里存的粮食,将准确的数字报给我。” 许乐山一一应下,站在旁边的二弟许桓山历来心思深沉,不禁开口劝道:“祖父,要不要等等看其他家是如何——” “闭嘴!”许严连忙喝止。 许景生微微摇头,起身往内间行去,苍老的声音中多了两分怒意:“将桓山禁足罢,免得这种时候给许家招灾惹祸。” 许严恶狠狠地瞪了次子一眼,随即躬身道:“是,父亲。” …… 相较于许家内部的肃然凝重,几条街外的薛宅则显得平和许多。 薛怀义的长子薛忠一边整理着药箱,一边谨慎地劝道:“父亲春秋已高,这次还是让儿子去吧。” “你自然要去。”薛怀义神色温厚,又道:“不光你要去,你的师弟师侄们都要去。钟声鸣响,意味着敌军已然接近广陵,大战随之将起。军中虽有郎中,人数却太少了,而且广陵十年无战事,他们的手艺怕是生疏了很多。” 薛忠道:“父亲所言极是。” 薛怀义喟然道:“此战恐怕会非常艰难,军中儿郎不知要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我辈医者也只能尽力而为。对了,让你师弟们去药房把需要用到的伤药悉数收拢,统一送到四门附近,便于就地取用。” 薛忠点头应下,见他刻意岔开话题,便重复说道:“父亲,此事交给儿子来办就好。” 薛怀义摇摇头,略显无奈地说道:“你们都去协助守城,留我一人在家作甚?不必多言,要知道十多年前为父便和陆通一起,在城墙下面整整奋战了二十七天。” 薛忠只得作罢。 薛怀义追忆往昔,悠悠道:“陆通虽不在广陵,他家那小子倒还不错,哎……可惜了。” 薛忠微露不解,不知这可惜二字从何而来。 再想询问时,薛怀义已经起身朝外走去,相较当年的挺拔身姿,如今已然略显佝偻。 …… 从薛宅再往南一段距离,便进入广陵南城区域。
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平民,从屋宇建筑的规模和形制便能清晰地分辨出来。 一户临街人家院内,三十多岁的男人换上一身短打,将要出门时却被妻子拦下。 “你作什么去?”女人面色不善地质问。 “坊正昨天就说了,府衙贴出告示征召民夫,去给城墙上的军汉搬东西,管吃还给钱。现在城门戒严不准出去,我寻思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不如去卖把子力气。”男人老老实实地说道。 “你寻思个屁!寻死还差不多!城上都要打仗了,你这时候跑去做什么?” “就只是搬搬东西,没甚大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要你逞什么能,好好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男人看着她凶巴巴的样子,忽地笑了笑。 女人眼眶微红,却坚持不肯让开。 男人说道:“我听人说,北边那些军汉恶得狠,要是让他们进了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咧。两个娃儿年纪那么小,要是有个好歹,你说咱们该怎么办?你放心,我保证不在城墙上乱走,只是去多搬几块石头,砸死那些狗日的。” 女人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扭头就走,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话:“早点回来。” “诶!” 男人笑呵呵地应着,然后大步走出家门。 …… 城墙之上,恶战已起。 景军极其果决,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动攻势。 他们以精擅骑射的骑兵来回驰骋,凭借强弓压制住城上的弓手,精锐步卒则在盾牌兵的掩护下逼近城墙,然后依靠附城云梯攀登而上。 四面皆有战事,西、北两面则是景军的进攻重心。 站在城墙上往下望去,但见旌旗猎猎人潮汹涌,宛如一片流动的铁幕自下而上,肃杀之气直上云霄。 这段时间以来,陆沉看过织经司内部关于北境战事的简报,对于这个时代的战争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大抵是某月某日,敌军侵袭某地,我军将士苦战多时终将敌人击退,粗略统计敌军伤亡多少人,我军伤亡多少人。 他知道这些简报上的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寥寥数笔就意味着成千上百个家庭陷入悲伤。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直到此时此刻,他望着城下景朝军阵延绵,先锋大军如蚁攀附,仿若血液中某些本能正被唤醒。 因为望梅古道过于狭窄,景军主力无法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只能带着最简单的附城云梯,意味着他们无法强攻城门,必须登城夺占城门区域。 但哪怕是如此简陋的器具,在战斗打响之后,城防的压力亦迅疾上升。 广陵外城这些年一直在修缮加固,四座城门外皆建有瓮城,陆沉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瓮城的城楼之下,前方墙垛边的男子则是在亲兵保护下指挥守城的掌团都尉“游朴”。 陆沉转头看向身边的席均,低声道:“有劳席大哥了。” 席均微微躬身,垂首道:“陆公子不必客气。” 陆沉看着他手中的长弓和那些特制的箭支,郑重地说道:“请将这些箭射到敌军将官级别的人附近,确保他们能看见箭上绑的牛皮纸。” “定不负所托!” 席均神色沉静,说完后便向“游朴”身旁走去。 陆沉往后几步,扭头看着瓮城内部略显逼仄的区域,随即移动目光望向远处城内的某片区域。 在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有一家规模中等的手工作坊,按理来说在现今的局势下,城内的作坊都会暂时关门歇业,然而这里却格外繁忙,呈现出热火朝天的态势。 不断有人端着半尺见高的空陶罐进来,然后又将已经填充好的陶罐小心翼翼地运到指定的区域放置。 李承恩坐镇于此,大声提醒道:“小心一些,仔细一些,不要粗心大意,绝对不能坏了少爷的大事!少爷说了,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是!” 众人齐声响应。 063夜来清梦绕西城 景军的攻势持续大半个时辰,伴随着鸣金声响彻天地之间,士卒们不慌不忙地后撤,没有给守城的广陵军反击的机会。 第一战的场面不算很顺利,景朝老卒虽然足够悍勇,个人的实力也颇为强横,但是面对高耸的广陵城墙和沉着冷静的守军,他们并未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一战定鼎这种事也只能想想而已,齐军再怎么不堪,凭借广陵城墙的优势也能鼓舞士气。更何况从今天这场白刃战来看,广陵军的实力不弱,在淮州七军之中大抵处于中等的位置,较之盘龙军和镇北军倒是要逊色不少。 回到简朴的中军帅帐,秦淳的脸色非常严肃。 经由望梅古道进入广陵境内的战兵共有两万五千人,其中六千人往南牵制广陵军的主力。对方若敢随意调动,他们便可谋夺南边的平井和旗岭古道,彻底打开沫阳路和广陵之间的通道。 秦淳领着剩下的一万九千人突袭广陵,除去三千轻骑之外,剩下的步卒当中有一万景朝老卒,另外六千人则是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麾下压箱底的精兵。 他坐在帅位上,桌案上摆着几张很小的牛皮纸,上面写着完全相同的一句话:丑时二刻,自西门入,揆佑。 此行出发前,王师道便将察事厅的所有谋划详细告知于他,包括欧知秋将会拉拢段作章,即便不成功也会有游朴这个保底的暗手。 这几张牛皮纸是主攻西门的将领发现并呈上,而西门刚好就是游朴负责的防区。 “禀将军,李三带到!”两名亲兵领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进入帅帐。 秦淳抬眼望去,淡淡道:“先前你不是说,段作章已经被织经司带走,如今城防由游朴负责?为何今日段作章出现在广陵北门城楼,并且可以指挥守城?” 游朴在掌握城防指挥权后,翌日便让心腹李三出城前往广陵西边,接应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燕景联军。 李三小心翼翼地答道:“禀将军,当时织经司只抓了顾家父子和欧知秋欧大人。段作章毕竟是从四品的副指挥使,所以他们对外宣称是请段作章回去问话。小人猜测,可能是织经司察觉到不妥,亦或是城内守军无形当中的施压,迫使他们将段作章放了回去。” 秦淳面色沉肃,心里却有些烦闷。 李三之前禀报游朴已经掌握城防指挥权,因此他才决定如此迅速地发起攻城战。 哪怕游朴无法公开命令守军放弃城防,也可以在兵力布置上做些手脚,这种漏洞自然会被经验丰富的景军发现。 然而秦淳挥军猛攻大半个时辰,广陵城防的严密程度几近于无懈可击,一看便知段作章是惯于守御的沙场老将,难怪萧望之会命他守广陵,让都指挥使齐泰领兵坐镇旗岭古道。 在段作章重新掌权的情况下,游朴可以操作的空间便小了很多。 一念及此,秦淳抬手指向案上的牛皮纸,问道:“这是不是游朴的字迹?” 李三微微躬身来到近前,仔细端详之后点头道:“回将军,是的。” “下去罢。” 秦淳摆摆手,李三便被亲兵带了下去,帐内陷入沉寂之中。 牛皮纸上最后“揆佑”二字,乃是王师道定下察事厅内部所用的密语暗号,如今李三又已确认纸上是游朴的字迹,想来这便是城内察事厅内应的策略。 片刻过后,秦淳对帐外说道:“召桑迈前来。” 亲兵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一位身姿矫健眼神锐利的年轻武将进入帅帐,近前行礼道:“参见将军!” “坐。”秦淳指着左边下首,开门见山道:“察事厅在城内布有暗手,如今传来消息,内应会在今晚打开广陵西门,引我军精锐而入。只要我军先锋精锐占住内城门,大军便可掩杀过去,顺势攻占广陵。” 桑迈今年二十七岁,和秦淳一样都是景廉族人,自幼便显露对兵事的兴趣。他十五岁时被选入夏山军,迄今已戎马十二载,是秦淳极其看好的心腹爱将。 听完秦淳的简略介绍后,桑迈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起身拿起一张牛皮纸,翻来覆去地看着。 “将军,此事恐怕有诈。”桑迈若有所思地说道。 秦淳道:“何以见得?” 桑迈条理清晰地说道:“李三之后,游朴便没有再派人报信,可以理解为两种可能。其一,他已取得广陵城的城防控制权,至少明面上没人可以违逆他的决策,这种情况下只要我军抵达,半个时辰内便能找到城防的破绽然后破城。”
“其二,游朴已经失去对城防的控制,而且广陵已经戒严,城内的消息无法传递出来,便是如今呈现出来的局面。但末将认为,即便南齐织经司和广陵守军联手,也很难做到完全禁绝消息传递,游朴若未曾暴露,他应该采取更加稳妥的手段,而非现在这般让人将情报附在箭支上射出来。” 说到这儿,桑迈正色道:“末将怀疑这是齐人的请君入瓮之策,还请将军三思。” “你的推测不无可能。” 秦淳微微一笑,随即坦然道:“我仍然决定试一试,但不会倾尽全力。” 桑迈神色凝重,忖道:“将军之意,用几百勇士去赌这个机会?若能成功则收获巨大,若是中了敌人的计谋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秦淳仿佛自语道:“大元帅定下的时间很紧,我们最多只有六七天的时间。如果拿不下广陵,不谈萧望之派来的援兵,南齐京军也有可能渡江北上。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我又怎能视而不见,或者因为疑心而置之不理?方才便说了,你的推测有些道理,但这终究只是推测。” 桑迈对此并不意外。 他在夏山军里待了四年,后来追随秦淳进入燕军东阳路,这一晃便是八年时光。 对于这位将主的带兵风格,桑迈比任何人都了解,深知他从来不会错失眼前出现的机会,即便这个机会藏着极大的风险。 若非如此,秦淳也不会主动请缨接过突袭广陵的任务。 沉默片刻之后,桑迈起身道:“末将会挑选三百勇士,子夜时分潜行靠近广陵西门。只要游朴安排的人打开城门,他们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夺占内城门。此事若成,我军主力便可趁夜破城。” 秦淳面露欣慰之色,提醒道:“你自己就不要去了。” “是,将军。”桑迈躬身行礼,然后大步走出帅帐。 秦淳凝望着他的背影,又命亲兵召集数位亲信武将,为夜间的袭城做安排。 倘若夺门计划成功,大军肯定要做好准备掩杀而去,因为城门附近的动静一大必然会惊动守军,机会稍纵即逝,必须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 月升日落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夜风吹拂过这片大地的时候,人们依然能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日间短暂一战算是攻守双方的试探,都没有拼尽全力,因此无论是守城的广陵军还是攻城的景军,今夜都能保持较为高昂的士气。 这种情况下守军肯定不会过于松懈,景军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除了必要的岗哨警戒之外,城外的营地十分安静,只等着养精蓄锐,明天太阳升起后再决一死战。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丑时初刻,夜色沉沉。 视线难明的黑夜中,一队景朝老卒匍匐前行,从西南面高低不平的缓坡地带接近广陵城,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瓮城修建在侧面的城门。 两名领头的老卒走到坚固厚实的城门旁,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忽然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便听见里面传来门轴缓缓转动的声音。 两人面露喜色,朝后方竖起手臂。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又急切地盯着城门。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门被打开一半。 领头的老卒深吸一口气,与里面负责开门的内应颔首致意,然后拔腿就往里面冲去。 三百精锐鱼贯而入,目标直指被瓮城保护着的广陵西门,只有占住这道城门再发出讯号,景军才有直接破城的机会。 西门已开。 领头的老卒面露喜色,然而就在他们全部进入瓮城的时刻,迷蒙的夜色中猛然响起连绵不断令人牙涩的弓弦声! 前方的广陵西门此时再度关上。 瓮城城墙之上,数百名广陵军强弓手现出身形,长箭对准瓮城之内的数百景军,手指一松便见箭雨如蝗,瞬间断绝他们的退路。 霎时间,数百景军愤怒而又绝望的吼叫声惊醒了广陵城的夜空。 064城头铁鼓声犹震 西门城楼附近,段作章和陆沉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瓮城内惨烈的景象。 在广陵军强弓手毫不留力地攒射下,数百景军根本没有躲避的空间,埋伏在门洞内的高手已经重新关上瓮城的城门,将窄小的瓮城变成敌人的死地。 “我以为对方会派大股精锐偷城,没想到只是数百人。” 陆沉回头看了一眼西门后方、宽阔主街上严阵以待的精锐主力,面上并无丝毫雀跃振奋之色。 那日在府衙中的商议结束后,陆沉很快便拿出一整套的方案。 他让织经司的探子找来一名与游朴外形相似的男子,又让其在守城时穿上游朴的盔甲假装指挥。在这个没有望远镜的时代,城上城下间隔的距离足以让人难以分辨。 接下来便是伪造游朴的笔迹,依靠席均神乎其神的箭术,将那些绑着牛皮纸的特制箭支分别射到景军阵地各处。 至于察事厅的密语暗号“揆佑”二字,则是织经司一众审讯好手的功劳。 当然,这些还只是前期准备,城内的埋伏同样需要精心设计。 陆沉做了两手准备,倘若对方派来偷袭的士卒太多,那便及时取消开城门的打算,以免弄巧成拙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如果敌军人数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便将他们放进瓮城,然后利用强弓劲弩迅速解决战斗,同时各处门洞内藏着大量高手,随时都可关门打狗。 主街上的精锐主力则是用来反攻,争取一战挫败景朝老卒的锐气。 然而事与愿违,最终敌军主将只派来两三百人,陆沉想起自己这几日的谋划,不禁有种大炮打蚊子的感觉。 段作章闻言笑了笑,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说到:“两三百人和七八百人区别不大,你听。” 陆沉微微一怔,旋即便听到瓮城内外传来将士们的欢呼声。 战斗已经结束,景朝这一小股精锐老卒全军覆没,而守军仅仅付出极小的代价。 两军在日间的白刃战打了一个平手,其实认真论起来,广陵军在占据城墙优势的情况下没能扩大胜果便已经输了。 好在这场诱敌深入的伏击战打得非常漂亮,干脆利落地解决掉来犯之敌。 欢呼声很快便传到城内,夜幕下的广陵城忽地出现越来越多的亮光。 仿若万家灯火。 段作章微露倦色,赞许地道:“对于守军和城里的百姓来说,这一战是否多一两百颗首级不重要,关键在于赢下来,在于杀光这些敌人,让咱们的人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放下来。” 他凝望着陆沉年轻的面庞,意味深长地说道:“此战头功必须要记在你身上。” 陆沉没有矫情地推辞,他深知如果要在军中得到认可,嘴皮子没有任何用处,军功才是真正的底气。 但他也没有太过贪心,冷静地说道:“将军,功劳非晚辈一人独有,很多人都出了力。” 段作章微笑道:“这是自然,不过不用着急,等战事结束之后再理详情。距离天明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你抓紧时间眯一会。敌军主将吃了一个小亏,今天白天的战斗将会格外艰难。如果局势太过危险,你便将那份惊喜送给他们。” 陆沉应下,段作章便转身离去,亲兵们簇拥周围,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格外引人注意。 他叫季山,出身北地绿林,在高手云集的七星帮中也能排得上号。 林溪带着包括席均和季山在内的十余名高手到来后,陆沉便请季山保护段作章,因为城中依然潜藏着不少察事厅的细作,也无法确定欧知秋是否还有后手——如果段作章遭遇意外,无论是守军中的校尉们还是陆沉自己,没人能够代替他指挥四千守军。 看着季山雄阔的背影,陆沉心中稍安,随即便走下城墙,来到城防区域外围一座简陋的小院。 他睡得不怎么踏实,梦境接连不断,却又模糊朦胧,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岁月短长。 …… 战斗比陆沉预想来得更快,天光微熹之时,城外养足精神的景军便列阵向前。 不同于昨日浅尝辄止的试探,今天景军的攻势几乎可以用疯狂来形容。 四面皆有敌军,尤以西、北两面遭受的攻击最为凶猛。 无数身姿矫健的披甲之士踩着附城云梯快速攀爬,依靠下方骑兵强弓的掩护,一个又一个快速接近城头。 不断有人从两丈有余的高度坠落,但后继者依然毫不犹豫地跃上城墙,力争占据方寸之地,打开守军阵型的缺口。 鲜血不断泼洒,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喊杀声震耳欲聋。 守军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登城,虽然无法破坏依附在城墙外部的云梯,他们依然有很多手段进行攻击。 滚木礌石接连砸下,中者不死也会重伤,狼牙拍和夜叉擂更会造成大量的杀伤。
然而景朝老卒不仅有过人的勇猛,更具备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守军的种种手段虽然能收到效果,却无法击溃敌人的意志。 城内人头攒动,大量或征召或自愿而来的民夫往城墙上搬运器械,再将受伤的士卒抬下来,放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中,由医者进行救治。 城墙上的战斗越来越激烈,随着时间的推移,守城器械供应不及时,景朝老卒很快察觉到头顶的压制力减弱稍许,登时发起更加猛烈的进攻。 跃上城头的敌人渐渐增多,两军将士展开搏命的白刃战。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广陵城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四面八方都是攀附而上的蚁虫,不断啃噬着它的血肉,直至将它悉数湮没。 某处墙垛边,席均不断拉动着弓弦,每两三箭就能命中一名来回驰骋的景军骑兵。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上的血痕清晰可见,但他依旧维持着高频率的拉弓动作,因为下方骑兵的骑射能力实在太强,对守城的弓手造成极大的压制,像他这样可以从容反击的弓手寥寥无几。 弓弦松开,箭去流星,远处一名景军骑兵坠落马下,席均神情不变,微微颤抖的右手再度探向腰后的箭袋。 在距离他十多丈外的地方,陆沉和林溪并肩战斗,将跃上城头的景朝老卒杀下去。 段作章原本不同意陆沉参加战斗,但是陆沉的态度很坚决,因而只能作罢。 对于林溪而言,这些景朝士卒的确悍不畏死,就像当初她伏杀默山科时遇到的那些人一般,但以她的武功当然不会遭遇危险。武榜虽然是江湖草莽捣鼓出来的谈资,能上榜的人却无一不是经过生死的考验,手上没有沾过血绝对无法入榜。 不过略有些奇怪的是,林溪出手不算太多,这段防线冲上来的敌人大多由陆沉解决,她更像是一位老师手把手地教导陆沉如何厮杀,以及帮他解决一些突如其来的危机。 从晨光微亮到日头升起,林溪的神情越来越凝重,陆沉则早已脚步沉重。 若论单打独斗,哪怕秦淳亲至也不是林溪的对手,然而战场厮杀不是草莽比斗,一时一地的胜负很难影响大局——林溪很清楚这一点,七星帮前几年遭遇北燕官军的进攻时,她也曾上阵厮杀过,纵然一战下来她能杀死数十人,也无法改变战事最终的结果,更何况习武之人的内劲并非源源不绝。 陆沉拔腿向前,挥刀砍在一名景军的肩头上,然而这一刀的力量却不足够,对方狞笑着挺刀直刺。 林溪闪身而来,一脚蹬在那人的胸膛上,将对方直接踹下城头。 陆沉扭头望去,她鬓边的青丝已经散乱,面庞上沁着汗珠。 与此同时,四面瓮城的城墙上敌军数量越来越多,城下攀附而上的景军不减反增。持续将近两个多时辰的攻城战来到最艰难的阶段,如果不能击溃敌人的军心,局势将会变得极其危险。 广陵军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是景军拥有接近五倍的兵力优势,他们可以不断轮转兵力,从始至终保持对城防的压力。 林溪深吸一口气,再度向墙垛边走去。 陆沉以刀拄地,狠狠喘了几口气之后怒吼道:“李承恩!发令!” “是!”李承恩大声回应,随即只听鼓声响起,一直等候在四面城墙下方的队伍有了动作。 他们快步跑上城墙,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个半尺见高的陶罐。 城外景军阵前,秦淳戎装在身策马而立,遥望着远处摇摇欲坠的城墙。 桑迈在旁说道:“将军,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守军的防线就会崩溃,我军将士眼下士气正旺,可以将预备队派上去了。” 秦淳面带自得之色,正要开口应允时,目光忽地一凝。 但见城墙上出现大队人马,手里似乎握着东西,却不是常见的石块,然而距离较远看得不甚真切。 那些人举起双手,朝城下的景军狠狠砸了下去。 一名景朝老卒仰头望去,见是一个黑乎乎的玩意,不由得轻蔑地咧嘴一笑。 下一刻,陶罐砸在他前方的同袍身上。 碎开,火起。 点点星火随风扬起,紧接着猛然暴涨。 陶罐内混合的东西四处乱溅,只要沾惹上一点就会燃起火焰,无论景朝士卒身上的甲胄如何坚硬,都无法挡住身上骤然腾起的火。 大量陶罐当头砸下,这些极其恐怖的土制燃烧瓶在城墙外部荡起一片火海,密密麻麻的景军根本无法避让,起火之后只能在地上翻滚惨嚎。 犹如炼狱景象。 景军阵地之上,所有士卒心里都泛起彻骨的寒意。 桑迈怔怔地望着城下骇人的场景。 秦淳脸色铁青,良久才咬牙吐出两个字:“退兵。” 065匣里金刀血未干 广陵城下,一片哀鸿。 先前将近两个时辰的鏖战中,景军阵亡的士卒也才千人左右,而眼下一场大火波及的人数已经接近这个数字。 更加令人胆寒的是这种火很难扑灭,景军将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袍在地上翻滚惨嚎,最终灭掉火势也已造成大面积的烧伤。 即便秦淳已经及时下达退兵的命令,这场突如其来的火攻仍旧对景军的士气造成严重的打击。 景朝老卒久经沙场,在今日的强攻之战中展现出极其强悍的实力,但是他们并非野兽的神经,也会有忧患和恐惧的情绪。尤其是眼前的景象超出常识,古往今来火攻在守城中能够发挥的作用很有限,因为寻常意义上的火很容易扑灭,远远比不上热油和金汁的杀伤力。 其实在这个时代,后两者却非想象中那般常用。 热油不必细说,用粪便煮沸形成的金汁同样稀少,因为此时的粪便还是最重要的施肥物,此外金汁的原料还包括狼毒、草头乌、巴豆、皂角、砒霜、石灰、荏油等等。 最重要的是,这几种攻击手段无法做到这场大火带来的恐怖视觉效果。 城池攻防之战最重士气,特别是对于先登大军而言,因为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一场大火过后,景军的士气已经严重下降,可以预见今日绝对无法继续发起进攻。 城墙之上,艰难守下来的广陵军将士无不振臂欢呼,振奋的情绪随着景军的败退向城内蔓延。 无论守军还是民夫,亦或是协助守城的各家高手,还有那些自愿来城墙附近帮手的百姓和医者,此刻脸上洋溢着喜悦和悲伤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林溪来到陆沉身旁,先是查看他的身体状况,确认只是力竭没有受伤,随即问道:“那是如何做到的?” 她指的是那些陶罐引发的大火。 陆沉靠在城楼的墙壁上,因为脱力而面色微白,缓缓说道:“陶罐里面装着火油、油脂、石灰、硫磺等物,引火之后砸出去会造成大范围的杀伤,而且这种火会长时间灼烧,很难扑灭。” 林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陆沉没有继续解释,因为这东西很难解释清楚。 这个用多种物质混装而成的陶罐,其实是他前世在特战大队时亲手做过的特制燃烧瓶,别名叫做希腊火,而且是可以用来投掷的改良版本。 如果使用玻璃瓶效果更好,但是整个广陵城内都没有符合要求的玻璃,或许这个世界都没有,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陶罐。 林溪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浮现一抹明艳的神采:“有这种厉害的物事在手,守住广陵应该不成问题。” 陆沉微微苦笑,叹道:“没有材料了,做好的火瓶方才已经全部用完。不过,我想敌军主帅肯定会被吓住,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发起强攻。” 若非陆家拥有非常齐全的工匠和原料,再加上府衙和城内其他商号不遗余力的支持,他连这些土制燃烧瓶都做不出来。 好在效果很不错,这场大火应该能让城头上安静两天。 林溪自然觉得有些可惜,同时望着陆沉的目光愈发柔和。 这几天她悄然旁观,目睹陆沉四处奔走,真正吸引她的是这位师弟在千头万绪的繁杂事务中,展现出来的专注力和极强的统筹能力。 他就像是一根纽带,将广陵军、府衙、织经司和城内乡绅士族紧密联系在一起,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即便今日城防的局势一度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也没人出现惊恐和慌乱的情绪。 或许……自己可以向他讨教一些问题。 这时忽有一群人走了过来。 段作章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六七名剽悍精干的年轻武将。 经过这会的歇息,陆沉渐渐缓过来,见状便往前一步,拱手道:“敌军败退,广陵安稳无忧,段将军居功至伟!” 他这句话倒也不是故意拍马屁,虽说最后那场大火是他的手笔,但广陵军能够支撑将近两个时辰才是关键。 段作章毫无疑问是城内守军的主心骨,而且他的临战调度非常精准,好多次在不同的城防区域将景军的势头压了下去。 “陆干办太过自谦,今日你应当记首功。” 段作章微笑着来到近前,然后示意众人进入城楼内简朴的议事厅。 落座之后,他一开口就让陆沉怔住:“我听说你还没定亲?可惜我家里是两个小子,要不然怎么也得跟令尊结个亲家。”
年轻将领们无不善意地哄笑起来,看向陆沉的眼神中透着满满的亲近之意。 军中自然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是相对而言也有单纯爽直的一面,而且这种情况在中下层武官之中更常见,便如此刻这些武官看待陆沉的眼神——虽然你只是商贾之子又入了织经司,但这几天你的所作所为完全当得起我们的敬佩,至于有没有功名在身,边军汉子何时在意过这玩意? 其实当初陆沉带人挟持段作章的时候,若非心怀鬼胎的游朴按着,这些年轻武官早就闹了起来。织经司虽是天子亲军,想要直接压服剽悍的边军还是很有难度。 那时便有人暗暗存了心思,将来一定要找机会收拾陆沉。 后来的事情不用赘述,段作章平安现身,直言这是他和织经司唱得一出戏,游朴身份暴露被捉拿下狱,解决了广陵军的隐忧。又有昨夜请君入瓮的酣畅大胜,以及方才一场直接击溃敌军士气的大火。 最关键的是,今日陆沉没有选择作壁上观,而是像所有守军将士那般坚守城墙,亲手宰了七八名敌军。 如是种种,足以让广陵军众校尉将他视作自己人。 陆沉对这种氛围非常熟悉和习惯,坦然地接受段作章善意的玩笑,不知为何却转头看了一眼。 坐在他身旁的林溪仿佛未卜先知,提前移开了视线。 段作章将这对年轻男女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已知晓林溪便是那日在顾宅门前的顶尖高手,陆沉只说她是陆通的故交之女,段作章便没有刨根问底。 他略过先前的玩笑,微笑道:“话说回来,这火瓶效果奇好,能不能再做一批出来?” 陆沉摇头道:“没有足够的原料。” 段作章不禁有些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今日已是意外之喜。 一名年轻武将忽地说道:“陆干办,你懂兵事又敢厮杀,何不加入咱们广陵军?织经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在那个衙门待久了人会变得——” 话没说完就被段作章直接打断:“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在织经司不一样是为朝廷办事?如果没有织经司的竭力相助,今日我们能守得这么稳当?” 年轻武将讷讷,朝陆沉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陆沉微笑以对,表示自己不介意。 他加入织经司并不完全是意外,虽然他不会接受苏云青让他去北燕长期潜伏的建议,但那块代表干办身份的玉牌却非被迫领受。 于他而言这不是卖身契,而是一个身份的跳板,虽说这肯定存在一定的风险,但陆沉认为值得一试,毕竟一介商贾之子又无功名傍身,在这种世道里委实不太安全。 段作章自然不会纠结此事,岔开话题道:“敌军虽已败退,但谋夺广陵之心不会断绝,局势仍然不容乐观。” 有些事无法公之于众,可他不能欺瞒厅中这些将官。 萧望之那封简单至极的军令已经说明一件事,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广陵城只能依靠自己。 淮州六军的重心依然在北线战场,而指挥使齐泰统领的广陵军主力又被阻隔在西南角上,眼下他最重要的职责还是保存有生力量。 敌军今天应该不会再发起强攻,然而明天呢?后天呢? 景朝老卒的实力毋庸置疑,敌军主帅既然能担当重任也不会是废物,肯定有法子重新鼓舞士气。 如今没有那种直接击溃敌人士气的火瓶,普通的守城器械又无法让敌人丧失斗志,注定接下来的战事会更加惨烈。 厅中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与外面的欢欣鼓舞截然不同。 “将军,下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陆沉平静的声音打破沉寂。 段作章颔首道:“你说。” 在众人的注视中,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敌军适逢挫败,主帅今夜肯定需要安抚军心,但是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下官认为今夜会是他们较为心神不宁的时候,如果可以再放一把火,应该可以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 段作章神情微变,一众年轻武将先后领悟陆沉话中的意思,目光中不禁多了几分讶异。 这个年轻人好大的胆子! 段作章压住心中的激动,缓缓道:“你是说……袭营?” 陆沉毫不犹豫,决然道:“是,子夜袭营,放火杀人。敌军必然大乱,甚至有可能出现营啸之变!” 066世人谓我恋青云 史书之上,夜袭敌营的例子并不罕见。 段作章身为沙场老将,这方面的阅历自然不少,听到陆沉的提议后,他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夜袭是把双刃剑,如果运用得当成功破营,收获肯定极其丰厚,甚至有可能改变战争的态势。然而一旦被敌军主帅提前察觉并且设下埋伏,己方不仅会白白丢失一部精锐,更会对军心士气造成严重的打击。 按照常理而论,广陵军今日艰难取得守城的胜利,接下来应该养精蓄锐巩固城防,冒险夜袭是一个值得商榷的决定。 陆沉对此早有预料,神情温和却又坚定:“段将军,诸位校尉,下官想请教一个问题。” 众人纷纷颔首。 陆沉道:“古往今来,守城战役浩如烟海不可计数,其中更有很多名将的事迹。如果说守城便是坚守二字,缘何那些将军不用石头将城门封堵,反而经常会因为争夺城门爆发惨烈的厮杀?” “堵住城门,自身如何出去?”一名校尉接话道。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要坚守城池,为何要出去?等敌军退走再将城门后的石头搬开不就可以吗?” 这是一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问题。 或许是大家都这样做,所以我便效仿为之。 众校尉面露沉吟之色,段作章这时开口说道:“城门贵多不贵少,贵开不贵闭。城门既多且开,稍得便利去处,即出兵击之。夜则斫其营寨,使之昼夜不得安息,自然不敢近城立寨。又须为牵制之计,常使彼劳我逸。” 陆沉目光微动,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自然也就没有读过兵书,但很奇怪的是这段话竟然有些耳熟,仿佛记忆中有类似的片段,想来应是原主的经历。 段作章见状便解释道:“这是前人所著兵书《守城录》中的话,可以解答你的问题。若是封堵城门,我军便只能困守城墙被动接战,等于陷自身于死地,此乃兵家之大忌。陆兄弟,你继续往下说吧。” 陆沉点了点头,稍稍整理自己的思路,随即说道:“今日这一仗并未重创敌军的实力,敌军主帅若能妥善调整,完全可以将士卒的畏惧转变成愤怒。北边此番弄出这么大的阵势,拿不下广陵便是前功尽弃,因此段将军的判断很准确,接下来不会是两军僵持对峙,而是敌军更加凶猛和疯狂的攻势。” “相信诸位能看出来,今日担负主攻任务的是景朝老卒,由此可见伪燕和景朝高层对于攻占广陵的决心。这便是下官认为应该尝试夜袭的原因,我们不能一直被动挨打,必须主动寻找机会,而且敌军暂时军心不稳,可以利用这一点直接袭营。” 陆沉语调很平静,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 先前那位直接劝陆沉从军的校尉名叫刘统钊,此时却颇为谨慎地说道:“敌军兵力接近两万人,而且都是能征善战之辈,我军若是派小股精锐夜袭,恐怕很难起到作用。可城内守军只有四千人,而且这两天又有伤亡……” 陆沉明白他的未尽之言,不慌不忙地说道:“其实不必动用城内守军。” 这句话让众人稍稍错愕。 段作章挑眉道:“你是想用各家送来的高手?” 陆沉颔首道:“是的。如果是正面军阵对决,这支由草莽高手组成的后备军远远比不上广陵军,但此战是趁夜奇袭,对于个人的武勇要求更高,而且不需要接受过长期的操练。我们可以在短时间内造成大量的杀伤,并且引发敌军营地内的恐慌。最关键的一点,哪怕我们失手了,也不会影响城防的根本。”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毕竟对于江湖草莽而言,令行禁止很困难,杀人放火却是轻车熟路。 坐在旁边的林溪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瞪了一眼陆沉。 段作章沉思片刻,终于点头道:“陆干办说得没错,今夜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机会,值得我们冒险尝试。” 陆沉顺势说道:“后备军足有上千人,下官前几天便让家中护卫李承恩进行甄别,从中选出身手高明有过厮杀经验而且擅长骑术的五百人。等到拂晓之前,也就是一天中人最困倦的时候,下官带着他们从北门出城,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敌军的西面营地,一路放火杀人穿营而过,从西北面杀出,再经由广陵西门返回。” 那些校尉们连连摇头道:“此事岂能让陆干办代劳?” 段作章轻咳两声,众人便安静下来,他望着陆沉的目光愈显温和。 陆沉当然没有必要冒险,现在只要广陵能安稳地守下来,他这段时间累积的功劳必然能赢得丰厚的回报。
不提他这几日守城时的贡献,光是之前带着织经司众人将北燕密探连根拔起,这件事便足以在朝堂上引起注意,甚至有可能得到天子的关注。 陆沉知道他心中所想,诚恳地说道:“此行风险不小,段将军和诸位校尉肩负守城重任,委实不宜冒险。下官对于兵事只知皮毛,在接下来的守城战中能够发挥的作用很有限。再者,这些人手是下官亲自组织起来,比较熟悉他们的情况。倘若下官不亲自带着他们出城袭营,恐怕很难激发他们心中的血气。”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段作章和校尉们不能擅离职守,如果没有一个领头之人鼓舞士气,这场夜袭很难收到成效。 陆沉的武艺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必须给那些草莽高手做出一个表率。 他的语气很平实,理由也很实在,但一众年轻武将听完后却颇为动容。 段作章深吸一口气,随即道:“刘统钊。” “末将在!” “你亲自去一趟武库,将所有库存的轻甲都取出来,交予陆干办的手下。另外,他们若需要挑选兵器,也可以直接去武库中寻找。” “遵令!” 段作章扭头望着陆沉,正色道:“活着回来,我为你们请功。” 陆沉起身道:“下官领命!” 片刻过后,陆沉与林溪离开城楼,向城内行去。 “为何要去呢?” 行走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林溪仿佛自言自语地问道。 陆沉稍稍活动着双臂,轻声道:“因为我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性情,甚至会在一些特定的时刻做出冒险的举动。” “嗯?这个回答让我有些意外。” “师姐觉得我应该怎么说?” “我以为你会说,如今城内万众一心,每个人都在为守护这座城池贡献力量,你身为其中的一份子当然不会退缩。另外,你抓了察事厅那么多人,破坏他们谋城的计划,今天又用一场大火浇灭敌军的士气,一旦城破你必然会死。” “师姐遗漏了一点。” “你说。” “如果夜袭成功,这是一件非常扎实的军功,对于我自己而言裨益极大。” “……” 陆沉扭头望着林溪的侧脸,微笑道:“怎么了?” 林溪感慨道:“你太老实了。” 陆沉眨眨眼道:“在师姐面前还是老实一些比较好。” 这句话让林溪有所触动,她不禁想起自己隐藏的身份。 其实她并非是要刻意隐瞒,只不过当初陆沉问起的时候,两人才刚刚认识而已。 林溪不清楚陆沉的为人,当然不会暴露自己的秘密,后来也没有合适的机会说起此事。 顺着这件事,她又想起方才在城楼之内,陆沉对段作章等人说的那番话,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师弟,你如何看待那些草莽高手?” 陆沉的心思何等敏锐,当即察觉到一抹危险,凛然道:“虽然我和绿林大豪接触不多,却也知道他们义薄云天忠肝义胆,都是响当当的好汉。” 林溪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刚刚才夸你老实。” “这就是实话,发自肺腑,千真万确。” 陆沉一本正经地说着,满面坚毅之色。 林溪抬手捋过耳畔的青丝,轻轻地哼了一声。 “师姐问我为何要去,答案既复杂又简单。”陆沉继续先前的话题,坦然道:“我知道这个世道很艰难,每个人做事都要喊着大义而非关乎自身,可我偏偏不这么认为。夜袭破营有风险也有回报,我希望能够缓解城防的压力,希望能为自家的安危做些事情,希望能像城里那些站出来的人一样尽自己的能力,也希望博取功劳扬名立万。” 他抬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悠悠道:“这些理由相互之间矛盾吗?” 林溪柔声道:“不矛盾。” 她觉得自己好像更了解身边的年轻男子。 于是她恬淡又坚决地说道:“今夜我也要去。” 陆沉应下,又笑道:“多谢师姐照拂。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将来再慢慢偿还师姐的恩情。” “惫懒。”林溪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那我可记着了。” 陆沉郑重地点头,轻声道:“我也会。” 067百骑不惭世上英 深夜,景军大营。 那场大火造成的杀伤比陆沉和段作章的预估还要严重。 相比那些当场死亡的士卒,活着的人更加痛苦。 烧伤和烫伤在这个时代本就属于非常棘手的伤病,随行军医虽然准备了大量的伤药,却无治疗这两种伤病的药膏。 如今已是夏日,气温本就偏高,那些被奇火波及的伤员根本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只能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苦苦支撑。 秦淳知道此事的影响非常恶劣,故而在阵前便已发出军令,命桑迈带人将这些伤员带去营地后方,另设一地安营扎寨进行医治。 虽说这些人没有回到大营,明面上不会带来太恶劣的影响,但是亲眼目睹那惨烈一幕的景军士卒实在太多,在发现伤员被提前转移走之后,一股沉闷压抑的氛围在营中弥漫开来。 中军帅帐之内烛火通明,秦淳给众将下达强硬的命令,要求他们尽快扭转麾下部属的心理状态。 为此,他修改了先前的承诺:只要攻破广陵城,在接到上方的新命令之前,所有将士都可在城内尽情取乐肆意报复,一方面以此来提振士气,另一方面则是打着为同袍复仇的名义。 但是至少在今夜,景军大营依然处于一种不太安定的状态。 濛濛夜色之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着。 广陵城北门附近,五百勇士凛然肃立。 他们悉数换上广陵军武库里备着的轻甲,兵器各不相同,有人还是用着自己趁手的武器,有人则从武库中选择心仪的刀枪。 纵然依旧无法洗净一身草莽气息,却隐隐有了几分精锐之势。 对于陆沉的征召,这些人非常踊跃,一者自然是因为如今城内的氛围,二者则是各自的家主这一次十分慷慨,早就允诺丰厚的回报。 陆沉走到他们中间,语气沉稳而有力:“虽然之前已经再三征求过诸位的想法,但我现在还要问一句,有没有不想去的?不用担心什么后果,不愿去便留下,莫要临敌之时再后悔。今夜我会带着你们出城袭营,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临阵脱逃等同战时触犯军法,届时不光你自己有麻烦,还会牵连到亲眷。” 众人整齐地低声回道:“没有!” 陆沉边走边说道:“好。今夜若能顺利破营,人人皆有赏银,伤亡者另有抚恤。没有回来的,詹府尊和段将军会亲自将银子送给你们的家人。” 队列之外,知府詹徽和副指挥使段作章并肩站立,闻言便接过话头道:“陆干办所言属实,诸位壮士大可放心。” 众人肃然的面庞上多了几分振奋。 陆沉又道:“除赏银之外,此战若胜则会载入军功簿,奋勇争先者如同白天的守城将士一般,接受朝廷的嘉奖。” 终究不是令行禁止的职业军人,没办法做到规矩森严,当即便有人主动应道:“陆大人,我们一定会拼死作战!” 陆沉深吸一口气,凛然道:“准备出发!” 詹徽望着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几番欲言又止。 他知道陆通对这个独子的重视,但是眼下广陵局势艰难,没人可以独善其身,如果他因为私交坚持不让陆沉领头袭营,那其他人凭什么去做如此危险的事情? 孰轻孰重,不难分辨。 只是临到分别之际,詹徽不禁喟然道:“尽量小心一些。” 陆沉行礼道:“多谢府尊关怀。” 站在旁边的段作章正色提醒道:“临机应变,莫要恋战。” 陆沉应道:“遵命。” 随即道别。 二人望着他的背影,段作章忽然说道:“府尊,你可知我现在想起了何人?” 詹徽问道:“谁?” 段作章压低声音,神情复杂:“杨光远杨大帅。” 詹徽一怔,缓缓道:“将军何出此言?” 段作章轻声道:“杨大帅开山第一战便是率千骑星夜奔驰,突袭景廉族骑兵驻地,纵横驰骋在数倍于己的敌人中,将当今景帝的二叔一刀枭首。元嘉之变,举国权贵仓皇南奔,如果杨大帅没有……泾河防线又怎会形同虚设。” 话到末尾,已有三分悲愤之意。 这段时间的通力合作让两人亲近不少,但过往委实没有多少交情,段作章这话自然显得交浅言深,也让詹徽心中讶然,这位副指挥使看着可不像粗鲁疏狂的性子。
段作章此刻已经回过神来,倒也没有虚言伪饰,坦然道:“段某一时激愤,让府尊见笑了。” 詹徽轻叹道:“将军所言,本官亦有所感,只是杨大帅的案子关乎天家体面,往后还是莫要在外人面前提起。” 段作章抱拳一礼,然后说道:“多谢府尊提点。” “不敢。” 詹徽回礼。 便在此时,北门已经打开,五百骑徐徐进入瓮城内部。 陆沉当先而行,左边是腰悬短刀、手持斩马刀的林溪,右边则是提着一杆长枪的李承恩——陆沉本以为他惯用的兵器是刀,今夜才知他只是因为出于方便才带刀,他的师父传下来一套极为霸道的枪法。 后面是以陆家护院为主的近百名高手,这些人已经进入化气为劲的阶段,放在江湖上也能称得上真正的武人。再往后三百余人基本都处在练气阶段,即陆沉在参悟上玄经之前的状态,比不上一流高手,对付普通士卒绰绰有余。 其实陆沉在昨日午间说的话有所保留,他当然不会只是带着这五百人去城外转一圈。 瓮城侧面的城门缓缓拉开,十余道身影步行而出,五百骑继续留在原地等待。 那些人是林溪带来的绿林高手,先行一步解决景军布置在外围的哨探,由经验丰富眼力卓绝的席均带领。 城外的景军除去两万战兵,还有数千名负责粮草和后勤的辅兵,在广陵城西南面立营。 后续的援兵和粮草还在通过望梅古道往广陵而来,预计需要六七天的时间,不过这支景军携带的粮草至少还能维持半个月,故此秦淳并不着急。 因为时间紧迫再加上条件有限,景军营地不够扎实,但是该有的布置并不缺。 其营分为七部,中军四千人做一大营,前后左右四军各三千人,东西轻骑各一千五百人。 这些信息早已被广陵军哨骑探知,陆沉亦了如指掌,他当然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夜袭破营,已经提前尽可能按照掌握的信息进行推演。 深沉的夜色中,陆沉握紧手中的长刀,逐渐调匀自己的呼吸。 林溪侧过头,静静地望着他。 陆沉微微一笑,轻声道:“师姐,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林溪道:“我从十二三岁就开始与人交手,因此习惯了厮杀争斗。倒是你自己能如此平静,让人意想不到,毕竟你以前只是富家公子,应该没有时常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经历。” 陆沉想了想,平静地说道:“那天在织经司衙门里,我亲手杀了一名察事厅的细作,当时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或许是因为我天性比较迟钝。” 对于这个回答,林溪自然不会尽信,但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身影回到瓮城,来到陆沉跟前拱手道:“陆公子,席大哥已经解决外围的岗哨,我们可以直冲敌军西营。” 陆沉颔首应下,然后朝旁边的李承恩递去一个眼神。 命令口口相传,很快便传入五百人耳中。 瓮城城门完全拉开,陆沉一马当先,林溪和李承恩紧随其后。 五百骑裹甲衔枚,踏夜而行。 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自北门出,往西北方向绕城而行,经过城外那片高低起伏的缓坡之后,悄然接近景军西营,沿途皆有林溪的手下引领,途中景军的暗哨皆已悄无声息地毙命。 其时,刚过寅时二刻。 距离对方营地约百丈时,陆沉抬起左臂,后面的人依次为之,五百骑逐渐开始提速。 及至寨边,席均带来的人手猛地齐齐发力拔开鹿角,众人以四骑并排直入营中! 狂风卷起,伴着怒吼。 “杀!” 景军岗哨望着突兀出现在营外的齐军骑兵,眼中遽然泛起惊恐之色,想也不想就拼尽全力喊道:“敌袭!” 然而已经迟了。 林溪手持斩马刀,眨眼间奔袭接近,手起刀落便是一颗首级。 另一边,李承恩挥动长枪,竟是将一名景军贯穿挑起,然后硬生生带行数步才抽枪而出。 陆沉双唇紧抿,策马疾驰,身体微侧长刀猛劈而下,将一名景军从脸颊一直砍到肋部。 五百骑如疾风掠过,见人就杀,一时间喊声如潮,景军西营乱成一片! 068长刀纵饮胡虏血 世人皆有一种错觉,凡精锐之师必然慎终如始,从不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如果放在十三年前,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当时的景朝九军,尤其是庆聿恭之父庆聿定亲手打造出来的夏山军。 哪怕是在七年以前,景军主力都担得起这样的评价。 然而世间承平六年有余,南齐无心亦无力北伐,北燕和赵国甘为附庸,极北之地的苍人部落还很弱小,对于雄踞北方富饶之地的景朝来说,放眼四周尽皆孱弱之辈,天下几无对手。 六年无战事,再锋利的兵刃也会沾惹尘埃。 纵然景军主力的操练并未松懈,终究缺少了战火的淬炼。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陆沉发现景军的骄纵之意几乎写在脸上。 或许是横穿双峰山脉夺占望梅古道带给他们的自信,或许是广陵军压根没被他们放在眼里,将近两万人的景军上至主帅下到小卒,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沉下心应对这场战事。 初至广陵甚至都没有勘察周边地形,景军便直接发起进攻,大半个时辰后不得不收兵罢战。 如果说这个决定是因为北燕察事厅在城内有后手,那么死在瓮城内的三百锐卒足以让景军主帅明白,广陵守军早已肃清城内,并且做好了充分的守城准备。 在这样的情况下,景军主帅依旧没有思考更加细致的计划,明知缺乏大型攻城器械的协助,还是固执地挥军强攻,以为仅凭士卒的勇猛就能拿下广陵城。 由是观之,这支景军较之当年十余日攻破河洛的精锐之师有很大的差距,不是指士卒个体的实力,而是整支军队都显得十分虚浮和骄纵。 如此军心,遭遇挫败后必然会浮躁不宁。 如今望梅古道被敌人占据,北燕和景朝肯定会继续往广陵增派大军,用这个点来逼迫萧望之调动兵力驰援广陵,从而削弱来安防线的实力——这便是陆沉综合考虑后决意夜袭的根源,他要赶在敌人生力军到来之前,再给对方的主帅添一把火,让其丧失理智彻底疯狂。 最关键的是,陆沉并不认为今夜之行会是有来无回,因为他坚信骄兵必败。 事实很接近他的判断。 五百骑一边向前掩杀,一边用携带的火把纵火营帐,景军士卒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有多少敌人,自相扰乱惊慌,一时间局势混乱至极。 中军帐内,刚刚睡下的秦淳披甲而出,望着西边火光冲天的景象,怒道:“韦高这个蠢货,难道我没有提醒他今晚要小心提防?” 周遭的亲兵讷讷不敢言,防备夜袭是为将者的常识,秦淳当然会顺口提一句。然而无论他本人还是下面的武将,内心里都不认为齐军有主动出城求战的勇气,除非驻守广陵的是以悍勇著称的淮州镇北军。 秦淳平息着心中的怒意,寒声道:“即刻传令桑迈,让他亲率右卫骑兵赶赴西营,务必要将这股齐军围住,一个不留全部斩杀!” “遵令!” 亲兵拔腿就跑。 西营的状况自然惊动了景军各部,然而没有军令的情况下谁都不敢擅动,万一造成更大的骚乱甚至可能会波及全军,景军各将虽然骄横也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这便给了齐军五百骑极其宝贵的时间。 陆沉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断喝令身后众人跟上,然后带着他们横穿敌军西营,径直冲向那座位于核心区域的营帐。 三十余丈的距离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顺畅。 越来越多的景军士卒出现,其中一些人甚至来不及披甲,拿着兵刃便嘶吼着拦在前方。 驻扎在这座营地的是景军左卫一千五百骑,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牵马上阵,但他们还不至于离了坐骑就不会厮杀。 景廉人骨子里的凶悍在十分危难的境地中被彻底激发出来。 然而他们面对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士卒。 如果是两军对垒摆明车马,陆沉带来的五百人很难做到令行禁止,时间一长自然会是一盘散沙。 但是眼下这种一片混乱火中取栗的场面,恰恰是这些高手最擅长的乱战。 更何况领头的陆沉没有任何退缩怯懦之意。 唯有向前! 无论是谁挡在前方,陆沉、林溪和李承恩就像是最锋利的刀尖,一往无前披荆斩棘,带着五百骑杀出一条血路。 越过重重阻碍,来到那名身材魁梧的景军武将近前。 其人正是左卫轻骑主将韦高,在秦淳麾下素以固执著称。 面对来势汹汹的齐军骑兵,韦高丝毫不惧,厉声咆哮着指挥部属,欲将他们缠住留在营内。 他心里很清楚,广陵城根本不可能拿出太多兵力夜袭,眼前这数百骑便是对方压箱底的机动力量,而己方援军很快就能到来,只要留下他们就能弥补自己疏忽大意的罪过。
当此时,李承恩猛抽马臀,瞬息之间再度提速,随即长枪横扫,逼得韦高身前的士卒纷纷避让。 林溪纵马疾进,一刀斩飞两杆长枪,顺势向前直指韦高。 数名景军悍不畏死地涌上前,挥刀砍向林溪坐骑的马腿。 骏马痛苦嘶鸣,如山倾倒。 林溪在前一刻便甩开马镫,斩马刀只在地面上略略一撑,轻盈的身姿从容避开前方交织而成的刀网。 旁边伸来一只手,林溪毫不迟疑地握住,随即身体一荡便安然坐在陆沉身后。 陆沉催动坐骑往前,转瞬之间便已来到韦高面前,林溪手中那柄斩马刀逼退两名景军,又以雷霆之势斩向韦高刺来的长枪。 磅礴无匹的力量顷刻间奔涌而出,砸得韦高虎口剧痛险些无法握住。 “将军小心!” 耳畔忽然响起惊呼。 韦高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雪亮刀光迎面而来。 他下意识往后仰倒。 刀光如影随形。 韦高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这样一个类似铁板桥的应对本可躲过这一刀。 然而陆沉今夜的目标便是景军这支骑兵,以及对方主将的首级。 不如此不足以震慑敌人。 他毫不犹豫地蜷身下马,身后的林溪无比默契地单手挽住缰绳,另一只手挥刀帮陆沉挡住来自侧面的攻击。 韦高正欲扭转身体,陆沉借助下落之势一脚狠狠踏在他的小腹,随即内劲悉数灌注双臂,双手持刀猛然斩下! 血光喷涌! 这片惨烈的战场上仿若陷入刹那的死寂。 陆沉满身是血,俯身提起韦高的首级,厉声怒喝道:“敌将授首!” 与此同时,李承恩接连刺死数名景军,纵马来到营帐前方,长枪卷落那面沉默的军旗。 五百骑杂乱的吼声很快便趋于一致。 “敌将授首!” 声震云霄。 此营景军的士气彻底跌到谷底,仓皇奔走者不计其数。 林溪策马前行数步朝陆沉伸出左手。 陆沉握着她的手一跃上马,随即朝众人发出一道清晰的指令。 “继续往前!” 这是他在出发前便定好的方略,入营之后直接贯穿营地,若能斩将夺旗便从南面杀出。 失去主将的景军士卒根本无力形成有效的阻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支齐军骑兵扬长而去。 数百骑破营而出,此时景军右卫骑兵从西北面疾驰而来,陆沉当即下令转向东南,沿着景军大营的后方绕行。 如果是长途奔袭,齐军必然会被景军追上——当年景朝铁骑纵横天下,一个很重要的仰仗便是他们的战马耐力极佳且速度不慢,始终处于进可攻退可逃的有利地位。 但是景军大营距离广陵西门不到四里,即便加上绕行的这段路程也才五里多地。 数百骑马踏残云,越来越接近前方的瓮城。 后方景军穷追不舍,然而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很难缩短距离。 夜风之中,陆沉提着首级的左手微微发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太过激动,他在这一刻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林溪沉稳地驾驭着坐骑,她的眼神无比明亮,犹如黑夜中熠熠发光的星辰。 颠簸之中,两人的身躯难以避免地靠在一起,但是林溪没有刻意向前移开,陆沉也不曾多言。 片刻过后,瓮城已然近在眼前,后面的景军依旧没有放弃。 便在这时,城墙之上亮起无数火把,弓弦响动之声此起彼伏,如蝗箭雨朝着数百骑的后方泼洒而去。 陆沉抬头望去,但见上方枪戟如林,一排排将士整齐肃立严阵以待,其中似乎就有段作章和詹徽等人的身影。 他们用箭雨迟滞远处的景朝骑兵,又用一阵阵延绵不绝的欢呼迎接冒死袭营的数百骑回城。 “万胜!万胜!万胜!” 激昂的吼声穿透夜幕,回荡在天地之间,久久未曾停歇。 景军大营之内,秦淳死死盯着远方的广陵城,面色一片铁青,双眼仿若喷火。 他不知道今夜领兵突袭的将领是谁,然而心里却有一种预感,此人应该便是昨天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 听着广陵城不断飘来的欢呼声,秦淳咬牙道:“他日城破,必将汝碎尸万段!” “传令众将,中军议事!” 069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秦淳大发雷霆的同时,广陵城内却是一片欢呼雀跃。 副指挥使段作章、知府詹徽和匆匆赶来的织经司广陵察事李近站成一排,众校尉和府衙的属官们则站在后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切的笑容,望着经由西门入城的数百勇士。 夜袭的战果不算很夸张,只将对方的西营烧得七七八八,斩将夺旗之外又杀死了大概二三百名景军士卒。 但这已经超出众人的意料,毕竟外面有将近两万敌军,没人想过区区五百骑就能直取中军将敌人冲垮。 即便当年一战惊动大齐朝廷的杨光远,也只是率领千骑击溃四千多景廉族骑兵,这就已经是名震朝野、让他大放异彩青云直上的光辉战绩。 如果陆沉真能带着五百骑横扫两万景军,恐怕段作章不敢下令打开城门迎接,他八成会认为这位年纪轻轻的陆家公子是妖魔转世。 其实按照段作章的预计,陆沉只要带人在景军营地周遭转一圈,弄出点声势惊吓对方就算完成任务。 这便是他先前引用《守城录》里那段话的用意,所谓疲敌之策而已。 此刻望着手提景将首级朝自己走来的陆沉,段作章迎上前笑道:“今日之后,陆兄弟的大名必然传扬于淮州境内!” 从陆干办到陆兄弟,而且是在眼下这种公开场合,足以说明这位副指挥使的态度。 “陆干办这把火放得真漂亮!” “这首级应该就是景军骑兵将领韦高。” “你怎知道?” “别忘了咱们前两天俘虏好几十个景军,织经司已经撬开部分人的嘴,得知敌军领兵主帅便是伪燕东阳路兵马副总管秦淳,其他武将的信息也已大抵清楚。诶,将军先前不是说过?你没听见?” “咳咳……我当然知道,只是考考你而已。” “闭嘴吧你们,现在是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近十年来第一位在自家营地里被砍了脑袋的景朝将领。陆干办,你这份功劳可了不得!” “是啊,陆干办真是厉害!有胆识!” 校尉们你一言我一语,无不透露着对陆沉的亲近赞许之意。 陆沉将韦高的首级交予李承恩,微笑着朝众人做了一个团揖,然后对段作章说道:“禀将军,五百勇士幸不辱命!” 声音不算太大,但足够让随他出城的高手们听见。 段作章暗道这个年轻人真的很清醒,没有因为校尉们一番吹捧就得意忘形,反而非常诚恳地将功劳分润给每个人。 他温和一笑,朗声道:“本将会将此战详情如实上奏朝廷,定不会辜负诸位舍命护城之心。” 众人连忙道谢,随即便有军法官和府衙的属官上前统计两军伤亡情况。 陆沉相信没人会在这个时候闹出幺蛾子,便对段作章说道:“将军,今夜这把火烧下去,敌军主帅必然急火攻心。下官估计,他应该不会耐心等待后续援兵的到来,接下来两天依然会逼迫麾下部属强攻广陵。只要能再消磨一下敌军的斗志,我军胜算将会成倍增加。” 段作章很快便领悟陆沉的深意,景军在遭遇方才的夜袭后,必然不能像之前那般风轻云淡,需要时刻防备广陵军再度出城。 在这种高压之下,士卒们要承担艰难的攻城作战,面对随时都可能点燃一片火海的奇火,他们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能坚持多久? 弦断便是全军崩溃之时,这种情况在战争史上并不罕见。 “你看得很长远,这份眼光很难得。”段作章神态和煦,看了一眼旁边又说道:“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不可太过劳累。” 陆沉感觉到旁边有一抹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便对段作章和詹徽等人行礼道别。 ……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从西城门到林溪暂住的东城别院,几近于横穿整座广陵城。 这条路有些长,陆沉和林溪沉默地走着。 当厮杀远去、热血沉凝之时,一些回忆就会像枝蔓缠绕大树,丝丝缕缕地从心尖生长出来。 林溪左手握着那把短刀,右手捻着鬓边垂下的青丝,眸中氤氲着一抹恬淡的笑意。 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主动伸出手拉住自己,然后她又将他拉上马。
两人共乘一骑,从景军大营一路驰骋回到广陵。 虽然谈不上肌肤相亲,但在这个时代也是远超男女界线的接触。 她转过头去,见陆沉亦步亦趋,神态颇为小意,不禁莞尔道:“师弟,你有心事?” 陆沉在情感上不是一个特别细腻的人,更谈不上矫情作态,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先前的接触确实过于亲近。 他不知林溪对这种接触会是怎样的态度,毕竟这是一个讲究礼教大防的时代。 林溪脸上的笑容明媚几分,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事急从权,不必挂怀。再者说了,我辈江湖儿女本就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陆沉微笑道:“师姐说得对。” 林溪眼波流转,轻声道:“原来师弟本心认为,这种事情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么?” “啊?” 陆沉怔住,刚要解释便见林溪捂嘴笑了起来,随后温声道:“师弟莫要当真,我说着玩的呢。” 月华之下,她那剪水双瞳愈发显得灵动。 陆沉装作松了口气,感慨道:“没想到师姐其实很调皮。” “嗯?调皮这种词可以用来形容你的师姐么?” “那换成风趣怎么样?” “不行,换一个。” “容我想想。” 片刻过后。 林溪好奇地问道:“还没想好?” 陆沉郑重地说道:“师姐可谓秀外慧中、国色天姿、天生丽质、空谷幽兰、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他一口气说了几十个成语,几乎用尽毕生所学,林溪却没有出言打断,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 等到陆沉终于力竭,林溪便问道:“还有么?” 陆沉眨眨眼道:“容我再想想?” 林溪忽地出手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轻哼道:“让你打趣我。” 两人笑闹一阵,很自然地化解之前亲密接触带来的小小尴尬。 “这场战事结束后,师弟会选择留在织经司还是从军?” 清冷的夜色中,林溪的目光里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陆沉并未察觉,沉吟道:“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从军要比留在织经司更好,反正参加科举考功名肯定没有希望。不过我总有一种预感,家父不会真的同意我全身心投入到这些事情里,他更希望我接手陆家的产业。” 林溪轻轻应了一声,又道:“我倒是认为世叔会尊重你自己的想法。” 陆沉略过这个话题,转头望着她问道:“师姐打算何时北上?” 清风徐来,长街之上一片静谧。 林溪目视前方,缓缓道:“你先前九年打下的基础很牢固,本就处于随时可以提升的状态,兼之你的悟性又很高,对上玄经的参悟速度超出我的预想。如今身法你已经学完了,等将拳法和刀法再传给你,我便要离开广陵。” 陆沉轻声道:“是师姐教得好。”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林溪看了一眼前方的别院,眼帘垂下:“我回去了。” 陆沉嘴唇翕动,最终还是点头道:“师姐好好休息。” “嗯。你也是。” 林溪转身向别院走去。 陆沉站在原地目送。 一直到她略显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波光粼粼的衡江之上,一支船队顺流而下,载着靖州都督府飞羽营的大半精锐士卒。 他们从靖州境内的长水县渡口启程,另外小部分将士则一人三马走江南陆地,如此便可以在保持坐骑脚力的前提下全速赶路,等到抵达目的地再与船上的主力汇合。 一名年轻女子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凝望着夜色中模糊朦胧的景象。 江风拂过,吹起她简单绾在脑后的青丝。 片刻过后,她对不远处站着的亲卫说道:“传令全营,今日午后即将抵达广陵境内,所有人都做好战斗的准备。” 亲卫垂首道:“遵令!” 厉冰雪清冷的面庞上浮现几分肃杀之意,眸光坚定而又锐利。 070虎踞 淮州北境,来安府河阴县。 因为边境战事的持续焦灼,都督府早在数日前便前移至此。 随着北燕不断增兵,其中又包括一部分景朝老卒和初上战场接受淬炼的新兵,淮州边境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早在很多天前,飞云军驻扎在宝应府五河县的六千人便已经调往盘龙关的东北面,那里是来安防线的侧翼,有连宁寨等七座寨堡。 中线的战事格外激烈,镇北军面对的敌人最强,尤其是那些负责第二波冲击的景朝新兵。他们虽然不及老卒经验丰富,却一个个只想着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将景廉人的凶悍发挥得淋漓尽致。 如果不是萧望之一手操练出来的镇北军死死顶住,来安防线恐怕会非常危险。 故此,泰兴军的北上支援顺理成章。 但是都督府一道军令颁下,泰兴军便停在后方的来安府城附近,并未北上进入战线。 县城内,临时都督府异常繁忙,官员书吏络绎不绝。 苏云青走进值房的时候,萧望之正在听襄赞汇报军情,手里端着饭碗。 这种情况近来很常见,有些时候太过忙碌便顾不上吃饭的时辰。 萧望之打断襄赞的汇报,放下饭碗对苏云青说道:“坐。” 苏云青见礼落座,道:“禀大都督,织经司在伪燕东阳路的安排已经收到成效。从青狼的回复来看,张君嗣应该会相信我军将抽调兵力南下救援广陵。” 萧望之面露赞许,颔首道:“辛苦了。” 苏云青这段时间同样很忙,一方面要保持北方各府的稳定,防止那些潜藏的北燕细作搅动风云,另一方面则要联络潜伏在北燕境内的密探,安排他们执行各种任务,包括打探北燕的兵力配置和后勤安排,同时还得配合军方的计划行事。 如今终于完成萧望之托付的任务,他勉强能够松口气。 不过……苏云青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广陵城,微微皱眉道:“大都督,广陵的处境恐怕会很艰难。” “战事爆发之初,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担心。” 萧望之神色温和,继续说道:“你的下属很能干,将伪燕派来的细作全部挖了出来,也能让段作章一心一意地指挥城防。他这个人很有能力,练兵统兵都有一套,只是有时候容易胡思乱想,只要他心思坚定起来,那两万敌军断无可能攻破广陵。” 苏云青不太好接这个话头。 他看过李近送来的详细禀报,知道陆沉挖出顾家和欧知秋,又提前识破游朴的身份,几乎可以说凭借一己之力解决北燕察事厅的阴谋。 李近没有隐瞒段作章知情不报的问题,此事被陆沉压了下来,但他还是替陆沉说了几句好话,因为段作章对于城防的意义很重要。 此刻萧望之主动提起这件事,其实用意并不难猜。 稍稍沉吟之后,苏云青说道:“大都督言重了,段副指挥并无过错,这本就是他和干办陆沉商议过后的策略。” 萧望之微微一笑,直白地道:“其实我本来要让人去敲打一下段作章,不过现在的局面也算不错。无论如何,这件事多亏了织经司。” 苏云青谦逊地应下,又道:“广陵衙门这一次立下大功,陆沉委实令人刮目相看。” 他这句话藏着试探的意味。 如今再想让陆沉去北燕潜伏显然不太可能,欧知秋和游朴都栽在陆沉手上,奇袭广陵的计划也沦为泡影,这个年轻人必然会成为察事厅的重点关注对象,说不定此刻他的画像已经送到王师道手里。 这时候再派陆沉北上,那便不是让他立功,而是要他去送死。 再者,陆沉这次立下的功劳委实不小,京城那边肯定会知道,苏云青确信这个年轻人会引起提举秦正的注意。 萧望之意味深长地问道:“苏检校还是想让陆沉去北地?” 苏云青摇头道:“此事是下官唐突了。” “从你的角度来看,这个想法倒也不算唐突。” 萧望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在陆家被卷入细作案这件事当中,那小子表现得确实不错,心思缜密又有胆识,再加上过往籍籍无名很适合去北地潜伏,能得到你的青睐也算正常。不过,我先前说让陆沉自己决定,是因为陆通只有这个独子,他肯定舍不得。”
苏云青苦笑道:“若早知道陆通认识大都督,下官也不会这般冒失。” 萧望之对此事没有否认,也未曾如苏云青猜测的那般,大包大揽地决定陆沉的前程。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广陵虽然重要,但不能让其成为北边牵扯我们的题眼,故此北境之战仍是重中之重。这段时间还望织经司竭力配合,务必在战场之外给张君嗣和王师道制造更多的迷雾,以此来遮掩我们真正的计划。” 苏云青当即起身道:“下官领命。” 待其行礼告退之后,行军司马黄显峰进来禀道:“大都督,人都到了。” 萧望之微微颔首,起身来到节堂。 这里已经有十余位将领等候,其中就有匆忙赶来的镇北军、来安军、飞云军三位都指挥使。 “今日我们长话短说。” 萧望之定下基调,环视众人道:“如今伪燕军队已经夺占望梅古道,先期两万人突袭广陵城,其中至少有半数以上是景朝老卒,而且对方后续肯定还会增兵广陵,要用这座重镇的安危调动我军的兵力。” 众将神色凝重,但是并未流露分毫慌乱。 如今已经进入五月下旬,距离北燕发兵进犯过去大概二十天,按照织经司传回来的消息,朝廷终于停止关于援兵的争论,将从南衙十二军中抽调四万兵力北上支援淮州。 按照京军一贯的行动速度,等他们抵达广陵至少也是半个月之后,前提是广陵军主力还能守住最重要的旗岭古道和衡江北岸的白石渡口。 现今淮州的局势不容乐观,望梅古道失陷之后,北燕有了进攻广陵的通道,无论是广陵城内的四千守军,还是西南边角上齐泰统领的广陵军主力,这段时间将会承担极大的压力。 如果要救援广陵,北线战场的兵力就会捉襟见肘,而且少量援兵根本无法解决广陵的危机。 可若是不派出援兵,一旦广陵陷落,淮州的粮仓就会落入燕军手中,淮州军主力的后路也会暴露在敌军的视野里,形成被对方南北夹击的局面。 飞云军指挥使宋世飞沉声道:“大都督,末将请命南下!可由泰兴军接替我部防线,末将保证一举夺回望梅古道,切断伪燕持续派兵的通道,同时让围攻广陵的敌军变成孤军!” 萧望之摇头道:“不必。” 宋世飞眉头紧锁,但还是忍住没有争辩。 萧望之望着墙上的地图,缓缓道:“伪燕沫阳路未必能持续派兵,对方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过靖州都督府,厉都督不会坐视伪燕陈孝宽抽调兵力穿过望梅古道进攻广陵。只要他抽调几支精锐佯攻沫阳路东境,陈孝宽肯定会以自保为主。简单来说,目前广陵还有坚守的空间,而这就是我们需要把握住的机会。” 众将恍然,宋世飞亦不禁颔首附和。 萧望之沉吟道:“飞云军即日起逐步后撤,必要时可放弃最北边的三座寨堡。” 宋世飞凛然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起身走到沙盘旁边,又道:“来安军和镇北军在接下来的两天内后撤五十里,回到南顿镇至商水寨一线。三天后,来安军继续后撤,但是要注意速度,不可撤得太快,只要让敌人知道你部离开第二道防线即可。” 两名指挥使同时应下。 萧望之缓缓道:“既然敌人希望我们收缩防线,调动兵力回援广陵,那至少在表面上,我们要按照敌人的计划去做。” 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大都督之意,我军放弃第一道防线,是要朝内扎好一个口袋,等着伪燕东阳路主力进来?” 萧望之赞许地点点头,道:“张君嗣和王师道的心思不难猜,他们知道来安防线的坚固,硬啃只会崩掉牙齿,所以才用广陵作为题眼,意图让我军首尾无法兼顾,继而疲于奔命露出破绽。既然如此,我们便顺其心意,明着回援广陵,实则决战于此。” 他指向沙盘上一处,那里名为青峡,位于河阴县北面一百余里。 众人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萧望之虎目之中精光熠熠,傲然道:“且看是他们先拿下广陵,还是我军在青峡一战定鼎!” 071沉默的战场 陆宅,西苑。 陆沉醒来的时候是辰时二刻,睡下时已经过了卯时三刻,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时辰。 宋佩在服侍他盥洗的时候,几次欲言又止。 陆沉透过铜镜看见她微蹙的眉尖,忽地开口说道:“其实两个时辰不短了。” 宋佩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小声道:“婢子不敢妄议少爷的正事,只是担心少爷熬坏了身子。” 陆沉道:“无妨,我心里有数。” “是。” 宋佩温婉地应下,然后又帮陆沉梳头正冠,她手脚很是麻利,又仿佛是因为知道陆沉有忙不完的事情,所以很快便打理完毕。 离开卧房之前,陆沉忽地驻足,转头望着宋佩说道:“虽说如今外面不安全,但你的父母住在县城内,应该不会有危险。” 宋佩怔了怔。 当年家乡闹灾,她全家逃难至广陵,生活所逼只能让她给富贵人家做丫鬟,万幸陆家对待下人颇为宽厚。 陆通不仅允许她闲暇时读书认字,还给她的父母找了一门活计,在下面的海陵县帮陆家商号做事,日子过得很踏实。 宋佩心怀感激,因而愈发勤勉,只盼着生活越来越好,事实上也正如她所期盼的那般。 然而忽闻晴天霹雳,北边的豺狼之辈竟然出现在广陵城下。 宋佩并不担心自己,她虽然不懂兵事的玄妙,也知道像广陵这样的大城只要不出意外就能坚守很久。她只是害怕敌军攻不下广陵会去袭扰周边,海陵县很有可能成为对方的目标。 “多谢少爷记挂,婢子……” 语调渐渐低沉,无论她平日里如何成熟,终究只是十六岁的少女。 陆沉见状没有刻意安慰,只是平静地说道:“敌军的目标在于广陵,分兵是下下之策,再者各县也有守备力量,不至于毫无阻拦之力,所以你不用太过担心。” “多谢少爷。” 宋佩矮身福礼,满面感激之色。 陆沉出去后,何玉一进来便发现宋佩眼眶微红。 她不禁睁大眼睛,看着陆沉离去的方向,又转回来望着宋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宋姐姐,这是怎么了?” 宋佩摇摇头,柔声道:“没事。” 何玉道:“那你为什么哭了?” 宋佩轻叹一声,将方才的对话简略复述,又崇敬地说道:“少爷虽然不怎么爱说话,可心里什么都清楚,将来一定前程远大。” 何玉绽放笑脸,连连点头道:“那是,现在城里的人都这么说呢!宋姐姐,少爷这么关心你,是不是……” “要死呀你,不许胡说!” “嘻嘻,玩笑嘛,我们是什么身份,少爷又是什么身份,能够跟着少爷这么好性子的人就已经是很难得的好事了。” “这句话还算是个明白人。” 少女们叽叽喳喳,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 陆沉在出府之后,先是去了一趟织经司,跟李近聊了片刻,然后便来到西城门附近,这里有一片空地划拨给临时组建的后备军。 李承恩正在和两位广陵军的将官一起,对这千余人进行简单的操练。 训练的内容很简单,主要集中在战兵需要掌握的基础军事素养,因为这些人本身就具备很强的战力,欠缺的是对战场规则的了解。 陆沉默默旁观,他发现自己对李承恩的了解还是不够。 一个在江湖上足以称为高手、连师姐林溪私下里都说过他应该具备武榜下册实力的年轻人,而且还具备一定的军事才能,怎么可能甘愿做商号的护院? 更何况李承恩才二十四岁,又非人到中年对于未来没有任何希望的境地。 即便他是为了报答陆家的恩情,以陆通宽厚的性情也不应该答应。 思来想去,这些不太寻常的地方多半还是和陆通有关。 陆沉没有上前打扰,看了片刻之后转身前往城墙。 或许是昨日白天那场大火让景军心有余悸,亦或是昨夜的突袭让对方士气严重受挫,景军主营地内一直处于静默的状态。 这当然不是说景军毫无动静,他们在广陵城各面又增添多处小型营地,增加更多的哨骑游弋于周围,并且让辅兵继续打造攻城器械,只是没有如陆沉预料的那般直接攻城。
“秦淳是景朝庆聿恭麾下的一员悍将,素以强硬和凶狠著称,但是绝非那种谋而后动的人物。我不认为他能够咽下前面失利的苦果,如今应是在积蓄力量,并非在做长期围城的准备。” 段作章双手撑在墙垛上,凝望着远处的景军大营。 陆沉微微皱眉道:“下官担心的是他会等待援兵的到来。” 景军在占据望梅古道后,第一批运送过来的兵力接近两万人,由秦淳统率直扑广陵。面对城内的四千守军,秦淳统领的兵马堪堪达到可以强攻的底线,由此也能说明北燕察事厅将淮州境内的城防力量摸得很清楚。 这个兵力对比属于正常范围,秦淳敢于挥军强攻,广陵军也能稳稳地守住城防,接下来便是双方比拼意志力的时刻。 如果秦淳只是围城等后续兵马赶来,进一步拉开和守军人数的差距,对于广陵军而言局势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一方面是敌军可以不断轮换攻城部队,而守军必须要坚守四面城墙难以歇息。 另一方面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景军可以就地取材制作越来越多的攻城器械。 段作章摇头道:“秦淳不会等着别人来分润自己的功劳,否则他也不敢带着几千人冒着极大的风险翻越双峰山脉,然后从后方发起攻击战胜我军攻占望梅古道。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那一仗的功劳无法满足他,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万人突袭广陵。” 陆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段作章又道:“那场大火和昨夜的奇袭,只会让秦淳变得更加焦躁,因此他必然会抢在友军到来之下拿下广陵,这样才能独享真正的头功。” 陆沉缓缓道:“这般说来,他极有可能是在筹谋一个会让我军陷入艰难境地的法子。” 段作章目光微凝,渐有冷峻之意,沉声道:“或许……我知道他想怎么做。” 陆沉静静地听着,虽然神色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他却感觉到心里猛然冒起一团怒火。 段作章最后说道:“战场便是如此。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提前做些准备,以免自乱阵脚。” 陆沉正色道:“下官马上去找府尊大人。” 段作章颔首道:“好,最重要的是城内必须维持稳定。” 这一天在诡异的沉默中度过,临近日落时景军倒是有了动作,但也只是试探性的进攻,强度远远比不上先前的激烈,仿佛是害怕守军那种可以造成大范围杀伤的奇火。 翌日上午景军加强了攻势,但是守军的防御极其坚决,没有给对方可乘之机。 下午又是将近一个时辰的厮杀,这次段作章让陆沉带着经历过夜袭之战的后备军登上城墙,让这些还称不上军人的高手与景军正面相对,用真正的战阵攻杀磨砺他们。 第三天上午,即景军包围广陵城的第七天,陆沉才刚刚和林溪一起用完早饭,那深沉悠远的钟声便遽然响起。 两人连忙赶来西门,才走上城墙便发现气氛十分压抑,守军将士的表情尽皆肃穆又凝重。 他们走到墙垛边朝外望去,林溪当即就变了脸色。 只见城下景军已经列阵完毕,阵前却不是以往见到的披甲步卒,而是持枪策马的精锐骑兵。 景朝骑兵前方还有茫茫一群人,足有数千人之多。 这些人基本都穿着粗布衣裳,身材皆瘦弱单薄。 他们当中有白发老人,也有垂髫童子。 有正值壮年却已经身形佝偻的男子,也有布衣钗裙素面朝天的妇人。 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是广陵境内的贫苦百姓。 他们战战兢兢地立在景朝铁骑的前方,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却又不敢做出任何举动。 一些大人将自己的孩子搂在怀中,用手捂住他们的嘴防止发出声音,只露出一双双懵懂且黑白分明的眼眸。 怯怯地望着这人世间。 在景朝铁骑的驱赶下,数千名手无寸铁的广陵百姓被迫挪动步子,朝前方的广陵城走去。 陆沉望着这一幕,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072苍生何辜 早在欧知秋落网之时,陆沉便已将自己的推断告知詹徽,而府衙也很快实施举动,将广陵郊外的百姓强行迁回城内,同时行文晓谕各县,尽可能让百姓聚于城内。 然而敌人来得太快,而且一些百姓并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再加上广陵境内人烟稠密,景军想要抓来这几千人裹挟攻城并不算很难。 在景军骑兵的命令下,数千百姓在距离城门还有五六十丈时停下来,随即便见景军一骑策马来到城下。 他拽着缰绳,骏马略显躁动地打着响鼻。 “城上守军听着,限尔等一炷香之内打开城门弃械投降。若肯这样做,我军保证不擅杀城内百姓,若是不从——” 他微微停顿,扬起手臂指着身后数千名百姓,冷笑道:“这些人一个不留!城破之后,十日不封刀!” 城墙上一片肃穆。 将士们扭头望着披甲肃立的段作章,闻讯匆匆赶来的知府詹徽亦是如此,眼中泛起一抹忧色。 段作章神情漠然,一言不发。 然而没人知道他的双手指甲已然刺进掌心。 城下那人无比嚣张,又道:“想清楚——” 风声呼啸,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长箭破开空气,凌厉地射穿他的咽喉,随即仰面倒了下去。 后面的百姓们一阵骚动,引得周遭的骑兵连声呵斥。 一名弓手放下长弓,朝段作章垂首一礼,然后退下。 段作章依旧面无表情,发出第一道命令:“弓手戒备。” “遵令!” 回应声从近到远依次响起。 守军将士严阵以待,大量弓手出现在墙垛后面。 这个干脆又狠厉的回应显然也在秦淳的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地接连下达几道命令。 景朝骑兵从两翼包围百姓,驱使他们向城门前行,若有迟疑立刻便用刀背猛砸。 大队景军步卒跟随在百姓身后,虎视眈眈地望着远方的城墙。 附城云梯、飞梯、钩车和简易的攻城锥混杂在士卒队伍行列之中。 数千百姓被迫慢慢接近广陵城,他们或许不懂圣人之言家国大义,却也知道城上的守军不可能答应敌人的条件。 可是没人想死。 谁都想活着。 这段路程是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每往前走一步,死亡的恐惧就会清晰一分。 终于有妇人克制不住,压着嗓子哭泣着,因为害怕旁边的景军手中的兵器,她们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 沉默的人间,有风声隐隐,夹杂着呜咽之声。 随风飘散。 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哭泣,因为恐惧,也因为绝望。 渐成一片。 在先前的几次攻城战中,景军都是依靠自身解决广陵城墙外围的防御设施,比如蒺藜带、护城濠和羊马墙,顶着守军的攻击强行让云梯靠近。 这一次,他们要逼迫广陵百姓铺平前路,同时也是要用这些百姓让守军心生忌惮,防备那种可以造成大范围杀伤的奇火。 城墙之上,气氛犹如凝滞,清风都无法吹动将士们几近僵硬的表情。 广陵军将士大多非本地人,但整个淮州皆为一体,七拐八拐都能找出亲戚关系。 纵然没有这方面的联系,他们也在广陵生活不少年,此刻望着城下瘦弱单薄手无寸铁的百姓,听着风中隐隐的哭声,没有人能做到心如止水。 尤其是那些手执长弓的弓手们,很多人不得不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 陆沉眯眼望着城下,视线从始至终没有移开过,眼里浮现浓重的杀意。 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刻他彻底明白前几天段作章那句话的意义。 这就是战争。 段作章当时便推测景军可能用这样毫无人性的手段,所以他已给守军将士打了预防针,而陆沉也去找过知府詹徽,争取让大多数人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无论怎样预想,当这一幕真正发生在眼前,又有几人可以无动于衷?
百姓们已经进入守军弓手的攻击范围之内。 段作章脸色铁青,嘴唇翕动。 正常情况下,守军此时应该发起攻击阻截,避免敌人毫无阻碍地接近城墙,但是让守军无差别击杀这些身不由己的百姓,这样的命令委实难以决断。 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可是人心皆会有不忍二字。 校尉刘统钊双手扒着墙垛,泛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下面的百姓,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随即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人这样喊着。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不要往前走了!” 可是不走又能如何? 百姓们听到这些声音后确实停下来,然而等待他们的便是冰寒的刀光。 一些景军骑兵挥动长刀,在呵斥驱使没有效果时,毫不迟疑地对着身边瘦弱的百姓当头砍下。 鲜血飞溅,登时便有十余人死去。 恐慌在队伍中疯狂扩散,大人和小孩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在景军狰狞且残忍的的逼迫中继续向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景军老卒满面从容淡然之色,甚至还有人面带笑容,显然早就习惯了这种肆意屠戮平民的行径。 看到这一幕的陆沉终于微闭双眼。 旁边传来林溪干涩的声音:“这种事在北地并不罕见。去年我带着席大哥他们伏杀默山科,并非因为他是庆聿恭的心腹,而是此人以虐杀北地百姓为乐,死在他手里的年轻女子便有数十人。” 陆沉睁开眼转头望去,林溪迎着他的目光,不禁心中一颤。 她从未见过这位师弟如此愤怒。 陆沉一字字道:“杀得好。” 林溪微微摇头,低声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眼下又该怎么办呢?” 她心里骤然生出浓重的无力感。 面对城下的局面,再高明的武功又能如何? 陆沉默然不语,目光越过林溪,看向城楼前方肃立的段作章,随即缓步走了过去。 这一路,他看见的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他们脸上满是愤怒,又有几分悲伤。 仿佛有一团火,在所有人心中燃烧着。 城下的百姓越来越近,而在他们侧方和后面就是景军的攻城部队。 便在这时,队伍忽然再度停下,紧接着一名妇人踉跄两步跪倒在地,纵然如此她依旧拼尽全力揽着大概六七岁的孩子。 她昂着头,朝着段作章等人所在的方向,绝望又凄厉地喊道:“大将军,求求您救救我们的孩子!” 女童小脸煞白,天真无邪的眸子看向不远处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大人,又扭头望向高耸坚固的城墙。 城上城下陷入一片死寂。 一名年轻的校尉双目赤红,朝着远方的景军本阵厉声怒吼道:“狗日的景朝畜生杂种们,有本事来跟你爷爷拼命啊!” 无人回应。 景军骑兵和步卒冷眼望着他,不屑且鄙夷。 段作章抬起右臂,那校尉强忍着愤怒退下。 他看着城下的百姓们,那一张张惊惧的脸几乎清晰可见。 他双手按在墙垛上,缓慢而又艰难地说道:“乡亲们,城门若开,城内百姓必然无法幸免。段某身负守城之责,不敢也不能下达开门的命令。段某不敢祈求大家的原谅,只能在此立下血誓,此生不再有他念,哪怕客死他乡身首异处,也要杀尽北面之敌,为你们报仇雪恨!” 无数道声音在城墙上炸响,汇成一股洪流:“血债血偿!” 段作章深吸一口气,怒吼道:“临战!” 所有将士齐声回应:“临战!” 数百张强弓在墙垛后竖起,弓弦张开如满月,对准着城下所有人,将百姓和景军同时包括在内。 “放箭”二字已经在段作章口中盘旋。 此时,天边忽有延绵不断的闷雷声,从遥远的南方滚滚传来。 上架感言 书友们大家好,本书将于明天(9月25号)中午12:05上架。 明天中午上架之后就会立刻更新,晚上十点左右会再更新一次。 从后天(9月26号)开始,本书的更新时间定在晚上的九点左右,当天的更新会一次上传。如有特殊情况会提前通知。 …… 非常感谢大家对豆苗这本新书的支持,一路顺风顺水地从分类到三江再到强推,给所有书友们磕头啦!砰砰砰! 感谢我敬爱的盟主大佬们:寒烟暮雨醉华年、丨三人禾丨、大海里的小沙子、就是来看看呀、阿C、聚丨丙丨烯、侠客打钱。感谢各位大佬的厚爱! 感谢我的编辑青舟,给我的新书提供了非常多的帮助,尤其是在行文节奏上的指导让我获益良多。 关于更新,看过庶子无敌的老书友或许知道,我这个人码字速度真的很慢,有些时候两千字得磨两三个小时,所以新书上架后每天保底两更六千字。 关于加更,一位盟主是加三更,大佬们一共打赏了十次盟主,还有老书完本后打赏盟主但是没法加更的大佬cease,所以一共是十一位盟主,即三十三更。 新书大家的打赏我统计了一下,共有八万多点币,也按一个盟主算,即总共三十六更。
如果当天只更了两章,就是没有加更,更了三章就是加了一更,一直到把这三十六更补完。 本来我想上架的时候多更一点,但实在是很不凑巧,从好多天前我的胃病就开始闹腾,实在坐不了太久,只能坚持先顾着新书期的更新,也没什么存稿。 现在回想这个问题,还是新书的准备时间太短了。 庶子无敌是在8月2号完结,九锡是在22号上传。 二十天的时间里要做完整的设定,光设定就写了三万多字,又写了三版开头,发书的时候一章存稿都没有,导致后面一直紧紧巴巴的。 明天中午会先发三章,晚上还会有几章。 争取在11月之前把三十六更还完。 …… 这是豆苗第二本书,相较于庶子无敌的惨淡开局,这一次真有满满的幸福感,豆苗也会一如既往认真写好每个角色,认真对待每一段情节,请书友们放心。 关于正版订阅,希望书友们可以尽量支持一下,毕竟这也是豆苗的生计。 九锡的旅程刚刚开始,期待我们在终点久别重逢。 求首订,求月票,求推荐票! 073银鞍照白马(求首订) 九锡广陵春雨073【银鞍照白马】在段作章吼出“临战”二字后,守军各司其职,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城下,几乎所有百姓都明白了自身的处境。 再往前,有死无生。 守军不可能坐视敌人大摇大摆地靠近,然后肆无忌惮地攀登城墙。 城防的压力本就很大,如果放弃在敌人登城时发起攻击,无疑是自废武功,同时还会让景军的气焰更加嚣张,一举挽回前几天的颓势。 那名妇人满面绝望,抱着自己的女儿瑟瑟发抖。 距离她不算太远的地方,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忽然朝地上一坐,语调苍凉,大声说道:“走不动了,不走了。” 旁边的人互相看看,很快就有人如他一般坐在地上。 景军士卒对此当然不会放任,他们在呵斥无效之后便开始杀人。 百姓们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随着景军挥刀的动作越来越快,有人被迫向城墙跑去,有人依旧万念俱灰地坐在原地,有人则朝着两侧逃跑,还有人惊慌之下掉头朝后方的景军方阵里跑去。 血流漂杵,命如草芥。 哀音不绝。 守军将士们沉默地望着,死死握着手中的兵刃。 便在这时,天边忽有惊雷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陆沉抬头望去,只见遥远的南方平原上,忽然出现一片流动的铁幕。 一支骑兵马踏残云,出现在景军本阵的后方。 两面大旗迎风招展。 一曰靖州厉,一曰飞羽营! “援军!是援军!” 欢呼声猛然在城墙上炸响。 城下的百姓纷纷扭头望去,纵然被景军遮挡住视线看不见远方的援军,他们还是流露出对生的渴望。 景军亦停止杀戮,战场仿佛突然陷入诡异的死寂。 秦淳很快便做出应对,他让驱赶百姓的骑兵立刻撤回,结阵列队迂回到大阵侧方,集结力量迎向那支忽然出现在身后的靖州飞羽营。 步军大阵同时做出调整,后军掉转组成防御体系,避免被对方骑兵直接突入阵中。 城墙之上,一众年轻的武将满怀期盼地看向段作章,无不跃跃欲试。 他们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要为全体士卒做一个表率,因此当敌人屠杀广陵百姓的时候,即便他们恨不能跳下城墙与那些畜生拼个同归于尽,也只能将一腔悲愤死死压在心中,这是为将者必须承受的苦痛和煎熬。 如今战场形势发生改变,援军的出现迫使敌人停止裹挟百姓攻城,将一半的注意力放在那支来势汹汹的骑兵身上,对于城内的守军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主动出击的机会。 众校尉望着段作章,有人按耐不住喊道:“将军——” “沉住气。” 段作章直接打断那人,目光始终停留在远处的景军后阵,观察那支突然出现的靖州骑兵。 他肩负着城内无数百姓的生死安危,不能有丝毫鲁莽,万一这支骑兵是敌人伪装的招数,只为引诱城内守军主动出击,再合二为一冲击守军倒卷珠帘,届时将如何收场? 靖州骑兵大概数千人,他们从东南方向快速逼近景军,犹如浪潮一般速度越来越快,在冲锋的过程中从容地调整着阵型,熟练度丝毫不逊景朝骑兵,展现出令人眼前一亮的驾驭能力。 两杆大旗的中间,一匹高大的白马格外引人注目。 四蹄翻腾,长鬃飞扬,流线型的身姿呈现出雄壮的美感。 骑士身披甲胄,手持长槊,另一只手挽着缰绳,策马向前奔袭。 她微微俯身,扬起的风吹动着被头盔压在脑后的长发,冷峻的眸光盯着远处的敌人。 飞羽营两日前从下游的黄泥渡进入泰兴府,然后一路潜行赶来广陵境内。 厉冰雪派出游骑进行突前侦查,很快便得知景军已经包围广陵城,同时在周遭大肆搜捕普通百姓,驱赶至广陵城外。 厉冰雪立刻判断对方是要裹挟百姓攻城,她不清楚城内的状况,也不知道淮州都督府有没有派出援兵南下。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她带着飞羽营悄然抵近,在守军陷入两难之地时悍然发起突袭。 四千骑仿佛一个整体,如同一把锋利的长刀径直刺向景军的肋部。 当此时,景军骑兵也已集结完毕,从斜刺里杀出冲向飞羽营。 秦淳这次带来三千骑兵,应对广陵战场原本应该够用,毕竟淮州都督府压根没有太多的骑兵,而且必须留在北线战场作为机动力量防备万一。 转机出现在前几天那场夜袭,陆沉将景军左卫主将韦高一刀枭首,又带着五百骑将西营闹个天翻地覆。
虽然阵亡的景军骑卒只有两百多人,但是事后统计发现还有将近四百名伤员,这些人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实力参与战斗。 换而言之,景军左卫实力大减,还能维持战力的八百余骑被划归右卫,交由桑迈统一指挥。 如今这两千多骑兵在桑迈的率领下,试图绕到飞羽营的侧面,迟滞对方突袭景军本阵的肋部,同时还能抄截对方的后路,与己方披甲步卒完成包围。 飞羽营依旧保持高速前行,厉冰雪看了一眼对方骑兵的行进方向,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只听她一声令下,身后大旗招展,飞羽营遽然变向,在还有六七十丈的距离时猛地扑向景军骑兵。 这一幕落在城头上段作章的眼里,他的脸上既有期许又有几分担忧。 景朝铁骑的强大毋庸讳言,这是他们征伐天下降服四方的根本。 之前的夜袭虽然重创景军左卫,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左卫伤亡惨重主将被杀都没有炸营,相反活着的人还尝试缠住陆沉率领的五百骑,这足以说明他们的底蕴。 若非如此,陆沉也不必急于撤回城内,他本可以谋求更大的胜果。 虽然靖州骑兵人数上占优,但是他们真能正面击败景军吗? 段作章心里没有底,周遭的将士们也在紧张地关注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 景朝骑兵并非只知前冲的愣头青,在桑迈的指挥下,他们从容地朝西北方向脱离,同时侧翼的骑兵张弓搭箭,等待合适的角度回敬逼来的敌人。 厉冰雪果断分兵,飞羽营一分为二,她亲领左半部猛然加速,快速穿插至景军的前方,右半部则稍稍调整方向,如同凶狠的猛兽扑向景军的队尾。 桑迈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身后的骄兵悍将无不满面怒色。 本来对方占据兵力的优势,己方的步卒又因为机动性的劣势无法提供帮助,这些景朝骑兵还能接受暂避锋芒,然而齐军竟然敢主动分兵玩一手两面夹击,这让纵横北地所向披靡的老卒们如何能忍? 尤其是……齐军的领兵将领竟然还是一个女人! 如果连一个小娘们都怕,那还是天下无敌的景廉骑兵? 桑迈感受到部属升腾的战意,心知军心难违,再者先前绕开还可以解释为寻找机会,现在再躲开无疑会极大地折损士气。 “杀!” 一声怒吼从他口中发出,景军便如下山的猛虎一般,迎头撞向前方的齐军骑兵。 几轮箭雨互射之后,两股洪流轰然对撞,一时间杀声震天。 一柄刀有多大的破坏力在于刀尖的锋利程度,飞羽营的刀尖便是厉冰雪和她周围百余骑组成的先锋。 如滚汤泼雪。如枪卷西风。 但见她手持马槊,白马奔腾向前,一路左拨右打无人可当! 几名景军骑兵并肩拦上,厉冰雪神情冷漠眼露寒光,双手握住马槊尾端,内劲喷涌而出附着于上,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之后向前方横扫而去。 数杆长枪迎来,却被这杆更加强横的马槊全部砸开,随即只见厉冰雪策马向前,马槊再度横砸。 槊锋的破甲棱从那几名景军骑兵的胸前砸过,瞬间数人便喷血后仰坠落,扬起空中一片血雾,重型兵器的威力彰显无疑。 余者无不胆寒。 飞羽营一半骑兵不仅没有被景军冲垮,反而如坚硬的岩石在潮水的拍打之后依然昂然屹立。 他们在厉冰雪的率领下发起反攻,同时另一半骑兵拍马赶到,朝着景军的尾部猛攻而上。 桑迈见势不妙,连忙带领部属往西南面边打边撤。 虽然这支靖州骑兵的实力超出预料,但桑迈不至于方寸大乱,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将占据优势的敌人带到自家步卒大阵去,那样很有可能导致自相扰乱的连锁反应。 他对麾下的实力有着充分的自信,哪怕因为兵力的劣势无法击溃对方,也可以在尽量保全实力的情况下将对方带离主战场。 然而这在旁人看来却是败逃。 飞羽营在后追杀不断,接连有景朝骑兵身死坠马。 广陵城墙上,守军将士们爆发出响亮的欢呼,而城下景军本阵则是一片沉默。 厉冰雪指挥将士们继续紧追景朝骑兵,没有选择利用这个机会冲击敌军步卒。 猎猎风中,她忽地扭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广陵城墙,目光中满是深意。 只不知,广陵城的守将能否明白她的意图。 074飒沓如流星 九锡广陵春雨074【飒沓如流星】在靖州飞羽营和景军骑兵刚刚撞上的时候,段作章便已经开始调兵遣将,比厉冰雪预计得还要快。 他转头望着陆沉,正色道:“陆兄弟,立刻召集后备军骑兵,准备出城迎敌,接应靖州援军。” “遵令!” 陆沉垂首应下,语调沉稳且有力。 段作章又仔细地叮嘱了一番,包括出城之后该如何行事。 陆沉领悟能力极强,而且他对战局的看法与段作章非常相似,随即领命而去。 段作章又道:“刘统钊,宁雍。” 两名年轻校尉心中一振,上前拱手道:“末将在!” 段作章沉声道:“你们领各自部属在城内集合,等待本将的命令。” “遵令!” 虽然城外还有一万多名景军步卒,但是刘、宁二人没有丝毫犹豫,只觉浑身热血奔涌,满眼都是悍然神色。 其实不光这些年轻校尉如此,守军士卒在亲眼见识过城下的百姓被景军屠戮之后,内心早已被悲愤填满,这会正是求战之心达到顶点的时刻。 如果没有靖州骑兵的出现,段作章只能将这些年轻人的热血强行压下去,而且还会命令弓手对城下无差别地放箭,用这种明确且坚决的态度告诉敌人:裹挟百姓威胁城防的行为没有任何用处,只会不断提升我军的士气。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决断。 但是靖州骑兵突然赶到战场,而且毫不迟疑地对景军发起攻击,段作章在打消心中的疑惑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景军阵型松散,前后莫能相顾,己方士气旺盛军心如一! 但是还不能着急,段作章紧紧盯着远处两军骑兵的对阵情形,等待那个时刻的出现。 陆沉领受军令,旋即大步走下城墙,林溪和李承恩紧随其后。 来到城内不远处那片划拨给他的区域,由一众高手组成的后备军已经列队完毕,旁边的马厩里关着广陵城内一众大户献出的马匹,还有广陵军自身的储备,如此才能凑出千余匹马。 后备军分成两部分,前列的是跟随陆沉夜袭敌营的五百勇士,那一战中折损三十余人,另有四十余人负伤,如今站在这里的有四百余人。 后排则是当夜没有入选的人,约有六百余人。 陆沉逐一望过去,用最直白的话语开始动员。 “今日之情形,诸位亲眼所见,应知敌军的残忍和暴虐。这城中不止有他人的父母妻儿,也有我和你们的家人,以及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金银,一旦城破都将沦为敌人的战利品。我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相信诸位也不愿意。” “或许有人想问,我们完全可以凭借高耸坚固的城墙守下去,敌人的兵力还没到让广陵守军喘不过气的程度,又何必要出城冒险?但正如先前我们要去夜袭敌营一般,这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敌军不会只有这两万人,后续的兵力此刻应该就在路上,不需要太久就会出现在广陵城下。” “我们可以选择龟缩在城内,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敌人,或许他们无法攻破广陵,我们和城内的百姓都可以幸存下来。又或者他们大军入城,你我皆成为敌人刀锋下的亡魂。” “当然,我们还有一种选择,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主动出击寻找敌人的破绽。如今靖州援兵已至,正在城外与敌人交战。段将军命令我们去接应援兵,但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我们必须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那便是配合援兵的行动。” “此战很危险,比之前的夜袭更危险。夜袭的时候我们掌握主动,随时都可以撤退,而且当时敌人视线受阻不清楚情况故而不敢擅动,但是今天不同,如果我们出城就会直接暴露在对方眼里。城外现在还有一万两三千名敌人,而我们只有一千多人。” “不愿去的留下,我宁肯伱们现在退出,也不希望在战场上看到逃兵。” “愿意去的,做好赴死的准备,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们没有任何区别。” 陆沉神色沉静地望着众人。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战争来临时,身为指挥官不能说出“不愿去的留下”这种话,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可能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但眼前这支后备军很特殊。 它不是职业军队,其中绝大多数人以前没有过行伍经验,除了高明的武功和丰富的乱战经验之外,他们在很多方面都远远不如广陵军里的普通将士。 纵然这段时间他们经历过战火的淬炼,也在李承恩和广陵军将官的操练下学会基础的军阵号令,但本质上这群人依然是心怀傲气的草莽高手。 陆沉要的就是这份傲气。 短暂的沉默过后,只有二十余人悄悄退到场外。 余者无不昂然屹立,一双双精光内蕴的眼睛望着前方那个年轻人。 陆沉没有计较那二十余人的临阵退却,只看着场间站立的千余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上马!” 千骑列阵,立于城门后方。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校尉刘统钊和宁雍也已集合麾下部属,总计有三千步卒,这是广陵守军的主力。 一片肃杀之气。 城楼下方,段作章注视着远处的局势,当他看到飞羽营逼退景朝骑兵,却没有一味提速掩杀,只是缀在后方不慌不忙地追击,心里登时有了更大的把握。 他转头望向传令官,快速地吩咐着。 传令官领命而去,大步跑下城墙,朗声道:“将军有令,后备军即刻出城迎敌!” 陆沉颔首应下,随即抬高音调:“开门!” 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千匹骏马缓缓迈动四蹄,鱼贯而入瓮城,紧接着瓮城的大门也被打开,门轴转动的声音透着历史的沧桑。 与此同时,在城上守军的呼喊下,城外的百姓四散奔逃。 没有擅于骑射的景军骑兵压制,广陵军的弓手从容施射,箭雨瓢泼而下,将本就无心攻城的景军步卒往后逼退,为己方骑兵的出击创造出百余步的距离。 “随我——” 陆沉响亮的声音传进每一位守备军的耳中。 他扬起长刀,策马疾出城门,朝着前方敌军步卒的阵地冲去:“杀敌!” “杀!” 千余人轰然响应。 段作章之所以敢做出主动出击的决定,一方面是因为靖州骑兵的出现让景军骑兵不得不回身迎战,另一方面则是对方步卒的阵型并非针对骑兵的枪盾阵,而是以便于攀爬的短兵器为主,仅凭肉身如何能挡住高头大马的冲击? 其实这个时候景军步卒已经在有序回撤,盖因骑兵的劣势在不断拉大,但是齐军的动作显然更快。 在变幻莫测的战场上,一步领先往往就是步步领先! 陆沉一马当先,林溪和李承恩护持在他左右,率领千骑呼啸而过,杀气盈于天地之间。 城墙下的角落里,那名妇人抱着自己的女儿,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 她望着广陵的骑兵突入那些畜生的阵地,望着那个领头的年轻武将手起刀落将一名敌人砍死,然后不断向前挺进。 她看见另外一名有些清瘦的女子挥舞着一杆很长的刀,在敌人阵中所向披靡纵横驰骋,没有人能在她手下撑过瞬息时间,而且她还那么年轻,却又如此英姿飒爽。 她看见那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手持长枪,护住领头武将的侧面,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杆长枪,只看到一个又一个残忍暴虐的敌人死在他枪下。 她还看见成百上千的骑兵追随那三个年轻人,如下山猛虎一般冲入敌方人群之中,他们看起来如此愤怒、如此勇猛、如此悍不畏死。 妇人胆子不大,平日里都不敢与人拌嘴,然而此刻望着远处的杀戮和鲜血,她却一刻都舍不得挪开眼睛。 因为她的夫君和公婆昨日已经死在这些景人的手里,村子里的很多乡亲被杀死,她心里只有刻骨的仇恨。 “杀……杀光他们……”她颤声说着,眼中噙满泪水。 “娘?”小女孩怯生生地缩在她怀里,那些充斥着杀戮的场景让她很害怕。 妇人抱紧她,喃喃道:“妞儿别怕,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小女孩仍旧不懂,但是母女连心,她能感觉到娘亲这一刻激动的心情,所以她壮着胆子朝那边望过去—— “噗!” 陆沉侧前方一名景军正要偷袭他的坐骑,后方忽然一支长箭袭来,狠狠贯穿他的咽喉。 回头一看,席均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再次张弓搭箭瞄准别处。 陆沉注意到景军大阵开始收缩,想起临行前段作章的叮嘱,心中蓦然升起无尽豪气,挥刀遥指景军本阵中军,朗声道:“杀!” 这支后备军最大的优点并非武功高强,而是人人都有一颗虎胆。 当陆沉发出号令后,几乎没有人犹豫迟疑,跟着他如流星一般踏过已经被冲散的景军前沿阵地,朝着敌方中军径直冲去。 景军大阵之中,秦淳冷笑道:“桑迈之所以要一路败退,为的就是将尔等引诱出来,不然本将为何留在这里陪你们浪费时间?” 他抬手指向广陵城中冲出来的骑兵,寒声道:“传令前军,放他们进来!” “遵令!”传令官立刻应下。 秦淳登上战车,遥望着那支突入己方阵地的骑兵,目光很快便停留在陆沉身上。 按照西营存活士兵的描述,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夜袭营的主将。 “若是还能让你活着回去,本将怎么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将士?” 秦淳喃喃自语,眼中杀气凛然。 他又抬头望向高耸的广陵城墙,低声道:“这点骑兵就想破阵……恐怕你得把老本都掏出来才行。” 075何惧生死 九锡广陵春雨075【何惧生死】城墙之上,段作章目光沉凝,不断在近处的厮杀和远处的骑兵对决之间移动。 城门之内,刘统钊和宁雍各领一千五百精锐步卒,耐心而又焦急地等待着。 将士们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城门。 瓮城以外,陆沉率领后备军骑兵顺利突入景军前阵,对方的阻截不算特别顽强,这让旁边的林溪起了疑心。 从过往的历史来看,景军步卒虽然不比他们的骑兵声名显赫,但也是非常强悍的军队。 “师弟!”林溪靠近一些,一边挥动着斩马刀一边高声喊道。 陆沉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何事,言简意赅地说道:“师姐,再等等。” 林溪没有再问,战场上也容不得她刨根问底,当即收敛心神应对面前的厮杀。 陆沉有意压制着队伍前进的速度,虽然这一路冲来很顺利。景军步卒似乎没有做好应对骑兵冲击的准备,但他依旧没有一头扎进去,反而利用对方防线较为松散的弱点,转而向西面扩大战果。 远处战车之上,秦淳注意到齐军骑兵的动向,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在对方骑兵出城的那一刻,他便猜到广陵军主将的心思,无非是想借着援兵到达、景军慌乱的机会谋求更大的胜果。 因此他才故意命前阵刻意松动,给对方骑兵一个冲进来的机会,甚至下一步他还准备让对方直冲中军,如此便可营造出景军将要溃乱的假象,引诱广陵军的主力步卒出来。 倘若对方不上当,他就吃掉冲进来的千余骑兵,然后再回头去收拾靖州骑兵。 只是这千余骑兵竟然能按耐得住,没有火急火燎地一直往里冲,反而在阵地边缘纠缠不休。 便在这时,一名武将忽地大声道:“将军,那支骑兵冲了过来!” 秦淳下意识地望向陆沉率领的后备军,发现对方并未改变方向往中军杀来,下一刻他猛然反应过来,扭头望向战场的东面,神色头一次变得凝重。 广阔平坦的大地上,桑迈再度领着骑兵变向,欲采取放风筝的战术遛着靖州骑兵。 然而这一次对方却没有跟来。 从切入战场到现在,除去最开始硬碰硬压制住凶悍的景朝骑兵之外,厉冰雪的心思始终有一半放在远方的广陵城,同时指挥飞羽营不紧不慢地追赶着对方两千骑。 如果桑迈以前和飞羽营交过手,肯定不会如此托大,而是老老实实地守在步卒大阵的侧翼。 靖州不像淮州,依靠盘龙关和来安防线就能将敌人拒之门外。 以平阳城为核心的条形防线上,任意一处都可能遭受北燕游骑的袭扰,因此早在十多年前厉天润便在着手打造一支精锐的游骑军,这便是飞羽营的雏形。 飞羽营明面上主要负责刺探军情,驱赶北边派出的哨探,同时他们还肩负着以小股精锐的方式突袭对方腹地的任务。 简而言之,飞羽营是靖州都督府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培养出来的精锐骑兵。 平时他们化整为零探查情报,战时则可聚拢起来形成一支陷阵破敌的利器。 莫说实力要差一些的景军步卒,便是面对庆聿恭麾下最强大的骑兵夏山军,只要兵力相差不大,飞羽营也有一战之力。 在厉冰雪的掌控下,飞羽营并未爆发出最强的实力,才会给桑迈一种自己能从容且战且退的错觉。 当广陵西门打开、陆沉率领千余人出城的时候,厉冰雪便注意到这一幕,同时眼中泛起一抹奇异的神采。 她在来前已经了解过,负责广陵城防的是副指挥使段作章,虽然此人才三十五岁,但已戎马将近二十载,可谓是不折不扣的沙场老将。 从资料上的记载来看,段作章属于用兵极其沉稳的风格,一般不会轻易冒险,故而厉冰雪心里有些讶异,没想到对方能够看明白自己的意图,而且如此果决地配合。 更让她惊讶的是广陵城中竟然藏着一支骑兵。 这些心思转瞬即逝,她悄无痕迹地带领飞羽营拉长与景军骑兵之间的距离,同时不断调整着方向。 当她看到广陵骑兵杀入景军阵地,登时不再犹豫,猛然拨转马头朝着正南面。 飞羽营随即转向,没有再理会被逼到外围的骑兵,数千骑加速冲向景军本阵! “不好!” 桑迈瞬间后背泛起一阵冷汗,连忙率领骑兵掉头,然而对方只需要稍微转向就能达成目标,可他们却需要调转一百八十度。 对于高速奔驰的骑兵大队来说,这种程度的转向绝非简单的掉头,那样只会让自身陷入混乱,再重整阵型发起冲锋需要更多的时间。
哪怕桑迈满心焦急,他也必须带着部属在广阔的平原上绕出一个半圆,先减速再加速,如此才能保证阵型的完整。 他们才刚刚开始转向,飞羽营就已经到达景军本阵附近一射之地! 厉冰雪单手提着马槊,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飞羽营众将士齐声嘶吼,如滔天巨浪砸了上去! 今日攻打广陵城,秦淳已经做好细致的安排,除去桑迈率领的两千骑兵,他将一万两千名步卒分出四部,三千人负责第一波主攻,剩下九千人按左、中、右三军并列。 在飞羽营出现、广陵骑兵出城主动进攻之时,他便已经对阵型进行调整,放开前阵的同时让后方三阵更加紧凑。 弓手和矛手没有挡住飞羽营,也未对这些高速疾驰中的骑兵造成太大的杀伤。 问题在于,秦淳压根没有想到会有一支靖州骑兵忽然出现在战场上,因此他没有在大阵外围布置拒马,只能依靠枪盾兵挡在阵前,直面对方的冲击。 飞羽营以三十余骑为一排,每骑之间距离两三丈,从发起冲锋到抵临阵前,他们的阵型都保持得极好,丝毫不见涣散。 从景军枪盾兵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铁骑洪流从远处席卷而来,越到近前越能体会到那种极其恐怖的冲击力。 他们深呼吸压制着心里的紧张,被动等待这股洪流的到来。 二十丈、十丈、五丈,踏阵! 厉冰雪身先士卒,白马四蹄攒起,一声嘶鸣直上云霄,猛然跃入景军阵中。 那杆长达丈二的马槊挥舞开来,瞬间便有数人死于铁锋之下。 飞羽营将士紧随其后,只在接触的一瞬间,景军阵型便出现剧烈的震荡。 下一刻,厉冰雪挥动马槊,带领部属长驱直入! 广陵城墙上,段作章眼中难掩激动,当机立断地说道:“传令刘统钊和宁雍,全力出击,直取敌方中军!” 恢弘悠扬的角声响彻天地之间,广陵西门大开,两名虎虎生威的年轻校尉各领一军杀出,顺着后备军开辟出来的道路向前猛冲。 在听到提前和段作章约定的总攻信号后,陆沉挥刀砍死一名景军步卒,朗声道:“直取中军!” 李承恩立刻会意,高亢的声音复述着陆沉的话,后面的人依次传达,很快所有人都清楚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那便是跟着陆沉等人,一直向前! 此刻的广陵城西面,血战将将开始。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飞羽营数千骑从北面切入景军侧翼,陆沉领千余骑从东面强硬杀入,而在他们后面则是广陵军三千步卒。 桑迈带着骑兵赶来,但已经无法改变混战的局势。 此刻双方的兵力差距不算很大,景军有一万三千余人,齐军也有八千人,正常情况下都有一战之力。 关键在于,两军的士气截然不同。 飞羽营自不必说,广陵守军心中的怒火压抑很久,无论是陆沉带着的后备军,还是那两名年轻校尉统率的步卒。 他们亲眼目睹敌军在城下毫无人性地屠戮平民,若非段作章强行压着,恐怕他们早就想出城与敌人拼命。 此刻终于能够面对面厮杀,那股悲愤的情绪霎时间倾泻出来,犹如山洪暴发雷霆落地。 “杀!” 无数道怒吼从胸腔中迸发。 “杀!” 所有人挥舞着兵器找景军士卒拼命。 “杀!” 他们双眼赤红悍不畏死地向前推进。 景军阵型开始动摇,然后渐渐涣散,越来越多的人觉得手中的兵器变得沉重起来。 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人,而是漫山遍野从牢笼里放出来的猛兽。 陆沉双眼紧紧盯着远处的敌方中军,隐约能看到敌军主帅的身影。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处处谨小慎微,哪怕知道陆通的人脉很广,也没有想着做一个张扬无忌的纨绔子弟。 因为前世的经历以及病魔的侵袭,他十分珍惜这个重活一次的机会,故而从未想过纵情放肆。 然而先前看着那些孱弱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死在敌人屠刀之下,看着那个五六岁的女童懵懂又怯弱的眼神,他心中仿佛有一团火腾腾升起。 这团火不会焚毁他的理智,只会让他放下一些顾虑,回到当年那个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的性情。 他是军人,不会将愤怒寄托于口舌之争。 唯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076凭一口气 九锡广陵春雨076【凭一口气】决战来临之时。 齐军从两个方向刺入景军阵地,三支完全不同的军队逐渐显示出风格上的差别。 刘统钊和宁雍率领的广陵军主力步卒非常严谨,两人分别领着一千五百人稳步推进,士卒也能跟上整体的节奏,基本不会出现无头苍蝇一般的状况,将段作章这几年练兵的成果悉数呈现出来。 他们主攻景军的左翼,两拨人马还可以相互接应,虽然战局的推进不快,胜在步步为营而且自身始终能维持较为完整的阵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陆沉带领的后备军,他们从前阵突入之后便一直往对方的中军硬凿,经过一段时间的混战,这支队伍已经如天女散花一般分开,最奇特的是他们居然没有因此溃散。 战至此时还能紧紧跟在陆沉身边的有三百多人,无一例外都是之前参与过夜袭的高手,还存活的陆家护院全部在内。 余者皆已散开,以原本就相识的关系组成小队,在景军阵中来回拼杀。 当战争的态势进入绞杀阶段,局面愈发混乱之时,后备军反而渐渐习惯这种境况,将他们身手高明的优势发挥出来。 当然,相较而言他们的推进速度最慢,主要还是无法形成正规军那般万众一心的合力。 用陆沉此刻的心情描述,大抵便是瞧着热闹非常,仔细一看还在原地打转,战线始终难以前推。 飞羽营便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正面例子。 单论个体的武力,除去厉冰雪身边的百余人,其他将士的平均实力远远不如陆沉率领的后备军,但比起战场上的阵法合击之术要超出太多。 他们主攻景军的右翼,几乎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厉冰雪甚至还能分出近千人拖后阻截桑迈率领的景军骑兵。 虽然从整体上来看景军阵型摇摇欲坠,却偏偏能一直坚持下来。 在这种惨烈的白刃战中,大框架上的谋略已经很难发挥作用,只比拼主帅洞察战局的能力和士卒的抗压能力。 后者尤其重要。 刀刀搏命的厮杀里,意志力将成为左右战争胜负的重要筹码。 这个时代的军队组织度不够,但也绝非损失兵力达到一成就会崩溃。 绝大多数时候,这个一成指的是总兵力,不仅包括战兵还有辅兵乃至于民夫。 将范围缩小到主力战兵,正常情况下一支军队完全可以承受三成左右的损失,如果是百战精锐还能进一步提高。 秦淳率领的这支军队的骨架是景朝老卒,另外一部分是陈孝宽派来的北燕兵卒,这些人此刻被安排在右翼和前阵之间的肋部。 面对飞羽营高歌猛进的全力进攻,秦淳只思考了一瞬间便做出决定:“传令亲卫营协防右翼!” “遵令!” 传令官朗声应道。 亲卫营两千人在此前几日的攻城战中并未动用,这是秦淳压箱底的杀手锏。 在先前的奇袭古道之战,秦淳便是带着这支亲卫营以及部分老卒翻越双峰山脉,然后在兵力多出一千人的前提下,从守卫古道的广陵军后方发出攻击,一个时辰内成功击溃对方夺占古道。 秦淳原本打算在今日的攻城战里,如果确定守军拿不出那种奇火,便用亲卫营来完成致命一击,只是没想到靖州骑兵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他立在战车之上,身边都是持盾护卫的亲兵,防备战场上随时可能出现的冷箭。 视线移向东面,秦淳脸上煞气隐隐,当看到手持巨斧大刀的亲卫营赶去时,他嘴角不由得浮现一抹冷笑。 先解决靖州骑兵再与广陵军决战,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战场东线,厉冰雪第一时间注意到敌军阵型的变化,旁边一名亲兵吼道:“校尉,那应该是景军主将的亲卫营,巨斧大刀专门对抗我军骑兵!” “知道。” 厉冰雪简短回应,目光转向东北方向,那里是景军右翼和前阵的连接地带。 这一刻她心里有着极其短暂的犹豫,因为不确定广陵骑兵能否及时地配合自己。 在高强度的厮杀当中,她只能偶尔看一眼那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却发现委实难以找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一方面这支骑兵的军纪可以用涣散来形容,进入战场没多久就开始各自为战,另一方面他们偏偏有很强的个人实力,在与景军士卒的厮杀中轻而易举就能占据优势。 直到现在,厉冰雪依然有将飞羽营带出战场的信心,因为他们始终如一个整体作战。 接下来如果要做出那个决定,她必须承担相应的风险。 如何抉择?
远处的战局忽然发生变化,厉冰雪猛然双眼一亮。 在两军如顶牛一般强硬僵持的时刻,陆沉敏锐地察觉到敌军的战线开始收缩。 他凝神观察几瞬,同样发现敌方中军在抽调兵力前往右翼,前阵自然要收缩。 如此一来,敌人的中军岂不是出现短时间的空虚? 他的心跳猛然加剧,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形成。 注意到他的动作出现迟滞,林溪扭头望来,高声道:“师弟?” 陆沉策马向她靠近,看了一眼她手中尚在滴血的斩马刀,干脆利落地说道:“师姐,敌人中军当下孱弱,我想试一试。” 林溪虽然没有带过兵,但她跟随七星帮与北燕官军厮杀过好多场,也经历过很多小型的战役,对于战场上的风云变幻并不陌生,瞬间便领悟陆沉的心思。 她反手一刀将摸过来的景军士卒砍倒,随即粲然一笑道:“那就杀过去!” “好!” 陆沉胸中豪气顿生,他知道这个决定是在冒险,毕竟对方中军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倘若无法及时达成目标,或者靖州骑兵不能果决地配合,即便他能冲进去也出不来。 但是人生哪有稳赚不赔的生意? 既然要赌索性便赌一次大的! 陆沉望着正前方重重战线之后的敌方中军,将集结的命令传达给李承恩,随即一道道往后传去,没多久就集合了四百多人,其他人除去伤亡的那些,基本都已经陷入艰苦的阵地战中,无法抽身而出。 前方的敌人数倍于己。 陆沉深吸一口气,右手用力握紧刀柄,双腿猛地夹住马腹,这匹由陆通花费大价钱买来、陪着陆沉已经两年多的着甲神骏抬起双蹄,将一名冲上来要砍马腿的敌人生生踏死,随即向前冲去。 他身侧是林溪和李承恩,周遭则是忠心耿耿矢志不移的陆家护院,后面则是满心壮烈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三百余名高手。 向着前方如林刀枪,毫不畏惧地发起最猛烈的冲锋! 大风起,天地变色! 陆沉现在还不是顶尖高手,但是在此刻的战场上已经够用,更关键在于他能敏锐地发现这个宝贵的机会,而且有敢于豁出一切赌命的勇气。 景军阵型越往前越严密,毕竟他们的后方是全军的核心,而且战事爆发到现在他们一直被压着打,这些景廉族人同样压抑着火气。 区区数百人就敢直取中军? 远方在亲兵团团保护中的秦淳看到这一幕,嘴角不由得泛起冷笑,此刻他更关注的是右翼的战局,亲卫营若能缠住靖州骑兵,则大局可定矣! 然而下一刻他面色微变,以陆沉、林溪、李承恩和广陵许家派来的两名高手组成的先锋,犹如一柄斩断天地的巨斧,硬生生破开一条路,连续凿穿两道防线,带着数百骑强行往里面迫近。 与此同时,战场左翼的两位年轻校尉也注意到前阵的动静,当他们发现那支后备军正在攻向敌方中军,两人在最短的时间内交换意见,旋即达成想法一致。 刘统钊先前在城墙上吼出那句话,或许有人会觉得他不像传统意义上的铁腕军人,但段作章如此信重他显然自有原因,那便是这个年轻人一腔热血敢于舍身死战。 他挥动长矛挺身前刺,口中怒吼道:“兄弟们,跟这群北朝畜生拼了!” 宁雍相对内敛一些,动作却丝毫不慢,带着身后步卒提速向前。 仗打到这个份上,怯懦者早已活不下来,广陵步卒齐声响应两位年轻的校尉。 “杀!” 局势再度变化,左翼阵型收到的压力猛然加大,而前阵防线又接连被陆沉带兵突破,秦淳勃然大怒,连声厉喝下令士卒们守住。 原因无它,从一开始秦淳就将大部分兵力调整到右翼,目的就是要吃掉来者不善实力强悍的靖州骑兵。 至于兵力同样有四千余人的广陵军,秦淳并未放在眼里。 陆沉不知道对方主帅的想法,他也没有心情去猜度,甚至此刻都无暇去想靖州骑兵能不能果断地配合,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 眼前是一个又一个扑上来的敌人,各种长兵器冲他攻来,鲜血不断在视线里飞溅,空气中的血腥气已经浓重到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他机械地挥刀,决然地向前。 支撑他的不是武功更不是功名利禄。 至少在此刻,唯有胸中那口浩然气长存不泄,让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用手中长刀杀出一个海晏河清! 077点一盏灯 九锡广陵春雨077【点一盏灯】战场右翼,秦淳的亲卫营匆匆赶来,在他们还没有接手防线的时候,变化再度发生。 此时厉冰雪已经看见远处的动静,那支广陵骑兵在一名年轻武将的带领下朝敌人的中军发起搏命的冲锋,这个举动看似很鲁莽很冲动,然而却无比契合她的构想。 她先前选择进攻景军右翼一方面是出于便利,另一方面自然是早有观察。 在靖州都督府历练多年,尤其是近两年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和小股敌人交手过招,厉冰雪对景朝老卒和北燕军队的特点非常熟悉。 她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分辨出敌方军队归属于哪一方,今日亦不例外。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要强行击溃景朝步卒,虽然对于飞羽营而言这并非绝对不能做到,可是肯定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飞羽营不属于她厉冰雪个人,而是靖州都督府极为宝贵的精锐游骑军。 纷繁混乱的战场上,厉冰雪的目标一以贯之,先前所有的决定都是为这最后一击做铺垫。 她将景朝骑兵调动然后逼到外围,接下来猛攻敌方右翼是为了将秦淳的亲信底牌拉出来,最终目的却是要打一个时间差,直插敌军肋部! 这里是北燕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手下的兵,虽然在北燕军队中实力较强,但是根本无法和坚韧的景朝老卒相比,只要能击溃这支军队,敌军整体阵型必然溃散,接下来便再无扭转的机会。 想要达成这一点必须频繁调动敌军的防线,还要广陵军敢于舍命强攻敌人的心脏,如此才能创造出足够的空间。 厉冰雪清冷的声音传遍四周,随即只见军旗变向,飞羽营将士心领神会,跟随她猛然转向东北。 他们甩开尾随而来的秦淳亲卫营步卒,在战场上划出一道优美且犀利的弧线,如天神下凡一般来到北燕军队的面前。 破阵! 犹如一柄锋利的长刀插入软嫩的豆腐,然后反手一搅,便是支离破碎! 北燕军队鏖战许久,此刻已经十分乏力,面对人人皆是高头大马的飞羽营骑兵,他们在主将愤怒的吼声中坚持了几息时间,然后直接溃散。 厉冰雪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长时间在最前线厮杀,她身体里的内劲同样消失得很快,但是对于一位六岁时就开始练气、九岁就能初窥武学门槛的天才来说,她用无数血汗换来的是远超常人的强韧意志。 她鬓边的青丝因为汗水粘连,但她手中的马槊依旧强劲有力挡者即死。 身边的百余骑是厉天润亲自选出来的年轻俊彦,他们武学天赋不及厉冰雪,可是足够忠心足够悍勇,正是这百余人以厉冰雪为核心撑起飞羽营的骨架。 在他们第一波凶悍到极致的攻击下,北燕军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然后朝后方溃散而撤,这股溃兵直接影响到战争的局势,让秦淳一直维持的完整防线直接崩溃。 倒卷珠帘之势已成,厉冰雪仍未松懈,带领飞羽营如驱赶牛羊一般,步步紧逼迫使北燕军队倒冲景军本阵。 先前秦淳试图用裹挟百姓的方法让广陵守军投鼠忌器,现在厉冰雪以牙还牙,战争胜负的天平逐渐倾斜。 当此时,秦淳的亲卫营还跟在飞羽营屁股后面,他们没有想到北燕军队溃败得如此迅速,仿佛是跟靖州骑兵有了提前的约定。 主将愤怒地叱骂着,同时命令部属斜插阻挡,但是厉冰雪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裹挟着北燕败兵径直冲向秦淳所在的中军。 她终于能喘口气,却没有时间歇息,因为战事还未结束。 这一刻她非常好奇广陵骑兵的主将是谁,为何之前查看资料时没有任何相关的记载,甚至她都不知道广陵守军何时有了一支千人骑兵。 现在她只希望对方能再坚持片刻时间,等到景军本阵被冲垮,那便是里应外合大胜之机。 陆沉自然不知道厉冰雪对他的期许,厮杀这么长的时间,他已经清晰地感知到体内力量流失的速度在加快,旁边其他人除了林溪之外,大多已经出现动作迟缓的迹象。 但是这并不重要。 随着左翼广陵步卒不要命的奋勇推进,右后方飞羽营裹挟着败军再三冲击,景军本阵不可避免地松动,破绽越来越多。 对于已经带人杀进来的陆沉来说,现在就是最后决战的时刻。 人是血人,马是血马。 再往前,距离敌军的帅旗已经只有不到二十丈。 陆沉死死盯着那里,眼中再无他物。 这二十丈的距离不知有多少敌人阻拦,仿佛是一道天堑横在眼前。 他探出左手摸了摸坐骑的颈部,又贴着它的耳朵低声道:“帮我一次。” 坐骑晃了晃脑袋,显然没有听懂这句话,但是下一刻它便有了动作,在已经筋疲力尽的情况下,这匹神骏再度奋起,一往无前地迈开四蹄开始加速。 一个人,一把刀,向死而生。 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中,似乎有某种情绪在胸膛里炸开。 林溪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眼中并无柔情缱绻,唯余肝胆相照。
她明白陆沉在做什么,为何要这样做。 或许明天太阳升起之后,这位聪明又体贴的师弟不会记得今日战场上心绪的变化,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 将这些暴虐成性的景廉人留下来,杀光他们,用他们的首级筑造一座震慑后人的京观! 在来到广陵之前,林溪对南齐境内有钱有势之辈有种天然的不信任,因为她在北地见过太多的人间地狱,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不止在于齐朝皇室,更有数之不尽的门阀权贵,是他们让大齐帝国孱弱如斯,卑微如斯,苦痛如斯。 是陆沉改变了她的看法,哪怕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 他本可以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哪怕广陵城破淮州失陷,只要陆家及时去讨好景朝的豺狼,就像河洛城里那些人做的一样,他依然可以维持奢遮的生活。 但他因为那些如草芥一般的百姓,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意,这足够让林溪刮目相看。 两人从出城到现在一直并肩战斗,林溪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即便只是这一刻,也够了。 林溪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从容地策马向前,很快便追上陆沉,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再度并肩杀向敌人。 后面便是李承恩,再后是许家派来的两名高手,陆家的护院,城内各家大族贡献的人手。 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 前赴后继,绝不停歇。 这股决然的气势终于震慑住秦淳,在先前的调度中他并没有犯下太多的错误,唯一没有考虑到的是久战之下的北燕军队外强中干,但那虽然很危险却仍有拖延寻求转机的可能。 当陆沉带着所有人近乎亡命一般的冲锋时,秦淳做出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中军后撤!” 当这道命令发出后,战场上大部分人便看见,景军核心区域之内那杆帅旗向南移动。 厮杀中的陆沉瞧见之后,忽地嘴角咧开。 极其复杂的战场上,一个小小的变化足以决定整场战事的走向。 在北燕军队溃败,景军本阵已经松动的情况下,帅旗被迫南撤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秦淳高估了部属们的抗压能力,同样低估了陆沉的决心。 景军溃败的迹象彻底显露。 左翼广陵步卒杀开一条血路,刘统钊和宁雍两位年轻悍将浑身是血地冲开敌人的防线,堵死了秦淳的退路。 另一个方向的北燕溃军冲开了景军的阵型,厉冰雪指挥着飞羽营一通掩杀,景军阵型轰然垮塌。 中军阵中,陆沉胯下的坐骑忽地一声哀鸣,却没有立刻倒下,等他脱离马镫跳下之后,伤痕累累的神骏才轰然倒地。 陆沉没有时间伤心,他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燃烧着体内全部的力量,大步向前加速疾冲。 此刻双方的人马犬牙交错,几乎遍地都是人,战马已经很难前行,林溪和李承恩毫不犹豫地弃马跟上,又有二十余人先后如此。 十步之遥! 这十步仿佛比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走的所有路都要漫长。 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在最艰难的时刻,秦淳终于不再后撤,他和身旁的亲兵们蜂拥而上,要在这片狭小的空间内将杀到面前的齐军全部斩杀。 秦淳同样盯着陆沉,此刻他已经完全能够确认,就是这个年轻人破坏了他的计划,让他一举夺占广陵建立奇功的梦想化为泡影。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眼中泛起一抹狰狞且疯狂的杀意,连进数步挥刀砍向陆沉的脖颈。 陆沉不退反进! 秦淳望着对方脸上冷厉的神情,心中突感不妙,但这个时候已经无法改变身体的姿态。 一柄斩马刀从左侧刺来,狠狠捅进秦淳的小腹,林溪鬓发散乱,唯独眼神依旧明亮。 秦淳脚步猛地一滞。 另一杆长枪斜刺里杀来,贯穿他的肋部,李承恩脚步一颤,随即又猛地站稳身形,牢牢抵住秦淳的身体。 秦淳手中的钢刀顺势落下,但已经失去了一半力量,陆沉不避不让,任由这把刀落在自己的肩头,一阵剧痛袭来,他却毫不在意,在对方其他人抢上来之前,双手持刀奋起最后的力量横砍而去! “给我去死!” 秦淳的头颅飞起,旋即掉落于地,骨碌碌滚出数步。 他瞪大着眼睛,望着那具无头身躯无力倒下,望着那杆帅旗被人掀倒在地。 “万胜!” 激昂的吼声弥漫整个战场,随着帅旗的倾倒,景军彻底失去了斗志,犹如野兽一般漫无目的四散溃逃。 陆沉以刀拄地,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扭头望向远方的广陵城。 他听着己方将士延绵不断的欢呼声。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露出一抹几乎油尽灯枯、而又极其欣慰的笑容。 还欠33更~ 078王见王 九锡广陵春雨078【王见王】秦淳的死亡给景军的棺椁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无论景朝步卒还是北燕军队,溃败已经成为必然,包括留守景军大营的一千战兵和数千辅兵,皆如丧家之犬一般向西逃窜。 桑迈有心抢回秦淳的尸首,但在这等煌煌大势之下,他只能尽力收拢残兵败将一路向西。按照事先的约定,北燕后续大军正在通过望梅古道,而西南面也有牵制广陵军主力的景军六千精锐。 往西逃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齐军顺势掩杀。 由飞羽营副将统率的两千余骑、刘统钊和宁雍率领的近千步卒、以及段作章让一名校尉领着城内全部的生力军,往广陵城西面追杀十余里,一路斩获颇丰。 若非担心迎头撞上可能出现的景朝援兵,这些人说不定能一直追下去。 纵如此,广陵军和飞羽营取得的收获也已非常惊人。 算上后续追杀时不断扩大的战果,此战共斩杀敌军六千余人,俘虏三千余人,缴获的兵器数以万计。另有景军空营一座,里面的粮草辎重被守军走时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对于物资丰裕的广陵城来说,这点粮草辎重无足轻重,敌军首级和缴获的兵器才是真正的军功。 如果累积前几日战事的伤亡,景军此番将近两万人突袭广陵,连战连败最终含恨溃逃,损失兵卒达到一万三千余人,主将秦淳殒命沙场身首异处,逃回去的兵马仅有四五千人,几乎等同于全军覆灭。 最关键的是,广陵之战的落败意味着北燕和景朝攻略淮州的计划全盘失败。 当然,此战齐军自身的损失也不小。 主动出击的广陵军三千步卒伤亡近半,飞羽营阵亡三百余人,伤者近七百。 陆沉统领的后备军骑兵阵亡四百余人,几乎人人带伤。 尤其是最后跟随他冲击敌方中军的四百人,阵亡者接近一半。 若非广陵军步卒和飞羽营及时冲散敌军,这四百人未必能活下来。 总体而言,在兵力处于弱势且背水一战的情况下,齐军以阵亡接近两千人的代价取得数倍的战果,将包围广陵城的燕景联军杀得狼狈逃窜,依然是一场足以震慑南北的大捷。 陆沉没有参与后续的追杀,实则在枭首秦淳之后,他便处于脱力的状态,林溪和李承恩等人守在他身旁。 林溪望着陆沉肩头的伤势,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内衬的衣摆,为他简单包扎以便止血。 “师姐……” 陆沉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只见林溪白皙的面庞上多了几道血污,下巴上悬着晶莹的汗珠,鬓边的青丝已经湿透,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泛着关切和责备的情绪。 “伤势不重,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还好他挥刀的时候已经没多少力气,要不然你就算不死也会在病床上躺几个月。你现在入门还没多久,对于上玄经的参悟差着火候,就算运功全身也做不到刀枪不入。” 林溪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地说着。 陆沉笑吟吟地望着他。 李承恩和陆家的护院早都转过身去,彼此对望一眼,神情都有些古怪。 林溪恍若未觉,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窝着火,一时激愤难免顾不上许多。可是打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再者当时敌军注定溃败,伱完全可以等局势彻底稳定下来再去割他的脑袋。如果让世叔知道你这样鲁莽,以后还会让你从军?” “下次不许这样了,听到了么?” 林溪一本正经地望着他。 陆沉连忙点头道:“师姐有命,不敢不从,我保证记在心里,每天都默念几遍。” “油嘴滑舌!” 林溪没有杀伤力地瞪他一眼。 “师姐,帮帮忙。”陆沉苦着脸说道。 “嗯?” “站不起来了。” 林溪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让你逞能。” 话虽这么说,她终究还是伸出手将陆沉拉起来。 忽有十余骑朝这边奔来。 及至近前,领头骑士跃下坐骑,大步朝前。 李承恩等人警惕地望着对方。 来人目不斜视,在距离陆沉四五步的地方站定,手中提着一个水囊,对陆沉询问道:“阁下可是广陵骑兵的主将?”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将,眉眼间英气十足,又带着几分孤傲之色。 他颔首道:“是我,请问你是?” 女将的目光停留在他苍白的面庞上,见礼道:“我叫厉冰雪,现为靖州都督府飞羽营校尉,奉大都督之命驰援广陵。” “原来如此,多谢厉校尉雪中送炭。”
陆沉本想抬手还礼,然而身体实在乏力,只能微笑歉然道:“在下陆沉,现为织经司干办,奉命协助广陵军守城。” 厉冰雪微微一怔:“你是织经司的官员?” 这个答案大大超出她的预想。 回想方才的战事,厉冰雪对广陵守军很有好感,尤其是她领兵刚刚切入战场,广陵军便做出主动出击配合援军的决定,让飞羽营可以从容施行下一步计划。 接下来便是陆沉在关键时刻突袭敌方中军,牵扯敌军阵型的同时,如飞蛾扑火一般将大部分景军吸引到自己身边。此时飞羽营已将秦淳的亲卫营引诱到右翼,厉冰雪才有机会领军直插对方肋部,一举击溃最弱的北燕军防线。 这就是她匆匆赶来的缘故,只想见识一下广陵军何时出现这样一位有眼力又有胆识的年轻将领。 不成想这位竟然是织经司的干办,委实让厉冰雪感到讶异。 “是。”陆沉简略地应下。 厉冰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出他几近力竭的状态,便将水囊递了过去。 旁边伸来一只手接过水囊。 其实厉冰雪早已看见这只手的主人,而在先前的观察中,她便注意到陆沉身边形影不离的女子。 原因很简单,这女子的武功很高,比战场上绝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档次。 两人目光交错,随即分开。 没有一见如故,也没有火花四溅,场面非常平淡。 林溪打开水囊递给陆沉,待他悬空着灌了几大口,便又递回给厉冰雪。 “这位是?”厉冰雪的视线停留在林溪脸上。 “我叫林溪,陆沉的师姐,无官无职,一介平民。” 林溪平静地回应。 厉冰雪颔首道:“林姑娘身手卓绝,武功深不可测,这一战多亏有你协助陆干办,我军才能如此顺利地取胜。” 林溪淡淡一笑道:“厉校尉年纪轻轻就能统率数千精骑,翻手之间解除广陵的危机,可见家学渊源名不虚传。” 明明都是夸人的好话,陆沉却觉得隐约有几分别扭。 好在另外一拨人马的及时出现打破了场间略显古怪的气氛。 广陵军副指挥使段作章领着十余名亲兵策马而来,下马之后朝陆沉快步走来,望着他肩头的伤势关切地问道:“陆兄弟,可有大碍?” 陆沉微笑道:“无妨,有劳将军牵挂。” 段作章松了口气,然后才与厉冰雪相见,感激地说道:“本将原本打算死守广陵,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会让敌军得逞。没想到飞羽营会突然出现在敌人身后,因此才有今日这场大胜。本将代表广陵军所有将士和城内百姓,谢过厉大都督与厉校尉援手之恩。” 说罢便躬身一礼。 厉冰雪连忙侧身让开,诚恳地说道:“将军切莫多礼。厉大都督说过,靖州与淮州共为一体休戚相关,互为奥援才是长久之策。” 虽然彼此都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是段作章知道急不来,毕竟旁边还站着一个伤员。于是他便让众人返回广陵,同时他已经让民夫出城寻找伤员以及搬运阵亡将士的遗体,另外还有收押俘虏及打扫战场,诸事繁杂千头万绪。 众人逐渐接近城门,负责追杀敌军的将士们也已返回。 硝烟散去,悲喜交加。 为白刃战中阵亡的同袍而悲。 为击溃敌军的酣畅胜利而喜。 但是无论如何,相较于死守城池最后被攻破、无数门户家破人亡的结局,现在的结果已经超出大多数人的预料。 很多百姓自发来到城外帮忙打扫战场,还有很多人在城门附近迎接凯旋的战士。 知府詹徽、织经司广陵察事李近、各衙门属官、城内乡绅士族的代表、不计其数的黎民百姓,他们整齐地站在道路两旁,望着广陵军和飞羽营的将士们鱼贯而入,欢呼喝彩声接连不断。 陆沉、林溪、厉冰雪、刘统钊、宁雍、李承恩和每一位血染战袍的将士,挨个接受满城官民的礼敬。 夕阳西下,人间一片昏黄。 在喧嚣的人群中,一位泪流满面的妇人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从面前走过的军人们。 妇人不停地抹着眼泪,心里既有亲人故去的悲伤,又有大仇得报的喜悦。 女童抬起小手帮她擦拭着泪水,乖巧地说道:“娘,不要哭……” “嗯,娘不哭。” 妇人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然后朝着面前经过的将士们矮身福礼,喃喃道:“愿上苍保佑恩人们此生平平安安。” 079青云路 九锡广陵春雨079【青云路】南齐建武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 广陵城守军与靖州都督府飞羽营通力合作,大败燕景联军于城下,前后数战累计斩首近万、俘虏三千余人,一举解除广陵危机,史称广陵大捷。 五月二十五日,淮州大都督萧望之调集镇北军、飞云军、来安军、泰兴军、坪山军和盘龙军各一部,于来安府北部青峡一带设伏,激战从早至晚,击溃大举南下的北燕东阳路八万大军,斩首两万、俘虏近两万,缴获粮草辎重无数,史称青峡大捷。 消息传至广陵境内,刚刚经历惨败的燕景联军惶惶不可终日,只能从望梅古道撤回北燕沫阳路。 五月二十九日,蛰伏于广陵府西南角的广陵军主力,由都指挥使齐泰抽选两千虎贲,另有淮州都督府亲卫营一千精锐,在萧望之次子萧闳的率领下一路向北。 这三千勇士与飞羽营配合,不仅重新夺回望梅古道的控制权,还将尚未来得及撤退的北燕军队三千余人斩杀过半,余者无不跪地求降。 至此,淮州大定。 …… 这些天陆沉一直待在府中养伤。 秦淳那一刀入肉半寸,所幸没有伤到骨头,但是仍旧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陆沉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不仅婉拒段作章让他共同书写请功奏表的邀请,连织经司的事务都不再过问,成日里吃喝睡觉,醒来的时间基本都在陪林溪聊天。 “其实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薛怀义帮他换好伤药,又为他诊脉查看,然后满面和煦笑容地说道。 陆沉本不愿劳动这位老神医,但是对方再三坚持他也不好矫情作态,一老一少这几天相处下来颇为相得,他也不再过于谨慎,当下便摇头道:“小侄这段时间已经立了不少功劳,再去争着出风头未免不妥。” 薛怀义神情温和地道:“抢夺别人的功劳当然不妥,但该是你的功劳也不必推走。不过,段作章是个老实人,再加上你在伪燕细作这件事上帮过他,想必他会原封不动地记载此战详情。要是他敢贪墨伱的功劳,老夫就算不要这张老脸,也要去找萧大都督辩个分明。” 陆沉道:“多谢世伯照拂。” 薛怀义摆摆手,感慨道:“若是在以前,老夫也只是看在陆老弟的面子上照顾你这个晚辈。但是那天老夫就站在城墙上,与詹知府一起亲眼看着你舍身苦战,你是好孩子,军中儿郎也都是好样的。” 陆沉汗颜道:“世伯言重了,小侄只是尽力而为。” 薛怀义又道:“现在老夫总算明白,当年令尊为何不逼你参加科举考功名,想必他早就有了安排,你也确实争气。有了这一战的军功打底,你在军中的前程自会一帆风顺。” 陆沉正要开口,却见宋佩站在门边,便转头问道:“什么事?” 宋佩垂首答道:“少爷,那位厉校尉登门拜访,林姑娘也来了。” 薛怀义望着满面歉然的陆沉,忍俊不禁道:“去罢,老夫也要回府看看了。” “小侄恭送世伯。” 陆沉将薛怀义送到府外,转身走向前院正厅。 厅内二女对面而坐,气氛似乎很安宁。 丫鬟们上茶之后便退了出去,只将两位客人留在厅中。 陆沉进来之后先行见礼,然后左右看看,坐在了林溪的下首。 其实这不是厉冰雪第一次登门拜访,在广陵之战的第二天,陆沉还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她便已经来过一次,只是见陆沉难以久坐,略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厉校尉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见教?”陆沉温文有礼地问道。 厉冰雪依旧是甲胄在身,言语间亦是行伍中人的干脆利落:“今日冒昧登门,是想邀请陆干办加入靖州军。若不嫌弃的话,阁下可以直接入我飞羽营。” 这句话让陆沉和林溪同时怔住。 陆沉当然不会自恋过头,以为这位容貌殊丽气质洒脱的女将对自己有什么想法,所以对她的来意颇为好奇。 不成想对方确实对他这个人有想法——想直接将他带去靖州都督府。 林溪秀气柔美的眉峰蹙着,右手不自觉地握紧杯盏。 陆沉平复心情,斟酌道:“厉校尉,我能问问原因么?” “当然可以。” 厉冰雪清冷的眸光扫过林溪,然后望着陆沉说道:“广陵之战,你在战场上的表现很令人惊艳。除去最后枭首敌将的举动稍微有些鲁莽,此外无一不显示出你对战局的洞察能力,而且你敢于身先士卒,这是飞羽营选拔将士最重要的标准。” “校尉谬赞。”陆沉不急不缓地应道。 厉冰雪继续说道:“当时得知你在织经司为官,并未进入广陵军,我便有了这个想法。后来这几天从段将军处,我了解到你这段时间立下的功劳,以及在守城时多次建功的表现,都足以证明你在兵事上的天分。我知道此行很莽撞,还请你谅解,因为我很快就要率军返回靖州,实在没有太多时间辗转迂回。” 陆沉摇摇头,淡然道:“校尉不必多心,我并无埋怨之意,只是这件事确实不太妥当。” 林溪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厉冰雪坦然道:“依我的身份确实不该这般托大,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向厉大都督举荐你。靖州都督府三面皆敌,大都督求才若渴,绝对不会轻视像陆干办这样的年轻俊彦。如果你不愿进入飞羽营,也可在大都督麾下做事。” 对于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年轻女将,陆沉心里非常敬佩,虽说他不会答应这个略显突兀的请求,但还是尽量委婉地说道:“承蒙厉校尉赏识,我不胜感激,但我前不久才接任织经司干办,委实不宜擅自决定前程。”
厉冰雪神色平静,从容地道:“陆干办不必担心,织经司官员转入军中十分常见,而且你有广陵之战的军功傍身,从军后也没人敢说三道四。若你愿意,厉大都督自会与织经司提举秦大人交涉,相信织经司愿意成人之美。” 这句话便有些霸道了。 旁边忽然响起一个温婉却又坚定的声音。 “不可以。” 林溪直视着厉冰雪,不容置疑地说道:“厉校尉,我师弟身为家中独子,远赴靖州本就不妥,总得顾虑陆世叔的想法。再者,师弟他既然不愿,校尉又何必咄咄逼人?” “林姑娘,我何曾相逼?” 厉冰雪略显不解。 林溪直白地道:“厉校尉习惯军中爽直作风,自然感觉不到。我师弟秉性纯善,又念及校尉解救广陵之情,因此才不愿直言相告伤了和气。” 厉冰雪微微皱眉,旋即点头道:“林姑娘教训的是。陆干办,抱歉。” 陆沉摇头道:“厉校尉不必致歉,只是师姐所言确是我心中所想,家父已然年迈,我终究是要留在家中尽孝,至少也得在淮州境内。” 厉冰雪很快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眼中忽现几分笑意,淡然道:“想来也是,凭借陆干办在此战中的表现,淮州萧大都督又怎会视而不见。我正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所以才提前争取一番,既然陆干办不愿,那我便不再多言。” 她性情极为干脆,当即便起身告辞。 如此爽利的风格倒是让林溪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遂起身与陆沉一起相送。 片刻过后,陆沉站在廊下,面带微笑地望着林溪。 “师姐。” “作甚?” “师姐方才好厉害,那位厉校尉被你说得哑口无言。” “哪有……我只是不太喜欢她在你面前太强势的作风,虽然我知道她并非刻意如此。” 林溪转过头去,光洁的下巴微微扬起。 陆沉见状有些憋不住笑,轻咳几声道:“师姐,今儿中午我们吃什么?” 林溪不解地打量着陆沉,轻声道:“你说呢?” 陆沉笑道:“我觉得可以让后厨煮两盘饺子,咱们师姐弟尝尝鲜。” “哦?”林溪似笑非笑,缓缓道:“师弟莫非想说,有饺子就行,后厨不用准备酸醋,是也不是?” 空气中危险的味道越来越浓郁,陆沉连忙摇头道:“我没有!” 随即落荒而逃。 林溪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哪里还有半点当日在广陵城外的雄姿英发,不由得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 翌日,陆宅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陆沉在外书房与其相见,见礼奉茶之后,苏云青凝望着对面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由衷地感叹道:“后生可畏。” 陆沉稍稍沉默,随即诚恳地说道:“如果没有大人的提携,晚辈也没有这个机会做事。” 如果他没有织经司干办的身份,自然也就无法插手很多事情,无法与段作章建立足够牢固的友情,也不可能参与城防事宜。 人的想法不会一成不变,不论他在广陵城外拼命的时候在想什么,至少在查抄顾家的时候,他是有意识地涉足官面上的事情并且提升自己的影响力。 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有织经司这个跳板。 苏云青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并未点破,微笑道:“只盼陆兄弟不要记恨当初的细作案就好。” 他其实很早就发现顾勇的古怪,但是为了顺藤摸瓜,默许顾勇对陆家的调查。虽说陆通一开始就依靠薛家的关系立于不败之地,苏云青也及时采信陆沉的看法,但是陆沉毕竟年轻,难保他不会留下芥蒂。 陆沉摇头道:“大人言重了,晚辈并未觉得当初织经司的做法有何不妥。” 苏云青笑容愈发亲切,如今他自然不会再提让陆沉北上潜伏之事,即便他真的愚蠢到这个地步,上面的那些人也不会同意。 他百感交集地说道:“在接到李近第一份急报的时候,我想的是提举大人肯定会将你要过去,让你直接进入总衙做事,说不定很快就能取代某位检校。但是前几天从萧大都督那里听闻广陵的战报,我才知道自己仍旧是看低了你。” 陆沉自谦道:“广陵之战非我一人之功,而且很多人比我功劳更大。” “个中曲直,大都督一望便知,陆兄弟不必谦虚。” 苏云青微微一笑,旋即揭开谜底:“萧大都督知道我要赶回广陵处理伪燕细作,便托我向你转达。如果伤势无碍的话,让你即刻前往来安都督府。” 陆沉心中一震。 苏云青道:“恭喜陆兄弟,这段时间的辛苦与热血不会白费,接下来便是你收获的时节。” 陆沉冷静地道谢,眼中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激动之色。 临别之际,苏云青又道:“干办并非织经司常职,如果萧大都督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继续保留,将来即便从军也会有很多方便。” “多谢大人指点。” 陆沉将他送走,返身站在廊下静立良久。 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枝叶被风吹响。 他习惯性地轻轻敲着廊柱,眼中渐有勾勒江山之意。 不怕大家笑话,我写庶子的时候最高记录一天就一万一千字,昨天写了一万五,导致今天大脑一直都是晕的,吃饭都看不清菜……我知道这很逊很菜,球球别骂,我继续努力,过两天把更新时间调整到中午12点怎么样? 080年少足风流 九锡广陵春雨080【年少足风流】厉冰雪第三次登门的时候,换了一身清爽干练的常服。 陆沉望着她的装扮和神态,心中隐约有了一丝明悟。 “陆干办,我明日便会率飞羽营返回靖州,因此特来辞行。” 果不其然,她开门见山地说道。 落座奉茶之后,陆沉道:“校尉怎不多歇息几天?飞羽营将士奔波上千里,又是连番苦战非常辛苦。” 厉冰雪摇头道:“淮州大局已定,纵然还有一些余波,都督府肯定会妥当安排。在我率军赶来的时候,靖州已经三面临敌,飞羽营不能擅离太久。” “原来如此。”陆沉感慨道:“校尉辛苦了。” 卸下戎装的厉冰雪更增三分颜色,眉似翠羽,肌如白雪,仿佛人如其名。 眼聚清波,青蔓顾盼,看似有情却无情。 若说林溪是空谷幽兰出尘脱俗,厉冰雪便是冰山雪莲似近实远。 或许只有这样的性情才能以女儿身屹立军中,而且是统领飞羽营这般精锐的游骑军。 听出陆沉话语中由衷的敬意,厉冰雪颔首致意,随即说道:“其实萧大都督派人来过,让我去一趟都督府,说是要感谢家父的援护。如果陆干办愿意加入靖州军,我肯定要去来安,总得当面向萧大都督解释清楚。既然陆干办早有决意,那我便不去了,尽早带着飞羽营返回靖州才是。” 陆沉忽然发现她的眼神稍稍有些不自然,再联想到她今日特来辞行,而且又没有坚持要让自己去靖州,便渐渐明白过来。 他微笑道:“校尉有事还请直言。” 厉冰雪歉然道:“陆干办果然眼光犀利,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陆沉道:“但说无妨。” 厉冰雪生性豁达爽利,否则也不会第二次见面就直接邀请陆沉加入靖州军,但这一刻她终究还是显露几分不好意思,迟疑道:“我听段将军说,先前敌军差点就登上城墙,是你提前准备的奇火直接击溃敌人的士气。” “厉校尉可是想要这种奇火的配方?” 陆沉直截了当地问道。 厉冰雪点了点头,又道:“靖州都督府的守御职责很重,战线又过长,若是有这种奇火相助,肯定能够更好地对付敌人。陆干办,我知道这是你自己的方子,我不会白拿你的,伱可以开个价钱。” 陆沉望着她诚恳的神情,想了想说道:“厉校尉,我可以将方子告诉你,但是我必须提前和你说清楚。这种奇火的制造成本很高,相较于它能造成的杀伤而言,其实不怎么划算。当时是因为广陵的局势很危急,敌人士气又十分高昂,我不得已才用这个法子。” 厉冰雪很快便领悟他话里的意思,问道:“所以这不能用作常备的守城手段,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时候才能用上?” “没错,厉校尉请稍待。” 陆沉走到一旁,将改良版希腊火的制作方法写下来,然后递了过去。 厉冰雪起身接过,白皙的面庞上泛起一抹感激,又问道:“陆干办,这个方子作价几何?” 陆沉摇头道:“厉大都督提前洞悉敌人的阴谋,不仅没有袖手旁观,反而让飞羽营直接驰援淮州,厉校尉更是身先士卒与敌苦战。广陵之围能解,全因令尊与校尉不计回报的仗义出手。与之相比,我这张方子又算什么?” 厉冰雪定定地望着他温和的目光,双手抱拳道:“那便多谢了!” 陆沉又对她说了制作这种火器的注意事项,最后说道:“伪燕这次大败亏输,必然会引起景朝皇帝的注意,因此无论淮州还是靖州,即便反攻也要尽量小心一些,避免轻敌冒进中了敌人的圈套。” 因为他在广陵守城战中的表现,再加上这份慷慨送出的方子,厉冰雪对他的观感自然更好,当下便颔首道:“你说的没错,我回去之后会禀报家父。陆干办,我还有些事情要和段将军商讨,告辞了。” “祝校尉和飞羽营的将士们一帆风顺。” “多谢。” 临别之前,厉冰雪忽地转头说道:“将来若有机会,欢迎陆干办来靖州转转。” “一定。” 陆沉微笑以对。 厉冰雪微微颔首,旋即大步离去。 就此分别。 …… 北燕,东阳路首府。 大将军府,节堂。 气氛凝重又压抑。 大将军张君嗣低沉的语调打破寂然:“青峡之战告负,本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待与陈枢密交接完毕,本将便回京领罪。”
他口中的陈枢密名为陈景堂,官居北燕枢密院副使,与枢密使吕志坚共掌北燕军权。 陈景堂挑眉看向角落里那位富贵公子打扮的年轻人,原本愤怒的叱骂到了嘴边忽地转为宽慰:“张将军不必太过自责,此战是由枢密院制定详细计划、察事厅负责配合,你和陈孝宽只是负责具体执行。萧望之假意救援广陵,实则集结重兵在青峡决战,这一点确实没人想到,毕竟广陵的重要性无需赘言。当然,此战的结果不太容易让人接受……” 他忽然有些难以为继。 何止是不太容易让人接受? 广陵一战将秦淳麾下的景朝老卒赔个干净,连他本人都被剁了脑袋。 青峡一战更是损失将近四万兵力,虽说其中大部分是东阳路招募的新兵,也还有近八千名精锐。 现在他们不得不从京畿之地抽调大军协防东阳路,避免被萧望之统领的淮州七军趁虚而入。 另一边,察事厅侍正王师道主动揽责道:“此番战事不利,与张将军关系不大。谋夺广陵之策是察事厅提出来的计划,但是我们安排在广陵城的内应毫无作为,以至于让秦将军战死沙场,万余大军折戟沉沙。如果夺取广陵的计划顺利推行,萧望之必须要派兵南下救援,也就无法组织全部的兵力在青峡与我军决战。故此,本官应负全部的责任。” 他没有去看角落里拨弄手指头的年轻人,望着张君嗣说道:“如今我军大败军心不稳,萧望之极有可能挥军北上。陈枢密毕竟初来乍到,很多军务还需要大将军竭力配合,不能给萧望之可乘之机。待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本官自会回京向陛下禀明实情。” 张君嗣颇为动容,连连摇头,不肯让王师道一人承担责任。 陈景堂望着二人争抢罪责的姿态,不由得略感牙疼。 王师道与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关系人尽皆知,而张君嗣近年来也颇得庆聿恭的器重,虽说这两人联手惹出一场大败,可若是庆聿恭没有发话,自己一个区区枢密副使又能如何? 恐怕河洛城里的天子也得小心处置。 他又看了一眼那位神态悠闲的年轻人,暗道恐怕都元帅压根就不打算治罪这两人,否则这位“公子”怎会来得这么巧? 一念及此,陈景堂轻咳一声,王、张二人便止住话头。 他朝那边说道:“敢问郡主殿下,不知王爷可有关于此战的指示?” 年轻人便是庆聿恭的长女庆聿怀瑾。 庆聿恭不仅是执掌景朝近半军权的南院都元帅,还是景帝册封的常山郡王,因此陈景堂才会这般称谓。 坊间传言这位郡主天资聪颖,比她的几个兄弟更得庆聿恭的宠爱,手里掌握着极其庞大的资源,而且在雄才大略的景帝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景廉族不同于齐人,朝堂草创之初不乏女官,更遑论庆聿怀瑾这般尊贵的身份。 如果她有心做官,景帝说不定会委以重任,但她似乎志不在此,更喜欢扮做贵公子身份游历人间。 听到陈景堂略显谦卑的询问,庆聿怀瑾抬起头,修长的双眉下是一双仿佛染着淡淡薄雾的眼眸,让人看不清轻风荡起的涟漪。 她微微一笑,似乎没注意方才众人假惺惺的言行,悠然道:“南下之前,父王确实说过几句话。” 众人肃然倾听。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父王说,此战或难取胜,因为萧望之与厉天润皆是一代人杰,在兵事上造诣极深。但也不必太过担忧,若是此战败了,便由着他们往北进攻,届时需要担心的人不是我们,而是南齐永嘉城里的老爷们。” 陈景堂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张君嗣问道:“王爷之意,我军可以适当后撤,给齐军营造出局势一片大好的假象?” 庆聿怀瑾淡淡道:“先败后胜,不需要多大的胜果,便会有人替我们对付萧望之。个中分寸,劳烦诸位大人仔细忖度。” 众人应下。 庆聿怀瑾望着王师道,轻描淡写地说道:“王侍正,父王让我提醒你一句,埋在南齐朝廷的钉子可以适当动一动,以免时间久了会生锈。” 王师道正色道:“多谢郡主殿下转达,下官会配合陈枢密与张将军行事。” “对了,察事厅这半年来在南齐淮州境内的详细记录,麻烦王侍正派人誊抄一份,送到河洛城的卓园。” 庆聿怀瑾款款起身,朝众人拱手一礼道:“我还有事,诸位大人慢聊。” 众人起身相送,望着她在数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中潇洒离去,面色各异,所思皆不相同。 081谈笑过残年 九锡广陵春雨081【谈笑过残年】淮州北境,来安。 城内洋溢着喜庆喧闹的氛围,与先前的风雨欲来截然不同。 青峡之战的影响极其深远,齐军不仅在多年后再次挫败北燕南侵淮州的意图,还顺利将战线反推两百余里。 都督府内虽然依旧如往日那般繁忙,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神情,哪怕是那些心思深沉三棍子敲不出一个闷屁的老官儿,眼底的笑意亦是清晰可见。 边军大胜,朝廷怎能不嘉赏? 军情奏报已经快马发往京城永嘉,除了为参与战事的所有人请功,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希望朝廷能尽快拨付粮草,最好再增派几万兵力,为下一步的反攻做准备。 “嘉赏不难,增兵怕是没什么指望。” 都督府后宅书房,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双手拢在袖中,脸上的笑容不复往日的憨厚,反而显出几分苦涩之意。 坐在大案后面的萧望之将毛笔放回笔架,淡然道:“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你的看法不同。” 中年男人叹了一声,幽幽道:“的确,十三年来我们讨论过太多次,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但我还是要说,朝廷不值得信任,天子纵然有心北伐,他也无法扭转那些高门大族的想法。若非如此,南衙四万大军缘何迟迟不肯北上?” 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寒意:“不就是因为中书和宣院的大老爷们知道伱萧大都督是个怎样的人,哪怕朝廷不发一兵一卒,你也会拼死守住淮州。” 萧望之哑然失笑,望着他的姿态打趣道:“炎炎夏日,你不热么?” 中年男人闻言从袖中抽出双手,没好气地说道:“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过得像苦行僧,适当享受一些没甚么。现在已是夏天,你弄点冰块祛暑有何不可?你若不肯掏这个银子,我让人按时送到都督府来。” 萧望之笑道:“你这是打算贿赂本都督?” 中年男人道:“你若愿意收,我自然就敢送。” 萧望之略显无奈地说道:“都说居移气养移体,你都做了十多年的广陵首富,这性子怎么也不改一改?要是让你家那小子亲眼见到,恐怕他会怀疑自己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号奸贼。” 中年男人自然就是陆通,按照陆沉掌握的信息,他这会应该在清流府遥控商号,却不知何时来到来安府,还出现在都督府内。 听他提起自己的独子,陆通脸上的怒色渐渐褪去,缓缓道:“在外人面前装了三十年,如果在你面前也要端着那副老好人的样子,这日子还有什么生趣。” “我知道你对很多人很多事非常失望,所以待在广陵十来年不肯挪窝。” 萧望之语调沉肃,又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对你的儿子视而不见,任由他在广陵虚度十九岁。” 陆通轻声道:“让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像我这样劳心竭力,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萧望之轻咳两声,徐徐道:“只不过现在陆沉想要韬光养晦却是难了。织经司那边不提,光是他在广陵之战中的表现,如果不予以擢升岂能让人心服?依我看,朝廷多半会授他从五品散职,然后让我在淮州境内给他安排一个对等的军职。” 陆通翻了个白眼道:“大都督筹算无双,等沉儿来了我会让他给你磕头致谢。” 萧望之奇道:“这与我有何关系?” 陆通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回头见萧望之面前的杯盏也是空的,犹豫之后还是走过去为其斟满,随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战事开始之初,你就让我去各地协助官府平抑物价,从泰兴、清流、东海到来安府转一大圈。如果我在广陵,沉儿即便会协助守城,我也不允许他领兵出城厮杀。论军事我不及你万一,但我很清楚广陵城的坚固。” “莫说燕景联军才两万人,即便敌军兵力翻上一番,凭秦淳那等粗疏的性子能攻下广陵?不死在城头上算他命好。” 陆通神色不善,这些年敢用这种语气在萧望之面前说话的人寥寥无几。 然而萧望之并未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通回到交椅旁坐下,淡淡道:“察事厅陷害陆家,这件事应该与你无关,但后续那些事情里肯定有你手下人的影子。不说别的,段作章如果真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你会让他镇守广陵?” 萧望之摇头道:“你莫要把我形容得如同妖怪一般,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怎么可能事事了如指掌?” “这话如果出自别人之口,我或许会信。” 陆通的情绪逐渐平复,最主要的还是木已成舟,眼下顶多只能算作复盘,故而继续说道:“其一,织经司广陵衙门呈报上来后,你没有派人取代段作章,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依你的眼光不可能注意不到广陵的危机,但你没有撤换看似三心二意的段作章,只能说明你对他非常信任。” “其二,沉儿出面之后,段作章束手就擒,这件事更是显得很滑稽。织经司权柄深重不假,但这里是江北淮州,而非京畿之地。苏云青身为淮州检校,论地位仅次于你和姚刺史,但他在你面前永远谦恭伏低,因为他清楚淮州十万大军由谁掌控。同理,段作章手握四千守军,就因为林丫头一把刀,他就会轻易地屈服于沉儿和李近这两个小不点?” “他若不从,沉儿和林丫头还真敢当街杀他,激起广陵军变?” 陆通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苏云青还以为这是织经司的功劳,却忽略你在这片地界上经营了将近二十年。如果我没有猜测,李近其实是大都督的暗子,对否?” 萧望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感慨道:“我以为这些年你渐失往日锋芒,今日方知你没有变成钻在钱眼里的商人,依旧是那个事事通透的大管家。” 这三个字有些刺痛陆通的双眼。 他低声道:“大帅含冤过世之后,这世上就没有当年的大管家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怨我不为大帅复仇。” 萧望之面上的神情很是苦涩。 “我不怨你,不怨任何人。”陆通摇摇头,苍凉道:“大帅过世的时候,你还只是淮州境内一介都指挥使,麾下一万多兵马,而且没有几个真正的心腹,又能做甚么呢?这些年你能秉持大帅遗志,为天下苍生守住淮州之地,想必大帅在九泉之下也能感到慰藉。”
萧望之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广陵那边的事情,我确实不知前情,是那个顾家找上段作章后,我让他虚与委蛇,以便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再后来陆沉那孩子插手其中,段作章因为先前我让他看顾你们父子的缘故,便自作主张与他合作。等我知道之后,再想将陆沉摘出去已经没有太大的必要,而且他自己未必甘心。” 他微微一顿,神色坦然地说道:“我相信广陵可以守住,所以当时我给段作章发去一封简单的军令,他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我没想到陆沉表现的那么出色,靖州厉都督又培养出一个好女儿,所以他们能在广陵城外大胜敌军。你也知道,守城待援和出城迎敌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难度犹如云泥之别。从这便可以看出,陆沉这孩子心气很高。” 陆通轻叹道:“其实在细作案的时候,沉儿让李承恩跑来找你,我就发现他心思很深,都怪我给他取的名字不好。” 萧望之道:“这未必就是坏事。他有这个心气又不缺能力,你又何必拘着他?我知道你舍不得让唯一的儿子冒险,可当今这个世道,哪有什么绝对安全的活法?你让他做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果真能无忧无虑?举世浊浪滔滔,独他一人清如许?” “但是你越看重他,他就越难留在淮州。” 陆通抬起头,眼中陡现锐利的光芒。 萧望之默然不语。 陆通沉声道:“你为何要压着萧闳?不就是因为只要他崭露峥嵘,永嘉城里那些人必然会升他的官,将他调到南面去?别忘了,你家老大萧林如今还在太平州都督府,成日里防备着南诏国那些志大才疏的家伙,简直是光阴虚度!” “我之所以压着萧闳,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个原因,而是他性子急躁需要磨砺。论兵法武功,他不比萧林弱,但沉稳厚重欠缺太多。真让他带兵作战,说不定就会被人引诱走入死地。” 萧望之恳切地说着。 陆通沉吟道:“在这件事上我不同你争辩,但是……姑且算是我的私心吧,我不希望沉儿去跟永嘉城里那些人勾心斗角。大帅当年曾说过,希望我能早些抽身而出,但是他和我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轻轻一叹,道:“我是不能退也不愿退,可至少我能让自己的儿子过得舒服一点。” “我觉得,陆沉自身的意愿更重要。” 萧望之平静的一句话让陆通面色微变。 抛开那些大道理不谈,陆沉近来的表现已经非常清晰地透露一个事实。 他极有主见,对于未来也有自己的想法。 萧望之又道:“再者说了,他不一定需要去永嘉做事,我们不让他南下,还不能让他北上?苏云青那个愚蠢的提议其实也能给我们一些启发。” 陆通闻言眉头微皱,他自然不会冲动地以为,萧望之会和苏云青一样,想让陆沉去做劳什子暗谍。 此北上非彼北上。 “我劝过林颉,现在远远没到起兵的时候,相反他的处境很危险,庆聿恭岂会遗漏自己身边的绿林第一大帮?”陆通沉声道。 萧望之微笑道:“如果不是从你这儿听说,我竟不知林颉的女儿就是菩萨蛮。说起来,这女娃儿端的厉害,一刀杀死李玄安,让南北两地的筹谋尽皆付之东流。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林颉自身名气响亮,又让他的女儿假借菩萨蛮之名养望北地,可见他心里也有分寸。” 陆通道:“你是说,让沉儿去林颉那边帮把手?” “如果你不反对,我觉得可以试试。” 萧望之指着墙上悬挂的北燕地图,悠悠道:“在我的构想中,林颉的人手如果可以转为正规军,一南一北夹击伪燕东阳路,将这片地区连成一片,我们在推动北伐这件事上便有更充足的底气。他在林颉那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庆聿恭在彻底完成对北地的消化之前,不会跑到大山里针对几个草莽帮派。” “当然,那是很遥远的事情。陆沉现在需要的是入都督府,学会怎样带兵打仗。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会手把手地教他,保证他很快就能成长起来。” 萧望之的笑容略显狡猾。 陆通闻言不服气地道:“我儿子天资聪颖,不然他能将一千多草莽糅合成一支悍不畏死的冲阵骑兵?” “是,很是。” 萧望之连连赞同,道:“那就这么定了。” “又被你绕进去了。”陆通哭笑不得,摇头道:“都说读书人狡诈似狐,你这位大都督怎么也玩得这么熟练?真不怕下面那些虎将怀疑你被人掉包了?” 萧望之爽朗地道:“如你先前所言,真面目只有在信得过的人面前才会摆出来。” 这句话让陆通的脸色好看不少,他忽然话锋一转道:“其实你对沉儿的安排和期许,并非离了他就不行,萧闳也可以做好这些事。” 萧望之沉默片刻,喟然道:“当年追随杨大帅的老兄弟们,死的死亡的亡,但不论死了的还是活着的,心里都很清楚一件事。如果没有你主动接手水面下那一大摊子,我们根本做不成什么事情。但是连大帅都说过,你的领兵之才压根不弱于我们,只不过为了大局考虑,你才甘愿脱下战袍混迹于商贾之中。” 他凝望着陆通,神情渐渐凝重:“我们欠你良多,既然还不了你,那就只好还给陆沉那孩子。” “行了,堂堂大都督弄得这么肉麻,你也不嫌矫情。”陆通再次翻了个白眼,起身朝外走去,丢下一句话:“事先说好,沉儿若不愿意,你可不能虚言恐吓。” 他还是习惯性地将双手拢在袖中。 萧望之望着他的背影,忽地轻轻叹了一声。 这一刻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金戈铁马,豪情恣意。 然而故人皆被雨打风吹去,又有几人能够把酒言欢,再叙当年? 082陆通的故事 九锡广陵春雨082【陆通的故事】广陵距离来安三百六十余里,即便有官道也无法在一两天内到达。 陆沉有伤在身不宜骑马颠簸,只能从陆家商行挑了一辆极为结实且宽敞的马车,由李承恩带着十余名高手沿路护送,慢慢悠悠地北上。 之所以要选宽敞的马车,陆沉给出一个非常完美的理由——马车如果太小,坐不下他和林溪两个人。 当他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林溪眨眨眼问道:“我也要去?” 陆沉的回答理直气壮:“师姐还有很多正事要做,肯定要抓紧时间传授我外门功法,这一来一回说不定就得半个月,怎能如此浪费光阴?” 于是林溪就这样被拐带着北上,当她如约来到陆宅二门前,才发现不止一辆马车,后面还有三辆马车装着乱七八糟的各色物事。 林溪好奇地问道:“这些是甚么?” 陆沉抬手指向李承恩和其他护院,一本正经地说道:“路上难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总不能亏待兄弟们,于是我让管家备好吃喝用度,还有专门为了应对下雨的毡帐。如果入夜后无法进城歇脚,咱们所有人还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对了,师姐你有专门的毡帐,要不要再带一个丫鬟?” 林溪抬头看了看朝阳,又盯着陆沉的脸看了片刻,蹙眉道:“你是谁?” 李承恩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他护院纷纷转过头去。 陆沉轻咳两声,很委屈地说道:“师姐,我这两晚都没怎么睡好觉,就为了咱们路上能安逸一些。” “如果你把心思都用在参悟武学上,我会更开心。” 林溪微微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忽然又道:“不过伱的提议也有可取之处,依我看就带她吧。” 她抬手指向特地出来相送的大丫鬟宋佩。 陆沉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转折,但是话已经出口又怎能食言,只能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宋佩愣在原地,讷讷着,不知该如何回复。 林溪冲她温和一笑,放缓语气道:“劳烦你辛苦一趟,让你家少爷给你发双倍的月钱,等回来的时候我再送你一笔银子。” 宋佩俏脸微红,连忙福礼道:“林姑娘赏脸是婢子的荣幸,只是万万不敢领受姑娘的赏钱。” 林溪的目光愈发柔和:“此言并非虚饰。去吧,简单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即可,反正你家少爷准备得非常妥当。” 宋佩小心翼翼地看向陆沉。 “按师姐说的做。” 陆沉微笑允准。 片刻过后,急得脸上泛起细密汗珠的宋佩提着一个包袱出来,然后林溪直接牵着她的手登上那辆结实又宽敞的马车。 陆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笑着跟了上去。 李承恩等人皆是高头大马,护着马车离开陆宅,然后出广陵北门走上官道,一路向北逶迤而行。 马车非常平稳,车厢内的气氛却有些奇怪。 源头在于宋佩。 她当然不敢胡乱猜测陆沉和林溪的关系,却也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这位林姑娘帮了陆沉很多,两人又是名副其实的师姐弟,说不定就有很多正事要谈,自己待在这里无疑有些碍事。 “宋佩啊……” 陆沉忽然开口。 一直正襟危坐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的宋佩连忙应道:“少爷,婢子在。” 陆沉哭笑不得地说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宋佩抬起头,便见坐在对面的陆沉笑容温厚,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只见林溪正在闭目养神。 她忽然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遂摇头道:“少爷,没……没什么。” 对于她的小心思,陆沉并未点破,略过此节对林溪说道:“师姐。” “嗯?”林溪应了一声。 陆沉笑吟吟地问道:“你杀了默山科之后,景朝那位都元帅庆聿恭有没有大发雷霆?” 林溪眼帘微动,她忽然想起这件事。 那天在广陵城墙上,她亲眼目睹景军肆无忌惮地屠杀平民,一时心绪激动便将这件事告诉陆沉。 然而是谁杀了默山科? 作为近年来轰动南北的大事,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计其数,因为默山科是庆聿恭非常信任的心腹,杀他等于是在扇那位都元帅的耳光。 世人皆知,伏杀默山科的人是北地草莽豪侠菩萨蛮。 再想到初见时陆沉询问菩萨蛮的真身,自己闭口不答,此刻林溪不禁脸颊微红。 因为她并不是一个习惯撒谎的人。 宋佩左右看看,她忽然又有些不明白为何气氛略显旖旎。 作为陆宅西苑的首席丫鬟,十六岁的宋佩早就已经确定自己的命运轨迹,那就是全心全意服侍好陆沉,如此才能报答陆家老爷的恩情。 随着陆沉年岁渐长,将至及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将逐渐提上日程。 对于未来的少奶奶,宋佩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想过。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置喙的权利,但也希望少奶奶是一个宽厚温和的性情,这自然是人之常情。 如今看来,这位林姑娘真的很好呢。 虽说方才只是很不起眼的几个小细节,但宋佩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林溪当然不知道坐在旁边的丫鬟心思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她望着陆沉面上的笑容,歉然道:“师弟勿怪,我不是有心瞒你。” 陆沉连忙摇头道:“师姐这是哪里话?那时候我们刚刚认识,交浅言深才不妥。其实我是真心好奇,按说那默山科身份非同一般,哪怕只是为了做给其他心腹看,庆聿恭也不会善罢甘休,他没有派人追查此事?” 林溪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安定下来,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庆聿恭本人是什么想法,不过他确实有所行动。他的长女名叫庆聿怀瑾,景人皆称之为郡主,很受庆聿恭的宠爱,将一大批旁门左道的高手交到她手里。默山科死后,庆聿怀瑾派出大量高手在景朝境内围追堵截,的确给我们造成了一些麻烦。” 陆沉问道:“然后呢?” 林溪神情依旧平静,淡然道:“我们安全撤离,途中杀了他们十多人。” 陆沉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师姐真厉害!” 林溪微微一笑。 在陆沉的请求下,她开始讲述北地绿林的故事。 在她沉静又柔婉的语调中,陆沉渐渐听得入迷。 宋佩忽然有种感觉,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此后数日,众人一边欣赏淮州风光一边不紧不慢地赶路,等他们进入来安府境内已是六月初七。 翌日,马车抵临来安城,在城门处接受守军的查验后顺利入城,李承恩刚准备派人去城内寻找客栈安顿,就看见道旁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片刻过后,他来到马车旁边,语气略显古怪地说道:“少爷,老爷就在城里,而且提前帮我们安排了住处。” 车厢内传来陆沉平静的声音:“知道了,跟他走。” 陆通准备的宅子依旧是一座风景雅致的别苑,马车直入仪门,有乖巧懂事的丫鬟在等着林溪。 陆沉则被府中一位管事领着来到书房,迈步入内便见中年男人脸上堆满憨厚的笑容。 陆沉一丝不苟地行礼请安,然后又十分恭敬地为陆通奉茶。 陆通却仿佛不好意思领受,瞧着似乎有些局促。 陆沉落座之后,见状便说道:“父亲可有不适?” 陆通笑道:“为父很好。沉儿,听说你在广陵屡立奇功,不仅将伪燕细作一网打尽,还协助段将军守住城池,最后还主动领兵出城厮杀?为父这段时间颇为担心,害怕你在家里遭遇危险,又为你感到骄傲,咱们老陆家可从来没有沉儿这样的大才。” 对于陆沉而言,他心里已经积攒太多的疑问。 但他没有絮絮叨叨地东拉西扯,而是直视着陆通的双眼,轻叹一声道:“其实认真论起来,父亲在兵事上的天赋要胜过我很多,对吗?” 陆通面上的笑容僵住,随即一点点消失,直到变成长时间的沉默。 “为何这样说?”他问道。 陆沉的语气带着很明显的敬重,并无发现自己被瞒着许多事情的愤怒:“还是和七星帮有关的那件往事。父亲当时说,七星帮遭遇朝廷官军针对,是你想办法将粮食运进山里,那些人才能活下来。如果父亲没有军方的关系,又怎么可能避开官军的眼线,将大批的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去?” “李承恩武道天赋很好,连林师姐都很认可,可他年纪轻轻却甘愿做一个普通的护院。不止如此,他还懂得练兵之道和军阵之术,这样的人才完全可以从军博取更好的前程,但他没有这样做。” “咱家的重要护院不仅会武功,而且几乎每个人都懂得战场上的门道。如果没有这几十人作为骨架,我不可能糅合一群草莽,更遑论将他们变成冲阵骑兵。一个普通的商人如何能做到这一点?更关键的是,织经司对此毫无知觉,只能说明父亲的背后站着军方的大人物。” “至于我自己,没有读过多少经史子集,反而看过很多兵书,甚至别人随便说出一段话,我就能知道这是出自哪本兵书。”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着,最后说道:“如是种种,疑点都指向一件事,父亲虽然是淮州境内有名的商人,真实身份却和军方脱不开关系。更确切一点说,父亲必然有过行伍经历,只是因为某种缘故放弃了军人的身份。” 陆通静静地听着。 望着陆沉脸上恳切的神情,中年男人再度笑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憨厚,反而多了几分气定神闲,也有老怀甚慰。 他缓缓道:“如今你也长大了,确实该知道一些事情。若你不嫌为父啰嗦,那今天咱爷俩就说说当年的事情。” 083一个皇帝的死亡 九锡广陵春雨083【一个皇帝的死亡】陆通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随即缓缓打开话匣子。 “你应该知道,咱们老陆家原本只是山阳县的小门小户,先祖世代为农,勉强养活一大家子人。直到你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祖父才开始经商,历经先父和我数十年的奋斗才有这份家业。这一切的源头便是你的曾祖父遇到一位姓杨的贵人,是他教会陆家人如何行商,并且给了伱的曾祖父一笔本钱。” 陆沉知道这件往事,不过他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位贵人的姓氏。 姓杨? 他忽然有了一丝明悟,问道:“杨大帅?” 陆通很欣赏他敏锐的思维能力,道:“你没猜错,那位贵人有一位很了不起的后代,就是当年为大齐镇守泾河防线的杨光远杨大帅。” 陆沉又问道:“父亲认识杨大帅?” “认识。” 陆通点了点头,又道:“不仅认识,还是生死之交。” 陆沉待在织经司广陵衙门的时候偶然看过一份卷宗,那上面记载的是元嘉之变以前的事情,其中有一条便和杨光远有关,然而不过是寥寥数十字而已。 “元康七年,岁暮,杨光远判通敌之罪,处绞刑,时年三十八。籍家赀,徙家太平州。幕属周寻等从坐者十五人。” 算算时间,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情。 望着陆通眼中很明显的悲戚之色,陆沉轻声道:“父亲节哀。” 陆通摇摇头,惘然道:“这么多年过去,哀从何来?” 他似乎不愿让父子之间的谈话氛围变得太沉重,接着先前的话题说道:“因为祖辈的交情,我从小便与杨大帅相熟。因为他年长我九岁,我们便以兄弟相称。兄长天赋奇才,从军没多久便开始崭露头角,几年后更是凭借一场奇袭扬名天下。” “那一战,他率领千骑星夜奔驰,直捣景廉人的骑兵驻地,奋战一个多时辰击溃四倍的敌人,并且将当今景帝的二叔一刀枭首。从那之后,他的军职步步高升,直至统率整个泾河防线十七万大军。起初我也在兄长的麾下领兵,当时还有一群年轻人志同道合,都想着彻底断绝北方三族的南侵之心,还天下苍生一个承平人间。” “然而朝中官员腐败不堪,先帝志大才疏又纵情享乐,军中将士经常连三成的饷银都拿不到。再加上很多人嫉恨兄长,时常在官面上刁难他,兄长便萌生以商养军的想法,同时也希望能给兄弟们留一条后路。你也知道,咱们陆家以经商为生,我接手这件事理所应当。”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通的表情依然平静,陆沉却受到很大的触动。 放弃军中的大好前程,做一个满身铜臭又无地位的商贾,这不是轻易能做出的决断,陆通却没有任何的怨望,仿佛这件事如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陆沉感叹道:“父亲很不容易。” 陆通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在军中籍籍无名不为人知,又有家学渊源,接手这摊子事义不容辞。再往后我便专心打理这些琐事,一方面是通过行商连接各方势力,为兄长和其他人尽量解决官面上的麻烦,另一方面也能在必要的时候,给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陆沉觉得这件事既荒唐又很悲凉。 杨光远也好,其他人也罢,他们都是齐国朝廷的武将,麾下都是齐国的军队,却担心朝廷的供给跟不上,不得不自己想办法。 这是何等荒谬的境况。 陆通继续说道:“北方三族之中,景廉人的野心最盛,在先帝即位之初便时常南下袭扰,后来又撺掇北方的赫兰人和西北的高阳人,凭借骑兵的优势不断犯我边境。后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就是这三族分别建立了景朝、赵国和代国。” 陆沉颔首道:“据说如今赵国已经成为景朝的附庸,与北燕类似,倒是西北大地上的代国不甚了解。”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陆通目光晦涩,幽幽道:“兄长在的时候,泾河防线犹如铜墙铁壁,牢牢庇护着大齐的北境,敌人莫说兵临河洛城下,他们连泾河南岸都没踏足过。连续几年的吃瘪让景廉人大为光火,于是当时的景朝骑兵统帅庆聿定,也就是庆聿恭的父亲,想出一个阴损的法子。” 陆沉神情渐冷,寒声道:“离间计?” “不是什么奇诡的法子,然而出奇好用。” 陆通面上浮现一抹嘲讽,哂笑道:“北方三族不缺金银,他们以极大的代价买通朝中一些重臣,以及宫里的大太监,让这些人夜以继日地在先帝跟前谗言构陷。时日一久,大齐历代以来最愚蠢的皇帝自然会动摇,但是他也知道泾河防线的重要性,不敢直接对兄长下手,只是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反复试探和打压。” “可是后来……” “兄长不止是兵法大家,同时也清楚朝争之险恶。早在元康五年,也就是他出事的前两年,他便开始做准备,极力切断他和我的联系,将杨陆两家的过往交集尽量抹去,同时小心翼翼地将一些人安排在不起眼的地方。萧望之便是如此,兄长很欣赏他,笃定他会成为军中名将,却也不得不找个由头将他打个半死,然后将他赶到淮州任镇北军都指挥使。”
陆通顿了一顿,解释道:“那时候的淮州不比现在,历来是军中不得志武将的去处。” 陆沉心中一动,难掩惊讶地说道:“杨大帅在那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大齐会失去半壁江山,淮州会成为战略要冲?” “依我对兄长的了解,他这样做确实是有意为之,但他肯定没有想到局势会崩坏得那么快。”陆通脸上的嘲讽越来越浓,又道:“他过世之后的第二年,景朝骑兵就顺利突破泾河防线,从容包围河洛城。其实当时的情况并不危险,景军压根没有攻陷河洛的能力。”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笑道:“先帝那个蠢货担惊受怕,勤王军还在路上,他就迫不及待让人出城求和。庆聿定和庆聿恭父子俩一通恐吓,不仅获得大笔金银,还割走北方数座重镇,此后泾河防线如同虚设。若此事到此为止还不算无可救药,但是庆聿定又出一招,逼迫先帝出卖沙州七部的土兵,以此作为同意撤兵的条件。” 陆沉难以置信地问道:“他真的答应了?” 陆通双手拢在小腹前,缓缓道:“沙州七部对大齐忠心至极,听闻河洛被包围,他们急忙派出八千土兵,靠着一双腿硬生生跑了七百余里赶来勤王,就这样被那个蠢货卖了。你可能会很好奇,为何伪燕察事厅的探子敢于接连赴死,其实他们大多在当年亲眼见识过朝廷何等腐朽不堪,甚至很多人家里都曾遭受过朝廷官员的欺压和羞辱。” 至此当年的事情逐渐清晰。 先帝元康七年,泾河主帅杨光远含冤而死,次年北方三族联手南下包围河洛城。 元康十一年,景朝大军攻破河洛,齐帝和太子在皇宫中自焚而死。 次年,皇七子李端在南方世族的支持下,于永嘉城登基为帝,延续齐朝国祚,迄今已经十二载。 关于陆通最后说的那些话,陆沉心中同样明白过来。 那样的君王和朝廷不会给人一丝希望,只会带来无尽的灾难。 他又想到林溪所言,无论齐朝还是燕朝,亦或是如今的景朝,对于北地百姓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于,北地齐人更恨曾经的齐朝,又将这份恨意转移到如今的南齐身上。 但他仍有一处不解,便问道:“父亲,为何杨大帅不造反?” “这个问题……”陆通沉默片刻,喟然道:“他不会。” 没有太多的解释和形容,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陆沉感觉到无比的沉重。 “其实等时间来到元康七年,兄长知道自己已经必死,那段日子他一直在调整泾河防线的部署,想着哪怕他含冤而死,那延绵千余里的防线也能挡住异族铁骑。我去找过他三次,可他每次都不肯见我,只让我好好照顾家人。可是他也没有想到,在他过世之后,泾河防线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被人轻易捅穿。” 陆通眼眶微微泛红,涩声道:“他根本没有给我们营救的机会,入狱仅仅三天就于牢中过世。我一心想为他报仇,可是当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加上没有太好的机会,我只能暂时忍耐。” 陆沉忽然意识到自己恐怕要听到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 他问道:“父亲,都说先帝和太子在宫中自焚,这是真的吗?” “是。” 陆通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嘴角稍稍咧开:“那把火是我让人放的。” 陆沉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说。 “我足足筹谋四年才等到这个机会。” 陆通眼中飘起风雪,缓缓道:“虽然这会让那个蠢货在史书上除了斑斑劣迹,还会添上一条较为正面的记载,但我更不能容忍他们可以逃出河洛,继续在南方称孤道寡祸害苍生。我没有多大的本事,论带兵打仗不及兄长之万一,可我这个人很记仇,他们害死了兄长,我就要用熊熊烈火活活烧死他们。” “即便如此,也无法洗清那对天家父子做过的罪孽。” 陆通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陆沉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知道今日这场谈话不仅是为了叙述当年的故事,更关乎着自己的未来。 既然他决定走上台面,陆通自然不会继续隐瞒这些事,尤其是他曾经弑君。 难怪他不让自己读书参加科举考功名,一心想让他留在淮州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 “不要害怕,这些事不会影响到你,为父做得很干净,连萧望之都不知道。当年的痕迹早已消散无踪,当今除了为父之外,你是唯一知道详情的人。” 陆通神色镇定地望着陆沉,语调温和,满眼亲近之色,又轻声微笑道:“不要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长辈的事情交给长辈来处理,你只需要遵从本心选择自己的路。” “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084君臣社稷 九锡广陵春雨084【君臣社稷】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一阵又陡又急的夏雨从天空瓢泼而下,将巍峨雄壮的永嘉城笼罩在雨幕之中。 朦胧的天色里,这座齐国的京城宛如沉睡的巨兽。 外面雨声如鼓,皇宫文德殿里的气氛同样有些肃然。 “……广陵之战结束后,伪燕察事厅派遣在淮州境内的细作体系已经被摧毁,绝大多数奸细都被肃清。青峡之战我军大胜,顺利反推战线,如今除盘龙军和返回整顿的飞云军之外,余下四军仍驻扎在来安防线北部。广陵军的损失尚能接受,但是双峰山脉需要加强戒备,防止敌人再次突袭淮州后方。综上,臣认为萧都督的奏请很合理。” 织经司提举秦正身姿挺立,不疾不徐地奏报。 右首一位年过四旬的武将面色平静,心中却将秦正的老娘狠狠咒骂一通。 此人名叫李景达,官拜大将军,与身旁另一位大将军刘守光分掌南衙十二军。 他之所以对秦正腹诽不已,盖因今日是在廷议增兵淮州一事。 月前北燕挥军南下进犯边境,关于如何支援淮州,朝堂上争论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此拖沓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萧望之执掌淮州七军将近十万兵马,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燕人轻易攻破防线,短时间内肯定安稳如山。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由李景达从麾下六军中抽出一半将近四万兵马,北上淮州支援边境战事。 李景达不情不愿,但这个决定得到天子、两位宰相、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的一致认可,他终究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调兵遣将北上。 南衙三军还没走到衡江边上,北方就传来淮州连续两场大捷、北燕东阳路大军损失惨重的消息。 李景达大喜过望,当即派人急令三军暂停前行,同时让朝中亲近的大臣上奏天子,希望能将那几万人调回永嘉。 只不过萧望之在战报中着重提了几件事,其中之一便是淮州兵力不足,无法应对下一阶段的战事,请求朝廷在原先的基础上再增加两三万兵力。 方才秦正所言便是对萧望之奏请的支持。 不过在说完最后那句话后,秦正便向龙椅上的天子躬身一礼,旋即退到角落中,一如这么多年他在朝堂上的风格。 若非天子询问,他决计不会多说一个字,似今日这般主动声援萧望之实属罕见。 正因这份罕见,殿内诸多重臣不得不谨慎对待。 他们很清楚秦正这个人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很多时候他的表态就代表着圣意。 陛下属意支持萧望之反攻北伐? 这个念头在李景达心中盘旋,虽然很是反感,他却不好主动开口,毕竟停留在衡江南岸的几万兵马是他的麾下,自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委实不智,因此悄无声息地转头看了刘守光一眼。 如果要继续给淮州增兵,接下来只会从刘守光分管的南衙六军中抽调人马,这家伙总不能冷眼旁观。 然而比李景达年长几岁的刘守光双眼盯着身前的地面,仿佛光秃秃的金砖上有一个绝世美人。 殿内一片寂然。 片刻过后,众人耳畔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此事暂且放下,众卿家先议一下对边军将士的嘉赏。” 其实对于这场发生在淮州境内的战事,不光萧望之早有预料,满朝公卿也不觉得意外。 北燕身后的景朝终究不会一直坐视淮州由齐朝掌握,从这场战事的规模来看,对方显然不是简单的试探,而是真有攻取淮州的打算。 不过广陵和青峡两场大胜来得恰到好处,至少可以暂时打消北边的野心,让承平岁月延续几年。 枢密使郭从义年过五旬,淡淡道:“启奏陛下,依臣拙见,边军将士的封赏和抚恤可参照往年旧例,有功将帅或可赐爵嘉赏。” “那在郭枢密看来,萧望之该赐何等爵位?”天子又问道。 郭从义鬓发微白,然而身体依旧硬朗,那双老眼里精光熠熠,不慌不忙地道:“青峡之战,敌军折损近四万兵力,可谓振奋朝野的大胜。如此大功,理当以郡公之爵相赠。” 齐朝的军功爵位分为八等,即亲王、郡王、开国公、开国郡公、侯、伯、子、男。 从当年李仲景立国大齐到现在,一百六十多年的时间里从未有宗室以外的臣子在生前被封为亲王,郡王便已是终点。 齐朝皇室对于军功爵位的封赏非常谨慎,当今天子即位之后,仅敕封两位国公,一人已经离世,另一人也已致仕。 郭从义自己也只是侯爵,而萧望之和厉天润仅是伯爵,这和齐朝奉行的守御国策有关,没有开疆拓土的战功自然难以提升爵位。 龙椅上的天子沉吟不语。 左边一位文臣平静地反驳道:“枢密大人,请恕下官看法不同。萧都督确有功劳,然而若非靖州厉都督提前洞悉伪燕的阴谋,命麾下最精锐的飞羽营渡江而下驰援广陵,恐怕这座后方重镇已经落入敌人之手。萧都督本意应是赌敌人拿不下广陵,然后在青峡一带与敌军主力决战,倘若广陵陷落又该如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兵部尚书丁会。 其人肤色白净,语调抑扬顿挫,继续说道:“萧都督这是行险之举,全靠靖州都督府为其托底。当然,青峡之战大胜理应嘉赏,但郡公之位显然不妥。” 郭从义面色淡淡,似乎毫不介意对方的反驳,悠然道:“那依丁尚书之见又该如何封赏?” 丁会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男子,拱手道:“兹事体大,理应圣裁。” 郭从义颔首称是。 殿内再度陷入沉寂。 “陛下,臣认为郭枢密和丁尚书所言皆有道理,不如取折中之法,加封淮州都督萧望之为侯爵,其他将帅循例封赏。” 一道中正平和的声音打破这略显诡异的沉默。 这声音的主人面容清癯,身躯昂然,正是当朝右相薛南亭。 天子思忖片刻后说道:“准。” 薛南亭又道:“关于先前萧望之奏请之事,臣认为并无不妥。如今伪燕新败军中士气低迷,景朝又有坐山观虎斗之意,我军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尝试反攻。臣相信萧望之和厉天润两位都督的能力与眼光,若事不可为他们定会及时收手。” 他微微一顿,环视众人道:“可若错过这个机会,等伪燕重整军备,我军再想反攻会有很大的风险。” 枢密使郭从义、执掌北衙六军的上将军王晏和南衙大将军刘守光尽皆闭口不言,李景达稍稍迟疑,最终还是不轻不重地说道:“右相言之有理,然而淮州孤悬江北,一旦战局危险将会难以救援。在末将看来,稳守淮州更加重要。” 薛南亭微微皱眉道:“大将军之意,我朝将士远不如伪燕军卒?” 李景达断然道:“末将并无此意。” 薛南亭步步紧逼:“广陵一战,守军四千人和飞羽营援军四千兵马力战两倍于己的敌人,最终击溃敌军枭首敌将,阵斩俘虏近万人,这其中大半都是所谓的景朝老卒。青峡一战,萧望之麾下兵力满打满算才六万,面对伪燕东阳路调集的八万大军,最终的战果是杀敌两万俘虏近两万。” “这两场战役发生在淮州一南一北,皆以我军处于劣势为开端,却以敌军惨败为结束,难道还不能说明淮州七军的战力?如今敌人惨败如丧家之犬,这种情况下都不敢反攻北上,大将军此言置我边军男儿于何地?” 李景达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要跳出来。 虽说这位右相平素不显山露水,可他毕竟是文臣出身,自己如何能跟对方较量嘴皮子? 他悻悻地垂下头,心中却并无畏怯之意。 “咳咳……” 薛南亭前方一位老者轻咳两声,随即对龙椅上的男子说道:“老臣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天子的声音里多出几分关切:“左相何罪之有?要不要朕传太医来诊断一番?” 老者拱手一礼,情真意切地说道:“陛下隆恩,老臣铭感五内。太医倒不必了,老臣这是宿疾,每年夏天都会如此,陛下不必挂怀。” 天子道:“那就好,左相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朕和朝廷都离不开你。” 老者便是当朝左相李道彦,在元嘉之变以前官居大齐朝吏部尚书,其宗族在江南多地皆有分支,文华鼎盛耕读传家,本人亦是履历丰富名满天下。 当今天子能登帝位,首功便在这位左相。 李道彦又咳了两声,然后缓缓道:“萧望之想北伐反攻,伪燕和景朝当然也会想到这一点。淮州两战皆败,并不代表北边就失去了还手之力。故此,即便反攻也要谨慎为之,再者粮草军械的供给也很困难。” 他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男子,诚恳地说道:“陛下,依老臣浅见,不妨让衡江南岸的南衙三军继续渡江北上,协同淮州七军推行下一步战略,可由萧望之统一指挥。不过,也要告诉那位萧大都督,朝廷并未做好大举北伐的准备,因此不会继续增兵。他若能从伪燕身上再咬下一口肉当然是好事,可若事不可为,也不许好大喜功强行反推战线。” 天子道:“左相此乃真知灼见,便依左相之言。” 李道彦躬身谢恩。 薛南亭剑眉微皱,正要开口时却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状若无意地扭头望去,只见站在远处的秦正望着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薛南亭心中一叹,只得作罢。 这场小朝会就此结束,殿外依旧雨声潇潇,宫人们则早已为诸位重臣准备好雨具,站在殿外廊下恭候。 薛南亭缓步而出,看着外面阴沉的天幕,平静的目光中暗藏着几分萧瑟之意。 085前奏 九锡广陵春雨085【前奏】淮州,来安府城。 虽然来之前已经从李承恩那里了解过都督府的概况,但在身临其境之后,陆沉依然感觉到讶异。 这座掌控将近十万兵马的中枢核心实在有些逼仄。 难怪老爹时不时就要损几句,指责萧大都督是一个极其抠门的人。 走在旁边的都督府行军司马黄显峰微笑道:“陆干办应该未满二十吧?” 陆沉应道:“下官今年十九。” 黄显峰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厚,赞道:“年轻有为,令人惊叹。” 陆沉虽然知道陆通和萧望之的关系,自己在这座都督府里绝对可以从容自在,但他并未在面上表露分毫,反而很谦逊地说道:“大人谬赞,下官也只是适逢其会,不得已而为之。” 黄显峰感慨道:“不得已而为之,这句话说的很好。大都督时常教导我等,战场之上就得需要这种敢于搏命的勇气。” 陆沉淡淡一笑,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黄显峰就此打住,带着陆沉走进节堂之后的偏厅,对那位负手站在地图前的中年男人行礼道:“禀大都督,陆干办来了。” 中年男人转过头,虎目之中锐利的眼神望过来,精光一闪而过,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道:“陆沉?” 陆沉当即行礼道:“下官织经司干办陆沉,参见萧大都督。” “苏云青倒是舍不得你离开织经司。” 萧望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走到桌边坐下,指着旁边说道:“坐下说话。” 陆沉依言落座,同时悄然打量这座偏厅内的陈设。 面积很宽敞,与都督府整体逼仄的布局相映成趣。 西面墙上悬挂着几张地形图,分别是沿江布防图、淮州地形图、盘龙关至来安防线东端边境局势图和北燕东阳路概貌图。 这些地图自然无法和陆沉前世见过的精准地图相比,但在这个时代依旧能算得上非常不易的成果,至少比他在织经司广陵衙门见过的地图详细。 萧望之身前的桌子是一张大案,上面摆放着层层叠叠的卷宗。 案前有一副简易沙盘,陆沉一眼便瞧见其中一个特别标识出来的地名:涌泉关。 再往前则是几排长桌,一干人等尽皆长衫在身,年纪相差很大,但最年轻的也至少在三十岁以上。 从这些人的形容和神情来看,他们应该都是萧望之自己养着的幕僚,有人在皱眉沉思,有人在运笔如飞,但是没人刻意观察陆沉这个不速之客。 “你们都下去罢。”萧望之平和地说道。 “是,大都督。” 众人行礼告退,包括黄显峰也是如此。 偌大的偏厅忽地安静下来。 萧望之望着陆沉,神情颇为复杂地说道:“早在四五年前我就对你爹提过,让伱入都督府学习做事,可他怎么都不同意。若他真的只想你做个富家子弟倒也罢了,偏偏又同意林颉教你武功,偷偷摸摸地教你兵法,甚至还刻意培养家中的护院,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矫情什么。” 通过那场与陆通敞开心扉的长谈,陆沉已经知道这些长辈们的关系,那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情义,有时候互相贬损反倒是亲近的体现。 他不好顺着萧望之的话锋调侃陆通,便岔开话题道:“大都督认识林帮主?” 萧望之道:“往后私下里不必称呼官职,喊我一声叔就行,不然可就真的生分了。至于林颉,我和他没打过交道,只从你爹那里听说过这位北地绿林大豪的事迹。若非如此,我又怎会不知菩萨蛮就是你的师姐。” 望着中年男人浅淡的笑意,陆沉颔首道:“原来如此。方才萧叔说家父矫情,其实小侄不这么认为,或许家父只是希望在小侄身上看一看当年的峥嵘岁月。武功也好兵书也罢,乃至于操练家中那些护院,都只是家父在追忆往昔。” 萧望之的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他忽地长吁一口浊气,轻叹道:“你说得对。” 当年为大局考虑,陆通卸甲从商,焉知他心中没有遗憾? 可笑自己与他知交数十年,同生共死都不在话下,竟然没有一个小家伙看得透彻。 陆沉见状垂首道:“小侄胡乱猜测,萧叔莫要见怪。” 萧望之摇头道:“以后在我这儿不必这般小意。” 陆沉应道:“是。” 萧望之起身亲自斟茶,然后将杯盏递给连忙站起来的陆沉,温和地道:“广陵之战的细节我已知晓,有件事想当面问问你。” 陆沉道:“萧叔请说。” “那晚夜袭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回不来?” “想过,但小侄当时认为值得冒险。” “为何?” 陆沉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广陵守军不弱,但是也谈不上实力强大,因为其中很多都是没有见过血的新兵,老卒的数量比较少。凭借守城方的优势,段将军应该能稳住局势,但是时间越久就越艰难。小侄不想城破的可能性增加,所以才打算带人出城夜袭敌营。” 他看见萧望之脸上的神情满是鼓励,便继续说道:“另外,当时小侄不清楚家父和萧叔的关系,因此不想将这个风险与功劳让给别人。”
“你比你爹坦诚得多。”萧望之洒然一笑,又道:“你如何看待接下来的战事?” “接下来……战事?” 陆沉微露不解。 广陵和青峡两场大胜之后,淮州已经暂无危险,北燕和景朝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度进犯。 难道说萧望之想趁势北伐? 然而守与攻的难度相差极大,淮州七军能够稳稳守住,不代表他们可以攻城略地。 更关键的是,朝廷会支持淮州北伐? 如果没有后续的兵力支援,没有粮草军械的补充,淮州都督府拿什么北伐? 要知道广陵军在大战过后的兵力守住古道已经不太容易,北方诸军在青峡之战中同样伤亡不小,维持先前的防线都略显勉强。 萧望之起身来到沙盘旁边,淡定地说道:“淮州是大齐的北大门,庇护着衡江南岸数千万百姓。东阳路则是伪燕的东南防线,阻挡我军北上。在这块长条形的疆土上,有两处关隘至关重要,一者是来安府东北方向的涌泉关,二者是来安府巨阳县西北面的青田城。” 陆沉目光微凝。 萧望之抬手指向这两处,缓缓道:“这两处占据地形之利,成为伪燕手中的枢纽之地。此番北军南下,便是分为两路进兵,分别从青田城和涌泉关而出,直扑我方来安防线。” 陆沉望着沙盘上的标识,又扭头望向西面墙上悬挂的地图,沉吟道:“萧叔是说,我军若能趁势夺下青田城和涌泉关,不仅可以将防线大幅前推,让淮州内部更加安定,还能掌握战事的主动权。从今往后,我军想打便打不想打便守,伪燕和景朝只能望城兴叹。” 萧望之忽地朗声笑了起来。 陆沉微露不解。 萧望之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好志气。” 陆沉忽地醒悟过来,汗颜道:“小侄好高骛远了。” 萧望之笑着摇头道:“无妨。我本意是想夺下其中一处,这样在陛下那儿也好有个交代,同时能让朝中某些人闭上嘴,要是能实现你的设想当然更好。” 陆沉却没有得意忘形,他深知纸上谈兵的可怕,而且很清楚谋夺这两处关隘的难度。 北燕或许不可怕,但景朝那些虎狼之师怎会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冷静的思考之后,他沉稳地说道:“萧叔,我军兵力不够,而且对方很可能就等着我们攻过去。一旦战事落败,我军极有可能葬送先前的胜果,甚至会一溃千里。” 他知道萧望之不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考校。 “朝廷虽然拖拖拉拉,但先前派出的南衙三军还是会渡江北上。大将军李景达舍不得他的宝贝兵马,其他人却不会这样想,再者陛下也会支持。有这支生力军补充,我们可以打一场小规模的战役。” 萧望之语气从容,又道:“我与姚刺史通过书信,淮州各府都会竭力支持边军,你爹不日就将南下帮忙筹措粮草。总而言之,你不需要操心后勤辎重的问题,只用认真地想一想,这一仗我军该如何打。” 陆沉心里蓦然生出一抹惶恐,这倒不是装出来的假象,而是他不认为自己具备谋划一场战役的能力和资格。 他连忙说道:“萧叔,小侄岂敢在这种大事上胡言乱语?” 萧望之微微一笑,道:“不必紧张。我先问你,愿不愿意来都督府任检事校尉?” 陆沉对齐朝官制委实不太了解,便问道:“敢问萧叔,这是何职?” 萧望之解释道:“朝廷还未决定你们的封赏,但是应该会给你一个五品的散职,然后让我自行决定你的官职。检事校尉品级为从五品,主要负责都督府的军情汇总与归置,算是我的幕僚。本来我想让你担任行军司马,你爹说太急了些,对你在军中的人缘不好,于是只能等一等。” 陆沉想起自己的干办职务是正七品,从织经司转入军中一般都会降等,自己却连升三级,虽然有广陵之战的军功打底,确实不好升得太快,便恭敬地说道:“小侄谢过萧叔提携。” “好,很好。” 萧望之笑着点头,然后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除了跟那位师姐练习武功,最紧要的事情便是拿出一份反攻的方略。都督府的所有资料你都可以查阅,有不懂的地方也可随时来问我。” 陆沉应下,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萧叔,小侄终究年轻识浅,只担心误了大事。” 萧望之从容地道:“这件事不止你一人在做,方才你看到的那些人都已经领到这个任务。等南衙三军赶来边境,军中的筹备也大抵会完成,届时我军便要启程北伐。” 他关切地望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希望你能比其他人做得更好。” 陆沉的目光逐渐坚定,颔首道:“小侄必定全力以赴。” 片刻过后,陆沉走出偏厅,在一名书吏的引领下前往都督府的案牍库。 阳光明媚,天空中悬着洁白的浮云,视线所及皆是湛蓝的天幕。 他步伐沉稳,从容向前。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喜乐安康! 086红袖添香 九锡广陵春雨086【红袖添香】华灯初上,月华如水。 一抹修长的身影来到别苑的外书房,倚在门边望着里面的景象。 窗边的大案旁,陆沉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面前堆着几大摞卷宗。宋佩站在不远处,不时帮陆沉添茶研墨,其余时候就静静地望着陆沉的侧脸。 陆沉仿佛心有所感,扭头望向站在门边的林溪,有些惊喜地说道:“师姐来了。” “嗯。” 林溪温婉地应了一声,随即迈步而入。 宋佩连忙见礼,然后知情识趣地告退。 陆沉起身搬来一张交椅放在大案旁边,对林溪说道:“师姐请坐。” 林溪没有拒绝,只是视线尽量避开案上的文卷,莞尔道:“我现在应该称呼你是师弟,还是陆校尉?” “当然是师弟。” 陆沉微微一笑,诚恳地说着。 他接受萧望之的征召,摇身一变成为淮州都督府的从五品检事校尉,这个职位的工作内容大抵相当于前世的参谋。 陆沉对参谋并不陌生,前世他从军校毕业之后,先去陆军服役,后来因为表现突出被调入特战大队升任教官,最后才转为驻外武官。 前世的参谋和这个时代的检事校尉又有不同,因为此时战争手段的单一和信息搜集的困难,专业的参谋体系很难发挥出太大的作用。 绝大多数时候一支军队的主将都会有自己的幕僚,进行军情分析和提供意见参考,但也仅此而已。 对于陆沉而言,他现在面临最大的问题是缺少足够充分的信息。 林溪望着他眼中难以遮掩的倦色,柔声问道:“遇到麻烦了?” 陆沉呼出一口浊气,感叹道:“大都督对我的期望太高了。” 在远离广陵的硝烟之后,住在来安城别苑的这段时间对于林溪来说很安逸。 每天早晨起来,她带着陆沉运功练习,再教他林家祖传的拳法和刀法。 吃过早饭,陆沉会去都督府做事,她则留在别苑看着陆沉让人搜集来的各种话本故事,中午会歇息半个时辰。 等到申时左右,陆沉回来再和他交流上玄经的感悟心得。 她从小生活在山野之中,记忆中每天唯一的事情是刻苦练功,等到年纪稍长便以菩萨蛮的身份行走江湖,几乎没有一日空闲。 每晚临睡前,她总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虚度光阴:林溪你得尽快教会他,然后北上回去帮父亲做事。 可是第二天醒来,面对陆沉的笑脸和他让人精心准备的话本故事和点心,又觉得不能拒绝他这番好意。 眼下见陆沉陷入煎熬的境地,林溪想了想说道:“不要急,慢慢来。” 陆沉对她说过一些事情,比如萧望之和陆通有着多年的交情,所以他会进入都督府。 但她不想刨根问底,因为那涉及到淮州都督府的军情隐秘,自己终究不是齐人。 然而对于陆沉来说,经历过先前的那些事后,林溪是否值得信任早已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在他心里仅次于陆通。 一念及此,他便主动说道:“青峡之战取胜后,萧都督打算等朝廷的援兵到来,然后在北线发起一场反攻,目标是伪燕的青田城和涌泉关,二者若能同时拿下自然极好,实在不行也可只攻一处。” 林溪的眼神愈发柔和,随即说道:“萧都督想让你做什么?” 陆沉靠在椅背上,左手指着大案上的卷宗,缓缓道:“他希望我能制订一套完整的反攻方略。” “呃?” 林溪情不自禁地讶然道。 她不懂兵事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真正的战争绝对不是几个山寨之间的纷争械斗,哪怕是后者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想要谋划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这需要付出极大的心血,关键在于自身还得具备这样的能力。 林溪不怀疑陆沉是否有这样的能力,从广陵之战的种种表现来看,这位年轻师弟的确有军事上的天赋,萧望之应该是看中这一点所以才考验他。 她有些心疼地说道:“这该如何下手?” 陆沉这些天想得头皮发麻,索性放空一下脑袋,从桌上找出一张自己描绘的简易地图,然后挪动椅子靠近林溪,两人之间的距离迅疾消失。 林溪眼神微动,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陆沉并未觉得不妥,指着地图上说道:“师姐伱看,淮州北部是来安防线,阻挡着伪燕军队南下。从来安防线往北就是伪燕的涌泉关,这里位于群山之间地形险峻,与我方盘龙关的地理概况很相似。” 林溪认真地看着。 陆沉挪动手指,停留在来安防线的西北方向,又道:“这里是青田城,位于谷地之中,北边就是伪燕东阳路的腹心之地。如果我军想反攻伪燕东阳路,青田城是必经之路。这里驻扎着大量景朝老卒,伪燕军队反而不多。” 林溪颔首道:“我明白了。如果淮州想反攻燕国东阳路,要么打下青田城作为进攻的根基,要么强攻涌泉关打开北上的通道,只有这两条路。”
“师姐很聪明。” 陆沉赞了一句,又道:“对于齐国来说,淮州的意义就是庇护江南大地,同时保留北伐的跳板。如果被伪燕和景朝占据沿江北岸的渡口,那齐国就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所以不论朝廷那些大人物怎么想,他们都必须支持萧都督。” “在淮州和伪燕接壤的边境线上,从西到东,盘龙关、青田城和涌泉关是三处最关键的战略要冲。如果这三处都在淮州都督府的掌控下,那我军便有了绝对的主动。若要北伐,我军可以从这三处出兵北上,若要固守,只要这三处不失,北方的军队就无法进入淮州境内。” 陆沉的解释很简单但是很精准,林溪很快便明白其中原委。 她微微蹙眉道:“既然青田城和涌泉关都这样重要,想打下来恐怕很难吧?” “何止是很难。” 陆沉轻声一叹,继而说道:“青田城是一座军城,里面常备兵力是一万人,粮草和守城军械不计其数。青峡之战过后,伪燕又往此处增派援兵五千,而且他们随时可以通过青田北方的通道继续派遣援兵。涌泉关的地形极其险峻,正常来说只需要两千人就能居高临下守住,但是景朝在这里驻着三千老卒,还有两千伪燕兵马。” 广陵和青峡两场大败挫败北燕的攻势,但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元气大伤,甚至无法固守边境要冲。 林溪望着桌上的卷宗,小心翼翼地道:“强攻可以吗?” 陆沉揉了揉眉心,沉吟道:“强攻是下策,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这样做。按照都督府的战报来看,青峡之战当中,担任主攻的镇北军和飞云军损失一千到两千余人不等,其他各军都有不小的伤亡,如今总兵力约为六万两千人。” “盘龙军不能擅动,后方的广陵军也是如此,而且还需要整顿休养。如此一来,我军能够动用的兵力在三万人左右,算上还在路上的京城南衙三军,总计兵力不到七万人。” 陆沉的神色很凝重。 七万战兵看似数量不少,拔除青田城和涌泉关身前的阻碍应该没有问题,但想要强攻这两处要地,兵力仍然显得捉襟见肘。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昨日从萧望之那里获悉,朝廷对于淮州都督府的态度略显暧昧。 据说那位执掌大权的左相李道彦在廷议上表态,南衙三军继续北上,由萧望之统一指挥,支持他试探性地反攻,但是要审时度势,不可强行冒进。 同时还有一件事,萧望之的封赏暂时被压了下来,说是等反攻之战结束后再一并嘉奖。 陆沉当即就听出言外之意,这一仗若打得好便重赏,若是打不好便功过相抵,要是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等待萧望之的就不是嘉赏而是惩治。 换而言之,对于萧望之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维持现状,凭借青峡一战的功劳加官进爵。 可他毫不犹豫地推行既定的战略。 长辈如此坚决,陆沉怎能不用心? 林溪望着他皱起的眉心,忽地抬起右手想要帮他抚平,然而却在半空中停住,又缩了回来。 陆沉微微一怔,看着她故作平静的面庞,微红的耳垂却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他定定地看着,柔和的烛光映在林溪白皙的脸颊上,直到晕染出一片淡淡的粉色。 夜色温柔而又静谧。 “好看么?”林溪忽地微笑着问道。 陆沉刚要顺口答应,猛地警醒过来,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还没等他转移话题,便见林溪出手如风,如青葱一般的手指掐住他的耳朵,虽然没有真的用力,口气却十分不善:“你现在肩负大都督的期望,数万将士的性命都在你的谋划之中,怎可分心去想别的事情。” 陆沉心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参谋,萧望之就算再怎么器重我,也不可能真将这么重要的任务只交给一个年方弱冠的晚辈。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便老老实实地喊冤道:“师姐,我没想啊。” “嗯?”林溪稍稍用力。 陆沉连忙改口:“好好好,我想了。” 林溪轻哼一声,脆生生地道:“不可以想!” 陆沉故作一脸委屈,似乎很想问一句我到底该不该想? 或者说,师姐你究竟是指我在想什么事情? 林溪白了他一眼,缓缓起身。 陆沉见状便问道:“师姐要回去么?” 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舍。 林溪噗嗤一笑,往前两步来到大案一侧,素手执起砚台上的墨锭,没好气地说道:“认真做事,我帮你研墨。” “诶!” 陆沉喜笑颜开,答应的速度很快,仿佛不愿她那句话掉在地上。 林溪面庞上不由绽放开明媚的笑容。 087都督府来了个年轻人 九锡广陵春雨087【都督府来了个年轻人】这个时代兵书是被朝廷严格掌控的书籍,普通官宦人家都不敢私藏,因此才会出现将门子弟的说法。 对于陆沉而言这不是问题,有萧望之的允许他可以随时查阅任何兵书,但是当他翻开那些厚重的书页后,记忆中的碎片仿若被唤醒——得益于陆通的培养,他确实看过大部分兵书,如今捡起来并不费力。 然而兵书中的内容并不能对他起到立竿见影的帮助,因为纸面上的文字讲究微言大义,具体的战争记载其实不多。 陆沉一遍查阅大量的内容,一遍回忆前世了解过的古代战例,同时将参战双方的兵力配置、可能出现的援军以及北方地形,分门别类地整理妥当。 原本他很焦虑和担忧,不过当林溪每晚都安安静静地陪着他,思路犹如涌泉一般,一个囊括整体的大框架战略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型。 这天他像往常一般在李承恩等人的护送下来到都督府,刚刚走进前庭便见行军司马黄显峰笑容可掬地等着。 “见过黄司马。”陆沉上前见礼。 黄显峰还礼道:“陆校尉,大都督命我在这里等你,带你去节堂议事。” “节堂?” 陆沉神色不变,语气加重几分。 黄显峰边走边说道:“是,今日南衙三军的都指挥使皆至,大都督又召集淮州各军的主将,针对接下来的反攻之战召开第一次军议。大都督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可以让你学到更多的东西,所以点名要伱参加。” 陆沉道:“原来如此,有劳大人相候。” 黄显峰摇头道:“虽说你我过往不熟悉,但如今同在大都督麾下办事,理应亲近一些。” 陆沉知道这位行军司马是萧望之非常信任的心腹,肯定得到过萧望之的叮嘱,便微笑道:“承蒙大人不嫌弃,晚辈往后肯定会时常讨教。” 黄显峰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温和地道:“指教不敢当,愚兄能帮到你的地方很少,顶多只是一些流程上的事情。对了,今天除了南衙三位都指挥使,其他人都是大都督的老部下,若是大都督让你发表看法,大胆直言便是,不必谨小慎微。” “我明白了,多谢黄兄指点。” 说笑之间,两人已经来到节堂附近,不约而同地敛去笑意,迈步走进淮州都督府的核心所在。 堂内人不多,黄显峰带着陆沉来到墙边的交椅旁坐下。 约莫半炷香后,一群膀大腰圆的武将相继进来,气氛登时显得喧嚣起来。 黄显峰在陆沉耳边低声说道:“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他出身将门世家,却又没有那些骄纵习性,很受大都督的信重。当年大都督来到淮州的时候,接任镇北军都指挥使,将这支兵马练成铁军,那时候陈澜钰是他麾下的一名校尉。” 陆沉颔首应下:“我在广陵听段将军提过,他说陈指挥是大都督麾下第一虎将,尤其擅长攻坚硬仗。” 黄显峰道:“这话没错,不过更重要的是大都督当年为镇北军打下牢固的基础。青峡一战,镇北军负责主攻,正面击溃隐藏在伪燕军队中的景朝老卒,促成敌军的大溃败。” 陆沉只能看到陈澜钰的背影,与其他人略有不同,此人看起来体型较为正常,不算十分魁梧。 黄显峰又道:“左首第二位便是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第三位是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第四位是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 除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之外,淮州六军的主将皆已到场,黄显峰依次介绍一遍。 便在这时,又有三员武将走入节堂,他们面色冷漠神态略显倨傲,径直往右边那排椅子上坐去。 这三人进来之后,淮州军众将依旧视若无睹,仿佛压根没有看见对方。 陆沉登时了然,早就听段作章说过边军和京军的关系,从这个小细节里可窥一斑。 黄显峰又道:“这三位便是南衙三军的都指挥使,也是襄垣伯、大将军李景达的亲信。” 陆沉一边听着他的讲述,一边悄然观察着对面三人的面相。 他忽然有些替萧望之担心,因为在后续的反攻之战当中,四万京军不可能作壁上观,他们肯定要承担非常重要的战场任务。 然而眼前这一幕……京军武将真能和边军将领默契合作? 不一会儿,随着一声洪亮的“大都督到!”在门外响起,堂内所有人都起身肃立,包括那三名京军南衙的都指挥使。 萧望之大步而入,目光扫过角落里的陆沉,然后环视众人,淡然道:“都坐。” 众人依旧挺直腰杆站着,直到萧望之在帅位上坐下,他们才纷纷归座。 萧望之目视黄显峰,后者随即起身向众将简略陈述淮州战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如今边境上的对峙局势。 “……盘龙关西北方向,有伪燕沫阳路的两万兵力,驻扎在丽阳和定远等地。北面,有伪燕东阳路常备的三万兵马,分别驻扎在前山和永丰等地。而在更远的地方,有伪燕主力骑兵坐镇,一旦我军选择从盘龙关北出,很快便会陷入敌军的合围之中。” “来安防线东北方向,敌军以涌泉关为核心,建立三寨四堡为一体的防线。即便我军能突破这道防线,涌泉关也会是一个非常难啃的硬骨头。”
“来安巨阳县西北面,伪燕的青田城盘踞必经之道,这座军城同样有外围的防御体系,而且伪燕和景朝大军随时可以从后方赶来支援。” “综上,在暂时不考虑双峰山脉数条古道的前提下,我军如果想要北上反攻,只能在盘龙关、青田城和涌泉关这三条路之中选择。” 黄显峰不急不缓地说完,然后对萧望之躬身行礼。 萧望之颔首,随即对众将说道:“议一下吧。” 反攻路线只有三条,看似从盘龙关出兵遭遇的阻碍最小,实则危险最大。 相较而言,青田城和涌泉关都还是步卒的战场,囿于地形的限制,北军骑兵能够发挥实力的空间不大。 盘龙关却不同,一旦选择从这里出兵,必然会遭受北燕和景朝骑兵的袭扰甚至是围歼。 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因而保持沉默,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就是守好那座雄关,萧大都督不可能将盘龙军调到来安防线担任进攻主力,这种情况下自己的态度其实无关紧要。 一片沉默之中,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果断地说道:“禀大都督,末将愿领飞云军强攻青田城!” 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不甘人后,随即说道:“大都督,末将请战!” 萧望之微微点头,目光转向那三位来自京城的武将。 坐在右首第一位,南衙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感觉到萧望之投来的目光,轻咳两声,不慌不忙地说道:“禀大都督,末将不是很了解边境的局势,但是从目前的境况来看,伪燕应该没有丧失对边地战略要冲的掌控力。” 萧望之神色淡然,悠悠道:“你是想说,反攻北线是不智之举?” “末将不敢。” 元行钦稍稍欠身,随即坦然道:“末将只是担心敌军早已做好准备,等着我军攻上去。无论青田城还是涌泉关,都是兵家所云之死地。所谓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强攻这两处险要,我军必须以精锐列阵,这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宋世飞沉声道:“元将军不必担心,此战可由飞云军打头阵,虎威军等休整妥当再上也不迟。” 坐在元行钦旁边的另一名京军指挥使道:“宋将军这是何意?我军既然北上,难道还会畏敌怯战?” 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冷笑道:“听说南衙三军在衡江南岸滞留十余天,想必肯定是找不到足够的船只渡江,对吧?” 这也就是在萧望之当面,他还会注意一下言辞,若是平时私下里相见,他早就直言讥讽。 元行钦面色微沉,另外两人眼中泛起明显的怒意。 宋世飞和贺瑰等人自然不惧,这十多年来边军和京军始终尿不到一个壶里,眼下这种阵仗不值一提。 萧望之左右看了一眼,众人立刻停止口头上的争锋。 然而这时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忽地开口说道:“大都督,末将觉得元将军的建言不无道理。” 堂内陡然一静。 便是宋世飞这等悍将,对陈澜钰的地位亦是心服口服,有人甚至认为陈澜钰是萧望之着力培养的继任者。 陈澜钰也没有辜负萧望之的器重,青峡一战他打得十分漂亮,对于最后的大胜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此刻就连黄显峰都微微一怔,他以为哪怕所有人都不支持萧望之北伐反攻的决定,陈澜钰也会矢志不移地追随,没想到此刻他会站在京军武将一边。 陆沉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有些理解这位陈将军为何要同萧望之唱反调。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说说你的理由。” 陈澜钰望着帅位上的中年男人,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恳求,缓缓道:“大都督,涌泉关是一线天,青田城则是伪燕和景朝最在意的防御枢纽,两处皆难以强攻。末将这些天做过推演,如果主攻一处,至少需要十二万战兵。如果两线并进,我军需要准备二十万兵力。后勤辎重的压力暂且不提,姑且算可以满足,但是我军兵力严重不足。” 他站起身来,沉声道:“除非朝廷继续增派援兵,否则此战难以为继,末将恳请大都督三思!” 有些话他实在无法在公开场合下出口。 一旦战事不顺利,将会给朝堂上很多人攻讦萧望之的机会,而且会直接抹杀他先前的功劳。 堂内气氛凝重。 很多人逐渐回过味来。 陆沉心中轻轻一叹,其实他也觉得陈澜钰的考虑很有道理。 青田城和涌泉关重要吗? 这一点不需要讨论。 然而萧望之本可以不用冒这个险。 哪怕维持现状,他依旧是稳如大山的淮州大都督,在军中的地位不可动摇,永嘉城里些许闲言碎语根本伤不到他,更不必说青峡一战的功劳足以让他加官进爵。 但是……正如萧望之前几天对他所言,有些事终究要有人去做。 沉思之中,萧望之平静的语调再度响起,却让陆沉心中猛然一震。 “陆沉,你来。” 088北望中原意纷纷 九锡广陵春雨088【北望中原意纷纷】陆沉这一刻灵台清明,在各种目光的注视下来到萧望之身侧,另一边就是悬在木架上的北境地形图。 他很清楚萧望之这样做的用意,不是要让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是希望他能在淮州众将面前混一个脸熟。 莫要小瞧这个露脸的机会,倘若按照正常情况而论,陆沉想要在这些久经沙场剽悍勇毅的大将面前侃侃而谈,至少也得在军中摸爬滚打三五年时间。 他在广陵之战中有功不假,然而堂内众将谁不是一身功勋?便是他们手下的掌团都尉,也没有在这种严肃场合下发表意见的资格。 短短十余步的距离,陆沉走过来时已经平复心情,神色沉静地站在那里。 萧望之目光温和地望着陆沉,随后对众将说道:“三个月前,陆沉还是一介没有功名的白身。在织经司搜捕伪燕细作的时候出力甚巨,被织经司提举秦大人破格提拔为干办。” 听到萧望之这番话后,来自京城的元行钦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陆沉。 萧望之继续说道:“广陵之战前夕,陆沉率织经司广陵衙门与段作章通力合作,将潜伏在城内的伪燕察事厅细作一网打尽。” 听到段作章这个名字,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望着陆沉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亲切之意。 “广陵之战,陆沉先以奇火大败敌军,后亲率五百人夜袭敌营,斩将夺旗并且焚毁敌军营帐。待靖州飞羽营援兵抵达城外,他又率领千余骑兵直取敌人中军,与其他将士默契配合,不仅彻底击溃敌人,还枭首敌军主将秦淳。” 萧望之环视众人,缓缓道:“故此,本督征召他为都督府检事校尉。” 其实淮州军众将皆已看过广陵那边的战报,知道在这场战事中表现最亮眼的不是守将段作章,而是两个年轻人。 厉冰雪倒还有些名气,虽然靖州和淮州相距遥远,但她毕竟是厉天润的长女,又统领着精锐游骑飞羽营,因此都指挥使这个级别的武将大多听说过,也不意外她会取得这样的战果。 但陆沉可以用籍籍无名来形容,众人很难从言简意赅的战报中判断出他的来历,以及他在这场大捷中发挥出的决定性作用。 此刻听完萧望之郑重的介绍,众人不由得正色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年轻人。 陈澜钰静静地望着陆沉,两人目光交错时,陆沉注意到此人的眼神很平静,但隐约带着几分审视之意。 除去极个别莽夫之外,能做到都指挥使这个级别的武将都不是粗心大意的人物,陈澜钰显然已经意识到萧望之极其看重这个年轻人,甚至特意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要知道连大都督的次子萧闳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萧望之无视堂下的暗流涌动,淡然道:“本督命陆沉和其他人合力研究反攻之战的方略,接下来就由他来和你们说说,这场仗为何要打以及怎么打。” 陆沉躬身一礼,然后转而对堂内众将说道:“各位将军,末将年轻识浅,所虑只是一家之言,还请诸位斧正。” 贺瑰笑道:“陆校尉在广陵之战当中的几次决策都深谙兵法真义,堪称后生可畏,不妨大胆直言。” 陆沉心中一动,想起离开广陵之前,段作章曾经提过一句他和这位贺将军关系莫逆,看来果然不是假话,于是便还以微笑,然后沉稳地说道:“方才大都督说,反攻之战势在必行,原因就在于淮州北面三处要冲,仅盘龙关在我军的掌握之中,这便造成我方在战略层面的被动。” 在一众武将的注视中,他抬手指向地图,不急不缓地说道:“青田城和涌泉关一日不在我军手里,北边的敌人就可以随时南下,而我军为了维持来安防线必须要投入大量的兵力,而且靡费粮草甚巨,淮州当地的百姓难以供给。” 坐在元行钦旁边、南衙振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不冷不热地说道:“陆校尉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个道理好像大家都明白。” 言下之意,在场众人谁不是经验丰富的老将,需要你一个毛头小子装模作样地讲一些众人皆知的废话? 贺瑰浓厚的眉峰当即皱了起来,但是侯大勇的话不算出格,而且坐在帅位上的萧望之没有任何反应,他也只好暂时忍耐下来。 陆沉对此早有预料,其实不光从京城来的三位都指挥使,便是萧望之麾下的这些虎将,除贺瑰明显表露善意之外,其他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冷淡。 这是人之常情,毕竟军中很讲究资历,广陵之战也并非发生在这些将领眼前,他们不太容易接受一个年轻人突然站在自己面前大谈特谈兵事。
“侯将军且稍等,容末将说完。” 陆沉不慌不忙,随即快速说道:“此番反攻若能夺占青田城和涌泉关,不仅可以让淮州在以后完全占据主动,还能引发北边的内斗。” 这句话出口之后,侯大勇依然面色阴冷,旁边的元行钦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 淮州众将更是如此。 萧望之微微颔首。 陆沉见状便继续说道:“根据织经司掌握的消息判断,伪燕朝堂上一部分官员心向景朝,无论收买还是胁迫,他们都成为景朝辖制伪燕的棋子。如果将时间推移到十二年前,那时候北地官员基本都是唯景朝马首是瞻,可十多年时间过去,终究会有一些人不甘心继续做一个生死无法自决的棋子。” 在行军打仗这件事上,陆沉相较于堂内众将无疑非常稚嫩,可是一旦涉及织经司的业务范畴,这些人却又远远比不上他。 虽然陆沉加入织经司不久,但是因为苏云青对他的期许和干办的官职,以至于他在淮州境内的权限很高,广陵衙门的案牍库可以随意出入,一应情报也能随时查阅。 侯大勇虽然神情不太好看,但此刻也只能闭嘴不言。 陆沉从容地说道:“伪燕东阳路大将军张君嗣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他执掌东阳路境内所有军队,同时又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亲信,只要我军反攻得胜,张君嗣必然会成为引发伪燕朝堂内斗的引子。末将可以担保,青田、涌泉二处得手后,伪燕短时间内无法组织有力的反扑,而景朝也不会直接拿出自己的家底来和我们拼命。” 贺瑰点头赞道:“陆校尉分析得很透彻。” 陆沉平静地说道:“贺将军谬赞,末将只是将目前掌握的信息稍加整理,最终还是要由大都督决断。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倘若我军无法快速取胜,战事极有可能陷入僵持,甚至有可能出现敌军大股来援的情况,所以我军必须重整来安防线,如此才能保证进退有据。” 众将沉思之中,陈澜钰不疾不徐地开口道:“陆校尉,此战的关键不在于取胜的好处,也非局势艰难时后撤的安排,而是我军要如何突破敌人的雄城险关。方才本将便说过,想要强攻这两处要冲,我军的兵力远远不足。” 他顿了一顿,微微皱眉道:“既然你全程参与广陵之战,理应清楚守城与攻城的难度天差地别。不管青田城还是涌泉关,城防的坚固都要远远超过广陵。广陵军四千人就能让接近两万人的北军精锐望城兴叹,那敌方驻军超过一万五千人的青田城呢?更不必提建在群山之间的涌泉关,我军将士需要填上多少人命才能登城?” 在关系数万将士生死的大事上,陈澜钰不会有半点含糊,莫说此刻站在他对面的是陆沉,便是萧望之本人开口,他也会直言劝谏。 贺瑰纵然对陆沉观感很好,此刻也没有再度声援。 一方面是他对陈澜钰非常敬重,另一方面则是陈澜钰提出的问题不容回避。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打赢的好处,问题在于怎么打? 拿不出一个切实有效的方略,即便陆沉舌绽莲花也无法说服所有人。 当然,如果萧望之直接下达军令,强行决定开启反攻之战,至少淮州六将包括陈澜钰在内都会执行。 但无论是先前侯大勇不阴不阳的讥讽,还是此刻陈澜钰条理清晰的质问,萧望之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望着陆沉,显然是希望他能自己解决这些问题。 陆沉镇定地道:“陈将军,兵法有云,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 陈澜钰将门出身家学渊源,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故而静静等待着陆沉的下文。 然而另一位京军武将、南衙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冷笑道:“原来今天陆校尉是要带着我们背诵兵书。” 话中讥讽之意显露无疑。 陆沉面色不变,这种嘲弄还不至于影响他的心态。 他依旧神情淡然,却有人当即拍了桌子。 飞云军主将宋世飞怒目圆瞪,指着徐温斥道:“伱要是有好方略就说出来,没有就闭上你的嘴!陆沉是淮州都督府的检事校尉,你在这里指桑骂槐,莫非是欺我边军无人?!” 089少年自负凌云笔 九锡广陵春雨089【少年自负凌云笔】军中武将议事,拍桌子大眼瞪小眼并不罕见,一般而言也不算大事。 但是宋世飞这般愤怒显然另有原因。 边军和京军的矛盾由来已久,这绝非几句场面话就能解决,但是大抵上两边都能保持克制。然而侯大勇和徐温对陆沉的讥讽却有着另外一层含义,因为陆沉是萧望之亲自推出来的年轻晚辈,某种意义上讽刺他就是讽刺萧望之本人。 此时不光宋世飞立刻爆发,其他人亦是面色不善。 徐温显然也清醒过来,略带忐忑地起身,对萧望之行礼道:“大都督,末将绝无轻蔑之心,还请恕罪。” 萧望之淡淡道:“无妨,且坐。” “谢大都督。” 徐温垂首坐下。 萧望之又看向宋世飞道:“要不要让人把你的兵器拿来?” 宋世飞方才的魄力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即起身请罪。 萧望之摆了摆手,然后又屏退包括黄显峰在内的其他人,让节堂戒严之后才对陆沉说道:“你继续讲。” “是。” 陆沉应下,冷静地说道:“方才陈将军说过,青田城驻军一万五千人,涌泉关驻军五千人,想要强攻非常困难,这个判断没有问题。但是结合对战场态势的分析,末将认为我军可以将整体战略分为三步走。” “第一步,集结精锐部队布置在来安防线北面,以最快的速度拔除青田城和涌泉关的外围防御体系,让这两处变成孤城。” “且慢。”一直沉默的元行钦终于开口打断陆沉的话锋,他淡淡地问道:“陆校尉可知解决这些外围的寨堡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虽说它们比不上青田城和涌泉关,但同样不是动动嘴就能拿下的。” 陆沉从容地道:“元将军,末将认为伪燕会主动放弃这些防御体系。” 堂内的气氛猛然间沉寂。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萧望之对待陆沉的态度极其亲厚,但是在这种重要的军议上,信口开河极有可能毁掉自己在军中的前程。 更何况陆沉的判断颇为坚决。 元行钦哑然失笑,随即摇了摇头。 侯大勇和徐温虽未开口,却也表露出明显的质疑之色。 这一次不需要陈澜钰发话,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先是看了一眼沉默的萧望之,然后望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陆校尉的推断可有凭据?” 陆沉答道:“广陵和青峡两场战事后,伪燕主帅张君嗣和察事厅侍正王师道都没有罢官去职,而且伪燕枢密副使陈景堂已经来到东阳路。从这些信息可以判断,伪燕和景朝认定我军会北上反攻。如今我军士气正盛,他们会选择在这些寨堡与我军死战到底吗?” 他顿了顿,正色道:“各位将军,驻扎在伪燕东阳路的景朝老卒数量不是很多,除了涌泉关内的三千人,便只有秦淳麾下的一万五千名步卒。这其中近半被秦淳带到广陵城外死伤殆尽,另外一部分在青峡之战中伤亡惨重。简单来说,伪燕东阳路军队远比平时虚弱!” 贺瑰颔首沉吟道:“如此说来,他们暂时只能收缩兵力,等待局势发生转变亦或是援兵到来,再与我军决战野外。” 陆沉顺势道:“不止于此,坚壁清野放弃外围阵地可以骄我军心,固守坚城险关可以疲我体力,然后再集结有生力量往南冲击。一旦我军溃败,极有可能连来安防线都守不住。反过来说,景朝庆聿恭必然是想到这一层,为了保持伪燕军队的实力和稳定,才会让张君嗣继续执掌军权,否则单凭那两场大败,从张君嗣到王师道怎会无一人负责?” 众将默然。 有些人逐渐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看待战局的角度竟然不是一地的得失,而是从全局通盘考虑。 他才多大年纪? 这怎么看都是大都督才有的眼界,该不会是大都督提前考虑好再告诉陆沉,然后让他在这场军议上一鸣惊人吧? 这陆沉究竟是什么来头,总不会是大都督的私生子…… 其实萧望之此刻心中也有些惊讶。 他已经听陆沉汇报过想法,从某些角度来说与他自己的考虑颇为相似,所以才决定借着这个机会让陆沉露个脸。 然而先前陆沉禀报的是具体的战术,却没有提过战略层面的看法。 想到这儿,萧望之不禁微微勾起嘴角。 元行钦沉吟道:“陆校尉的分析确实有一定道理,不过还有待验证。” 陆沉颔首道:“元将军说得没错。青峡之战过后,北军的游骑哨探已经不敢往南深入,我军的哨骑则可以从容探查。要不了多久,相信就会有详细的奏报送回来。只要伪燕方面有所动作,便足以证明他们不想节节抵抗。目前两边的实力对比下,小规模战斗他们很难取胜,而这种连续的失败对他们来说有害无益。” “简而言之,敌军必然是想毕其功于一役,其实这不过是抄袭大都督在青峡决战的策略。” 陆沉朝萧望之微微一笑。 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 堂内的氛围忽地轻松了一些。 萧望之终于开口道:“按照你的看法,敌军会将青田城作为决战的地点?” 陆沉坚定地点点头,抬手指向旁边的地图说道:“涌泉关地势险峻且狭窄,守军占尽优势,却不适合大规模的军队调动。青田城处于谷地之中,北边是连接伪燕东阳路腹心之地的通道,周遭地势还算平整。如果我军强攻不下,敌军就可以派出援兵从外包围,城内守军再出城里应外合,届时我军将会陷入绝地。”
陈澜钰望着地图,缓缓道:“陆校尉之意,我军佯攻青田城,将敌军的主力都吸引到这里,做好随时后撤的准备。同时对涌泉关围而不攻,麻痹敌人的警惕性,等到决战之前以奇兵破关?” 陆沉心中微微一惊。 这段时间他不知翻阅多少资料,甚至连林溪都在帮他查找,又有萧望之几次三番的指点,做了几十种方案,最后才确定一个完整的战略框架。 他付出的心血难以计数,然而此刻在这节堂之内,陈澜钰几乎没用多少时间就看透他在第一层的设计,不愧是萧望之麾下第一虎将。 平复心中情绪后,陆沉应道:“陈将军说的没错。我军要布置一支兵马在涌泉关南面,表面上是防止关内的敌人出来,然后在青田城附近营造出主力皆在的景象,以此来麻痹关内的守军。这段时间我们必须要解决一个问题,如何从山崖之间找到一条从侧面进入涌泉关的路线。” 织经司在北燕东阳路安插了一些密探,其中等级最高的人代号青狼,苏云青没有说明此人的明面身份,但是陆沉也知道涌泉关内没有内应。 涌泉关分前后两道,前关都是知根知底的景廉族人,苏云青没有办法将内应安插进去。 这就是必须要找到第二条路的原因。 陆沉又道:“敌人可以翻越茫茫群山奔袭广陵,末将相信我军将士也能找到那条路,敌军不可能将涌泉关周围所有地方都堵死。关键在于,我军要让关内守军相信,我军进攻的核心在于青田城。” 陈澜钰又道:“在陆校尉的方略中,佯攻青田城由哪支军队负责执行?” 陆沉稍稍沉默,在看见萧望之鼓励的目光后,转身看向侯大勇和徐温道:“末将建议,由振威军和定威军负责攻城。” 这两人的脸色当即有些不好看。 虽然名义上是佯攻,可要做到迷惑敌人,攻城便不可能装模作样,必须给城内守军施加足够的压力。 这是真正的血战,要用将士的性命去拼。 在过往的战事中,京军一贯给人的印象就是不甚出力,总是指望边军去应对那些最难啃的骨头,自己则从容打扫战场。虽然不是每一次他们都能如愿,但很多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也难怪边军对他们怎么都看不顺眼。 虽然如此,淮州众将却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思,尤其是历来以悍不畏死著称的宋世飞和贺瑰。 他们本能不信任京军,要是对方出工不出力,导致整体的战略无法推行,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侯大勇斟酌着词句,正要开口之时,元行钦忽然说道:“大都督,末将赞同陆校尉的想法。” 旁边两人面色微变,却又不得不将心里的托辞塞回去。 陆沉登时明白过来,虽然这三位军职平级,但明显是元行钦占据主导地位。 萧望之颔首道:“可。” 陈澜钰凝望着陆沉身边的地图,视线聚焦在青田城所处的位置,缓缓道:“陆校尉,敌军一旦从北面通道南下,留给我军撤退的时间可不多,这个方略虽然详细,但是仍旧不够完善……”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显然依旧不太认可。 陆沉镇定地说道:“陈将军,方才末将说过分为三步走。第一步是肃清敌人外围的防御体系,第二步是佯攻青田城实取涌泉关,还有第三步也就是收尾之战。南衙两军担负攻城任务,镇北军和来安军于东面峡谷中设伏,坪山军和虎威军于西南面林中设伏,泰兴军作为机动后备。既然敌军打算在青田城包围我军,那我军真正的目标就不是直接攻城。” “而是围点打援,目标直指伪燕的援军!” 陆沉一口气说完,目光无比坚毅。 陈澜钰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之后点头道:“此策可行。” 堂中众将思索之后逐渐认可,就连侯大勇和徐温这两位京军武将也暂时放下成见,因为如果战事的进展符合陆沉的推断,那极有可能是一场罕见的大胜! 甚至有可能一举摧毁北燕东阳路的军备。 哪怕他们是京军武将,又怎会对这样的功劳视若无睹? 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瞪眼望着陆沉,忙不迭地说道:“陆校尉,我呢?” 陆沉微笑道:“宋将军莫急,方才说过需要布置一支兵马在涌泉关外,然后等待时机夺关,这个关键的任务非实力强悍的飞云军莫属。” 宋世飞咧嘴一笑,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好样的!” 陆沉暗自松了口气,疲惫感汹涌袭来,但是没有就此松懈,总结道:“各位将军,此战的方略是大都督所提,末将和其他人整理而成。个中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完善,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萧望之微笑摇头道:“伱就不要想着给本督脸上贴金了。” 众人无不讶然。 尤其是淮州众将,他们非常清楚萧望之的为人,哪怕再看重陆沉也不会帮他造假。 如此说来……这个年轻人确实有几分能耐。 萧望之看出陆沉眼中的疲惫,温言让他退下,随即肃然道:“此战方略除本督与陆沉之外,便只有尔等九人知晓详情。你们即日起抓紧时间休整军队,做好战前的鼓舞事宜,但是不可泄露今日所议之只言片语,否则休怪军法无情,听清楚没有?” “遵令!” 众将迅疾起身,整齐地应下。 090真真假假 九锡广陵春雨090【真真假假】南衙三军皆驻扎在来安城郊,三位都指挥使则暂住城内,因为近来时常要去都督府参与军议,因此每人都有一套不算逼仄的小院。 即便边军和京军互相看不对眼,萧望之也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折腾人,更何况眼下正是用人之际。 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带着亲兵回到住处,简单冲了一个冷水澡,换上常服来到书房。 一名心腹亦步亦趋地跟着,另一人则站在门外廊下。 徐温落座之后问道:“接上头了?” 心腹恭敬地应道:“是。按照将军的交代,小人装作去那处店铺买东西,和北边的人联系上了。那人说,请将军尽快将淮州都督府的军情方略告知,他会立刻想办法送去北边。” 徐温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心腹知道他的为难之处。 传递情报是通敌卖国之举,一旦被都督府或者织经司发现端倪,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然而有些事并非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 南衙三军滞留在衡江南岸的时候,北燕察事厅的人就已经找上门来,明确告知徐温,尽力劝阻萧望之北伐反攻。若事不可为,也要尽快将都督府的作战计划传递出去。 心腹望着徐温眉头微皱的模样,又道:“那人还说,他们准备了一批礼物,价值约十万两银子,不日将会送到将军指定的地方。” “这不是银子的事情。” 徐温摇摇头,怅然道:“萧望之在军议上明确说过,此战事关重大,绝对不能泄露半点情报。在战事发动之前,倘若北边就有了应对,岂不是明摆着惹祸上身?参加军议那些人,除去淮州军各将,便只有我们三个京军指挥。一旦织经司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我那些事情很难瞒得严实。” 心腹叹道:“既然如此,将军何不装作一无所知?毕竟北边的人也不知道萧大都督会何时确定作战方略。等到大军开拔前线戒严,将军就算想传递消息也做不到。” 徐温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当年走错一步,如今怎能回头?这些年从察事厅那些人手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万一惹恼他们,哪怕只是将以前那些事抖露出去,我和你乃至所有家人亲眷都活不下来。” 心腹不禁苦着脸,虽说北边送来的银子大头归徐温所有,他也着实拿到不少。 思忖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萧大都督打算如何反攻?” 徐温脑海中浮现陆沉那张年轻的面庞,忽然有种隐隐的不安。 他只将这当成压力过大的幻觉,随即淡淡道:“他准备佯攻青田城实取涌泉关,先以此来麻痹涌泉关的守军,然后派人寻找山间小道从侧面入关,再配合飞云军强攻关隘。至于青田城这边,佯攻的用意除了麻痹涌泉关守军,另外一点便是吸引北边派来援军,然后集结重兵围点打援。” 心腹忽地双眼一亮道:“将军何必烦心,这个消息送过去也无关紧要。” 徐温皱眉道:“何意?” “将军不妨试想一下,北边连番惨败,正该收缩防线固守待援。他们知道都督府的方略之后,无非就是在援护青田城的时候小心谨慎一些,这是为将者必须要做的事情,又与将军何干?至于涌泉关那边,可以让北边如往常一般,放松外围警惕加强内部戒备,纵然有小股人马从侧面闯进关内,只要他们提前有所准备也没有大碍。” 徐温登时回过神来。 他将这件事看得太重,一味担忧败露的后果,反而没有此人看得透彻。 心腹又道:“北边以后还要仰仗将军传递消息,因此绝对不会陷将军于危险的境地,必然会做好配合,将军大可安心。” 徐温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一遍,面上不由得泛起微笑,欣慰地道:“还好有你帮我查缺补漏。” 心腹垂首恭敬地道:“这是小人应尽的本分。” 徐温点头道:“好,伱去跟察事厅的探子沟通妥当,务必让他们知道我的难处。” 心腹连忙应下,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书房。 …… 青峡之战对于北燕东阳路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折损将近四万兵力让张君嗣心在滴血。 如果接下来的战事当中不能将功补过,他可以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会很惨,即便有都元帅庆聿恭的庇护,河洛城里那些达官贵人也不会轻飘飘地放过他。 然而张君嗣又觉得自己很冤。 战役谋划是王师道所提,而且得到燕帝、两位枢密和庆聿恭的许可,自己从始到终没有说话的权利。 秦淳带走麾下近半老卒,又在沫阳路补充数千兵马,最后在广陵城下大败亏输,脑袋都被齐人割了下来。 察事厅信誓旦旦的内应杳无踪迹,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北线主战场,他按照既定的计划挥军南下,一开始的确势如破竹,齐军因为兵力不足只能步步后退收缩防线。 当时局势一片大好,层层叠叠的来安防线犹如坦途,张君嗣便集合大军发起总攻,没想到在青峡一带碰到硬钉子。 更让他无奈且愤怒的是,萧望之根本就没有抽调兵力南下救援广陵,反而是在青峡与他决战。 最后的结果不必赘述,要不是张君嗣在统兵上有几把刷子,说不定会全军覆没。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君嗣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对王师道也失去了往日的尊重。 今日枢密副使陈景堂召见,张君嗣走进节堂便瞧见王师道在场,面色登时冷了下来。 相互见礼之后,陈景堂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开门见山地说道:“张将军,南边萧望之将要发起反攻。” 张君嗣对此早有预料,淡淡道:“枢密大人,萧望之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但是他想如愿却也很难。青田城也好涌泉关也罢,论城防的坚固都不弱于他引以为傲的来安防线。如此也好,让他体会一番强攻的难度。” 陈景堂悠悠道:“我们已经知道萧望之具体的行军方略。” 张君嗣心中一震,然后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王师道:“消息来源能否保证真实?” 他已经是杯弓蛇影,前面两次决策都被察事厅的错误判断干扰,导致犯下弥天大错。 其实他很不明白为何察事厅会突然变得这么逊色。 王师道能够名声大噪当然不是靠庆聿恭的强行提拔,过往那些年察事厅确实做过很多了不起的大事。 面对张君嗣这句略微不够尊重的疑问,王师道平静地说道:“请大将军放心。南齐京军的定威军主将徐温早已被察事厅拉拢,我们掌握着他很多把柄,他绝对不敢说半句假话。如今定威军就驻扎在淮州来安城郊,徐温在得知萧望之的计划后,第一时间便让人通知察事厅留在来安城内的密探。” 张君嗣点了点头,面上的冷色逐渐褪去,对王师道说道:“还请王侍正告知详情。” 王师道便将陆沉的计划简略说了一遍,随即沉声道:“本官认为,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可以利用对方的计划反败为胜。” 张君嗣沉吟半晌,缓缓道:“王侍正之意,我军按照先前的计划,逐步放弃青田城外围的防御体系,引诱对方大军强攻青田城?” 王师道点头道:“涌泉关那边不必担心,只要我方守军提高警惕,纵然齐军真的能派出小股精锐翻山而来,我军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解决他们。再者,涌泉关分为前后两道,我军可以增派一部兵马藏于后关,待战事爆发之后快速支援前关。” 张君嗣认可这个判断,快速盘算自己手里的兵力,继而踟蹰道:“涌泉关只需要再增加三千人,合计八千守军就能安稳无忧。关键在于青田城这边,萧望之既然要围点打援,那我们究竟是战还是守?” 坐在主位上的陈景堂说道:“察事厅的情报显示,敌人打算分三步走,本官认为我军同样可以三步应对。” 张君嗣恭敬地道:“请枢密大人示下。” 陈景堂沉稳地说道:“第一步,我军可以提前做好放弃外围防御体系的准备,先打几场小规模的战役,然后逐步收缩防线。既然敌人认为我军是要诱敌深入,那么我们便顺着对方的想法,让他们以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王师道和张君嗣皆颔首应下。 陈景堂继续说道:“第二步,敌人要围点打援,那么我军可以先稳守一段时间,以此来消耗敌军的士气和粮草。这一步的重点是要提醒青田城的守军,务必要守得足够坚决,敌人为了让我们相信城防危急,只能持续强行攻城,这便可以有效地损耗他们的兵力。” “第三步,东阳路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和敌人十万大军正面对抗,所以本官决定在现有兵力的基础上,抽调沫阳路大军后撤东进,继而从北面通道进入青田谷地,与敌人在此决战!” 张君嗣心领神会地说道:“援军赶来的这段时间,我军可以充分利用青田城坚固的防守消耗敌军,而萧望之为了诱使我军派出援兵,必然不会提前暴露伏兵,只能用三四万人反复强攻。” 王师道说道:“与此同时,我军还可以派出小股精锐骑兵袭扰敌军的攻城主力。” “没错,等到我军援兵集结完毕,南下青田谷地之时,萧望之派来攻城的兵力早已疲于战斗,届时他仅靠伏兵如何取胜?此战若能击溃淮州军主力,说不定还可以顺势直逼来安防线。” 陈景堂从容不迫地说着,面上带着几分自矜的微笑。 王师道和张君嗣对视一笑,先前的矛盾立刻化解。 091风起云涌 九锡广陵春雨091【风起云涌】烈日炎炎,蝉鸣不断。 都督府后宅,萧望之看着苏云青离去的背影,微笑道:“虽然这位苏检校一句没提你的事情,但我知道他心里很惋惜。” 坐在旁边的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惋惜?” “因为你虽然还挂着干办的身份,却已经被我征召入都督府,将来必然会在军中晋升,不可能再按照织经司的安排前行。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肯定会让伱执掌织经司来安衙门,将来再由你接任淮州检校。如果你足够出色,他甚至不介意主动让贤,回京城或者去靖州。” 萧望之颇为罕见地感慨着。 陆沉迟疑道:“不至于吧?” 萧望之摇摇头,淡然道:“苏云青单论能力远远不及秦正那个老狐狸,但是他对大齐足够忠心,从来不将自身的荣辱得失放在心上。广陵细作案结束后,他本来可以凭借这个功劳往上升一级,从淮州检校擢升为从三品的提点。” 陆沉想起在广陵城那家织经司开设的小酒馆里,苏云青曾经提过这件事。 按照苏云青的说法,此事最终未能成行,是因为织经司内部有人嫉恨他,所以最后他选择主动退一步。 萧望之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缓缓道:“从我掌握的消息来看,秦正并未采信那些人对苏云青的攻讦,依旧要提拔他。但是苏云青主动将功劳让给了你,所以秦正才会将你从一介白身提拔为织经司干办。” 陆沉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有这样的转折。 原本以为这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对自己的赏识,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合常理,秦正又非詹徽或者萧望之,怎么可能在压根没有见过面的情况下,直接委任自己为干办? 如今他已经知道,干办在织经司内部的地位很特殊,从来都是提举的亲信担任。 秦正之所以做,无非是因为对苏云青的器重和信任而已。 一念及此,陆沉不禁喟然道:“先前苏检校想让我去北地潜伏,我确实不想这么做,如今看来真的欠了他一个人情。” 没有干办这个身份,他也就无法那般顺利地插手广陵的城防。 萧望之道:“你怎会欠他的人情?不提广陵那边先后数次的收获让他在秦正心里的地位愈发稳固,光是眼下这一次,你又帮他钓出军中一条大鱼,这份功劳足以让他远远甩开织经司其他三位检校。认真说起来,苏云青欠了你很大的人情,将来若有必要,你可以找他帮忙办几件事。” 陆沉脑海中浮现陆通对苏云青的评价,能够得到他和萧望之近乎相同的论断,可见这位淮州检校确实值得信任。 萧望之又道:“当然,前提是你让他办的事情不出卖大齐的利益。只要不触碰这一条,若是朝廷内部的纷争倾轧,他肯定会出手助你。” “我明白了,多谢萧叔指点。” 陆沉颔首应下,又感慨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堂堂京军南衙都指挥使竟然会是伪燕察事厅的暗子。” 听闻此言,萧望之先是摇头笑笑,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京城的水很浑浊,远比你想象得更复杂,所以你爹才将你留在淮州,不想你接触那些蝇营狗苟。相较而言,边军还能保持一定的纯洁性,至少陈澜钰他们几个,不会像徐温一样自甘堕落。” “真真是……人为财死。” 陆沉轻声一叹。 他其实事后才想明白,萧望之那天不仅是要让他露脸,还有另外一层打算,那就是让他提前将计划告知众将,然后由萧望之的亲卫和织经司的精锐相互配合,盯着当日所有参与军议的武将。 随后便发现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的异常。 不过在萧望之的叮嘱下,织经司没有阻止对方传递情报,甚至没有去拔掉城内那处属于察事厅的暗桩,只是悄无声息地加强了监控。 好在只有一个徐温,其他人都没有发现问题。 这多少让陆沉有些宽慰,如果京军三位都指挥使都有问题,那他觉得这场仗没有任何打的必要,萧望之只用守着淮州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徐温的问题不一定是偶然。” 萧望之忽地沉声道。 陆沉目光微凝,很快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不禁皱眉道:“萧叔是说,是有人刻意让徐温带着定威军北上?” 萧望之目光深邃,缓缓道:“很有可能。” 陆沉想起广陵城中的顾家,以及顾子思和顾均烨背后的那位工部屈侍郎,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将这件事对萧望之简略说了一遍,然后正色道:“朝中究竟还有没有好人?” 萧望之哑然失笑,摇头道:“倒也没有你想得这么夸张。朝中格局极其复杂,不过可以大致分为几部分,其一是当年南渡的皇室和权贵,其二是南方本地世族,其三便是近些年逐渐起势的新贵文臣,其四则是军方的力量。这些派系纷争倾轧不断,才给了伪燕察事厅和景朝探子见缝插针的机会。” 陆沉知道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分析,认真地牢记心中。 萧望之又道:“徐温暂时还不能动,毕竟他不能代表整个定威军。从元行钦的表态来看,南衙三军将士依然可以信任,再者也需要他们担负攻城的任务。等到时机成熟时,我会安排人卸掉他的军权,你不必担心。” 陆沉思绪回到眼前的战事,略显忐忑地说道:“萧叔,敌人真的会上钩吗?”
“这是必然。” 萧望之神情温和,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想出来的这套方略近似于阳谋。涌泉关暂且不提,敌人在知晓我军的计划后,必然会往关内增派一部分兵力,虽说这点兵力不足以影响大局,但终究可以拖住他们本就不算很多的精锐。” 陆沉颔首道:“我担心的是他们会放弃支援青田城,转为全力死守。” 萧望之微笑道:“所以我才说你的方略是阳谋。如今敌人已经知道我们的方略,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是不派援兵支援青田城,以免被我军围点打援。但是敌人若真这样做,我军便可以将佯攻变成强攻,不是没有办法强取青田。” 陆沉道:“的确,总不能将战争取胜的希望都寄托在计谋上,有时候还是得靠硬实力。” 萧望之眼中的赞许越来越明显,又道:“你的计策妙就妙在无论敌人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有反制的法子。其实在我看来,敌人不会选择任由青田城死守,他们必然会集结重兵,先用坚固的城防消耗我军的实力,哪怕这个时间是一两个月,他们也等得起。等到我军疲惫不堪时,他们再调遣主力南下,在青田谷地与我军决战。” 陆沉凝眸细思,缓缓道:“因为青峡之战的大败,敌军主帅肯定想反败为胜,所以他们一定会选择在最后时刻出战。” “没错,张君嗣也好陈景堂也罢,他们不认为我军如何强大,只将无法攻取淮州的原因归结为来安防线太过强硬。本质上,这些人都觉得齐军实力低微,远远比不上伪燕军队,更不必说景朝老卒。青峡一战栽了那么大的跟头,他们怎么可能忍气吞声死守青田?” 萧望之这番话说完后,陆沉心里总算能安定一些。 这是他第一次承担如此重要的任务,筹划一场关系到淮州未来的大战,虽然有其他人提供帮助,又有萧望之毫不吝啬的指点,他始终忐忑难解。 毕竟要是输了,将会有很多将士殒命沙场。 萧望之看出他内心的紧张,起身走到旁边,轻拍他的肩膀说道:“要是早知道你在兵事上的天分,哪怕得罪了你爹,我也要将你拉来都督府。” 陆沉心中一宽,微笑道:“萧叔不担心家父会直接动手?” 萧望之失笑道:“也不知道你爹这些年功夫落下没有,有机会是要跟他切磋一番。” 便在这时,行军司马黄显峰来到门外,对萧望之行礼道:“禀大都督,人到了。” 萧望之便对陆沉说道:“走吧,带你去看看你的部下。” 陆沉愣住,但是萧望之没有继续解释,他只好耐着性子跟上去。 众人来到都督府西侧的小型校场上,这里站着茫茫一片人,大概近千之数。 陆沉抬眼望去,心中猛然涌起一股热血。 站在最前方的是李承恩,旁边的人都非常脸熟,陆沉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除了李承恩和陆家的护院之外,当初在广陵城跟随他日夜苦战的人基本都来了,另外又多了不少生面孔,但是这些人看向陆沉的目光也都透着亲切。 萧望之不急不缓地揭开谜底:“按照军中规制,掌团都尉统领四千人,校尉可领一二千人,各都督府大多如此,当然靖州厉都督的飞羽营不同。他的长女虽然只是校尉,但是飞羽营足有四千余人,其实和都尉并无不同。” 陆沉仿佛没有听进去,迟疑道:“大都督,末将只是检事校尉……” 言下之意,检事校尉约等于他前世知道的参谋文职,按理来说不能直接领兵。 萧望之淡然道:“本督说检事校尉可以领兵,你自然就可以。” 陆沉赶忙闭嘴。 萧望之又道:“这一千骑编入本督的亲卫营,由你负责统领,李承恩作为你的副手。” 他微微一顿,又压低声音道:“这里面很多人都随你在广陵战斗过,尤其是那些由各家送来的高手们,他们都自愿随你从军。你爹可是付出不菲的代价才摆平那些商贾乡绅,还好他这些年积攒的人缘足够深厚。除此之外,你爹又将暗地里积攒的人手都给你送了过来。” 陆沉紧抿双唇。 他不由得想起那天陆通离开来安、南下为都督府办事的时候,分别之际曾经对他说:“既然你决意从军,为父不会阻拦,只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切莫事事涉险。” 陆沉这才明白,陆通之所以着急忙慌地南下,一方面是要配合刺史府筹措粮草,另一方面则是为他从军打好最牢固的基础。 然而老头在离开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提,自然是想给陆沉一个惊喜,同时又避免他心里有太大的压力。 这便是他的父亲。 陆沉心中百感交集。 萧望之等他平静一些,继续低声道:“广陵之战中的部下你都已经很熟悉,你爹送来那些压箱底的人才也不需要你费心打磨。至于剩下的两百余人,则是我亲自带过的精锐士卒,算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一点心意。” 陆沉诚恳地说道:“多谢萧叔!” 萧望之摇摇头,指着前方说道:“去吧,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你的兵,好好对待他们。” 陆沉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大步向前。 萧望之看着他沉稳坚定的背影,不由得欣慰地笑了起来。 明天中午12点会更新~ 092龙吟 九锡广陵春雨092【龙吟】清晨,别苑。 庭院之中,林溪双手握着斩马刀,双眼平视向前,神情从容淡然。 那双手白皙而敏捷,十指纤细却有力,长度超过七尺的斩马刀在她手中纹丝不动。 视线往上,便见她如瀑青丝简单绾在脑后,额边散发如流苏一般垂下。 清风徐来,吹起那缕流苏,现出她柔美又不失坚韧的侧脸。 长期习武养成的窈窕身姿,从侧面更能清晰地看见,尤其是那双笔直匀称的长腿,愈发衬得她身段修长殊丽。 宁静的晨光中,持刀而立的林溪犹如一幅意境优美的画卷,洒在她身上的阳光折射出淡淡的光辉。 “师弟,看仔细了。” 林溪语调轻柔,接下来的动作却动如脱兔。 她猛然提起右膝,脚尖一蹬,长达五尺的刀鞘便向前飞出,只听得“锵啷”一声余音不绝。 人随刀动,好似狂风骤雨。 陆沉之前见识过林溪的武功,但无论是在顾家门前制服段作章,或者是夜袭之战斩将夺旗,还是最后在城外的决战,他都有更重要的正事去做,实在无法将心思都放在师姐的身手上,因此这会还是他第一次全程静观林家的祖传刀法。 但见她或是单手持刀,或是双手一前一后挥动长刀,二十四刀如行云流水一般使出来,配合她灵动矫健的身法,让陆沉看得眼花缭乱。 剑走轻灵刀行厚重,然而这柄长刀在林溪手中竟然达到二者的统一。 最后一刀挥出,林溪凌空跃起一人多高,腰腹发力扭身向前而行,长刀朝着角落处挥动开来,仿佛一阵巨浪汹涌奔袭,带着一阵隐隐风雷之声。 又似狂风席卷而过。 林溪稳稳落地,收刀肃然而立。 角落中几颗小树已经拦腰折断。 陆沉心中一凛,经过长时间日夜不缀对上玄经的参悟,他对这个世界的内劲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 林溪最后那一刀挥出的时候,刀锋看似砍在小树树干上,实则并未触到树干。 换而言之,是附着于刀身上的内劲外溢而出,硬生生将这几棵小树斩断。 林溪仿佛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境况,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抱歉,我一时沉浸其中没有注意力道。” “师姐,你方才是内劲外露?”陆沉没有在意那些,而是惊讶地问道。 林溪气息均匀平稳,显示出强悍的底蕴和根基,颔首道:“是,内劲外露对于踏入门槛的武者来说不是特别难,但最开始威力不大聊胜于无。我浸淫上玄经十一年,如今也只能做到身前一尺之地。” 陆沉感叹道:“这已经很厉害了,至少别人摸不到你的衣角。” 林溪柔声道:“不到关键时刻,不要让内劲外露,这会极大损耗你身体里的气息。家父曾经说过,武者虽然强于普通人,必须时刻保持敬畏之心,若是以为学会几门功法就天下无敌,迟早都会横死他乡。最简单来说,我无法单独面对五十名以上精锐百战老卒,一旦陷入死战之地,最后我肯定会死。” 陆沉想起一件事,不禁好奇地道:“当初在盘龙关外,师姐不是当着上百伪燕骑兵的面杀死了李玄安父子?” 林溪微微一笑,淡然道:“因为他们当时是潜行南投,所以并未披重甲,也没有携带弓弩。其次,我也带着近百人,席均和季山他们都在,而且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绿林草莽,他们都在家父麾下接受过严格的操练。” “原来如此。” “不过,若是可以避免绝地死战,像放风筝一般反复撕扯和偷袭,我在内劲衰竭之前应该能斩杀二三百名燕军。” “所以再厉害的高手也无法摸进重重大军保护的军营里?” “没错,当初我们伏杀默山科,也是利用他离开军营在城内找乐子的时候。” 陆沉登时了然。 林溪微笑道:“师弟,该练功了。” 陆沉道:“好。” 得益于先前九年刻苦练习守正诀打下的基础,再加上冥冥中带来的天赋,陆沉对上玄经的领悟速度很快。若是用林溪的比喻来说,那就是一共十层阶梯,他已经登上第三层。 林家的武功由内而外,拳法、身法和刀法都是以上玄经为根基,故而陆沉学得很快。 清新的晨风中,陆沉在林溪手把手的教导下,开始一点点熟悉这门极其霸道又飘逸的刀法。 小半个时辰过后,两人各自回房梳洗更衣,宋佩已经带着厨娘准备好早饭。 陆沉望着格外丰盛且美味的饭菜,对宋佩微笑道:“手艺不错。” 宋佩欠身道:“少爷和林姑娘喜欢就好。” 林溪夹了一个燕饺,细嚼慢咽之后说道:“师弟,伱最近练兵的成效如何?” “比我想象得顺利,他们要么是早就有过行伍的历练,要么是我爹培养多年的人手,再不济也和我们在广陵城有过战场厮杀的经验,并无一无所知的新兵。” 林溪温柔地看着他,点头道:“顺利就好。你要对他们好一些,将来在战场上他们都是你可以托付生死的同袍。” “我会的。”
陆沉微笑应下。 林溪便不再多言。 吃完早饭后,陆沉带着十余人策马来到都督府,先去陪萧望之聊了小半个时辰,再次确定即将发兵的种种细节和预案,然后才来到都督府西面的小型校场。 李承恩正在带着所有人活动身体。 陆沉与亲兵们一声不吭地加入其中,周遭的将士没有因为陆沉的到来就显得慌乱,显然他们已经习惯这位校尉与自己共同进退。 萧望之和陆通没有给陆沉思考的时间,直接就将这一千人丢到他面前。 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支成分复杂的军队不需要陆沉付出太多的心力去调教。除去萧望之送来的两百多名精兵,其他七百多人和陆沉都有丝丝缕缕的关系,而且自身素质足够优秀,属于立刻都能拉上战场的好手。 陆沉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 光有那些关系还不够,他需要在这支军队身上刻上自己的印记,如此才能在战场上如臂使指。 但他没有异想天开立马对这一千人进行思想教育,那样只会让别人把他当成一个疯子。 他做的事情说来很简单,先制定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要严格遵守的军纪。 如果他面对的是一支新兵组成的队伍,这一点就会难倒绝大多数人,因为这个时代从军的人大多都没读过书,光靠死记硬背还得理解可不容易。 好在这一千人基本识字,至少有过开蒙的经历。 要让他们坐而论道不可能,领悟军纪的内容却也不难。 从一开始的磕磕碰碰,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能大致背诵陆沉亲自拟定的十五条基础军规。 每天早操和晚操结束后,陆沉会带着所有人背诵三遍,同时再随机性地抽查。 从早上到下午这段时间,这支千人队的操练内容只有一项,可以归纳为令行禁止这四个字,队列严整行进有度更是重中之重。 尘土飞扬的校场上,陆沉将所有人分成十个百人队,又从萧望之派来的老卒中选取十人暂任队正,与李承恩一起反复操练。 午后,陆沉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他依旧如标枪一般站在场地中,不时下达调整内容的命令。 夕阳西斜时,他脸上已经变成一片土黄色。 没人注意到,一位中年男人在五六名下属的簇拥中来到都督府的侧墙边,望着远处校场上热火朝天的景象,定定地看了片刻。 “如何?”萧望之看向旁边的行军司马黄显峰,神色沉静地问道。 黄显峰斟酌道:“陆校尉愿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操练兵卒颇有章法,虽然年轻却已隐有大将之风。” 萧望之不禁笑了起来,摇头道:“说实话。” 黄显峰当然不是靠拍马屁才成为从四品的行军司马,虽说他在陆沉面前总是和蔼可亲,实际上这个官职算是都督府的四号人物,仅次于萧望之本人、长史和同知,负责协助长史管理府内各曹,身份并不低微。 听到萧望之的话,黄显峰小心翼翼地说道:“禀大都督,下官奉您的命令旁观这些日子,心中确实有些疑惑。陆校尉既然通晓兵法,为何不带着部属演练阵法,反而日复一日地做这些最基础的队列操练?” “你觉得他是在做无用功?” “下官不敢。” 萧望之语调温和地说道:“这支千人队本就不是新兵,虽说其中有一部分只经历过广陵之战,但是他们单论个体实力要远胜一般士卒。对于这支成分复杂的军队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不是急不可耐地演练阵法,妄图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为精锐铁骑。” 黄显峰自然也有见识,思忖道:“大都督之意,陆校尉是要将他们尽快糅合成一个整体?” 萧望之微微点头道:“不错。这种简单又重复的阵列操练,会让所有人最快地熟悉彼此。陆沉以军纪为基础,跟将士们一起摸爬滚打,如此才能以他为核心形成一股合力。” 黄显峰登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过校场的操练,对萧望之汇报的时候,这位大都督脸上浮现的微笑。 他不禁感叹道:“陆校尉果然不是普通人。” 萧望之悠悠道:“只可惜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他从容练兵,不然本督很期待这千骑在战场上的表现。” 这一刻黄显峰的心情有些古怪。 广陵之战的部分嘉赏已经下来,陆沉果然被封了从五品的散职。 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告老还乡,在萧望之的提请下,段作章擢为都指挥使,而最后领兵突袭望梅古道的萧闳也进入广陵军,暂任掌团都尉。 论官职品级,都尉肯定比校尉高,但是相较于广陵军和大都督亲卫营,这两者的区别不必赘述。 黄显峰甚至有种错觉,陆沉比起萧闳更像是大都督的亲儿子。 嗐…… 他收敛心神,正色道:“大都督,要开启反攻之战了么?” 萧望之微微颔首,转身朝都督府走去,淡然道:“万事俱备,不必再等。” 远处的校场上,恰在此时传来整齐洪亮的吼声,犹如战场之上肃杀的龙吟,响彻于天地之间。 093谋攻 九锡广陵春雨093【谋攻】南齐建武十二年,七月初二。 淮州大都督萧望之签发军令,来自京城南衙序列的振威军和定威军为前翼,虎威军和淮州飞云军作为后军,越过来安防线一路向北,直逼北燕境内。 七月初四和初五这两天,南衙两军交错上前,在青田城南边七十里至百二十里这片区域内,与北燕守军先后发生四次战斗。 齐军凭借高昂的士气和优良的军备相继取胜,接连攻破北燕青田城的外围防御寨堡,逐渐逼近青田城南面六十里以内。 或许是因为青峡之战惨败造成的后续影响,燕军的防御谈不上坚决,在遭遇连败之后开始主动后撤收缩防线,似乎做好死守青田城的准备。 齐军在距离青田城还有四十里左右时停下脚步,飞云军转道东北逼向北燕的涌泉关,南衙两军则开始清扫青田城的东西两面,稳扎稳打地将战线前推。 七月初七,青田城周围皆已被齐军占据,这是十二年来南齐首次反攻至此,长时间内被燕景联军压制在来安防线的憋屈和愤懑一扫而空。 拖后的虎威军利用青田城到来安防线这段路途中的据点建立辎重线,淮州刺史府筹措的粮草源源不断地运来,而边军则在阵地前沿组装各种大型攻城器械。 七月初八,南衙振威军在都指挥使侯大勇的率领下发起第一次攻城战。 青田城坚实的防守名不虚传,这座真正意义上的军城牢牢地扼守南北通道的必经之途。 虽然振威军并未占到便宜,但是因为有虎威军和定威军在东西掠阵,城内的守军压根不敢主动出击,因此自身损失不大。 齐军表现得格外从容,燕军则心情凝重。 青峡之战的阴霾尚未消散,这一路齐军又表现的格外神勇,仅仅用了六天时间就直达青田城下,而且从城外的情形来看,齐军显然做好长期攻城的准备,后续随时都有可能增派兵力。 虽然在七月初四日,齐军刚刚亮出獠牙的时候,燕军便已经派人快马向东阳路将军府传递军情,但是在一段时间之内,青田城都只能依靠自己。 原因很简单,大将军张君嗣手中也没有太多的兵力。 北燕东阳路常备军力约为十万左右,与南齐淮州都督府大致相当。 在四月底大战爆发后,北燕朝廷陆续增兵六万,此处总兵力达到十六万。 然而广陵之战折损万余,青峡之战折损将近四万,还有两万多伤员,如此一来可战之兵便只剩下不到一半。 青田城和涌泉关守军加起来超过两万,盘龙关北边要冲需要两万兵力镇守,再扣除掉东阳路境内必须留下压制匪患的一万余人,张君嗣真正可以动用的援兵仅有两万。 面对齐军来势汹汹、且已经占据青田城外围的态势,张君嗣不可能让这两万多人白白送死。 从境内调兵需要很多时间,这个时代军队的调动绝非一纸命令那么简单。 比如齐朝南衙三军从永嘉城到衡江之畔,足足用了二十多天,这还不包括前期朝堂上商议争论耗费的时间。 唯一能让青田城守军感到庆幸的是,此地城墙足够坚固,城内的粮草储备也非常充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守上两三个月没有问题。 但是谁也不敢保证齐军不会想出阴狠的法子破城,因此在振威军初次攻城之前,守军主将便先后派出五名信使赶赴东阳路首府,请求大将军张君嗣尽快派出援军,纾解青田之围。 七月十日,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在亲卫营的保护下离开来安,率领坪山军一路北上,前往青田城外督战。 同一时刻,都督府西面的校场上,近千人依然在不懈地操练,每个人都汗流浃背,陆沉亦是如此。 这几乎成为都督府外一道固定的风景。 当然也有人不解,为何大都督亲自去往北线战场,这支亲卫队却依然留在来安。 很快便有自作聪明的人解释,因为这一千人刚刚招募,还不具备上战场的底气,所以大都督才让他们继续刻苦操练。 几天之后,当陆沉结束操练回到别苑,林溪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师弟,萧大都督真是因为觉得你和同袍还需要操练,所以才故意将你们留在城里吗?” 陆沉微笑道:“是啊,莫非师姐觉得这样不妥?” 林溪沉吟道:“并无不妥,只是我以为他会让你带人去战场上历练一番。” 陆沉知道她心里藏着疑问,之所以一直没有直言询问,恐怕是不想让自己因为泄露军情而为难。 他带着林溪来到书房,温和地说道:“师姐,其实我军打这一仗的目标很简单,只不过是绕了几个弯子。” 林溪眨眨大眼睛,表示自己听不懂。 陆沉拿来地图,坐在她旁边解释道:“师姐伱看,我军北上只有两条路,拿下青田城或者涌泉关。涌泉关那边是故布疑阵,其实我们根本不会浪费人手去攀爬悬崖峭壁。敌人不是傻子,只要我们发动攻势,关内必然长时间戒严。” 林溪点了点头。 陆沉又道:“至于青田城,从七月初四我军开始作战,一直到七月初八我军肃清城外并开始围城,这五天的时间并不短。早在十多天前,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便将我军的作战计划送去了北面,扣掉路上耽误的时间,伪燕主帅张君嗣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再往青田城内增派五六千援兵。但是根据我军前线的哨探回报,张君嗣没有这样做。” 林溪沉思道:“北边明知萧大都督打算围点打援,却没有提前增援青田,是不是说明他们也想在城外与我们决战?” “没错。”陆沉神色从容,这段时间风吹日晒又增添了几分坚毅,继续说道:“张君嗣和王师道通过徐温这个内奸,提前得知我军的作战计划,接下来他们便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提前增兵青田城,用坚固的城防打消我军北伐的决心,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 “如此一来,他们便只有第二个选择,假意后撤收缩防线,同时慢慢集结重兵,在我军因为攻城疲乏时,一举南下青田谷地,用正面对决的方式击溃我军。” “围点打援的奥义在于出其不意和以多打少,利用时间和空间形成局部战斗的绝对优势。只是很可惜,敌人已经提前得知我军的计划,出其不意无法做到。敌人让青田城死扛一段时间,然后抓紧集结大规模的军队,我军也无法以多打少。”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着。 林溪终于明白过来,可是心里立刻浮现一个更大的疑问:“既然如此,为何你们不拦下徐温的人,反而让他顺利将情报送出去?还有,你们已经知道敌人有了万全的准备,谋夺涌泉关和在青田城围点打援的策略都已经失效,萧大都督为何还要挥军北上?”
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陆沉这家伙此刻毫无被人看穿计划的失落,反而隐隐有种奸计得逞的狡黠。 虽然心中很好奇,她还是柔声说道:“若是关系到机密军情,师弟不要告诉我。” 陆沉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轻声道:“师姐且听我慢慢道来。” …… 北燕东阳路,通山城。 此地位于青田城北面七十余里,二者分别位于永丰道的北端和南端。 永丰道便是从淮州北面进入北燕东阳路的唯二通道之一,另一条路就是被涌泉关堵住的山间小道。 通山城不及青田城重要,但是可以在后方给青田城提供支撑。 开战以来,此地及永丰道已经完全戒严,察事厅的探子和军方精锐游骑封锁往南的通道,避免己方的兵力部属被南齐探子探知。 城内临时帅府,张君嗣戎装在身,陈景堂和王师道神色肃穆,堂内还有一员年近四旬的武将。 此人名叫朱振,现为沫阳路兵马都总管,乃是大将军陈孝宽之下第一人。 王师道看向朱振问道:“朱将军,沫阳路情形如何?” 朱振白面短须,神态儒雅,缓缓道:“南齐厉天润蠢蠢欲动,靖州军已经接连犯境,不过陈大将军应对妥善,在各处要冲险地皆已整军备战。接到枢密大人的军令后,陈大将军判断厉天润这是在呼应萧望之的反攻之举,意图吸引我军留守原地。” 陈景堂微微颔首,陈孝宽为人谨慎沉稳,即便抽调兵力后撤东进来到通山城,他也能从容应对厉天润的试探。 王师道接过话头说道:“东阳路这边,涌泉关八千守军枕戈待旦,目前还未发现周遭有齐军的身影出现。敌方实力强悍的飞云军驻扎在关外十余里处,显然是在等待进攻的时机。” 朱振便道:“敢问王侍正,青田城战况如何?” 王师道目光沉静:“如今已经探明,负责轮流攻城的是南齐京军南衙振威、定威两部,虎威军于一旁掠阵。日前,萧望之已经率领坪山军抵达青田城外。按照我等的估计,萧望之麾下几大精锐,镇北、来安、泰兴诸军在暗处隐藏,只等我军援兵仓促南下,他们便可以一涌而出。” 张君嗣插话道:“这些天粮草已经相继运来,可供十万兵马三月之用。朱将军,沫阳路后续兵力何时可以抵达此处?” 朱振沉吟道:“我已率一万精锐提前赶来。陈大将军遵照枢密大人的军令,又抽调出三万兵马,可在六天后抵达。江北路三万兵马,约在九天后抵达。” 张君嗣连忙计算,若是加上青田城内的守军,己方大概总兵力在十一万左右。 齐军满打满算则有十二万左右。 局势仍然不容乐观。 陈景堂见状便道:“张将军不必忧心,别忘了我们在新昌城一带还有两万守军,另外主力骑兵一万五千人也正在赶来。” 堂内众人此刻不由得振奋起来。 十五万对阵十二万,至少己方兵力占优,而且齐军数支军队连续攻城疲惫不堪,胜负的天平逐渐倾斜。 张君嗣一阵长考,神色轻松地道:“此战可为。” 陈景堂面露微笑,转头对王师道说道:“请王侍正想办法给青田城内守军传送消息,我军定于十二天之后,即八月初三日卯时二刻抵达青田谷地,届时将对齐军发起总攻!” “领命!” 王师道朗声应下。 …… 七月二十六日,青田城依旧安然无恙,牢牢地掌握在燕军手中。 这段时间齐军的攻击强度逐步下降,虽然依旧可以维持对城墙的压力,但是没有发生太过惨烈的攻防战。 在城内守军看来,齐军显然是要做长期围困的打算。 日落时分,定威军营地之内,都指挥使徐温接到通传,连忙快步走出帅帐,便见淮州大都督萧望之、虎威军主将元行钦和振威军主将侯大勇带着一群亲兵出现在视线里。 见此情形,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正要换上笑容见礼,他猛然扫到萧望之身后仿佛有些眼熟的男子。 正在思索之时,他又看见自己的副将站在侯大勇身旁,望着自己的目光无比冷峻。 那人是苏云青!织经司淮州检校! 徐温脑海中劈过一道惊雷,脸色瞬间惨白,转身就要带着几名心腹奔逃,然而只觉眼前一花,出现十余名织经司的高手挡住后路。 萧望之冷声道:“束手就擒,本督会给你一个痛快些的死法。” 听到这句话后,徐温如何不知自己做的事情已经败露,只坚持了几息时间,便再度转身朝萧望之跪下磕头,哀求道:“大都督,末将是被人逼迫——” 声音戛然而止,织经司的探子快速出手卸掉他的下巴。 萧望之随即下令:“苏检校。” “下官在。” “将徐温及其亲信全部捉拿,然后立刻押往京城,不得有任何纰漏。” “下官领命!” “元将军,侯将军,左副将。” “末将在!” 元行钦、侯大勇和定威军的副将同时拱手应下。 萧望之看着三人,神情郑重地说道:“安抚好定威军将士,暂时不要提徐温通敌叛国之事,只以其他罪名告之,以免影响军心。” “遵令!” 三人齐声应下。 元行钦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徐温,眸中闪过一抹鄙夷之色,随即对萧望之说道:“大都督,接下来不妨让定威军暂时撤下重整军心,让虎威军顶上。” 萧望之颔首,又与苏云青对视一眼,平静地说道:“佯攻即可。” 虽然直到此时,元行钦仍旧不清楚萧望之的真正计划,但与徐温相比,他显然才是真正的军人,当下也没有多问,拱手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余晖,眼底深处的锐利光芒一闪而过。 从今天开始,更新时间调整为中午12点~我先去补觉,今天两更八千字,明天继续努力~ 094跳出人间一隅 九锡广陵春雨094【跳出人间一隅】南齐建武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 拂晓之前。 来安城内万籁俱寂,间或有野狗犬吠闻于街头巷尾。 淮州都督府的偏厅之内,灯火通明,氛围肃穆。 厅外已经被萧望之留下的亲兵戒严,防止任何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 厅内坐着数名武将,分别是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应该坐镇盘龙关的主将裴邃和留在广陵整军的段作章也出现在这座偏厅内。 陆沉安静地坐在下首,先前进来的时候与众将相见,他和段作章之间并无特别热切的交流,但是有些事不需要流于表面。 同生共死的经历足以让他们成为天然的伙伴。 一片沉默之中,每个人都保持着足够的耐心,静静地等待。 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随即便见都督府行军司马黄显峰提着一个匣子快步而入,行色匆匆又难掩振奋。 见礼之后,他对众人说道:“诸位将军,下官奉大都督之命前来传令。在下官从前线返回的时候,大都督便已经决定拿下通敌叛国的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按照计划是在昨天傍晚动手,织经司苏检校已经准备妥当。” “好,这个狗娘养的死不足惜!”性烈如火的贺瑰恶狠狠地说道。 黄显峰微微一笑,随即沉稳地道:“接下来我向各位将军简单介绍一下北方局势。” “目前已经探明,涌泉关内至少驻扎着八千敌军,其中半数以上都是景朝老卒,这应该是伪燕主帅张君嗣压箱底的老本。” 他站在地图旁边,抬手指着来安防线北面那座位于群山之间的雄关,然后往左边移动一段距离,停留在青田城的位置,继续说道:“青田城内守军一万余人,从我军开启反攻北伐,到我军先锋大军抵达青田城外,张君嗣都没有向青田城增派援兵。哪怕只是增加几千人,都会让我军的进攻变得极其困难。” “由此可见,陆校尉对于战局的判断非常精准,就请他为诸位将军详解一番。” 黄显峰止住话头,笑容温和地看向坐在末位的年轻校尉。 陆沉知道这肯定是萧望之的安排,因为出于绝对的保密考虑,完整的作战计划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现在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总不能还让这些负责执行的大将一头雾水。 他走到黄显峰身旁,对众人行礼后说道:“诸位将军,末将奉大都督之命制定此战方略,从一开始便做了多种预案。首先,我军的第一目标肯定是在青田城和涌泉关选择一处,但是在发现徐温通敌之事后,大都督便修改方略,等待敌军的反应再行决定。” “正常而言,张君嗣的选择应该是利用青田城的外围防御体系,不断迟滞阻击消耗我军实力。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反而主动后撤收缩防线,同时也没有往青田城增派援兵。由此可知,他们是准备利用我军要围点打援的想法,集结重兵在青田谷地与我军决战。这是战事的第一阶段。” “在确定敌人的策略后,大都督亲率坪山军赶赴前线,集结南衙三军、飞云军和坪山军围困青田城,以此来坚定敌人的想法。同时又让诸位将军继续休整养精蓄锐,并且准备好快速行军携带的干粮,让麾下将士们以最好的状态来应对接下来的战事。” “这其中有很多可能存在的变化,比如张君嗣若不想与我军决战,而是固守青田城和涌泉关,那么我军就要及时调整战略。现在看来,张君嗣和伪燕枢密副使陈景堂只想先麻痹我军,然后在青田谷地击败我军。” 陆沉的语调不急不缓,叙事逻辑也非常清晰,厅内众将纷纷颔首。 段作章开口道:“其实本将不是太明白张君嗣和陈景堂的想法,他们在青峡一带吃了大亏,怎么还有勇气继续寻求野外决战?” 陆沉答道:“因为他们认为青峡之战的失败是战略层面的失误,而非燕景军队实力不济。另外一点,他们想要利用野外决战给大都督制造更多的麻烦。哪怕这一战他们只是取得微弱的胜果,也可以将狂妄自大轻敌冒进的罪名扣在大都督头上。如果能让大都督就此离开淮州,这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结局。” 虽然他说的不是特别透彻,但其他人都能听出未尽之意。 黄显峰心下暗叹,这位陆校尉胆子委实不小,竟然直指永嘉城里那些老爷们对大都督不怀好意,还好眼前这些人都是大都督绝对的心腹。 陆沉点到即止,也没有必要太过深入,随即对身旁的行军司马说道:“敢问黄大人,伪燕军队已经集结多少?” 黄显峰道:“目前已经确定的消息是,伪燕枢密副使陈景堂从沫阳路抽调将近四万人,又从江北路抽调数万人,再加上张君嗣手里的数万兵马以及青田城内的守军,敌军兵力总计在十五万以上。大都督估计敌军会在七八天后,也就是八月上旬集结完毕。” 他抬手指向地图,从青田城往上划出一段距离,对众人说道:“敌军集结的地点在永丰道北端的通山城,此地距离青田城约六十余里,敌军可从永丰道直接南下赶到青田谷地。” 众将无不神色郑重地看着。
黄显峰转身打开那个匣子,取出加盖着大都督印的调令,在场众将包括陆沉在内每人都有一份,交付完毕之后,他正色说道:“诸位将军,请依照军令行事,不得延误。” 众人齐声应道:“谨遵大都督之令!” 贺瑰看着调令上的内容,整个人都亢奋起来,赞叹道:“大都督这番谋划,真将敌人耍得团团转。” 黄显峰想起临行前萧望之的叮嘱,便插话道:“大都督说过,这是陆校尉的心血,还望诸位将军莫要辜负。” 一直沉默的陈澜钰定定地望着陆沉,惯常水波不惊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微笑,颔首道:“陆校尉年轻有为,令人惊叹。要不是大都督提前下手,本将肯定会将你调到镇北军来。” 陆沉拱手道:“将军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众将皆满面赞许地望着他,段作章更是感慨道:“陆校尉为何能想到这一手?” 陆沉想了想,诚实地答道:“因为大都督提点过,天下之大不止淮州。” 众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黄显峰适时说道:“诸位将军请吧,不好耽搁了大事。” 众人带着军令离开偏厅,陆沉则汇合在都督府外面等待的李承恩等人,快速赶回别苑。 “召集所有人着甲执刃在校场集合。按照先前的安排,一人双马并且带好干粮。” 陆沉的话语简短干脆,声音在黎明前的黑夜中略显激动。 “遵令!”李承恩同样满面振奋地应下。 陆沉快步回到内宅,先将那柄匕首放在长靴内固定的位置,然后换上一身轻甲,带上这些天选定的长短双刀,将要去往前宅时忽地停住脚步。 林溪站在前方,亦是一身英姿飒爽的戎装。 “师姐,这是……”陆沉并未打算带着林溪出征,因为这段时间受过她太多的帮助,以至于陆沉不知道将来如何才能还清。 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相反非常重视恩义二字。 林溪神色温柔,眼中渐起微澜,轻声道:“你已经学会上玄经和外门功法,接下来只需要循序渐进地提升。北边……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离开太久,原本打算近日与你告别,但是恰逢伱要参与这场战事。” 她顿了一顿,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我再护你一程。” 陆沉默然片刻,往前几步来到她身旁,望着她的双眼说道:“师姐,谢谢。” 林溪摇摇头,道:“走吧。” “好。” 陆沉将那一抹缱绻深藏心底,大步朝外走去。 …… 日升月落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随着时间的流逝,北燕东阳路的通山城处处弥漫着冲天的肃杀之气。 几支军队相继抵达,城内的总兵力超过六万,厉兵秣马以待大战。 “禀大人,沫阳路三万兵马应该会在两天后到来。” 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望着枢密副使陈景堂说道。 坐在旁边的王师道亦道:“胡将军派来信使通传,江北军应该能在四天后赶来此地。” 陈景堂呼出一口浊气,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能够放下,缓缓道:“本官认为,既然萧望之要在青田城外围点打援,必然会动用全部的兵力,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达成目标。除城外那些军队和藏在后方的精锐之外,驻扎在涌泉关外的飞云军也有可能从侧面切入战场。” 张君嗣沉吟道:“大人之意,我军可以另调一支精锐从涌泉关南下,跟在敌方飞云军的后面实施反包围?” 陈景堂正要开口,节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来人在门外道:“启禀枢密大人,涌泉关送来急报!” 堂内众人面色皆变,陈景堂皱眉道:“进来。” 一名校尉快步而入,自报身份之后快速说道:“枢密大人,涌泉关守军遵照将令暗中戒备,然而近来他们发现关外的齐军不太对劲。大概从六天前开始,齐军不断后撤,但是每天撤退的距离不算多,因此守军没有察觉。但是昨日比对之后,我军发现敌人至少后撤了十里!” “后撤?” 陈景堂一头雾水。 张君嗣和朱振皆是微露不解,难道南齐那支以凶悍著称的飞云军突然间生出畏战之意? 不同于青田城那边持续进行的攻防战,涌泉关一直处于平静的态势,飞云军只在关外扎营牵制,始终没有尝试攻关。 陈景堂冷静下来,沉吟道:“告诉涌泉关守将,敌人这可能是故意示弱,让他继续注意警戒,防止被敌人打一个措手不及。” 校尉领命而去。 堂内气氛凝重,眼看就将是决战之时,这会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到战局的变化。 陈景堂望着众人,缓缓道:“大战将至不要自乱阵脚,一切按既定计划推行。” “遵令。” 张君嗣等人沉声应下。 王师道也没有犹豫,然而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095从此天地皆宽 九锡广陵春雨095【从此天地皆宽】靖州,平阳城。 往日格外繁忙的都督府,今天显得十分安静。 空旷的节堂之内,厉天润独自坐在太师椅上,凝望着西面墙上悬挂的江北地图,眼中有着很明显的血丝。 厉良玉快步而入,来到近前恭敬地行礼道:“父帅。” 厉天润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淡然道:“各处消息送回来了?” 厉良玉脸上泛着明显的喜色,一改往日的从容镇定,急切地说道:“是的。伪燕江北路果然被抽调走一部分兵力,敌方只能选择收缩防线。我军以一万人频繁机动故布疑阵,便将敌人牢牢压制在防线之上,压根不敢尝试与我军接触。” “很好。” 厉天润端起手边的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不在意。 厉良玉继续说道:“沫阳路这边亦是如此,陈孝宽麾下兵力被抽走四万,防线同样捉襟见肘。此人谨小慎微,不仅将防线后撤数十里,还在边境上坚壁清野,防备我军突然北上发起进攻。” 厉天润淡淡一笑,问道:“各军情况如何?” 厉良玉答道:“经过先前的试探性进攻之后,范文定、霍真、徐桂、张展四位将军皆已领军达到指定位置,于今日巳时同时发起穿插进攻。” 厉天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起身走到沙盘之旁,望着上面十余处特殊的标记,眼中仿佛有铁骑铮鸣。 他沉吟道:“冰雪现在应该已经过了盈泽城吧?” 厉良玉颔首道:“是的,父帅。” 厉天润转头望着自己的长子,微笑道:“为父知道,你心里其实很羡慕自己的妹妹,可能不太理解为父为何要将你留在都督府做些案牍职事。” 厉良玉微微一怔,旋即摇头道:“父帅,儿子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远不如妹妹,留在都督府做事才是正道。” “你心思细腻擅于后勤诸事,这次为各军所做的准备非常妥当,能让将士们心无旁骛地上阵杀敌,这就是最适合伱的领域。人各有命,不必强求。”厉天润温厚地说道。 厉良玉笑着应下。 厉天润又道:“只不过……或许这世上真有天才。” 厉良玉微露不解。 厉天润缓缓道:“你可知道这一仗的方略出自何人手笔?” 厉良玉好奇地道:“不是萧大都督所谋?” 厉天润似笑非笑地说道:“萧兄用兵不会这般疯狂,此战方略是他麾下一位名叫陆沉的检事校尉所提,萧兄只是稍加修改而已。你应该听冰雪提过这个陆沉,先前的广陵之战当中,就是他配合冰雪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而此人今年还未满二十岁。” 厉良玉怔住。 厉天润感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不过这样也好,大齐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相继涌现,不能只靠我们这些老家伙。” 厉良玉不由得想起前段时间,妹妹厉冰雪提到的那个年轻人。 他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晰,妹妹在说起对方时,眼中有着一缕明艳的神采。 …… “嗖!” 烈日之下,数千骑在苍茫大地上奔袭而行,为首那位年轻女将张弓搭箭,修长的双腿夹住马腹,瞬息之间一箭射出,直取前方燕军队伍中一名将官。 旋即便是箭雨如蝗。 飞羽营精锐人人皆擅骑射,故以此得名,比之景朝骑兵毫不逊色。 燕军仓皇溃逃,死伤者甚众。 虽然他们仍有五六千人,但是在先前的硬碰硬中被南齐广济军正面击败,只能往北撤退。 广济军没有追杀,这些燕军跑出数十里后正在庆幸,飞羽营却跟了上来,在那个年轻女将的率领下犹如跗骨之蛆,直杀得他们士气全无。 东边就是高耸的巨蔚山,更远处则是延绵不断的双峰山脉。 燕军朝着北方且战且退,前面十余里处就是上高城。 如今盈泽城已经失陷,他们这支败兵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得到上高守军的接应。 求生的欲望猛然高涨,面对飞羽营如影随形的追击,这支燕军竟然顽强地支撑下来,一路艰难地接近上高城。 早已得到求援信息的上高守将没有傻乎乎地直接打开城门,而是亲自领军在城外以车营列阵。 尾随而来的齐军只有数千骑兵,根本无法突破城外坚固的车营,最多就是僵持一段时间然后离去,他便可以收拢这股败兵退回城内。 飞羽营忽然降速,似乎也知道城外车阵的厉害。 燕军败兵终于能松口气,顺利进入车阵的保护范围之内。 便在这时,原本已经降速的飞羽营却再度提速,并非笔直前行,而是往西面绕出一个弧线,似乎是要朝车阵的侧面攻来。 上高守将不禁露出一抹嘲讽,仿佛对方这是自寻死路。 厉冰雪手持丈二马槊,一如既往地当先而行。 “杀!” 喊杀声忽然在东方响起。 燕军遽然变色,那名守将扭头望去,眼中忽然浮现惊恐之色。 只见一支精锐齐军忽然从上高城的东北方向出现,要知道上高本就在沫阳路境内而非边界,北方皆是自家的地盘,东面则是延绵不断的双峰山脉,为何会有一支齐军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成千上万名齐军汹涌而来,阵中那杆大旗之上写有三字:广陵军! 守将的大脑仿佛在这一刻停滞,群山那边的淮州广陵军怎会突然到来,古道这头明明有己方军队驻扎。 “将军!将军!”亲兵满面焦急地喊着。 守将终于清醒过来,唯一的解释便是广陵军主动出击,击溃了古道出口的守军,然后直扑上高城。 “回城!”守将声嘶力竭地吼道。 然而为时已晚。 飞羽营凌厉的箭雨让燕军根本无法离开车阵的保护,扑上来的广陵军则是势若疯虎,两位年轻校尉刘统钊和宁雍在经历广陵之战的洗礼后更加勇猛,率领麾下将士毫不犹豫地杀入燕军阵中。
半个多时辰后,战事便已结束。 上高城落入齐军手中。 城头之上,血染战袍的段作章快步行来,与厉冰雪见礼之后说道:“厉校尉,我军将会负责协助你部继续北上。” 厉冰雪抱拳一礼,道:“有劳段将军。” 她欲言又止。 段作章见状便低声道:“陆沉如今已是都督府检事校尉,此刻估摸着应该就在北方某地随军征战。” 厉冰雪颔首谢过,随即抬眼望向北面的天空,目光中多了几分好强之意。 单论战场建功,我可不能输给你。 …… 上高城一路往北三百余里,北燕沫阳路东北部。 这里有一座小型军寨,驻扎着数百军卒,东边就是双峰山脉北麓,数十里外便是南齐那座扼守要道的盘龙关。 天气愈发炎热,所有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队正带着几名亲信在阴凉处坐着,不时吹过的夏风勉强带来几分凉爽。 “最近好像有点太安静了。”队正懒洋洋地说道。 一名士卒凑趣道:“淮州北边打得那么激烈,盘龙关里的齐军哪里还敢出来,我们的人不去那边,他们就该谢天谢地了。” 队正不置可否,如今战事集中在南齐淮州东北方向和东阳路之间,沫阳路这边还算平静。 听说南边与靖州交界的地方打过几仗,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想到这儿,他悠然道:“也不知道东阳路那边能不能赢——” 话音戛然而止,队正猛地站了起来,扭头看向东北方向。 马蹄声如大地惊雷,由远至近传来。 其他人亦连忙起身,紧接着无不面色大变。 一支骑兵极速奔袭而来,更令这些守军惶然的是,对方分明穿着齐军的盔甲。 “御敌!” 队正焦急惊恐地喊着,然而这座军寨只是道路上的节点,又在沫阳路境内大后方,根本不具备抵御强敌的能力。 片刻之后,齐军骑兵如狂风一般直接跃过半人高的寨墙,突入燕军之内左冲右杀。 队正此时才看清,对方领头的是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长柄斩马刀,一路犹如砍瓜切菜。 他拿起兵刃指挥部下进行抵抗,又让人立刻逃走报信,然而在齐军骑兵的包围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士卒一个又一个倒下,或者干脆弃械投降。 他猛地睁大眼睛死死望着北方,只见远处出现无数齐军精锐步卒。 漫山遍野,不计其数! 倒下的那一刻,这位队正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沫阳路完了。 战斗很快结束,陆沉取下马腹旁边悬着的水囊,来到林溪身旁递了过去。 林溪接过之后没有立刻取用,而是柔声问道:“接下来我们要一路往南?” 陆沉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前行的镇北军和来安军,微笑道:“我们从北到南,靖州各军从南到北,趁着陈孝宽麾下兵力空虚的机会,至少也要啃下沫阳路一半地盘。” 他的语气很平静,然而林溪却能听出其中掩盖不住的豪情万丈。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 …… 数日之后,淮州东北方向。 青田城外,齐军中军大帐。 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禀道:“大都督,这两天永丰道左近发现敌人游骑的次数越来越多。末将估计伪燕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应该在试探我军的底细,然后寻求机会在城外与我军决战。” 徐温通敌叛国之事证据确凿,织经司已经在来安城收网,将北燕察事厅与徐温联系的人一网打尽。 元行钦对此并无意见,虽说他对边军没有太多的好感,但是在大事上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 然而直到现在为止,他依然不知道萧望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难免会不太舒服。 如果说萧望之想要在青田城外围点打援,那就不该给徐温传递情报的机会。 而且他到现在都没有见到镇北军等部队的影子,那些精锐之师仿佛要一直藏在后方。 元行钦暗自揣测,难道萧望之打定主意要将南衙三军全部消耗在此处? 可是从过往的事例来看,这位淮州大都督又不是这样心思险恶的人物。 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搞清楚萧望之的算盘,这样才对得起数万京军将士。 萧望之转头看着这位京军虎将,正色道:“这段时间辛苦元将军了。” 元行钦摇头道:“大都督切莫如此,这是末将应尽的职责。” 萧望之神色愈发温和,缓缓道:“此战关系重大,本督并非要故意瞒着将军,其实陈澜钰等人也是在出发之前才清楚原委。” 元行钦敏锐地捕捉到“出发”二字,心中猛然一动。 淮州军精锐各部既然已经出动,却没有来到北方前线,那是去了何处? 萧望之微笑道:“镇北军等部先是南下,然后转道从盘龙关西出,直扑伪燕沫阳路腹心之地。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攻城拔寨一路往南。” 元行钦愣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得神情复杂地赞叹道:“原来如此。” 萧望之没有多做解释,起身道:“元将军,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 元行钦道:“返回来安防线?” 萧望之笑了笑,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遮挡,落在北边的通山城,悠然道:“其实本督也很好奇,陈景堂和张君嗣这些人为何坚信不疑,本督一定会要在青田城外跟他们打一仗。不过现在也好,十余万大军窝在通山城里,至少会很热闹。” 元行钦哭笑不得。 一道军令迅疾传向齐军各部营地。 “撤军!” 书友们方便的话顺手投一下推荐票吧~谢谢大家~~ 096股掌之中 九锡广陵春雨096【股掌之中】天光微熹之时。 一名燕军士卒站在青田城坚固高耸的城墙上,怔怔地望着南方。 “怎么了?”一名同袍见他近乎于呆滞的模样,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士卒没有回答,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同袍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很快便像他一样——难以置信地望着远方齐军的“营地”。 没过多久,守军各级武将出现在城墙上,望着城外仿佛突然间安静且空旷的天地,下意识地以为这肯定是敌人的阴谋诡计。 主将随即派人小心翼翼地出城,以青田城为中心向周遭大范围侦查,一直到南方三十多里以外,最终他确认那不是假象也非齐军的计谋。 几乎是同一时刻,东边的涌泉关守军也有类似的发现。 等到这两处的信使先后赶来通山城,已是夕阳西斜之时。 议事厅内,陈景堂难以置信地冷声道:“齐军撤退了?” 信使忐忑不安地答道:“是的,大人。刘将军担心有诈,派出游骑出城打探,确认齐军已经南撤。在南面大概三十多里的地方,我方哨骑发现了齐军小股精锐骑兵的身影,他们是在掩护大部队继续后撤,同时阻止我军哨骑继续往南打探消息。” 另一边来自涌泉关的信使亦是类似的说法。 陈景堂挥手让他们退下,堂内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东阳路大将军张君嗣、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以及刚刚赶到的江北路兵马副总管马全杰,三位军方大将面面相觑,心中泛起浓重的不安。 片刻过后,陈景堂看向神情肃然的王师道,问道:“王侍正,萧望之这是打算做什么?” 对于南齐淮州军而言,趁着青峡之战大胜的余威继续往北,争取攻下青田城和涌泉关才是最优的方略,哪怕只能夺下一处也可在以后占据战略层面的优势。 这一点早已是堂内众人的共识,所以他们才摩拳擦掌地做准备,意图在青田城外与淮州军决战。 然而就在燕军已经集合十余万兵力,正要寻求机会决战时,萧望之却带着麾下南撤。 王师道眉头紧锁,缓缓道:“青峡之战过后,萧望之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如今这般,一路往北进攻我朝的青田城。其二是稳固来安防线,将主力部队撤回去休整,然后从淮州西边的盘龙关出兵。但是我们先前做过推演,萧望之手中的兵力不足以支撑他选择第二种。” 张君嗣接过话头道:“不止是兵力的问题,盘龙关以西地形开阔,他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辎重线。如果是第二种,意味着南齐决定要和我朝展开全面的战争,南边朝廷里那些人绝对不会支持萧望之这样做。”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却无法解释萧望之撤军的缘由。 正常情况下,只要萧望之没发疯,他都不会选择从西边盘龙关出兵,因为出关之后便是北燕沫阳路的东北部,一座又一座城池散布在江北平原上。 仅凭淮州军那点兵力,哪怕一路势如破竹也只能前推百余里,然后就会被辎重线拖垮。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从淮州北境继续往北,兵锋直指东阳路的青田城或者涌泉关,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成果。 战事初期的确如张君嗣等人的意料,萧望之用增援而来的京军打头阵,往北境一路猛攻。 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却退了回去。 江北路兵马副总管马全杰不是很熟悉这边的境况,见众人再度陷入沉默,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会不会是萧望之意识到我军援兵已经到达,他不敢在青田谷地决战,所以主动撤军消除风险?” “这不是萧望之的风格。”陈景堂摇头否决,继而说道:“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攻占青田城或者涌泉关,所有的进攻都只是虚晃一招。” “难道他不在意强攻青田城带来的损失,只为让我军疲于奔命?”朱振皱眉道。 张君嗣沉声道:“如果我军没有调集援兵赶来通山城,他的佯攻就会变成实攻。归根结底,因为青峡之战落败的缘故,战事的主动权掌握在萧望之手里。他进逼青田城,我们就只能调兵增援,因为东阳路和淮州之间的固有平衡已经被打破。” 这才是青峡之战后续连锁反应的真正显现。 在这场战事之前,张君嗣麾下的兵力比萧望之还要稍多一些,因此两边可以隔岸遥望,相安无事。 但是当东阳路军力折损过半,他们就只能跟着萧望之的节奏走。 朱振很快就想明白这个问题,便问道:“枢密大人,接下来我军是继续南下进攻,还是休整之后返回驻地?” 陈景堂尚未开口,王师道忽然说道:“萧望之撤军的真正原因,应该是他手里只有三路京军、飞云军和坪山军。淮州军其他精锐早已返回南边,从盘龙关西出直扑我朝沫阳路境内。”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宛若惊雷炸响。 “这……这有何意义?”马全杰震惊地说道。 淮州军藏在后方的精锐满打满算加起来也才六万人,就凭这点兵力能对沫阳路造成多大的威胁? 问题的关键在于,就算淮州军能够占到一时的便宜,他们缺乏后续的支撑,要不了太久就会被赶回淮州,不过是平白浪费精锐军队而已。
王师道呼出一口浊气,语调显得十分苦涩:“可是现在沫阳路的兵力很空虚。”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 这一刻他只觉后背上陡然泛起一阵冷汗,面色已经微微发白。 北燕用来应对南齐的三十万大军,分别布置在南方的江北路和沫阳路,以及东边的东阳路。 如今超过一半的军队都集中在这通山城内,江北路和沫阳路的兵力加起来才十万出头。 王师道又说道:“淮州军这六万人还不算可怕,陈孝宽多半可以固守大城应付下来,然而厉天润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厉天润…… 朱振和马全杰同时色变,他们太清楚这位南齐名将的手段。 当年的蒙山之战,厉天润取得阵斩一万两千余人的战果,要知道这些人是真正的景朝百战精锐,是攻陷河洛城的核心部队,战力远远超出陆沉在广陵城外见到的景军。 迷雾散去,真相浮现。 在他们看来,这一仗显然就是厉天润和萧望之的联手谋划。 在青峡之战后,萧望之先做出大军北上的举动,让陈景堂产生错误的判断,从江北路和沫阳路抽调大量精锐来到东阳路,然后在关键时刻率军南撤。 说不定这个时候萧望之麾下的精锐各部已经西出盘龙关,直入沫阳路腹心之地。 厉天润肯定会让靖州军配合,一者从北到南,一者从南到北,犹如两只凶狠的拳头夹击沫阳路。 简而言之,当陈景堂决定在青田谷地决战的时候,齐军的战略目标就已经不是青田城或者涌泉关,而是兵力空虚的沫阳路! 陈景堂双眼泛红,喃喃道:“这样做对萧望之有何好处?” 这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如果可以拿下青田城和涌泉关,这将是淮州都督府的功绩。 席卷沫阳路一半疆域,却是靖州都督府的功劳。 为他人作嫁衣裳? 陈景堂胸口发闷,几乎难以克制那惶然惊恐之意。 王师道面色沉郁,艰难地说道:“枢密大人,先前我军进攻淮州北部的时候,厉天润提前洞悉我军的方略,在没有通知萧望之的情况下便让麾下飞羽营顺江而下驰援广陵。这两人的关系显然比我们预想得更要紧密,而且——” 他顿了一顿,涩声道:“如果靖州军和淮州军配合夺下沫阳路东部,那意味着厉天润掌控的地域可以沿着双峰山脉一路向北延伸。换句话说,南齐的靖州都督府和淮州都督府将连成一片。” 众人哑然无声。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厉天润和萧望之任何一人都不易对付,要不是南齐朝廷始终没有足够的支持,他们也不至于困守一地踟蹰不前。 如果让他们掌控的地区连成一片,恐怕齐朝北伐一事将会真正被提上日程。 张君嗣此刻顾不上埋怨王师道,对陈景堂说道:“枢密大人,必须要尽快决断了。” 姑且不论王师道的所有推断是否正确,现在总不能让十几万大军继续窝在通山城里。 陈景堂胸口起伏不断,脑海中简直乱成一片。 朱振见状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我军继续南下强攻淮州北境?” 张君嗣想也不想地摇头道:“萧望之手里还有三路京军、飞云军和坪山军,以来安防线的坚固程度,即便我军全部南下,短时间内也很难攻破。” 朱振登时很无奈。 难道又要带兵返回? 从东阳路回沫阳路,要先往北走一段路程,然后转西,最后南下,这可不是几天就能走完的距离。 就算他不惜一切带兵快速返回,麾下军队还能留下多少士气? 更不必说路程更远的江北军。 陈景堂此刻渐渐平复了些,咬牙道:“张将军说的对,现在不是抱怨和耽搁的时候。朱总管、马副总管,你们立刻带着麾下将士原路返回。马副总管,你暂且不要回江北路,随朱总管一起去沫阳路。” 朱振和马全杰虽然心里无比郁闷,当下也只能起身领命。 陈景堂又道:“张将军,你再抽调五千人增援青田城,涌泉关那边维持八千守军。提醒两处守将,倘若萧望之卷土重来,我军暂无援兵,他们必须死守。另外,在通山城留下一万兵马守城,伱率剩下的兵力随我立刻赶往沫阳路。” 张君嗣神情凝重地道:“末将领命。” 陈景堂心中未尝没有一丝幻想,那便是王师道的推测不会变成现实,或许萧望之只是察觉到北边大军云集,因此才放弃继续进攻的打算。 便在这时,一名校尉快步走到堂外,惶然地道:“报!枢密大人,六天前大股齐军忽然出现在沫阳路境内,骗开新昌城门后一举夺城。新昌失陷守将战死,他麾下亲信拼死逃出来报信。那股齐军打着盘龙、泰兴等淮州军的旗号,应该是从盘龙关西出。” 一片死寂。 “噗——” 陈景堂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倒了下去。 “大人!枢密大人!” 堂内一片混乱。 097命如草芥 九锡广陵春雨097【命如草芥】月色溶溶,夜风微凉。 雍丘城犹如沉睡的巨兽,静静地沐浴着深沉的夜色。 大将军府内灯火通明,往来书吏和属官络绎不绝,却又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唯恐发出太大的声音惹怒那位心情极其躁郁的陈大将军。 陈孝宽站在沙盘旁边,双眼中满是血丝。 枢密副使陈景堂想要抽调江北路和沫阳路的兵力,陈孝宽对此本来不是很情愿,但因为王师道的一封密信让他改变想法,让朱振带着四万精兵绕了一个大圈子去东阳路支援。 他知道南边的厉天润不会错过反攻的机会,因此在边境上设置两道防线,然而在朱振离开大半个月后,厉天润仅仅用了四天时间就突破他设置的第一道防线。 连续几天时间,阳翟、盈泽和上高等城陷落的消息送来大将军府,陈孝宽差点没气到晕厥。 这个时候他如何不明白,南齐靖州军这些年一直在刻意隐藏实力,除了那支令人厌憎的飞羽营之外,其他精锐都是只守不攻,压根没有暴露过他们极其强悍的战力。 面对靖州军汹涌的攻势,陈孝宽在愤怒之后马上冷静下来,接连发出十余道军令,彻底让出边境上第一道防线,将有限的精锐部队集结在第二道防线。 与此同时,他派人向河洛城发出求援奏报,因为这时候不可能指望东阳路那边的军队再赶回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朝中那些大人物身上。 陈孝宽死死盯着沙盘,脑海中快速计算着两边的军力对比。 靖州军不可能全部出动,毕竟他们还要防备西方的燕国江北路——虽然江北路也被陈景堂抽调走数万精锐,但终究还是有一战之力。 长久的考虑之后,陈孝宽总算稍稍宽心,至少第二道防线可以坚持不短的时间。 京城那边……等信使赶到河洛,朝堂上再各种纠葛商议和争吵,哪怕真能派兵南下,恐怕也得两个月的时间才能赶赴前线。 就在陈孝宽准备去歇息片刻之时,都监李易在没有通传的情况下直接来到偏厅之外,急促地说道:“大将军,紧急军情!” 陈孝宽皱起眉头,沉声道:“进来说。” 李易虽然极力想维持平静,但是刚刚收到的急报依旧让他眼神慌乱,忙不迭地说道:“新昌、石泉二城皆已失陷!” 陈孝宽怔住。 这个瞬间他脑海中甚至一片空白。 “新昌?石泉?” 陈孝宽下意识地重复。 李易焦急地望着他,问道:“大将军?” 陈孝宽吞咽一口唾沫,此刻他已经回过神来,这两地是沫阳路东北部的城池。 等等—— 陈孝宽寒声道:“你说甚么?这两城已经失陷?” 如果是南部边境上的小城,他不会有这样夸张的反应,顶多骂几句娘然后继续想办法应对南齐靖州军的犀利攻势。 然而这两地位于沫阳路大后方,靖州军难道还能飞过去夺城? 望着李易苍白的脸色,陈孝宽的心如坠冰窟,因为他立刻想到一个更加恐怖的问题,随即颤声道:“你是说……新昌军败了?” 沫阳路东北部与淮州盘龙关接壤,陈孝宽当然不会完全忽视盘龙关内的齐军,因此在盘龙关西北面有一座新昌城,城内驻扎着八千精锐,扼守敌军西出之路。 李易沉痛地说道:“大将军,新昌失陷主将战死。根据逃出来的军卒禀报,齐军从盘龙关西出,先以城内潜藏的内应诈开城门,然后用精锐控制城门,大军随即掩杀。经过我军将士的辨认,齐军皆是淮州精锐,镇北、来安、泰兴和盘龙诸军皆至。新昌失陷之后,齐军又马不停蹄地夺占石泉城,然后沿着双峰山脉西麓一路往南,看情形是要与南边的靖州军齐头并进最后合流。” 陈孝宽怔怔地听着,忽地身体猛然一晃。 “大将军!”李易担忧地上前搀扶。 陈孝宽站稳身形,摆了摆手,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旁边的沙盘,咬牙道:“好一招瞒天过海!” 李易可能不知全局,但陈孝宽此时已经醒悟过来,这分明是萧望之和厉天润联手下的一盘棋。 萧望之佯攻东阳路,将北燕的兵力调虎离山,造成沫阳路一段时间的兵力空虚。 厉天润则隐忍七年之久,始终没有暴露过靖州军真正的实力,如今猛然之间亮出锋利的爪牙。 陈孝宽望着沙盘上一个标识,缓缓道:“淮州军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旬阳城。” 李易循声望去,一眼便看到位于双峰山脉西边的旬阳城,正是淮州军沿着新昌和石泉继续南下的必经之路。 与此同时,靖州军也沿着阳翟、盈泽和上高持续北上,与淮州军一南一北同时推进。
李易心中猛然浮现一个可怖的念头,艰难地说道:“他们是想占据沫阳路东部,将靖州和淮州两地连成一片!” 事到如今,对方已经不需要继续掩饰战略意图,因为陈孝宽手中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阻止。 陈孝宽默然不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李易斟酌道:“如果旬阳城能够守住——” 话未说完就被陈孝宽打断:“你以为萧望之和厉天润隐忍十二年,会是突然心血来潮确定这个方略?北边的新昌城,南边的盈泽城,都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失陷。虽然齐军精锐确实很强,但如果没有内应的帮助,他们怎么可能这般顺利?察事厅在淮州境内搅动风云,南齐的织经司又怎会毫无作为?” 这番话里满是苦涩。 长久以来,因为有景朝精兵的支持,北燕在面对南齐时一直占据居高临下的态势,包括陈孝宽和张君嗣等人皆是如此。 他们以为像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些人虽然可以称为名将,但那都是当年之勇,如今早已带着迟暮之气。 可是在困守多年之后,这两人一出手便是天翻地覆。 李易嘴唇翕动,不知该如何劝慰。 片刻过后,陈孝宽终于做出决断:“马上让人草拟求援急报,八百里快马送去京城和东阳路。伱再让人去江北路找高大将军,请他尽可能派兵进逼靖州西北方向,不能让厉天润从容自若地往沫阳路调兵遣将。” 李易正色道:“遵令!” “还有——”陈孝宽稍稍迟疑,然后极其不甘地说道:“让出东边防线,传令守军后撤到汉阴至平利一线。” 李易心中一震,他当然知道这个决定的用意,那是要放弃沫阳路东部的大片区域,收缩防线坚守西北另一半疆域。 如果让朝堂上的重臣知道这件事…… 陈孝宽知道他为何犹豫,摆摆手道:“不如此,我们很可能保不住整个沫阳路。陛下若是怪罪下来,本将军一力担之。去吧,不要拖延。” 李易神情无比沉重,重重地点头道:“遵令!” …… 正如陈孝宽预料得那般,旬阳城没有守住,就像它北边的新昌和石泉一样,只坚持了不到三个时辰。 战斗在半夜打响,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时便已结束。 守军的兵力匮乏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另一点则是战事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城内有人杀死城门处的守军,堂而皇之地打开北门,引齐军骑兵入城。 等到旭日初升,齐军已经控制住城防,还活着的守军尽皆弃械投降。 泰兴军和来安军分别掌控城内一半区域。 城内百姓惶恐不安,因为旬阳城地处沫阳路腹心,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受过战火的洗礼。 很多人整整一晚都不敢合眼。 他们不知道为何会有敌人来攻城,也没想到城门居然这般轻易被打开,直到大批身着齐军甲胄的虎狼之师进入城内,并且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控各处要道,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变天了。 虽然百姓们非常害怕,但城内大体还算平静,只不过一些高门大宅难免会受到冲击。 这个时代的战争中,屠城并不罕见。 所谓屠城并非是指城破之后疯狂杀人,而是指主将多半会默许麾下的军卒做一些出格的举动。 绝大多数军队都是如此,无论景朝、北燕还是南齐。 因为这样才能驱使士卒奋不顾身舍命死战,也是军队维持士气的重要手段。 萧望之对于军纪要求很严格,但终究无法完全杜绝这种情况的出现。 西城一座宅邸前,两个门子倒在阶旁,两人胸口上都有几处脚印,捂着胸口非常痛苦地呻吟着。 大门已经打开,隐约可以听见里面传来妇人的哭泣和哀求声,以及年轻男子的嬉笑声。 正堂内,六七名衣着不凡的男子被逼迫站在角落,十余名年轻的齐军士卒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们,手中晃动着明晃晃的钢刀。 “唏律律……” 一阵马蹄声在宅子外面的长街上响起,里面的人显然无法听到。 两个门子惊恐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缓缓行来的二十余名齐军骑兵。 为首者是一对年轻男女。 门子连忙低下头,唯恐触怒这些凶狠的军人。 然而高头大马却在他们眼前停了下来。 陆沉抬头看向宅邸的匾额。 上面写着两个中正端方又遒劲有力的大字。 王宅。 098当斩 九锡广陵春雨098【当斩】贼来如梳,兵来如篦。 乱世之中,这八个字往往意味着斑斑血泪。 莫要对这个时代的军队军纪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秋毫无犯基本没人可以做到。 一般而言,只要不是闹得太过火引来众怒,获胜一方的军队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欺辱民众的举动,抢夺金银乃至于淫人妻女都可能会发生。 今日王宅内便闯入一队齐军士卒,除去正堂内这十余人,另有二十余人在府内各处搜刮钱财,稍有不从便是拳打脚踢。 正堂里间,不时传来年轻女子的哀声。 王家男人们敢怒不敢言,因为面前这些齐军士卒手中明晃晃的钢刀对着他们,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砍下来。 不一会儿,一名二十余岁的男子走了出来,大喇喇地穿着衣服,脸上满是舒爽的表情。 便有士卒谄笑道:“校尉,滋味如何?” 男子名叫高瑜奇,现为泰兴军掌营校尉,领一千精锐步卒。 此人作战勇猛果敢,颇得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的赏识,在先前的新昌之战中便是第一批冲进城内的敢死队之一。 据说这次战事结束后,康延孝肯定会提拔他为掌团都尉。 高瑜奇闻言笑骂道:“这一年憋得难受,好不容易才快活一下,你们这群兔崽子急个什么?” 众人皆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家男人们无不双眼泛红,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更是死死咬牙盯着高瑜奇,要不是旁边有人拽着,他就要站出来和这些齐军拼命。 高瑜奇貌似在和手下说笑,其实心思一直放在这些看似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男子身上,见状便扭头看向那个年轻人,眼中泛起冷厉的杀意,沉声道:“你看什么?” “无耻匪类!”年轻人毫不畏惧,愤怒直叱。 齐军士卒登时面色不善地望过去,高瑜奇抬手下压,然后冷笑道:“老子又没找你娘和伱姐妹,不就是弄了个丫鬟,你他娘的不服气?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高门大宅,表面上看着人模狗样,内里一个比一个脏!这些丫鬟们为了点银子,被你们肆意淫乐,你当老子不知道?” “怎么,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能玩,老子这种泥腿子就不能玩?” 他朝那边走过去,杀气腾腾。 年轻人面无惧色,含恨道:“我们王家诗书传家,守礼为要,岂会做那种腌臜事?你莫要血口喷人!” “还挺嘴硬。”高瑜奇冷笑着来到近前。 一位中年男人拦在他面前。 其人面容清癯,气质文雅,此刻也带着两分悲愤之色。 “滚开!”高瑜奇寒声道。 中年男人名叫王绍,乃是这一支王家的家主,他是个极其本分的读书人,历来不与外人起争执,然而此刻他却不能再退半步。 面对凶神恶煞一般的高瑜奇,王绍拱手一礼,强压着怒意说道:“这位校尉,今日之事到此为此,王家不会对外吐露分毫。方才那名丫鬟的身契我会让人送给校尉,除去贵属今日取走的各色玩器,在下还会准备纹银千两,以作劳军之资。还望校尉高抬贵手,切莫动怒。” 高瑜奇没有读过几年书,却也知道这番话的含义,当即冷笑道:“你在威胁我?” 王绍道:“在下不敢。” 高瑜奇定定地打量着这个中年男人,旋即嗤笑一声,返身拉来一张交椅在堂中坐下,随意点了几名士卒说道:“听到没有,王家老爷是个很大度的人。你们几个去找个丫鬟快活快活,等王家老爷准备好五千两银子,咱们就得离开。记住,别扰了王家内眷的清净,免得王家老爷去找将军告状。” “遵令!”众人笑嘻嘻地应下。 这番话出口之后,不光先前那个年轻人怒不可遏,其他王家男人无不面色涨红。 然而这群手无缚鸡之力、在承平年代长大的读书人只有难以克制的愤怒,却无直面钢刀利刃向死而生的勇气。 王绍站了出来。 他拦在去往里间的路上,直视着高瑜奇说道:“校尉若执意羞辱王家,便请从王某的尸体上踏过去!” 其他年轻人纷纷效仿。 高瑜奇双眼微眯,徐徐起身,朝一旁伸出右手。 一名士卒将自己的佩刀递了过去。 就在高瑜奇向前迈步的同时,外面忽然传来惨嚎声。 “啊!” 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升起,然后又归于平静。 王家众人惊疑不定,高瑜奇眉头微皱,其他军卒不由得握紧了兵器。 不一会儿,十余人来到正堂,为首者正是陆沉和林溪。 高瑜奇脸色微变,先是泛起一抹慌乱,旋即又变成自来熟的笑容,迎上前说道:“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校尉。” 淮州军主力从盘龙关出发后,由数千骑兵组成先锋肃清沿路的燕军哨骑以及小型军寨,然后镇北军、来安军、泰兴军和盘龙军五万精锐紧随其后。
连夺新昌和石泉二城后,淮州军分为两路,镇北军与盘龙军一部往西北方向机动,震慑燕军主力并且威胁首府雍丘城外围的城镇,以此将陈孝宽麾下的兵力压制在西北一线。 来安军和泰兴军以及盘龙军四千人继续往南,目标直指旬阳城南方的江华城。 那里是北燕沫阳路境内第二大城池,仅次于首府雍丘。 江华作为陈孝宽设立的第二道防御体系的核心,也是陆沉计划中淮州军和靖州军汇合的地方。 如果能夺下江华,便意味着整个沫阳路东南部已经落入齐军掌握,最初的战略目标便已达成。 陆沉没有直接回应高瑜奇的话,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王家众人脸上。 看着那一张张年轻又涨红的面庞,又想起方才外面那些被他命人拿下、怀中抱着各色值钱玩器的泰兴军士卒,陆沉又怎会不知这里发生了何事。 见他不理会自己,高瑜奇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两人同为校尉品级相当,而且亲卫营管不到泰兴军,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咳咳……”高瑜奇清了清嗓子,然后对陆沉说道:“陆校尉,要是没事的话我便先告辞了,康将军还有事要我去办。” 陆沉不为所动,淡淡道:“高校尉,大军出发之前,都督府黄司马便已向各军传达大都督的帅令,此番行军过程中严禁欺辱当地乡民,难道泰兴军没有宣发帅令?” 高瑜奇心中一凛,旋即面不改色地说道:“当然有,不知陆校尉此言何意?” 这话看似是在装傻,其实是将陆沉当做傻子。 陆沉轻呵一声,眼中多了几分冷意。 高瑜奇倒也不想跟这位大都督跟前的红人交恶,便凑近低声解释道:“陆校尉,兄弟们打了几个月的仗,这次又是连续跋涉数百里,实在是累得不行。你放心,咱们都知道大都督的规矩,没有伤人更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从这种富贵人家拿点好处而已。这样吧,我们搜到的东西分一半给陆校尉麾下的兄弟们,如何?” “哦?” 陆沉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然后看向王家众人说道:“诸位,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可以如实说来。” 王绍抬头看着高瑜奇扭头望来的凌厉目光,惨然道:“无事,这位高校尉只是来王家转了转。” 高瑜奇满意地道:“陆校尉,都是自己人,不妨行个方便。” “他们打伤了十几人,抢走我家的财物,还凌辱家母的婢女!” 那个年轻人终于克制不住,满含悲愤地嘶吼道。 堂内一片寂静。 林溪面上浮现几分煞气。 陆沉凝望着高瑜奇的双眼,缓缓道:“高校尉,谁给你的胆子视军法如无物?” 这一刻高瑜奇心中已经意识到危机的到来,但他仍然不相信对方会为这个王家出头,便赔笑道:“区区一桩小事,陆校尉何必小题大做?” “高校尉或许不知,本将奉大都督军令,兼有执掌军法之权。” 陆沉说出这句话后,高瑜奇面色大变,随即便听到陆沉冷声斥道:“拿下!” 拔刀声接连不断,陆沉身后的高手们当即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掉泰兴军士卒的兵器,然后两柄长刀已经架在高瑜奇的脖子上。 “陆沉,你无权拿我!”高瑜奇愤怒地吼着。 王家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陆沉没有再理会高瑜奇,来到王绍身前说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王绍勉强还能维持平静,连忙行礼道:“小人王绍,见过陆校尉,多谢校尉大人纾危解难,王家上下感激不尽!” 陆沉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说道:“此人触犯我军法度,按律当明正典刑。你不必惊慌,旬阳本为大齐疆域,陷于敌手将近十三载,如今重归朝廷治下,自当护佑尔等安全。今日之事乃是我军之错,在下代表淮州都督府向贵府致歉。” “不敢,不敢。”王绍连连摇头,眼中已有泪花泛起。 正如陆沉所言,旬阳乃至整个沫阳路都是大齐国土,只可惜十三年来从无王师踏足此地。 陆沉道:“贵府的损失由我军承担,稍后会有文书来此与你交洽。在下还要带他回去行军法,告辞。” 王绍怔怔地望着果断离去的陆沉等人,包括被他下令拿下的那些士卒,好似今天的遭遇就是一场梦。 “父亲……”先前那个一怒之下说出实情的年轻人略显不安地说道。 他是王绍的次子,名为王骏,从小便有神童之名,只是性情不够沉稳,或者说相较于王家其他同辈人,他骨子里多了几分血性。 王绍摇摇头,示意不要多言。 他望着那个年轻校尉远去的身影,面上渐渐浮现沉思之色。 099意外之喜 九锡广陵春雨099【意外之喜】“你这个混账东西!” 临时安置的议事厅内,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怒发冲冠,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双手捆缚、跪在地上的高瑜奇,抬手指着他的鼻子,唾沫几乎悉数喷到他的脸上。 “本将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大都督三令五申军纪问题,此番出发前更是宣讲全军,不得有任何违纪之事。尤其是进城后不得骚扰当地百姓,无论小门小户还是高门大宅,都必须让人家真心归顺。” 康延孝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道:“你倒好,身为校尉却不给麾下将士做个表率,反而带头闯入民宅!若只是打了几个门子倒也罢了,伱还去抢人家里的东西,还……还强暴人家的婢女!混账东西!” 高瑜奇此刻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着脑袋。 康延孝忍不住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 这一脚力道十足,高瑜奇直接被踹出三四尺远,他强忍着剧痛挣扎着再度跪好。 康延孝怒骂道:“你以为你立了一点微末功劳就能无视军法?你当十七律四十五斩是玩笑之语?打仗的时候你能做到身先士卒,干这种破事的时候你也一马当先?早知你这般愚蠢,先前在新昌城里本将就不该让人救援,由着你死在敌军阵中,这样好歹也算是为国捐躯,不像现在这般丢人现眼!” “城里没有青楼?你就这么管不住自己胯下那块肉?” “本将克扣过你们的军饷?你就这么管不住自己的手?” “抬起头来!说话!” 康延孝一番连珠炮般的怒吼,让高瑜奇彻底失去了狡辩的勇气。 然而议事厅内其他人脸色却有些复杂。 除康延孝之外,泰兴军的副指挥使、来安军的正副指挥和盘龙军的掌团都尉皆在。 陆沉和林溪则坐在下首位置,看似毫不起眼,康延孝的目光却不时从他脸上掠过。 众人渐渐听出康延孝的言外之意,高瑜奇这种行径确实是找死,但是此人作战勇猛屡立战功,乃是泰兴军中一员不折不扣的骁勇之将,直接处死未免可惜。 其他人默不作声,目光逐渐朝陆沉汇聚。 在出发之前的那个拂晓,淮州军众将在来安城都督府领到军令,陆沉除了率军先锋突击之外,更肩负着军法官的职责。 康延孝很清楚这一点,自己虽然在品级上高出陆沉很多,但在这件事上必须求得陆沉的同意,才能让高瑜奇这个蠢货活下来。 但是他骂也骂了揍也揍了,陆沉仍然一言不发。 康延孝心中有些不安,索性颇为光棍地朝陆沉拱手一礼,直白地说道:“陆校尉,这厮胡作非为,确实不容饶恕。本将身为泰兴军都指挥使,御下不严也有责任,愿意将功折罪。还请陆校尉网开一面,给这厮一次机会,本将感激不尽!” 陆沉起身还礼,平静地说道:“康将军言重了。” 康延孝登时暗暗松了口气,跪在地上的高瑜奇眼中浮现一抹喜色。 林溪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陆沉的侧脸。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将军容禀,末将在来时的路上已经了解过。王家子弟皆以读书为业,素来与人为善,在城中百姓口中的风评很好。今日高校尉带兵闯入,伤人劫掠甚至淫人婢女,此种行径与当年景朝恶卒有何区别?” 康延孝渐渐皱起眉头。 陆沉见状便坦诚地说道:“康将军,今日城中有十余起类似的事情,泰兴军和来安军内都有人触犯军纪,不独高校尉一人。军法队巡视城内,皆已抓住现行。” 原本安稳坐着的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脸色铁青地说道:“来安军也有人犯事?” 陆沉转向看着他,点头道:“是,一共七起二十三人。” 贺瑰怒道:“这群蠢货!” 他本想让陆沉按照军法处置,但是转念想到眼下康延孝的处境已经很尴尬,便只好暂时按下。 康延孝望着满脸求生之意的高瑜奇,继而对陆沉说道:“陆校尉,能否高抬贵手?哪怕你让人打这厮几十军棍,只要暂时饶他一命,本将必定会牢记今日之恩情。” 众人无不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沉。 贺瑰欲言又止,因为段作章私下里的讲述,他对陆沉极有好感,也知道萧大都督有意提携这个年轻人。 然而军中十分讲究资历,陆沉又太过年轻,如果他想在淮州军上层站稳脚跟,那么每一个都指挥使的态度都非常重要。 眼下只要他稍稍让步,康延孝必然会站在他那边。 林溪虽然不熟悉官场上的门道,类似的场面却也见过,因为七星帮不是那种几十个人的小寨子,内部也存在类似的勾心斗角。 她凝望着陆沉的侧脸,心里却无怀疑和不安,因为她坚信师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得很慢。 片刻过后,陆沉迎着康延孝复杂的目光,缓缓道:“康将军,如高校尉这般犯下死罪的人一共有五位,末将已经决定依照军法处置。” 康延孝脸上的失望清晰无比,语气也变得淡漠:“陆校尉秉公执法,本将自愧不如,不过——” 局势陡然间紧张起来。 贺瑰连忙插话道:“老康,陆校尉是大都督任命的军法官,莫说高瑜奇这个糊涂蛋,就是你我也受他监督。军法不容触犯,这是大都督很多年前就定下的死规矩,咱们在出兵之前也对麾下部属宣讲过,这是他们自己目无法纪咎由自取。听我说,你可不要犯糊涂。”
两人相识多年,对彼此的性情都极其熟悉,贺瑰自然知道康延孝骨子里的狠劲又冒了出来。 康延孝脸色阴晴不定,冷冷地望着陆沉。 因为贺瑰的打断,他后面的话没有出口。 陆沉平静地说道:“今日午后,军法队将于城内宽阔处行刑,届时将会让城内乡绅士族和百姓们旁观,同时会向他们宣讲我军的军纪。” 康延孝寒声道:“好,很好,陆校尉铁面无私,本将记下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 “康将军!”陆沉稍稍加重语气。 康延孝停下脚步,扭头漠然地望着他。 陆沉缓缓道:“敢问康将军,大都督为何不实攻青田城和涌泉关,反而要配合靖州都督府收复伪燕沫阳路东部?” 康延孝冷笑道:“本将知道这是陆校尉的奇谋,大都督对你赞誉有加,倒也不必特意在本将跟前提起。” 陆沉上前两步说道:“末将想说的不是这个。将军可知,当年元嘉之变过后,北地百姓屡遭景朝军队的蹂躏。伪燕立国也未让这种情况好转,这个傀儡朝廷反而变本加厉苛虐百姓。十多年来,北地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也就是旬阳城这种靠近边境的地方稍微好些。当今天子曾言,北伐收复故土、解救万民于倒悬才是大齐臣工的职责,可如今像高瑜奇这般行事,让北地百姓如何看待我朝将士?” 康延孝面上的怒色渐渐退去。 陆沉继续说道:“这一仗我军奔袭数百里,难道就是为了逞一时之快?如果不让城中百姓相信,我们和伪燕军队、景朝虎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那么将来敌军反攻之时,我们如何能够守得住?从新昌、石泉到今日之旬阳,我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除了将士们奋勇果敢之外,难道和敌人的残暴不仁没有关系?” 康延孝怔住。 厅内其他人尽皆面露沉思之色。 良久过后,康延孝神色复杂地喟叹一声,缓缓道:“陆校尉说的对,本将受教了。” 陆沉拱手一礼:“不敢当。” 依旧跪在原地的高瑜奇脸上终于浮现绝望和后悔的神色。 午后,旬阳城内十字街口人头攒动。 围观人群中既有身穿长衫的读书人,也有一脸富态的商贾,更多的则是布衣钗裙的普通百姓。 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一批往日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官员和权贵跪在边缘,嗓门洪亮的齐军军法官宣读完他们罄竹难书的罪行,然后便当众砍了他们的脑袋。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接下来便是齐军内部触犯军纪的人员,第一批有七八十人,所犯罪行不算严重,因此军法队只是当众施以数额不等的杖刑。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叫好声。 第二批则是五人,军法官将他们的罪行一五一十宣读出来,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果决地宣布处于极刑。 当五颗血淋淋的脑袋滚落于地,满城百姓看待齐军的目光终于变了。 这支军队竟然真的不一样。 陆沉没有亲赴现场,他与康延孝、贺瑰及盘龙军都尉刘崇确定接下来的作战方略。 盘龙军四千人留守旬阳,来安军、泰兴军和先锋骑兵休整两日,然后继续南下,按照既定计划奔袭江华城,与靖州军主力实现汇合。 等陆沉回到亲卫营骑兵的驻地已是傍晚,他正准备和林溪一起用饭,营地外忽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李承恩带着两人来到简陋的值房,陆沉抬眼望去,却是早上见过的王家父子。 再次相见,王绍和王骏的态度已经大不相同,两人一丝不苟地向陆沉行礼,语调中有着很明显的激动之意。 见礼过后,陆沉微笑问道:“王老爷登门有何指教?” 王绍谦卑地说道:“陆校尉当面,小人岂敢当老爷二字。若是校尉不嫌弃,可直呼小人之名。今日冒昧登门,是因为犬子想投身校尉麾下。小人知道这件事很唐突,还请校尉见谅。” 陆沉确实有些意外,他抬眼打量着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王骏,饶有兴致地问道:“阁下为何会有此念?” 王骏略显紧张,答道:“因为校尉和燕朝那些虎狼之辈不同,小人想略尽绵薄之力。” 陆沉没有深究这个问题,笑问道:“你会武功?” 王骏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不会。” 陆沉想起晨间见闻,从这个年轻人身上隐约看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影子,但是亲卫营招募军卒最低的要求也得惯于战场杀伐,他没有兴趣带着一个世家公子哥儿游山玩水。 正要拒绝时,王骏诚恳地说道:“校尉,小人从小熟读兵书,将来或许能为校尉出谋划策。小人知道自己没有冲锋陷阵的能力,但是小人绝对不会让校尉失望。” 肃立于旁的李承恩面露微笑。 陆沉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王绍,心中便有了计较,缓缓道:“既然如此,你先在我麾下待一段时间。如果你能吃得了这份苦,即便你不能上阵杀敌,也可跟在我身边。” “多谢校尉!”王骏连忙行礼。 这时王绍忽然开口说道:“陆校尉,贵部接下来是不是要南下赶赴江华城?”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王老爷有何指教?” 王绍深吸一口气,缓慢却坚定地说道:“小人不才,可以帮陆校尉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江华!” 100百足之虫 第101章100【百足之虫】 亲卫营中多了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人。 王骏虽然不会武功,骑术还算过关,能够勉强跟上其他人的速度。 途中休息的时候,陆沉将他喊到近前,关心道:“能不能适应?” 王骏在旁边席地而坐,并无骄娇二气,老老实实地说道:“有些累,但是请校尉放心,卑下可以坚持。”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会想要投身军中,总不可能是因为那件小事。”陆沉打开水囊灌了两口,然后与其他将士一样吃着简单的干粮,同时风轻云淡地聊起前两天的事情。 王骏小口吃着干粮,王家一直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是在军中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向其他人靠拢,避免引来这些剽悍勇士的排斥和反感。 他快速将嘴里的食物咽下,然后说道:“如果那天不是校尉及时出现并且制止,王家上下必然难以保全,这份恩情岂能不报?不瞒校尉,王家从上到下都是读书人,只在旬阳当地还有一些微弱的影响力,除此之外乏善可陈,因此卑下便想尽绵薄之力,为校尉效犬马之劳。” 陆沉微笑道:“话虽如此,那天令尊献策也足以偿还这段情义。” 王骏想了想,恳切地说道:“校尉有句话说的很对,旬阳本是大齐的国土,只是被异族侵占沦陷。像我们王家这样的读书人家,从开蒙起始便学习圣人之言,又岂会不知忠义二字?但是……十几年前朝廷做了太多天怒人怨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如今的大齐又是怎样的境况。此番王师入城,家父说终有重见天日之期,却没想到那位高校尉带兵强闯,然后……” 他轻声一叹,旋即略过此事说道:“行刑之时,家父带着家中子弟去十字街口旁观,亲眼看到王师军纪之严,他便愿意相信校尉和诸位将军,因此愿为收复江华城竭尽全力。” 陆沉微微颔首,王家父子的心路变化或许能代表很多北地的读书人,这也是他在很早前与萧望之讨论过的问题。 在瞒天过海之策成功施行的前提下,加上靖州军刻意隐藏的实力,再配合织经司这些年在北燕安插的密探,沫阳路东南部的战事肯定会很顺利。 事实也如陆沉预料的那般,无论淮州军在北线的摧枯拉朽,还是靖州军在南线的所向披靡,齐军在战事中都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胜利,北燕和景朝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必然会发起疯狂的反扑。 若无民心支撑,靖州军如何能保住打下来的地盘? 一念及此,陆沉岔开话题道:“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检事校尉,不足以让你这般郑重对待。” 王骏忽地尴尬一笑,解释道:“在王师收复旬阳之前,卑下便曾听说过校尉的事迹。” 陆沉微露不解。 如果王骏是广陵人氏,哪怕将这个范围扩大到淮州,他都可以理解。 然而旬阳和广陵隔着茫茫无际的双峰山脉,两地素来不互通,他又如何听说陆沉的事迹? 王骏继续说道:“王家当年生活在北方的翟林城,在九年前迁于旬阳。在翟林城那些年,卑下与二伯父家的三堂姐关系十分亲近,后来也时常互通书信。关于校尉的故事,便是卑下那位堂姐在最近一封书信中所叙。她提到几个月前的广陵之战,校尉起到的作用至关重要,并且认为校尉将来必能有所成就。” 这话让陆沉更加诧异。 他好奇地问道:“你那位堂姐怎会知道淮州境内的事情?” 王骏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坦然地说道:“因为王家本宗投靠了景朝,所以有着极为便利的消息渠道。也正因为此,家父当年劝说无用之后,便带着这一支迁到旬阳,从此不问世事,一心钻研文章。” 陆沉眼中浮现一抹敬意。 这种事无法作假,哪怕陆沉此生都不会踏足翟林城,织经司只需要稍加打探就能获知真相。 他不禁感慨道:“令尊很不容易。” “是的。”王骏不好评价自己的父亲,只得继续先前的话题:“卑下那位堂姐虽然是庶女出身,但在家中地位超然,极得二伯父的信重。她从小便展露出过目不忘的能力,论才情更胜过卑下十倍,若她不是女儿身,说不定将来也能为官做宰。” 陆沉大致明白过来。 面前的年轻人极为尊重和信任他的堂姐,因为对方在信中将陆沉夸赞了一番,他便有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后续那些事情的发生,便促成他产生投效的想法。 这倒是符合陆沉对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印象。 至于那个投靠景朝的王家本宗,等等…… 陆沉脸色略有些古怪地说道:“说的王家本宗,是不是翟林王氏?”
王骏道:“是,校尉应该听说过。” 陆沉失笑道:“何止听说过,算得上如雷贯耳,毕竟那可是传承数百年的门阀世家。” 王骏摇头道:“不过是腐朽之物罢了。” 按照史书上的记载和后人的归纳,世间门阀大约从四百多年前开始形成。 大齐立国之前的六十余年混沌岁月里,门阀体系受到极大的冲击。 乱世之中社会秩序遭到严重的破坏,很多世族就此消亡,能够延续下来的无不经历过漫长的蛰伏。 相较于鼎盛时期遮天蔽日的雄厚势力,如今的门阀世家自然不比当年,但仍旧是这个社会当中不容忽视的力量。 陆沉记得很清楚,薛老神医的本宗是江南清源薛氏,这一辈的代表人物便是官居齐国右相的薛南亭。 又有扎根南方传承十余代的锦麟李氏,家主便是齐国左相、在朝堂上可谓无人可以撼动其地位的李道彦。 这两家算是南方本地极为出名的门阀世家,此外还有屈、李、刘等等当年南渡的高门大族,虽然在南边的底蕴比不过清源薛氏和锦麟李氏,但在十多年过去之后,也逐渐生根发芽不断扩展势力。 而王骏所提的翟林王氏,应该属于诸多门阀之中最顶尖的那一拨,虽然投靠景朝让家族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他们在北地的影响力仍然非常强大。 对于这种把持大量资源奴役百姓的世族,陆沉心里自然没有好感,不过他没有因此对王骏有偏见,毕竟王家父子已经表现出非常明确的态度。 他略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将这些事全盘托出,就不怕你那位堂姐因此恼怒于你?” 王骏坦然道:“卑下的堂姐其实不同意王家投靠景朝,但她终究无力改变长辈们的想法,因为二伯父在王家本宗内部也没有足够的发言权。当年卑下曾经问过她,是否愿意一起来旬阳,堂姐还没答复,家父就将卑下狠狠训了一顿。” “为何?” “因为二伯父不愿意离开翟林,堂姐毕竟是女儿身,又待字闺中,怎能舍弃父母远去?” 陆沉登时了然,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说说你对如今沫阳路局势的看法。” 王骏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明确的考校之意,便斟酌道:“如今我军局势大好,伪燕在沫阳路的兵力配置非常空虚,只要能顺利收复江华城,那么整个东南部就能连成一片。不过在卑下看来,如果朝廷没有做好全面北伐的准备,我军就要及时收缩战线。” 陆沉缓缓道:“说具体一些。” 王骏伸手在地上描绘道:“校尉请看,如今我军北到新昌城,南至衡江,除了南方的江华城之外,已经将沫阳路的东南部纳入囊中。表面上看,大齐靖州和淮州就此连成一体互为奥援,但这么长的战线意味着极大的防守压力。如果要应对接下来伪燕和景朝的反扑,我军必须要尽快做出取舍。” 陆沉淡然道:“你是说,我军应该放弃北边的新昌和石泉等地?” “校尉明见。” 王骏对沫阳路的地理极其熟悉,这两天显然也有认真的思考,从容地说道:“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新昌城东面就是盘龙关,这两处可以互为犄角,让靖州军和淮州军可以更加便捷地相互支援。但实际上这很有难度,一者新昌城与盘龙关的距离超过五十里,敌军可以轻易切断二者之间的道路。” “第二,如果我军将战线的最北端设置在新昌城,那么我军在沫阳路的地盘便是一个南北方向的狭长地带,补给线太长,粮草辎重运送的压力极大,很容易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况。” “如果我军将防线核心设置在江华城,北边有旬阳,西北有将乐和尤溪二城的遮蔽,靖州军又可随时调动支援,那么就能形成真正的实占区。” “最重要的是,即便我军将防区北端设置在江华一带,沫阳路通往淮州的三条古道也都在这个范围之内,并不会影响靖州和淮州将来的互通有无。” 王骏无比流利地说完自己的考虑,然后有些忐忑地望着陆沉。 如果按照他的分析,那么此番靖州军和淮州军打下的地盘将缩小一半左右,盘龙关外依然会是北燕的势力范围。 陆沉知道这个方案不太容易被军中众将接受,毕竟打下来的地盘就代表着军功,拱手相让无疑会让很多人的功劳大打折扣。 但是这些考虑没有必要对王骏说得太过详细。 故此陆沉平静地说道:“你的判断很有道理,我会如实禀报两位大都督。” 王骏面露喜色。 陆沉又道:“好好休息一阵,接下来我们要加快速度赶到江华。” 王骏连忙起身道:“卑下领命!” 101一人一城 九锡广陵春雨101【一人一城】江华城位于北燕沫阳路东南部的腹心之地,周围便是辽阔的江北平原,水系极其发达,因此孕育出一片肥沃富庶的土地。 作为大将军陈孝宽设置的第二道防线之核心,江华城内驻军六千,虽然数量上远不及城外的齐军,但这六千人全是战阵经验丰富的老卒,因此面对城外浩浩荡荡的阵势,守军几乎没人显露出忐忑的神情。 东面城墙上,兵马都监孟智祥戎装在身,深邃的目光遥望着远处的齐军营地。 南齐靖州军来势汹汹,而且顺利攻占周遭的几处小城,意味着江华城已经成为绝对意义上的孤地。 如果江华失陷,那么对方就能将沫阳路的东南部连成一体。 “都监,下官再三盘点完毕,确认城内的粮草只够使用三月之久。” 亲信来到孟智祥身旁,恭敬地说道。 “知道了。” 孟智祥淡淡地应着,视线停留在城下的齐军营地。 亲信又道:“大将军说,江华城至少要固守两个月,这段时间不会有援兵。而且……我军已经收缩防线到西北一线。” 孟智祥依旧不为所动,眼底深处却浮现一抹冷笑,随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 齐军中军大帐之内,一场激烈的军议正在举行。 范文定、霍真、徐桂、张展、李守振等大将各执己见,唾沫横飞。 行军司马厉良玉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望着坐在最下首的妹妹厉冰雪,发现她偶尔会出现出神的情况,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 大都督厉天润端坐帅位,一边听着麾下众将的争论,一边翻阅着纷繁的军情奏报。 帐外负责守卫的亲兵们早已习惯这种独特的氛围,虽说大都督可以一言九鼎,而且下面的将军们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但他仍旧会在每次关键的战事之前,给予众人充分的时间议论,或者说争吵。 尤其是眼下这位将军的大嗓门,亲兵们要是长时间没有听到还会有些想念。 “……在本将看来,既然已经肃清周遭,眼下唯一的目标便是江华城!收复此地的好处不用多说,最关键的是我军可以立刻进行休整,并且重新打造从南到北的防区,彻底完成对这些地盘的占领。本将委实弄不明白,你们为何要踟蹰不前,难道还想着杀进雍丘城宰了陈孝宽?” 大嗓门的主人便是安平军都指挥使徐桂。 “你能不能小点声?” 坐在他对面的霍真皱起眉头,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军前期推进顺利,一方面是得益于织经司的配合,另一方面是敌军低估我军的实力,才会出现连续性的溃败。但是江华城不同,此地的城防极其坚固,城内守军又是陈孝宽麾下为数不多的百战老卒。守将孟智祥更可称为陈孝宽麾下第一大将,其人统兵之术极为老道,过往还曾得到过大都督的赞许。” 徐桂瞪起牛眼道:“大都督那是激励我等,难道你这个聪明人听不出来?江华城墙高耸也好,孟智祥深谙兵法也罢,伱们忌惮我却不惧,正好这次主攻任务交给安平军,我亲自带着人登上城墙!” “你嚷嚷甚么?” 另一边的范文定没好气地说着,然后字斟句酌地说道:“我军可以先行围困江华,然后往西北一线继续扩大战果。方才厉司马说过,淮州军已经在南下的路上,最迟今天晚上就可以抵达。现在陈孝宽已成惊弓之鸟,只要我军继续前压,他必然会进一步收缩防线。” 徐桂冷笑道:“老范,你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莽夫?伪燕兵力空虚只是暂时的困境,眼下东阳路那边肯定已经收到消息,大股军队正在南下的路上。朝廷一时半会没有援兵派过来,仅凭靖州都督府的兵力,就算打下来更多的地盘又如何守住?” 范文定冷静地说道:“这样做的目的不是收复更多的地盘,而是争取逼迫陈孝宽出现错误的判断,从而在运动战中歼灭敌人更多的军队。至于江华城已是瓮中之鳖,时间越久城内守军的士气就会越低迷,到那时再攻城不是更加方便?” “咳咳……” 帅位上的厉天润忽地咳嗽了几声。 众将登时停止争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厉天润抬手揉了揉眉心,淡然道:“你们继续。” 厉良玉和厉冰雪对望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有些担忧。 父亲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或许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堂内众将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徐桂主动降低了音量:“各位,我不赞成范将军的看法。江华城不能围而不攻,这不仅不会消耗敌军的士气,反而会助长他们的气焰。这段时间以来战事的确很顺利,可是难道我军就没有打硬仗的底气?眼下沫阳路东南部只剩下这颗钉子,我军唯一要做的就是干脆利落地拔掉它!” 范文定没有再同他争执,转头看向神情平静的大都督厉天润。 便在这时,帐外有校尉求见。 厉天润微微颔首,厉良玉起身将其带了进来,来人行礼之后说道:“禀大都督,营外有十余骑赶来,领头之人是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陆沉。岗哨已经验明他们的身份,如今正在营内等候。陆校尉说,他提前赶来是为求见大都督。” 厉天润目光微凝,旋即颔首道:“带他过来。”
站在旁边的厉良玉敏锐地发现,自家妹妹的眸光仿佛多了几分亮色。 不过当校尉带着陆沉进来的时候,他又注意到厉冰雪面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带着这丝好奇,他扭头看向那位身量颀长、面容俊逸的年轻武将。 虽然此前从未见过,但是厉良玉对于陆沉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因为这是厉天润近年来称赞过的寥寥几个年轻人之一,而且厉冰雪对他讲过陆沉在广陵之战当中的卓越表现。 如今一见,确实风姿卓然,气度沉凝。 而他旁边那位年轻女子容貌不逊自家妹妹,双眼精光内蕴,一眼便知是相当厉害的武林高手。 堂内众将纷纷转头打量,对于林溪的存在倒也没有大惊小怪,毕竟这帐内坐着一位真正的女将,而且还统领着最精锐的飞羽营。 他们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陆沉身上。 对于这种身处视线焦点的境况,陆沉已经习以为常,不慌不忙地上前对帅位上的中年男人行礼道:“末将淮州陆沉,参见厉大都督!” “不必多礼。”前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陆沉抬眼望去,便见传说中的厉大都督容貌雄毅,身材魁梧,哪怕坐着也能给人带来如高山一般厚重的压迫感。 然而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又格外和煦。 厉天润微微一笑,对堂内众将说道:“此番淮、靖二府联手收复故土之战,方略便出自这位陆校尉之手。” 堂内肃然一静。 范文定等人无不讶异地望着陆沉,徐桂更是摸着脑门道:“陆校尉,你今年才二十岁吧?” 陆沉不知其人身份,只好含糊应道:“是的,将军。” “了不得,真心了不得!”徐桂赞叹道。 厉天润及时打断他后面的话,对陆沉说道:“来安军和泰兴军现在何处?” 陆沉答道:“距此约有六十余里,大概能在今天日落之后抵达江华城。” 厉天润微微颔首,又问道:“你抛下大部队提前赶来,莫非是有收复江华的策略?” 陆沉心中暗自感叹,这位靖州大都督外貌雄壮伟岸,心思却也如此细腻敏锐,便拱手道:“禀大都督,末将确有夺城之策,或许能够免去将士们征战之苦。” 都督府众将面面相觑。 他们先前争了半天,结果这个年轻人说他可以让江华城守军举手归降? 虽然先前厉天润那句话已经极大抬高陆沉的地位,但是众人此刻依旧难以置信。 林溪本来不想来中军帅帐,但是陆沉极为坚持,她最终只能答应下来。 此刻感觉到陆沉立刻成为场间的焦点,她不由得有些喜悦,随即便发现旁边有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 林溪扭头望去,迎上厉冰雪清冷的目光,两人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帅位上的厉天润没有注意到这对年轻女子之间的暗流涌动,他望着陆沉说道:“既然你有良策,但说无妨。” 陆沉冷静地说道:“末将在旬阳城结识一位名叫王绍的读书人,王家乃是翟林王氏的旁支远宗,但是与翟林王氏早已划清界限。这一支王家因为不愿为景朝做事,便从翟林迁至旬阳。王绍对末将说,他与江华守将孟智祥乃是莫逆之交,而且知道孟智祥其实对伪燕朝廷极其失望,所以他愿意为我军前去说服孟智祥归顺,避免两军交战伤亡惨重。” 厉天润定定地望着他,旋即微笑道:“甚好,你且将此人带来。” “遵令!” 陆沉干脆利落地应下。 ……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靖州军各部在城下列阵,城墙上的守军立刻严阵以待。 然而令他们诧异的是,齐军并未发起攻势,反而有两骑离开阵地,朝城墙这边缓缓行来。 阵地之上,厉天润、陆沉、林溪、厉良玉、厉冰雪和淮州军众将神情郑重地眺望远方。 因为距离较远的缘故,他们听不到城下的交谈声,只能看到在片刻过后,城墙上放下两只吊篮,将王家父子拉了上去。 陆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来时的路上他已经再三和王绍确认过,如果把握不大就要取消这个计划,因为史书上记载过太多类似的事情,这个时候劝降风险极大,若对方不肯答应往往会以使者的脑袋祭旗。 王绍态度极其坚定,陆沉便同意一试。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当日头已经偏西时,江华城东门缓缓推开,旋即便见一身文士长衫的王绍迈着平稳的步伐走了出来,登上坐骑之后朝阵地这边行来,但是城门仍旧没有关上—— “禀大都督,小人幸不辱命!孟将军愿意举城归顺!” 王绍来到近前,语调止不住地颤抖。 厉天润微笑说道:“有劳先生。” 他转头看向侧后方的陆沉,目光中满是赞许。 这个消息传开之后,数万齐军将士爆发出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当此时,残阳似血,江山如画。 102帝心如渊 九锡广陵春雨102【帝心如渊】南齐建武十二年,八月十二。 北燕江华城守将孟智祥举城归降,至此沫阳路东南部改旗易帜,与靖州都督府在衡江北岸的实控区域连成一片。 战报以八百里快马日夜不停、连续换人换马送回永嘉,引来朝野震动万民欢呼。 国子监的书生们开怀畅饮诗词唱和,只恨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人不是自己。 皇城文德殿内,气氛热切而喜庆,一些文臣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大肆称颂着天子的英明神武。 武勋班列之中,南衙大将军李景达面上挂着笑容,心里却在骂娘。 这萧望之和厉天润简直不当人子,让南衙三军充当攻城的炮灰,将北燕三路的兵力吸引到淮州北境,最后却是给靖州都督府作嫁衣裳,也不肯分润一些功劳,彼其娘之! 虽然心里骂骂咧咧,李景达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甚至一反常态地垂首缩肩,唯恐被龙椅上的天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的罪行已经暴露,现在被关在织经司的大牢里,秦正那厮正在一挖到底的追查。 李景达暗中庆幸自己跟这件事无关,但他终究是徐温的直属上司,这个时候不低调一些肯定会吃挂落。 待气氛稍稍平静,兵部尚书丁会与不远处某位重臣眼神交错,随即出列奏道:“启奏陛下,江北大胜彰显我朝军威,实乃普天同庆之喜事。臣为大齐贺!为陛下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之上,天子李端微笑颔首。 这位挽狂澜于既倒、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延续大齐国祚的帝王时年三十七岁,其人中等身材肤色白皙,容貌颇为英俊,只不过眼底深处有几分晦涩之意,许是长期操劳国事过于疲惫。 丁会目不斜视,又道:“值此大喜之日,微臣本不该煞风景,然而职责在身又不能不提,还祈陛下恕罪。” 李端平静地说道:“丁尚书但说无妨。” 丁会缓缓道:“微臣不知,此番边军用兵是否有提前上奏朝廷?从始至终,兵部没有得到任何知会,敢问枢密大人是否知情?” 群臣彻底安静下来,纷纷看向武勋班首的枢密使郭从义。 依齐国官制,枢密使、统率北衙六军的上将军、分掌南衙十二军的两位大将军,这四人便构成军方的核心中枢。 一般而言,军中大事都必须通过枢密院的决议,无论京军还是边军,更不必说此番靖州和淮州两地都督府共谋,总计动用兵力超过十五万人的大型会战。 在群臣的注视中,郭从义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微微昂首看向皇帝。 这个举动已经说明一切。 丁会略显强硬地说道:“陛下,淮州都督府反攻之举通过廷议,大都督萧望之挥军北上无可指摘。但是接下来淮州军主力西出盘龙关,靖州军主力沿双峰山脉北上,此事却直接绕开陛下和朝廷,称之为自作主张并不为过。” 他微微一顿,神情肃然地道:“边军大捷值得嘉赏,收复故土更是功勋卓著,但如果边境都督府往后尽皆效仿,没有陛下的允准便断然出兵挑起战事,长此以往岂不是军阀行事?” 右相薛南亭眉头紧皱,正要出班驳斥之时,龙椅上的天子却比他先开口。 李端淡然地说道:“丁尚书,萧、厉两位大都督在行军之前,已经将此战方略以密奏的方式呈递御前,朕准了。” 他转头目视肃立于旁的大太监,后者便从袖中取出两封奏折。 丁会一窒。 李端语调温和地说道:“丁尚书若不信,可以看一看这两份奏折。” 丁会大惊失色,连忙伏首请罪:“臣不敢!”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心中终于有了些许畅快之意。 他很清楚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想法,哪怕北伐这件事喊了十余年,每每到往下推行之时就会变得无比艰难,各层各级都会有极大的阻力。 如今江北大胜终于带给他足够的底气,在这种煌煌大势之下,再固执的臣子都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环视群臣,丁会忐忑不安,余者尽皆默不作声。 李端没有被这份喜悦冲昏头脑,稍作解释道:“此事并非是朕要刻意瞒着众卿家,只因萧望之在奏折中说明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之事,故此朕便决定暂时保密,并未告知左右二相和郭枢密。” 他看了一眼神色镇定的左相李道彦,愧然道:“还望众卿莫要埋怨朕。” 这话便十分重了。 群臣连连请罪,左相李道彦更是躬身说道:“陛下思虑周全,臣等不及万一。徐温之事恐非孤例,老臣恳请陛下命织经司严查朝中,以免再度祸出于内。”
李端目光微凝。 织经司是他手里极其重要的力量,几乎等同于他的耳目,因此朝堂之上的文臣极其排斥这个特殊的衙门,对于秦正的权力范围更是盯得很死,像今日这般主动引织经司调查朝臣,实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这位老相爷为何要让步呢? 李端与角落里的秦正对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左相言之有理,那便让织经司查一查。” 李道彦称颂道:“陛下圣明。” 李端又对秦正说道:“秦卿,虽说织经司有监查之权,但是不可逾越朝廷法度,更不可影响各衙政务,当以谨慎切实为重。” 秦正躬身行礼道:“臣领旨。” 一些朝臣不由得眉头微皱。 没人愿意被织经司这种衙门盯着,尤其秦正这个人软硬不吃,堪称皇帝最信任的忠犬,绝大多数人若是真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大势所趋无人能挡,没见往常可以轻易左右天子态度的左相都选择主动退让一步? 何为势? 淮州和靖州都督府通力合作,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大胜,如今更是一举收复江北七城,这可是实打实的拓土之功。 这个时候谁若是站在天子的对立面,必然会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没。 李端心中难免感慨,这还是织经司第一次堂而皇之地站上朝堂,往常他们虽有“三品以下先审后奏”的权力,但实际上这在京城根本行不通。 因为哪怕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他背后都有可能站着一位衣紫重臣。 但他并未就此得意忘形,反而沉静地问道:“众位卿家对于江北后续战事有何看法,今日可以畅所欲言。” 短暂的寂静过后,户部尚书先站了出来。 这位老尚书时年五十三岁,资历也很老,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导致面相发苦。 他先如数家珍一般陈述之前对淮州军将士的封赏,然后又谈这两年国库的匮乏和民生的艰难,再论边军靡费的粮草,最后则说起靖州军如果要扩大战争规模带来的影响。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目前的战事已经达到朝廷能承受的极限,如果继续往北,朝廷很难提供足够的支持。 接下来便是方才被李端敲打过的兵部尚书丁会,这次他可谓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阐明军械不足以支撑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事。 又有工部侍郎细论大型攻城器械在江北之地制造的难度,礼部侍郎说起成州西边的沙州七部屡屡犯境,鸿胪寺少卿言及西南面的南诏国蠢蠢欲动…… 总而言之,江北大捷固然可喜,但值此艰难之时,委实不宜继续大动干戈,以免有动摇国本之忧。 军方重臣倒是无一人开口发言。 左相李道彦静静地站着,仿若老态龙钟格外疲惫。 李端心里如明镜一般,先前这位老相爷的让步显然就是为如今的场面铺垫。 朝堂之上的格局错综复杂,李道彦并不能决定所有人的想法,各大派系相互之间的倾轧也很严重,但是在反对北伐这件事上,大部分人都能形成统一的想法。 李端对此早有预料,因此平静地观察着下面的声浪,等殿内逐渐平息之后,他不疾不徐地说道:“众卿家言之有理。朕也觉得北伐的时机还不成熟,便让厉天润暂时收兵,先稳住已经收复的地盘,日后再徐徐图之。” 清亮的声音响彻殿内。 很多大臣微微一怔,等他们反应过来时,这场短暂的朝会已经宣告结束。 “陛下……圣明!” 声音稀稀落落,不比往日那般整齐。 左相李道彦抬起头来,望着转入内殿的皇帝背影,苍迈的老眼中闪过一抹意外的神色。 约莫一炷香后,李端来到后宫某处楼阁,织经司提举秦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陛下切莫动怒,此事不可急于一时。”秦正恳切地劝解道。 李端凝望着外面初秋的景色,淡淡微笑道:“朕不急。” 秦正垂首道:“是臣多想了。” 李端微微摇头,随即略带振奋地说道:“告诉厉天润和萧望之,这一次朕不会再亏待他们,那些年轻俊彦不必再藏着掖着,尽数将名字报上来。此战大捷天下皆知,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要给那些年轻人往上走的机会。” 秦正拱手道:“臣领旨!” 李端目光坚毅,低声道:“不如此,怎能搅动这一潭死水。” 103民心似炉 九锡广陵春雨103【民心似炉】江北,江华城。 孟智祥的归顺自然是件喜事,至少可以免去齐军大量的伤亡,尤其是当陆沉观察完城防设施后,才知道自己一个很平常的举动带来多大的影响。 如果孟智祥不降、守军抵抗的意志足够坚决,齐军强攻的伤亡难以想象,而且未必能攻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又学习到很多东西。 厉天润在受降中表现得极其谨慎,从对降卒的安排、对敌方将官的安置、己方部队入城的顺序和极短时间内占据城内各处要道的措施,一方面显示出靖州军主力强悍的实力,另一方面完全杜绝对方诈降的可能性。 其实从广陵之战开始,陆沉就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各种养分。 不论是萧望之和厉天润在战略层面上的高瞻远瞩,还是陈澜钰、贺瑰、裴邃这些大将带兵行军的诀窍,乃至每一个中级将官冲锋陷阵的战场细节,只要是能看到的优点,陆沉都会暗自记下来,然后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分析和思考,尽力转化为自己的能力。 他从不因为前世的经历,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无所不能。 在经历过这几个月的战争以后,陆沉愈发确认这个时代的军事和前世的认知截然不同。 从最基础的练兵之法到行军打仗,里面的门道简直难以计数,就连兵书都只能提供一部分帮助。 好在亲卫营内由陆沉统领的一千骑兵足够成熟,不需要他盲人摸象,因此他有充足的时间提升自己,而且这种以战代练的效果更加显著。 城内完全安定下来已是两天后,陆沉接到通知赶来临时都督府,在门内迎接他的是行军司马厉良玉。 两人序过年岁,厉良玉二十五岁,且已娶妻生子,看起来的确比年方十九的陆沉更成熟一些。 “如今江华底定,关于接下来的战局进展,父帅想听听陆校尉的看法,故此特地命人相请。” 两人并肩向后堂行去,厉良玉温文尔雅,说话不紧不慢。 陆沉谦逊地说道:“大都督厚爱,末将愧不敢当。” 厉良玉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校尉过谦了。那位王先生出面虽是意外之喜,根源却在于陆校尉严守军纪法度。如果你放任那些将士胡作非为,不仅没有这一桩功劳,后续我军也难以切实掌握这些地盘。说到底,一饮一啄皆有天定。” 陆沉缓缓道:“其实下面的将士也都清楚。此番出兵之前,萧大都督便在军令中晓谕众将,必须严加约束军卒,因为北地百姓对我军谈不上十分信任。各位将军都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因为往昔的惯性,再加上一些军中陋习,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 厉良玉颔首道:“父帅在战前便说过,此战过后自会足额奖赏,便是为了预防这些糟心事。话说回来,哪怕不提收复江华城这桩功劳,陆校尉在这一战中仍然功勋卓著。当初听父帅提起,此战谋略乃是校尉一人所为,在下委实惊讶不已。” 陆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这位前程远大的行军司马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太好了。 两世为人,陆沉自然不会肤浅地从言语中判断他人对自己的观感,但是厉良玉话语中的亲近显露无疑,略微有些突兀。 他微笑着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厉良玉忽地话锋一转道:“陆校尉今年贵庚?” 陆沉应道:“年底便满二十。” 厉良玉心中一动,又问道:“不知可曾娶亲?” 陆沉道:“未曾娶亲。” 厉良玉感慨道:“陆校尉年轻有为,想必令尊肯定会为你寻摸一桩好亲事。” 陆沉很想问一句兄弟你这般云山雾罩到底想说什么? 然而对方始终温润如玉,又没有半点恶意,他只好含糊其辞,勉强应付过去。 好在厉良玉没有刨根问底,将他带到后堂书房,随即说道:“请。” 书房之内光线柔和,并未出现那种乱七八糟、文档卷宗散落一地的情况,相反一切都井井有条格外整洁,连笔架上的毛笔都挂得十分整齐,由此可见厉天润是一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 这位大都督正坐在桌前审阅一份奏报,见到陆沉进来后抬手指向对面说道:“先坐。” 稍后便有一名亲兵奉上清茶,陆沉道谢接过。 片刻过后,厉天润将奏报放到一摞卷宗上面,脸上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望着陆沉说道:“这两天一直想找伱聊聊,只是杂事太多,实在抽不开身。” 陆沉敬重地说道:“大都督军务繁忙日理万机,末将不敢耽误。” 厉天润起身绕过桌子在不远处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各部已经休整完毕,你认为我军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陆沉这几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当即谨慎地说道:“末将以为,伪燕这次吃了一个大亏,必然会有反扑之举。现在整个沫阳路东南部都在我军掌控之中,兵力较为分散,不如将防线后撤至江华一线,以江华、旬阳、将乐、尤溪等地组成扎实的防线。只要能应对伪燕军队的第一波攻势,他们后续很难再发起进攻。” 这是王骏先前提过的想法,陆沉在仔细斟酌之后,认为这个判断确实很妥当。 厉天润眼中浮现一抹赞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小女先前从广陵回来后,曾极力向我举荐你,只可惜你无意远赴靖州,否则她肯定会劝我直接上奏朝廷,任命你为靖州都督府属官。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看重一个年轻人,心中亦有些好奇。”
他微微一顿,继续说道:“直到此时此刻,我也有了和她相似的想法。只不过我与萧兄知交莫逆,若是将你强留在靖州,说不定他要带着亲卫营打上门来。” 这话对于陆沉而言不太好接。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坦诚地回道:“不瞒大都督,家父不愿末将远离淮州,而且末将自身也想留在淮州都督府。” “这是自然,萧兄对你寄予厚望,而且你初入军中就能领千骑之数,这是一份很难得的信任与器重。” 厉天润语调温和,并未做出以高官厚禄引诱的试探,相反就像对待家中晚辈一样平易近人。 陆沉略过这些过于私人的话题,望着这位闻名于世的大齐名将,略带几分惋惜地说道:“如果朝廷肯支持,其实这一次我军本可谋求更大的胜果。” “很难。” 然而厉天润却给出一个让他很惊讶的回答。 陆沉不太理解,眼下限制战果的唯一原因,那便是靖州军的兵力不太够。 倘若永嘉城里的天子全力支持,哪怕不动用京军,只让西南方向的道州和成州都督府派出援兵,从靖州平阳府取道北上,厉天润都有更加广阔的空间运筹帷幄。 靖州军和淮州军主力的实力完全可以支撑继续攻城拔寨,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即便能收复更多的城池,厉天润也无法凭空变出兵力镇守。 厉天润看出陆沉脸上的不解,淡然地说道:“在你看来,北伐难以成行的根源在于朝廷不够支持?” 陆沉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须赘述。 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将近半年的时间里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北地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齐军收复故土拯救万民是必须负起的责任。 然而朝堂大权被江南世族掌控,北伐二字喊了十多年,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如今亲眼见识到淮州和靖州两处都督府麾下将士的实力,陆沉自然认为是南边那些君臣拖了边军的后腿。 厉天润目光深邃,感慨道:“越往北就越难。” 陆沉凝眸细思,缓缓道:“大都督之意,北地百姓并非迫切地希望我军收复故土?”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林溪说过的那些事情。 厉天润颔首道:“你说的没错。关于北伐一事,朝廷的掣肘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北地齐人民心所属。萧兄应该对你说过,在元嘉之变以前,朝廷治下民怨沸腾,百姓怨声载道,绝大多数人对朝廷的观感都很差。十三年前河洛失陷后,皇室和门阀权贵匆匆渡江,压根没有理会北地百姓的生死。” 陆沉的神情变得凝重。 厉天润幽幽道:“如此一来,北地齐人又怎会心向朝廷?此战之所以顺利,一方面是你的方略收到奇效,另一方面则是这片疆域离衡江很近,和靖州都督府算是接壤,朝廷还能维持一定的影响力。因此不论是南面的盈泽城,还是江华和旬阳,百姓都不会特别抵触我军。” 陆沉看出他眼中那抹倦色,不由得鼓起勇气问道:“既然如此,大都督缘何要坚持北伐?” 朝廷拖后腿,北地百姓不支持,这样的北伐有何意义? “因为你没有真正见识过景廉人的凶残暴虐。” 厉天润的回答让陆沉有些意外,他继续说道:“你可知道景朝为何要扶持伪燕立国?” 陆沉试探性地答道:“因为景帝想要温水煮青蛙?” 厉天润琢磨着这个俗语,道:“河洛城失陷后,朝廷中枢陷入瘫痪,江北各地沦于景军铁蹄之下,几近于血流漂杵。那时候景朝军队的残暴令人发指,他们不止是针对平民百姓,对待高门大族同样不手软,屠城之事时有发生。” “我说的是真正的屠城,满城白骨无人声。” 陆沉怔住。 厉天润继续说道:“因此,北地的反抗十分激烈,烽火遍地都是。如果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景朝的统治根本无法持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景朝先帝驾崩新君登基,他甫一继位便调整策略,扶持伪燕立国,又吸纳大量的北地门阀维持伪燕的朝廷运转。” 陆沉皱眉道:“原来如此。” 厉天润道:“表面上是以齐人治齐,实际上景朝在不断吸纳北地的青年才俊,利用官位和金银扭转他们的观念,让他们以为景朝效力而自豪。要不了多久,或许在伪燕朝堂之上正在发生,这个傀儡朝廷会真正被景朝完全消化。等到那个时候,景朝铁骑将再度蹂躏人世。” 陆沉凝望着对方的双眼,缓缓道:“所以大都督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这世上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厉天润神态平静,又透出几分期许之色:“你还很年轻,又极有军事上的天分,将来一定能成为萧兄的得力臂助。萧兄很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尽力帮他。” 陆沉起身应道:“大都督的教导,末将一定铭记在心。” 其实他还有一处不解,直到他离开都督府依然在心中盘旋。 厉天润如何能够确定,北伐成功之后北地百姓就能过得更好? 毕竟齐国先帝的荒唐事不胜枚举,难道如今这位皇帝真的差别极大? 从厉天润的态度来看,他肯定坚信这一点。 事实……真的如此么? 104君心谁知 九锡广陵春雨104【君心谁知】当北燕三路军队离开东阳路通山城,着急忙慌地绕一个大圈子赶来沫阳路的时候,厉天润已经逐步完成对这段时间收复的地盘的布防。 淮州军各部相继后撤至江华城休整,靖州广济军、安平军、宁城军等精锐部队分别赶赴旬阳等地,与此同时齐帝派来的官员也开始进驻各地,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恢复完整的官府体系。 至于将各地高门大族当中的一部分年轻子弟送往江南的京城,这件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要让这些年轻人接受大齐朝廷的教育,另外也算是一种制约的手段。 免去赋税、赈济穷苦百姓等举措同步推行,尽可能地挽回江北这一带的民心。 诸事千头万绪,都督府和临时设置的江北刺史府忙得不可开交,这个时候陆沉反而变得无比清闲。 当然说清闲也不太准确,因为近来时常有人来找他。 “陆校尉,今日可有空闲?” 厉冰雪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明媚的笑容,双眼格外明亮。 这段时间她偶尔会过来,主要是与陆沉复盘和讨论从广陵之战到如今的种种细节,看得出来她对陆沉在军事上的天分颇感兴趣,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欣赏。 有时她也会邀请陆沉去城内转转,一言一行皆是光明磊落,将她长期生活于军营养成的爽直性格显露无疑,一如当日在广陵城内,因为发现陆沉的天赋便邀请他加入飞羽营那般干脆利落。 见陆沉有些迟疑,厉冰雪登时了然,转头望向神色平静的林溪,微笑道:“林姑娘若有空闲,不妨一起出门转转。我听说城里有一处皮影戏特别好看,左右今日无事,大家不如去散散心。” 陆沉其实只是想多陪陪师姐,因为如今战事转入平缓期,等到厉天润将战线安置妥当,淮州军便要从双峰古道返回,那时就是和林溪分别的日子。 一念及此,他礼貌地说道:“厉校尉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这段时间要向师姐请教武学上的事情,还请厉校尉谅解。” 厉冰雪闻言微微颔首,转而对林溪说道:“林姑娘武功高强令人佩服,难怪陆校尉进步如此迅速。” 林溪淡然道:“厉校尉的武功也不弱,能以女儿身在军中立足,而且统领着那般强悍的飞羽营,想必天资过人且下过很多苦功。” 厉冰雪俊眉微扬,从容地道:“军中冲阵与私下论武截然不同,不过我确实有些好奇,林姑娘的刀法究竟有着怎样的玄妙。” 林溪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太在意外物,她自有一套内心沉静的逻辑。 这便是初次见面时,陆沉觉得她恬静内秀的根源,无关于身份和武功,而是在她温和的外表下有着疏离的心防。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随着对彼此了解的加深,林溪在陆沉面前愿意放下防备,不代表她对别人也会如此。 当厉冰雪说出这句话后,林溪的语调微微上扬:“其实我也想见识一下厉校尉的阵击之术。” “且慢。” 陆沉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人,连忙挺身而出打圆场:“这几个月大家在战场上奔波不休,想必十分劳累,好不容易休养一阵,又何必动刀动枪?如果真想切磋,将来也还有机会嘛。” “师弟,只是切磋而已,你不必紧张。” 林溪依旧望着厉冰雪,眉眼间多了几分肃然之意。 厉冰雪迎着她的直视,微笑道:“林姑娘说的没错,陆校尉不用担心。” 她并非是因为别的原因想与林溪切磋,只是因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武功高强的同龄女子,自然而然就会生出几分没有恶意的好胜之心。 这套宅子的中庭还算宽敞,勉强足够两个人施展开来。 片刻过后,两位身段修长的女子在庭中对面而立。 林溪的身高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出类拔萃,换做陆沉前世的算法接近一米七,然而厉冰雪比她还要稍微高一丝丝,当然粗看上去可能无法区分出来。 “如果厉校尉觉得兵器不趁手,可以让人回去取来。” 林溪单手握着斩马刀,看了一眼厉冰雪手里的普通长枪,她知道对方惯用的兵器是马槊,虽然和长枪的区别不大,但终究是常用的兵器更加顺手。 厉冰雪握着枪柄,掂了掂重量,从容地说道:“不必,这杆枪材质还算可以。” “我说——” 陆沉开口引来二女的注意,然后恳切地说道:“师姐,厉校尉,刀枪无眼点到为止,以免伤了和气。” 林溪淡然一笑,旋即说道:“厉校尉,请指教。” 厉冰雪挑眉道:“得罪了!” 她右脚一挑,长枪随即平举,脚尖落地之后遽然发力,身体顿时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中庭虽然不算逼仄,但也不可能像战场那般宽阔,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三丈,厉冰雪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同时就已来到林溪的面前。 枪出如龙,变化万方。 陆沉在战场上见过厉冰雪的武功,虽只寥寥几眼,却也算得上惊鸿一瞥。 如果说林溪的风格中还有几分飘逸潇洒,那么厉冰雪就是极其纯粹的大开大合,力求以最简单的招式造成最大程度的杀伤。 广陵城外,死在那杆马槊铁锋之下的景军不计其数,绝大多数都是一击毙命,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虚招,可谓将一力降十会发挥到极致。
但是今天她的第一次出手就让陆沉微微一怔。 只见那杆长枪在突进的过程中快速抖动,幻化出十余朵令人眼花缭乱的枪花,让人无从分辨究竟哪一处才是她真正的攻击目标。 面对这般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势,林溪却依旧无比平静。 枪风袭面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如游鱼一般向右侧滑开,手中的斩马刀依然引而不发。 厉冰雪抽枪回身,借助拧身发力的惯性,长枪陡然再度加速,枪花悉数消失,唯有泛着寒光的枪尖狂飙突进,瞬息之间便来到林溪的身前一尺之地。 空气之中,风雷隐隐。 陆沉明知道林溪留有余力,此时仍旧难以避免地提起心。 极其刺耳的铁器交击之声骤然轰鸣,林溪终于出手,斩马刀在间不容发之时砍在枪尖上,旋即腾身而起不退反进,凌空疾行之中,斩马刀在空中划出一个璀璨的半圆。 陆沉心中一震,这是林家二十四刀当中最后一式,也是威力最大的一招,完全依靠上玄经的内门心法催动。 厉冰雪双眼猛地一亮,左脚踏地向右偏移尺半,举枪向天,燎原一击! 喊停的念头已经在陆沉嗓子眼盘旋。 半空中的林溪眼中战意勃然,在斩马刀将要完成那个蓄力的半圆时,另一只手握住尾端,悍然斩下! 刀枪再度相击,一股磅礴劲气席卷开来,角落中那些花花草草顷刻间倒伏于地。 炸裂之声接连响起,台阶边缘一列花盆直接碎开,门窗摇摆不断。 陆沉愣愣地站着,头上的发髻明显有些歪。 庭中两人已经站稳身形,没有再继续交手。 虽说陆沉也变成被殃及的池鱼,但是他看得很清楚,林溪在落地的时候非常稳健,而厉冰雪却往后退了半步。 林溪眼中多了两分赞赏,微微颔首道:“厉校尉好功夫。” 厉冰雪似是在回想方才的细节,听到林溪真诚的称赞后,清冷的面庞上亦浮现一抹洒脱的笑容,坦然道:“我输了,林姑娘的武功要胜过我很多。” 林溪摇头道:“这种逼仄之地的缠斗非你所长,如果是在战场上,你未必会输。” 厉冰雪笑道:“输了便是输了,我心服口服。不过我会继续努力提升自己,争取将来可以在伱手上多走几招。” 林溪毫不迟疑地说道:“好,我随时恭候。” “等等,我觉得大家是不是可以坐下来聊聊天?” 陆沉颇为无奈地说道。 二女转头看来,林溪望着陆沉歪掉的发髻,好奇地问道:“师弟,你怎么了?” “我没事,师姐。”陆沉连忙抬手扶正,又坚持道:“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我们又不是生死相斗,时常切磋对于武功的提升很有好处,你紧张甚么?”厉冰雪一本正经地说着,随即对二人说道:“今日一战对我裨益颇大,既然你们还有事要做,那我便先告辞了。” 林溪没有假意挽留,只是对陆沉说道:“师弟,你送一下厉校尉吧。” “好。” 陆沉应下。 其实这套宅子不大,又非庭院深深,拢共没几步路。 陆沉与厉冰雪并肩而行,女子忽然说道:“陆沉,林姑娘是不是最近要离开?” “是的。” 陆沉没有隐瞒。 厉冰雪转头望着他,平静地说道:“原来如此,谢谢你如此坦诚。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不会再过来叨扰你了。” 陆沉默然不语。 他对厉家一家人的观感都很好,哪怕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也不能拒绝别人登门探访,但他也确实想更多地陪伴林溪。 虽然师姐从未说过,他却知道她心里未尝没有孤单的情绪。 想想也是,一个女子从小就和刀剑相伴,长大后又时刻处于杀戮和鲜血之中,恐怕从未有人了解过,她究竟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 厉冰雪很清楚他沉默的原因,也没有刻意挑破,只在来到大门外时忽然止步,见视线中没有别人存在,便坦然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天或许很困惑,因为我的到来而心生不解,其实这样的心情很正常,反倒是我有点像不知趣的恶客。” 陆沉望着她的双眼,摇头道:“在下并无这种想法。” “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从军的年轻人,家父对你的评价也非常高。我确实对你在军事上的见解很感兴趣,所以想见到你。” 厉冰雪直白地说着,旋即微笑道:“既然想见,我便来了。” 陆沉点头道:“我知道厉姑娘光风霁月,只是最近确实没有多少空闲。” “我明白,所以接下来我不会再登门叨扰。如你所言,将来总有机会。” 厉冰雪抱拳一礼,洒然道:“再会。” 陆沉还礼道:“好。” 厉冰雪大步转身,翻身跃上坐骑,然后便见那袭红衣白马潇洒远走。 陆沉目送她离去,随即折身返回府中。 来到书房门外,他不由得驻足,视线中出现一抹略显清瘦的背影。 宛如遗世而独立。 还欠32更~ 105愿我如星君如月 九锡广陵春雨105【愿我如星君如月】清风徐来,佳人独坐。 陆沉站在门边凝望着她的背影。 要不是亲身领悟到上玄经的奥秘,切实感受到身体里流转不息的内劲,陆沉肯定不会相信她纤瘦的身体里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 倘若这世上没有杀伐征战,或许林溪会像很多大家闺秀一般过着平静的生活,唯有风花雪月,不见江湖夜雨。 只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陆沉迈步走去,搬来一张交椅在她身旁坐下,调整心情说道:“师姐,七星帮的人都生活在宝台山里?” 林溪答道:“宝台山是很多座山形成的山区,但是不像双峰山脉这般难以生存。总舵在山里,其他地方还有分舵,包括河洛城里也有我们的暗桩。” 陆沉从面前的大案上取来纸笔,先注明淮州的方位,然后在左边画上北燕沫阳路,在上方标出北燕的东阳路,转头问道:“师姐,宝台山在什么位置?” 林溪伸出纤纤素手在东阳路北边一指:“这儿。” 陆沉登时了然,淮州和宝台群山之间大概隔着一个东阳路,而河洛城又在宝台山的西北方向。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沉吟道:“虽说大山里面很安全,但是这个位置其实不算好。” 林溪微微偏头问道:“因为距离河洛城不算太远?” 陆沉在纸上又画出一条线,解释道:“师姐你看,宝台群山北边就是以前的泾河防线,现在则是景朝军队掌控的区域。西北边是河洛城,南边是伪燕的东阳路,几乎每个方向都有敌人的重兵钳制。林世叔如果想起兵谋事,基本上没有足够充裕的空间辗转腾挪,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压制在山里,和现在的局势差别不大。” 林溪微微一怔。 对于陆沉在军事上的天赋,这段时间她亲眼目睹,看着他以一介平民的身份从军,然后又很快得到萧望之和厉天润这种名将的赏识与提携。 虽说这里面离不开萧望之和陆通的交情,但终究还是要靠陆沉自身的能力,尤其是这次瞒天过海的连环计,将整个北燕军方高层戏耍于股掌之中。 林溪对此的认知比其他人更清晰,因为陆沉在谋划的时候,她几乎是全程旁观。 故此,她非常信任陆沉的眼光,对他的判断不会怀疑,然而“起兵谋事”这四个字还是让她有些吃惊。 她望着陆沉温和的目光,轻声道:“师弟,你不觉得奇怪?” “为何奇怪?” “一群绿林草莽江湖汉子,也想……想谋划这些大事。” 这一刻她洁白如玉的面庞上泛起些许忐忑的表情。 她在武功这个领域拥有绝对的自信,同龄人中能胜过她的人寥寥无几,七星帮作为北地绿林第一大帮,在江湖上同样是首屈一指的存在,这些都是她行走世间的底气。 然而在亲眼见识过十余万大军纵横驰骋之后,她深刻地意识到正规军和绿林草莽之间的区别。 这段时间偶尔静思,她心里难免会生出劝说父亲改变想法的念头。 “师姐,有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知道当年齐国太祖皇帝起事之前只是军中一个小队正,矢志追随他的人只有十七名。后来他一统天下登基为帝,又有几人不忿他出身低微?相反,世人只会说他起于微末凌于九霄,是千年难得一见的英杰。” 穿越以来恶补的史学知识在此刻派上用场,陆沉只用几句话就让林溪信服地点头,眸光中涌现明亮的神采。 她想了想,一五一十地说道:“大概是在八九年前,我爹便有了这方面的念头,不知从何处找来几个文人先生,经常和他们一起商议所谓的大事。那几个先生虽然说话拐弯抹角,却也有几分真本事。我爹在他们的襄助下,不断增强七星帮的实力,如今培养出三千多人。明面上还是绿林汉子,其实是用军队的方式操练他们。” 这个规模在陆沉的预料之中,从林颉的行事风格便能看出来,他不是那种只会耍嘴皮子的人。 但是相较于天下大势而言,这点力量又实在不够看。 “我有一些建议,师姐你姑妄听之。” 短暂的思考过后,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 林溪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认真地说道:“伱说。” “第一条,务必要注意保密。我不太清楚七星帮内部的情况,但这个想法除了林世叔和师姐之外,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包括世叔身边的谋士们。七星帮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师姐以菩萨蛮的身份在北地养望,都可以解释为寻求自保的能力。可如果让人知道你们想造反,无论景朝还是伪燕都会不惜代价绞杀你们。”
陆沉的表情十分郑重,林溪点头道:“好,我回去之后会提醒父亲。” 空气仿佛突然间凝滞。 陆沉压下心头那股异样的情绪,继续说道:“第二点,林世叔要在帮中尽可能培养足够的心腹,或收为弟子传授武功,或认为养子予其身份,但是不能将这些人拘在山中,要让他们在外行走增长见识。” “嗯,我记下了。” “第三,要做好宝台山内部的建设,一个稳固且扎实的根据地是成就大事的基础。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要在自己的地盘里做好田地的开垦,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外部的采买。如果局势风云变幻,粮食就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根本大计。” 林溪的眼神越来越温柔。 “第四,要注意情报的搜集。我这些天整理出一份密探机构的行事准则,参考了织经司的内部章程,以及我自己的一些心得,应该对师姐有些帮助。这件事最好由师姐自己来做,不要假借他人之手,因为这种机构是双刃剑,握在别人手里很可能伤及自身。” 陆沉从案上的卷宗中取出一个信封,然后交到林溪手里,微笑道:“昨夜才刚刚弄好,这些天师姐可以先看看,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我们随时可以讨论。” 林溪握着信封,手指不自觉地用力。 曾经某个瞬间,她想过将陆沉带去宝台山,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瞬间便消失无踪,因为她知道陆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怎可能愿意陆沉去那种贫苦之地过着艰辛的生活。 此后她就再也没有想过,可是陆沉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些事。 从他这些建议以及这个信封便能看出,陆沉一直将她的事情放在心上,而且想得非常深。 陆沉继续说道:“第五点,要有和伪燕境内权贵的接触。师姐,我知道你对那些人深恶痛绝,如果世叔没有这样的想法,我肯定不会出这种注意。但是想要成事,必须和部分当权者建立关系,不能让自己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当然,等到将来大局底定的时候,那些人的生死其实不难解决。” “我明白,你放心,虚与委蛇这种事虽然我不会做,父亲也会让别人去做。”林溪柔声说道。 陆沉点点头,然后开始讲后续几点。 他尽量用最朴实的言辞,将他这段时间所谋所虑掰开揉碎了讲给林溪听。 “……养望同样很重要,其实这一点世叔已经在做,而且做得还不错。不论世叔在北地绿林中的威望,还是菩萨蛮在北地百姓心中的名气,这在将来会是非常重要的助力。这个方向还可以继续深入,通过一些法子扩大七星帮的影响力,等到时机成熟,世叔登高一呼,天下必然应者如云。” 陆沉微微迟疑,望着林溪温柔的眉眼,试探性地说道:“以后菩萨蛮是否可以不冒险,尽量做一些稳妥的计划?” 林溪眨眨眼道:“她会的。” 陆沉笑了起来,又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还请师姐转告世叔,一定要沉住气,要有足够的耐心等着。” “等?” “是的,从如今的天下大局来看,景朝和伪燕都还没有出现混乱的迹象,这个时候起事绝无胜机。必须要等一个极大的变化,简单点说,天灾或者人祸。” 陆沉的表情略显沉重,林溪很快就领悟他话中的含义。 前面所有的谋划都只是准备工作,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等待一个契机。 林溪没有问如果契机不出现该怎么办,她觉得陆沉已经为自己考虑得十分妥当。 望着年轻男子眼中无法掩盖的疲惫,林溪缓缓问道:“师弟,你如今是萧大都督看重的军中新秀,将来在齐国朝堂上肯定大有作为,为何愿意这样帮我?” 陆沉微微一笑,坦然道:“师姐可还记得当初在广陵城中,我被苏云青的下属带去谈话,出来后在街角看到你的身影。” 回忆汹涌而至,林溪脑海中浮现过往的点点滴滴。 那一日陆沉没有赴约,又无任何知会,她担心这个年轻的师弟遭遇危险,便匆匆忙忙地换装出门前去寻找。 然后在街角偶遇。 想起这些往事,林溪清秀又美丽的面庞上浮现动人的微笑。 106夜夜流光相皎洁 九锡广陵春雨106【夜夜流光相皎洁】“师姐当时嘴上不肯承认,我却知道你是在关心我,所以这就是我去思考这些问题的根源。” 望着她面庞上明媚的笑容,陆沉也觉得很开心,于是语调中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林溪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道:“谁不肯承认了?” “啊?我记得师姐当时是说,听说广陵城富甲天南,来这儿很多天没有出来逛过,所以才抽空在城内转转。” “师弟记性这么好,不考状元着实可惜了呢。” 林溪轻哼一声,眼中却满是笑意。 对于陆沉来说,他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心细如发,而且做事极有条理又无比谨慎。 但是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又比较粗线条。 比如现在如果让他开口形容林溪的容貌,大抵只有“漂亮”这样俗气的词语。 可是他觉得师姐真的很好看。 秀气的双眉如修长柳叶,那双杏核眼里的眸光温柔清新,又像空山新雨后的潭水恬静自若,没有任何让人心生忌惮的攻击性。 好似春风一般令人沉醉。 “你……你不要这样盯着我看。” 林溪白皙的脸颊上渐渐爬上淡淡的粉色。 陆沉回过神来,略有些好奇地说道:“师姐,七星帮里是不是有很多人想接近伱?” 虽然他问得十分委婉,颇有战场上迂回机动的风采,林溪却立刻明白这句话里藏着的意味,不禁莞尔道:“他们不敢。” 这个回答出乎陆沉的预料,他不解地重复道:“不敢?” “嗯。”林溪微微颔首,坦然道:“以前我习惯独来独往,尤其是在外面行走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戴上菩萨蛮的面具后,杀人之时过于凌厉,导致帮里绝大多数弟兄都有些害怕我,不敢在我面前晃悠。一般只有像陶叔和席大哥这些人,才会主动来找我说话。” 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还好我认识师姐的时候,你没有戴着菩萨蛮的面具。” 林溪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如今你已经掌握上玄经和几门外功,接下来需要很长的时间磨炼根基,不要轻易和人动手,因为你对敌的经验不够多。这些天我会抓紧时间帮你喂招,尽量让你学会什么才是江湖厮杀。” “好。” “还有,既然你已经选择从军,将来肯定会征战沙场。我知道这些事无法避免,但是你要记住,切不可再像在广陵城外那般,在战场上逞匹夫之勇,那样很容易受伤乃至于丢掉性命,明白了么?” “我一定会牢记师姐的谆谆教导。” “你呀……说起这件事,你还真得向那位厉校尉学习,她才是真正融会贯通懂得冲锋陷阵的军人,在这一点上你不如她。” “这倒也是,厉校尉家学渊源又从小耳濡目染,我毕竟是半路出家。” “这位厉姑娘性子直,许是从小在军营中长大,不喜那些拐弯抹角的风格,所以有什么便说什么,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人不坏。我知道你因为……其实倒也不必过于生分,厉家在齐国军中地位非同寻常,哪怕你有萧大都督的支撑,再与厉家有几分交情也不是坏事。” 说这番话的时候,林溪的神情不太自然。 “师姐说的对,我明白。” 陆沉轻咳两声,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温和地转移话题:“师姐,饿了吧?我让人准备晚饭去。” 林溪点头应下,轻轻一笑。 用过晚饭之后,李承恩过来请示几件事,陆沉安排妥当之后已是夜色沉沉。 人间一片静谧。 夜幕上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凉风习习,在这夏夜带来几分清爽,外面偶尔传来虫鸣之声。 陆沉提着一个酒壶并两个小杯子,缓步走进偏厅,便见林溪坐在外廊的阑干旁,安静地欣赏着月色。 淡淡的月光挥洒在她身上,有一种朦胧而隐约的美感。 林溪扭头望见陆沉手里的酒壶,然后就听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师姐,这是江华城的特产琼花露,口感绵柔酒性浅淡,跟果子酒差不多,哪怕喝一壶都没有几分酒色。” 林溪浅笑道:“真要是比拼酒量,你可未必是我的对手。” 陆沉登时有些不服气。 前世他虽然不好这一口,酒量却很不错,酒桌之上罕逢敌手。 如今这具身躯又有内劲的加持,想必能更进一步。 “我爹从小就把我当男孩子养大,那时候他和帮中长辈饮宴,时常会拿酒水逗我。等到长大以后,有几次和陶叔他们拼酒,他们都醉倒了我还能好好地站着,从那之后就没人再找我较量了。那种两斤装的坛子,我能喝两坛子呢。” 林溪笑着说道。 “多少?两坛?” 陆沉脚步一滞,表情略显紧张。 林溪吐了吐舌尖,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嗜酒如命的人,平时也不会自斟自饮,只是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就像你在兵事上能够做到无师自通一般。”
陆沉自然不会怀疑,因为这将近半年的相处当中,林溪从未刻意提过饮酒之事。 他将酒壶和杯盏放在小几上,然后在另一边坐下,斟酒之后推过去一杯,好奇地问道:“那么师姐在山里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呢?” 林溪握着杯盏浅浅饮了一口,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悠悠道:“小时候就是习武,每天卯时二刻起床,用一个时辰的时间锤炼根基。吃完早饭之后,父亲会教我外门功法,大概会有一个时辰左右。午后我可以休息一会,下午便是自己琢磨练习的时间。等到晚上,父亲若有空便会检查我的进度。” 陆沉默然,缓缓饮完杯中酒,感慨道:“很辛苦。” “辛苦?”林溪摇摇头,淡然道:“你觉得很辛苦,我的兄长和弟弟们却无比羡慕。父亲对他们的要求极其严格,却很少会像对待我一样,亲自督促他们习武的进度,这件事一般是由师叔来做。其实我也不觉得辛苦,因为从小就知道很多人吃不饱饭,而我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些。” 陆沉轻声道:“但是你终究要有自己的生活。” 林溪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目光追随着那轮明月,略显怅惘地说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在与你谈论之前,我心里其实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从小到大,我见到的每个人都在奔波忙碌,父亲更是一天都无法停歇,所以我想尽力帮他做一些事情。” 她转头望着陆沉,微笑道:“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生活?” 陆沉再度斟酒,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爹希望我能做一个生活无忧的富家子弟,其实以陆家的底蕴和产业来说,只要我不是那种愚蠢至极的败家子,达成这个目标倒也不难。” “确实不难。” “每个人的想法都会不断地变化,或许曾经我也那样认为,但是在经历过这些事之后,我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些更好的事情。” “更好的事情?” “比如大家不要再打生打死,可以坐下来安稳过日子。” “这很难呢。” “只要把不同意的人都解决掉,剩下的人就不会反对了。” 林溪不禁莞尔道:“很对。” 陆沉没有刻意云山雾罩,因为他知道林溪不喜欢这种谈话的方式。 林溪不紧不慢地品着酒香,缓缓道:“这几天回想过往,我亦感到好奇。你和我本应该处在对立的层面上,我是山中长大的江湖人,你是富贵傍身的公子哥,哪怕因为长辈的情义不会为敌,按理不该这般亲近。” “这就是命运。” 陆沉轻声感叹,又转头望着林溪说道:“或者说缘分。” 林溪心尖一颤。 她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子,否则也无法轻易领悟那些高深的武学。 有些事不必挑明,有些话无需说透。 她自然懂得。 但是…… 她想起远在北方的父亲和数千帮众期待的目光,便柔声说道:“师弟,南齐朝堂上好人不多,将来你平步青云之后,要时刻带着小心,切记不要轻信旁人。我知道你很聪明,为人处世上很少会有错处,但是人心难测,尤其是那种波诡云谲之地,更要谨小慎微。” “我会的。” “你不必担心我,虽然在战场上我远不及你,但是论行走江湖我肯定比你经验丰富,而且我只是喜欢独来独往,不代表我身边没有帮手。回去之后,我会将你的叮嘱悉数转告父亲,也会按照你的交代去做那些事情。” “好。” “还有你要记得勤练不辍,武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林溪轻声细语地说着,思绪略有些杂乱,仿佛是想到哪说到哪,但是每一个字里都透着对陆沉的关心。 陆沉凝望着深沉的夜幕,仔细地听着,言简意赅地答应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壶酒已经见底,两人也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感受着夜风的吹拂。 “师姐。” 陆沉忽然开口说道。 “嗯?” 林溪应了一声,随即尾音一颤。 陆沉伸出自己的右手,握着林溪的左手,他的动作一点都不快,以林溪敏锐的五感和高深的武功,完全可以轻易地躲开。 但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导致感官略显迟钝,林溪没有躲开,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陆沉没有得寸进尺,因为此刻填满他内心的是名为怅惘和不舍的情绪。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陆沉在沉默良久之后,轻缓又郑重地说道:“我会去找你。” 林溪垂下眼帘,微不可察地应道:“好。” 明月皎皎,清辉洒在人间,映照在他们的身上,泛出温馨而又清澈的光彩。 107小儿辈 九锡广陵春雨107【小儿辈】沫阳路近半疆域丢失,这件事在北燕朝野上下造成极大的冲击。 枢密副使陈景堂带着八万大军从通山城北上,往西穿过京畿之地,接着转道向南赶往沫阳路。 连续的大范围移动让军卒们疲惫不堪,陈景堂明知这样会消耗军队的战力也不得不坚持下去,因为这一仗的责任全在他一人身上。 广陵之战和青峡之战的落败还能推给王师道和张君嗣,然而江北之战的溃败完全是因为他将大部分精锐兵力调到通山城。 想必如今朝堂上有很多人在嘲笑他这个枢密副使,唯一能扭转局势的法子便是将丢失的疆土打回来。 当大军抵达新昌城北面百余里时,陈景堂收到四个令他心情沉到谷底的消息。 其一是南齐靖州军和淮州军主动南撤,直接放弃沫阳路北部新昌、石泉和连城等地,将实控区域收缩至南部中线。 靖州大都督厉天润以江华城和更南面的盈泽城为双重核心,旬阳、将乐和尤溪等五城为纵深防御体系,明摆着坚壁清野以逸待劳。 厉天润这般稳健的风格让陈景堂感到头疼,如果对方贪心不足,妄图以有限的兵力谋求更大的胜果,陈景堂有信心让他将吃进去的地盘再全部吐出来。 其二便是接到陈孝宽派人送来的急报,在双方于南线进入僵持状态后,南齐淮州军各部消失不见,顶在战线前方的都是靖州军主力精锐。根据陈孝宽的分析,淮州军极有可能从双峰古道返回淮州境内。 这个消息本来不怎么重要,因为沫阳路这边打下来的地盘自然是靖州都督府的功劳,淮州军也不可能一直毫无怨言地在这边卖力,返回淮州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当这件事与第三个情报结合起来,陈景堂不得不立刻下令全军暂停前进。 根据前方游骑的回报,南齐盘龙关内旌旗招展声势浩大,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出关攻击燕军的侧翼和后路。 陈景堂不得不慎重对待,万一萧望之将淮州军召回,然后北上至盘龙关附近,等他领兵南下收复失地的时候,萧望之再让主力从盘龙关西出,故技重施南北夹击,那他岂不是会沦为世间最大的笑话? 这一次更危险的是东南部城池都已经落入南齐手里,他率领的军队没有任何遮蔽。 第四件事则是张君嗣急忙派人送来的情报,在陈景堂带着大部分军队撤出通山城,然后明确告知青田城和涌泉关守将只能坚守的时候,原本已经南撤至来安防线的萧望之似乎又有再度北上的迹象。 综合分析这些信息,摆在陈景堂以及一众燕军大将面前的问题非常棘手。 如果他们继续往南进攻丢失的地盘,姑且不论能不能突破厉天润精心构筑的防御体系,他们必须要防备淮州军再度从盘龙关出来抄截自己的后路。 另外一点,倘若燕军主力深陷于沫阳路东南部,萧望之有可能再度挥军北上直取青田城。 一旦青田城陷落,东阳路的南大门便握在萧望之手里,此后开门关门皆在他一念之间。 军议从早开到晚,每个人的意见都不尽相同,陈景堂进退维谷之时,一封来自河洛城的圣旨解决了所有的争吵。 燕帝亲自下旨,命陈景堂切勿轻举妄动,与沫阳路和江北路大将军协同合作,暂时守住目前的战线,等待朝廷的下一步决议。 换而言之,北燕朝廷算是默认了厉天润攻占沫阳路东南部的事实。 让众将退下之后,陈景堂面容苦涩地望着宣旨的天使,神态卑微地问道:“敢问内官,朝廷为何要暂停战事?” 天使面露迟疑之色,陈景堂朝旁边使了一个眼色,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便将一个小匣子交给旁边的小太监。 天使见状轻咳两声,低声说道:“枢密大人不必太过担心,这应该是北边大元帅的意思。” 陈景堂心中一凛,他意识到这几仗打得一塌糊涂,景朝那位都元帅庆聿恭显然看不下去,难道他要亲自动手?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河洛城内,一身贵公子打扮的庆聿怀瑾悠然道:“父王暂时不会南下,国中还有很多事要他处理。” 坐在她对面的是察事厅侍正王师道,虽然两人在年纪上相差一倍有余,王师道依然正襟危坐,毕恭毕敬地说道:“王爷之意,接下来要先调整军中的势力格局?” 庆聿怀瑾淡淡一笑,微微颔首道:“王大人见微知著。陛下先前对父王说过,这一仗终究要打,如果能打赢自然最好。倘若打不赢,出现眼下这样的败局,那便趁势做些调整。比如陈枢密、张大将军和陈大将军他们,占据高位的时间有些久了,河洛城里也是一潭死水,终究要换换血。只有先肃清内部的隐忧,形成一个强大的整体,燕国才有能力对抗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名将。” 王师道很清楚她口中的陛下是指景朝皇帝,或者说这河洛城里的北燕皇帝从未被她当回事,这不只是庆聿怀瑾的想法,很多景朝权贵都是类似的态度。 这番话看似风轻云淡,实则饱含凛冬已至的肃杀之气。 所谓换血,自然是要让一部分人走下高位,然后换上一批新鲜血液。 而这批新人的隶属,王师道又怎会不知情,毕竟察事厅掌握着非常全面的消息渠道。 很多人看不明白当年景帝登基之后,为何要扶持北燕这个傀儡朝廷,如今十二年过去,那位雄才大略的异族皇帝终于开始崭露锋芒。
他用这十二年时间里培养的心腹逐渐完成对北燕朝堂的换血,以最小的代价彻底征服北方这片疆域。 王师道甚至不知道察事厅里藏着多少景朝皇帝的拥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清洗的一份子。 庆聿怀瑾仿佛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淡然道:“王大人不必多虑,父王对你始终信任有加。在南边沫阳路稳住之后,朝堂上和军中的人员变动会同时进行,届时父王会以书信的方式通知大人如何行事。” 王师道点头应道:“还请郡主殿下转告王爷,下官一定会竭力而为。” “如此最好。”庆聿怀瑾目光锐利,不轻不重地提醒道:“王大人尽管放手施为,城内城外的六万景廉老卒会是你最坚固的支撑,朝中也会有很多人配合你。” 王师道心中轻叹一声,面上微笑道:“下官明白了。” …… 南方,江华城。 临时都督府,后院小坪之上,一抹矫健的身影舞动长枪,不知疲倦地反复练习那一招举火燎天。 这些天厉冰雪脑海中时常浮现与林溪切磋的细节,在经过数百次的复盘过后,她最终还是坦然接受一个事实——那天她落败与见招拆招无关,纯粹是因为林溪的内劲修为要比她强一个档次。 在这种硬实力的差距下,无论她怎样变换招式都不是林溪的对手,更何况她本就不擅长小范围的辗转腾挪,而这恰恰是林溪熟悉的领域。 认清差距之后,厉冰雪并未泄气,只是悄悄地每天多花半个时辰参悟内功心法。 一套大开大合的枪法练习完毕,厉冰雪站在阳光里沉思细节,额头上清晰可见细密的汗珠。 “冰雪,休息一会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考。 厉冰雪扭头望去,只见厉良玉站在廊下,旁边小几上放着他带来的清水和点心。 她面庞上浮现浅淡的笑意,走过去说道:“兄长何时来了?” “有一阵了,见伱在用心练功便没有打扰。”厉良玉在小几旁坐下,帮她倒了一杯水。 厉冰雪接过饮了几口,略有些好奇地说道:“这些天兄长忙得脚不沾地,今儿居然有空来看我。” “原本以为伪燕大军回援,旬阳和尤溪等地会遭受猛烈的反扑,你哥作为都督府行军司马,当然要筹措粮草做好后勤工作。” 厉良玉面带微笑,又道:“根据游骑传回来的消息判断,敌军在进入沫阳路后便放缓脚步,没有直扑南边战场,反而回到雍丘城一带加强守御,看样子是不得不接受东南部被我军收复的事实。” “他们竟然能接受?”厉冰雪微露诧异。 厉良玉颔首道:“父亲说,这是伪燕内部的权力斗争,而且肯定和景朝有关。陈景堂和陈孝宽这些人,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剥夺军权,重新换一批人上来,这些人必然心向景朝。简单点说,这对我军而言不算好事,等北边完成新一轮的权力洗牌,他们迟早会再度挥军南下。” 厉冰雪眼中浮现一抹凛然之色,显然毫无畏惧。 厉良玉见状便不动声色地问道:“冰雪,这几天没去找那位陆校尉复盘战事细节?” 厉冰雪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兄长此言何意?” 厉良玉打了个哈哈,连忙摇头道:“没什么,如今战事止歇,淮州军过几天就会从双峰古道返回,那位陆校尉肯定要随军行动。我这些年在靖州军里见过很多有能力的年轻人,但是像陆校尉这般惊才绝艳的人委实是第一位,如果他能来靖州都督府,想必父亲会很开心。” “他不会来的。” 厉冰雪神情淡然,悠然道:“他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 “这个评价可不低。”厉良玉笑了笑。 厉冰雪直截了当地问道:“兄长其实是想问我对陆校尉的观感如何,对吗?” 厉良玉望着她清澈的双眼,准备好的托辞忽然有些难以出口。 厉冰雪又道:“还是说,这是父亲的意思,兄长只是代行其事?” 厉良玉摇头道:“父亲哪有精力操心这些事情。冰雪,你不要怪兄长啰嗦,只是你今年十九岁,终究不是十四五岁的时候——” “我知道,一般人家的女子这个年纪早已结婚生子。” 厉冰雪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地说道:“兄长莫非是想为我寻一门亲事?你和陆校尉没有多少交情,如今这般郑重其事地夸赞他,总不会是想撮合我和他吧?” 这番话太过直接,厉良玉委婉的暗示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只能无奈地苦笑道:“哪里就撮合了,不过是觉得他确实不错。” “我对他的印象很好,所以会去找他聊一些兵法上的事情。” 厉冰雪微微扬眉,平静地说道:“但是旧都未还,父亲心中始终郁郁,我暂时没考虑过嫁人生子的问题。兄长,我终究与你不同,世道便是如此。你成婚之后还能在都督府做事,帮助父亲分担压力,但我一旦嫁人,如果继续掌着飞羽营,只会给父亲惹来无尽的非议。” 厉良玉望着她坚韧的神情,后面的话便只能收回。 等他离去之后,厉冰雪望着庭院中明媚的景色,目光悠远深邃。 108大破贼 九锡广陵春雨108【大破贼】江华城外,官道之上。 秋风渐起,带着几分萧索之意。 前方十余骑缓缓行着,而立之年的席均望着远处的风景,旁边身材魁梧的季山凑过来说道:“席大哥,那位陆公子真的厉害,这么年轻就能指挥十几万大军攻城拔寨,要是他也能随大小姐一起回到山里就好了。” 席均忍俊不禁地说道:“胡说八道。” 季山瞪大牛眼道:“我哪有胡说?很多人都说,这次齐军行动的方略是陆公子所谋。” 席均摇头道:“我是说后面那句话。陆公子如今是齐军的新晋武将,以后注定前程远大,怎么可能跑到大山里与我们为伍?行了,这些话你闷在肚子里,往后切不可提起,免得大小姐动怒。” 季山“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对年轻男女策马并肩而行,瞧着无比登对。 “师姐,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你这段时间随军作战,伪燕和景朝肯定会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 陆沉自然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动静,此刻他的心思都放在旁边的女子身上。 林溪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如果我不小心暴露踪迹,又不小心失手被擒,师弟会去营救我么?” 自从那晚牵手之后,陆沉隐约感觉到林溪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眼下这句话,换做以前她肯定不会开这种玩笑。 仿佛是放下某种由来已久的防备,又如坚硬的外壳出现些许的松动。 陆沉当即毫不犹豫地说道:“会。” 表态之后,他又补了一句:“但我希望这种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林溪颔首道:“伱也是。”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林溪扭头看向南方,江华城已经看不见城池轮廓,她便轻轻勒住缰绳,柔声说道:“师弟,就送到这里吧,再往前恐怕要到旬阳城了。” 陆沉眼中浮现明显的不舍,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那样肯定会让林溪心中难过,便洒然一笑道:“师姐,江湖路远,望你珍重。” 林溪沉默片刻,压低声音说道:“记得你说过的话。” 那晚在清冷又迷蒙的月色中,陆沉对她许下郑重的承诺。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眼,一字字地重复道:“无论相隔多远,我会去找你。” “好,我记着了。” 林溪缓缓催动坐骑,步步向前。 陆沉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双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行出数丈之后,林溪忽然扭头,朝陆沉挥了挥手,脸上浮现一抹温暖又不舍的笑容。 陆沉盯着她的笑脸,牢牢地铭刻在脑海中。 直到林溪等人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陆沉才拨转马头,与等候在后方的数十骑汇合,然后快速赶回江华城。 靖州都督府已经确认北线燕军龟缩大城,并无南下夺回丢失领土的打算,因此淮州军返回诸事也已提上日程。 在厉天润和萧望之商议确定之后,淮州广陵军和来安军暂时留在江北,帮助靖州都督府稳定各地,等厉天润往江北增派一部分兵力,他们再返回淮州。 段作章和贺瑰本就知交莫逆,两人又都是萧望之极其信任的虎将,对于这个安排自然不会有异议。 镇北军、泰兴军、盘龙军一部和大都督亲卫营则先行返回淮州,一方面要补充兵力进行休整,另一方面则要重整淮州防务,接替京城南衙三军驻守各地。 大军启程这一天,江华城可谓万人空巷,送至城外十余里地。 靖州大都督厉天润带领麾下一众大将亲自相送。 陆沉待在亲卫营的队列里,没有刻意地表现自己。 蓦然回首,便见厉冰雪策马立于道旁,朝他挥了挥手。 陆沉微微一笑,挥手示意。 就此分别。 …… 广陵城,陆宅。 当初陆通对陆沉说过,陆家的建筑规制没有半点逾越,只是面积稍微大了一些。 那次陆沉没有当面拆穿,因为陆通口中的“一些”实在有些过分,这套宅子虽然明面上是三进,实则面积比寻常意义上的三进要大三四倍,否则也没有余裕在后宅弄出一个芝园。 此间亭台齐备,活水潺潺,景色清幽雅致。 水榭风亭之内,两位中年男人对面而坐,石桌上摆着棋盘,黑白棋子错落有致。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望着对面薛老神医愁眉苦脸的模样,洋洋得意地说道:“想不出来吧?实话告诉你,我这招声东击西之策有着二十年的功底,怎会轻易被你破解。” “得意个屁。” 薛怀义骂骂咧咧,毫无在陆沉面前温文尔雅的长辈形象。 骂归骂,棋盘上的危机却无法解救,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法子,只好拿起旁边的茶盏饮了一口,没好气地说道:“有本事你在詹徽面前也这么嚣张。”
陆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无奈地说道:“我那是下不过他?我是想方设法让他赢得自然一点。” 薛怀义烦恼皆去,忍俊不禁地说道:“其实你又何必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哪怕不动用我这边的关系,你也有很多法子让这位府尊大人俯首听命。” “少给我灌迷魂汤,那可是堂堂知府,你当是县衙里的小吏?” 陆通瞪了他一眼,又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想老老实实地经营生意,没想过要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再者说了,府尊还算可以,至少在品格上要强过左相和六部尚书。” 薛怀义失笑道:“谢谢你没有把我那个侄儿算进去。” 陆通却没有被他绕进去,指着棋盘说道:“别想耍赖,解不开就投子认负。” “你这厮真是……” 薛怀义笑着摇摇头,点头道:“行,我认输。” 陆通笑道:“认输可不行,彩头呢?” “回头我就让人将那根人参送来。”薛怀义倒也洒脱,感慨道:“往后这棋是不能下了,来一次就得送点东西。这么下来还了得,我珍藏的那点药材全都要归你们陆家。其实我有些不明白,以你的财力还有什么东西买不到?至于天天盯着我的药库?” 陆通悠然道:“外面买的东西哪里有你的珍藏好。沉儿决意从军,将来免不了战场杀伐,受伤是家常便饭,你又不会跟在他身边,只好提前搜刮一些珍贵的药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救他的命。” 薛怀义当然不会真的介意,微笑应下之后顺势说道:“提起陆沉,有件事你倒是可以留心一二。” 陆通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棋子,颔首道:“你说。” “锁魂香那件事,先前你让人去伪燕铁山城查探,查到有价值的线索没?” “没有。那家名为清沉醉的酒家被一场大火烧为灰烬,掌柜和伙计都死了。” 薛怀义目光微凝,随即正色道:“我这边有了一条线索。” 陆通手上的动作停住,笑意顷刻间褪去,双眼之中浮现一抹厉色。 薛怀义神情凝重地说道:“永嘉城里有一位太医名叫王金全,他是先师的大徒弟,为人中正端方值得信任。我与他常有书信往来,前段时间提起锁魂香这种奇毒,他在回信中告诉我,他知道锁魂香中有一种极其特殊的药材名为缠云草。” 陆通沉声问道:“他知道锁魂香的来历?” 薛怀义摇摇头,道:“他不太清楚,也是和先师闲聊时谈起过此物。这缠云草世间难寻,目前只有在大金川某些高山之巅出现过。” “大金川?”陆通微微一怔。 薛怀义解释道:“沙州七部当中的金川部,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便是大金川,那里位于茫茫山岭之内,外人根本无法辨明道路踏足其中。” 陆通顿时明白过来:“也就是说,如果要制成锁魂香,必须要通过金川部的人采摘缠云草?” 薛怀义点了点头。 沙州七部位于衡江上游,与南齐最西边成州接壤。 因为当年河洛城外那场冤案,原本对大齐忠心耿耿的沙州七部转变态度,这些年时常会袭扰边境,间接促成成州都督府的设立。 陆通沉吟道:“如果从金川部入手,或许可以查出究竟是谁在暗中对付陆家。” “不失为一条路子,不过我听说沙州七部现在极度排斥齐人,而金川部又是七部之首,你如果从这个方向入手,千万得小心行事。” 薛怀义恳切地提醒着。 陆通应了下来。 便在这时,管家陆伍脚步匆匆地出现在风亭之外,脸上满是惊喜和雀跃的神情。 这种情况很罕见,因为陆伍一贯沉稳厚重,将陆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陆通见状便问道:“何事?” 陆伍先向薛怀义见礼,然后急促地说道:“禀老爷,府衙来人通传,我朝淮州军主力和靖州军主力默契配合,接连收复伪燕沫阳路七座大城,击溃敌军无数!靖州都督府行文晓谕各地,此战出谋划策之人正是咱家少爷!” 陆通听到这番话后,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 陆伍继续说道:“淮州军主力从双峰古道返回,后日即将抵达广陵城外。府尊已经明令城内乡绅士族及百姓们,届时出城十里相迎,庆贺我军煌煌大胜!” 薛怀义望着陆通老怀甚慰的模样,不禁打趣道:“想笑就笑吧。” 陆通嘴里哼着小调,不紧不慢地收拾好棋子,不容分说地道:“再来一盘!” “看在陆沉这孩子如此有出息的份上,今儿老夫就舍命陪君子,有本事你就搬空我家的药库!” 薛怀义无比大气地说道。 天幕之上白云悠悠,风亭内欢声笑语,随清风传出很远。 109圣旨到 九锡广陵春雨109【圣旨到】广陵城外的欢迎仪式十分盛大,毕竟这是近十年来南齐军队首次主动进攻的大胜,不比其他时候皆是被动防御。 对于广陵百姓而言,这场大捷还有另外一个重要意义:从今往后,只要靖州都督府稳稳守住西边收复的地盘,广陵城乃至淮州侧翼不必再担忧敌人会突然冒出来。 因此哪怕从双峰古道撤回的军队里没有广陵军,这座富饶大城里的百姓仍旧给予将士们热烈的欢呼和喝彩声,府衙提前准备的劳军物资一车车地送往城外的临时营地。 数万大军将在这里扎营一晚,明日再启程北上。 一些有心人左顾右盼,百般寻找却没有发现那个年轻的身影。 在靖州都督府的行文公告中,明确指出江北之战的策划者是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陆沉,正是广陵陆家那位大少爷。 城外迎接的人群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观瞻陆沉的风采,毕竟他是广陵城这方水土养大的自己人,满城老少谁不觉得与有荣焉。 甚至还有人藏着某种心思,听说这位陆少爷年方弱冠还没有定亲,刚好自家女儿年方二八容貌殊丽,要是能结一门亲事岂不美哉…… “这些天登门拜访的客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拐弯抹角地打听你的亲事,为父觉得东城胡家就很不错。胡老太爷进士出身,曾经官至礼部侍郎,在朝中有不少故旧。虽说胡老爷这一辈仕途不顺,但在永嘉城那边也还算有些关系。那位胡小姐年轻貌美知书达礼,据说还颇有文才,尤擅吟诗作赋……沉儿,你有没有听为父说话?” 陆宅花厅之内,陆通坐在圆桌旁,望着对面大快朵颐不断往嘴里塞着饭菜的陆沉,见他似乎完全没有反应,不由得稍稍提高语调问道。 陆沉一边犒劳着五脏庙,一边连连点头道:“听着呢,爹你继续说。” 陆通咳了两声,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再过几个月伱便满二十岁了。古语有云,二十及冠三十而立,成家立业这些事总得提上日程。” 陆沉将碗中最后一点米饭扒进嘴里,然后将空碗交给站在旁边的宋佩——他领兵西出盘龙关时,便已吩咐家中护院将她送回广陵。 “爹想让我娶那位胡小姐?” 陆沉似笑非笑地问道。 “为父可没这么说。”陆通连忙否定,然后带着几分期盼地说道:“如果你有心仪的对象,为父当然会尊重你自己的想法。最重要的是,赶紧娶个媳妇,然后多生几个孩子。” 陆沉便问道:“几个?” “越多越好嘛。” 陆通咧开嘴笑着,随即又反应过来,立刻将话题拉了回去:“你先别说这个,到底有没有看中的女子?” 陆沉从笑盈盈的宋佩手中接过饭碗,打量着老头儿眼中闪烁的光芒,狐疑地说道:“爹,我怎么觉着你似乎很想从我口中听到某个答案?” “有吗?这么明显?” 陆通尴尬地笑笑,随即坦白道:“你和林姑娘同吃同住,又一起经历生死的考验,怎么就让她回去了呢?再不济,可以请她来广陵小住一段时间,如今战事停歇又无旁事,正好你可以带着她看看江畔风光。” “等等,什么叫同吃同住?老爹你可不要胡说,你儿子脸皮厚无所谓,师姐可不喜欢听到这些话。” 陆沉忍不住义正词严地反驳。 陆通脸上的笑容愈发自然和浓厚,不急不缓地说道:“好好好,是为父口不择言。你倒是给个准话,你和林姑娘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陆沉脑海中浮现林溪温柔可亲的面庞,这些天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时常会想到江华城中那一夜,会想起当日分别时的情景。 然而山高水长,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他压下心里那抹怅惘,低头继续对碗中的米饭发起进攻,同时嘟囔道:“我答应过她,将来会去找她。” 虽然这句话有些含糊不清,陆通却听得清清楚楚,老脸上登时绽放开笑容,欣慰地说道:“好,很好,为父总算能够放心一些。” 他没有再提什么胡小姐罗小姐,陆沉也知道这是老头的机锋和试探,继续吃完这碗饭,他才满足地放下碗筷,拿起旁边温热的帕子擦擦嘴,然后不解地问道:“爹,萧大都督先前传令于我,让我带着麾下一千骑兵留在广陵,不必随大军北上,这是什么意思?” 陆通面露沉吟之色,问道:“他有没有说让你留下做什么?” 陆沉道:“大都督说,让我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练兵,另外广陵军暂时还在西边,这一千人也可协助府衙维持境内安定。” 陆通缓缓道:“这事倒也简单,一方面你的确需要时间沉淀自身,另一方面他这样安排也可免去你来回奔波之苦。从目前的局势判断,厉天润要利用这段时间稳固收复的地盘,朝廷会在江北另设一州。伪燕朝中应该会有一轮大规模的震荡,景朝不会错过这个换血的机会,但这件事显然非一两个月可以完成。” 他微微一顿,笑道:“综合这些信息判断,战事暂时停止,朝廷要重重嘉赏此战当中有功之将,无论如何也不会漏掉你。萧望之这般安排,显然是考虑到你会被召去京城面圣,这样一来你就没必要再去来安都督府报道,来回路上要浪费很多时间,还不如留在广陵认真提升自己。”
“面圣?” 陆沉微微一怔。 虽然陆通从未明确说过,陆沉也知道他不愿自己去往江南,尤其是京城永嘉。 无论如何,齐国先帝和太子都死在陆通安排的那场大火之中,这件事如果稍稍走漏一丝消息,陆家只能连夜逃亡北燕境内,而且和陆家有关的所有人都会遭到牵连。 陆通望着他的双眼,微笑道:“不要紧张,只是面圣而已。” 陆沉很快便明白过来,颔首道:“看来这次会有很多人进京,只不知萧大都督……” 陆通笃定地说道:“萧、厉两位大都督肯定不会进京,边疆局势不稳,他们二人必须要留下主持大局。但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一辈,多半会悉数被召去京城,天子不会任由你们在边军大帅的羽翼下成长,总得给你们施加一下影响,以为将来之计。” “如何影响?” “无非是示恩封赏,收买人心。” “那我可以拒绝吗?” “不能。” 陆沉陷入沉思之中。 陆通见状便起身道:“这件事不必担心,只是去京城走个过场,天子不会将你强留下来,一方面你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二者他也要顾及萧望之的想法。接下来你就安心待着,习武和练兵都不能落下,其他的事情为父自然会帮你处理妥当。” 陆沉站起来行礼道:“是,父亲。” 城外的欢迎仪式已经结束,喧嚣逐渐散去,人间重归安宁。 陆沉已经成为广陵城里的名人,来陆家登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每天都能收到十余张名帖,但是除了像薛怀义和知府詹徽这样的故交之外,其他人都被陆通挡了下来。 亲卫营一千骑兵驻扎在西城某处,陆沉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这里,与将士们同吃同睡,然后在李承恩的协助下训练他们。 此外便是通读兵书,结合他在江北之战中的感悟和心得,努力学习和融会贯通这个世界的军事知识。 就这样过去一个多月,九月底的一天,陆沉正在校场上指挥军卒列阵时,管家陆伍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天使到了?”陆沉擦着脸上的汗水,不慌不忙地问道。 陆伍喘着气答道:“是的,少爷。如今天使在府衙那边,由府尊大人负责招待,然后让人来府里传话,命咱家做好接旨的准备。” 除非特别紧急的情况,圣旨的传达都不会突然出现,然后弄出一大家子手忙脚乱接旨的场面。 一般而言,宣旨太监会提前派人通知,给予接旨之人足够充分的准备时间。 等陆沉回到家中,正厅已经备好香案,家中仆人尽皆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眉眼之间又难掩激动喜悦的神色。 陆通静静地坐着,父子二人目光交错,一切皆在不言中。 约莫半炷香过后,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太监在八名禁卫的簇拥中走进陆宅正厅,待陆通和陆沉躬身行礼之后,摊开手中的明黄色卷轴,纤细的嗓音传入众人耳中。 “诏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陆沉,年少有为,智勇双全,朕甚嘉之。赐尔黄金百两,绸缎百匹,着尔入朝觐见。此诏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陆沉领旨谢恩,年轻太监又将公文堪合交到他手中,这是他进京面圣的凭证。 太监打量了一眼陆沉年轻俊逸的面孔,态度十分亲切地说道:“陆校尉,需在十月十二日之前抵达京城。” “多谢天使提点。” 陆沉平静一礼。 太监微微一笑,随即便让人将天子赏赐的物品抬进来。 陆通知道陆沉还不太适应这种场面,便主动与这位太监攀谈起来。 至于暗中的馈赠更不在话下。 待这群人满载而归、喜形于色地离开后,陆宅依旧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之中。 “父亲。”陆沉来到书房,望着静坐窗前的中年男人,心中不由得涌起复杂的情绪。 陆通转过头,十分欣慰地望着他,温和地说道:“去了京城之后谨慎一些,但也不必担惊受怕,皇帝不会为难你,反而会适当地笼络你。至于其他人和事,你只当出门长长见识就好。” “是,父亲。”陆沉应下。 陆通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脸温暖的笑容,语调中带着几分感慨:“你长大了,终究要有自己的成就,不必太过在意其他事情。” 陆沉知道这句话藏着的深意,雏鸟早晚都要学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展翅翱翔,不可能永远依附在父母的庇护之下。 然而人世间总会有很多无法割舍的情感。 他稍稍沉默,然后垂首道:“父亲要爱惜身体,珍重自身,儿子在外会照顾好自己。” 陆通脸上的笑容略显复杂,挥手道:“去吧,好好准备,后日便可启程南下。” “是,父亲。” 陆沉无比郑重地躬身一礼。 110老而不死 九锡广陵春雨110【老而不死】永嘉东城,一座精致雅静的庄园之内。 花厅中淡香袅袅,茶水流动的声音无比悦耳。 兵部尚书丁会身着常服,毕恭毕敬地从老者手中接过杯盏,谦卑地说道:“谢相爷赐茶。” 老者淡然道:“尚书大人不必多礼。” 他的语调很客气,丁会却不敢稍稍失礼。 虽然他已经是正二品的兵部尚书,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此生难以见到的部堂高官,在这位老者面前却不敢丝毫大意,因为对方是执掌朝堂大权的左相,更是锦麟李氏这一代的家主。 坊间戏言,如果没有这位左相不遗余力的支持,当今天子未必能登基大宝。 十二年岁月一晃而逝,天子已经坐稳皇位,在朝野上下发展出相当雄厚的势力,但是李道彦这个名字依旧是南齐朝廷的象征之一。 丁会知道自己今天被召来此地的原因,故此主动挑明话头道:“相爷,下官已经整理好此番被召来京城的边军武将信息。” “不急。” 李道彦神色淡淡,品了一口香茗,缓缓道:“在丁尚书看来,陛下这次做何打算?” 如果换做其他地方,丁会对这种话题肯定讳莫如深,以免不小心走漏风声,被织经司那些忠心耿耿的鹰犬拿到把柄。 但是在这座庄园之内,织经司的眼线会被完全隔绝,他不需要有这方面的担心,因此斟酌道:“回相爷,下官认为陛下是想利用江北大捷的机会,让边军那些年轻武将登上高位。这些年以来,淮州和靖州都督府虽然重要,但是朝廷历次嘉赏也都局限在金银钱财上,没有给萧望之和厉天润不断扩展势力的余地。” 李道彦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丁会便道:“陛下心里多半还是有着北伐的执念,只是京军北衙和南衙内部都很稳定,他没有合适的出手时机。这次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被捉拿下狱,徐家被抄家充公,织经司查了将近两个月也没有挖出更多有用的信息,听说秦正秦提举发了好几次火。”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脸上浮现一抹揶揄的笑意,而且无形当中向李道彦展示自己的能力。 毕竟想要知道织经司提举发火动怒的举动,多少需要一些隐藏的关系。 李道彦悠悠道:“秦提举公忠体国,堪为满朝公卿的表率。” 丁会连忙敛去笑意,正色道:“相爷才是为臣之典范,朝野上下莫不钦佩。” 李道彦淡淡地笑了笑,对他直白露骨的马屁不置可否,转而道:“陛下此番一共召见了多少人?” 丁会对此早有准备,想也不想地说道:“一共十二人,除淮州镇北军主将陈澜钰、来安军主将贺瑰和靖州广济军主将霍真之外,其余九人都很年轻,基本都是都尉和校尉这两个级别。其中最年轻的便是靖州都督府飞羽营校尉厉冰雪,她在几个月前才满十九,明年春末才二十岁。” 李道彦问道:“那是厉天润的长女?” 丁会点头道:“是,这位厉校尉虽是女儿身,却极有武学天赋,又有厉大都督言传身教,在战场上也具备敏锐的洞察力。先前燕景军队翻越双峰山脉奇袭广陵,便是她带着飞羽营四千骑兵冲破敌军的阵型,以极小的代价换来一场罕见的大胜。” 兵部的职权虽然比不上吏部,但是因为武选司的存在,丁会对于这些武将的战功自然如数家珍。 李道彦陷入沉思之中,目光深邃如湖。 丁会继续说道:“第二年轻的便是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陆沉,今年年底满二十岁。此人更加了得,如果萧、厉二位大都督没有夸大其词,那么从淮州军北上进逼青田城开始,一直到两处都督府合作拿下江北七城,这一系列的谋略都出自这陆沉之手。” 李道彦缓缓道:“此人什么来历?” 丁会答道:“陆沉之父陆通是广陵城有名的富商,在淮州境内颇有人望,也有一些官面上的关系。” 他只知道这么多,便没有画蛇添足。 李道彦微微颔首,沉吟道:“如此看来,陛下是希望用这些年轻人搅动朝中的局势。” 丁会微露不解。 虽说这次江北大捷的功劳很大,但大头肯定还是要落在萧望之和厉天润身上,无非是爵位提一提,金银田地赏一赏,总不可能允许他们开府建牙。 至于像陆沉和厉冰雪之类表现突出的年轻人,他们的资历实在太浅,破格给个四品的散职,然后军职再往上提一下,仅此而已。 李道彦老眼中精光一闪,徐徐道:“陛下很清楚你们的想法,这些年轻人的提升不会有多大的阻力。毕竟他们确实是有功之人,奖罚分明才是朝廷维持正常运转的基础。在这件事上,朝中应该不会有人提出反对,那么就能达到陛下的目的。”
丁会心中一凛,隐约有些念头冒出来,仍旧恭敬地说道:“请相爷赐教。” 李道彦把玩着名贵的茶器,微笑道:“这些年轻人的上位不可阻挡,校尉升都尉甚至可能成为指挥使级别的大将,都尉亦是如此。但是边军的框架很稳定,高阶军职只有那么多,他们升上去之后,原先的大将又如何安置?” 丁会登时醒悟过来,喃喃道:“所以陛下还召来几位都指挥使入京。” 李道彦平静地说道:“等到那个时候,陛下就可以将选择权交到臣子手中。其一,在靖州都督府另外设立新军,以此来安置那些崛起的新人,反正江北七城也需要兵力驻守。其二,维持边军的规模不变,那就要将陈澜钰之类的大将调入京军。” 丁会不由得略感牙疼。 他能坐稳兵部尚书当然不是仅靠溜须拍马,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一个两难选择。 如果不扩充边军的规模,那些大将入京将不可避免,因为陈澜钰等人皆是有功之臣,总不能将他们打发到偏远都督府,那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 像厉天润和萧望之可以虚赏,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从一品的大都督,手中的权力足够大,再往上很容易造成外强中干的局势,朝野上下都能理解。 但是像陈澜钰和陆沉这些中下级武将,一味苛待自然说不过去。 沉思片刻之后,丁会缓缓道:“相爷,下官可以在军功核定上稍微做点手脚,尽量将功劳集中在萧、厉两位大都督身上,如此一来或能解决这个问题。” “没有那么简单。” 李道彦依旧镇定自若,不急不缓地分析道:“边军十二人入京,这是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陛下又怎会容许你肆意颠倒黑白。另外一点,陛下隐忍这么多年,在朝中又非孤立无援,只是他一直足够沉得住气,不到关键时刻不会轻易展露手腕。” 丁会皱起眉头,他明白这番话的真意,朝中各方势力虽然在北伐这件事态度一致,但是平时仍然时常对立和争斗,这便给了天子从容施展的空间。 简而言之,朝堂重臣之内必然有天子的股肱之臣,在需要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挺身而出。 李道彦看出他眉眼间的那抹戾气,便温和地说道:“你要明白一个道理,虽说我们不支持北伐,但是除了这件事以外,我们和陛下称得上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没有天子主持大局,江南各地会顷刻间分崩离析。同样,没有我们的鼎立支持,陛下也无法平衡朝局。” “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只能和陛下求同存异,可以有争斗之心,却不能直接掀了桌子。” 他在说这句话时稍稍加重语气。 丁会心中凛然,连忙垂首道:“下官受教了。” “至于眼下这件事……” 李道彦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缓缓道:“并非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有功之将要赏,金银田地自不必说,军职擢升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和陛下对着来,如此殊为不智。” 丁会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小心翼翼地说道:“相爷之意,我们可以将这些人留在京城?” 李道彦微微一笑,默然不语。 丁会豁然开朗,思路瞬间打开,略显振奋地说道:“京官终究要比边军军职清贵,而且想要在这么多衙门中塞进九个人轻而易举。我们还可以将这九人的官职定得高一些,无论是谁都挑不出毛病,在陛下那边也可以交代过去。” 李道彦淡然地提醒道:“厉天润的女儿不可能留在京城,无论如何总要给这位大都督体面。” “下官明白。” 丁会连忙点头应下,笑道:“如果只是厉冰雪一人,对于大局倒也无关紧要。剩下八人留在京城,许以高官厚禄,时日一久他们自然会习惯并且喜欢这繁华的京城,边疆的贫苦生活肯定会抛之脑后。等到那个时候,就算陛下想让他们重新去边境冲锋陷阵,这些人都未必愿意。” 他还有些话没有阐明,如果有必要的话,京城里的门阀世家可以轻易拉拢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边军武将。 李道彦又道:“至于陈澜钰等边军大将,在爵位的赏赐上也可以适当放宽一些。将士们在边疆奋战不易,该给的赏赐总不能太过小气。” 丁会心领神会地说道:“是,下官会和宁尚书等人仔细斟酌。” 李道彦闻言便端起茶盏,略带赞许地说道:“这件事就劳烦尚书大人多多费心了。” “下官责无旁贷,还请相爷放心!” 丁会极有眼色地起身行礼告辞。 厅内终于安静下来,但闻窗外秋风隐隐,李道彦眺望着那抹秋日庭院景色,神色无比从容。 111再相逢 九锡广陵春雨111【再相逢】南齐建武十二年,九月二十七。 历书曰,草木黄落。 陆沉启程离开广陵,随行人员中除了两名长随和六名武功高强的护卫,还有一位名叫陈舒的商号掌柜。 李承恩留在广陵继续训练亲卫营骑兵,投奔而来的王骏入营担任文书,暂时负责一应后勤杂务。 一行人向南而行,在白石渡乘船渡过衡江,抵临南岸忻州地界。 他们沿着南北方向的官道穿过整个忻州,一路上无事发生,每到一处驿站都能顺利入住。每当陆沉拿出宫中太监送来的公文堪合,驿丞们都会给他极高的待遇,甚至要超过一些四五品的官员。 陆沉不会因此狂妄自大落人口实,随行而来的陈舒沿路都打点得十分妥当,虽然花了一些银子却也值得,毕竟陆通在他们出发前叮嘱过,没什么比平平安安抵达京城更重要。 十月初五,京城已然在望。 天色将暗时,一队骑士来到长泰府的松阳驿,此地距离京城四十余里,是京城北郊最后一个驿站。 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拂晓出发午后可达京城。 陆沉看到松阳驿侧边的马厩中关着满满当当的骏马,随即驿丞便带来一个不太美妙的消息。 驿丞在核对陈舒递过去的公文堪合之后,虽然觉得陆沉这名字仿佛什么时候听过,但也只能满脸歉意地说道:“陆校尉,实在抱歉,今天松阳驿已经住满,真的没有空出来的房间。要么你再往南边走走?前面十多里外便有一座小镇,镇上应该有客栈,如果客栈也满了,不妨找当地人家投宿,只要稍微花点银子就行。” 陈舒扭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凑近一步低声说道:“还请驿丞大人行个方便,帮我们腾出一个房间,再弄一些吃食就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递了二两银子过去。 驿丞却没有接,苦笑道:“不是下官不肯帮忙,确实是没有多余的房间。其实在诸位到来之前,便已经有两拨人因为住不下,往南边去了。” 陈舒却不相信偌大的松阳驿连一间房子都腾不出来,便又从袖中取出五两银票递过去,微笑道:“驿丞大人,我等今天奔波从早到晚,马匹已经十分疲乏,再继续往南走只会损伤坐骑脚力,而且现在已近天黑道路难辨,还请帮帮忙。” 七两银子委实不少,驿丞看着眼热,然而想到驿站内那些如狼似虎的边军,不禁为难地说道:“陆校尉,实非下官拿腔作势,只因方才有百余位边军将士来到松阳驿,将此处的房间悉数占满。要不,您和他们打个商量?” 他本来是希望对方知难而退,不料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陆沉忽然开口说道:“也好,烦请驿丞知会里面一声,就说淮州陆沉请他们帮忙腾出两个房间。” 驿丞怔住,又细细打量了一眼陆沉,暗道这个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这样也好,七两银子入袋,后面的事情与他无关。 他让陆沉一行人暂时等待,随即快步走进驿站内部,来到一处正房外面,便见数名膀大腰圆气势雄壮的兵卒守在此处。 正房之内,七名武将正在议事,居中那位年轻的女将格外引人注意。 驿丞低着头不敢多看,那可是靖州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据说在战场上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是极其不好惹的人物。 他上前行礼说道:“各位将军,驿站外又来了十人,他们身上带着朝廷发的堪合,本可入住驿站。只是如今驿站已经住满,对方希望各位将军可以通融一下,让给他们两个房间。” 那位女将面无表情,旁边一位三十余岁的武将皱眉说道:“刘驿丞,先前不是同你说过,银子不会短了你,难道伱没听清楚?” 驿丞忐忑地道:“将军容禀,那边也是朝廷官面上的身份,下官实在不好断然拒绝。” 那武将冷声道:“驿站里拢共只有这么多房间,腾出两个给他们,你让我们的兄弟睡在哪里?说吧,究竟是哪来的达官贵人如此难缠,也让咱们边军的粗汉子见识见识。” 在他想来驿丞口中的客人必然是京城那边的官儿。 驿丞小心翼翼地说道:“来人自称淮州陆沉。” 他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在这句话出口后,房内突然变得极其安静。 “瞧我这张破嘴。”那位武将忽地伸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 驿丞面露茫然,随即便见那位年轻女将站起身来,其他人紧随其后,这般阵势将他唬了一跳。 “各位将军——”他以为这些人是被一个无名小卒激怒,要出门去找陆沉等人的麻烦,当即便有些惶恐,要是在驿站内闹出大乱子,将来他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种事在京畿之地十分常见,世家权贵子弟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闹将起来。 然而这些人压根没有理会他,那名三十多岁的武将一手将他推开,旋即众人浩浩荡荡地去往驿站前院。 驿丞无比紧张地跟在后面,却没有看到想象中剑拔弩张的场景,这些剽悍的边军武将见到那个年轻校尉之后,反而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好几人拱手见礼道:“陆校尉!” 驿丞常年迎来送往,本就是极有眼色的人,此时怎会看不出来这两拨人本就相识,而且关系非常亲近。 这一刻他不禁颇为好奇,这个名叫陆沉的年轻校尉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有这么大的体面。 等等……陆沉?前几天似曾听说,江北大捷涌现一批年轻有为的新晋武将,其中最有名的除了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还有一人出身于商贾之家,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驿丞凝望着对面微笑而立的陆沉,终于搞清楚这个年轻校尉的底细。 原来如此。 一念及此,他看着陆沉的目光愈发显得恭敬起来。 陆沉并未注意这个驿丞的神情变化,他和靖州众将相互见礼,然后对年纪最长军职最高的广济军都指挥使霍真说道:“驿丞说来自边军的同袍住满了驿站,末将便猜测是诸位,所以厚颜求两个房间,免得晚上露宿荒郊野外。” 霍真闻言便笑道:“如果是别人肯定没有多余的房间,但你又不是旁人,在我们跟前还这么客气作甚?要是让大都督知道我们将你拒之门外,怕是得几十军棍伺候。” 这句话自然是玩笑之语,厉天润肯定不会如此随意,但是话语中的亲切意味显露无疑。 其他人也纷纷说道:“就是,陆校尉可不能太过见外。” “尤溪城外,陆校尉与我并肩奋战,莫非不记得了?” “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撞见陆校尉,今晚无论如何也要一醉方休。” “刘驿丞,你这儿酒水够不够?” “刘驿丞可别藏着掖着,好酒好菜尽管上来,不会短了你的银子。” 一片喧闹之中,驿丞毕恭毕敬地答应着。 忽有一道清脆的声音说道:“明天就要进京,你们今晚烂醉岂不是会误事?我知道你们酒量都很好,但是陆校尉与你们不同,他又不是酒罐子,再者也要注意影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厉冰雪面色不善地望着他们。 霍真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回去罢,晚上我们小酌几杯,等进京之后办完事情再聚一聚。” 众人憋着笑答应下来,一个个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那位三十多岁的都尉皇甫遇轻舒猿臂揽着驿丞,打消他去找陆沉套近乎的念头,强行带着他离开此地。 陈舒和陆家的护卫同样很有眼色,悄无声息地走开。 场间忽然安静下来。 将近两个月没见,厉冰雪依旧英姿飒爽,那张标准的瓜子脸上浮现一抹恬淡的笑意,洒然道:“陆沉,好久不见。” 陆沉颔首道:“厉姑娘风采更胜往昔。” 厉冰雪忍俊不禁道:“这话听着是夸赞,却太过生分了些。” 陆沉也笑了起来,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广陵之战结束后,面前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将来到陆宅,干脆利落地表明希望他能加入靖州军。 个中洒脱爽直,一如今日。 军中儿女,本该如是。 两人并肩前行,厉冰雪不急不缓地说道:“虽然我知道令尊肯定已经派人提前打点安置,不过入京之后要一段时间等待面圣,如果你们要住客栈,不妨到我那边去住。霍指挥那句话其实说的没错,你和旁人不同,靖州都督府上下都很感激你的出谋划策,要不然江北七城依旧会是伪燕的地盘。” “厉姑娘过誉了。”陆沉微微一笑,随即坦然道:“不过陆家在京城也有生意,所以在多年前预备了宅子。我此番出发之前,家父便已让人将那套宅子打扫出来,我这段时间会住在那里。” 厉冰雪没有强求,轻声道:“如此也好。”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走到后院,分别之际,厉冰雪忽地开口说道:“明日一起进京,如何?” 陆沉自无不可,点头道:“好。”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厉冰雪眸如星辰,微笑着拱手道别。 112不速之客 九锡广陵春雨112【不速之客】林溪曾对陆沉说过,广陵城的富庶颇为罕见,在北地很难见到如此繁华的城池。 这句话不算夸大,在南齐和北燕关系平缓的七年时间里,广陵作为淮州的枢纽之地,发达的商贸足以创造海量的财富。 但是如果与永嘉相比,广陵又显得弱了很多。 在成为南齐的京城之前,永嘉便已有了上千年的历史,周遭广阔的富饶平原将这座城围在中间,肥沃的土地为永嘉的崛起打下牢固的基础。 随着海上贸易的兴起,大量的白银从海外涌入永嘉城,这里一步步成为整个江南经济的核心。 在元嘉之变以前的一百多年里,以永嘉城为代表的江南各地已经是大齐的粮仓和赋税重地。因此河洛失陷、先帝和太子在宫中自焚以后,皇七子李端凭借李道彦等人的支持,在江南之地延续大齐国祚,而且可以养起数十万人的军队,依靠的便是这片大地上深厚的底蕴和财富。 如今的永嘉城愈发兴旺昌盛,城内外常住居民超过两百万,接近广陵城的六倍。 绵延数十里的城墙依然无法囊括所有百姓,有相当一部分人生活在东西两面城郭的外围,如今渐渐形成崭新的城区。 北面官道上,陆沉、厉冰雪和靖州众将策马而行,距离京城还有十余里时便能感受到这座大城的繁华。 一路往南,道旁的房屋便越来越多,等到他们接近城门时,这里已经是一片繁忙景象。 虽然守门官的态度不算友好,但也没有刻意刁难这些从边疆返回的将士,在查验过公文堪合之后便予以放行。 永嘉城的格局与河洛截然不同,皇城位于南面,北城则以商贸之业为主,足足占据内城将近三分之一的区域。 东西二城大多是居民区,面积相对较为狭窄。 陆沉等人进入北城,沿着宽阔平整的正街继续前行,视线所及皆是鲜活又喧杂的场景。 车马粼粼,行人如织。 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各种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那一张张面庞上或洋溢着热切之色,或是堆满忙碌之意,或是怡然自得恬淡惬意,向策马缓行的百余边军将士述说着此地人们的富足生活,完全不像边疆的百姓那般艰难贫苦,让他们有着一种身处盛世图景的错觉。 原本有说有笑的边军将士逐渐变得沉默起来。 等他们来到兵部衙门交付堪合,那种沉闷的气氛才稍稍缓解。 他们在兵部留下自己在城内的住处,然后便得到一个等候通知的回复,那位兵部侍郎倒是勉励了众将一番,又叮嘱他们这段时间不能出城,以免耽误面圣的大事。 从兵部衙门出来后,陆沉便与厉冰雪等靖州军将士道别,随即带着人去往自己的住处。 陆通准备的宅子位于东城和南城之间,虽然比不上南城之内那些权贵府邸,但也胜在清幽雅静。 接下来两天时间里陆沉安静待在宅内,没有出门一步。 这天午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面前的大案上摆放着几张拜帖,皆是他离开广陵之前收到的礼物。 最上面那份是薛老神医的笔迹,陆沉凭借这份拜帖可以轻易敲开当朝右相薛南亭的家门。薛怀义当然不需要让陆沉带话,他只是担心这个年轻晚辈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所以直接将这层关系摆在陆沉面前。 万一陆沉在京城招惹到什么麻烦,只要不是跟天家扯上的大人物,薛南亭的面子足以摆平一切。 陆沉平静地看着这份拜帖,随后将它放到一边。 第二份则是广陵知府詹徽所书,朝中礼部侍郎陈春是他科举时的座师,他能擢升为广陵知府也离不开陈春的举荐。 礼部虽然没有太大的实权,但是对于南齐朝堂大员而言,想要进入中枢成为宰相,礼部尚书乃是必经之途。 陈春今年五十有三,进入中枢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在礼部任职二十余年,每一任尚书都会尽量跟他交好,足以说明他在朝中的地位。 陆沉望着帖中那些溢美之词,不由得摇头失笑。 府尊大人自然是一片好意,只是对于陆沉而言,这份好意应该用不上。 原因很简单,像陈春这种当世大儒,开口必然旁征博引,陆沉在他面前多半没有说话的余地,而且武将和文臣走得太密切历来是朝堂忌讳之一。 陆沉将这份拜帖压在一摞书本的最下面,目光停留在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拜帖上。 这份拜帖是苏云青让李近送到陆宅,由他亲笔书写,对象则是织经司提举秦正。
时至今日,陆沉依然保留着织经司干办的身份。 陆通让他不要在意,萧望之明确表态他可以留着,苏云青对此自然求之不得。 只不过……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和织经司干办这两个身份糅合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别扭。 其实哪怕没有这份拜帖,陆沉想要去织经司衙门拜见秦正也不是异想天开的事情,苏云青这样做显然是在向秦正表明他对陆沉的看重。 望着这份烫金拜帖,陆沉脑海中浮现临行前父亲的叮嘱。 “此番入京虽是走个过场,天子只是想笼络你们这些边军中的后起之秀,但是关系到边军和京军势力格局的调整,朝中肯定会有人不想让你们轻易地登上高位。入京之后,你要记住不说不做,只带着一双眼睛和耳朵,切不可成为天子和百官角力的筹码。” 眼前这些拜帖似乎就是这番话最好的注脚。 陆沉淡淡一笑,他当然没兴趣插足京城这潭浑水。 便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随即便听陈舒说道:“少爷,有客来访。” 陆沉转头望着他,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便问道:“什么客人?” 陈舒答道:“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自称国子监的学生,名叫宋云。” 陆沉微微皱眉道:“此人什么来历?” 陈舒摇头道:“少爷恕罪,小人并不知情,而且也未听老爷提过,应该不是咱家的故交晚辈。这宋云对小人说,他听闻少爷在江北大捷当中功勋卓著,于是心生仰慕之情,故而今天特地登门拜望。” “国子监的读书人……” 陆沉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从容地说道:“请他正堂相见。” “是,少爷。”陈舒连忙应下。 片刻过后,陆沉缓步来到正堂,便见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正襟危坐,看到他进来后连忙起身,上前见礼道:“末学宋云,见过陆校尉。” 陆沉拱手还礼,道:“宋兄请坐。” 落座之后,宋云一本正经地说道:“在下今日冒昧登门,还望陆校尉见谅。前段时间听闻江北大胜,京中可谓万民欢呼,人人称颂边军将士之威猛。国子监中亦如是,在下与一些同窗聊起这次的大捷,无不群情振奋,恨不能亲身赶赴边疆为国效命。” 这人显得非常自来熟,压根不像是初次相见,仿佛他和陆沉是多年老友,继而口若悬河:“后来听闻此战细节,得知此战的策划者竟是年方弱冠的陆校尉,在下惊叹之余又生出敬慕之心,想着若不能与陆校尉这般年轻有为的俊杰结识,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陆沉静静看着他卖力地表演,不动声色地说道:“宋兄谬赞。” 宋云感叹道:“此非虚言,皆是在下真心所想。陆校尉肯定有些疑惑,在下怎会知道校尉的住处,其实在京城之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实不相瞒,在下和兵部胡侍郎家的公子有些交情,托他打听到陆校尉的住处,唐突之处还请校尉宽宥。” 陆沉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原来如此,宋兄在京中人脉广阔,令人佩服。”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宋云自谦地说着,又道:“在下本来不想做这个冒昧的恶客,然而除此之外又无其他的法子结识校尉,只好厚颜登门。倘若校尉不嫌弃,在下和几位同窗想为校尉接风洗尘,还请校尉给个薄面。” 陆沉望着他明显虚浮的眼袋,心想我看起来真有一种清澈的愚蠢吗? 他淡然道:“这就不必了吧,怎好劳烦宋兄破费。” 宋云意味深长地说道:“校尉不必疑心,在下只是想结交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年轻俊杰。在下那些同窗都是京中大族子弟,对于校尉将来的前程亦有裨益,校尉一见便知。” 陆沉微笑道:“宋兄或许不知,陆某此番入京是奉圣命等待陛见,委实不宜离开此地。” 宋云道:“面圣自然是第一等的大事,不过宫里肯定会提前通知,再者早朝结束后若是没有通传,校尉便可安心处理自己的事情。” 陆沉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然后平静地说道:“宋兄今日此来,究竟是奉哪位仁兄的指令?” “校尉果非常人也!” 宋云朝他伸出一个大拇指,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刻意压低声音道:“好教校尉知晓,让在下前来邀请校尉的确实另有其人。” 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道:“他姓李。” 113李三郎 九锡广陵春雨113【李三郎】“他姓李。” 宋云说完这三个字便闭口不言,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李姓自古以来便是大姓,世代皆有青史留名之人,对于齐国而言更加非同一般。 李乃国姓。 宋云这般故弄玄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南边的皇城,继而生出诚惶诚恐的情绪,显然这就是他想达到的效果。 但是这种手段对于陆沉来说无疑是小儿科。 他装出茫然不解的神态,扮演着一个来自边疆、没有见过世面、只在军事上有些天分的单纯武将,老老实实地问道:“哪个李?叫什么?我对京城一无所知,宋兄就不要卖关子了。” 宋云神色古怪地盯着他,问道:“校尉当真不知?” 他伸出食指朝着头顶指了指。 陆沉想了想,旋即醒悟过来,“噢”了一声。 宋云暗道这边疆来的武将果真是死脑筋,换做任何一个在京城讨生活的青皮无赖,但凡听到“他姓李”这三个字都能马上反应过来,继而如鹌鹑一般乖巧。 他当然不会将这份轻视摆在脸上,淡淡一笑道:“所以陆校尉应该明白,在下能拿到你住处的信息,不单单是因为在下和胡大少爷的交情,而是上面有人打过招呼。当然了,真正想见你的人身份太过尊贵,不方便直接相请,所以让在下代为出面。” 陆沉放下茶盏,肃然起敬:“原来宋兄是受陛下的旨意前来,方才失敬之处还请恕罪。” 宋云准备好的说辞悉数堵在嗓子眼。 他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年轻武将,心想边疆来的人都这样单纯? 那边厢陆沉仍然有些不解地说道:“不知陛下有何喻示,请宋兄明言。” 宋云略显无奈地说道:“校尉慎言,陛下若想见你肯定会直接召见,此事实与陛下无关。” 陆沉当然知道天子不会这么无聊,虽说他在广陵的时候便了解过京城的暗流涌动,但终究离得有些远,仿若雾里看花水中观月,远不如亲身来此看得清楚明白。 因此他才有闲心陪这位假模假样的读书人演戏,为的只是从他口中套话。 他的神情看起来颇为懵懂,随即微微皱眉道:“可是宋兄方才说派伱来的人姓李,又是上面的人,不是陛下还能是谁?宋兄,我是第一次进京,对这里称得上是两眼一抹黑,你不妨直言相告,不必再拐弯抹角。” 宋云倒是知道边军武将性情耿直,比如那位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两年前第一次进京就闹出一件大事,震动整座永嘉城。 对于南齐而言,女官是极其稀有的存在,不比景朝司空见惯,因此厉冰雪这样英姿飒爽的女将实属罕见。 那年她初次进京,一位在永嘉城里极有名气的权贵子弟仗着自家的权势,想结交这位年仅十七岁就在战场上扬名的女将。 或许是言语中不太恭敬,他被厉冰雪一脚踹出去一丈多远,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厉冰雪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倒是对京中年轻纨绔一贯宽容温厚的天子大发雷霆,直接明发圣旨训诫于他,于是这名纨绔在伤愈之后又被其父狠狠揍了一顿。 如今看来,这陆沉应该也是类似的鲁直人物。 宋云心中一动,这样的人拿捏起来应该不难,便轻咳一声说道:“陆校尉,想见你的人虽然姓李,却和天家无关。你应该听说过,京中还有一支李姓。” 陆沉恍然大悟道:“原来宋兄说的是李相爷府上。” 除了皇族宗室之外,永嘉城里最出名的李姓大人物自然是当朝左相李道彦。 陆沉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装纯也要有一个限度,总不能让对方以为自己真是愚蠢的白痴。 宋云矜然一笑,颔首道:“校尉或许不知相府的三公子,也就是李相爷最疼爱的小孙子,历来极为欣赏如校尉这般年轻有为的英才。三公子为人豪爽大气,又有任侠耿直之气,最欣赏为国效命的军中儿郎。他听说陆校尉的事迹之后,不止一次对我等称赞过校尉的品格,还说如果能结识校尉,一定会想方设法为你扬名。” 好话说了一箩筐,他的目的自然是要将陆沉带去和那位李三公子见面。 陆沉心中渐渐描摹出一个轮廓,不急不缓地说道:“原来如此,李三公子这般厚爱,陆某实在受之有愧。按理来说,李三公子的赏识是陆某的荣幸,我不能拒绝这番好意,只是……” 他欲言又止,宋云登时有些着急地说道:“陆校尉乃军中男儿,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婆妈。” 陆沉笑了笑,点头道:“临行前,萧大都督曾经对我耳提面命,让我进京后谨守本分,切勿放浪形骸。如今我最重要的事情是等待陛下的召见,在这之前委实不宜出门会客,若是让人知道此事,定然会觉得我对面圣一事毫无敬畏之心。”
眼看他就要下达逐客之令,宋云不禁直白地说道:“陆校尉,你可明白自己的处境?” 见他似乎颇为焦急的样子,陆沉便好奇地问道:“宋兄此言何意?” 宋云道:“校尉在江北大捷中立下大功,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陛下此番召你入朝觐见,肯定会封赏于你。但是校尉是否知道,为何你们进京之后陛下并未立刻召见,反而将你晾在这里?” 陆沉坦然道:“陛下日理万机,朝政无比繁杂,抽不出时间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再者,宋兄也说陛下召我等入京是为了论功行赏,这件事又非迫不及待,往后推迟一段时间有何不可。” 宋云摇摇头,好心好意地说道:“校尉此言差矣,若无意外的话,陛下肯定会及时召见你们,如此才能振奋边军将士的士气。之所以你还待在这里,是因为兵部衙门没有上报,陛下其实还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京城!” 如果他的身份只是国子监的学生,这番话自然属于危言耸听。 但他先前搬出李道彦最疼爱的小孙子,这个消息的可信度便多了几分,毕竟左相在朝堂上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区区兵部的动静肯定瞒不过李道彦。 陆沉故作茫然地道:“宋兄这话让我更不明白了,兵部哪来的胆子欺瞒陛下,又为何不肯禀报此事?” 宋云见他已经入彀,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两件事其实都在情理之中。首先,朝廷行事自有章程,除非陛下特意交代,一般都会按照规矩行事。校尉等人看重自身入京受赏之事,但是朝堂部衙每天要处理的事情不计其数,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兵部当然不会一直压着此事,只不过稍稍拖延几天,便是陛下也不好苛责。” 陆沉愈发奇怪地问道:“兵部为何要这样做?” 宋云稍稍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因为朝中有很多人不希望看到校尉等人鱼跃龙门。” 这句话半真半假,宋云暗自觉得火候刚好,既不会留下破绽也能唬住这个年轻的校尉。 陆沉自然知道朝堂诸公对于边军武将的防范心理极重,这件事根本不是秘密,当初段作章也曾说过大齐军方四大势力当中,京军北衙和南衙升迁最易,然后才是靖州都督府,前景最差的便是淮州都督府。 从这个角度来看,宋云这句话倒也有些分量。 毕竟边军武将升迁很难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宋云见他已经明白过来,便感慨道:“校尉现在总该知道,这京城之行没有你想象中那般顺利,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最后很可能一无所获。” 陆沉思忖片刻,缓缓道:“恕我不太理解,如果陛下想封赏我等,难道旁人还能阻止?” 宋云道:“不能阻止,但是可以让赏格变得有名无实。” “为何?” “还是那句话,朝廷行事自有章程,反对的人总能拿出无可指摘的理由。陆校尉不知道京中的波诡云谲,这是人之常情,但是眼下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校尉如果视而不见未免不智。” “宋兄之意,我应该去见一见那位李三公子?” “自然要见!” 宋云脸上绽放开笑容,继而笃定地说道:“如果校尉你能得到三公子的认可,只要他在相爷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满朝公卿对你的质疑就会减弱几分。陛下本就有提拔你的意愿,再加上李相爷的支持,高官厚禄自然是唾手可得。” 他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说道:“校尉肯定也不想,自己在边疆奋勇死战最后却白跑一趟,只得了几句赞誉就灰溜溜地回去吧?” 陆沉眼底深处飘过一抹冷意,面上古井不波地说道:“多谢宋兄不吝指点。” 宋云大气地说道:“在下只是负责传话,校尉真正该谢的人是——” “不过,我仔细想了想。” 陆沉干脆利落地截断他的话头,然后平静地说道:“还请宋兄代我向李三公子致歉,在陛下召见之前,我不能擅自离府参与聚会。” 宋云愣住。 他说得口干舌燥,甚至不惜稍稍向这人透露了一点隐秘,原本以为说服对方轻而易举,却没想到自己遇到一颗茅坑里的石头。 固执地令人头疼。 不等这位醉心权势的读书人询问,陆沉主动解释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是真正的提拔还是言语上的夸赞,陆某作为臣子都会诚心领受。至于宋兄所言京中风雨,和我这个小小的校尉没有太大关系。” 他微微一笑,起身说道:“宋兄请回吧。” 宋云还欲再言,陆沉便稍稍加重语气道:“宋兄,请。” 宋云见他面色冷了下来,想起此人终究是杀人不眨眼的边军武将,只好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告辞离去。 114江南有佳人 九锡广陵春雨114【江南有佳人】宋云垂头丧气地离开后,陆沉返回书房,陷入长久的沉思。 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初现端倪,不论宋云这厮的话有几分真,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天子这次召集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是想通过这批新生力量给迂腐混浊的朝堂注入一股清流活水。 宋云以为陆沉天真懵懂,或许这也是京中很多人下意识的想法,毕竟在他们看来边军武将大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纵然在军事上有所擅长,对于人心鬼蜮仍然是绝对的门外汉。 但是他不知道陆沉有很多看透世事人情的长辈,兼之他本人也非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 从今天这场谈话可知,天子对于这批年轻的边军武将寄予厚望,但是下面的臣子却不太愿意让步。 正所谓直言劝谏才是忠臣,文臣若想青史留名,不反对天子的决定又如何能称为真正的清流。 陛下想做什么,我们便要反对什么,如此可谓众正盈朝。 当然这不能代表所有大臣的想法,尤其是像左相和部堂高官这些大人物,他们看待问题不会如此肤浅。 只是李道彦真会派人来找自己? 陆沉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按照萧望之对这位老相爷的评价,此人行事深谋远虑谋而后动,极少会主动站出来表明立场,一般都是暗示别人去做。 宋云的话很容易分辨真假,想来京中也没人敢假冒那位李三郎。 这重重迷雾掩藏下,各方人马的目的委实不好判断。 陆沉虽然不想牵扯进朝堂风浪,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委实有些尴尬。 天子召集的边军武将之中,靖州都督府形同整体,而且厉冰雪的女儿身能为她带来很多便利,一般人也不敢撩拨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 但是陆沉不同,旁人不可能知道萧望之视他如子侄,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根基人脉的商贾之子,又被厉天润推出来作为江北大捷的首功之臣,确实是用来改变局势的最佳棋子。 所谓宴无好宴,别看宋云说得天花乱坠,只要陆沉上钩答应这场宴请,他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出来后续会发生什么事情。 无非是收下当狗,或者杀鸡儆猴。 再不济,也可以让陆沉迷失在这繁华京城的十丈软红之中,让天子对于这批边军武将的器重变成笑话。 现在陆沉需要弄明白的是,这个突兀冒出来的李三郎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受人蛊惑,总之他不相信这会是李道彦的手笔。 其次自然是他如何能够避开这股风浪,如果实在避不开又怎样防止可能出现的麻烦,以及是否能火中取栗。 想到这儿,陆沉便将陈舒喊来,淡然道:“这两天你不必守在府里,去城内看看咱家的店铺生意。另外,你代我去办两件事。” 陈舒恭敬地应下,凝神屏气地听着。 且不提这两人在房中密议,单说宋云离开这座宅子后,一路喟叹着来到几条街外的矾楼。 这座矾楼乃是京中极有名的消遣去处,历来是权贵子弟们赏花听曲的温柔乡。 宋云懒得理会知客讨好的笑容,径直来到后面一座临湖小楼,上到三层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连绵不断的谈笑声。 他连忙换上谦卑的神情,又带着几分惶恐之意,毕恭毕敬地走进去,对坐在主位上衣着华贵俊眼修眉的年轻人行礼道:“三少爷。” 年轻人左手揽着一位年方二八体态轻盈的美人,右手拿着酒盏放在她的樱桃小口之旁,笑容轻浮地强逼她喝下满满一盏酒,旁边有几个年岁相仿的男子正在起哄。 美人含羞带怯,欲拒还迎。 直到她将一盏酒缓缓饮下,席间响起一片叫好声,年轻人才放过她,转头望着一直保持躬身行礼姿态的宋云,幽幽道:“人呢?” 雅间之内猛地寂静无声。 宋云心中一紧,愧然道:“小人办事不力,请三少爷责罚!” “你啊……” 年轻人淡淡地笑着,笑容瞬间褪去化作一片厉色,寒声道:“真是一个废物!” 他抬手将酒盏砸出去,宋云不敢有丝毫闪避的动作,任由酒盏砸在自己前胸,然后忙不迭地躬身道:“三少爷请息怒,切莫伤了身子。” 其他人沉默地看着,不敢出言相劝。 依偎在年轻人身旁的美人面色微白,同样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惹到身边这位喜怒无常的权贵子弟。 宋云当然不只是国子监的读书人,否则他也没有资格进入这座小楼,然而他的父亲不过是区区四品官,对方的祖父却是权倾朝野的左相。 莫说只是挨了一记酒盏,就算是再粗暴的对待,只要不会危及性命,他都会强行忍耐下来。 年轻人轻哼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道:“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宋云连忙将先前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又道:“三少爷,这陆沉就是个一根筋的武将,根本不懂京中的门道。小人对他说得十分清楚明白,他却毫不在意,可见是个懵懂无知的粗人。”
年轻人便是李道彦最小的孙子,大名李云义,京中衙内皆称呼其为李三郎。 李云义对宋云的话不置可否,拍拍美人的脸蛋让她离去,其余闲杂人等尽皆屏退,然后看着左手边那个年轻人说道:“伱来分析一下。” 那个年轻人丰神俊朗,端的生着一副好相貌。 宋云见李云义这般姿态,心里不禁十分嫉恨。 权贵身边的圈子当然也分亲疏远近,宋云不知道替这李三郎做了多少腌臜事才能挤进来,然而无论他如何卖力,在李云义心中的地位始终比不过这位名叫顾全武的学子。 包括今日他去邀请陆沉,也是这顾全武出谋划策,可他却能坐在楼中风花雪月,自己要去陆宅卖弄唇舌。 顾全武并未在意宋云阴冷的目光,沉吟道:“公子,先前在下便说过,陛下此番调边军年轻武将入京,所谋只有两条。其一是通过提拔这些年轻武将达成另设江北诸军的目的,其二则是通过人员的更替,将边军大将调入京军,从而调整军中的格局。这两个目的殊途同归,都是要进一步扩充边军的实力,增强北伐的决心。” 李云义信服地点点头。 顾全武又道:“对于相爷而言,这番调动肯定要阻止,毕竟北伐一事于国于民没有益处,但也不能公开反对陛下,这不符合人臣之道。尤其是相爷位高权重,轻易不便表态,若公子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倒也不枉相爷对公子的疼爱之情。” 李云义笑了起来,拍拍顾全武的肩膀说道:“知我者顾兄也。” 顾全武垂首致意。 李云义沉思片刻,继而对众人说道:“这件事暂时不要泄露风声,让祖父知道他肯定不会允许我出手,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无不恭敬应下,顾全武垂下眼帘,目光晦涩。 李云义饮了一口酒,冷笑道:“既然这个陆沉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就帮他在京城扬名,也让陛下看清楚,他看重的名将种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顾全武心领神会地说道:“公子之意,直取中军?” 李云义颔首道:“这批边军武将中,靖州那些人不好招惹,也没有必要再去逗那个女疯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众人自然知道历来骄纵霸道的李三郎在那个“女疯子”手里吃过大亏,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表露分毫。 李云义继续说道:“让顾婉儿去找那个陆沉,先住进陆宅再闹出点风波。” 顾全武登时了然,不急不缓地说道:“公子此举倒是一招好棋,就怕时间上来不及。” 李云义笑道:“陛下这段时间有很多烦心事,暂时还没有精力理会这些边军武将,十来天的功夫应该够了。” 他望着宋云说道:“这件事若是再办不好,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宋云心中凛然,连忙躬身应道:“小人明白,请三少爷放心。” …… 陆沉来到京城的第五天,依旧没有出过门,那些拜帖仍然安静地躺在书桌上。 一大清早,兵部衙门来人告知,边军十二位年轻武将昨日到齐,兵部尚书今日将会上奏天子,因此陛下随时都有可能召他们觐见,让陆沉这段时间不要擅自离开。 午后时分,陆沉正在房中参悟上玄经,陈舒赶来禀道:“少爷,外面有人送来一张名帖。” 陆沉起身接过一看,只见这是一张非常精致的名帖,上面写着秀气的簪花小楷。 “顾婉儿?这是何人?” 陆沉翻来覆去地看着,随后不解地问道。 陈舒低声说道:“京中有五大花魁,皆是色艺双绝的清倌人,这顾婉儿便是其中之一。” 陆沉望着名帖上那句简单的问候,失笑道:“她来找我做什么?” 陈舒的神情略显奇怪,答道:“她的侍女说,听闻少爷是为国征战的少年英雄,这顾婉儿心生仰慕,因此自己靡费千金脱籍,愿入府中为少爷斟茶递水侍奉左右。” 陆沉怔怔地看着他,两人大眼对小眼。 片刻过后,陆沉悠然感慨道:“不愧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些人出手真是不同凡响啊。” 陈舒尴尬赔笑。 陆沉见他没有离去的意思,便将名帖递回去,淡然道:“你转告这位顾花魁的侍女,就说我福浅缘薄,受不起她这般看重,让她过好自己的生活。” 陈舒接过名帖,又道:“少爷,此事恐怕有些麻烦。” 陆沉问道:“怎么了?” 陈舒叹道:“人已经来了,一辆普通的马车,一个车夫外带一个侍女,就在咱家的大门外等着。” 陆沉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这有何难?让她回去,如果她不肯,那就让她在外面待着,爱待多久待多久。” 他转身向房内走去。 陈舒哑然失笑,点头道:“是,少爷。” 115投石问路 九锡广陵春雨115【投石问路】陆宅大门外,一名十五六岁的侍女气鼓鼓地来到马车旁,蹙着眉尖说道:“姑娘,里面的人好不知礼!” 车厢内传来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进来说。” 侍女依言进入车厢,里面一位妙龄女子打量着她的神情,微笑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你又何必这般委屈。” 这位女子便是名列京中五大花魁之一的顾婉儿。 她身穿一袭月白色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纱衣,勾勒出纤细又玲珑的身段。 青丝梳成飞仙髻,别无金银钗饰,仅以一根玉簪轻挽,簪尖垂着宛如水珠一般的小链,微微晃动便似雨意缥缈。 目似凌波,眉如墨描,容貌清丽似仙,有一份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自然,尤其是她眉间唇畔的气韵,雅致温婉,观之亲切,并无半点俗世红尘的庸俗气息。 其实侍女的相貌已经算得上美人胚子,而且又有她这个年纪的灵动娇俏,但是与顾婉儿一比较便黯然失色。 她坐在顾婉儿对面,伤感地说道:“婢子不是为自己委屈,是替姑娘感到不值。那位陆公子年少有为不假,可姑娘在这京城之内也称得上声名斐然,多少达官贵人想要求见一面而不能得。如今姑娘自赎其身,甘愿入府为奴为婢,他反倒摆起架子来,真真是岂有此理。” 这世上的花魁不止以颜色动人,琴棋书画之类的技艺同样不可或缺,顾婉儿尤擅琴书二项,这个名叫墨儿的侍女常年随她品读诗书,谈吐亦是不俗。 听着墨儿愤愤不平的话语,顾婉儿眉眼倦倦,轻声道:“这位陆公子前程远大,想来是极有志向的人物,又怎会与我这种身份的人扯上关系。你也不必替我感到委屈,终究是受人之命,任人拿捏罢了。” 墨儿自然知道自家姑娘为何放着好好的花魁不做,偏要自己赎身然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所谓达官贵人求之不得,不过是水月镜花而已。 在李家三少爷那种顶尖衙内的眼里,区区花魁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如果顾婉儿敢反抗对方的命令,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池塘中一具浮尸。 墨儿登时愈发难过,关切地问道:“姑娘,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婉儿轻叹一声道:“只要我奉命行事,三少爷倒也不会过于苛责,然而这位陆公子怕是有些麻烦了。” 墨儿睁大眼睛,微露茫然之色。 顾婉儿见状便解释道:“这两天城中已经开始风传江北大捷的细节,陆公子因此得名。如果我今天无法进门,明天还是得来此候着,明天若不行便是后天。从明天开始,恐怕就不止我一人出现在这里,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这围观。” 墨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武将来说,刚来京城便弄出这等阵势,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应该会有不少人借此攻讦于他。” 顾婉儿对李三郎那等纨绔的手段了如指掌,在她看来这件事如果不是及时妥善处理,那位名叫陆沉的边军新秀很可能成为一些文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墨儿此刻反倒为陆沉担忧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娘,要不婢子再去找那个管家说说?” 顾婉儿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也好,但是不要将旁人牵扯出来。” 墨儿应道:“婢子明白,姑娘放心。” 她再度敲着陆宅的大门,然而这一次无人应答,仿佛里面的人铁了心不搭理她们。 少女怔怔地望着,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不禁轻咬银牙说道:“不识好人心!” 陆通选择的这套宅子地处僻静,故而这辆马车的到来以及墨儿的举动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一直到天色将暗,陆宅大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那辆马车最终只能选择离去。 “少爷,她们走了。” 后宅书房,陈舒望着静坐窗前的陆沉,恭敬地禀道。 陆沉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翻阅着面前的书卷,片刻后扭头望去,见陈舒依然站在原地,登时明白他的想法,微笑道:“你在担心什么?” 陈舒已经知道那个宋云的来历和目的,自然也就清楚今天这场戏的由来。 这位名叫顾婉儿的花魁主动登门,毫无疑问是李家三郎的指使,如果让她进门指不定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但若是一直这样大门紧闭,同样也会有些麻烦。 一念及此,他谨慎地说道:“少爷,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决,恐怕不会知难而退,明天应该还会来候着。小人在想,那位李三郎肯定是想逼迫少爷与其见面,所以不会只是让顾婉儿在宅子外面痴等,多半还会横生事端。” “比如?” “顾婉儿这等花魁名妓,又有清倌人的称谓,仰慕者不计其数,一旦她主动赎身只为侍奉少爷的消息传开,恐怕咱家再也没有清净可言。”
“继续说。” “似顾婉儿这种身份最受文人才子的吹捧,这些人在京城极有影响力,一旦他们认为少爷心生鄙夷慢待佳人,说不得就会鼓噪生事。从古到今,这种文人才子最是麻烦,又极其擅长口舌之争蛊惑人心。少爷虽是武将不考科举,清贵之名不必太过看重,可是总不能任由他们众口铄金啊。” 陈舒在陆家庞大的商业体系中属于排名靠前的掌柜,历来颇受陆通的器重,因此这次让他随陆沉进京,本意就是要他帮陆沉打点好一切。 他人情练达熟知世情,一眼便看出顾婉儿突兀出现背后隐藏的凶险。 关键在于这件事不太好处理,在京城这个陌生的地界,面对李家三郎这种顶尖纨绔,他们几乎藏不住秘密。即便陆沉连夜搬到别的地方居住,恐怕也会被对方探查得知。 让顾婉儿进门显然不行,但如果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理会外面的风风雨雨,又未免太过被动。 陆沉知道陈舒是一门心思为自己着想,便微笑道:“是不是只要我接受那位李三郎的邀请,这位顾花魁就会自行离去?” “应该是这样,然而——”陈舒微微一顿,正色道:“少爷,绝对不能向李三郎低头。眼下正处于关键时期,如果让天子误会伱和李家有关系,说不定会影响到所有边军武将。” “其实这也是我想说的。” 陆沉神色平静,眼中波澜渐起:“你不必担心,如果明天顾婉儿又来了,或者说她带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到来,随他们在外面鼓噪。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宫里那位陛下究竟打算看戏看到什么时候。” …… 皇城,文德殿东暖阁。 日落时宫门便已落钥内外戒严,一般大臣肯定无法接近皇宫,但是织经司提举秦正不在此列。 除了左右二相和枢密郭从义、上将军王晏之外,秦正是唯一一位在任何时间都可能出现在宫中的大臣。 “……这些事都是左相的小孙子李云义所为,虽然他刻意瞒着左相,但是以臣对左相的了解,他应该知道此事,只不过是默许李云义这样做。近来京中暗流涌动,那些人担心陛下会在江北另设新军,亦或是趁机将边军大将调入中枢,所以他们选择对陆沉这个具有代表性的年轻武将下手。” 秦正不急不缓地说着。 御案之后,李端放下一本奏折,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地道:“这般说来,此事是李云义挑头,其他人紧随其后,只要给陆沉扣上一个狂妄自大骄横无状的罪名,继而牵连到其他边军武将,他们就以为朕不得不退让一步?” 秦正颔首道:“是,陛下。” 他又将今日陆宅外面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 李端听到那辆马车在陆宅外苦等一日,大门始终紧闭的消息,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悠然道:“这个陆沉倒是没有取错名字,果真沉得住气。朕记得你先前说过,他如今还是织经司的干办?” 秦正答道:“是的,陛下。” 李端微笑道:“如此心性确实适合织经司,只可惜萧望之肯定不会放人,在这件事上朕也帮不了你。” “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秦正略过此节,又道:“臣已经将李云义的底细和筹算悉数告知陆沉,想来他能坚守住底线。只不过接下来肯定还会有事发生,那李云义历来受左相的溺爱,性情极其嚣张霸蛮,陆沉未必是他的对手,要不要臣出面处理这件事?” 李端沉吟片刻,摇头道:“如果确有必要,朕自然可以直接召他们觐见,但是眼下还不急,朕想看看这些人究竟会做到什么程度。” 秦正登时了然,面前这位天子御宇十二载,看似一直在与下面的臣子虚与委蛇,其实他只是在暗中积蓄力量。 调边军武将入京不过是个由头,天子真正想看的是满朝公卿的心思。 “那个顾全武……”李端语调平缓,淡然道:“左相应该知道他是你们织经司的人,这次他撺掇李云义对付陆沉,左相不会视而不见,恐怕这位老相爷也是要在此处埋下一桩暗子。接下来你要及时切断他和织经司的关系,免得贻害自身。” “陛下圣明,臣知道该怎么做。” 秦正平静而又从容地应下。 “至于陆沉,厉天润和萧望之对其颇为赞赏。朕相信这两位大都督的眼光,能被他们同时看中的人当然不会轻易被一个纨绔子弟拿捏。” 李端稍稍停顿,缓缓道:“不过,这些年轻武将为国效命,万万不能寒了他们的心。你亲自在旁边看着,如果事有不谐便及时出手,不能让他们在京城平白受了委屈。” 秦正拱手行礼道:“臣遵旨。” 116轻而易举 九锡广陵春雨116【轻而易举】太阳照常升起。 晨曦洒遍人间,一辆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缓缓行来,停在陆宅大门一侧,墨儿还是像前两天一般执着地敲响陆宅的大门。 昨天这间大门始终没有任何动静,虽然已经有不少人得到消息前来围观,里面的人却仿佛压根没有感觉,任由外面沸反盈天。 墨儿这次也没有心怀期望,然而还没等她转身走回马车,便见大门忽地缓缓拉开。 她娇俏的脸上登时浮现一抹惊喜,望着跨过门槛走出来的陈舒说道:“请问管家,陆公子同意了么?” 陈舒看了一眼不远处那辆安静等待的马车,轻咳一声道:“请转告你家姑娘,对于她的来意和她背后大人物的想法,我家少爷心知肚明,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家姑娘及时抽身而出,莫要卷进这片漩涡之中,对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 墨儿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将话挑明到这种程度。 她回过神来,连忙说道:“还请稍等。” 马车之中,顾婉儿听完墨儿急切的述说,不由自主地抬头望过去,柔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阻隔。 她自嘲一笑,缓缓道:“转告那位管家,就说小女子十分感谢陆公子的好意,只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还请陆公子多加小心。” 墨儿便将这番话告诉陈舒,随即望着再度紧紧闭上的大门,心中不由得泛起伤感的情绪。 如果这间大门始终不对顾婉儿敞开,恐怕那位李家三少爷会大发雷霆,而且顾婉儿也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花魁虽然也是青楼女子,却也要矜持身份,像顾婉儿这般自己赎身然后甘愿为奴为婢的举动,要是陆沉欣然接受还能成为一桩美谈。 可是她连大门都进不去,无疑会显得自轻自贱,花魁之名自然变成一种讽刺。 陈舒大抵知道外面主仆的想法,但是他也爱莫能助,只能将那番话如实转告陆沉。 明媚的晨光中,陆沉不慌不忙地练完一套刀法,随后看着陈舒略显沉重的表情,淡然道:“一场闹剧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陈舒恳切地说道:“小人只是担心这件事会越闹越大,对少爷的名声有影响。” 陆沉笑了笑,转身朝后宅行去。 陈舒的担心很快成为现实。 经过两天的发酵和流传,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陆宅外面发生的事情,接连不断有人赶来。等到午后时分,陆宅之外已经是人头攒动,渐渐甚嚣尘上。 有一些年轻文人来到马车附近,舌绽莲花一般劝说车厢里的顾婉儿,让她不要如此痴心,终究会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 其实现在已经非常尴尬。 另外一批人则对着宅内的陆沉冷嘲热讽,左右不过是讥讽这个来自边疆的年轻武将蛮横无理,这般慢待佳人实非君子所为。 还有一些性急的人直接上前拍打陆宅的大门,要陆沉站出来给顾姑娘一个说法。 更多的人聚在外围看热闹,其中不乏一些衣着华贵的权贵子弟,这等人最喜热闹,怎会错过这个难得一见的稀奇场景。 一边是边军武将少年英雄,另一边则是色艺双绝京城花魁,分明是世人艳羡的风流韵事,如今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偏偏这顾婉儿仿佛着魔一般,自己靡费千金赎身,然后一门心思进陆宅为奴为婢,简直是亘古未闻的奇事。 如果陆沉打开大门让她进去,京中只会传扬这段佳话,偏偏他极其不解风情,不禁让人心生愤恨。 加上一些人四下鼓动,只说边军武夫瞧不上京城花魁,等于是将很多人的脸面踩在脚底,舆论很快便朝着对陆沉不利的方向发展。 毕竟这京城里很多人想见顾花魁一面得掏出大笔的银子,陆沉却视而不见,两相比较之下,京中老少爷们心里的想法不言而喻。 街尾角落之中,宋云优哉游哉地观察着那边的局势,心情极为舒爽。 摆在陆沉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让顾婉儿进门,要么扮做瞎子聋子继续死扛到底,反正他不敢对顾婉儿如何,哪怕他只是扯掉这位花魁一根头发,京城百姓的唾沫能直接将他淹没。 这种无形又恐怖的压力面前,他又能坚持多久? 到时候自己再出面,用顾婉儿自行离去的条件逼迫他低头应允,想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想到这儿,宋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舒爽。 下一刻,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宋云猛地起身,便见始终紧闭的陆宅大门缓缓打开。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身着常服的陆沉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站在马车旁边的墨儿忽地眼前一亮,这位陆公子端的一表人才,并非她想象中那种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武将形象,反而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既有翩翩公子的俊逸,又带着经历沙场磨砺之后的英气卓然。 这副极佳的卖相让外面鼓噪的人群稍稍一静,紧接着便有很多人皱起眉头,因为他们注意到陆沉的右手握着一把刀。 不仅如此,陆沉身后的数名亲卫同样长刀在手。 来到这里的人基本都听说过江北大捷的细节,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看他这架势显然来者不善,尤其是先前肆意叱骂的那些人,此刻不禁悄悄地缩回人群之中。 陆沉站在台阶之上,环视场间,直到没人再发出声音,便平静地问道:“诸位为何要围在这里行扰民之举?”
无人应答。 陆沉似有预料,继而说道:“还请诸位尽快散去,否则我会报官。”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弱气,与他提刀出门的架势毫不相符,外面的人群登时反应过来,不禁心中一松,原来这个来自边疆的蛮人也知道礼数规矩,明白这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他肆意妄为? 当即便有人壮着胆子吼道:“陆校尉,顾花魁对你一片真心,为何伱要将她拒之门外?莫非校尉自恃功劳在身,便不将京城花魁放在眼里?” 陆沉抬眼望去,从容不迫地说道:“此乃我和顾姑娘之间的事情,与阁下何干?” 那人立刻反驳道:“世情凉薄,人心不古,我等怎能袖手不理?陆校尉分明是瞧不起顾花魁,只为自己清名着想,却要硬生生将她逼死!” 这番话瞬间赢得一片呼应。 陆沉长刀拄地,哂笑道:“好一个义薄云天。陆某才来京城数日,就已经被诸位扣上这么大的罪名。不够陆某心中有一个疑问,既然诸位都知道青楼之地非女子良属,为何不肯早些拯救顾姑娘于水火之中?这位仁兄,据闻京城有青楼上百家,依我看不如就由你主持大局,咱们每人凑出一笔银子,为成百上千的青楼女子赎身如何?” 场间一片死寂。 那人感觉到自己忽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登时面色微微发白。 其他人仿佛突然间失去反驳陆沉的勇气。 主要是这顶帽子实在有些重,没有人敢于将它戴在自己的脑袋上。 一些人神情古怪地悄悄打量着站在台阶上的年轻校尉,暗道这人好犀利的口齿,竟然不比那些惯于辩经析义的文人逊色。 陆沉神情依旧平静,再度看向那辆马车说道:“顾姑娘决意从良自然是件好事,相信诸位都非常认同,只是陆某福德浅薄,委实无福消受,还望顾姑娘理解。” 墨儿捻着衣角,忽然觉得这位陆公子真真是光风霁月。 车厢内静默无声。 一群权贵子弟神色怔怔,难道这件事就此了结? 陆沉淡然道:“陆某知道顾姑娘这份心意极其深重,因此今天公开说明此事,并非陆某瞧不上顾姑娘或者别的缘故,只是人活于世终究要看缘法二字。” 仿佛是在呼应他这番话,长街尽头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众人紧张地望去,便见二十余骑出现在视线内,为首者却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 二十余匹高头大马带给在场人群极大的压迫感,马背上的骑士更是剽悍之气汹涌扑来,众人只能往两旁避开让出一条路。 一些人认出这位女将便是靖州大都督厉天润的掌上明珠厉冰雪,远处那些权贵子弟更是转过头去,以免惹火上身。 毕竟这位厉姑娘连左相家三公子都敢照打不误,而且事后没有任何麻烦,天子和左相都站在她那一边。 厉冰雪与陆沉目光交错,随即策马来到马车旁边,淡然地道:“顾姑娘,我是厉冰雪。” 马车门随即打开,一抹绝色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瞬间倾倒一片人心。 顾婉儿一丝不苟地行礼道:“见过厉校尉。” 厉冰雪同样有些惊奇,如此美人委实罕见,于是她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陆沉,却见他目光纯澈神情如常,心中不由得暗暗称许,然后对顾婉儿说道:“方才陆校尉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顾婉儿垂下眼帘说道:“听清楚了。” 厉冰雪颔首道:“如今你已赎身,但是想必还有诸多牵连不断的事情,你一个弱女子终究无法自决。既然你和陆校尉有缘无分,总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住在我那边,将来随我去靖州。” 顾婉儿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厉冰雪微笑道:“放心,我非登徒子,不会欺负你,在我身边暂住也不会影响你的清名。等将来去靖州之后,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没人能伤害到你。” 旁边站着的墨儿身体微微颤抖,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 那李家三公子喜怒无常性情暴戾,如果这件事办不成,谁知道他会对姑娘做出怎样残忍的举动。而且在京城之内,她们主仆二人便是无根浮萍,连逃走都无能为力。 如今却…… 顾婉儿怔怔地望着马背上神情洒然的厉冰雪,款款矮身福礼道:“小女子拜谢校尉的恩德。” “上车吧,我让人送你到我那儿去。” 厉冰雪语调温和地说着。 顾婉儿和墨儿再度拜谢,临上车前,她忽地转头看向陆宅大门,只是刹那一眼,她便将陆沉的面孔牢牢铭刻在心中。 她当然知道厉冰雪为何要这样做。 马车缓缓驶动,在十余名厉家剽悍亲兵的护卫中离去,途中没有任何人敢站出来阻拦。 街尾角落处,宋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一股极其荒唐又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随即两眼发直地瘫坐于地。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李三郎盛怒之下的恐怖景象。 陆宅外面的人群无所适从,仿佛一场盛大的烟火集会最后全都是哑炮。 然而先前被陆沉用话语挤兑,后面又亲眼目睹厉冰雪的凛然爽直,又有谁再敢跳出来做出头鸟? 人群终于散去,厉冰雪策马来到台阶之下,凝望着持刀而立的陆沉。 两人忽地相视一笑。 117明知山有虎 九锡广陵春雨117【明知山有虎】“平心而论,那位顾姑娘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陆宅正堂,一对年轻男女对面而坐,女子略显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似笑非笑地感慨着。 陆沉饮了一口清茶,品着上等好茶的清香和她这句话里的意味。 先前那惊鸿一瞥,他能看出顾婉儿的容貌极其出众,否则她也无法被评为京中五大花魁之一。 当时她从马车中出来,外面那些议论纷纷的人群霎时间安静,甚至还有一些年轻文人露出痴傻的神情,可见这美色的杀伤力不容小觑。 然而美则美矣,顾婉儿与厉冰雪在气质上相比却要逊色少许。 虽然已经认识很久,这还是陆沉第一次正面打量厉冰雪的相貌。 视线所及之处,但见她清颜白衣,青丝墨染,顾盼神飞,飘逸出尘。 不像顾婉儿那般美得比较模糊,难以用言辞准确地形容,厉冰雪则是浑身上下显露出独特又清晰的冷冽气质,宛如三伏天中的冰镇果酒一般沁人心脾。 她今天穿着纯白的圆领袍衫,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胸前衣襟上钩织出几缕花边,束拢的衣领衬托着修长优美的脖颈似白玉无瑕。 相较于其他女子在发饰上的精心打扮,厉冰雪只是简单地绾成马尾,用一根银簪挽着乌黑的秀发。 陆沉的目光并无侵略性,但是被这样打量着,厉冰雪不禁轻轻咳了两声。 “今天有劳厉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陆沉收回视线,直接略过对方先前挑起的话题,诚心实意地道谢。 厉冰雪这几天不曾闲着,她代表其父探望一些住在京城的故交。昨日收到陆沉派人送去的信,她便推掉今天约定好的拜访,带着麾下亲兵来到陆宅,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个麻烦。 在同辈人当中,委实没有比厉冰雪更合适出面的人选。 听到陆沉略显生硬地转移话题,厉冰雪嘴角微微勾起:“我记得江华城归顺的那个晚上,家父破天荒地饮了一杯酒。虽然他从未对我们这些子女说过,可我们都知道他心里郁结难言,江北七城重归大齐,于他而言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快事。” 见陆沉想要开口,厉冰雪轻笑道:“先别急着自谦,我不会将功劳全部推到你身上,但也不会忘记你的付出。若非你确实出力甚巨,家父麾下那些骄兵悍将又怎会那般认可伱。因此,你能在需要的时候想到我,这完全不是麻烦,反而会令我很开心。” 陆沉知道自己如果再客套下去未免着相,便道:“那便不说这个谢字了。” 厉冰雪冲他点点头,眉眼间多了几分亲切之意:“如此甚好。” “那位顾姑娘若是肯去靖州,一应开销由我承担。这不是怜香惜玉,只因她也算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被人当做工具来对付我。从始至终,她没有做一些出格的举动,还让侍女提醒过我几句,算是我对她被无辜殃及的补偿。”陆沉神色坦诚,眼神依旧沉稳。 厉冰雪道:“行,我知道你们陆家是淮州有名的富商,比厉家富有得多,在这件事上就不同你争了。” 她亦是心思晶莹剔透的女子,早就隐约察觉到陆沉和林溪之间有种朦胧的感觉,故而不会误会陆沉这番解释是刻意冲着自己。 陆沉笑了笑,随后说道:“李三郎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想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种纨绔子弟……” 厉冰雪轻哼一声,显然是想起两年前她刚来京城,李云义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想要结识,她本来懒得理会这种人,谁知对方得寸进尺在她面前口花花,于是被她一脚从正堂踹到门外。 不过她有些好奇,陆沉会如何应对呢? “陛下肯定已经知道顾婉儿这件事,但是李云义做得不算过火,若他只是打着想要交好你这位边军新秀的名义,确实有些难缠。” “难缠倒也罢了,我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何敢这样做。在广陵的时候,我曾听人说过朝堂上文武殊途,一般而言文臣不会和武将走得太近。李云义的祖父是当朝左相文臣之首,他这般光明正大地结交我,就不怕引起朝野非议?” 厉冰雪虽然在边疆待得比较久,但她接触朝堂隐秘比较久,不像陆沉属于是初出茅庐,便解释道:“李云义目前是举人身份,没有一官半职,自然不必太在意那些隐形的规则。再一个,他和你年纪相差无几,想要认识你这样的年轻俊才,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陆沉失笑道:“或许在他看来,他屈尊纡贵结识我是我的荣幸?”
厉冰雪颔首道:“不止是他,很多权贵子弟都这样认为,毕竟谁让我们只是边疆来的蛮人呢。不过,顾婉儿这件事解决后,你其实不用理会他,过几天陛下肯定会召见我等。陛见之后,我们可以离开京城返回边疆。” 最开始陆沉也是这样的打算,但是上面那些大人物保持诡异统一的沉默,注定李云义不会咽下这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恶气。 一念及此,陆沉悠然道:“既然这样,我便去见一见这位李三郎。” 厉冰雪微微一怔:“你……” 陆沉语调很平静:“这里是京城,所以我们比较收敛,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招惹是非。但如今是非已经找上门,有能力制止这些麻烦的大人物又做壁上观,我总不能一味躲在院子里被动承受,那样才会让人看轻了边军将士。” 望着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厉冰雪心中涌起一股豪气,慨然道:“我陪你一起去。” 陆沉微笑道:“多谢厉姑娘的好意,不过我想我能应付过去。” 厉冰雪其实在脱口而出后稍微有些后悔,并非是害怕李云义和他背后的左相,否则她今日也不会公然收留顾婉儿。 她只是觉得自己稍稍有些莽撞,毕竟联袂赴宴这种事的象征意味更浓。 她不想因此被陆沉看轻。 好在陆沉一句话便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厉冰雪心中一松,颔首道:“也好,若是你遇到了棘手的麻烦,记得让人通传一声,我带着靖州都督府的兄弟们去为你助阵。” “我会的。” “那我便先告辞了。” “我送你。” 陆沉将厉冰雪送到宅外,然后没有再回后宅,而是坐在正堂静静地等待着。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陈舒进来禀道:“少爷,那个宋云又来了。” 陆沉淡然道:“请他进来。” 再次见面,宋云不再像那天一样意气风发,即便他想伪装也装不出来,因为他脸上带着明显的伤痕,显然是成为李三郎盛怒之下发作的对象。 这件事让李云义丢了面子是一方面,损失一个花魁同样令他心痛。 像顾婉儿这种档次的清倌人,培养她耗费的银子完全可以打造一个银人,如今却像是丢进水里且连个水花都没见着。 望着这位宋才子委顿尴尬的模样,陆沉依旧平静地请他入座,又让人奉上香茗。 宋云心绪复杂难以言说,捧着茶盏缓缓饮了一口,然后勉强笑道:“陆校尉好手段。” 陆沉淡淡一笑,道:“只是觉得顾花魁有些可怜罢了,宋兄此来有何见教?” 宋云这次没有云山雾罩故弄玄虚,老老实实地说道:“陆校尉,李三公子让我转告你,他在矾楼备下酒席,请你明天赏脸赴宴。此番乃是私人交际,与相府没有任何关系,还望陆校尉能够拨冗前往。” 说实话,他觉得李云义有点被愤怒冲昏头脑。 陆沉如此轻易地解决顾婉儿带来的麻烦,怎么可能还会答应赴约? 只是这李三郎生性极其固执,就算陆沉拒绝邀约,在天子召见他之前,李三郎仍然会想办法逼迫陆沉出面。 陆沉不动声色地问道:“李公子是单请我一人么?” 宋云点头应道:“是。” 陆沉又问道:“席间是否还有旁人?” 宋云心中有些奇怪,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何用意,只能谨小慎微地答道:“还有五六位世家公子,不过请陆校尉放心,他们都没有官职在身,只是一场简单的聚会,不掺杂其他因素。” 这种话也就只能骗骗那种单纯的人。 陆沉神色不变,微笑道:“李公子盛情难却,陆某恭敬不如从命。请宋兄代为转告,如果明日宫里没有召见,我会去矾楼赴宴。” 宋云怔怔地望着他,仿佛自己的听觉出现问题。 他竟然答应了? 陆沉见状便道:“宋兄?” 宋云这才反应过来,惊喜之色迅即浮上面庞,来不及细想陆沉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忙不迭地点头道:“多谢陆校尉赏脸!在下感激不尽!” “宋兄言重了。” 陆沉不紧不慢地下达逐客令,然后让陈舒将惊喜过度以至于神情恍惚的宋云送走。 翌日,静心等待一天一夜仍然没有等来宫中宣召天使的陆沉跨上骏马,带着四名亲卫离开陆宅,神色淡然地前往几条街外的矾楼。 其时,风和景明,繁华的京城一如往日。 118偏向虎山行 九锡广陵春雨118【偏向虎山行】南城一隅,矾楼。 作为永嘉城里最逍遥的温柔乡,此地的格局当然不落俗套,前堂后院的设计在寸土寸金的京城显得格外奢侈。 京中五大花魁,有两位便属于矾楼。 如今顾婉儿莫名其妙地给自己赎身,又被靖州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带走,矾楼的大掌柜纵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厉府要人,只能将所有的热情与讨好都放在另一位清倌人苏浅予身上。 湖畔小楼三层,一架屏风将内外两间隔开,苏浅予正在屏风之后调试琴弦,耳畔不时传来外间那些权贵子弟的谈笑声。 “看不出来,这个陆沉还是怜香惜玉之人,竟然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你还别说,他这招故弄玄虚的确唬人,我还以为他真是个正人君子,原来是装模作样的假清高。” “柳兄此话怎讲?” “你想啊,要是他真不肯接受这顾婉儿,缘何会答应今天来赴约?显然是借着那位厉大小姐转一道手,等顾婉儿离开京城之后,咱们谁能知道他是不是腆着脸去找她?正因为他藏着这份歪心思,所以今天会来矾楼,当面向三郎致谢。” “原来如此,还是三郎眼光独到,一眼便看出这边疆之地的蛮人经不起诱惑。” 随即便是一阵嘲笑声。 苏浅予眉尖微蹙,暗道昨天你们可不是这种表现。 宋云当时返回禀报的时候,屋内寂然无声,唯有李云义渐渐变粗的呼吸声,随即便是一阵极其粗鲁的叱骂,几乎将宋云的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骂了个遍,最后更是上手将宋云狠狠收拾了一顿。 此刻听着这些贵公子的议论,苏浅予心中忽然有些羡慕顾婉儿。 没想到她会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跳出火坑,哪怕那位陆校尉真如这些人所言,打算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再对婉儿姐姐下手,那也好过留在这矾楼之中,提心吊胆地生活着,唯恐说错一句话就惹怒这些权贵子弟。 外间众人依然在高谈阔论,李云义沉默地坐在主位,眉眼间并无戾气,反而因为一众朋党的吹捧稍显矜持。 片刻过后,脸上伤痕还是比较明显的宋云走进屋内,毕恭毕敬地说道:“三少爷,陆沉已经到了,此刻正往小楼赶来。”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整齐划一地看向主位上的李三郎。 “走吧,我们去迎一迎江北大捷的首功之臣。” 李云义神态悠然,徐徐起身。 众人连忙附和。 所谓迎接,也只是李云义带着其他人来到楼梯口附近,当然不可能去往楼外等候。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众人站在李云义身后注视着楼梯入口。 屏风之后,苏浅予款款起身,略有些好奇地望着那边,虽然被屏风挡住视线,她也能听到踩上楼梯的脚步声从那边传来,而且越来越清晰。 站在最后面的宋云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这一步步拾阶而上的脚步声就好像战场上的鼓声,未曾见人便能感觉到几分凛冽的杀气。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昨天是不是该多问几句,以免一会闹出矛盾和冲突。 当然他也只能想想而已,因为陆沉已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 李云义微微眯眼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子。 身量颀长,容貌俊逸,气度非常沉稳,眼神中又带着几分锐气。 李云义自身的条件倒也不差,但是长期花天酒地难免外强中干,看着如旭日初升一般的陆沉,他心里猛地泛起一股极其浓烈的厌憎。 不过他面上还是表现得较为温和,矜持一笑道:“陆校尉一表人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陆沉拱手一礼道:“三公子谬赞,陆某本是乡野粗人,不识京中规矩,些许莽撞之处还请见谅。” 李云义只当这是客套的场面话,也没有真的放在心上,还礼之后便邀请陆沉落座。 寒暄过后,李云义先向陆沉介绍今日在场的众人。 无非是某某侍郎家的公子,某某伯爵家的少爷,某某学士的弟子,人人身着锦绣,个个养尊处优。 这分明是一个以李云义为核心的纨绔圈子。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末位的宋云,明白此人削尖脑袋也要挤进来的原因。 这样一个圈子意味着庞大的资源,在普通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事情,往往只需要他们一句话就能解决。譬如前段时间宋云跟国子监一位学子发生冲突,激怒之下打断了对方两根肋骨,本来就要被国子监除名,然后李云义让此刻坐在席间的陈文学去找国子监监丞打了个招呼,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个陈文学便是礼部侍郎陈春的幼子,时年二十岁。 他略带审视地望着陆沉,淡淡道:“听闻陆校尉是淮州广陵人氏,不知可否识得广陵詹知府?” 陆沉已经知道他的来历,平静地回道:“承蒙府尊大人厚爱,倒是见过几面。”
陈文学便颔首道:“陆校尉或许不知,家父便是詹知府科举时的座师。倘若陆家在广陵遇到什么麻烦,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类的事情,都可以去找詹知府襄助。” 淮州距离京城太远,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又极慢,除非是像江北大捷这般影响边关局势的大事,否则京城之内对边境依然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即便是这些权贵子弟也是如此。 在他们看来,陈文学这句话犹如向陆沉亮明冰山一角,不经意间显露出他们雄厚的家世背景。 今日这场宴会本就是他们向陆沉展现实力的工具,为的就是让这个来自边疆的蛮人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从而乖乖地躬身进入他们这个圈子。 众人的注视之中,陆沉端起面前的茶盏,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从容地说道:“陈兄好意,陆某心领了,不过确实没有这个需要。” 陈文学嗤笑一声,不再多言。 边军武将多半有骄娇二气,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实从顾婉儿那件事便能看出,这个年轻的校尉很在意脸面。 或者说自尊心比较强烈。 不过要是他回广陵之后,发现往常很好说话的府尊大人突然变得锱铢必较,会不会后悔今天不该这么矜持呢? 陈文学当然不敢找他爹说这种事情,但是悄悄给詹徽打个招呼,想来他也不会推却。 李云义仿佛没有听见这两人之间的机锋,微笑道:“陆校尉或许有些奇怪,不理解我为何一定要请伱赴宴。其实这件事说来很简单,我最敬佩为国舍命的军中儿郎,只可惜家中不许我从军,此乃生平一桩憾事。自从听闻江北大捷的细节后,我便对陆校尉极为敬佩,若不能与你结识,岂不是有眼无珠之人?” 陆沉从容不迫地说道:“江北大捷,首功在于萧、厉二位大都督,其次是十余万将士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陆某不过是他们当中的普通一员,当不得三公子这般赞誉。” “陆校尉实在是太谦虚了。” 李云义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忽地朝旁边稍稍抬高语调:“苏大家。” 一抹柔弱娇怯的身影从屏风后绕出来,走到近前福礼道:“三少爷。” 李云义转而对陆沉说道:“京中五大花魁,矾楼拥有两位,这位苏大家的琴艺堪称一绝,不如由她为我等演奏一曲,陆校尉意下如何?” 虽然在顾婉儿这件事上吃了一个闷亏,他却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不爱偷腥的猫儿。 少年慕艾本是至理,尤其是像陆沉这种常年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之前囿于种种考虑没见过顾婉儿的面,或许还能坚持得住。 如今在苏浅予当面,让他亲眼见识这等绝色风情,还能做到无动于衷? 席间众人这一刻甚至有些羡慕陆沉。 顾、苏两位花魁是李云义耗费大量白花花的银子捧上去的花魁,如今竟然一股脑地砸在这个来自边疆的蛮人身上…… 那边厢苏浅予按照李云义的叮嘱,迎着陆沉柔柔弱弱地轻声道:“苏浅予见过陆校尉。” 四目相对,她忽地心中一紧,因为对方看着自己的目光平静又淡然,仿佛在看一个毫无特色的普通路人。 陆沉旋即收回目光,既没有刻意无视苏浅予,也没有任何出格的反应,只是礼貌性地笑道:“三公子既有这等雅兴,陆某虽是粗人也愿意倾听一曲。” 李云义心中讶异,随即对苏浅予微微颔首。 片刻过后,琴声悠然奏响。 甫一开始,琴如风,音如韵,清如泉流,悠如云卷。 女子的指尖轻抚于琴弦之上,琴音如深谷幽山之音,清澈明净,触人心弦。 “铮”的一声琴鸣,古琴清商忽转,苍韵松古,温劲而雄,浑厚的余音仿若在众人脑海中勾勒出金戈铁马的雄壮辽阔。 及至末尾余韵,三音叠加交错,似疾风骤雨汹涌而来,继而聚成淙淙潺潺的强流,汇入波涛汹涌的江海之中,最终趋于平静,只余清冽空灵的悠悠泛音。 席间众人无不听得如痴如醉。 不论李云义、陈文学还是其他官宦子弟,虽然沉迷于嬉笑玩闹,却也有着一定的艺术功底,这几乎是所有家族必须遵行的最低要求。 他们自然能够品出苏浅予的琴艺之妙,但是今天这场宴席的主角却是一位征战沙场的武将。 李云义转头望着陆沉,似笑非笑地说道:“陆校尉可还满意?” 屏风后方,苏浅予侧耳听着,她有些好奇将顾婉儿救出火坑的年轻武将会给出怎样的评价。 随即便听一个中正温和的嗓音说道:“很好听,只可惜我听不懂,苏大家无异于是在对牛弹琴。” 外间一片寂然。 苏浅予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连忙抬手捂嘴,生怕被那位李三郎听见。 119不屑为伍 九锡广陵春雨119【不屑为伍】李云义脸上的笑容略显勉强。 身为左相李道彦最疼爱的小孙子,他在京中横行霸道十余年,除了在皇族宗室跟前必须保持面子上的尊敬之外,只在厉冰雪手中吃过一次亏。 如果不是想为祖父做点事情尽尽孝心,同时也让家中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李云义肯定没有耐心陪一个粗人武将浪费时间,更不必提顾婉儿的离去让他时不时心里隐隐作痛。 他对陆沉的想法很简单,威逼利诱也好,以势压人也罢,只要能收服这个桀骜不驯的边军武将,这件事便算成功一半。 但是眼下看来,对方显然很不上道。 眼见气氛有些尴尬,坐在宋云旁边的顾全武忽地说道:“陆校尉耿直爽利,不愧是军中男儿,委实令人心折。” 他装作不经意间给李云义递去一个眼神。 李云义登时清醒过来,笑容渐趋真诚:“确实,还是我等有些矫情了。宋云,吩咐下去开席吧。” 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流水般摆上,席间再度热闹起来。 一众身姿窈窕的侍女为众人布菜斟酒,虽然不如顾婉儿和苏浅予这等花魁姿色,放在外面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见这群权贵子弟享受着怎样安逸的生活。 更不必提桌上那些名贵的食材,以及酒盏中如琥珀一般清冽的美酒。 李云义身为此间主人,提起酒盏目视陆沉说道:“方才顾全武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人从小在京城长大,没有见识过边境风雨,难免会带着几分迂腐沉闷。往后正要和陆校尉多多亲近,我们也能从你身上学到些许磊落之气。” “合该如此。” “陆校尉,请!” “还请满饮此杯!” 众人尽皆提起酒盏,鼓噪不已。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陆沉的右手停留在酒盏旁边,却没有举起来。 顾全武知道李云义很难一直忍耐,便好心地提醒道:“陆校尉?” 陆沉无动于衷,面对着周遭一圈举起来的酒盏,淡淡道:“三公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云义缓缓放下手,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沉声道:“陆校尉但说无妨。” “那一日淮州军主力西出盘龙关,我们拼尽全力拿下新昌城。敌军的抵抗很激烈,毕竟新昌城里的守军是伪燕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麾下的精锐。当时我军在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差不多是城内守军的六倍,而且还有内应为我军打开城门。” 众人前段时间已经知晓北方战事的细节,此刻听陆沉娓娓道来,不禁有种新奇的感觉。 虽然不知陆沉为何要谈起此事,但他们没有出言打断,包括李云义也在耐心地听着。 “那一仗打得非常惨烈,我亲眼看到很多年轻的同袍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他们真的非常年轻,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和在座诸位也相差不大。有人身中数刀还在和敌人搏命,有人小腹被拉开肠子都流了出来依然怒吼杀敌,有人手中的兵器已经卷刃便用牙齿咬破敌人的咽喉。” 陈文学当即皱起了眉头,他很显然不喜欢听到这种惨烈的描述。 陆沉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在这之前,敌军精锐突袭广陵,我军以八千人击溃敌军一万余人,同样有无数军中男儿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来到京城这段时间,虽说我一直待在府中,却也知道京中很多人都在宣扬江北大捷的威风凛凛,连带着陆某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出了风头,因此才会有今日这场宴请。” 他抬眼望着李云义,喟叹道:“但是我觉得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相比,活着的人心里总得存着几分敬畏。” 李云义迟疑道:“这是自然。” “所以这杯酒……” 陆沉终于举起酒盏,紧接着却做出一个让众人惊讶的举动,只见他将手臂移到身侧,然后将满满一盏美酒倒在地上,继而说道:“还请诸位同陆某一起,祭奠大江北岸为国捐躯的英魂。”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望着李家三郎。 李云义看了一眼顾全武,知道陆沉这是拿着大义名分压在他们头上,犹豫几瞬之后做出同样的动作。 其他人只能效仿。 被陆沉这样一打岔,原先将要入港的气氛荡然无存,众人只觉得杯中的美酒寡淡无味。 李云义目视宋云,后者便告罪离席,片刻后取来一个木匣子。 他将匣子放在李云义的手边,然后恭敬地退下。 李云义轻咳一声,抬手按在匣子上,对陆沉说道:“陆校尉今日赏脸前来,我心中颇为高兴,想着校尉孤身入京乃是客人,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归。” 陆沉心中微动,知道对方已经懒得再拐弯抹角,打算直接将自己纳入他那个圈子里。 他平静地说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请恕陆某愚钝,还请三公子明示。” 有些话自然不便李云义亲口说出,陈文学见状便插话道:“陆校尉怎会不明白?三公子敬重你的品格和才能,我们这些人也希望伱能多多传授一些军事上的学问。从今往后,校尉在京城便有一席之地,无论发生何事,我等都会和校尉站在一起。” 陆沉一直以为京中的公子哥儿肯定城府极深,原本也有些好奇对方究竟会有怎样的手段,是虚言恐吓连拉带打,还是拉拢不成便威逼利诱,如今看来委实有些孱弱。 或者不能说孱弱,而是这群在京城长大的公子哥儿已经习惯坐在云端,压根没有兴趣俯下身看看人间的模样。 在他们眼里陆沉只是一个凑巧立了一些功劳的新晋武将,距离朝廷中枢还有十万八千里,他的前途和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们的长辈手里。 今日这般阵势其实已经非常重视,正常而言陆沉应该感激涕零,毕竟刚来京城就能进入相府三公子身边的核心圈子,这是多少武将求而不得的机遇? 陆沉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是陆某很快便要离开京城回到边军任职,将来进京的机会寥寥无几,诸位这般看重委实令陆某不解。” 李云义终于开口说道:“陆校尉,边疆终究是贫苦之地,如何比得上京城?先前你说苏大家的琴音很好听,在边疆能听到么?与其在边疆艰辛度日,不如留在京城为国效力。”
陆沉嘴角微微勾起,淡然道:“三公子之意,你可以决定五品以上武将的军职?” 他如今是从五品的检事校尉,正五品的散职官,再往上必然会触摸到四品的门槛。 李云义一窒,他如果搬出左相的名义,兵部那两位侍郎和枢密院的检正还真的会考虑一番,但这种事只能暗室商议,怎么可能在众人面前公开表态。 他虽然骄横霸蛮,也不至于愚蠢到这种程度。 顾全武连忙接过话头说道:“陆校尉误会了。此番江北大捷,校尉居功甚伟,陛下肯定会征求你自己的想法。倘若你想留在京城,陛下或许就会让你如愿。无论回边军还是留在京城,校尉都可以为国出力,而且将来必定前程远大。” 李云义赞许地看了顾全武一眼,随后对陆沉说道:“陆校尉,我这个人比较直接,不喜欢那些弯弯绕。今日一见,我更加欣赏你的性情,如果你不嫌弃,将来我们便以兄弟相称。” 余者纷纷响应。 这些人从小耳濡目染,场面话可谓信手拈来,仿佛陆沉眨眼间便已经成为他们圈子中的一员,并且地位仅次于李云义。 陆沉环视众人,即便抛开身旁的李三郎不提,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权贵子弟,家中长辈皆是朝堂上有权有势之人。 或许在他们看来,自己能够得到这个圈子的接纳,肯定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云义见火候已到,便将那个匣子往陆沉这边稍稍一推,然后诚恳地说道:“陆校尉初来乍到,愚兄为你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笑纳。” 他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份地契。 旁边一位名叫屈永松的纨绔好奇地问道:“三郎一贯出手大方,不知这是何处的宅子?” 李云义微笑道:“这座宅子在东城永乐坊,三进三出别有洞天,周遭环境清幽雅致,更妙的是庭院非常广阔,应该很适合陆校尉这样的习武之人。” 众人不禁吹捧起来。 李云义望着陆沉说道:“听闻陆校尉家中产业兴旺,想来不缺银子,再说了愚兄也不能拿黄白之物玷污你的眼界。这座宅子算是咱们兄弟的见面礼,另外愚兄还让人准备了两名懂事体贴的婢女,想必一定能让你安心住下。” 如果说陆家在淮州境内算是有名的富商,那么锦麟李氏在整个江南之地都称得上富庶之族。 这种传承数百年的世家积累的财富难以想象。 故而对于寻常人来说,一出手便是一套宅子加两个美婢太过夸张,可是李云义面不改色,仿佛随手丢了几两碎银子那般简单。 在众人的注视下,陆沉没有接过匣子,从容地说道:“李公子,这份礼物我不能收。” 李云义闻言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 陆沉悠然道:“其实陆某今日前来赴约,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名满京城的李家三公子是何等人物,顺便了解一下诸位近日来处心积虑的目的。” 顾全武神色微变。 李云义缓缓靠向椅背,打量陆沉的目光逐渐变得冷峻。 陆沉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说实话,陆某觉得李公子有些小题大做,又是花魁登门,又是宴无好宴,席间诸位吹拉弹唱粉墨登场,又以豪宅美婢相赠,所图者竟然是希望陆某主动向陛下申请留在京城,呵呵——” 他面上浮现冷漠的神情,摇头道:“只是很可惜,陆某没有给诸位当狗的兴趣。” 这句话极其辛辣直白。 当即便有很多人变了脸色。 李云义此刻反倒还能保持平静,幽幽道:“陆校尉这又是何必呢?我等一片真心,不过是希望结交你这样的年轻俊杰,又无害你之意。” “这不重要。” 陆沉徐徐起身,颀长的身段和浓厚的杀伐之气顷刻间给众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随即便听他一字字道:“老祖宗说过,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与诸位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强行凑到一起?” 他迈开脚步缓缓走过众人身旁,边走边说道:“今天来赴约的最后一件事,是希望能和诸位说清楚,不要再继续让我觉得困扰。如果诸位不肯罢手,接下来很可能会让大家都觉得很困扰,毕竟我从边疆来,不懂什么礼数。” 他停下脚步,望着李云义说道:“刚来这里时我便说过,我这个人很粗鲁,太烦恼的时候会选择一些比较粗鲁的手段。” 李云义寒声道:“今天你来到矾楼,我们给了你最高规格的礼遇。” 陆沉淡然道:“是,所以我没有藏着掖着,和你分说清楚。再说直白一点,我对你们想做什么没有任何兴趣,只希望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 “如果我不允许你走出这个房间呢?” 李云义摩挲着酒盏,眼中寒光乍现。 陆沉忽地笑了起来,摇摇头道:“李公子似乎记性不太好,我刚才便说过,我在战场上见识过太多惨烈的鲜血和死亡。论风花雪月花前月下,我不及诸位万一,但是说到杀人见血向死而生,你若是想用这个来威胁我……” “不妨试试。” 说完这四个字后,陆沉平静地向外走去,步伐无比从容。 席间众人怔怔地坐着。 李云义的脸色由红转白,最终化作一片铁青,死死地捏着酒盏。 直到陆沉已经离开,房内依然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竖子安敢辱我!” 李云义勃然怒喝,奋力掷出酒盏,狠狠地砸在门框上。 他一拳砸在桌面上,不顾其他人纷纷劝慰让他息怒,近乎于咆哮地吼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小爷绝对不会放过他!” 小楼之外,陆沉似乎听见里面传出来的怒吼声,看向前方满脸担忧和关切的陆家亲卫,淡然地摆摆手,微笑道:“走,回家。” 书友们好,今天三更万字,还欠31章~ 120万事开头难 九锡广陵春雨120【万事开头难】南城平康坊,宰相府邸。 李云义毕恭毕敬地肃立于堂下,垂首低眉扮做本分乖巧模样,先前在矾楼满脸暴戾的神态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你做这些事是出于一片孝心,再者也闹不出多大的乱子,便没有让人阻止你。纵然陛下知晓此事,也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磕磕碰碰,想来不至于因此怪责到你父亲头上。” 高座之上,鬓发花白的李道彦神情平静地说道。 李云义请罪道:“孙儿愚笨,不能帮祖父尽心做事,愧对祖父的疼爱。” 李道彦微微一笑,道:“如果这种事靠伱自己便能做成,朝堂之上哪还有那么多麻烦。” 李云义不解其意,下意识地看向站在旁边的父亲。 李道彦没有多做解释,摆摆手道:“行了,此事到此为止,在陛下召见那些边军武将之前,你不要想着再去找别人麻烦。” 李云义似懂非懂,听祖父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自己以后去报复陆沉那厮? 待其离开之后,堂内便只有李道彦和他的长子李适之。 “老三这孩子愈发胡闹了,要不是父亲在他身边留了人,我们竟然不知道他会去拉拢边军武将。” 李适之时年四十一岁,官居刑部侍郎,是李道彦众多儿子之中唯一接近中枢的部堂高官。 李道彦听到他的感慨,稍稍调整了一些坐姿,意味深长地说道:“云义喜欢胡闹不假,这也是我和你刻意放纵的结果,但是凭他的脑子还不够看清楚陛下调边军武将入京的真意,这必然是织经司安插在他身边的人怂恿而为。” 李适之欲言又止。 李道彦知道他想说什么,淡淡道:“我知道云义身边有织经司的人,陛下多半也能猜到我知道这一点,不过是无伤大雅心照不宣的事情而已,不必太过在意。正如当年我让你放纵云义,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李家最受宠的子弟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为的就是让陛下安心。李家绝无不臣之心,你父也不会成为史书上那种操弄权柄的人物。” 李适之很快便醒悟过来,沉吟道:“所以父亲由着云义做这些事,是在向陛下表明李家的态度?” “可以这么理解。” 李道彦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陛下他……这京中很多人以为陛下徒有其表,北伐的口号年年都喊,却连京军南北两衙的将军们都换不动。这些人却不肯睁开眼看看,连秦正这头狡猾的狐狸都那般忠心耿耿,陛下又岂是无知之人。” 李适之叹道:“陛下确实擅于隐忍。” 李道彦轻笑道:“隐忍十二年也足够久了,这一次就是陛下的试探,他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够驱使多少可靠的力量。可是为父又很担心,担心陛下这一步跨得太大,会动摇到朝堂的稳定。有些话不便公开亮明,那样会没有缓和与周旋的余地,让云义胡闹一番反倒比较恰当。其实,陛下让织经司的暗子撺掇云义,也是在试探李家,如果为父支持陛下的决定,肯定不会允许云义这样做。” 李适之望着老父亲花白的头发,略显担忧地说道:“如今看来,陛下的决心很坚定。” “这是陛下真正开启北伐的第一步,当然要走得坚定。不过云义这场胡闹应该能让陛下明白,北伐这件事很难取得足够的支持。就是不知道他能否想清楚,李家的态度只是一个缩影,真正反对北伐的是广大的南方世族。如果李家站在他们的对立面,锦麟李氏也很可能逐渐败亡。” 这一刻老者深邃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无奈。 “如果父亲保持沉默……”李适之小心翼翼地说着。 “为父很久前就教导过你,权力来自于何处。” 李道彦平视着自己的长子,缓缓道:“抛开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权力源于自下而上的拥戴,如果没有朝堂诸公和广大世家的支持,为父如何能够坐稳左相的位置?” 李适之心中一凛,垂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明白了。” “正因如此,这次我们不得不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为父默许云义胡闹,一方面是提醒陛下,另一方面则是让其他人看清楚李家的态度,以免他们造成误判。” 李道彦老眼中飘起一抹疲倦的神色,轻声道:“朝会之时,你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直言劝谏。” 李适之躬身应道:“是,父亲。” 他当然不需要询问劝谏何事,在天子将这批边军武将调来京城的时候,很多事就已经一目了然,接下来不过是选择各自的立场进行站队。 …… “不妨试试……这四个字说得真好,简短有力,将年轻人的蓬勃朝气显露无疑。” 皇城文德殿东暖阁中,响起一阵畅快的笑声。
外面的宫人自然不敢偷听里面那对君臣的谈话,但是这笑声飘入耳中,他们不禁心有戚戚。 多久没有见过陛下如此快意的状态? 对于这些宫人而言,虽说天子并不是一个特别大方的皇帝,但对下面的人颇为宽厚,除非触犯到原则性的问题,一般也就是训诫了事,顶多是拉去掖庭打一顿板子。 更不必说这位陛下宵衣旰食勤勉朝政,十余年如一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只是像今日这样的好心情,对于陛下来说委实有些奢侈。 倘若几位皇子能够更懂事一些,想来陛下会更开心吧? 暖阁之内,李端颇为罕见地没有坐在御案后面批阅奏章。想到矾楼发生的冲突,他眉眼间皆是笑意,又有几分羡慕之色。 没错,堂堂大齐天子竟然会羡慕一个小小的边军校尉。 秦正坐在对面的圆凳上。 他很清楚这份羡慕从何而来,于是凑趣道:“李三郎在京中横行霸道惯了,仗着左相对他的疼爱,几乎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也只对宗室皇族保有几分尊重。这次他可谓是遇到一块坚硬的骨头,差点没崩掉自己的牙齿。要不是陆沉忍了下来,李三郎多半又会吃一次大亏。” “你说起这件事,朕记得两年前他也在厉冰雪手上吃过亏?”李端饶有兴致地问道。 秦正笑道:“那一次他更惨,被厉校尉一脚从门内踹到门外,然后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陛下明旨申饬,左相也不好包庇,等他养好伤之后,又被其父绑起来揍了一顿,如此才算是了结。” 李端眼中浮现一抹幽深的光芒,悠然道:“左相不包庇并非是因为朕下旨申饬,而是他很清楚靖州都督府比淮州都督府更加重要。淮州若是丢了,在他们看来大齐只是失去北伐的跳板,伪燕仍然无法在北岸打造船只渡江南下,再者南岸的忻州也有很多地方可以设关形成防线。” 秦正默然不语,他认为这是很愚蠢的想法,偏偏朝中很多人奉为圭臬。 李端继续说道:“可如果靖州失守,伪燕在上游支流打造的水师便可顺江而下,绵延千里的沿江防线将左支右绌,我朝的兵力很难守住所有渡口,左相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他也不会对厉天润的掌上明珠这般示好。” “陛下,从这两个来自边疆的年轻人身上,臣看到一些截然不同的品质,所以臣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直言便是。” “按照陛下和臣之前的推论,朝中那些人肯定是想将这批边军年轻武将留在京城,枢密院也好兵部也罢,总有一些位高权轻的虚职可以安排他们。时间一久,这些年轻人未必能扛得住拉拢和同化,如此便可化解陛下的这步棋。” 说到这儿,秦正微微一顿,沉吟道:“臣觉得是不是可以顺着这个方向推一把?” 李端忖道:“你是说,顺水推舟再进一步?” 秦正徐徐道:“赏罚分明才是朝廷正常运转的基础,在这件事上陛下拥有天然的大义名分,不需要动用那些潜藏的暗手。有这样一个基础,再加上这些年轻武将实打实的功劳,倘若大部分朝臣意见一致,认为授予他们京官之职更加妥当,陛下不妨顺势而为,直接将他们调入京军。” 李端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 他是大齐天子,可是并不能一言九鼎乾纲独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官员的任免上,很多时候他都不便强行决定,最好是能争取到大部分朝臣的支持。 这样的事情放在元嘉之变以前难以想象,先帝虽然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令人目瞪口呆,但是仍然可以随意罢免朝中大臣。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大齐立国一百四十年,天家的威严早已浸入每个人的骨子里。 直到河洛城被景朝大军攻破,皇宫毁于一场大火,先帝、皇后和太子以及无数宫人皆死于自焚,那种压得人不敢动弹的凛凛皇权才出现松动。 身为先帝第七子的李端侥幸躲过那场劫难,在李道彦等人的支持下于永嘉城登基为帝。 他继承大统没有法理上的隐忧,但是先天实在太弱,没有太强硬的实力和底气。 如果不是秦正、厉天润和萧望之的支持,以及京中各方势力的争斗和倾轧,他很难见缝插针发展出现在的力量。 良久过后,李端不慌不忙地说道:“左相已经通过矾楼这场冲突向朕表明李家的态度,或者说京中大部分官员的看法,所以我们更不能着急。这样吧,从明天开始分批召边军武将觐见,朕先见见厉冰雪和那几位都指挥使,你将陆沉留在最后。” 秦正恭敬地应道:“臣遵旨。” 121朝天子 九锡广陵春雨121【朝天子】齐建武十二年,十月十六。 天刚蒙蒙亮时,陈舒和陆家亲卫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先是督促厨房准备好吃食,然后又让丫鬟将陆沉的朝服再细致地熨烫几遍,最好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陆沉看着他们像无头苍蝇一般没事找事,不禁失笑道:“下午才进宫,你们这一大早瞎忙什么呢?” 陈舒对此显然极不赞同,但也不好反应太激烈,只能苦口婆心地说道:“少爷,这可是你第一次面圣,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要不然老爷肯定饶不了我等。再者,君前失仪可是大罪,少爷今天一定要顺顺利利,哪怕不能给天子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总好过让宫里的人看轻少爷。” 陆沉无奈地摇摇头道:“行吧,你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要练功了。” 陈舒连忙道:“少爷,我在伱朝服的右边袖子里面放了十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这是老爷特意交代的。等进宫之后,若是遇上那种性子古怪的太监,少爷不妨稍微打点一下,以免有人刻意刁难。” “知道了。” 陆沉摆摆手走向中庭。 宫中早朝一般持续到上午巳时二刻左右,然后天子要回后宫歇息,所以昨日来宣旨的太监将觐见的时间定在下午未时二刻。 陈舒等人在这大半天的时间里坐立不安,陆沉却没有任何异常,午饭还是像平时一般吃了三大碗。 等到午时三刻,他便施施然地离开陆宅,在几名亲卫的陪伴下策马前往南边的皇城。 不同于他想象中的巍峨壮丽,齐国的皇城布局略显局促,这是因为永嘉城并未做过成为京城的准备,李端登基这些年也没有大兴土木,所以这座皇城的布局不够恢弘大气。 确切来说,皇城位于永嘉的东南角上,东边就是保安门和崇信门,西边与南边则是群山和城墙环绕,依次有清平山、八盘岭、七宝山和瑞石山等等。 从地形上来描述,皇城只有北边属于宽阔地带,其他三面要么就是崇山峻岭,要么就是高耸的城墙,仅有南边群山之间的冷水关留出一条通道。 陆沉从厉冰雪口中了解过皇城的布局,心里难免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万一景朝铁骑突破衡江天堑,数十万精锐大军直扑南方,这座皇城里的人们就会从南边的冷水关狼狈逃走,继续一路往南流离失所。 如果连天子都是这样的想法,那么北伐二字毫无疑问是蒙骗天下人的说辞。 但是从萧望之和厉天润对天子的态度来看,这位御宇十二载的皇帝应该不会如此孱弱。 沿着广阔平整的御街前行,陆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十二年前天子登基定都永嘉的时候,没人相信厉天润和萧望之以及广大边军将士可以挡住北方的强敌,所以难免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如此倒也能解释皇城的独特格局。 御街两旁有很多官衙,随着离皇城越来越近,旁边的官衙也愈发重要。 来到宫前广场驻马之地,陆沉跃下坐骑,把缰绳交给一名亲卫,然后抬眼看向前方。 广场那头宫墙高耸,和宁门赫然在望,穿过这道门便会进入皇城。 他步伐从容地朝那边走去,宽阔的广场上秋风习习,吹动着他的衣摆。 值守宫门的禁军查验过他的公文堪合,颇有礼貌地请他稍等,约莫一炷香后便有几名太监来到和宁门,然后带着陆沉走进皇城。 太监们尽皆默不作声,沉默前行。 陆沉跟在他们身后,平静地打量着皇宫内的格局。 一路来到天子日常生活的文德殿,太监的首领驻足转身说道:“还请陆校尉在此稍待,奴婢现在去向陛下复旨。” 陆沉微微颔首道:“有劳了。” 又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那名太监首领去而复返,对陆沉说道:“陆校尉,陛下召见,请随奴婢来。” 两人进入殿中,经由一条回廊来到偏殿,太监首领在一扇大门前停步,转身对陆沉说道:“陆校尉,请。” 陆沉暗暗吸了口气,迈步走进殿中。 其内光线明亮,陈设质朴,空间较为宽阔。 刚刚进来,陆沉便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于是他迈着平稳的步伐上前,稍稍躬身行礼道:“微臣陆沉,拜见陛下!” 齐国礼制较为宽松,除去一些极其重要的场合比如开年大典之外,朝臣陛见并不需要三叩九拜,甚至连下跪都不用,一般都是躬身行礼即可。 前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平身。” 陆沉腰背挺直,目不斜视,静静地望着身前的金砖地面。 偏殿之中气氛沉静又肃穆。 龙椅之上,李端打量着这个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武将,陆沉的外形让他很满意。 身材虽不是那种魁梧的类型,但行动时如龙行虎步,精光内蕴的双眼显示出他已经迈入武人的门槛,难怪他能在战场上斩获不断,甚至亲手砍下景朝大将秦淳的首级。 更让他欣赏的是陆沉从容内敛的气度,并无普通年轻人一朝得志的嚣张和狂妄,反而非常沉稳厚重。 于是他淡然说道:“近前来。” “臣遵旨。”
陆沉应下,然后又往前数步,在距离天子约有一丈时停下。 在召见陆沉之前,李端想过一些笼络的手段,比如赏赐他一些有用的宝物,亦或者从广陵陆家入手,总之是希望这个同时得到厉天润和萧望之赞赏的年轻人可以明白,天家对他同样很看重。 但是此时此刻,望着渊渟岳峙远超同龄人的陆沉,李端忽然决定放弃那些手段。 他平静地问道:“你如何看待江北的局势?” 这句话落入耳中,陆沉明显有些意外。 对于今天这次面圣,很久前陆通就帮他分析过,天子必然是要提拔这批年轻武将,以此来坚定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大都督的信心,同时向朝野上下释放一个信号:在喊了十二年口号之后,北伐这件事将逐渐提上日程。 在这个过程中,朝堂必然会出现很多纷争,李三郎的出现就是水流之下暗涌的初次显现。 陆沉等人作为这次事件的核心焦点,想要完全置身事外不太可能,但是只要站稳脚跟,不胡乱做别人手中的刀,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无论是想要推动北伐的天子,还是反对劳民伤财的江南世族朝中大臣,他们都不会刻意针对边军,因为二者至少有一个共同的诉求,那便是淮州和靖州不能失陷。 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大人物还不至于漠视。 陆沉想过初次面圣的很多种可能,比如天子从广陵陆家说起,或者以他在江北之战当中的表现打开话题,这些都是上位者拉拢下属的常用手段。 万万没想到,在见礼过后天子直接抛出这样一个宏大的命题。 这应该算是考校? 总不可能是皇帝真的想要问计于区区一个检事校尉。 心念电转之间,陆沉已经平静下来,回道:“臣愚钝,不知陛下指的是哪个方面。” 李端不以为意,悠然道:“那么朕就说得更清楚一些,你认为大齐北伐有几分胜算?” 然而这个问题更加宏大。 正常而言,这不该是你和宰相枢密讨论的事情吗? 再不济,也得是两位边军大都督才有资格进言。 陆沉抬眼看过去,只见皇帝面带笑意地望着自己,白净的面庞上有一双深邃的眼眸,犹如深不可测的寒潭。 他在陈舒等人面前的表现并非伪装,确实是不太紧张,更多的其实是好奇。 前世偶尔看到一些资料,大抵将古代有为的皇帝描绘成人性逐渐泯灭的权力机器,仿佛他们每一句话每个动作都暗藏着深意。 如今当面一见,除了身体瞧着不太健康之外,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出奇之处。 李端心中略感新奇,在朝堂上见识过太多城府深沉之辈,亦或是权欲熏心的贪婪之人,无论他们私下里怎么看待天子,在御前都会表现的极其谦卑,极少会有人像陆沉这般敢于平视,而且目光中并无太多的惶恐。 很像当年他与秦正刚刚认识的时候,但问题在于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普通皇子,并非今日逐渐掌握大权的天子。 想到这儿,李端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说道:“大胆直言,朕很想听听边军将士最真实的想法。” 陆沉对这句话半信半疑,但是基于进京前那些长辈的分析和叮嘱,他在沉思之后还是选择坦诚地回答:“禀陛下,从目前的情况来分析,我朝北伐没有任何胜算。” 李端脸上没有半点怒意,他只是细细品味着“从目前的情况来分析”这几个字,然后问道:“当真?” 陆沉谨慎地答道:“陛下,这是臣粗浅的想法,肯定比不上大都督等人的真知灼见。只是陛下相询,臣不能刻意隐瞒。综合边军的实力、敌人的根基以及后方的支持来看,如果贸然发动北伐,纵然我军可以取得一时的胜利,最后也必然会以失败告终。当然,只要萧、厉两位大都督可以主持大局,即便我军最后不得不后撤,也可以保住淮、靖二地安稳无忧。” 李端眼中浮现几分欣慰的神色,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般直接且恳切的回答。 这不禁让他想起前几天听到矾楼内冲突的时候,那种极为快意的心情,于是没有点评陆沉的答复,话锋一转道:“朕听说当日在矾楼之内,李三郎险些与你发生冲突。朕想问你,如果当时李三郎决意和你撕破脸,你是否真的会选择动手?” 陆沉微微扬眉,坦然道:“陛下,臣肯定会揍他。” 李端好奇地问道:“为何?你要知道他的祖父是当朝左相,朕的臂膀之一,满朝公卿有一小半出自他的门下。左相公忠体国世人皆知,你要是打伤了他最疼爱的孙子,就不担心给自己引来弥天大祸?” 对于这个问题,陆沉其实已经仔细地考虑过。 此刻面对皇帝的询问,他十分平静且理直气壮地说道:“李三郎无一官半职,臣是从五品的淮州都督府检事校尉,他若是对臣动手,难道臣就得平白受着?当日臣便对他说过,陆某是来自边疆的粗人,不懂那些规矩和礼数,因此莫要欺人太甚。” 他微微一顿,从容地说道:“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相府的门子。” 李端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122千金买马骨 九锡广陵春雨122【千金买马骨】“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相府的门子。” 如果这句话出自朝堂老官之口,李端只会觉得令人作呕,但是眼前的年轻武将不会给他这种感觉,反而格外符合他的身份与展现出来的耿直性情。 他微笑提醒道:“在朕面前说说无妨,出了宫还是要谨慎一些。” 陆沉心中稍稍觉着意外。 他这句话不止是拍马屁,其实还有一层试探的用意。 几位长辈对这位天子的看法不尽相同。 厉天润只同他聊过两次,但也算得上交浅言深,对于天子的信任和期许溢于言表,坚信登基已经十二年的皇帝可以解决边军将士的后顾之忧,顺利推动北伐的进行。 萧望之则持保留的态度,他认为天子值得信任,但是后方的掣肘太多,北伐多半还是会陷于永无休止的扯皮和内耗之中。简而言之,他相信天子的人品,但是怀疑天子并不具备乾纲独断的能力。 至于父亲陆通,毫无疑问他对天家没有半点好感,若非阴差阳错陆沉走上台面,他绝对不会让陆沉南下永嘉,唯一的念想或者说责任就是帮萧望之打造一个稳固且富饶的淮州,算是成全当年杨大帅的遗愿。 临行前,他特地叮嘱过陆沉,不要过深地涉足朝堂的纷争,更不能成为别人手里的刀。 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陆沉当然不会有逆反心理,只是他想低调麻烦却找上门来,通过对宋云和李云义的套话,再加上他自己掌握的消息,已经能够大抵判断出京城的势力格局。 天家高高在上不假,但以锦麟李氏为首的江南世家却是李姓皇族维持统治的根基,两边处于合作又有斗争的复杂状态中。 如今天子想要推动北伐,必然要借助边军体系的力量来对抗保守派的主张,所以陆沉才会抛出那句话,只想看看皇帝会怎样做,是否会趁势将他和李云义的矛盾公开化。 不成想会是这样的回答。 “臣谢过陛下的教导,不过——” 陆沉稍稍迟疑,见李端仍然是面带微笑,便鼓起勇气问道:“陛下,臣确实不太懂京中的规矩和礼仪,倘若那位李三郎咽不下这口气,将来还是想找臣的麻烦,臣究竟能不能还手?” 先前李端询问的时候,陆沉的回答斩钉截铁,此刻却又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李端立刻明白过来,这个年轻的武将是在向自己讨要一份免除后顾之忧的旨意。 他并无恼怒之意,反而觉得很有趣也很新奇。 其实这样才对,一味喊打喊杀的莽夫没有太远大的前途,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借势的条件才配得上厉天润和萧望之对他的看重。 故此,李端悠悠道:“其一要占理,其二不能做得太过火。” 陆沉登时笑了起来,心领神会地说道:“就像两年前那一次,靖州厉校尉将李三郎揍了一顿,让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李端忍俊不禁道:“你们真与这朝中的臣子不太一样。朕并非是偏帮李三郎,但李家在京城的根基很深,护院中的高手不计其数,若非无法忍受的地步,你最好还是忍一忍,免得吃了大亏。朕忽然想起,你如今尚未定亲?” 这句话让陆沉心里警铃大作,虽说眼前的皇帝瞧着确实不赖,但万一对方有做月老的爱好,一旦开口就有些麻烦了,毕竟天子金口玉言,于是连忙说道:“陛下,臣还年轻,暂时不想成家娶亲之事。” 李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闲话片刻之后,李端终于转入正题,温和地说道:“江北大捷鼓舞人心,朝廷必然要封赏有功之臣。伱这次为边军出谋划策,又亲冒矢石不惧生死,再加上先前在广陵城立下的那么多功劳,朕必然要重重嘉赏。” 陆沉此前已经想过这个问题,沉稳地应道:“臣谢过陛下厚爱。” 李端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想留在京城还是回边疆?” 陆沉毫不犹豫地说道:“臣想回边疆。” 这个回答在李端的意料之中。 在今天的召见前,他也持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没有直接应允秦正的提议。 无论是朝堂还是京军,内部的关系错综复杂犹如一潭浑水,几个年轻校尉和都尉丢进去很难掀起波澜。除非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而且李端一直给予关注和提拔,才有可能让他们逐步掌握京军的部分权力。 但是这个时间必然很长。 李端认为让这些年轻的边军武将返回边疆,提拔他们的军职,然后顺势让陈澜钰和霍真这种功劳很大又足够成熟的大将进入京军,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只不过今日见到陆沉之后,李端的想法有所变化。 他想了想,又问道:“方才你说在如今的条件下,北伐几无半点胜算,那么你认为最大的掣肘在于何处?” 不同于先前的试探,这次他的问话带着非常明显的考校之意。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臣姑妄言之,北伐的最大掣肘并非是江南的广大门阀世族,而是朝廷对于这件事没有一个清晰的规划。” 李端目光微凝:“规划?” “是的,臣在淮州的时候也时常听过,朝廷说过不少次北伐收复故土。但是臣一直都不明白,朝廷究竟想做到哪一步,又会分成几步来施行。相信不止是臣,大齐境内绝大多数人都不太明白。这些年来,北伐二字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概念,好像是我们应该做这件事,但是又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做,纵然想支持也无处着力,逐渐造成现在的局面。” 他知道这些话有些越界,甚至是在当面质疑朝廷,但是想到萧望之、厉天润和边军无数热血男儿,他觉得自己应该借着这个宝贵的机会,尽量抒发胸中块垒。 李端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说下去。” “臣不敢妄议朝堂,但是从这些天的见闻来看,陛下面对的阻力有些多,很多人只是将体恤圣上挂在嘴边,心里仍旧打着小算盘。可是这江南广阔大地,真的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成百上千的权贵门阀,真的无一人想收复故土还于旧都?统率数十万精锐京军的将领们,真的都不想马踏天下建功立业?” 陆沉的腰杆挺得笔直,忠耿地说道:“陛下,臣不相信。” 这六个字掷地有声。 李端微微颔首。 陆沉继续说道:“北伐是一个庞大又笼统的目标,如果将这个目标分割成几步计划,是否能取得更多人的支持?或许在大部分人看来,跟景朝厮杀到底是一个非常艰巨且困难的任务,远不如维持现状享受着承平岁月,反正边疆打的再苦也影响不到京中的风花雪月。” 李端沉肃地问道:“在你看来,朝廷第一步该如何做?” 陆沉缓缓道:“江北大捷不是结束,伪燕和景朝不会就此罢手,这一点想必朝中的大人们都能看得明白。对于大齐而言,偏安一隅的想法难保长久的平安,将防线定在衡江两岸非常危险,想要确保衡江万无一失,唯一的办法就是前推防线,让战场停留在江北之地。” 他顿了一顿,朗声道:“确切来说,是伪燕的沫阳路和东阳路。旧都以北地形平整开阔,非常适合景朝骑兵机动。但是沫阳路和东阳路不同,这两地水网密布沟壑纵横,景朝骑兵虽不至于寸步难行,实力却要大打折扣。” 李端站起身来,对旁边的太监说道:“将江北地图取来。” “奴婢遵旨。”太监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过后,李端站在木架旁边,凝望着地图上的江北地形,对于陆沉的提议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你说的没错,光提北伐二字会极大加重一些人的压力,因为他们担心战事开启之后便无法停止,早晚会将所有人活活拖死。如果退而求其次,将沫阳路和东阳路定为明确的目标,相信可以争取到更多人的支持。” 李端面露赞许,继而转头望着陆沉说道:“厉天润没有看错人,你虽然还很年轻,看待问题的高度却不弱于朝中一部分大臣。” 陆沉的想法并非战术层面上的细节,而是战略层面的判断,一如他在江北之战爆发前的谋划。 萧望之在这件事上提得不多,反倒是厉天润在奏章中详细禀告过陆沉发挥的作用。 陆沉垂首自谦道:“陛下谬赞。” 李端望着这张年轻的面庞,心中的念头再度摇摆起来。 “陆沉,如果朕让你进入禁军宿卫宫廷,常伴朕左右以备咨询,你可愿意?” 沉吟片刻之后,这位胸怀大志的皇帝终究还是给出一个常人难以拒绝的恩封。 伴君如伴虎自然不假,但是直入中枢随君左右可谓极大的恩宠,只要陆沉能像今天这般保持敏锐的目光和澄澈的心境,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并非幻想。 哪怕天子只是要给边军将士树立一个表率,陆沉的前程也必然一片光明。 他微微低着头,平静地思考着。 123吾谁与归 九锡广陵春雨123【吾谁与归】皇宫北面的御街两旁大多是官衙,再往西则是大片宗室居住的宅邸,其中便有一座相对而言颇为宽敞的建王府。 李端子嗣并不艰难,但是平安长大成人的只有三位,长子李宗朝为皇后所生,时年二十二岁,封为陈王。 幼子李宗简同样是皇后所出,时年十七岁,封为建王。 李端对三位皇子一视同仁,并无明显的差别对待,倒是皇后对幼子李宗简更疼爱一些,不过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没有达到溺爱的程度。 王府花厅,一身华服的李宗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对面一个劲喝闷酒的李云义,缓缓道:“听说你前段时间被人气着了?” 李云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道:“别提了。” “真有这回事?”李宗简登时来了兴致。 三位皇子都没有插手朝政的权力,李端为他们每人都请来大儒教学,李宗简看见那些经义文章就头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常态,大部分时间都和李云义这等地位相差不大的纨绔厮混。 他性子较为骄纵,远不及两位皇兄沉稳,因为这个没少被皇后召去后宫训斥,但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皇后终究不忍对这个幼子太过严厉。 李云义放下酒盏,长吁短叹。 李宗简皱眉道:“婆婆妈妈作甚,你我之间何事不能直言?” “倒不是信不过殿下,实在是说出来有些丢人。” 李云义一声喟叹,将那天矾楼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最后感叹道:“我就是想结交边军的后起之秀,毕竟在京城很难见到如此勇猛的年轻人。他不理会我这番好意,反而将我当做洪水猛兽一般防备,真不知道去何处说理。” “砰!” 李宗简拍着桌面,微怒道:“好家伙,这边疆来的蛮人竟然欺负到你头上了。” “殿下息怒,一桩小事而已。”李云义连忙劝道。 李宗简摇头道:“这怎会是小事?这陆沉不过是在边疆战事当中有些功劳,便不将伱放在眼里,若是再让他建立功勋,岂不是连本王都入不了他的眼?话说回来,你平素没这么好说话,当时这蛮人不给你脸面,你为何不让人教训他一顿?旁人不清楚,我可知道你身边有几个绝顶高手。” 李云义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子并不笨,相反还有一些小聪明,便苦笑道:“殿下,他是奉旨入京觐见的功臣,我怎么能让护卫动手?就在此时此刻,这陆沉已经进宫面见陛下,若是我的人在他身上留下点伤势,陛下怪罪下来,我家老头子不得先揍我一顿?” “这倒也是,父皇肯定不喜欢看到这种事,总得给边军那几位大都督体面。” 李宗简有些牙疼,忽然明白这个玩伴长吁短叹的原因,明明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小校尉,偏生可以影响到朝廷中枢和边军的关系,真如刺猬一般浑身是刺无法下口。 他想了想,沉声道:“不行,总得帮你出口恶气。” 李云义连忙推辞道:“殿下虽是一片好意,但真的不适合出面,再者这件事也怪我自己考虑不够周全。” “行了,咱们不说这些虚的。”李宗简摆摆手,缓缓道:“等父皇处理完这些事情,我找个机会将那个陆沉喊来,让他当着众人的面给你斟茶致歉,如何?毕竟有父皇盯着,咱们不好做得太过,但是让他低头认错总不算过火,就算你自己不想计较,也得考虑一下左相的体面。” “多谢殿下。” 李云义脸上浮现笑容,悠然道:“过几日我让苏大家好好准备一下,陪殿下小酌几杯,如何?” “少来。”李宗简也笑了起来,没好气地说道:“上次听她弹奏一曲,也不知是谁往宫里透露风声,害得我被母后喊去训了半个时辰。再者你也不必装模作样,我又不是不知道顾婉儿和苏浅予是你的摇钱树,清倌人这三个字值很多银子,更是她们成为花魁的底气。你自己都不舍得碰她们一下,又何必在我面前故作大方。” “虽然清倌人确实能赚到更多的银子,可若是殿下中意,那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李云义诚恳地说道。 李宗简悠然道:“我这座王府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何必去招惹什么花魁,平白惹怒母后。你要是真想报答我,不如找点有趣的乐子,上次那件事就办得不错。” 李云义心领神会地说道:“我明白了,殿下放心便是。” 李宗简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顾婉儿那件事,你真打算就此罢手?” 李云义脑海中浮现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轻叹道:“不罢手又能如何?我去找陆沉的麻烦,祖父顶多训斥两句,要是我再跟那个女疯子闹起来,祖父肯定会将我禁足几年。” 李宗简轻哼道:“这些边疆来的蛮人,一个个目中无人,早晚要收拾他们。” 李云义举起酒盏,道:“殿下息怒,将来总有机会。” “好。” 李宗简眼中浮现一抹厉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文德殿中,李端静静地望着思考中的陆沉,并未出言催促。
“陛下,臣还是想回边疆。” 陆沉最终还是给出一个略显固执的回答。 其实这种场面在君臣奏对中并不常见,绝大多数臣子都没有权利拒绝天子的任命,更何况是陆沉这样年轻位卑的武将。 然而李端不是十多年前一意孤行葬送北地江山的先帝,这十二年里他面对纷繁复杂的朝堂格局,颇为艰难地披荆斩棘步步为营,早已养成倾听臣子意见的习惯。陆沉也非宦海沉浮圆融自如的老官,朝气蓬勃和直言敢当是他给李端最深刻的印象。 李端微笑道:“你担心留在京城无法施展胸中抱负?” 陆沉很清楚耿直和狂妄的区别,垂首回道:“陛下,臣虽然立了一些微薄功劳,但那只是灵光一闪,而且要归功于萧、厉两位大都督的教导和提点。臣从小就没有读书作文的天分,连府试都无法通过,更不懂得官场规矩,而且性情鲁直不擅交际,留在京中恐怕会时常给陛下添麻烦。” 李端想起这个年轻人在矾楼的表现,不禁点头道:“你很诚实。” 陆沉恳切地说道:“另外一点,臣于军事上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如果能继续跟在萧大都督身边,或许臣能不断提升自己。陛下决意北伐,对于像臣这样在淮州边境长大的子民而言,这无疑是万分鼓舞的消息。与其留在京中,臣更想在边境冲锋陷阵,为陛下达成夙愿贡献力量。” “很好,如果朝中大臣都如你这般想法,朕何愁大业不成。” 李端心绪微微激荡,目光再度转向木架上悬挂的地图,沉吟道:“方才你说江北两地,以你这次全程参与战事亲眼旁观的体会来看,哪边更适合作为突破口?”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认为东阳路更加适合。” “为何?” 李端略显不解。 他虽然居于深宫之中,但是因为萧望之和厉天润的支持与信任,他对边境的局势并不陌生。 淮州北面与北燕东阳路接壤的地方,被青田城和涌泉关这两处险要隔开,大军很难从容北上。西边的沫阳路则完全不同,这里地域广袤道路发达,如今又占据江北七城,形成一大片实占区域,从这个方向北上应该是更好的选择。 陆沉应道:“陛下,伪燕沫阳路丢失东南部区域,看似我朝占据优势,但是敌人在吃了这个大亏之后已经在北线布置重兵。表面上我军如果北上可以有很多选择,实则不然,盖因攻守并非定势,随时都有可能转换,眼下我军的主要任务还是稳固防线。” “你是说,进军沫阳路需要非常多的兵力?” “是的,陛下。” “东阳路有何不同?” “东阳路的门户是涌泉关和青田城,攻击目标很少,似乎对我军不利,但是只要啃下这两块硬骨头,后面便可以稳扎稳打逐步推进。这一点与沫阳路截然不同,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沫阳路我军攻下一座城,就要防备四面八方可能出现的敌军,必然需要大量的兵力维持战线。” 李端终于明白过来,他虽然时常和萧厉二人书信往来,但是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实在太慢,他又不能动不动就启用八百里快马,这样的沟通效率委实低下,很多问题也难以得到详尽的解答。 不像此刻陆沉在他面前,三言两语就能捋清问题。 他缓缓道:“所以你是想说,东阳路这边打下一座关隘或者城池,我军可以精准预判敌人的反扑路线,并且做出正确的应对。” “陛下圣明。” 陆沉轻轻拍了一记马屁,然后抛出自己的第二个理由:“伪燕东阳路北面,存在着很多北地齐人组成的草莽帮派,他们生活在山野之间,对于伪燕朝廷和景朝军队抵死不从,这些都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李端双眼一亮,赞许地道:“好法子,如果能唤起北地子民对大齐的向心之力,伪燕境内必然自顾不暇,东阳路肯定会陷于首尾不得相顾之境地。” 陆沉点到为止,没有在这件事上说得太过深入。 李端对今日这场召见十分满意,不仅是陆沉让他感受到颇为难得的清新自然之意,与朝堂上的浑浊沉闷截然不同,这个年轻武将的眼光和表现更让他有意外之喜。 如此人才留在京中确实可惜了。 他凝望着地图上的江北地形,颔首道:“确如你所言,边疆才是更适合发挥你才能的地方。接下来这段时间朕还会召见你,除此之外你也不必窝在宅子里,去城内各处散散心,也不枉来京城一趟。” 所谓听话听音,陆沉心中一松,皇帝这番话显然是告诉他不会在京城待太久,至于对他的安排暂时还没有下定决心。 他不急不躁地说道:“臣遵旨。” 李端微微一笑,摇头道:“往后在朕面前不必拘礼。回去歇息吧,等到月底召开大朝,朕会送你一份礼物。” “谢陛下恩典,臣告退。” 陆沉躬身一礼,旋即向殿外退去。 李端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124此间岁月静好 九锡广陵春雨124【此间岁月静好】南城,厉府。 这套宅子是天子在六年前赏赐下来的伯爵府,那年厉天润在靖州平阳府东北面取得蒙山大捷,全歼景朝先锋精锐一万两千余人。 此战过后,厉天润被提拔为从一品的靖州大都督,加封精诚伯,厉家在京中的官宅也换成这座伯爵府。 按照朝廷一贯以来的规矩,高级武将外放都必须要将家眷留在京中,各军都指挥使大抵如是,大都督更不能携带家眷尤其是正室和全部子女赴任。 然而大齐六位边军大都督当中却有两人例外,便是萧望之和厉天润,他们的家眷基本都在身边,除了在外任职的亲人,比如萧望之的长子萧林。 京中这座伯爵府保养得很好,各方面的规制也已达到顶配,从种种细节上便能看出天子对厉天润的器重和欣赏。 顾婉儿带着墨儿刚刚住进来的时候,心情之复杂难以描述。 矾楼背地里是锦麟李氏的产业,顾婉儿在这里当了一年多的京城花魁,阅历其实不浅,各式各样的达官贵人也见过不少,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走进这样的府邸,而且不是以姬妾或者玩物的身份。 犹如梦中。 厉冰雪走进厢房的时候,便见一位素面朝天的绝色美人痴坐窗前,还是旁边的墨儿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福礼道:“见过厉校尉。” “不必多礼,坐。” 厉冰雪坐在旁边的交椅上,淡然道:“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顾婉儿小心翼翼地坐下,恭敬地应道:“有劳校尉费心,这里一应都好,小女子住得很安心。” 墨儿奉上香茗,然后乖巧地退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厉冰雪望着这张无一处不妥堪称完美的面庞,心里不禁暗叹上苍的神奇,这样的女子只可惜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才会沦落到迎来送往的欢场之中。 见她沉吟不语,顾婉儿自然有些紧张。 她为自己赎身是奉着李三郎的命令,矾楼当然不敢阻拦,原本她没将这件事当真,毕竟对于李三郎那种档次的纨绔而言,一纸身契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京中有能力约束他的大人物不会为一个青楼女子出头,爱慕顾婉儿的文人才子又没有那个实力。 无论有没有身契,顾婉儿都不觉得自己可以逃离对方的魔掌。 然而住在伯爵府这些天,她的生活格外宁静,外面的风雨都被不算高耸的围墙挡住,没有任何人能进来骚扰她。 她无比眷恋这种生活,因此在面对可以决定她命运的厉冰雪时,心里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 厉冰雪看出她的紧张,微微一笑放缓语气道:“这些天我确实比较忙,要代家父去拜望京中一些故交,另外也是希望能给你一个冷静思考的空间。当天在陆宅外面,你一时情绪激动便答应下来,这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但未必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顾婉儿微惊,刚要开口就被厉冰雪打断。 “先听我说完。” 厉冰雪语调平静,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劲儿:“我让人了解过伱的身世,自幼父母亡故被舅家收留,然后又将你卖到矾楼换了点银子。十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矾楼,因为自小便颜色极佳所以被当做花魁培养,其中所受苦楚难以计数,但是你要明白,那种生活与真正的人间完全不同。” “是。”顾婉儿心中触动,垂下眼帘应道。 厉冰雪便继续说道:“以往你见识的都是达官贵人纸醉金迷,如果随我去靖州,你就不能再继续那种生活,而是要习惯平静与无趣的状态。我不希望你去靖州之后再后悔,虽然你没有能力给我造成什么麻烦,但是他既然想做一件好事,那么这件事就得有始有终。要是你最后落个郁郁寡欢的结局,未免辜负了他一片好意。” 听到她提起“他”这个字,顾婉儿眸光中多了几分色彩,柔婉又坚定地说道:“厉校尉,我不想再过那种看似风光实则有苦无处诉的生活。从今往后,哪怕是粗茶淡饭孤身一人,我也甘之如饴。” 厉冰雪微微勾起嘴角:“假如你可以选择去淮州呢?” 顾婉儿极有眼色,心思又聪慧,当即便明白淮州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表情登时有些怅惘。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在何处落笔,只想着能远远离开京城,不再落入那种风月之地就好。 她只见过陆沉一面,若说因此就情根深种那自然是胡扯,准确地说她对那位年轻的校尉充满感激。 可是这个时代的女子终究需要一个归宿,那位陆校尉看起来自然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然而她这样的身份又怎么敢去想呢? 厉冰雪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平静地说道:“不必过分纠结,我邀请他今日过府小聚,一会你当面问他便是。”
“呃?”顾婉儿小声吐出一个音节,脑子险些转不过来。 厉冰雪坦然道:“你若想去淮州就直接告诉他,若不想就道谢了结此事。在我看来凡事皆可对人言,最重要的是不要欺瞒自己的本心。” 望着对方纯澈的目光,顾婉儿肃然起敬,起身回道:“多谢校尉的提点,小女子铭感五内。” 虽然在厉冰雪面前表现得很正常,在亲眼见到陆沉之后,顾婉儿仍旧止不住地有些紧张。 其实以前她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刻,人淡如菊是绝大多数文人公子给她的评价,或许是因为来到自身命运的转折点,让她无法再维持以前淡然沉静的心态。 陆沉同样有些尴尬,他没想到来到厉府之后,厉冰雪会将他带到这座偏厅,然后给他和顾婉儿制造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望着对面含羞带怯欲言又止的美人,陆沉想了想说道:“顾姑娘,我不建议你留在京城。” 顾婉儿抬起头来,明亮的双眸看向陆沉,微微点头道:“如果没有陆校尉和厉校尉的庇护,矾楼的人肯定会将我抓回去。” “没错,所以你最好的选择就是随我们离开。你自己从矾楼赎身,想必也没有留下多少积蓄,我们会帮你安排一个能够养活自己的营生。至于是去靖州还是淮州,这个由你自己决定,无论厉校尉还是我都有能力帮你安排妥当,而且这不算什么麻烦。” 陆沉温和地说着,语气十分沉稳。 顾婉儿那颗紧张的心渐渐平定下来,她知道自己能够跳出火坑完全是靠着对面的年轻男子,否则厉冰雪也不会出手,她不太明白这对年轻男女之间的关系,也不懂厉冰雪为何会给自己一个主动选择的机会。 以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一念及此,她柔声说道:“陆校尉,我想去淮州。” “可以,陆家在淮州有很多商号,总能找到适合你做的事情。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送你一笔银子,然后你再想法子自食其力。”陆沉没有任何迟疑地答应下来。 顾婉儿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总不能说得太露骨。 不是表白,胜似表白。 陆沉自然清楚她那句话的深意,稍稍沉默之后,他解释道:“顾姑娘,其实这件事对你来说属于无妄之灾。李三郎想要对付我,又没有太好的法子,便想利用你将我架在火上烤。那天我对厉校尉说,你没有想要害我,反而让侍女提醒我,归根结底你很无辜,所以我想尽可能地补偿你一些。” 顾婉儿心中一紧,连忙摇头道:“陆校尉,我不觉得自己无辜,而且能够如此顺利地脱离那个火坑,从此以后不必违心地赔笑,于我而言是极大的恩德。” “你还是没明白。” 陆沉笑了笑,干脆直白地说道:“世道如此,像你这样的弱女子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所谓红颜薄命便是这个意思。从一开始,我想的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既然我的出发点是帮你,那么挟恩图报这种事未免有些丢人。” “如果我是贪图你的美色,那在做这件事之前我便会和你说清楚,我将你救出那个火坑,从此你安心侍奉我。我不认为这样做有何不妥,本质就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而已。但我本心并非如此,帮你并无所图,无论你是出于感激报恩还是真的认为我值得托付,这种结局都会让我觉得不爽利。” “你能明白吗?” 陆沉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顾婉儿神色怔怔,良久之后忽然粲然一笑,颔首道:“我明白了。” 陆沉道:“那就好。” 顾婉儿的表情多了几分明媚之色,悠然道:“陆校尉,我可不可以改变主意,随厉校尉去靖州?” 陆沉好奇地望着她。 顾婉儿莞尔道:“其实除了方才那个理由,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校尉没有讲明,那便是你对我并无男女之情,所以不会欲拒还迎或者贪图小女子这点颜色。校尉如此光明磊落,我又怎能拐弯抹角。在今日相见之前,我对校尉确实是感激之情居多,未尝没有报恩的想法。可是经过这一见,我不确定自己将来能否把持得住,为了不给校尉添麻烦,我觉得还是随厉校尉去靖州更合适。” 她说得非常直接,远远不符合这个时代对于女子内敛的要求,但是陆沉眼里多了几分欣赏,点头道:“好,我会替你向厉校尉说这件事。” “多谢陆公子,小女子告辞。” 顾婉儿换了称呼,然后款款起身,朝陆沉矮身一礼。 陆沉起身还礼,就此告别。 顾婉儿离去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恬淡和释然的笑意。 125何处暗流涌动 九锡广陵春雨125【何处暗流涌动】“在顾婉儿看来,或许你已经接近圣人的姿态。” 水榭之旁的凉亭内,厉冰雪坐在阑干旁,似笑非笑地说道。 “圣人?这未免太夸张了。” 陆沉摇摇头,望着不时跃出水面的锦鲤,慢慢地洒下鱼食。 “一点都不夸张。” 厉冰雪神情沉静,缓缓道:“你要知道她先前的生活是什么模样。在她成为花魁之前的那些年,矾楼的管事动辄便是棍棒鞭打,好不容易熬出头,又成为权贵子弟手中的棋子。无论李云义还是那些达官贵人,没人真的将她当做一个人来看待,无非是在看一件品相上佳的玩器,便如一幅画作、一张字帖、一具古琴。” 这个话题稍稍有些沉重。 陆沉轻声道:“如果不是她让侍女好心提醒,我也不会出手相助,这是她自己的缘法。” 厉冰雪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试想一下,假如我处于她的境地,突然有一个年轻有为的沙场武将从天而降,将我救出那个火坑,而且不求任何回报,甚至愿意坦然地告诉我一切,这不是圣人又是什么呢?” 陆沉没有争论这个话题,他相信顾婉儿能够明白自己的想法。 厉冰雪见他沉默,饶有兴致地问道:“林姑娘离开,是不是说明她已经完成任务,教会你所有高深的武功?” 陆沉点头道:“是,不过我还在练习当中,距离出师还远着呢。” “要不我们切磋一下?”厉冰雪眼中泛起雀跃的神色。 陆沉稍稍迟疑,他在江华城里亲眼见识过林溪和厉冰雪的交手,很清楚自己和她们之间的差距。 按照师姐的说法,厉冰雪对于搏杀有着丰富的经验,吃亏在于内劲没有她深厚,所以在硬碰硬的交手中略逊一筹。 她在临行前点评过陆沉的武功,因为之前九年时间里刻苦修习守正诀,基础十分牢固扎实,参悟上玄经之后称得上突飞猛进,一般的对手足以应付。 但是他踏入门槛的时间实在有些短,这种差距必须要靠勤奋苦练追平,没有任何醍醐灌顶之类的捷径。 简而言之,陆沉现在的实力想要从林溪或者厉冰雪手下全身而退没有可能,顶多能支撑一盏茶的时间。 当然师姐也称赞过他的悟性,或许在几年之后他能进步到勉强打平的水准。 陆沉并不担心落败会丢脸之类的问题,与厉冰雪这样的高手切磋对自己来说同样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那便试试?”他微笑着应道。 所谓试试就逝世,结果毫无悬念。 虽然厉冰雪赢得很轻松,但她脸上并无丝毫看轻之色,反而带着几分惊讶说道:“我记得当时林姑娘说过,伱大概半年前才参悟内劲的门槛?” 陆沉颔首应道:“是的。” “难怪她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跑来教你武艺,你这样的悟性如果不学高深武功委实可惜。仅仅半年你就有这样的进步,再给你几年时间,江湖人排定的武榜肯定会有你的名字。这样也好,我能安心一些了。” 厉冰雪脸上的笑容颇为轻松。 这话听着似有几分深意。 陆沉便问道:“安心?厉姑娘此言何意?” 两人返回花厅饮茶,厉冰雪边走边说道:“过几天会有大朝会,届时会确定江北大捷的封赏诸事,我们的去向也会落实。等开完大朝会后,陛下按例会在宫中设宴,我们和朝中大臣以及一部分勋贵子弟都会参加。问题在于,这场宴会的时间刚好和每年的筵论重合。” 陆沉对朝廷的细务缺乏了解,便虚心地问道:“何为筵论?” 厉冰雪答道:“每年十一月初至腊月上旬,朝廷都会开启经筵与论武,前者是为研读经史而举行的御前讲席,置讲官大多由翰林学士充任,后者则由京军各级将官比拼武艺和兵法,二者合称筵论。经筵肯定与我等无关,但是论武这件事,我觉得京军肯定会借着这个由头压下边军将官的风头。” 陆沉微微皱眉道:“边军将士的风头源自于江北大捷,难道一场所谓的论武就能让京军扬名?” 厉冰雪哂笑道:“所以我不喜欢待在京城,这里很多人总有一种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处事风格。” 陆沉这时忽然明白过来,厉冰雪主动与他切磋不是想要在他面前彰显武功境界,而是担心他的武艺太差,很有可能成为京军武将针对的目标。 厉冰雪望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心意,嫣然一笑道:“放心,到时候对面下场的也只会是年轻将官,据我所知没有特别厉害的高手,你的武功足以应付。再者你这次名扬京城也不是靠战场搏杀,而是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只要随便应对几下,陛下自然会叫停后面的挑战。”
“我其实不担心这个,只是觉得……” 陆沉微微停顿,神情复杂地说道:“陛下也挺不容易的,成日里要面对这群糊涂人。” 厉冰雪扬眉道:“糊涂?他们一点都不糊涂。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这些人个个都是精湛自如,有时候连我爹都忍不住感叹,要不是靖州掌握着大齐西北门户,将士们的饷银肯定要不到。即便如此,这么多年也没有实额发放的时候,每次都会克扣几分,要是我爹从中再捞一笔或者对下面监管得不严格,将士们顶多能拿到三成的饷银,这连养家糊口都不够,还谈什么保家卫国?” 陆沉轻叹一声,道:“如果不是令尊和萧大都督在边疆支撑大局,无法想象局势会糜烂到怎样的地步。陛下纵然有心改变这一切,朝中的症结却过于深重,很多时候他也只能无奈以对。说到底,左相在朝中的实力太庞大,即便他通过种种方式表明自己不是权臣,可这两个字早已成为现实。想要捅破这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恐怕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 说到这儿,他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件半年前的往事,继而陷入沉思之中。 厉冰雪望着他眉头微皱思索的模样,并未出言打扰,只是安静地看着。 …… 南城八平坊,右相府邸。 散朝归府的右相薛南亭来到正堂,抬眼看向毕恭毕敬站着的长子薛若谷,淡淡问道:“今日可有陆家的拜帖?” 薛若谷答道:“回父亲,并无。” 薛南亭目光微凝,悠悠道:“陆沉虽然年轻,却足够沉得住气,你要多学学这等气度。” 薛若谷时年二十三岁,去岁中了进士,如今在翰林院修史。 他性子本就沉稳,又在翰林院这种清贵衙门修身养性,听闻这话不禁略有些感慨,暗道那位名叫陆沉的校尉属实命好,竟然可以凭借武将身份得到父亲这般郑重的认可。 虽然稍稍不服气,薛若谷还是恭敬地答应下来,又道:“父亲,叔爷不是在家书中说过,陆校尉肯定会登门拜访?” 薛南亭不疾不徐地说道:“叔父自是一片好心,唯恐陆沉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提点过那孩子进京之后马上来我这边拜会,也算是告诉京中那些无事生非的纨绔们,陆沉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欺辱的边军武将。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小心谨慎,难怪两位大都督对其赞赏有加。” “小心谨慎……”薛若谷终于忍不住,垂首说道:“父亲,他在矾楼中险些与李三郎发生直接冲突,现在京中很多人都在笑话李三郎,又说陆沉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这似乎谈不上小心谨慎。” 薛南亭抬头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这就是为父让你待在翰林院修史的原因。” 薛若谷微露不解。 薛南亭没有故作玄虚,温言解释道:“李三郎主动结交陆沉,一方面是希望在陛下心中扎根刺,另一方面则是要拉拢陆沉进而通过他来改变其他边军武将的想法。在当时的局面下,陆沉如果稍稍软弱,他的处境就会变得极其尴尬,岂不闻人言可杀人乎?正因为他足够小心足够敏锐,才能当机立断地斥责李三郎,从容立于不败之地。” 薛若谷认真地听着,心中渐渐回过味来。 薛南亭又道:“也是因为这样的考虑,陆沉明白自己身为边军武将,必须要远离朝中各方势力,如此才能让陛下放心,所以他没有来拜会我。这几天陛下的心情明显不错,与陆沉之前的面圣应该脱不开关系。” 薛若谷应道:“原来如此,儿子受教了。” 便在这时,府中老管家进来禀道:“相爷,许大人来了。” 薛南亭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颔首道:“请他到外书房相见。” 片刻过后,薛南亭独自来到外书房,一位年过四旬面容清癯的文官起身行礼道:“见过薛相。” 薛南亭平静地说道:“许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这位姓许的文官落座之后,直截了当地说道:“薛相,四天后便是大朝会。近来那些人私下串联,就等着在大朝会上鼓噪生事。依下官猜测,无论是陛下要在江北另设新军,还是将边军几位都指挥使调入京军,他们肯定都会不遗余力地反对。” 薛南亭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知道。” 许姓文官凝望着他沉稳的面庞,压低声音道:“敢问薛相,我等是否要趁势出手?” 薛南亭没有立刻回答,冷静地思考着。 良久之后,他缓缓道:“有些事陛下不好开口,我等身为臣子自然要体恤圣意,再者如果不能修正一些人错误的想法,北伐将会变得遥遥无期,最终成为一场空谈。” “下官明白了。” 许姓文官神情肃穆,语调无比坚定。 126一日两郡公 九锡广陵春雨126【一日两郡公】齐建武十二年,十月二十八。 历书曰,鹖鴠不鸣。 寅时三刻,拂晓之前,宫前广场上已然人头攒动重臣齐聚,除了极个别不在京城的高官之外,七品以上京官皆已在此等候。 文臣武将各有群属,虽然谈不上绝对的泾渭分明,但也大抵能看出一个又一个相对固定的圈子。 广场周遭有宫人举着火把,借着摇曳不定的火光,人们的目光大多集中在东侧那个角落,那里站着十二位边军武将,也是今天这场大朝会绝对的主角。 三位都指挥使陈澜钰、贺瑰与霍真站在最前,后面按照军职依次排列,每个人都身体挺直姿容肃立,将凛冽锐利的气势显露无疑。 七名都尉之后,便是一对目前来说军职最低的年轻男女。 哪怕是在这种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陆沉和厉冰雪依然好似一对璧人,格外吸引众人的视线。 “我怎么觉得,那些大人们好像是在看猴儿。” 陆沉轻声自嘲着。 厉冰雪莞尔道:“这就是我讨厌京城的原因。对了,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多吃点东西?” 陆沉应道:“吃了很多,现在还有些撑。” 厉冰雪悠然道:“那就好,今天的朝会肯定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话音未落,前方宫门徐徐打开。 随着纠仪御史一声唱和,百官鱼贯而入。 齐国皇宫经过几次扩建,如今前朝以端诚殿、垂拱殿、崇政殿和文德殿组成,其中文德殿是天子日常办公和私下召见重臣的场所,崇政殿为天子讲学之所,垂拱殿则是常朝之地,端诚殿便是大朝会举行的地方。 在礼部官员的导引下,百官按文东武西,分别从左右掖门进入皇宫,上品级桥、过奉天门,来到端诚殿前方的广场,按照品阶列定位置进入端诚殿。 陆沉和厉冰雪站在武官这一列的中后部,距离御阶之上的龙椅大概有七八丈之远。 旋即鼓声棰响。 待第三遍鼓声止歇,又听得恢弘中和的韶乐响起,天子在前导后扈下御临端诚殿。 丹陛大乐奏响,礼部官员呼号,百官对天子行四拜礼。 至此,礼仪方成。 群臣对这套程序了如指掌,并未出现任何差错,陆沉因为昨日便得到宫中太监的面授机宜,因此也能像模像样地跟着做完。 他知道这还只是普通的大朝会,而非正旦或者大庆之类的大朝,相对而言礼仪较为简洁,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凸显天家的威严。 殿中气氛沉凝,百官尽皆肃然。 龙椅之上,李端环视下面的大臣,在经过某个角落时稍稍停顿,然后继续往旁边移动,平静地说道:“众位卿家,今日之大朝会来得稍微迟了些,朕本想在月中时举行,考虑到北边还没有送来详细确切的战报,便往后推了半个月。” 他的语调一如往常,既无明显的热切之意,也没有任何夸大之辞。 群臣心知肚明,北边的战报究竟意味着什么。 李端看向文臣班列当中一人,温和地说道:“丁尚书。” 兵部尚书丁会立刻出班道:“臣在。” 李端道:“就由爱卿来说一说北边的战报。” “臣遵旨。” 丁会面上微带喜色,仿佛他是真心为边军将士取得的胜果骄傲自豪,不疾不徐地说道:“北疆战事起于四月二十五日,伪燕东阳路军队悍然进犯我朝淮州北境。终于八月十二日,伪燕沫阳路江华城守将孟智祥举城归顺。” “此战持续三个半月,我朝将士奋勇果敢万众一心,先后取得广陵大捷、青峡大捷和江北大捷。歼灭、俘虏伪燕和景朝士卒八万二千余人,收复盈泽、永春、阳翟、江华、将乐、尤溪和旬阳七城,靖州和淮州就此连成一片,不再被伪燕军队隔开。” “百万北地子民重回大齐治下,伪燕的阴谋被直接挫败,此乃十二载以来普天同庆的大胜,臣为大齐贺!为陛下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丁会的语调逐渐抬高,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群臣山呼万岁,无论他们内心作何想法,此刻脸上的神情都大致相同,无不洋溢着激动与慷慨之色。尤其是一些年过五旬的老臣,在听完这个简略却详细的战报后,更是老眼之中泪花闪动,情不自禁地朝着龙椅上的天子叩拜。 “众卿平身。”李端望着这一幕颇为动容,或许这一刻他想起十三年前旧都失陷,自己在茫然与恐惧中担起延续国祚的重任,那时候他整晚都睡不好,唯恐睁开眼便听到景朝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的消息。
彼时彼刻,他怎能想到这十二年来自己不仅守住衡江以南半壁江山,还能转守为攻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 群臣渐渐平息下来,李端动情地说道:“若非有朝中众卿忠心耿耿,边军将士舍命为国,焉能有此大胜?朕这些年每每想到旧都沦陷,天家宗庙被毁于一旦,便常有万般愧疚之心,若干年后将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朕……朕实在是不孝子孙啊。” 天子声音发颤,登时引来下方更大的声浪。 “陛下,是臣等无能,不能为君上分忧,臣罪该万死!” “陛下,阴霾渐去,光明复现,我朝定然能收复江北故土!” “还请陛下宽心,万万以保重龙体为念!” 群情汹涌,好一派纷繁喧杂场景。 陆沉微微垂首,一言不发,静静地旁观着这等景象。 李端喟叹一声,抬手擦了擦眼角,又颇为欣慰地说道:“如今江北大捷收复七城,百万百姓重归大齐治下,朕这些天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今年岁末大祭,朕要将此战的战俘和胜果献于太庙,告慰天家历代君王之灵。” 群臣纷纷颔首称颂。 李端又道:“朕今天想同众位卿家说说心里话,藏了十三年的心里话。元嘉之变,如今提起的人越来越少,朝堂之上几近绝迹,朕知道众位卿家是不想让朕难堪,但是朕如何能忘?旧都失陷、皇宫被焚、宗庙被毁,先皇、母后与诸位皇兄薨逝,大齐遭受立国百四十年从未有过的耻辱。” 他双眼微微发红,望着群臣说道:“这是朕的耻辱,是诸位爱卿的耻辱,更是大齐朝廷的耻辱!朕,一日不敢或忘!” 在听到这句话后,陆沉的心情稍稍有些怪异。 他能理解皇帝如此激动的原因,毕竟对于一位有着宏大抱负的帝王而言,南齐的境况实在尴尬,外有强敌内有掣肘,无论想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要不是有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名将的支撑,李端或许什么都不成。 但是这其中有件事和陆家有关,当年河洛城那把烧死先帝和太子的大火,是陆通苦心孤诣筹谋四年准备的复仇手段。 陆沉当然会站在自家老爹这边,更何况陆通为被冤死的杨光远大帅复仇无可指摘,只是他终究还没有修炼到那种老狐狸的程度,心中难免会有一些纠葛。 这便决定了他不可能像厉天润那样对天子毫无防备,或许这也是他坚定地想要回到边境的原因之一。 大殿之内,听到天子这番情真意切又振聋发聩的言辞,百官尽皆肃穆以对,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唱反调。 李端稍稍平静一些,缓缓道:“朕庆幸还有众卿支撑,还有数十万不惧生死为大齐搏命的儿郎们,让朕可以缓过劲来。他们为国效命,朕又岂能视而不见?故此,今日朕召开大朝会,便是要为这些参与北疆战事的将士们论功行赏!”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群臣早有预料。 李端目视旁边的太监,后者随即便向前一步,摊开圣旨念出两道封赏。 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因功加封为崇安郡公,勋封柱国,赐食邑五千户。 靖州大都督厉天润因功加封为怀安郡公,勋封柱国,赐食邑五千户。 在齐国的爵位体系中,开国郡公为第四等,次于亲王、郡王和开国公。 柱国则是勋官体系中第二等,仅次于上柱国。 对于边军将帅而言,这样的封赏已经称得上顶格,毕竟齐国对于爵位的封赏历来十分谨慎,李端登基十二年也只有刚刚继位时封赏过两位开国公。 百官当中有人认为封赏稍微有些过,毕竟萧、厉二人先前都是伯爵,如今直接跨过侯爵加封为郡公,未免不太合适。但是因为李端先前的铺垫,将江北大捷的意义提升到极其重要的地步,这个时候他们很难再行反对之举。 故此,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殿内响起一片“陛下圣明”的称颂声。 武官班列之中,陆沉忽然不着痕迹地扭头看了一眼厉冰雪,微笑着轻声道:“恭喜。” 厉天润如今是郡公之爵,又是手握十万大军的边军大都督,在朝中的地位再进一步,哪怕面对执掌大权的枢密使和上将军也能平起平坐。 身为他最疼爱的长女,厉冰雪如今可谓真正的天之娇女,李三郎之流在她面前压根不值一提。 然而厉冰雪面上却无太多的喜色,她转头迎着陆沉的注视,眸中隐约泛起几分担忧。 127龙蛇 九锡广陵春雨127【龙蛇】在大朝会这种庄严肃穆的场合,身旁四周都有人,陆沉肯定无法与厉冰雪详细论说。 他看出对方眼中的忧色,很快便明白个中缘由。 厉冰雪显然是担心天子将两位边军大都督抬得太高,引来殿内百官的嫉恨,接下来最重要的决议会遭到群臣的激烈反对,甚至有可能影响到边疆的局势。 陆沉稍稍沉思,便轻声说道:“不必担心。” 厉冰雪在听到这几个字后,心中忽地安定下来,轻轻一笑收回目光。 龙椅之上,李端对群臣的反应早有预料,他那番作态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如此不能堵住他们的嘴。无论后续的想法能否顺利成行,他都要先确保萧、厉二人的封赏,否则对不起这两位对他忠心耿耿的大帅。 这件事解决之后,他的情绪平静下来,温言道:“如今边军收复江北七城,暂由靖州都督府管辖,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接下来如何确立七城的防御归属,诸位卿家且议一下吧。” 群臣才刚刚从惊讶中平复,原以为天子会顺势提起边军大都督以下将士们的封赏,没想到会直接进入这个极其重要的议题,殿内一段时间鸦雀无声。 如今齐国的军队体系中,成州、贺州、道州和太平州四座都督府的兵力都不算多,这几处的职责是保护齐国的西部、中部和西南部疆域的安定。 靖州和淮州都督府犹如一左一右两道铁闸,将伪燕的军队拒之门外,庇护着江南肥沃富饶之地的安全。 现在靖州都督府收复江北七城,如果将这片区域划入靖州治下,那么厉天润手中的兵力将会达到一个令人担忧的数量。 可要是再设一座江北都督府,大部分朝臣都不赞同。 这显然是个两难的选择。 其实在这场大朝会之前,有资格在御前发表看法的重臣都思考过此事,这里面关系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朝廷究竟是会选择维持现状还是从此开始推动北伐。 如果要维持现状,意味着靖州都督府的权柄必须拆分,否则厉天润的兵权太盛令人不安,可是天子刚刚才加封他为怀安郡公和柱国,立马又切割对方的军权,这件事想想都知道不怎么靠谱。 殿内持续寂然,很多重臣都在等待旁人站出来表态,与先前的喧杂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端此时一点都不着急,好整以暇地安坐龙椅之上。 一片沉默之中,那位站在武官班首的老臣缓步而出,拱手一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目光微凝,颔首道:“郭枢密请说。” 年过五旬的枢密使郭从义不慌不忙地说道:“江北七城自然应该归属于靖州都督府,不必再设一座江北都督府,原因并不复杂。七城之地与伪燕沫阳路接壤,需要一位擅长军事久经沙场的大帅坐镇,没人比厉都督更合适。” 这番话引来一些大臣惊讶的目光。 在他们看来,两位边军大都督加封郡公之后,最尴尬的人便是枢密使郭从义和上将军王晏,这两位执掌枢密院大权的军方大人物如今都还只是侯爵,陛下显然没有同步提升他们爵位的打算。 论军职,他们是边军大都督的上级,论爵位却要低一级。 依照国礼规制,将来相见时他们得先向边军大都督行礼。 因此他们心里肯定对萧、厉二人有些偏见,没想到此刻郭从义竟然主动替厉天润说话,难道这位深藏不露八风不动的老帅当真如此光风霁月? 李端心里同样有些意外,他望着郭从义的目光愈发显得温和,缓缓道:“枢密之意,增设江北数军,然后归属于靖州都督府?” 如今靖州都督府的编制是九军十二万人,江北七城至少需要增设四军,这意味着厉天润可以直接指挥的兵力将达到十八万人。 郭从义淡然道:“陛下容禀,臣之拙见,江北各地无需新设军队,只需要靖州都督府整体北移,将防线移动到西起沙河城、东至旬阳城一线即可。如此一来,靖州都督府的军队集中在江北区域,只需保留平阳府的枢纽地位,那么足以应对将来伪燕的反扑。” 殿内大部分人缺乏对边境地形的了解,无法立刻明白这个想法的真意,陆沉、厉冰雪以及其他边军武将却纷纷皱起了眉头。 郭从义又简单解释了一番。 在这次江北大捷之前,靖州都督府横跨衡江,在南北两岸各有一部分辖区,其中北岸是一个长度约两百余里的条形地带,以平阳为核心打造数道防线。 如今郭从义的提议用最简单的话来描述,那便是靖州都督府的管辖区域改为江北全部地区,留在江南的兵力悉数渡江北上。 李端沉默不语。 郭从义抬头望着天子,从容地说道:“陛下,江南地带的防御可以由道州都督府接手,从此以后靖州都督府便只需要负责江北的防务。简而言之,靖州都督府的权责没有减少,只是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进行一段距离的移动,从横跨两岸到专注江北之地。如果陛下允许,靖州都督府可以改为江北都督府,依旧保持原先的建制和规模。”
兵部尚书丁会不动声色地看向郭从义的侧影,心中生出强烈的敬佩之意。 今日大朝会上天子先声夺人,将萧望之和厉天润捧得极高,又用天家历代君王的大义名分压得群臣不敢反对,首次展露出他身为大齐天子的锋芒。 在确立厉天润的功劳和地位之后,天子顺势抛出江北之地的设防问题,摆在群臣面前的选择便只有两个,要么捏着鼻子让厉天润的军权进一步增加,要么就新设江北都督府,二者殊途同归,最终都是要增强边军的实力,为接下来的北伐做准备。 丁会虽然想站出来反对,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以及更加完善的建议。 朝堂论政虽然是立场先行,但是能否说服其他人却是关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身的想法和判断,光喊口号无疑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如今听到郭从义的建言,丁会不禁暗赞一声姜还是老的辣。 李端心里有过刹那的失望,他为今日的大朝会准备了很久,本想一鼓作气增强边军的实力,没想到刚刚开始就碰了一个钉子。 或许这就是不能一言九鼎的悲哀。 他可以强行压制郭从义的提议,强行新设江北都督府,但是这样一意孤行的决定没有任何意义。 一座边军都督府的设立,需要海量的银子和朝廷各级官员的配合,绝非口头上几个字眼那么简单。 李端望着老神在在的郭从义,心里那抹失望迅疾消失,不动声色地说道:“枢密所言,朕大抵明白其中缘由,只是如今江北防区扩大接近一倍,靖州都督府现有的兵力恐难应对周全。” 郭从义镇定地说道:“陛下且安心,厉都督知兵善谋,麾下将士勇猛善战,只要不是仓促进兵继续北上,稳守现有的地盘没有任何问题。北疆战事持续三个多月,边军损失亟需补充,朝廷也需要休养生息,军械、粮草、饷银和这次大捷的封赏对于国库而言也有很大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臣认为暂时不宜有大规模的动作,维持现状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虽然他从始至终都目不斜视,李端却心中一动,悄然转头望向文臣班首那位老态龙钟的宰相。 此时他怎会不明白,对于今天大朝会的各项议题,郭从义和李道彦肯定有过隐秘的商议。 这一文一武把持着朝堂大权,又都是江南门阀世族的代表性人物,虽然平时也会明争暗斗,但在一些关键的问题总能形成统一的立场。 比如在增强边军实力这件事上,他们绝对不会有丝毫分歧,必然会拿出反对的意见。 便在这时,左相李道彦缓缓道:“启奏陛下,老臣认为郭枢密的建言老成持重,堪为谋国之策。边军此番大胜,两位大都督功不可没,自然要重重嘉赏,故而老臣无比赞成陛下的封赏。不光是这两位大都督,如陈澜钰等都指挥使,如皇甫遇等都尉,如陆沉、厉冰雪等校尉,这些将领都应该获得相称的嘉赏,如此方能彰显朝廷赏罚分明之公允。不过——” 他微微一顿,老眼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这两年国内常有灾情,国库本就空虚,北疆战事耗费甚巨,接下来的赏赐又是一大笔银子。老臣身为宰相,没能为陛下分忧,委实愧疚难言,还请陛下降罪。” 他颤颤巍巍地躬身行礼。 李端心中一冷,面上却焦急地说道:“薛相速速搀扶。” 站在旁边的右相薛南亭一步上前,搀住李道彦的胳膊,愧然道:“左相此言令下官几无立足之地,是下官没有尽心国事,以至于国库空虚诸事难为。” 李道彦摇头叹息。 李端望着这一幕,宽慰道:“李相切莫自责,朕觉得郭枢密的建言确有道理,这件事容后再议,暂时维持现状并无不可。” 李道彦再度请罪,郭从义也表现得十分愧疚。 至于其他重臣,这个时候想来没有他们表态的余地。 武官队列中后部,厉冰雪神情漠然,满面冷冽之色。 陆沉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因为这样的场面想必在朝堂上发生过很多次。 大齐边军勇猛善战,萧望之和厉天润又是兵法大家,缘何十多年都只能困守原地,这么久的时间才能利用北方主动南侵的机会取得小幅度的进展? 原因就在于此,在于此刻发生在他们两人眼前的人心鬼蜮。 陆沉的视线往下,看见厉冰雪的双手攥紧成拳,指节微微发白,明白她在极力克制心中的愤怒。 他随即抬头看向前方,天子的面容略显模糊,但是大抵能看出来没有任何失态,显然这位君王早已习惯眼前的状况。 陆沉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启奏陛下,臣不赞同郭枢密的建言!” 殿内肃然一静,群臣纷纷循声望去,只见那抹站出来的身影格外高大魁梧。 正是分掌南衙十二军的两位大将军之一刘守光。 128不是不报 九锡广陵春雨128【不是不报】南衙两位大将军皆是从一品,受封伯爵,勋职为上护军,与边军大都督品级相同。 如今自然出现了差距,厉天润和萧望之明显超出他们一头。 李景达对此心怀嫉妒但也不敢吱声,他麾下南衙三军在北疆战事中没有立下太多功劳,另外一点就是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查证之后被抄家灭族。 他虽然没有被波及,御下不严的责任却跑不掉,因此这段时间非常老实。 如果从宏观的角度来分析南齐的朝堂格局,大抵可以分成天家宗室、南渡权贵、江南世族、新晋文臣和军方势力这几大部分。 军中的脉络相对而言比较简单,主要是萧、厉两位大都督统率的北方边军,和枢密院执掌的京军这两支主要的力量。 军方核心的权力层便是枢密使、上将军和两位大将军。 如今郭从义旗帜鲜明地反对增强边军的实力,上将军王晏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李景达觉得天子应该不会强行施为。 当刘守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时,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去,只见刘守光面朝天子目不斜视,神情沉静又坚毅。 李道彦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上方的天子,心情并不沉重,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刘守光应该就是陛下的暗手,在关键时刻出头支持他的决议。 老者脑海中快速浮现刘守光的家世和生平,很快便判断出这位大将军与边军大都督并无私交,想来是天子给了他某种允诺,比如将来提拔他为枢密使,也只有这样的诱惑才能让刘守光如此坚决地表态。 老者从来不会看轻天子,相反他很清楚这位君王的城府和隐忍,这十多年来潜龙于渊积蓄力量,总不会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与其一直在暗中猜测天子的手段,现在这般摆明车马自然更好。 他没有立刻站出来反驳刘守光,平静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李道彦能想明白的事情,郭从义自然也能做到心知肚明,他不动声色地扭头看了一眼刘守光,淡然道:“愿闻大将军高见。” “枢密当面,末将岂敢以高见论之。” 刘守光微微垂首,语气听起来十分恭敬,但是后面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锋利之意:“枢密和左相方才所言皆有道理,朝廷困难确有其事,很难支撑边军继续进行大规模的征伐之举。然而末将反复斟酌,仍旧觉得被动防守不是长久之计,伪燕和景朝必然卷土重来。” 他顿了一顿,神情肃然:“诸位大人,衡江北岸的敌人不会放弃南下的企图,划江而治谋求和平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对于他这番直白而又恳切的陈述,殿中大臣面露沉思,心中大多不以为然。 伪燕也好景朝也罢,过去十二年的种种事例已经证明他们攻不下淮州和靖州。 既然江南可以维持承平的岁月,有何必要大动干戈北伐? 如果齐军面对敌人拥有碾压的优势,他们不介意摇旗呐喊争取成为盛世名臣,说不定就能青史留名。然而人要懂得认清自己的实力,大齐耗尽举国之力能否打到河洛城下? 齐军若真是这般强大,景朝铁骑若真是不堪一击,当年北方的战事又怎会那般憋屈。 郭从义敏锐地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因此没有立刻反驳刘守光的看法。 这时一位文臣站出来说道:“刘大将军,下官不知划江而治这四个字从何而来?陛下提过北伐,朝中一直无人反对,只是要考虑到现实情况。这次江北大捷需要抚恤和嘉赏的将士超过十二万人,下官粗略估计至少需要三百万两白银,大将军有没有考虑过朝廷的艰难?” 刘守光抬眼望去,只见是刑部侍郎李适之,左相李道彦的长子。 父子同朝为官并不罕见,但是像李家这样父子皆居高位的比较稀少。 刘守光冷静地说道:“李侍郎言之有理,然而朝廷的各项开支总有轻重缓急之分。在本将看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增强边军的实力,其他方面可以暂时压一压。” 文臣之中登时出现一阵骚动。 工部侍郎屈丰华当即冷笑道:“刘大将军,朝廷各项用度皆有规制,如今每个衙门都在勒紧腰带过日子。就拿工部来说,京城通往成州的官道至今还未修成,只因银子不宽裕。如今大将军认为朝廷各衙应该再挤一挤,拿出银子增强边军的实力,不若先削减大将军麾下南衙六军的用度,为所有人做一个表率,可否?”
刘守光的提议仿佛捅了马蜂窝,在屈丰华鲜明地表态之后,其他部衙的高官也纷纷出言反对。 朝廷的银子当然不是随意安排,每年都有一定的计划,这其中军方要占据很大一部分,毕竟几十万军队的给养耗费甚巨。 江北大捷固然鼓舞人心,后续的支出也是令人头疼的事情。再加上如今接近年底,很多衙门都在为银子发愁,正想着能不能从国库里争取一些用度,刘守光却要火中取栗,怎么可能不引来众怒? 一时间,这位从一品的大将军仿若成为众矢之的,反驳和攻讦他的言论甚嚣尘上。 望着眼前群情汹汹的场景,厉冰雪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化作浓重的失望和冷漠。 这就是边军将士舍生忘死报效的朝廷? 她轻轻地冷笑一声,转头看向陆沉,却发现他面上并无失望之色,反而若有所思。 注意到旁边注视的目光,陆沉稍稍朝她靠近一些,极力压低声音道:“我知道陛下的打算了。” 厉冰雪不解地道:“何意?” 陆沉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陛下这是在请君入瓮。” 厉冰雪眼波流转,略带好奇地朝前望去,只见那位大将军刘守光面对十余名衣紫重臣的围攻,渊渟岳峙泰然自若,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枢密使郭从义原本心情悠闲,他以为刘守光挺身而出会有令人惊艳的想法,不成想仍旧是老调重弹那一套,指望着朝堂各部掏出银子支撑边军的提升,这简直是痴人说梦,自然会被群臣围攻。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到此打住,天子总不能违逆绝大多数重臣的想法固执地推动,然而郭从义发现刘守光极其沉稳地站着,龙椅上的天子也没有任何不忿之色,这一刻他心里不禁起了嘀咕,然后扭头看了一眼李道彦。 恰好便在此时,李道彦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交错,都能看出对方眼中有着不解之色。 喧嚣声渐渐止歇,面对群臣直接凌厉的围攻,刘守光唾面自干,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驳的言辞。 一道平静的声音适时响起。 “屈侍郎,本官应该没有听错,方才你说京城到成州的官道还未修好?” 屈丰华不知为何心中一紧,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人是右相薛南亭,这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面色淡然地望着他。 薛南亭出身于清源薛氏,在当地是宗族势力极为庞大的世家,历来与锦麟李氏齐名。但朝堂高官从来不认为薛南亭是世家门阀的代表,而是将他归到新晋文臣那一派。这里面牵扯到很多复杂的往事,此间不再赘述。 屈丰华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答道:“回薛相,目前只完成七成左右的进度,工部的存银已经耗尽,只能等到明年继续修建。” “哦。” 薛南亭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屈丰华不解其意,搞不清楚这位年富力强的宰相突然横插一句所图为何。 然而薛南亭的开口就像一个信号,紧接着另外一位文官站了出来。 其人年约四旬容貌刚毅,面朝龙椅上的天子说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微微颔首道:“说来。” 这位文官出声后,端诚殿内立刻安静下来,先前那些围攻刘守光的文臣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显然是不想沾惹到一丁点的麻烦。 因为此人名叫许佐,官居左御史中丞,正二品。 论实权他远远比不上宰相、枢密甚至是六部尚书,但这位许中丞绝对是百官心中最难缠的角色。 其人不仅直言敢当,而且素有清名,在大齐国内的文人清流之中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建武七年,若不是李端出面拦阻,许佐当堂弹劾吏部尚书险些让对方自绝于朝堂。 在看到许佐出面之后,屈丰华心中猛然泛起一阵寒意,抬头看向自己的座师、左相李道彦,然而只能看到老者的背影。 群臣紧张的注视之中,许佐语调冷厉地说道:“陛下,臣弹劾工部侍郎屈丰华贪墨舞弊,勾结地方商贾,大肆收受贿赂,私吞工部存银。从建武八年到今年,屈侍郎老家的族人入股十六家商号,屈家在当地修建七处庄园,寄在不同族人名下,但都是屈侍郎的私产。” 端诚殿内一片死寂。 屈丰华不断吞咽着唾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129如此君臣 九锡广陵春雨129【如此君臣】许佐冰冷的话语就像一盆冰水浇在一部分朝臣的头上。 一般而言,御史台的弹劾都是风闻奏事,比如怀疑某某大臣存在违反法度的行为,朝廷会给其人自辩的机会,同时让有司仔细审查。 但是许佐这次并非含糊其辞,而是明确指出屈丰华的罪证,甚至连他勾连多少商号、在老家修建多少庄园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在屈丰华惊骇欲死的时候,许佐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根据吏部留档的资料可知,屈侍郎出身贫寒,十三年前只是工部一个普通的员外郎。陛下定都永嘉之后,屈侍郎作为左相的学生弟子,凭借这层关系扶摇直上,短短几年便跃升为正三品的工部侍郎。屈家在当地本来只有老宅一座,如今不到六年时间,屈家拥有的田地、宅邸、庄园、余财、商号股子不计其数。” 他转头望着屈丰华,目光冷峻地说道:“屈侍郎果真是敛财的好手,难怪京城到成州的官道修了六年,至今还有一半道路坑坑洼洼!本官起初接到密报时,还不相信侍郎胆大若此,便让几名御史花费半年时间亲自去走了一趟这条官道,本官才知道多少国帑进了屈侍郎的私囊!” 这一刻,满殿寂然无声,群臣沉默垂首。 屈丰华颤颤巍巍地站着,仿佛随时都能倒下。 龙椅之上,李端幽幽道:“朕方才听左相和郭枢密之言,本来已经打消增强边军实力的念头,因为朝廷方方面面都要花银子,一味将国帑用在军事上,未免不顾民生穷兵黩武。又听得屈侍郎一番义正言辞,将刘爱卿说得哑口无言,朕更是深以为然,毕竟众卿家都是为国朝着想,又怎能厚此薄彼呢?” 他抬起头,望向屈丰华说道:“好一位用心国事的屈侍郎啊。” “陛下!臣罪该万死!臣……臣支持刘大将军所言!” 屈丰华不再顾及仪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都在发抖。 如果许佐语焉不详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他还有勇气辩驳一番,毕竟李道彦是他的座师,很多文臣看在这层关系上都会声援一二。 然而对方一出手便是翔实的指控,他连自辩的借口都找不到,这个时候再嘴硬只会惹来天子盛怒之下的辣手。 文臣之首,李道彦微微皱眉,老脸上泛起幽冷的神色。 他心中喟然一叹,看来陛下壮大边军的决心已经不可阻挡。 屈丰华改弦更张的表现看似可笑,其他朝臣却没有奚落之心,尤其是先前参与围攻刘守光的大臣,此刻都是惴惴不安。 哪怕是那些家世优渥的世家子弟,为官多年都不敢保证自己绝对干净,御史台若是狠心去查,自然也能找到一些把柄。 但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许佐还没有继续开火,又有一位大臣站了出来。 此人便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历来站在旁人不太注意的角落,除非天子开口询问,否则极少主动出班奏禀。 “陛下,臣有本奏。” 秦正不疾不徐地说道。 李端仿佛忘记了满面惶恐等待判决的屈丰华,扭头望向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微微颔首道:“说来。” 秦正轻咳一声,稍稍抬高语调说道:“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此案已经了结,陛下命臣继续深入探查,织经司不敢懈怠,如今已有初步的结果。” 李端道:“报来。” 对于大部分朝臣而言,今天大朝会上的风向犹如雾里看花,纷繁复杂找不到头绪。 除去最开始对两位边军大都督的封赏属于正常程序,接下来郭从义、李道彦、刘守光和一众文臣的争论焦点便在于是否增强边军的实力,至此还能勉强看得清楚,但是左御史中丞许佐的出面让形势急转直下,不仅三言两语坐实屈丰华的罪名,更狠狠地震慑住其他人。 徐温通敌叛国一案,李道彦主动退让一步,提议由织经司调查朝廷各衙门,算是对天子的让步,目的在于限制边军的举动,避免萧望之反攻北燕将整个朝廷拖下水。 但是织经司查了两个月没有进展,迄今连身为徐温直属上官的李景达都安稳地站在朝堂上,很多人渐渐忘记这件事,直到此刻秦正提起才想起来。 莫非织经司又有发现? 李景达无比紧张地看着秦正,心想自己并未做过通敌之举,对徐温的事情毫不知情,总不能强行将自己拖下水,逼迫他支持天子的决议吧? 秦正昂然肃立,缓缓道:“陛下,织经司这段时间仔细探查,暂未发现朝中有人如徐温一般背叛大齐。” 李景达暗暗松了口气,又在心里骂道:“那你莫名其妙站出来是不是有毛病!” 秦正又道:“不过织经司广陵衙门另有发现。半年之前,广陵之战爆发前夕,广陵衙门抓获伪燕察事厅探子数人,又查出广陵顾家与敌人勾结。这顾家乃是当地富商之族,战事爆发以前时常往北行商,在这个过程中被伪燕察事厅拉拢腐化,频繁向伪燕提供淮州当地的各种情报。”
听到这儿,工部侍郎屈丰华面色灰败,身体瘫软于地。 秦正压根没看他一眼,继续说道:“织经司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顾家家主顾子思的亲妹早在八年前便被工部侍郎屈丰华纳为妾室。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屈侍郎开始在朝中攀升。目前织经司已经掌握一些证据,可以证明屈家的产业当中,有一部分是伪燕察事厅私下贿赂。” “陛下!陛下!臣没有,这是污蔑,臣真的没有勾结伪燕探子!” 屈丰华惶然大叫,满眼惊恐之色。 贪腐虽是重罪,但是只要他将脏银上交朝廷,李道彦和其他重臣再帮忙说几句开脱之言,他顶多就是一个流放三千里之罪,最坏的结局也就是自己被处以极刑,不会牵连到家人。 大齐立国一百多年,对于贪腐之罪历来不会赶尽杀绝。 可是私通敌国的罪名严重无数倍,徐温被抄家灭族的例子就在眼前。 这条罪名屈丰华无论如何也不敢认。 李端漠然道:“秦正,他说你这是污蔑。” 秦正沉静地说道:“陛下,织经司办事谨守朝廷法度,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处。此案卷宗详尽齐备,臣与织经司同僚夜以继日连续查了两个月,确定屈侍郎与伪燕察事厅探子勾结,多次出卖我朝内部隐秘。” 屈丰华带着哭腔说道:“陛下,臣是大齐的臣子,没有任何理由勾结敌国,还望陛下明察,这里面肯定有很多误会——” “住口!” 一道苍老的声音将他后面的话堵在嗓子眼。 左相李道彦转过头来,那双老眼中满是无尽的失望和愤怒,这般姿态极少会出现在他身上。 他知道屈丰华贪婪成性,或许是因为少年时家中过于贫寒凄苦,掌权后便大肆搜刮敛财,这些事在他看来并不重要,毕竟朝堂上的官儿没有几个能做到清如许,撤换屈丰华换上别人大抵也是如此。 像许佐那样甘于家徒四壁的清流是极为罕见的特例。 只要屈丰华能在工部安心做事,李道彦懒得理会他是否贪点银子,最多也就是偶尔敲打他几句。 然而李道彦没想到这厮竟然暗中勾结敌国探子,这是在挖大齐朝廷的根基! 不仅仅是天家的根基,同样也是江南世家的根基! 一念及此,老者转向天子躬身一礼,无比痛心又自责地说道:“陛下,老臣身为宰相,对于屈丰华贪污舞弊和通敌卖国之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无论牵扯到何人头上,朝廷都不可姑息。至于老臣自己……” 李端这一次没有立刻宽慰,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位拥趸甚众的宰相。 李道彦喟然道:“老臣年事已高,委实不堪大任,还望陛下允准老臣辞官归乡,另择贤能任之。” 群臣尽皆慌乱。 李端将那些反应尽收眼底,然后缓缓道:“左相切莫如此,屈丰华罪该万死,朕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但是这件事与左相并无关联。如今国事艰难时局复杂,朕岂能离开左相的臂助?” 李道彦垂首道:“老臣愧对陛下的信重!” 李端思忖片刻说道:“依朕看来,屈丰华只是个例,不能代表朝堂诸公。这样吧,让刑部和大理寺彻查其种种罪行,然后昭告天下公之于众,满朝文武以此为戒,左相意下如何?” 李道彦很清楚天子这番话的意思,屈丰华这桩案子到此为止,抄家灭族都是他应有的下场,但是朝廷不会大肆株连。 这是天子能接受的底线。 老者再度行礼道:“陛下圣明,老臣远不及万一。” 当即便有几名禁卫进入端诚殿,将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屈丰华拖了下去。 一片静谧之中,大将军刘守光再度奏道:“陛下,臣奏请于江北七城增设四军,合计五万兵力,靠近双峰山脉的两军由淮州都督府管辖,西边的两军由靖州都督府管辖。” 李端平静地环视群臣,从容地问道:“众卿家可有反对的意见?” 无人作声。 李道彦和郭从义没有发话,其他重臣仿佛还沉浸在屈丰华被直接带走的震惊之中。 右相薛南亭抬头看向天子,君臣目光交汇,他旋即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启奏陛下,臣支持刘大将军的建言!” 御史中丞许佐立刻附议。 越来越多的大臣出面表态支持,附和声不绝于耳。 厉冰雪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她转头望着陆沉,轻声道:“真不容易呢。” 陆沉点了点头,他忽然明白厉天润那般信任天子的原因。 130煌煌大势 九锡广陵春雨130【煌煌大势】江北四军的增设成为定局,细节问题当然不会在大朝会上商议,比如兵员、军械和饷银诸事,这是枢密院的职责。 李端不想给一些人拖延的机会,沉稳的语调在殿内回响:“朕参考过靖州都督府送来的边境地形图,决定将新增四军分别命名为阳翟、盈泽、江华、旬阳。其中阳翟军和盈泽军归靖州都督府管辖,江华军和旬阳军归淮州都督府管辖。” 齐国军队的命名遵循两种规则,其一是以驻地为名,比如广陵军和盘龙军。 其二则是有特殊地位的军队,比如陈澜钰统率的镇北军,亦或者是京军南衙以“威”字命名的十二支军队。 天子的决定并不出奇,群臣没有反对的理由和必要,因此纷纷附和。 李端又道:“关于新增四军的都指挥使,郭枢密可有举荐的人选?” 此刻郭从义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虽说心中还有一些抵触,但也知道大势不可逆的道理,坦然接受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起初他和李道彦的想法接近一致,天子调边军武将入京是为了改变军中的势力格局,因此他们寄希望于将这些新锐武将留在京中,无论枢密院还是兵部都有足够的虚职安置他们。 然而天子压根没让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直接用一招釜底抽薪堵住绝大多数朝臣的嘴,让江北四军的增设成为不容置疑的事实。 表面上看只是倒了工部侍郎屈丰华一人,但是能够站在今天的朝会上,并且有资格开口发言的重臣哪个不是人精? 这件事根本不能细想,他们越想越会觉得心中发寒。 在刘守光提议增强边军实力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是刑部侍郎李适之,接下来才是屈丰华。换而言之,屈丰华的表态是一个完全随机的事件,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一点,包括天子和左御史中丞许佐。 李适之的言辞还算中正端方,并无出格之处,再加上他是左相李道彦的长子,所以没有成为许佐弹劾的对象。但是屈丰华则完全不同,他的用词过于凌厉直白,成为其他人对刘守光群起而攻之的引领者。 然后他便遭到许佐强硬有力的弹劾,接下来秦正的指控更是给屈家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在屈丰华被当场拿下之后,群臣不由得会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跟在李适之后面发言的不是屈丰华,而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位,会不会是类似的下场? 从许佐和秦正果决的反应来看,他们肯定不会只有屈丰华一人的罪证,否则在不确定谁会第一个跳出来的情况下,他们无法确保能够掐灭朝会上反对的声音,从而让刘守光的提议顺利通过。 天子见好就收,没有顺势大发雷霆,但这种引而不发的震慑有着极好的效果,以至于他的政令可以首次畅通无阻地推行下去。 像郭从义和李道彦这样的重臣自然不担心会沦落到屈丰华的下场,然而天子在这场博弈中取得全面的优势,逼得这两人身边的文武百官不敢表态,便已经达到他的目的,因为郭、李二人总不能亲自上阵不留半点余地。 一念及此,郭从义心中轻声一叹,微微垂首恭敬地道:“关于此事,臣谨遵圣裁。” 李端又看向其他人,见群臣都没有表态的欲望,便淡然一笑道:“江北七城是靖州和淮州两地都督府通力合作收复的疆土,将士们需要嘉赏。既然如今要增设四军,朕认为从边军有功之将当中选择数人担任各军都指挥使较为妥当,郭枢密意下如何?” 郭从义躬身一礼道:“陛下圣明。” 李端转头朝旁边的宣旨太监微微颔首,后者便开始宣读一系列任命圣旨。 群臣尽皆凝神听着,抛开那些溢美之词,重点关注各人的实际军职。 淮州都督府来安军都指挥使贺瑰,调任江华军都指挥使,加封罗源县开国男,赏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 淮州都督府镇北军都尉苏章,擢为旬阳军都指挥使,赐紫金鱼袋。 靖州都督府广济军都指挥使霍真,调任阳翟军都指挥使,加封连江县开国男,赏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 靖州都督府安平军都尉皇甫遇,擢为盈泽军都指挥使,赐紫金鱼袋。 四名边军武将当即出班领旨谢恩,这场大朝会进行到此刻,终于给了他们亮相的机会,群臣无不好奇又有些羡慕地望着这几人。 天子的封赏并未结束,又有五人先后接到任命和封赏的圣旨,他们全部成为江北四军的高级武将,毫无疑问这九人将组成新设四军的骨架。 此番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还站在原地的便只有陆沉、厉冰雪和陈澜钰三人。 李端静静地看着接连出班谢恩的年轻武将们,心中不由得涌起激动和振奋的情绪,他为了今天这一场大朝会准备太久的时间,如今终于迈出坚实的第一步,他又怎能不喜悦。不过当他的目光扫到李道彦和郭从义等人,心情又渐渐平复下来。
行百里者半九十,他很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北疆战事中,淮州都督府的镇北军屡立战功,无论是最开始的守御之战,还是青峡之战当中的勇往直前,乃至后续战事中在伪燕沫阳路攻城拔寨,这支军队的表现都无可指摘。朕知道众卿家对这支勇猛的边军有些陌生,但是朕希望你们明白,在长达三个半月的作战中,镇北军先后歼灭和俘虏的敌军超过两万人,这接近他们自身兵力的两倍!” 李端稍稍抬高语调,望向始终平静肃立的陈澜钰,继而微笑道:“陈指挥使,你可愿留在京中为朕分忧?” 这句话立刻让朝堂高官神情凝重起来。 陈澜钰徐步上前,不卑不亢地行礼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天职,臣自当竭力而为!” “很好。” 李端面露赞许,随即看向一直沉默的李景达说道:“李卿家,朕准备让陈澜钰接任南衙定威军都指挥使,你是否赞同?” 李景达麾下南衙六军当中,元行钦堪称第一大将,其他人也都具备足够的军功和资历,本来像铁桶一般牢不可破。然而前段时间徐温的身份败露,堂堂定威军都指挥使竟然与敌国探子勾结出卖大齐情报,这件事对他造成的影响极大。 否则他在今天这场大朝会上不会安静如鸡。 此刻听到天子的问询,看了一眼殿中满身儒雅气质的陈澜钰,李景达只觉嘴里发苦。 他如何不知道陈澜钰是萧望之最信任的大将,而且自身能力极强,这样的人进入南衙京军,将来必然不会局限在都指挥使的军职上。他用大脚趾都能想到天子这个安排的用意,说不定就是为了以后取代自己。 然而他如何能够阻止? 虽说他和徐温通敌叛国这件事没有关联,可是谁知道秦正那头老狐狸有没有在里面掺点料? 更不必提陈澜钰的军功和资历完全足够,平调都指挥使甚至有些亏待。 李端见状便问道:“李卿家莫非有不同的看法?” 李景达心中一凛,连忙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臣并无其他看法,陈指挥使足以胜任。” 李端淡淡一笑,这才看向陈澜钰说道:“拟旨,加封陈澜钰为永福县开国子,赏食邑五百户,赐紫金鱼袋。” 陈澜钰躬身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他的爵位比霍真和贺瑰要高一级,足以证明天子对他的器重和期许。 陈澜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李端又宣布对厉冰雪的封赏。 相较于其他边军武将爵位、军职和勋官的种种提升,厉冰雪的嘉赏显得稍微有些简单。 她没有那些五花八门的名号,仅仅是职衔从校尉擢为都尉,仍旧统领着靖州飞羽营,但是群臣包括陆沉在内都非常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绽放明艳的神采,犹如一枝傲然凌寒的梅花在殿内盛开。 原因便在于圣旨中的一句话。 “……飞羽营骑兵扩充两千人,兵卒由靖州都督府选拔,军马由太仆寺在半年之内供应齐备。” 朝堂重臣之所以不看好北伐的成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大齐缺战马,尤其是元嘉之变以后,北方的养马之地都落入景朝手中,齐国只剩下成州几处养马地,而且时常与沙州七部发生冲突。 整个靖州都督府只有飞羽营这一支成建制的骑兵,四千骑便已是厉天润能够凑出的极限,因为精锐骑兵必须要一人双马,否则无法保持长距离奔袭作战的高机动性。 作为对比,景朝部分精锐骑兵甚至可以达到一人三马。 年过五旬的太仆寺少卿听到那句话后,面容好似苦瓜一般,但是他不敢出声反对,因为屈丰华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的屁股底下也没有那么干净。 厉冰雪清亮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臣谢过陛下隆恩!” 她丝毫不在意爵位和赏赐,飞羽营增强实力意味着她的父亲可以拥有一支更加强大的骑兵,如此便可以从容地应对北方强大的敌人。 李端望着这位年轻女将英姿飒爽的模样,不禁心有所感,然后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陆沉。 真是一对璧人啊。 皇帝这一刻心中忽然浮起这个古怪的念头,随即暗暗一笑,这些年轻人主意都很正,自己没必要徒惹人厌。 大朝会进行至此,李端在用屈丰华的案子逼迫左相李道彦让步之后,一应决定都无比顺利地推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天子终于可以松口气,然后稍稍抬高语调:“陆沉。” “臣在。” 一个挺拔的身影迈步而出,进入所有朝臣的视线里。 131陆沉的一小步 九锡广陵春雨131【陆沉的一小步】在这场大朝会之前,陆沉的名字便已经频繁出现在京中各大府邸的暗室商谈之中。 京城花魁顾婉儿自赎其身、甘愿进陆宅为奴为婢侍奉左右这件事的影响力极其恐怖,堪称建武十二年从头到尾,在京中仅次于江北大捷的奇谈。 令绝大多数人都想不到的是,陆沉不仅没有笑纳绝色美人,反而转手将其托付给靖州厉大都督的掌上明珠,更增添了几分传奇的色彩。 市井之间传得纷纷扬扬,百姓们想不明白世上怎会有如此蠢人,放着送上门的花魁都不要,莫非这位边疆来的少年英雄不爱美人,或有龙阳之好? 达官贵人们自然要看得更深一些,尤其是联系到那天在矾楼,陆沉极其明确地拒绝李家三郎的拉拢,从这两件事就能看出陆沉的城府非同一般,绝非那种一根筋的粗鲁武将,说一句有勇有谋丝毫不过。 再加上北疆战报之中,厉天润对这个年轻人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京中权贵已经可以预见一颗军中新星冉冉升起。 江北四军的设立成为定局后,相当一部分重臣都认为天子会将陆沉提拔为一军都指挥使,哪怕这种调动稍稍有些急躁,也可以先任命他为副指挥使,将来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继续提拔。 亦或者是将这个年轻人调入禁军廷卫,留在中枢着重培养。 然而大朝会一直进行到尾声,江北四军的高级武将位置尘埃落定,陈澜钰成功进入京军序列,陆沉的嘉赏始终没有出现,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他的存在。 此刻陆沉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因为一连串目不暇接的边军武将封赏而有些麻木的百官终于打起精神。 陆沉面色如常地站在殿中,抬眼看向远处龙椅上的天子。 李端并未开口,只是对一旁的宣旨太监点了点头。 早已准备妥当的太监摊开卷轴,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不仅有些紧张,连忙轻轻咬了一下舌尖,神色郑重地宣读,略显尖利的声音传入文武百官的耳中。 “诏曰:大齐建武十二年,三月上旬,伪燕奸细图谋我朝边关重地,时有广陵府白身陆沉,协助织经司官员侦破敌人阴谋,查明伪燕奸细张溪、宁理、顾勇等人,抓获伪燕细作七十四人。” 这份圣旨从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很多大臣甚至出现错愕的神情。 它不像其他封赏圣旨那般字斟句酌极其简洁,反而如口语一般不厌其烦地讲述陆沉这大半年来的事迹。 从陆家陷入细作案开始,陆沉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扭转局势,不仅赢得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的信任,还协助他看穿北燕察事厅的阴谋,取得近年来难得一见的成果,让北燕察事厅在淮州的布置遭受极大的损失。 如果仅仅如此,这也只是织经司内部就能嘉赏的功劳,不至于拿到大朝会这等严肃的场合郑重其事地讲述。 然而随着宣旨太监的讲述,很多朝臣看着陆沉的目光渐渐变了。 广陵之战以前,这个年轻人率领织经司广陵衙门挖出顾家和欧知秋等人,又与段作章配合查到游朴的问题,让北燕察事厅安排的内应悉数落网。战事爆发后,他又亲自带着数百骑夜袭敌营,斩将夺旗振奋人心。 决战之中,他和厉冰雪配合默契,最后成功将景朝大将秦淳枭首,创造出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那场席卷北燕沫阳路的大捷,更是出自这个年轻人的谋划,将北燕一众沙场老将戏耍于股掌之间。 “……建武十二年,八月十二日,陆沉献夺城之策,受他感召诚心归顺的旬阳王绍说服敌军守将孟智祥举城归顺,我军不费一兵一卒收复江华城,成功底定江北大局。” 宣旨太监渐入佳境,语调抑扬顿挫,只是稍微有些累,毕竟此刻满朝大臣都在凝神倾听,哪怕读错一个字都有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好在他顺利地宣读完毕,然后朝龙椅上的天子躬身一礼。 当听到“底定江北大局”这几个字后,群臣精神一振,接下来应该就是具体的封赏,然而那个宣旨太监却止住话头,显然他已经完成这个略显艰难的任务。 无数道好奇或者审视的目光中,陆沉镇定地站着,双眼望着面前光滑平整的金砖地面。 御阶之上,李端的声音悠然响起:“众卿家现在应该知道,这个站在殿中的年轻人为大齐立下多少功劳。朕并非贬低萧、厉两位大都督和其他边军将士,如果没有陆沉挺身而出,想必他们也能稳稳地守住边疆。但是因为陆沉的建言献策,大齐边军取得更加宏伟的胜果,这是不争的事实,故此朕要让天下人看到,为国朝拼死效命者,朝廷绝对不会亏待。”
陆沉目光微凝,他忽然想起那日觐见,天子在末尾时说过要送自己一份礼物。 听他眼下的话锋,这份礼物好像不轻。 这也是文武百官的想法,因为天子定的基调有些高,这种情况下肯定不止是军职擢升。 左相李道彦忽地抬起头,老眼中浮现凝重的神色。 李端回以平静的目光,然后继续说道:“朝廷不日将行文晓谕天下,加封陆沉为广陵府山阳县开国男,赏食邑三百户,授上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擢为锐士营都尉。” 殿中无比安静。 天子仿佛担心百官听不明白,特意点明广陵府山阳县,告诉众人这就是陆沉的桑梓之地,用山阳县加封开国男爵恰如其分,只是陆沉在听到这个爵位的时候脑海中忽然飘起一段回忆。 他隐约记得山阳爵好像在前世的历史中曾经出现过,这个当口却想不起来。 对于百官来说,开国男这个爵位稍稍有些出格,但是考虑到陆沉在北疆一系列战事中立下的功劳,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前面已经有了一个子爵和两个男爵,又有两个郡公的存在,陆沉的男爵也不算惹眼。 上轻车都尉是四品勋官,紫金鱼袋亦是正五品以上官员的赏封,再加上一个正四品的都尉军职,大体上来说天子对陆沉的赏赐都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只是这锐士营为何意? 陆沉同样有些不解,随即抬头望向面带微笑的天子。 李端缓缓道:“靖州有飞羽营,淮州都督府当然不能落后,朕已经提前下旨给萧望之,命他在淮州军各部挑选锐士组建锐士营,马步各三千人,由淮州都督府直接统辖。” 武官队列之中,厉冰雪转头看向陆沉,眸中多了几分笑意。 陆沉登时明白过来,天子的意思是将萧望之的亲卫营改成锐士营,从三千人扩充为六千人,步卒和骑兵各一半,交由他这个年轻的都尉统率。 他体会着这一串赏赐的细节,渐渐感受到对方的良苦用心。 天子的每一项赏赐都是顶格标准,考虑到他的年纪和资历,实在不能再往上提高,否则必然会引来朝堂重臣的反对。但是这么多顶格赏赐叠加起来,足以证明天子对他的器重,而且解决了普通武将最煎熬的初级阶段。 将来只需要他在边境继续立功,各方面的提升都会顺理成章。 对于一个大半年前还是白身的年轻人来说,如此恩宠实在罕见。 陆沉知道这和厉天润、萧望之对自己的举荐有关,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天子那天的承诺也没有任何水分。 想到这儿,他不禁心中感叹,躬身一礼道:“陛下厚爱,微臣铭感五内。” 李端颔首道:“朕希望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奋发图强,为大齐的未来注入更加刚强的意志。” 陆沉沉稳有力地说道:“臣将牢记陛下的期许。” 李端欣慰地笑着。 随着太监数声长号,建武十二年十月底的大朝会就此结束。 陆沉和厉冰雪身处边军武将队列之中,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出端诚殿,此刻已是午后,深秋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又有微寒的秋风吹过宽阔的殿前广场。 陆沉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殿宇,目光中多了几分深邃之色。 不时有京官走来恭喜众人,陆沉和厉冰雪并未突出自己,基本上是由陈澜钰等大将出面交际。 直到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官站在他们面前。 “见过薛相。”众人异口同声地行礼。 右相薛南亭神情温和,寒暄几句之后看着陆沉说道:“过几天若是得了空闲,你到我府上来坐坐吧。” 陆沉垂首道:“谨遵薛相之命。” 薛南亭微微点头致意,随即转身离去,根本不在意其他京官投来的好奇目光。 “你认识薛相?”厉冰雪好奇地问道。 陆沉低声道:“不认识,不过家父和薛相的叔叔有些交情,伱若是想听改天我再细说。” “这个不急,我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厉冰雪眼眸明亮,笑意盈盈。 陆沉倒也没有矫情,这场大朝会对于边军众人来说堪称圆满,所有人都凭借在战场上奋不顾身的拼杀取得丰厚的回报,天子和朝廷终究没有让他们的付出白费,自然值得庆祝。 “明天中午如何?我做东,大家都去。” 陆沉微笑着说道。 厉冰雪的声音十分清脆:“好。” 132阴魂不散 九锡广陵春雨132【阴魂不散】永嘉城千年繁华,食肆酒楼林立,知名者不下百余家,其中位于东城的太白楼与靖水楼堪称翘楚。 靖水楼依河而建,取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意,每天都宾客盈门,饭点时几无空位。 三楼有四个雅间,身份不够尊贵的老饕压根预定不到,即便是权贵子弟也不好以势压人,因为这家酒楼的幕后东家据说根脚极硬,甚至可能和天家宗室有关系。 陆沉并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他只让陈舒打听了一番,然后来到靖水楼自报家门预定一个雅间,掌柜当即热情地答应下来,并且拍着胸脯向陈舒保证会准备好一桌最上等的席面。 翌日将近午时,靖水楼三楼名为“诗序”的雅间内高朋满座,气氛颇为热烈。 陈澜钰、霍真和贺瑰三位都指挥使没有赴宴,并非这三人自矜身份,而是他们一大早便被召入宫中,至今还没有出宫,显然是天子有事要同他们商议,因此今日在场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众人齐饮门杯之后,新任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自己斟满酒,然后望着陆沉笑道:“陆兄弟,酒量如何?” 入京之前在松阳驿偶遇,靖州众将鼓噪着较量酒量,被厉冰雪毫不客气地打消念头。 如今大局已定,众人升官封爵,合该庆祝之时,他们身为武将不能像那些读书人一般御街夸官,纵情豪饮总没有问题。 席间众将都望着陆沉,他看着盏中清冽的酒液,坦然道:“我酒量一般,但是皇甫兄开口,我保证喝醉为止。” “爽快!” 皇甫遇眉开眼笑,当即举起酒盏说道:“愚兄先干为敬!” 满满一盏美酒被他一饮而尽,然后亮明杯底。 陆沉不假思索地举盏痛饮,他的动作没有皇甫遇那般豪气干云,相反喝得颇为仔细,几乎没有几滴酒水从嘴边漏出来。 众人轰然叫好,新任盈泽军副指挥使刘引打趣道:“皇甫,这次你可被比下去了。” 他是皇甫遇的老搭档,两人在沫阳路的战事中配合默契,盈泽城能够顺利收复便是他们的首功。 皇甫遇擦了擦唇边的酒水,没好气地说道:“总比你默不作声要强得多。”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得敬陆兄弟一杯。” 刘引顺势端起酒盏,对陆沉说道:“陆兄弟,我们军中男儿不擅言辞,但我打心底里佩服伱。这次要不是你出谋划策,咱们兄弟们也没办法痛痛快快地打一仗。这杯酒我敬你,一切都在酒中!” 陆沉这时多少琢磨出一点意味,这些剽悍武将好像不完全是冲着结交自己,怎么有点奇怪的感觉? 坐在他旁边的厉冰雪今天没有出言阻止,白皙的面庞上挂着恬淡的笑意,安静地望着众人拼酒。 那边厢刘引咕噜噜将酒喝完,陆沉也只好再度举杯。 刘引才刚刚放下杯子,坐在他右手边的另一位靖州武将又开口道:“陆兄弟,咱们得喝一个。” 此番边军武将入京,靖州七人淮州五人,除去被召见入宫的几位大将和做壁上观的厉冰雪之外,还有五位靖州将领,淮州这边加上陆沉只有三人。 新任旬阳军都指挥使苏章见状便提着酒壶加入战场,豪爽地说道:“我说靖州的兄弟们,以多欺少可不是男儿所为,照这么下去陆兄弟今天得躺着离开。这样吧,咱们三对五,不醉不归!” 皇甫遇朗声一笑,随即望着厉冰雪说道:“大小姐,你站在哪边?” 公开场合下,这些靖州武将都会以军职称呼厉冰雪,但是此刻他称之为大小姐,显然是将陆沉和苏章等人当做自己人看待。 按理来说,厉冰雪毫无疑问应该站在皇甫遇等人一边,所以这个问题便有些意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厉冰雪神态悠然,淡淡道:“你们比酒量,我不参与,等一会你们都喝醉了,我还得带人将你们送回去。” 皇甫遇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赞了一声好,然后对旁边的都尉王榕说道:“你和他们一边,今儿咱们四对四,看谁先撑不住倒下。” 一场轰轰烈烈的闹酒就此开始。 俗话说酒桌无父子,起初众人还能维持表面上的礼节,等到酒过三巡,雅间内登时大呼小叫宛如鬼哭狼嚎。 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厉冰雪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心态,偶尔端起酒盏小酌两口,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旁边的陆沉。 她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气质,不像是前十九年惯于风花雪月的富家公子,反而好像是从娘胎里便带着从军之人的洒脱与从容。
因为苏章等人的加入,陆沉的压力小了不少,先前连灌两大盏酒险些让他气血翻涌。 回首望见厉冰雪笑吟吟的面庞,他便端起酒盏说道:“厉姑娘,我敬你一杯。” 厉冰雪看了一眼自己仅剩一半的杯子,主动提壶斟满,但是她才刚刚伸手握住酒壶,雅间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皇甫遇等人还在吆五喝六,那边敲门声便稍稍大了几分。 陆沉对厉冰雪歉意一笑,然后示意亲兵将门打开。 掌柜李沫满脸赔笑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每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酒壶。 其他人见状便暂时停下喧嚣,陆沉看着李沫说道:“李掌柜,莫非是我们动静太大吵到了其他客人?” 李沫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说道:“陆都尉这是哪里话,众位都是于国有功的英雄豪杰,能来小店饮宴这是我等万分的荣幸。要不是陆都尉不允许,小人甘愿今日闭门歇业,只为招待诸位将军。” 陆沉和厉冰雪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了几分明悟。 经过这段时间的酝酿和流传,他们这些边军武将在京中都有了几分名气,这个李掌柜如此说辞倒也没什么问题。然而陆沉的官职昨天才在大朝会上确定,李沫就已经及时改口,足以说明这家靖水楼在京中的关系很深。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李掌柜客气了,不知此番有何见教?” 李沫的态度愈发恭敬:“小店的东家听闻诸位将军来此,特地命小人准备六壶珍藏的好酒,算是小店的一点心意,还请诸位将军笑纳。” 众人方才正在兴头上,气氛热烈又有趣,猛然被人打扰自是不悦,但是考虑到这是在京城,而且对方也是一片好意,皇甫遇等人便没有发作,只是淡漠地望着李沫,希望他识趣一点尽快离开。 “你姓李?”厉冰雪忽然开口问道。 “是的。”李沫不解何意,垂首应道。 厉冰雪忽地哂笑一声,陆沉也反应过来,看着李沫身后那些小厮端着的托盘,淡淡道:“贵东家的心意我们领了,酒水就不必了。我们虽然来自贫苦边疆,倒也不至于连酒都买不起。” 李沫微微一怔,神情略显苦涩。 皇甫遇和苏章等人此刻也意识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即冷笑道:“李掌柜,陆都尉的话你听不明白?带着你的人赶紧离开,不要扰了我等的兴致,否则我可懒得理会你背后的东家是何方神圣。” 李沫骇然,正进退为难之时,雅间外面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这位将军好大的口气,如果他偏要放下这些酒,你还想拆了靖水楼不成?” 话音尚未落地,几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走进雅间。 当先一人年约十七八岁,眉眼间贵气盈盈,虽然只是穿着普通的华服,但脸上满是倨傲孤高之色,仿佛不将里面任何一人放在眼里。 跟着他后面的那人便是李三郎李云义,此刻他面上带着几分谦卑,与上次陆沉在矾楼见到他的神态截然不同。 另外两名贵公子打扮的年轻男人面色不善地望着室内这些边军武将。 皇甫遇等人并未见过李云义,但是从对方的仪容和气度也能看出这些不速之客必然是权贵子弟,他们并未因此生出畏怯之意,反而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冷眼看着闯进来的几人。 陆沉第一眼看向李云义,随即望向走在他前面的年轻人,心中很快便有了几分猜测。 李家在永嘉城可谓一人之下,大朝会上左相李道彦的影响力显露无疑,而李云义身为左相最疼爱的孙子,历来在京城中横行霸道。能让他这般伏低做小,前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厉冰雪的反应很快证实他的猜测。 她平静地起身,腰杆依然挺直,抬手一礼道:“见过建王殿下。” 建王李宗简,天家第三子,据说颇受皇后疼爱。 厉冰雪显然是提醒其他人,不要祸从口出被对方抓到把柄。 虽说这位建王管不到边军武将,天子也不容许他这么做,但如果皇甫遇等人在喝酒之后口不择言,说出一些犯忌讳的话,难免会惹来大麻烦。 众人按下心中的不爽,相继见礼。 李宗简缓步走近,先对厉冰雪说道:“厉都尉不必多礼,父皇时常教导我们,厉家忠心耿耿为国效命,天家子弟务必要有敬重之心。” 厉冰雪面色淡淡,没有多言。 李宗简不以为意,转头望着陆沉俊逸又带着几分酒色的面庞,微眯双眼道:“你就是陆沉?” 133三皇子 九锡广陵春雨133【三皇子】“是我。” 陆沉的回答极其简洁,甚至没有带上敬称。 屋内的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 李宗简面色如常,忽地轻轻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说道:“本王昨天便已听说,父皇加封你为开国县男,授你上轻车都尉之职,又将你提拔为淮州锐士营都尉,只为表彰伱在北疆战事中立下的功劳。” 陆沉冷静地说道:“这是陛下对微臣的厚爱,其实臣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倒也不必如此谦虚。” 李宗简语调悠然,缓缓道:“像你这么年轻的边军武将,又在北疆战事中有如此卓越的表现,父皇肯定会重用你。说来也巧,这家靖水楼是左相家的产业,本王和李三郎本在隔壁雅间小聚,听到旁边无比热闹之声,找掌柜问了几句知道是尔等在此饮宴,便过来见识一下诸位将军的风采。” 他稍稍一顿,目光环视众人道:“诸位不介意吧?” 这话自然无人相信。 一个是天家幼子亲王之尊,另一个是左相最疼爱的孙子,后面那两人肯定也是家世显赫的权贵子弟。 这群人怎么可能如此凑巧地出现在靖水楼,正常而言就算他们想尝尝这里的美味,也会将厨子叫去自家的庄园,以免这种来回奔波的麻烦。 显然是昨天陆沉让人来预定雅间的时候,这里的掌柜就将消息告知李云义,然后才有今日这场偶遇。 只是李宗简的身份确实特殊,再加上他虽然态度倨傲但是言辞还算客气,堂内众将没办法顺势发作。 一片沉默之中,厉冰雪面无表情地说道:“殿下莫非也想坐下来小酌几杯?” 李宗简倒也不傻,他一个清贵皇子亲王,要是主动结交军中武将,不仅会在京中造成负面的影响,也肯定躲不过天子和皇后的训诫,因此微笑道:“小酌就不必了,本王今日前来主要是想见见陆都尉。” 陆沉平静地望着对方,淡淡道:“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李宗简转头看了一眼李云义,不紧不慢地说道:“本王前些时日曾经听说,李三郎在矾楼设宴款待陆都尉,席间闹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陆都尉来自边疆,应该对京中的事情不太熟悉,对李三郎的心意有所误解。本王和李三郎颇有些交情,另一方面也不愿看到陆都尉无缘无故得罪人,因此今日前来做个和事佬,想必陆都尉可以体会本王的一番苦心。” 这番话登时解开其他人心中的疑惑。 矾楼那件事在京中传得很厉害,皇甫遇和刘引都听说过,私下也曾感慨陆沉确实有种,丝毫不在意左相的滔天权势。 要知道在京城地界之上,敢于公开打脸李三郎的人寥寥无几,像李宗简这样的身份倒是可以做到,然而李云义对他极其恭敬,暗中更是帮他做过很多事。 所以今天他特意来帮李云义找回脸面。 陆沉在这片刻之间已经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随即抬眼望向李云义,发现对方眼中有着明显的轻蔑和鄙夷,仿佛是在回应那天矾楼之内,他离去时说过的四个字。 不妨试试。 这四个字没有任何辱骂之意,却让李云义愤怒到七窍生烟,尤其是后来不知是谁走漏风声,将当天他和陆沉之间的冲突说了出去,很快全京城的纨绔都知道堂堂李三郎被一个来自边疆的年轻人挤兑到无话可说。 想到这儿,李云义不禁微微昂起下巴,睥睨着对面的陆沉。 对方仰仗的是天子的器重,如今在三皇子当面,他又凭什么维持那种令人厌憎的骄傲? 陆沉读懂了对方的目光,心里只觉得极其腻味,然后看向李宗简说道:“殿下,末将不觉得有什么误会。李三公子身份贵重,但是不代表他可以肆意妄为。末将虽然只是区区一介武将,至少也有选择和谁结交的权利。” 要不是顾忌天家的脸面,皇甫遇恨不能叫好,望着陆沉的眼神里愈发多了几分亲切。 “陆沉,多一个朋友不是坏事,再者本王今天也没有打算强逼着你做什么。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接受李三郎的好意,本王会尊重你的想法。” 李宗简虽然心中不太舒服,但是仍旧保持着一定的风度。 天家皇子当然不会像市井无赖一般动辄喊打喊杀,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阿谀奉承的环境里,潜意识地以为人人都会对自己恭敬谦卑,因此不介意适当展现自己的宽容温厚,前提是对方要知情识趣。 陆沉见状便直白地说道:“多谢殿下理解,末将确实不愿和李三公子结识。” “强扭的瓜不甜,本王明白这个道理。”李宗简微微扬眉,旋即略带几分轻视说道:“不过陆都尉从边疆而来,不知道京城这边的规矩。但凡在京中行走,无论世家子弟还是贩夫走卒,最重体面二字。李三郎在矾楼设宴,对于陆都尉而言并无不敬,反倒是你在席间说的那些话令人不喜。” 他望着陆沉的目光逐渐冷峻,继而寒声道:“什么叫做粗鲁之人?什么叫做不妨试试?你到底懂不懂礼仪规矩,是谁给你的勇气威胁相府子弟?” 虽然他看起来身材单薄,手无缚鸡之力,从眼神来看也不像习武之人,莫说厉冰雪这样的高手,连皇甫遇都自信可以一只手打趴他。
然而这几句质问出口之后,其他人的神色都显得凝重。 因为李宗简是朝廷敕封的建王,他身后站着天子,代表着天家的脸面。 部堂高官可以不畏惧,不代表他们这些最高三四品的边军武将也能无视,更何况昨天的大朝会上,天子对众人百般赞誉极尽封赏,这份恩情怎能不记在心里? 陆沉灵台清明,面对李宗简突然转变的凌厉之态,不急不躁地说道:“殿下究竟何意?” 李宗简朝后边招招手,李沫提壶斟酒,然后用托盘端着两杯酒走到近前,随即便听那位年轻的三皇子说道:“别紧张,本王知道父皇对你的赏识,不会让你为难。先前李三郎在矾楼宴请你,你没有给他留下半分体面,那么今天你便敬他一杯酒,然后一礼致歉,此事便算了结。” “从今往后,你们再无瓜葛。你依然是前途远大的边军武将,李三郎绝对不会再打扰你的清净。云义,你觉得这样是否妥当?” 李宗简朝旁边望去,眼中微有笑意。 李云义面露喜色,垂首恭敬地说道:“小人谨遵殿下的训示。”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陆沉是朝廷武将又有爵位在身,李云义不过是举人在身并无官职,让陆沉向他敬酒赔礼,他受得起吗?” 厉冰雪毫不掩饰自己对李云义的厌憎之意,似乎又想起两年前那场冲突。 李云义对这位剽悍女将又恨又惧,关键在于对方有一位手握十余万雄兵的父亲,不仅天子极其倚重,就连他的祖父也要对厉天润保持足够的尊重。 李宗简微微皱眉,他自认已经给了对方相当大的脸面,仅仅是敬酒致歉而已,又不是要让陆沉磕头赔罪。 李云义这些年帮他找了很多有趣的玩意,尤其是前段时间那场令人血脉喷张的斗戏,让他觉得比陪美人花前月下更有意思。若非看在这些边军武将正被重用的份上,他不可能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一个开国县男而已,真以为他有资格和亲王之尊平等对话? “厉都尉,此事与你无关,再者本王认为陆沉有错在先,他要是若无其事拍拍屁股离开京城,李三郎的脸面往哪放?左相为国操劳,没有精力理会这些事情,不代表陆沉可以肆无忌惮。本王劝你不要插手,厉大都督未必会喜欢你这样做。” 李宗简语调愈发凌厉。 厉冰雪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却见陆沉踏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前。 她望着对方宽厚的背影,忽然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 人言可畏啊…… 厉天润手握十余万雄兵,如今麾下又增两军,倘若她连三皇子都不放在眼里,传出去会形成怎样的谣言? 这和她对李云义出手完全不同。 李云义虽然是左相最疼爱的孙子,但他终究只有这个身份,和李宗简的亲王之尊犹如云泥之别。至少在世人看来,与相府子弟发生冲突还可以引为谈资,但边军武将直接威凌皇子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念及此,厉冰雪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陆沉望着对面几位贵胄子弟,面色淡定地抬手拿起托盘上一杯酒。 身后众人不由得皱起眉头,不自觉地攥紧双拳。 李宗简微微一笑,目视旁边的李云义,后者旋即拿起另一杯酒。 陆沉握着那杯酒,缓缓说道:“当日在矾楼我就对李云义说过,那杯酒是为祭奠北疆战事当中为国捐躯的英魂。身为边军将士中的一员,这大半年来我见过无数英魂壮烈,见过无数生灵涂炭,见过那一缕缕不灭的良心。” “我在边疆见过故国沦丧,来京城见过人心鬼蜮,见过百姓为生计奔波不止,见过陛下为大齐苦心孤诣。当然,我也见过云端之上的权贵和依附在他们羽翼下的贵公子们。方才殿下说我在威胁相府子弟,其实这句话不对,我并未威胁任何人,只是不屑与他们为伍。” 李宗简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站在旁边的李云义不由自主地死死握紧杯盏。 陆沉平静地看着他们,在这些权贵子弟的注视中,将那杯酒缓慢地倒在地上,然后对李云义说道:“这杯酒,你不配。” 李宗简怒道:“陆沉,本王劝你收回——” 不待他说完,陆沉转而看过来,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殿下若是觉得末将做得不对,不如与末将一起进宫求见陛下,请天子来断一断这件事的是非对错。” “现在就去,如何?” 李宗简登时语塞。 良久之后,他咬牙寒声道:“好,本王今日算是领略到边军武将的风采,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他猛然一拂袍袖,大步转身离去。 李云义等人满面怒色,紧随其后。 陆沉将杯盏放回托盘之上,没有理会满面畏惧的李沫和小厮等人,望着李宗简的背影说道:“殿下慢走,不送。” 134酒不醉人 九锡广陵春雨134【酒不醉人】南城,厉府。 三皇子和李云义的出现破坏众人饮宴的兴致,尤其是一想到靖水楼是李家的产业,而且京中随便一家上档次的消遣去处都有可能和那些权贵产生关联,一众边军武将便只觉得倒胃口,因此约定将来在边疆再聚。 日头偏西之时,陆沉将厉冰雪送到厉府大门外。 如今伯爵府第的匾额已经被撤下,过不了多久便会换上怀安郡公的门楼。 昏黄的阳光里,这对年轻男女翻身下马,几名亲兵停在远处。 厉冰雪不疾不徐地说道:“建王颇得皇后的宠爱,但是陛下对几位皇子一视同仁,并不会过分偏爱于他,因此你不必太过担心。如今储君未立,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大皇子陈王和二皇子相王都有可能,没人看好建王,兼之他成日里不务正业,和李云义这种纨绔厮混,离那个位置便更远了。” 陆沉对朝中格局的了解自然不及她,安静地听着。 厉冰雪又道:“或许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从未表露过争储的想法,安心做个糊涂王爷。因为这种无欲则刚坦然自若的姿态,一般人对他的胡闹任性只能忍着,犯不着因为他惹怒后宫的皇后娘娘。” “滚刀肉啊。”陆沉感慨道。 厉冰雪微微点头道:“大抵如此,不过他也没有能力损害到你的根本,无非就是言语上撩拨一二。” 陆沉道:“我明白了,多谢指点。” 厉冰雪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犹豫片刻后轻声说道:“方才你说要敬我一杯,却被那些人扰了清净,要不要进府稍坐?” 没等陆沉回答,她又匆忙补了一句:“关于北疆边境局势,我还有一些问题想同伱请教。” 陆沉并未多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厉冰雪抿嘴一笑。 约莫一炷香后,两人来到府内建在水榭旁边的花厅,这里已经备着几份精致小菜并两壶佳酿。 厉冰雪心中稍稍有些紧张,连带着一贯清冷的面庞上也有了几分不自然的神情。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邀请,或许是因为先前在靖水楼自斟自饮有了几分酒意,亦或是这大半年来的见闻让她有倾诉的欲望,总之在她想来这是一个略显冲动的决定,好在陆沉并未表现出任何古怪的神情,一如他长久以来的温和与平静。 “厉姑娘,我敬你,谢谢你从广陵之战开始对我的帮助。” 陆沉举起杯子,面带微笑。 望着他浅淡的笑容,厉冰雪只觉心里渐渐平定,莞尔道:“早先便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认真论起来,应该是我谢谢你。” “那便不说,皆在酒中。”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将杯中酒饮下。 厉冰雪看着他洒脱的举动,便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然后毫不意外地轻轻咳嗽起来。 陆沉见她脸颊微微泛红,回忆起先前在靖水楼内,厉冰雪每次喝酒都是小口小口品着,他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位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飒爽女将军应该不擅饮酒。 “厉姑娘,要不……” “没事,慢慢喝就好。” 厉冰雪仿佛未卜先知,直接打消他以茶代酒的念头,然后温柔地解释道:“我从十五岁开始从军,到如今已有四年。其实在十五岁之前,我也基本生活在军营中,每天和我爹麾下的高手们切磋武艺。后来我想加入全是骑兵的飞羽营,我爹一开始不答应,因为女子在军营中确实不怎么方便。” 过往的相处中,陆沉和厉冰雪基本都是谈论公事,极少会涉及彼此的私隐问题,这是厉冰雪第一次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过往。 陆沉想了想,主动为两人的杯中斟酒,静静地听着。 厉冰雪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面上的笑意浓了几分,继续说道:“我便天天缠着父亲和兄长,最后他们拗不过我,只好让我进入飞羽营。娘亲说,你执意从军倒也罢了,可不能学着军中汉子百毒不侵,毕竟你将来还得嫁人呢。她又说,要和我约定几条规矩,否则便不许我从军,其中就有一条,不许我和别人一起饮酒。” 陆沉点头道:“醉酒容易误事。” 厉冰雪悠悠道:“娘亲也是这么认为,她说女儿家最重要便是清名二字,我又是靖州大都督的长女,倘若在军中闹出什么笑话,影响得不止是我自身的名誉。所以这四年来,除非是在家人当面,我参加军中饮宴历来是滴酒不沾。” 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明亮的双眼定定地望着陆沉。 从广陵城外相识到如今也有五个多月的时间,陆沉对她的性情已经颇为了解,一方面是她天然带着的耿直爽利,另一方面是长期生活在军营中养成的单纯直接,造就她与众不同的行事风格,和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都截然不同。
但是从她此刻的语调听来,如她这般明艳的一团火之下也藏着几分压抑和孤独,所以她想找一个倾听者。 一念及此,陆沉轻声说道:“其实你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厉冰雪摇摇头道:“谈不上喜欢或者倦怠,只是有时候静下来独自想着,也会好奇寻常女子的生活是怎样的境况。从小在军营中长大,我没有闺中好友,和那些大家闺秀也没有交情,每天见到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沙场汉子。” “这样看来,你和我的师姐有几分相似之处。” 陆沉不由自主地想起林溪。 厉冰雪端起酒盏喝下一半,缓缓道:“听我的兄长提过,林姑娘的父亲是北地七星帮之主。” 陆沉点头道:“是。师姐没怎么接触过军事兵法,但她从小也是日日习武,基本没有体会过正常的生活。” “都不容易呢。” 厉冰雪轻轻感叹着,旋即微笑道:“无论江湖还是沙场,看似潇洒恣意实则都有几分无奈。” 她没有细说无奈在于何处,但陆沉大抵也能猜到。 厉冰雪又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林姑娘酒量如何?” 陆沉温和地说道:“师姐说她天生就有不俗的酒量,迄今为止应该没有醉过。” “这件事上我肯定比不上她。”厉冰雪洒脱地笑笑,倒也没有太在意。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陆沉留下来,不谈是否符合礼法的问题,心中似乎有些话想告诉陆沉,然而话到嘴边又变成不知所云。 在她十九年的岁月中,从未有过如此复杂又朦胧的感觉,仿若身处一团厚厚的迷雾之中,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她不知该要如何表达这种缠绕于心却又模糊难辨的感觉。 对于像她这样所言即所想的爽利女子而言,这种感觉委实令人烦闷,于是她再度举杯,将绵柔的酒水一饮而尽。 “我爹很欣赏你,兄长也不止一次称赞过你,我自身对你也很有好感。如果将你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好像又显得很啰嗦,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或许是清冽的美酒后劲比较足,她白皙的脸颊愈发显得粉嫩,与平日的英姿飒爽相比,多了几分可爱的清纯。 陆沉听着她的未尽之言,渐渐品出一些复杂的意味,于是他诚恳地说道:“厉姑娘,不要再喝了。” 厉冰雪摇摇头,喃喃道:“在江华城的时候,兄长曾经找过我,他说我已经十九岁了,总得考虑一下自己的人生大事。虽然他说的很委婉,可我明白他的意思,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十五六岁就会嫁人,像我这个年纪多半已经养儿育女。我若是一直这么拖下去,很快就会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陆沉自然不会这么认为,但是他也承认厉冰雪的感慨有一定的道理。 这个世界和他的前世并不相同。 两人再度举杯同饮,厉冰雪凝望着他的双眼说道:“林姑娘是你的意中人,对吗?” 或许只有她才能问出如此直接的问题。 陆沉慢慢放下酒杯,迎着她的直视,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是。” 厉冰雪静静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方说道:“你这般坦诚,我应该感到开心,毕竟你是我在军营之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可是我又觉得不太开心,陆沉,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一个答案很明显却又让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难思量的千古难题。 陆沉不是蠢人,更非太上忘情的圣人,面对厉冰雪这般优秀的女子突如其来的表白,他的心情同样非常复杂。 便在这时,厉冰雪饮下最后一杯酒,然后呢喃两声便伏在桌上。 陆沉怔怔地看着,温声唤道:“厉姑娘?” 她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早就已经过了那个临界点。 陆沉没有想到厉冰雪醉得如此干脆,倒是符合她一贯以来的表现,然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对方又已经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这个时候他根本没办法回应厉冰雪的醉话。 片刻过后,厉冰雪的几名大丫鬟赶来,陆沉在她们古怪的目光中简单解释几句,然后有些尴尬地告辞离去。 “小姐,小姐……”丫鬟们没有闲心去思考陆沉的身份,有人去准备醒酒茶,有人则拿来温热的毛巾帮厉冰雪擦拭面庞。 一片忙乱之中,厉冰雪忽然坐起身,眼中醉意盈盈,面容却艳若桃花。 “我没事,不必紧张。” 她语调平静地安抚着丫鬟们,心里却早已是极其懊悔,又有几分哭笑不得。 娘亲果然没说错,醉酒不是一件好事,自己怎么就突然一时激动说出那句话。 这让她和陆沉以后如何相处? 真真是胡闹…… 135天家 九锡广陵春雨135【天家】翌日,皇宫慈宁殿。 宫女和太监们屏气凝神地垂首站着,尽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任何异常的动静。 其实这等氛围在宫中颇为罕见,天子登基十二载以来,无论民间和边疆军民如何评价他,至少在宫里他有着仁德天子之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责罚宫人。 然而这位宽仁温厚的天子今天一开口便是严厉的训斥。 “混账东西!” 李端坐在长榻上,冷眼望着跪在下方的三皇子李宗简,脸上的怒色丝毫不加掩饰。 长榻另一头坐着一位端庄雍容的妇人,她便是为天家育有两位皇子的正宫皇后许氏。 殿内还站着两位年轻男子。 第一位是皇长子陈王李宗朝,旁边的则是二皇子相王李宗本。 李宗朝时年二十二岁,既是皇后所出也是天家长子,在很多人看来他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另外两位成年皇子根本没有和他竞争的本钱。 随着年岁渐长,李宗朝在数位当世大儒的教导下愈发显得沉稳厚重,虽然看起来并无出挑之处,但是对于一位志在储君之位的皇子来说,安分守己便是极好的表现。 二皇子李宗本刚满二十岁,乃是淑妃柳氏所出。 柳淑妃在宫中本本分分,虽然不比许皇后得宠,但是因为柔顺谨慎的性子也颇得宫人敬重。她不太擅长小意逢迎,大部分时候都守在自己的寝殿中读书写字,这样的习惯反而让天子对她另眼相看,每隔几天都会去转一转。 李宗本似乎遗传了母妃的性情,从小便展露出天赋才情,在京中读书人看来颇有文才,偶尔也会参加京中一些比较重要的文会。 虽然才华横溢令人艳羡,李宗本却从未刻意结交文人,更不必说朝中大臣,颇有几分超然物外的风姿。 这两位皇子望着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三弟李宗简,大皇子微微皱眉,二皇子则神情平静。 他们两人都不是在深宫中长大不知人间疾苦的皇子,元嘉之变发生的时候,大皇子九岁二皇子七岁,都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能力。 但那个时候李宗简不满四岁,勉强开始记事,却不知道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是在何等艰难的情况下撑起大齐的国运。又因为许皇后难以避免的疼爱,李宗简渐渐养成骄横霸蛮的性子。 一直以来,李端对他都不算严苛,也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默许他和左相的孙子厮混,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逆子竟然敢做出昨日那般荒唐的举动。 李宗简的表情显得非常委屈,低声说道:“父皇,儿臣昨日并未为难陆沉。先前听说,李家李云义在矾楼宴请陆沉,他只想着结交这等少年英雄,又无半点不敬之意,陆沉不仅对他的好意置之不理,还在言语中多次威胁。” 他没有注意到李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自顾自地说道:“儿臣想着李云义虽然只是一个举人身份,可他终究是左相的孙子,无论如何总得让相府面子上过得去。陆沉是父皇器重的武将,又要去边军履职,完全没必要和相府交恶。儿臣想为父皇分忧,于是便自作主张说和他们,并无半点坏心啊,还请父皇明鉴。”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心替朕考虑?”李端寒声说道。 听着这般冰冷的语调,李宗简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着天子冰冷的目光,脸上登时浮现无尽的恐惧。 许皇后见状连忙柔声道:“陛下息怒。” 在这些皇子们面前,李端终究要给自己的发妻几分体面,因此没有立刻发作。 许皇后便对宫人们说道:“你们先退下罢。” “是,娘娘。” 众人齐声应下,然后迈着极轻的步伐退出慈宁殿。 李端依旧盯着李宗简,缓缓道:“相府的体面与你何干?” 这句话出口后,许皇后的神情遽然一变,大皇子和二皇子也都心中一震。 李宗简倒也不笨,立刻品出天子这句话里的深意。 他和李云义走得很近其实无伤大雅,毕竟李云义虽然极受左相的疼爱,但也是京中极其出名的纨绔浪荡子,没有人觉得他可以继承锦麟李氏的各种资源。像这种无能无才的纨绔子弟哪家都有,顶多就是会让人感叹一句,左相宦海沉浮几十年,城府深沉计谋深远最后却疼爱这样的不肖子弟,真可谓令人难以理解。 简而言之,三皇子和李云义本质上是一类人,他们只要不涉足正经大事,平日里稍稍胡闹一些,也没人将他们当回事。 但是昨天那件事的意义却不同。 那不是权贵子弟争风吃醋或者意气之争,边军将帅是天子极其倚重的力量,与朝堂之上以左相为首的百官属于对立的群体。 三皇子为左相的孙子出头,对象则是刚刚获得嘉赏的边军武将,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此事?
有些事经不起细想。 比如三皇子一直以来都是胡闹的姿态,如今却公然支持左相,莫非他心中对那个位置生出一些念想,想要在朝中争取到更多的支持者? 想到这儿,李宗简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慌乱地道:“父皇,儿臣真的没有想过太多。只是因为李云义和儿臣交情很深,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如今见他被一个小小的边军武将欺负,儿臣自然想要为他出头。” 李端沉声道:“伱不知道朕在前天的大朝会上,加封陆沉为开国县男,并且提拔他为新建军队的主将?” 李宗简苦着脸说道:“父皇,儿臣没有为难他啊,只是让他给李云义敬杯酒而已,这……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这个混账!天家怎会有你这般糊涂的蠢物!” 李端心中生出一股无奈的愤怒,李宗简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他也有一定的责任。 许皇后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道:“陛下息怒,万万以保重龙体为念。宗简这孩子任性胡闹,是妾身管教不力,还请陛下莫要伤神,妾身愿领责罚。” 李宗简愣愣地看着,旋即摇头道:“父皇,儿臣再也不会去找陆沉的麻烦了,父皇切莫责怪母后,都是儿臣做得不对,儿臣明天就去找陆沉赔罪。” “皇儿,噤声!” 许皇后也有些头疼,凤眼中浮现几分真切的怒色。 李端转头看着和自己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皇后,不由得轻声一叹,然后摆摆手道:“从今天开始,你禁足王府不得外出,半年之后若有所长进再说,否则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王府里读书。朕往后会时常召你的先生们入宫,若是他们说你仍然不知收敛……” “儿臣不敢,儿臣一定牢记父皇和母后的训示。” 李宗简忙不迭地磕头。 “都下去罢。” 李端抬手揉了揉眉心。 三位皇子整齐划一地行礼,然后迈步离开慈宁殿。 深秋的阳光在殿宇之间洒下点点碎金,光影如流动的江水一般笼罩在三人身上。 李宗简不断地长吁短叹,大皇子李宗朝见状便宽慰道:“三弟,父皇和母后都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要心生怨望。” 李宗简苦笑道:“大哥,我哪有那么蠢?” 李宗朝心想你若是不蠢又怎会说出去找陆沉赔罪的话,那怎会是赔罪,分明是将陆沉这个毫无根基的年轻臣子架在火上烤。 说你蠢倒也不对,那个时候仍然怀着对付陆沉的心思,只是这等微末伎俩又怎能瞒得过父皇,终究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而已。 想到这儿,他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多了几分真心的关切,低声道:“三弟,这些年父皇维持着朝堂大局很不容易,离不开左相等人的支持,所以会默许你和李云义这种纨绔走得近一些,也算是让左相安心的举动。但是你要明白,你是天家的皇子,凡事都应该以大齐天下为重。” 李宗简瞪大眼睛,略显茫然地说道:“大哥能否说得再清楚一些?” 李宗朝便解释道:“如今父皇想要推动北伐,陆沉表面上只是一个中级武将,甚至都不是一军指挥,但是他在这次的江北大捷中功劳最大,又同时得到两位边军大都督的赞赏。你替李云义出头逼迫陆沉敬酒赔罪,不仅仅是以势压人,更是在贬低两位大都督的脸面。在朝中那些大人看来,你代表的是父皇的心意,这会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明白了么?” 李宗简不解地道:“我能代表父皇的心意?” 李宗朝颔首道:“在世人看来天家便是一体,你平素胡闹一些没什么,但在眼下这种境况当中,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他们的深思。” 李宗简皱眉想了半天,仍旧摇头道:“还是不明白,我又没对陆沉怎么样,只是希望他卖我一个面子,让李三郎不至于成为京中的笑柄而已。嗐,罢了,从今往后我不再去招惹这个人总行了吧?” 李宗朝无奈地笑笑,心中暗叹这个三弟真是榆木脑袋,难怪父皇最后也拿他没什么好法子,只能让他在王府中禁足。 不知不觉间,三位皇子并肩走出皇宫。 临别之际,先前一直沉默的二皇子李宗本先对大皇子行礼,然后望着李宗简说道:“三弟,禁足这段时间想必会很烦闷,到时候我会让人寻摸一些有趣的话本故事送到你那里去。” 李宗简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感激地说道:“多谢二哥!” 李宗本微微一笑,旋即转身离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明媚的天色,目光中多了几分讥讽。 这个老三真当旁人都是傻子,老大竟然真的相信,倒也有趣。 呵…… 136从别后 九锡广陵春雨136【从别后】六朝古都,千年河洛。 这座位于北方辽阔平原上的雄阔城池极其繁华,即便遭受过十多年前的战乱侵袭,城内外依然生活着一百多万居民,堪为世间万城之首。 不同于永嘉城的独特格局,河洛城历经无数次扩建修缮,早已形成横平竖直四城并列的标准规划,其中北城便是如今北燕朝廷的核心。 最近这段时间北燕朝堂的变动极大,连那些贩夫走卒都知道,东阳路和沫阳路的战事接连受挫,损兵折将还丢失了大片疆土,有很多人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主导全局战事的枢密副使陈景堂罢官去职,东阳路大将军张君嗣贬为兵马都监,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贬为兵马副总管,另外一部分武将因为作战不力受到不同程度的惩处。 有人下自然就有人上,对于北燕皇帝和朝堂重臣而言,麻烦才刚刚开始。 西城卓园之内,景朝郡主庆聿怀瑾身着锦袍,神色悠然地品着香茗。 这座卓园大有来历,始建于六十多年前,最早是一位文坛大儒的住所,后来几经转手成为大齐朝廷的官宅。十九年前被齐国先帝赏赐给泾河大帅杨光远,杨家人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杨光远含冤入狱之后,卓园便成为无主之地。 几年前庆聿怀瑾初次来到河洛城,一眼便相中这座面积广阔环境清幽的园林,于是卓园成为她在河洛城的住处。 朔风吹过庭院,枯树飘零流水。 庆聿怀瑾放下茶盏,目光停留在对面的中年男子脸上,平静地问道:“王侍正,南边情形如何?” 察事厅侍正王师道神色淡然,在近来的风波中,他并未受到波及,仅仅是罚俸了事。一方面是因为察事厅这个衙门较为特殊,目前还没有人能替代他。 另一方面则是景朝都元帅庆聿恭对他的支持,以及北燕皇帝对他的信任。 让陈景堂背负所有罪责便是顺理成章的结局。 此刻听到庆聿怀瑾的询问,王师道不紧不慢地说道:“郡主殿下,南边的皇帝比我们想象得更有手段。” 庆聿怀瑾微微凝眸。 王师道将永嘉城里近来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重点是南齐在江北增设四军,萧望之和厉天润麾下的实力得到极大的增强。 庆聿怀瑾并无惊讶之意,悠悠道:“如此说来,齐国皇帝将会继续推动反攻之举?” “是,不过依照我们对南齐朝堂格局的分析,这一次齐帝几乎拿出所有的底牌才促成江北设军一事,接下来他的想法没那么顺利推行,江南世家大族必然会予以反对。更重要的是,察事厅不会坐视南齐朝野上下拧成一股绳。” 王师道成竹在胸地说道。 庆聿怀瑾眼神微亮,浅笑道:“王大人有何良策?” 王师道缓缓说道:“郡主殿下,齐帝面对的局势错综复杂,眼下他最大的倚仗便是立下大功的边军集体,这是他用来对抗江南世族的神兵利器,毕竟在扎实且清晰的军功面前,江南世族也要考虑到世间舆论的压力,只能稍稍做些让步。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齐帝又不希望这两股势力彻底对立,这会破坏他苦心维持的大好局面。” 庆聿怀瑾很快便领悟这番话的深意,点头道:“王大人之意,要让南齐中枢和边军彻底对立起来?” “没错,下官正是此意。” 王师道稍稍一顿,旋即神情略显复杂地说道:“殿下可知南齐有一位名叫陆沉的年轻武将?” 庆聿怀瑾俊眉微挑,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在察事厅送过来的详细奏报中,清楚地记载着陆沉的所作所为。 最初的陆家细作案,是这个年轻人破坏察事厅的谋划,让北边蒙受极为严重的损失,后续连欧知秋和游朴这两枚关键的暗子都折损在他手里,更不必说沫阳路战事便是这个年轻人献给萧望之的方略。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语调冷了几分:“此人留不得。” “下官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之前便密令南边的人手,要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而且从现在看来,除掉这个陆沉便可以破坏齐帝的如意算盘。” 王师道眼中杀气凛然,继续说道:“陆沉颇受萧望之和厉天润的器重。此番齐帝调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这陆沉隐隐成为其中的代表。只要他死在永嘉城里,南齐边军和朝廷中枢的矛盾将直接恶化,短时间内无法调和。即便齐帝有能力解决这个麻烦,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抚平那些人心中的褶皱,这个时间足够王爷完成对我们内部的调整。” 庆聿怀瑾便问道:“能不能得手?”
王师道沉声道:“不敢保证有绝对的把握,但下官已经提前让人通知南边的好手,找到合适的机会诛杀陆沉,然后嫁祸给江南世族。” 庆聿怀瑾微微点头,她并不怀疑王师道的能力,虽说先前察事厅对于南齐淮州的种种安排出现纰漏,但这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毕竟谁也无法保证计谋一定能顺利成行。 史书上并不存在算无遗策百战百胜的人物。 短暂的思考过后,庆聿怀瑾那双丹凤眼中浮现几许矜然的笑意,缓缓道:“南边暂时便这样吧,杀死一个陆沉让他们乱一阵子,这便足够了。今日我请王大人来此相见,其实是有另外一件大事。” 王师道心中一凛,恭敬地说道:“请郡主殿下明示。” 庆聿怀瑾平静地说道:“父王让我转告王大人,察事厅应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内部。” “内部?” 王师道神态沉稳,心中已经快速思考起来。 这个内部包含的范围实在太广,仓促之间很难定论。 好在庆聿怀瑾没有卖关子,直白地说道:“王大人有没有了解过北地绿林?” 王师道立刻反应过来,微微皱眉道:“殿下是指盘踞在宝台山一带的七星帮?” 庆聿怀瑾道:“是。父王之意,既然接下来这两年重点是肃清内部,那么就不能忽视这些藏于民间的草莽势力。尤其是这个七星帮,从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这个绿林帮派所图不小。另外有件事不知王大人是否注意到,在先前几个月的战事当中,南齐陆沉与一名年轻女子并肩同行,这女子武功高强所向披靡。” 王师道心领神会地说道:“莫非殿下知道这名女子的身份?” 庆聿怀瑾脑海中浮现一段往事,幽幽道:“从她的武功判断,这女子很有可能是草莽游侠菩萨蛮,当初在北边我曾和她有过纷争。根据我麾下部属的分析,菩萨蛮便是七星帮主林颉之女。” 王师道将这些信息结合起来,神色微变:“七星帮和南齐边军有关联?” 庆聿怀瑾点头道:“王大人应该知道,宝台群山就在东阳路的北边,那里是七星帮的老巢。如果不提前剜掉这块腐肉,将来东阳路和南齐淮州较量的时候,难保七星帮那些草莽匪类不在后方闹事。” 虽然王师道对她极为敬重,但是这不代表他就没有自己的判断。 七星帮存在已久,早在十多年前便形成一定的规模,当时的大齐朝廷还曾派军围剿,王师道那会是齐国边军的文官,对这件事颇为了解。 如果是在正面战场上,官军可以轻易解决这些草莽,然而对方根本不会这么愚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钻进深山老林里,让官军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当年大齐朝廷也曾下狠心围困对方,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他将自己的分析说出来,庆聿怀瑾闻言从容地说道:“王大人,我们未必一定要用正面进攻的法子。” 王师道忽然明白对方找自己而非枢密院商议的原因,轻声道:“殿下是说,我们派人打入七星帮内部,先让他们自身乱起来,然后再瞅准时机一击破之?” “没错。” 庆聿怀瑾道:“我已经让人混入七星帮,王大人麾下想必也有很多奇人异士,只要能先挑动七星帮内乱,后面的事情便不需要大费周章。” “殿下好计策。” 王师道诚心感慨,其实这也是察事厅极为擅长的领域。 庆聿怀瑾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 河洛城往东近千里,北燕东阳路的北方,有茫茫群山林立,风景壮阔且雄峻。 群山深处,大寨盘踞。 这里便是北地绿林第一大帮七星帮的总舵。 夜色来临,山野之间一片静谧,只有山风和虫鸣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小姐,时辰不早了。”一名丫鬟缓步走来,望着静坐窗前沉思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林溪没有回头,轻声道:“你先去歇着吧,不用管我。” “是。” 丫鬟应下,心中不禁有些好奇,自从小姐回来之后,与以前有了一个很明显的变化,白天倒是一如往常,晚上却经常这般陷入沉思。 林溪凝望着窗外夜色溶溶,天际之上星光灿烂,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那晚在江华城小院里的场景。 不知他是否还好。 希望他一切安好。 林溪眸中浮现几缕怅惘的情绪,轻轻叹了一声。 137星星之火 九锡广陵春雨137【星星之火】时光悠然,南齐京城依旧岁月静好。 陆沉再次见到厉冰雪是在天子于宫中举行的庆功宴上,她依旧如往常一般明艳爽利,对待陆沉也没有任何异常,就好像那天酒醉后的话并不存在,仿佛只是一场短暂又真实的梦境。 朝中重臣似乎也已经接受边军实力增强的现实,厉冰雪曾经担心过的论武也未发生,没有京军武将借着公宴的机会向边军将领发起挑战,至于读书人专属的经筵和陆沉更没有半点关系,没有人拉着他去崇政殿高谈阔论。 毫无疑问,天子和左相等人达成某种默契。 织经司对朝堂高官的排查已经停止,从始至终只有徐温和屈丰华这两人落网,但是他们抄家灭族的下场也能对其他朝臣形成足够的警告。 江北四军的组建顺利进行,朝堂各部展现出高效的配合,没人拖后腿或者故意迟滞。 大抵而言,齐建武十二年的岁尾非常宁静,天子完成他对边军的承诺,百官安静地蛰伏着,等待边军武将离去之后再想办法劝谏天子。 北伐之举,终究是劳民伤财。 在这样平静的氛围里,陆沉趁着今天朝中休沐,带着几名护卫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南城泰康坊一处宅院。 右相薛南亭的府邸。 他在这里受到颇为正式的礼遇,右相长子薛若谷亲自站在大门外迎接,然后一路将他引到正堂。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陆沉见识到形形色色的同龄人,既有林溪和厉冰雪这般极其优秀的女子,也有厉良玉和李承恩这样各有所长的男子,当然还有军中不计其数的年轻武将。 所谓千人千面,不尽相同。 但是薛若谷与他先前结识的同龄人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这是一个浑身上下显露着清贵书卷气的读书人。 “陆都尉,家父便在堂中,请。” 来到正堂门外廊下,薛若谷微笑相请,眼中带着几分没有侵略性的好奇之色。 陆沉颔首道谢,然后从容地走进正堂,便见那位面容清癯的宰相抬眼看来,于是上前行礼道:“末将陆沉,见过薛相。” “不必多礼。” 薛南亭神态温和,指着左首的交椅说道:“请坐。” 陆沉依言落座,身姿挺直。 他平静地打量着相府正堂的陈设,与一般人想象中的雍容大气截然不同,但也不是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清贫,除了那幅天子御笔所写的中堂之外,其他摆设大概处于中等水准。 仆人上前奉茶,一举一动行礼如仪,可见相府家风之严。 薛南亭品着清茶,悠然道:“月前你们进京的时候,家叔就让人送来亲笔信,让我务必要关照于你,以免你在京中受人欺负。那个时候我便在想,伱会在什么时候主动登门。” 他主动提起这件事,陆沉不免有些愧然。 虽说薛怀义这样做是出于他和陆通之间过命的交情,但是一个长辈能做到这种程度确实难得。 然而京中局势波诡云谲,李云义之流不过是冰山一角,陆沉不想卷进这些漩涡当中。 简而言之,他完全相信薛怀义的好意,但是不敢毫无保留地信任薛南亭。 能够在李道彦一手遮天的情况下登上右相之位,薛南亭又岂会是易于之辈。 对于这样宦海沉浮见惯人心的重臣来说,亲情的羁绊未必能决定他们的想法。 一念及此,陆沉诚恳地说道:“还请薛相恕罪,末将本该早早登门拜望,只是进京之后遇上各种事情,一时半刻抽不开身。” 薛南亭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小心一些不是坏事。” 这句话意味着他对陆沉的考虑了如指掌。 在前段时间的大朝会上,陆沉亲眼看到薛南亭与左御史中丞许佐发出强力一击,通过屈丰华杀鸡儆猴,为天子扫平最大的障碍,顺利推行增设边军的提案。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确定这位右相站在天子那一边,至少不会是边军的敌人,所以朝会结束后面对薛南亭的邀请,陆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及至此时此刻,有些话也不必过分隐晦,因而陆沉略有些感慨地说道:“末将这段时间看在眼里,深刻地体会到陛下和薛相的不易。” “你这般称呼未免显得太过生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自称晚辈吧。” 薛南亭温声说道。 陆沉颔首应下。 薛南亭眼中微露赞许,显然陆沉的脾性很对他的胃口,继而转入正题道:“请你登门相见,主要有几点原因。其一当然是要完成家叔的嘱托,要是让他知道你来京城一趟却没有登过薛家的门,少不得会埋怨我不通情理。” 陆沉微笑以对。 薛南亭继续说道:“其二,我有几句话想当面说与你听。”
陆沉道:“请薛相示下。” 薛南亭便道:“你在大朝会见识到芸芸众生相,理应明白陛下的不易,也应该知道朝堂之上并非民间传言的那般,皆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辈。我并不讳言有这种人存在,但是也有很多同僚是在为大齐的国运努力。” 陆沉脑海中浮现左御史中丞许佐的身影,不由得点了点头。 薛南亭神色愈发温和,缓缓道:“边军将士很不容易,陛下清楚这一点,我们这些官员也不会忘记。但是人世间很多事都难以畅快淋漓,必然会有数之不尽的妥协与取舍,关键在于,陛下和我们都不会放弃收复故土、再造大齐万里河山的愿景。” 其实对于一朝宰相来说,薛南亭这番表态略显直白,不太符合他的身份。 他之所以如此直接,显然是考虑到陆沉的身份,所以没有丝毫拐弯抹角的言辞。 不过这番话还是让陆沉稍稍有些不解,薛南亭似乎没有必要这般直抒胸臆,毕竟两人的身份差太大,即便他如今是天子亲封的开国县男,对方却是实权在握的右相,几近于人臣的巅峰。 他望着薛南亭脸上浅淡的笑意,脑海中忽然灵光浮现,郑重地说道:“晚辈会将薛相的教导一字不差地转告萧大都督。” 薛南亭轻声笑了起来,赞道:“最开始得知边境战报的时候,我不是很相信整体方略出自你手,还以为这是萧、厉两位大都督以退为进明哲保身,将功劳推到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身上,后来仔细了解过,方知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更加坚信这一点。” 虽然他将那个话题一带而过,言语中又特别点明两位大都督,陆沉却知道先前那些话主要是针对萧望之。 看来朝堂这边也很清楚,厉天润对天子的信任毋庸置疑,相较而言萧望之便是有所保留。 想到这儿,陆沉试探性地问道:“薛相,晚辈斗胆请问,如果淮州都督府决意收复伪燕东阳路,朝廷能否提供足够的支持?” 薛南亭沉思片刻,缓慢但是坚定地说道:“你回淮州之后转告萧大都督,在收复东阳路这件事上,中枢会竭尽全力支持他。请他不必担心后方的粮草军械供应,本官会亲自出面解决所有的问题,保证不让他有后顾之忧。” 陆沉眼中浮现几分敬意,起身说道:“晚辈代萧大都督谢过薛相。” 薛南亭抬手虚按,喟然道:“真正该说谢谢的是京中的官员,如果没有边军将士舍命奋战,淮靖二州又怎能守住,江南的安稳又如何维系。不过,你也要提醒萧大都督一句,朝廷筹备后勤需要时间,尤其是收复东阳路这样的大战,他至少要给中枢一年左右。” “晚辈明白。” 陆沉极其沉稳地说道。 薛南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对陆沉说道:“留下来吃顿便饭,也算是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家常风味,比不得外面的酒楼饭庄,你莫要嫌弃。” 陆沉自无不可,他原本没有想过今天这场见面会涉及到多深的话题,顶多是借着薛怀义那层关系聊聊家常而已,然而薛南亭的表态极其坦然,由此可以一窥这位右相的刚直性情。 倘若朝堂之上都是他这样的官员,想必大齐早就可以奋发向上,大军一路往北收复旧山河。 然而这终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顿午宴果然如薛南亭所言,菜式普通家常,不过味道相当不错,席间薛南亭没有再谈正事,只和陆沉聊了聊江北的风土人情。 午后,薛若谷再度亲自将陆沉送出门,然后折返来到书房,见薛南亭正在审阅几份公文,便安静且恭敬地站在一旁。 片刻过后,薛南亭放下手中的笔,抬手揉了揉眉心。 在这个过程中,薛若谷始终一言不发地站着,直到此刻才说道:“父亲,陆都尉回去了。” “对其观感如何?”薛南亭坐在窗前翻阅几份公文。 薛若谷沉吟道:“比想象中更加沉稳。” 薛南亭微微颔首,继而感慨道:“为父有一种预感,这个年轻人将来必然会成为萧望之的继承者。他留在京中这段时间,以及将来他进京的时候,你可以放下读书人的自矜,多多与他交际,说不定对你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 薛若谷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如今不再怀疑那个年轻都尉的能力,也相信对方会在边疆战事中发挥极大的作用,然而自己身为翰林院修撰,以后注定会走文臣储相之路,怎么可能需要边军武将的照拂? 只是出于对父亲的敬重,他没有出言反驳。 薛南亭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并未详细解释,淡然道:“你可以心有疑惑,但是必须郑重对待这件事,为父不是在同你商议,明白了么?” 薛若谷心中一紧,正色道:“儿子明白了,谨遵父亲大人的教诲。” 138燎原 九锡广陵春雨138【燎原】南城淮源街尽头有一片青灰色的建筑,肃穆而又庄重,犹如一头蛰伏在暗夜里的猛兽。 这里便是与北燕察事厅齐名的织经司总衙。 在过往的十多年里,织经司作为天子的耳目,影响力不能说小,但也处处受到限制,尤其是朝堂上的部堂高官擦亮眼睛盯着他们,稍有不合规矩之处便会直接弹劾。 天子既要护住织经司的权柄,又不能一意孤行否决朝臣的谏言,因此只能让秦正尽力约束部属。除了在京中难以施展之外,织经司另外一个很难直接插手的领域便是军方高层。 简而言之,这个直接归属于天子的特殊衙门在民间拥有赫赫威名,然而往上走便会有越来越多的掣肘。 直到建武十二年的初冬,当织经司通过确切的证据咬死原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和工部侍郎屈丰华之后,这种情况开始发生改变。 很多高官赫然惊觉,织经司不是没有能力查案,而是以前有着各种各样的顾忌,一旦给他们发力的机会,这头猛兽就会凶狠地亮出锋利的爪牙。 虽然外界尤其是朝堂高层对织经司的看法正在改变,但这座衙门内部仍然一如往常,绝大多数人都在本本分分地忙碌着,由此可见秦正对织经司内部强悍的掌控力。 这位提举大人显然很清楚,越是这种崭露峥嵘的时候越要小心谨慎,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从织经司总衙大门进入,往西经过九曲回廊,再往北走十余丈,便能见到一座守卫森严的组合院落,这里是织经司内负责分析和归档各地情报的核心区域。 靠东边的小套院内,一位容貌俊俏、肌肤白皙略显不健康的年轻男子伏案桌前,在纷繁浩瀚的卷宗中不知疲倦地梳理着信息。 旁边几名丫鬟关切地望着他,又不敢出声惊扰他的思绪。 从两年前进入织经司开始,羊静玄便承担着相当繁重的职责,从一开始主要负责江北淮州的信息统筹,到后来逐渐凭借能力插手越来越多的领域,到如今几乎可以接触织经司内部绝大多数的情报。 提举秦正是他的亲舅舅,这层关系足以让他在织经司内畅通无阻,但他从未想过这样做,而是尽心尽力地做事,颇有几分拼命三郎的架势,以至于秦正不得不时常提醒他注意休息。 但是这半年来织经司实在太过忙碌,边疆隔三差五就会送来密报,又要排查朝中可能存在的奸细,尤其是徐温和屈丰华这两件案子,涉及到的信息浩如烟海不计其数,想要整理出完整的脉络很不容易。 房间内非常安静,只有羊静玄不断翻动书页的声音。 明亮柔和的光线中,羊静玄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凝眸望着面前的一份卷宗,眉尖渐渐蹙了起来。 “将屈丰华的案卷都取来。”他忽然开口说道,语调中带着疲倦,略显沙哑。 一名眉眼秀丽的丫鬟应道:“是,公子。” 片刻过后,她抱来一大摞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在大案的角上。 羊静玄从中拿起一卷,翻到其中一页冷静地看着。 原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踪迹败露是淮州都督府的功劳,织经司这几个月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收获不算很多,不过工部侍郎屈丰华则是早就进入织经司密探的视线,他府上藏着十多颗钉子,夜以继日地盯着,发现了不少极其有用的线索,只是秦正没有对外公开而已。 羊静玄望着卷宗上一个叫做“甲二”的代号,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织经司当然不会忽视北燕察事厅派遣到京城的细作,当初一直没有对屈丰华收网,便是想通过这条线倒查下去,半年前确实发现一条大鱼,只不过此人极其谨慎小心,织经司密探费尽心血也才见过他一面,然后又被此人逃之夭夭。 经过羊静玄的分析和秦正的确认,这条大鱼应该就是北燕察事厅派来永嘉的高级主官,遂以“甲二”作为代号。 大概在三四个月之前,甲二便已经彻底销声匿迹。 然而羊静玄通过对近期情报的分析,发现此人极有可能在前些天出现过。 “靖水楼……” 羊静玄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这段时间朝中平静的局势和之前的纷争。 他又查了片刻各类卷宗,忽然沉声道:“绣月,将周本周察事请来。” 名叫绣月的大丫鬟点头应下,迈步向外走去。 片刻过后,年近三旬的周本大步走进套院,拱手道:“公子找我?” 羊静玄问道:“陆沉陆都尉现在何处?” 这次天子调十二位边军武将入京,织经司负责暗中保护,因此无论是花魁顾婉儿上门求收留,还是陆沉在矾楼和靖水楼中发生的冲突,天子都会在第一时间知情。出于对外影响的考虑,织经司对这些武将的保护都非常隐秘,平时只是让人在他们的宅邸外盯着,不会刻意跟踪和监视。
周本便负责陆沉的安全,他麾下的密探轮班在陆宅外守着,每天都会将陆沉的行踪形成文字送来此处,交由羊静玄归档保存。 这段时间一直如此,但是羊静玄从未像今天这般将他喊过来。 此刻听到羊静玄的问题,周本虽然心里有些不解,仍然一五一十地回道:“大朝会结束后,右相曾当众邀请过陆都尉,只不过这段时间朝廷有很多正经事,所以陆都尉一直没有成行。今天上午,陆都尉主动前往薛相宅邸,算算时间这会应该是在返回途中。还请公子放心,如今京中风平浪静,不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他察觉到羊静玄的反应有些古怪,所以最后补充了一句。 羊静玄不置可否,皱眉问道:“陆都尉身边带着多少护卫?” 周本答道:“三人。” “我们有人跟着么?” “按照之前的定例,有两名兄弟跟在陆都尉的附近。” 羊静玄听到这句话后,微闭双眼沉思片刻,再度睁开眼时,历来清亮的眸光中多了几分冷色:“周察事,请你立刻多带好手赶去泰康坊,找到陆都尉等人,确保他可以安全回到住处。若没有发生意外最好,往后不论他去何处,织经司必须配备六名以上剑手暗中保护。” 周本微微一怔,为了避免引起朝中大臣的攻讦,织经司行事历来颇为小心,尤其是这种监视跟踪文武百官的行动,虽然是为了保护对方,但也会做得十分低调。 这是秦正定下的规矩,没人敢随意违逆。 周本知道羊静玄和提举大人的关系,但陆沉只是去拜访右相,自己带着一群密探暴露踪迹的话,肯定会引来一些非议。 羊静玄站起身来,冷声道:“周察事,此事不可耽搁,一应责任由我承担。” 周本见状不敢迟疑,拱手道:“是!” 羊静玄又对丫鬟说道:“准备马车,我要去找提举大人。” 丫鬟们不知何意,但也意识到可能有大事发生,连忙答应下来。 …… 午后的永嘉城处处洋溢着岁月静好的氛围。 陆沉一行四骑离开薛相宅邸后,策马缓行穿街过巷,从泰康坊前往陆家别院所在的修平坊。 他身边这三名护卫都和李承恩类似,很久前便在陆家做事,跟着陆沉去过北燕铁山城,参加过广陵守城战和后续的江北战事,可谓同生共死并肩前行。 陆沉这大半年来的表现早已收服这些护卫的心,尤其是他从来不会指望别人卖命,每次战斗都能做到身先士卒。对于这些依旧保留着江湖人秉性的护卫来说,哪怕不谈陆通对他们的恩情,不谈陆家给予的丰厚报酬,光是陆沉本人身上极其显著的军人特质,也值得他们矢志追随。 众人进入一条不算宽敞的巷子,午后明媚的阳光给初冬带来几分暖意,巷子里人影寥寥,光影交错之间平添几分肃杀之意。 右边那位名叫谭正的护卫微笑道:“少爷,我们何时返回广陵?” 陆沉道:“快了,等过几天陛下召见之后,我们便可以启程返回,大约在十二月上旬能回到广陵,大家可以陪伴家人度过年节。” 众人尽皆面露喜色。 便在这时,巷子对面驶来一辆马车。 在距离陆沉等人还有六七丈的时候,这辆马车的车夫忽地勒紧缰绳,马车随即打横,将本就不算宽阔的巷子挡得七七八八。 行人自然可以从两头过去,但是陆沉却无法策马冲过去。 陆沉猛地回头,果然发现另外一辆马车出现在他们后方,如法炮制挡住他们的退路。 “少爷小心!” 谭正等人神情凝重,伸手探向挂在马腹旁边的腰刀。 只见前方那辆马车中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右手提着一根铁棍,魁梧的身躯如小山一般,面无表情地朝陆沉走来。 与此同时,后面那辆马车里也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他的兵器是一柄长刀。 陆沉眉头皱起,下一刻便拔刀出鞘。 前后两名陌生男子没有任何言语,他们从一开始的慢走到加速疾跑,片刻之间便已快如疾风,手中的兵器泛着冰冷的寒光。 杀气陡然盈于巷中,仿若燎原之势! 139杀破狼 九锡广陵春雨139【杀破狼】小巷之中,两辆打横的马车组成一个简单却极其有效的杀局。 对方显然不会给陆沉策马疾驰冲出埋伏的机会,他们只需要将这几人暂时困在巷中,然后便自信可以杀死陆沉。 恐怕没人会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京中会发生当街伏杀边军武将的事情。 陆沉同样没有想到。 入京之后他格外小心,除了那次去矾楼赴宴,他基本没有离开过陆宅,即便必须要外出也会带着护卫。 那场大朝会过后,天子和左相等人达成默契,边军扩充兵力成为定局,朝野上下算是默认这个现实,京中愈发风平浪静。 在这种情况下,陆沉并不觉得自己拜访右相会有多少风险,无论三皇子还是李云义,哪怕他们对陆沉再怎么不爽也得遵循最基本的游戏规则。更何况三皇子被天子禁足,李云义估计也得到左相的叮嘱,短时间内会消停下来。 即便如此,陆沉依旧带着三名身手最好的护卫,并且选择骑马而非马车出行,潜意识里仍然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 但是刺客用两辆马车就将他们困住,想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必须要对陆沉的行踪了如指掌,同时还要对京城的地形非常熟悉,以及极其高效的行动力。 这些念头在陆沉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望着前方冲来的魁梧男子,当机立断地说道:“往前冲!” 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被动承受的字眼,更何况刺客仅有两名,毫无疑问会是真正顶尖的高手,这个时候傻乎乎地停在原地自然是最愚蠢的选择。 四骑分成前后两排开始加速,然而留给他们的距离实在太短,五六丈的空间根本无法让坐骑提升到最高的速度,或者说眨眼之间已经正面相撞。 陆沉冷冷地望着单手持棍身材如小山一般魁梧的刺客,在双方将要接触的那一瞬,猛然提起缰绳,胯下坐骑似通人性,间不容发之时一声嘶鸣,旋即前蹄高高跃起,朝着刺客踩踏而下。 在谭正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魁梧刺客忽然侧身,避开陆沉坐骑的前蹄,然后凭借前冲之势猛地撞上骏马的脖颈后侧。 “吼!” 这名身材样貌极有特色的刺客发出一声怒吼,磅礴无匹的力量遽然爆发,陆沉只感觉到一股极其恐怖的冲击力,胯下的坐骑往右边连退数步,随即哀鸣着轰然倒地。 当此时,那壮汉单手挥舞着铁棍,如雷霆咆哮一般朝陆沉当头砸了下来。 “少爷!” 谭正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三人同时下马,三把腰刀从不同方向格挡而来。 一般而言,这个时候他们可以选择攻击对方的要害,逼迫此人改变招式,然而他们对敌经验极其丰富,一眼便看出这魁梧刺客抱着有死无生之志,故而他们根本不能去赌对方是否敢以命换命。 铁棍从上往下,带起风雷呼啸之声。 三把腰刀接连挡去,却又被悉数砸开,谭正等人只觉瞬间虎口发麻,险些便把握不住。 在这名壮汉毫不畏惧地撞上来时,陆沉心里便涌起危机感,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脱开马镫。 坐骑连连侧退继而倒下,陆沉在电光火石之间向侧前方跃开,当此时那根铁棍已经不可阻挡地朝他的双腿砸下来,随即便见陆沉左手在青石地面上一按,身体猛然先前窜出,似一条滑溜溜的游鱼般,险之又险地避开对方这记杀招。 铁棍轰然砸在地上,青石地面瞬间一颤,碎石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一股强烈的后怕在谭正等人心中涌起,要是这一棍真的砸在少爷身上,说不定会将他砸成两截! 此刻陆沉已经来到壮汉侧后方,谭正等人则在壮汉前方,四人将他包围在中间。 但是壮汉并没有理会陆沉,反而继续往前一步,挥棍抡圆砸向三名护卫。 他的招式极其简单,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就是平平无奇的挥动与砸下,然而配合着他魁梧如山的身躯和体内蕴藏的磅礴内劲,这种简单的招式更加难以阻挡。 谭正等人被迫后撤两步,他们身后忽有风声响起。 “小心!” 刚刚站起来的陆沉皱眉厉喝。 谭正没有忘记后方还有一名刺客,后撤的同时转身挥刀,一刀劈向对方的必经之路。 面对谭正奋力一击的凛凛刀锋,那名刺客凌空而起,直接跃过谭正等人的头顶,在身体将要下落的时候,壮汉的铁棍刚好出现在他的脚下,便见刺客右脚踩在铁棍上,再度借力向前一跃,然后便平稳地落在陆沉身前。 壮汉心无旁骛,第三次挥动铁棍,将三名护卫悉数纳入棍网之中,仅凭一己之力便将小巷中的战场分割。 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不求诛杀这三名武功高强的护卫,只要阻挡他们片刻时间,让他们无法救援陆沉。 在此刻这种狭窄逼仄的地形中,这根粗长的铁棍完全能做到这一点。
至于陆沉,显然是交给那名刀客。 壮汉的铁棍带着无尽的威势,任凭谭正等人左冲右突,始终无法突破他的棍围,硬生生被他挡在这一边。 谭正脸上浮现凌厉的杀气,没有丝毫犹豫地挺步前冲,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逼退这名壮汉,因为他很清楚陆沉的武功虽然登堂入室,距离真正的高手还差得有些远,撑不住太长的时间。 然而欲速则不达,这名壮汉看似粗笨,实则临敌经验极其丰富,压根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另一边,刀客神情漠然快步疾进,长刀挥舞开来,刀刀不离陆沉的命门要害。 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中,陆沉依然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在接了对方第一刀之后他就知道差距很大,这种硬实力上的差距很难在短时间内解决,于是他选择不断后退。 凌厉的刀劲似延绵江水波涛汹涌,又仿佛春日惊雷接连炸响。 陆沉守得非常艰难,堪称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但他终究还是顶了下来,一步步退到马车附近。他能坚持这么久必须要感谢林溪的帮助,若非那段时间师姐每天拉着他喂招,不厌其烦地帮他修正着习惯,恐怕他早就已经死在对方的刀下。 刀客唇角露出一抹狞笑,欺身而进直取陆沉的咽喉。 陆沉侧身避让,反手一刀砍向对方的手腕,然而刀客此乃虚招,长刀猛然反抽,狠狠砸在陆沉的腰刀之上。 双方内劲的差距在这一刻显露无疑,陆沉只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奔向自己的虎口,随即右手一松长刀落地。 刀客顺势一脚踏在陆沉的小腹上,陆沉倒伏于地,猛地喷出一口血,便在此时忽有两股劲气奔袭而来,紧接着陆沉身后几乎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陆都尉——” “我们是织经司——” 话音才传到陆沉耳中,两柄长剑从不同的方向刺向刀客,为陷入生死危机当中的陆沉竖起一道遮蔽。 刀客不退反进,面对两名出现在陆沉身边的织经司剑手,他毫不犹豫地抬脚踢开左边那柄长剑,身体一个旋转,长刀已经在握,全身内劲奔涌而出,朝着右边那名剑手砍去。 剑手如果在此时选择避其锋芒,刀客这一刀就会砍在陆沉的脖颈上。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长剑自下而上挑向刀客的咽喉,浑然不惧对方极其凶猛的刀锋。 刀客没有任何收招,千钧一发之际竖起左手在剑尖上轻轻一弹,剧烈颤抖的剑刃偏移方向,与此同时长刀砍在剑手的右手手腕上。 陆沉单手撑地将将起身,便见一只手掉落在自己眼前,鲜血几乎弥漫他的视线。 “郑柯!” 另一名负责暗中保护陆沉的织经司剑手血灌瞳仁,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同袍被刺客砍断手臂,又被对方一脚踹出半丈生死不知。 刀客再度前行,剑手来不及为同袍伤感,咬牙含恨道:“陆都尉快走!” “想走?” 刀客的武功明显强出在场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个挥舞铁根势不可挡的壮汉,如果不是今天的任务必须快速完成,他还想欣赏一下陆沉在死亡前的恐惧和失态,因为就是这个年轻人让察事厅在淮州的布置沦为泡影。 然而下一刻他眼神微变,因为已经受伤的陆沉并未选择逃跑,反而眼中暴起浓重的血腥杀气。 在剑手冲向刀客的那一刻,陆沉同时启动,只见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旋即身体快速向前,在接近刀客的时候猛然做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动。 刀客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身法,明明看起来只是花架子,然而他三刀挥出都没有碰到陆沉的衣角。 陆沉和织经司的剑手并不相识,但是此时却仿佛有着天然的默契。 刀客挥刀再度逼退剑手,陆沉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便在此时,只见陆沉猛然矮身,右手在右腿的靴子旁边抹过,随即身体如落叶般飘起,避开刀客凌厉的刀锋,下一刻出现在刀客的身后。 危机感迅疾涌来,刀客猛然转身,用尽全力左手拍出,正中陆沉的胸口,可是一抹寒意从他的咽喉处掠过。 陆沉的身体犹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刀客那一掌对他造成极大的杀伤。 他掉落在青石地面上,视线渐渐模糊,唇角却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 因为刀客仍旧怔怔地站着,并未追上来杀死陆沉,反而抬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先是出现细细的血迹,随即变成大股涌出的鲜血。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陆沉,这时才看见这个年轻的南齐武将右手里握着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 刀客嘴里喷出几口血,缓缓朝后倒了下去。 瞪圆的双眼望着天空,直至生机断绝。 140老谋深算 九锡广陵春雨140【老谋深算】倒地之后,陆沉犹如身处恍惚的梦境。 刀客的武功明显比他强出不少,但陆沉将林溪传授的穿花三式运用到极致,凭借鬼魅的身法快速逼近对方,又借助那柄吹毛断发锋利至极的匕首完成反杀。 这短短几瞬的剧烈运动几乎耗尽陆沉身体里的内劲,而且让他陷于危险的境地中,毕竟这种身法可以对敌人形成意料之外的突袭,但也会让自身直面对方的攻击。 陆沉没有丝毫犹豫,一名织经司的剑手已经为他付出断臂的代价,另外一人也显然不是刀客的对手,他继续迟疑只会死在刀客手里。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境地中,陆沉爆发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他终于完成了让刀客死不瞑目的壮举。 然而危机仍旧没有解除。 那名壮汉在看见同伴毙命之后,好似发狂一般朝这边冲来,谭正等人同样双目赤红拼命围攻,眨眼之间便有几刀砍在壮汉后背,但是他却没有知觉一般继续前冲。 陆沉模模糊糊地看着,身体里剧烈的痛楚传到四肢百骸,他根本没有办法起身。 耳边传来一连串怒喝声,紧接着好几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挡在他的身前迎向那个壮汉。 这应该是织经司的援兵…… 陆沉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忽有一阵清新的芬芳涌入他的鼻子里,随即一个充满担忧甚至略微颤抖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陆沉!陆沉!” 陆沉微微转头,费力地睁开眼,便见厉冰雪那双明亮的眼眸盯着自己,一反常态地显出慌乱的情绪。 他艰难地抬手指着那边的战局,缓缓说出两个字:“活口……” 然后手臂无力地垂下。 厉冰雪大惊失色,连忙探手摸向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脉搏非常紊乱且微弱,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她抬头看向那名被七八名高手围攻的壮汉,眸光中浮现清冷且冰寒的杀意,然而想到陆沉昏迷前说出的两个字,她无比艰难地压制住汹涌的愤怒。 …… 右相宅邸。 虽说今天是休沐之期,薛南亭也很难真的享受悠闲,他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陆沉离去之后,他在书房中批阅部分公文,偶尔也会考校和提点长子薛若谷。 一阵仓皇的脚步声打破这份宁静。 薛若谷皱眉望去,只见一贯老成持重的府内管家面色苍白地走进来,登时心中一凛,抢先问道:“何事?” 老管家眼中满是惊惧,见坐在大案前的薛南亭抬眼看来,颤声说道:“相爷,前面有人来报,陆都尉在西柳巷遭遇刺客,身受重伤生死不明。” 薛若谷神色剧变,与此同时薛南亭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你说甚么?” 管家平时迎来送往的都是京中权贵,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朝堂的局势也有几分了解,当然知道边军将帅和朝廷中枢之间的关系。 如今陆沉作为边军年轻武将的代表,入京这么久都相安无事,偏偏今天来拜访右相就遭遇刺客,这件事委实会令人浮想联翩。 他紧张地说道:“相爷,此事千真万确,西柳巷那边闹出好大的动静。” 薛若谷面露担忧之色,缓缓道:“父亲……” 薛南亭打断他的话头,决断道:“召集家中护院,我现在就去西柳巷。” 等薛南亭带人抵达西柳巷的时候,此处早已戒严。 他看着守在巷子外面的禁卫,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对值守的将官问道:“胡都尉,圣驾可在?” 禁卫都尉胡铨神色凝重地点头,侧身道:“薛相请随末将来。” 薛南亭迈步走进巷中,心情颇为沉重,其实来时的路上他便在思考这件事。 前段时间的大朝会上,天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只收拾了前工部侍郎屈丰华,朝堂重臣心如明镜,知道织经司和御史台不可能只发现屈丰华的问题,天子引而不发只是希望达成某种平衡。 所以李道彦和郭从义非常明智地退让一步,用增强边军实力的条件换取朝局的稳定,同时也是给一部分官员改过自新的机会。 按理来说,这个结局即便不算皆大欢喜,也能让大部分人满意,往后还可以继续磋磨,不至于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接下来便是边军武将返回各地,朝廷也要开始准备今岁太庙献俘冬祭大典的仪程,这是齐国迁都永嘉十二年来最重要的大事。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陆沉遇刺再起波澜,让原本走向平稳的朝堂局势再次变得暗流涌动。 薛南亭深吸一口气,只盼陆沉可以活下来,不然的话难以想象边军将帅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走到近前,第一眼便看见天子负手而立,旁边已经站着几位重臣,分别是左相李道彦、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和大将军刘守光,以及织经司提举秦正。 前方不远处便是刺杀发生的现场,青石地面上血迹斑斑。 一名死亡的刺客尸首被放在墙边,另一名浑身是血身材魁梧的刺客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织经司和禁卫当中的十余名高手在旁边看守。 “臣薛南亭,拜见陛下。” 薛南亭上前行礼。 回应他的是天子冷峻的语调:“免礼。” 薛南亭抬起头,顺着天子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陆沉躺在临时找来的门板上,两名太医正在为他医治,以陈澜钰和霍真为首的边军武将站在旁边,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肃杀的神情。 厉冰雪站在另一边,目光始终停留在陆沉苍白的面庞上,仿若旁边所有人都不存在。 这位年轻女将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感,要是陆沉今天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敢保证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李端收回目光,然后逐一扫过身边的重臣,沉声道:“朕的身边,京城地界,居然会发生当街伏杀朝廷武将的事情。众位卿家,能否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左相李道彦轻叹一声,苍老的语调响起:“启奏陛下,老臣认为这些刺客来自北面,极有可能是伪燕察事厅安插在京中的细作。” 这句话算是很合理的解答。 在现如今的局势中,朝中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足够的理由刺杀陆沉。 这件事必然会引起天子的震怒,绝对会一查到底,想要掩盖真相没有那么容易。 倒不是说陆沉的地位高到某种层次,让旁人不敢下手,而是风险与收益相伴相生,刺杀他总得能获得相对的好处,否则没有任何必要冒这种风险。 换而言之,北燕和景朝倒是有可能做这种事,陆沉一死很有可能导致南齐边军和中枢离心离德。 听到左相这番话,天子默然不语,他略有些意外李道彦会这般顾全大局。 无论这件事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明面上的说法必须是敌国探子所为,绝对不能有其他说辞。 李道彦看了一眼神情凝重的薛南亭,缓缓道:“但是,老臣心中还有一些疑问。陆沉今日拜访薛相应是临时起意,刺客怎能布置出这样一个周密有效的杀局?” 场间局势陡然凝重起来。 薛南亭抬头望向老态龙钟的左相,平静地问道:“不知左相此言何意?” 李道彦老眼中目光深邃,抬手指着前边说道:“从陆沉的护卫所言可知,今日他们骑马前来拜访薛相。即便刺客尾随跟踪,情况紧急时他们也能纵马撤走,刺客并无能力在京中明刀明枪地追杀。只有在眼下这种环境里,刺客可以创造出一个短期的困境,对陆沉等人施行伏杀。由此可见,刺客很清楚陆沉的行踪和周边的地形,然后提前做好伏杀的准备。” “知道这些信息的人,目前看来只有三种可能。其一是陆沉身边出现内奸,与北边的细作勾结。其二是薛相府上有北边的人,提前将消息告知伪燕细作。其三……” 说到这儿,李道彦微微停顿,抬眼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织经司提举秦正,淡淡道:“织经司内部有问题,否则无法解释刺客怎能对陆沉的动静了如指掌。” 李端微微眯眼,他忽然明白李道彦先前顾全大局的缘由。 陆沉遇刺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会让边军将士形成一个无法排解的心结,毕竟在先前朝廷的种种决议当中,陆沉已经成为此番北疆战事立功群体的代表。 这样一个前程远大的年轻武将在京中遭遇刺杀生死难料,如果不给出妥当的处理,将来谁还愿意为朝廷卖命? 先帝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寒风吹过巷中,李端心里泛起清冷的寒意。 李道彦先声夺人,直接将这件事定性为北燕细作所为,倒是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也能对朝野上下尤其是边军将士有个交代。 但这是明面上的处置手段,朝廷内部岂能囫囵断案不辨真伪? 先前李端借着徐温通敌叛国之事,让织经司直接彻查朝中大臣,顺理成章地引出屈丰华的问题,李道彦对此表示默认一退再退。 如今陆沉就躺在眼前,朝廷要不要查? 无论是这个年轻人身边的亲信,还是右相府邸或者织经司出了问题,对于天子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这才是真正的以退为进之策。 141风雨起苍黄 九锡广陵春雨141【风雨起苍黄】在天子思考之时,两位满头大汗的太医起身来到近前,禀道:“启奏陛下,陆都尉所受内伤较为严重,万幸他自幼打下极为牢固的根基,因此并无性命之忧。微臣用丹药护住陆都尉的心脉,又帮他推宫过血,暂时稳定住他的伤势。” 李端看了一眼门板上双眼紧闭的陆沉,微微颔首问道:“他何时可以醒来?” 太医道:“回陛下,大概需两三日。” 李端便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们留在陆宅,务必要将陆沉治好,不得有任何闪失,记下了么?” 太医连忙躬身道:“微臣遵旨。” 这时厉冰雪忽然迈步走来,行礼道:“陛下,臣想将陆都尉接到府上养伤。陆宅恐怕早已成为伪燕细作的眼中钉,而且内外护卫不足,臣府上不会有这方面的隐患,恳请陛下允准。” 李端望着她冰冷的神情,知道这位靖州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将方才李道彦的话悉数听进耳中,不可避免地对朝廷生出不太信任的想法。 他没有因此失望或者动怒,也未迫不及待地顺着李道彦的话胡乱下旨,只对厉冰雪说道:“如此也好,朕会派禁卫在外面保护。你不必太过担心,陆沉肯定会安然无恙,宫中各种药材皆会供他使用。” “臣代陆都尉谢过陛下恩典。”厉冰雪垂首应下。 李端见状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这句话并非单独针对厉冰雪,而是对所有边军武将说道:“尔等放心,朕决计不会让陆沉的血白流。” “谢陛下!” 众人齐声领受,厉冰雪的面色亦稍稍柔和。 随行护驾的禁卫分成两部,一些人护送着陆沉前往厉府,另外一部分人则簇拥着天子和诸位重臣返回皇宫。 及至来到文德殿,又有各部堂高官赶来,规模约等于平时的常朝。 奉天子之命,织经司提举秦正将今天发生的事情简略述说一遍,包括最后李道彦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字遗漏。 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即便李道彦明确指出织经司内部可能存在问题,才导致陆沉的行踪被北燕细作完全掌握。 当即便有重臣对其发难。 吏部尚书宁元福沉声说道:“敢问秦提举,织经司为何没有提前探查到伪燕细作的踪迹?” 这话有些不近人情。 永嘉城居民上百万,屋宇房舍延绵起伏,织经司的探子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对这座大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即便所有大臣都知道京中必然有北燕的探子,可是在对方没有轻举妄动的情况下,想要从上百万人里找到他们无疑是大海捞针。 然而世间事便是如此,没有发生意外自可相安无事,一旦出现纰漏,旁人不会在意你有多少难处,只看伱是否做到完美无瑕。 面对天官直截了当的责难,秦正镇定地回道:“尚书大人,织经司在这件事上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下官甘愿领受罪责。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利用那个活着的刺客查明真相,即刺客究竟是如何得知陆沉的行踪,同时还可从这条线查下去,务必要将伪燕察事厅的细作一网打尽。” 兵部尚书丁会立刻反驳道:“秦提举,眼下很难说是不是织经司内部出了问题,倘若继续由你们查这个案子,焉知不会出现更严重的状况?” 工部尚书朱衡冷声道:“丁尚书所言极是。” 虽说屈丰华的案子没有牵扯到这位大司空,但是终究让他脸上无光,而且对工部的形象造成极为严重的打击。 朱衡心中未尝没有宣麻拜相之念,可当屈丰华被织经司坐实通敌叛国之罪后,他便知道自己此生再也没有希望。 顷刻之间,三位尚书同时指责织经司,这种状况在朝堂之上颇为罕见。 除去朝中文官集体对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一以贯之的敌视,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还是要着落在屈丰华身上,这桩案子让群臣瞬间清醒过来,织经司不是没有能力,而是之前刻意收起了锋芒。 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他们又怎会放弃对织经司的攻讦。 普通人面对这种压力或许会心态失衡,但秦正依旧面色如常,不慌不忙地说道:“诸位大人言之有理,织经司自当退出调查行列。” 他抬头望向天子,躬身行礼道:“启奏陛下,臣恳请朝廷调派官员进驻织经司审查。” 李道彦微微眯起老眼。 老者饱读诗书通晓史册,在煌煌青史上见过各种各样大权在握的人物,却极少见到像秦正这般明明是天子心腹、执掌着数千名密探、对朝野上下各种隐秘知之甚详、偏偏没有任何锋芒之意的古怪臣子。 便如此时此刻,他完全可以不在意几位尚书的逼迫,因为陆沉行踪暴露未必就是织经司的问题,而且为了保护陆沉,织经司随行的两位剑手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最后也是织经司的数位高手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下陆沉。
简而言之,秦正本不需要将姿态放得这么低,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并且比其他人预想得更加彻底。 织经司不仅退出查案之列,还甘愿接受朝廷部衙的直接审查。 此人还是像当年那般难缠…… 在秦正做出这番表态后,宁元福等人便不好再行攻讦,总不能当朝逼着他辞官,尤其是眼下事情的真相尚未查明。 殿中一片肃然。 龙椅之上,天子略显不解地望向秦正。 在回宫的这段时间里,李端大致理清楚这件事的脉络,首先便是确认两名刺客的身份,然后做出针对性的报复,这样便可最大程度化解此事造成的影响。其次要查明刺杀案背后的隐秘,刺客究竟如何明确地掌握陆沉的行踪,是他们无意当中的发现,还是和内部势力有所勾结。 这种时候织经司岂能退避三舍。 哪怕做最坏的打算,是织经司内部有人泄露陆沉的行踪,秦正也不能袖手旁观,将主动权完全交给朝中这些文臣。 君臣二人对视,秦正眼中的忧色让李端心中凛然。 他从未见过这位股肱之臣在朝堂上出现这般形容。 从十二年前他登基为帝开始,秦正便始终如一地站在他身旁,没有过一日懈怠,也从来不曾委顿怯弱。他依靠织经司打探得来的消息,让李端不至于成为瞎子和聋子。 无论面对多么艰难的局势,秦正都能泰然自若。 像今日这般奇怪的表现极为罕见。 他竟然有了几分惧意……这是为何? 秦正微微垂首,仿若不经意间朝旁边看了一眼。 这一刻李端忽然读懂了他的心思。 似乎是感应到秦正看向自己的余光,文臣班首一位中年男人迈步站了出来。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右相薛南亭面朝天子,不疾不徐地说道:“启奏陛下,臣认为眼下真相未明,不能将矛头对准织经司,或许这就是伪燕细作想要达成的目的。在他们看来,刺杀陆沉一方面可以让边军将士与朝廷离心离德,另一方面可以挑动我朝内乱。” 在李道彦先前的推断中,不止织经司内部可能存在问题,右相府邸和陆沉身边人同样值得怀疑。 群臣围攻织经司而漏过右相,自然是有意为之。 右相虽然再三表露出对天子的支持,但他只是公忠体国并无私念,而且他在文臣集团中同样有一批拥趸,不像织经司那般独立于朝堂之外。 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宁元福等人不愿招惹这位刚直的右相。 眼下听到薛南亭这番简洁却在理的分析,一些人的面色不禁略显难看。 李端尚未开口,秦正却站出来说道:“薛相言重了。织经司作为朝廷衙门,既然有嫌疑自当接受朝廷的审查。下官方才仔细想过,织经司内部确实可能存在问题,毕竟此番边军武将入京是由织经司负责暗中保护,下面有不少人很清楚陆沉等将领的行踪。” 他微微一顿,坚决地说道:“故此,臣恳请陛下另派大臣调查此案,同时对织经司内部进行审查。” 这番对答让满朝重臣听得云里雾里,满心茫然不解。 天子近年来逐渐掌握权柄,主要依靠几方面的力量,其一是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军中大帅的支持,其二是秦正统辖的织经司忠心耿耿,其三也是相较而言在朝中最重要的依靠,便是以右相薛南亭为首的一部分文官。 如今秦正竟然公开在朝堂上否定薛南亭的建言,难道天子的两位臂膀出现了矛盾? 薛南亭扭头望去,从秦正面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恳切之色。 他不太明白对方为何一定要让织经司成为众矢之的? 审查二字看似简单,实则很容易出现无法预料的变故,或者说朝堂上没有任何一个衙门经得起事无巨细的审查。只要用心总能查出很多问题,更何况像织经司这种泡在阴暗脏污中的特殊衙门。 他先前那番话是想为织经司解围,不成想秦正却毫不领情。 李道彦面无表情地旁观这一幕,按理来说这应该是他想看到的局面,借助陆沉遇刺这桩案子将矛头指向织经司和右相,稍稍削弱天子手中的力量。 然而秦正未免表现得太弱势了。 他和枢密使郭从义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意识到这里面藏着古怪,因此没有火上浇油,选择静观其变。 一片沉默之中,李端看向文臣当中的一人,缓缓道:“许爱卿。” 御史台左御史中丞许佐出班奏道:“臣在。” 李端道:“由你领十六名监察御史审查织经司。” 许佐镇定地说道:“臣领旨!” 李端稍稍迟疑,沉声道:“陆沉遇袭一案,交由刑部和大理寺联合查办。” 群臣无人反对,尽皆俯首应下。 142佳人如梦 九锡广陵春雨142【佳人如梦】冬雷震震,细雨沉沉。 重雾深锁,万木萧萧。 雨中的永嘉城仿若染上一层黯淡的灰白色,延绵起伏的屋瓦飞檐浮漾着湿湿的流光,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 雨滴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远近交错,轻重相叠,犹如美人素手拂过清脆的琴弦,交织出一曲空灵的协奏。 厉宅浸润在缠绵轻柔的雨幕里,亭台楼阁若隐若现,氤氲出朦胧的清冷。 千万滴雨顺着屋脊汇聚,沿着盖瓦之间的缝隙汨汨流动,从屋檐处拉出丝丝线线的珠帘,坠落在青石地面上,如点点斑斑的碎金溅射开来,发出绵密且舒缓的乐声。 这雨声随风而起,穿过紧闭的门窗之后愈发变得温柔,唤醒床榻上沉睡的男子。 陆沉缓缓睁开双眼,回忆涌入脑海。 他拼尽全力杀死那名刀客,然后在壮汉发狂想要冲过来对他下手的时候,织经司的高手匆忙赶到,紧接着厉冰雪出现在他身边。 长时间的昏迷让陆沉的意识仍然有些模糊,仿佛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整个人如同飘在云端,尤其是当他转头看见那张惊喜又关切的清颜,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还身处在那条巷子里。 “你醒了!” 厉冰雪语调微颤,上身不由自主地稍稍前倾。 “厉姑娘……我昏迷了多久?” 陆沉的声音略显艰涩。 厉冰雪道:“今天是第三天。太医说你的内伤有些严重,刺客最后那一掌震伤你的心脉,所幸宫里各种珍贵药材可以随意取用,加上伱内功心法练得非常扎实,因此没有性命之忧。如今伤势已经稳定,接下来你只需要安心休养,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快,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又道:“太医说你今天午后应该能醒来,我便在这里守着,他果然没有料错。” 陆沉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这是一个陈设清雅的房间,一应布置赏心悦目,但绝对不是他的住处,于是好奇地问道:“这是哪里?” 厉冰雪微微一窒,当时在天子面前的凛冽劲儿消失不见,轻声说道:“你遇刺之后,我担心陆宅那边不安全,有可能被伪燕的刺客继续盯上,再加上你这次入京只带着几名护卫,于是我便奏请陛下,让你暂时住在我家,等这件事完结之后再做打算。” 陆沉默然。 那天从靖水楼返回厉宅,厉冰雪或许是一时激动,再加上不胜酒力,在不太清醒的状态下隐晦地表达对他的好感,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有几分微妙的变化。 虽然在后面相见的过程中,厉冰雪表现得非常正常,也没有刻意否认过那天的醉话,但有些事发生之后不可能真的做到没有任何痕迹。 好在他们都是豁达的性情,如果这件事到此为止,两人按照朝廷的安排返回边境,下一次再见又不知何时,一些朦胧的情感或许可以继续掩藏,毕竟他们都有自身的目标和理想。 然而西柳巷中刀光现,厉冰雪在看见浑身是血的陆沉后,心中某个念头很难压制,于是当着天子和一众大臣的面,将陆沉接到自己的府邸养伤。 她行事历来光风霁月,无不可对人言,再加上朝野上下都在关注这桩刺杀案本身,倒也没人会在外面乱嚼舌根。 只是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某些回忆不经意间爬上心尖,化作一缕缕悄然生长的羞涩。 “多谢。” 沉默片刻后,陆沉坦诚地说着,这一次并未刻意加上称谓。 厉冰雪心有所感,脸上浮现恬淡的笑容:“不客气。” 她起身取来茶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陆沉接过润了润喉咙,又问道:“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厉冰雪将杯盏放回原处,坐在床边颔首道:“你问,是不是想知道朝中这几天的动静?” 陆沉微微摇头,眼神略显黯淡:“那天在巷子里,幸好有两名织经司的剑手及时出手救援,否则我无法躲过那名刺客的杀招。为了保护我,他们付出极大的代价,一人断臂另一人身受重伤,我想知道他们境况如何?” 厉冰雪稍稍有些意外,旋即又觉得这是他一以贯之的性情,便柔声道:“我让人去织经司问过,两人都好好地活着,只是那位断臂的剑手没法子恢复。” 陆沉轻轻一叹。 自从决定从军那一天开始,他就做好了应对各种危险的心理准备,无论是战场上的搏命厮杀,还是平时的危机四伏,他都可以从容面对。
但是像西柳巷中发生的事情,那两名剑手本不需要这般拼命,虽说这和织经司的规矩有关,陆沉却难免会生出愧疚之意。 一念及此,陆沉缓缓道:“过几天我想去一趟织经司。” 他还有着织经司干办的身份,几位长辈都不认为他有必要和织经司彻底划清界限,但他不想在这个衙门里牵扯过深,因此入京后没有想过要去织经司总衙拜访提举秦正,苏云青让李近送来的拜帖也一直压在书卷之下。 但如今他觉得有必要去一趟,哪怕只是向那两位剑手当面表达谢意,并且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厉冰雪明白他的想法,却摇摇头说道:“最近恐怕不合适。” 陆沉问道:“为何?” “你昏迷之后,朝中发生了很多事情。” 厉冰雪简略地向他讲述这几天的情况。 陆沉遇刺当天的朝会上,天子命刑部尚书高焕和大理寺卿赵秉文彻查此案,那个活着的壮汉刺客被关入刑部大牢。然而无论刑部的老官如何动刑,刺客始终一口咬定他是奉右相薛南亭之命刺杀陆沉。 这种粗糙的栽赃陷害自然无法让天子和朝堂重臣相信,关键在于薛南亭一心支持天子北伐的定策,怎么可能会对陆沉下手。 只是刺客除此之外便咬紧牙关,目前尚未取得有效的进展。 根据一些大臣的推断,刺客陷害右相的目的是在干扰朝廷的视线,或许是为了保护幕后的真凶,也就是向他们提供陆沉行踪消息的内奸。 从这个角度分析,内奸确实有可能藏在织经司内部。 另外一件大事便是左御史中丞许佐率领十六位监察御史,进驻织经司总衙开始审查。 这是大齐立国一百六十年的首次。 织经司当然不是李端首创,在元嘉之变以前便已存在,只是在南渡永嘉以后,这个衙门在秦正手中逐步壮大,成为天子的耳目。 但在过往的百余年间,织经司也有一定特殊的地位,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天子亲军,自然不可能让朝廷部衙的人轻易插手。 从提举秦正、两位提点到京畿检校,乃至于下面无数名密探,最近都在等待御史台的审查,账目问题更是重中之重,因此厉冰雪才说陆沉最近不宜去织经司登门拜访。 临到最后,厉冰雪略显不解地说道:“其实我不太明白,那位秦提举为何要退让至此。以陛下对他的信重,又有右相的支持,朝堂上那些文官未必能拿织经司如何,不至于非要让御史台横插一手。” 她对朝中的事情较为了解,但是显然看不透似秦正那般大人物深沉的心思。 “御史台查织经司不一定是坏事。” 陆沉轻声定论,迎着厉冰雪好奇的目光,继续解释道:“你可还记得,当初的大朝会上,便是这位许中丞出面弹劾屈丰华,秦提举紧随其后,彻底钉死屈丰华的罪名。” 厉冰雪眸光微亮,颔首道:“记得。你是说,许中丞不会刻意针对织经司,相反可以借此堵住朝臣的嘴,避免织经司在你遇刺这件事上引来更多的攻讦。” “大抵如此。” 陆沉神色沉稳,继而道:“倘若我没有猜错,秦提举这样做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其实左相和郭枢密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两名刺客绝对是北边的细作,刺杀我无非是想挑动边军和中枢离心离德。左相不会顺着对方的心思去做,毕竟他只是不愿推动北伐,却也不想边军丧失守护边疆的信心。” “所以他不会对织经司逼迫过甚?” “是这个道理。左相只是想利用我遇刺这件事,给陛下上点眼药,敲打一下织经司和右相,稍稍削弱天子手中的力量。这便是我们入京之后见到的景象,主战派和主和派在斗争中共存,时常有倾轧之举,但又不可能完全脱离对方而存在。” “那么秦提举为何要表现得如此谦卑弱势?” 听到厉冰雪这个问题,望着她满是求知欲的神情,陆沉温和地说道:“秦提举此举是向朝野上下证明一件事,如果关系到国朝安危的大事,织经司这种衙门可以一查到底。将来若是别的衙门发生类似的事情,比如朝堂六部比如中书政堂,天子也可以让人去查。” 厉冰雪恍然,不禁莞尔道:“原来如此,朝堂上这些重臣的心眼真多,一退一进之间都有着各自的算盘,难为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想得那么深。” 她垂首望着陆沉,微微挑眉道:“当然,你也不比他们差。” 143不悔矣 九锡广陵春雨143【不悔矣】“我当这是你对我的夸奖。” 陆沉微笑着应下。 厉冰雪说朝堂上的大人物一个比一个心机深沉,又说他丝毫不弱,显然只是在调侃,陆沉肯定不会误解其中的含义。 见他笑容轻松,厉冰雪轻哼道:“你倒是不客气。” 因为外面一直在下雨的缘故,屋内的光线不算明亮,故而一直燃着烛火。 借着柔和的烛光,陆沉看着她白净的面庞,听着她略带娇憨的语气,不由得稍稍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道:“左相的怀疑倒也没有太大的问题。虽说薛相很早前便邀请过我,但是那天我去相府拜访的确是临时起意,刺客能够做出那等简单却有效的埋伏,显然是提前得到消息。” 厉冰雪被他这番话带着偏离先前的话题,微微蹙眉道:“织经司内部知道你行踪的人应该不多,秦提举执掌此处十多年,不会查不出来吧?” 陆沉思忖片刻,缓缓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陆沉,伱饿不饿?” 厉冰雪看着他沉思的模样,忽然岔开了话题。 便在这时,一声轻微的响动从陆沉的腹内发出,他猛然间感觉饥饿感涌上大脑。 “呃……有点。” 陆沉略有些尴尬地说道。 “不饿才怪,你这几天无法进食,只能喂点药粥。我让厨房一直准备着软化的吃食,你且稍等一会,我现在就让他们送过来。” 厉冰雪起身向外走去。 陆沉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种奇特的感觉,她似乎是不想自己继续思考那些问题。 约莫半炷香过后,厉冰雪回到房间,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走到床边,她左右看了看,便将食盒放在一旁,十分自然地伸手说道:“我扶你坐起来。” 陆沉方才查探过自己的状况,确如太医所言伤势正在好转,被刀客一掌拍中时候剧痛的撕裂感已经消失,只是身体比较虚弱。 他道了一声谢,缓缓坐了起来,厉冰雪又贴心地帮他放好靠枕。 其实到这个时候陆沉已经觉得颇为不妥,毕竟他遇刺受伤和厉冰雪无关,即便不提对方的身份,怎好劳动她一直伺候自己。 厉冰雪终究是未出阁的女子,这般亲密的举动若是被外人知晓,靖州都督府恐怕会发生一场地震。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劝阻,厉冰雪仿佛已经看透他的想法,微笑道:“你放心,我身边没有那种喜欢嚼舌根的人,外人不会知道这些事。再者,你现在是需要照顾的伤者,难道我不能照顾你?”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沉登时无言以对。 他倒是可以让谭正等人帮忙,但这无疑会让厉冰雪难堪,而且一群陌生男子待在厉宅,传出去恐怕更加不堪入耳。 厉冰雪没有继续解释,从食盒中拿出吃食和筷子,然后平静地递过来。 “多谢。” 虽然陆沉觉得这两个字在此刻略显苍白,但他也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厉冰雪轻笑道:“快吃罢,不要胡思乱想。” 灯影翩翩,一片宁静,只剩下陆沉轻缓的咀嚼声。 大伤初愈,他不能吃得太饱,所以片刻之后便停止进食。 厉冰雪起身说道:“你且好生歇着,稍后太医会来帮你诊脉,确保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我现在要离开一会,你醒来的消息得禀报宫里和其他人,免得大家一直在担心。” “有劳厉姑娘。”陆沉轻声道。 听到他再次带上称谓,厉冰雪神色如常,微笑着转身离去。 才刚刚走出数步,她忽地停步转头说道:“眼下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养伤,只有尽快恢复到遇刺前的状态,你才能继续前行。陛下对于朝局的调整,两位宰相的心思,织经司内部的麻烦,乃至于藏在幕后的真凶,这些事情暂时不需要你操心。我知道你未必能将这些话听进去,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一张一弛才是进取之道,不要永无休止地给自己增添压力。” 望着她恳切的神色,陆沉郑重地点头。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厉宅不断有客登门。 在获悉陆沉醒来后,宫里的天使第一时间到来,带着天子对陆沉的慰问,以及一大堆珍稀药材和补品。接下来便是各位大人物派来家中子弟探访,两位宰相、枢密使、上将军、两位大将军尽皆有份,每个人都带着价值不菲的礼单。 陈澜钰和霍真等人代为迎客,除了宫里的天使之外,其他人都被他们拦了下来,只说陆沉遵照太医的叮嘱需要静养,众人对此纷纷表示理解,没人执意要见陆沉。
只不过当这些权贵子弟离去的时候,大多忍不住会看一眼厉宅的门楣。 坊间传言,靖州大都督的掌上明珠对这位年轻的陆都尉态度值得品味,从眼下这等局面来看,此事倒也不是无中生有。 后宅花园,空气中带着几分寒意。 “我来京城的次数不多,恰巧每次不是秋天就是冬天,从未见过百花盛放的景观。曾经听父亲说过,这座后花园在春天时候的景色特别美,只可惜无缘见到。” 偏厅之内,一对年轻男女相邻而坐,女子透过挑窗望着庭院中萧索的冬日景象,面上泛起些许恍惚的神情。 陆沉现在已能下地行走,只是还不能太过劳累,更无法动用内劲,这是太医反复叮嘱过的事项。 听到厉冰雪若有所指的感慨,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轻声道:“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你可以随时南下回京城小住一阵。” 厉冰雪沉默片刻,她偶尔会生出一些感慨,因为旁边的年轻男子很懂自己的想法,甚至不需要她特意点明,仅仅是只言片语,他就能洞察到更深一层的用意。 就像当日广陵城外初见,两人没有任何明面上的交流,却在战场上做出心有灵犀的配合。 “天下太平……这是很遥远的事情,而且就算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天,那时候永嘉肯定不会是京城。如果想要维系世间大局,河洛城才是真正适合定为京城的所在。只可惜当年那些人不懂得珍惜,平白葬送大好局面。” 厉冰雪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 陆沉想起陆通讲过的往事,对她最后那句话颇为认同。 以他两世为人的阅历,自然知道十三年前的大齐虽然内忧外患,但还没有走到倾覆的地步,之所以会造成如今南北分离的局面,完全是因为齐朝先帝的昏庸无能。 在他准备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厉冰雪忽然转头望着他,清冽的眸光中多了几分决然的意味:“陆沉,我想和你说件事。” 陆沉心中一紧,他隐约有了某种预感,颔首道:“你说。” 厉冰雪平缓却坚定地说道:“那天我没有喝醉。” 陆沉道:“我知道。” “也不能说是装醉,当时脑子稍稍有些混沌,不过意识很清醒。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藏着掖着的人,心里怎么想便会怎么说。有些话虽然难以启齿,但借着酒意说出来也无伤大雅,大抵事后可以不认。” “那会我便是这样想的,不说出来我会觉得很憋屈,心里不爽利做事也不得劲。我娘和兄长这两年为我的婚事头疼,可我确实没有看中的男子。在广陵城外与你并肩作战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过这种事,当时只觉得你是一块璞玉,所以想替家父招揽你,我相信你可以在家父的教导下成长为军中栋梁。”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里便有了你的影子。” 她的语速略微有些快,但是说得非常顺畅,显然这些天暗自斟酌过。 不同于那天酒醉之后的呓语,这一次厉冰雪表达得非常清晰。 陆沉望着她眉眼间的洒然,轻声道:“我——” 厉冰雪第一次打断他的话,微笑道:“今天能否只听我说?” 陆沉读懂了她的心思,便点了点头。 厉冰雪继续说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懒得理会旁人说三道四,甚至也不在意你心里有了林姑娘,毕竟你们只是师姐弟的关系,连定亲的仪式都没有举行,我缘何不能争取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是我仍旧不能这么做,因为我见过苍生疾苦,亲眼看着家父为了北伐大业呕心沥血,我既然能够略尽绵薄之力,便不能待在深闺相夫教子。” 她轻轻一笑,摇头道:“但是十九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男子,如果不能当面说出我的想法,可能我这辈子都会后悔。” 陆沉静静地望着她,片刻之后缓缓道:“谢谢。” 厉冰雪道:“请原谅我有些自私,这段时间让你留在府中,只是希望将来马革裹尸之时,我心里会有一份美好的回忆。”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些天的画面,厉冰雪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从不假手于人。 他们无所不谈,从边疆局势到京华风云,乃至于齐国的未来。 厉冰雪舒出一口长气,微笑道:“这些天我很开心。” 陆沉颔首道:“我也是。” 厉冰雪站起身来,等陆沉起身后上前给他一个轻柔的拥抱,低声喃喃道:“谢谢。” 144天下大势 九锡广陵春雨144【天下大势】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抵近皇城广场,旁边跟着六名手握腰刀的护卫和六名身着玄衣的织经司剑手。 内侍省少监吕师周带着几名小黄门候在和宁门外,见到这辆马车便迎上前,等那名面容俊逸的年轻人走下马车,微微躬身一礼道:“陆都尉。”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其人身材高大面容刚毅,与刻板印象中阴柔狡诈的太监宫人截然不同,便还礼道:“见过吕少监。” 吕师周微笑道:“陛下在仁德殿等着,陆都尉请随我来。” 陆沉心中微动,如今他对皇宫里的情况较为了解,天子召见大臣一般会选择在文德殿,此处也是天子日常处理朝政的地方。 仁德殿靠近后宫,是天子在日间临时歇息的场所,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寝宫。天子在这里召见臣子毫无疑问是极其信任的表现,平时只有宰相或者枢密院几位大人物才能享受这等待遇。 陆沉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然后随吕师周进入皇宫,陆家护卫和织经司剑手依然留在宫外。 一路无话。 临到仁德殿时,吕师周低声道:“这段时间因为陆都尉遇袭的案子,陛下发了好几次火,刑部高尚书和大理寺卿赵大人挨了不少训斥。陛下很记挂陆都尉的伤势,每天都会询问详情,数日前听闻陆都尉平安醒来,陛下颇为喜悦。若不是考虑到陆都尉需要静养,陛下肯定会早早召陆都尉入宫觐见。” 陆沉明白这番话的用意,不由得感佩道:“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受。” 吕师周见状略显亲切地说道:“陛下对陆都尉寄予厚望,只盼都尉能够体会陛下这份苦心。” 陆沉颔首应下,又道:“多谢吕少监提点。” 一张面额不菲的银票悄无声息地塞进吕师周的袖子里。 吕师周身为内侍省少监,属于宫中地位最高的几名太监之一,见识极为广博,当然不至于被一张银票弄得心神摇荡,但他此刻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谢都尉赏。” “不敢。” 陆沉微微垂首。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陆沉迈步走进仁德殿,转过江山如画屏风,便见天子负手站在一幅巨型地图旁边。 李端转过头来,将陆沉从上到下打量一阵,微笑问道:“朕听太医说,你的伤势痊愈得很快,如今看来应是大好了?” 陆沉来到近前,一丝不苟地行礼,郑重地说道:“臣很好,谢陛下如斯关切。” 对于眼前这位延续大齐国祚的君王,陆沉心中的印象逐渐完善。 入京之前,他通过萧望之、厉天润和自家老爹的讲述,对天子有一个模糊的判断,大抵介于守成之君和开拓进取之间,进一步或能推动北伐,退一步则是偏安一隅。抛开这些大框架上的取舍,无论萧望之还是厉天润,对天子的品格都颇为认可。 经过这段时间的亲眼见证,陆沉逐渐明白天子的不易,尤其是对方顶着大部分重臣的反对,不惜将自己的底牌悉数暴露,只为完成对边军将帅的承诺,难怪厉天润对其忠心耿耿。 至于天子对他本人的器重和嘉赏,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天子对两位边军大都督的倚重,以及立木建信和千金买马骨的考量,最终陆沉得到极大的实惠却是事实。 基于种种考虑,陆沉此刻在天子面前的表态显得很诚恳。 李端成日里和朝堂上的老狐狸们打交道,自然能看出这个年轻人的心思,神色愈发温和,道:“朕今日召你入宫,其一是想看看你恢复得如何,其二便是有些事想当面听听伱的见解。” 这些天住在厉宅,厉冰雪不许他过度思考,但陆沉对于刺杀案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此刻听到天子的话,他心里便有了成算。 然而李端接下来的话却让陆沉微微惊讶:“你可知道沙州七部?” 陆沉抬头望去,天子目光平静又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他视线往旁边移动,注意到这幅巨型地图几乎囊括了世间各部势力。 北燕和南齐以衡江为界,但如今南齐在衡江北岸也有一部分疆域,便是靖州一部、江北七城和淮州全境,而且这些疆域通过双峰山脉南线的三条古道连成一片。 衡江上游南岸,齐国西陲设有道州和成州,其中成州以西与沙州七部接壤。 按照陆沉前世的概念,沙州七部类似于自成一体的土司部落,在元嘉之变以前接受大齐的管辖,并且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对大齐极为忠心。然而当年那场变故之后,沙州七部的八千土兵命丧河洛城北方的燕子岭,从此便视大齐为世仇,这十多年来时常袭扰成州边境。 天子的问话很简略,但这里面牵扯到太多的恩怨,陆沉想了想答道:“陛下,臣之拙见,对于沙州七部应以安抚为主。”
李端微微颔首,继而神情复杂地说道:“朕不讳言,因为当初先帝做过的一些错事,以至于沙州七部和大齐离心离德,平白损失一股强大的助力。不过朕今天要同你说的并非往日纠葛,而是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沙州七部的地理位置远比你想象得更加重要。” 陆沉一怔。 他看着巨型地图上属于沙州七部的地盘,心里渐渐有了一丝明悟,缓缓道:“陛下是说,沙州七部掌握着北军南下的另外一条通道?” 李端赞许地道:“没错。伪燕一直将目光放在靖、淮二地,是因为这两处地方控扼南下要道,但这不意味着除此之外便没有可走之路。在衡江上游源头,有一条可供大军通过的云岭古道,伪燕军队若从此道南下,可以直达沙州七部的地盘,然后往东进犯我朝成州。” 陆沉没有着急忙慌地询问,因为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便可知其中定然存在强大的阻力,否则北燕和景朝也没有必要死磕靖州和淮州。 沉默片刻之后,陆沉试探性地道:“陛下之意,沙州七部虽然与大齐为敌,却也不会附庸伪燕乃至于景朝?” 李端道:“是。云岭古道南端有一座飞鸟关,取飞鸟不可渡之意,这座险关由沙州七部之中的鱼通部镇守。你在淮州北边见过盘龙关和涌泉关,理当知道这些关隘的易守难攻,但是与飞鸟关相比,淮州这些关隘宛如坦途。云岭古道处于崇山峻岭之中,飞鸟关则建于两座千仞高山之间,宽度不到五丈,而且南边坡道平缓,北边却是极为险峻。” 他比了一个手势形容飞鸟关北边的坡度,陆沉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个坡度接近六七十度,燕景军队若是想从北边强攻,除非他们的军卒个个都能御风飞行。 “飞鸟关一日不开,北军便绝无可能从这里通过。沙州七部仇恨大齐,同样不会附庸燕景,因为当年便是景朝铁骑围杀了八千土兵。基于当年的过错,以及如今沙州七部对待燕景二朝的态度,朕时常晓谕成州都督府,让他们对沙州七部适当退让,以安抚劝慰为主,即便沙州七部每年都会出兵袭扰成州边境。” 李端这番话言辞恳切,又带着几分无奈。 陆沉此刻已经渐渐忘记自己入宫的目的,原本以为天子是想与他商议刺杀案的细节,没想到会突然转到这个陌生的话题。 在陆沉思考的时候,李端又抛出一个略显尖锐的问题:“倘若你是成州大都督,面对沙州七部袭扰杀戮治下子民的举动,你会选择怎样做?” 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大齐辜负沙州七部在先,又寄希望于对方能继续固守飞鸟关,以免给北燕和景朝找到可乘之机。在这种局势下,再强横的将军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对方的袭扰,但是边境百姓何其无辜? 面对天子深邃的目光,陆沉缓缓道:“陛下,臣会想办法化解往日的仇怨。” “如何化解?” “臣不知道。”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这个回答稍微出乎他的意料。 换做某些臣子,这个时候恐怕会迫不及待地夸夸其谈,譬如大军出击扫平沙州七部,将群山之间的飞鸟关纳入疆域,如此便可安稳无忧。 陆沉冷静地说道:“沙州七部世代生活在那里,对地形极其了解,又擅长在那种复杂的环境里厮杀。如果想要靠武力征服,恐怕得把靖州和淮州两地二十余万边军全部投入进去,否则必然无法收到效果。” 李端道:“但是这样做的话,衡江防线便如同虚设,得不偿失。” 陆沉斟酌道:“陛下所言极是。臣现在缺少足够的信息,对于沙州七部也谈不上深入的了解,不过臣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沙州七部的生活环境较为恶劣,元嘉之变以前有大齐朝廷的庇护和赏赐,这也是他们那般忠心的原因,但如今显然无法恢复如初。如果能够改善他们的生存环境,并且利用七部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分化势力,或许是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 李端听完之后不置可否,忽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陆沉微露不解。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多么出奇,朝中那么多聪明人肯定有人会想到这一点,而且这种办法未必能解决根本性的问题,沙州七部对大齐的仇恨来源于死在河洛城北边的八千土兵。 八千条人命的血仇,岂是金银二字可以轻易化解? 与此同时,他愈发好奇天子的心思。 这次召见进行至此,已经完全偏离陆沉的预想,天子甚至压根没有提过刺杀案,反而拉着他聊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情。 难道……天子想将他派去成州都督府,解决困扰大齐朝廷十余年的沙州七部? 145君子不器 九锡广陵春雨145【君子不器】不怪陆沉会有如此突兀的想法,因为他始终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 开国县男也好,边军都尉也罢,在朝堂上确实不值一提,至少眼下他还没有登堂入室参详国家大事的资格。 天子并没有继续卖关子,主要是因为陆沉的回答让他很满意,虽说这个方略不够成熟,稍微有些想当然的幼稚,但是陆沉在他面前很坦诚。 这一点尤为重要。 一念及此,李端便抬手指着地图的西北面,缓缓道:“朕不会毫无底线地纵容沙州七部,如果他们做得太过,成州都督府自会派兵还击。安抚与打压需要同时进行,否则局面将会变得不可收拾。” 陆沉点了点头。 李端又道:“你或许在担心,万一沙州七部狠下心打开飞鸟关,放任伪燕和景朝大军南下,借道七部占据的地盘进逼我朝成州,届时又将如何应对?” 陆沉道:“臣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 对于大齐而言,沙州七部不同于衡江北边的敌人,在处理这个位于西陲边境的忧患时必须慎之又慎。 李端摇头道:“朕并不是很担心,伪燕和景朝想要借道云岭,光有沙州七部的同意还不行。你看,云岭南部包括飞鸟关属于沙州七部,北线却非伪燕所有,而是属于代国。” 陆沉豁然开朗。 借助这幅非常详细的巨型地图,陆沉对当今大争之世的格局能够看得很清楚。 齐国西边是沙州七部,从七部掌控的地盘往北而行,穿过茫茫崇山峻岭抵达的地区并非北燕,而是位于北燕西北部的代国。 换而言之,在这片大陆的西方,云岭之南是沙州七部,北边则是由高阳族建立的代国。 陆沉沉稳地说道:“陛下之意,代国绝对不会听从伪燕乃至于景朝的命令。”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当日在西柳巷杀死刺客的匕首是林溪所赠,她曾经说过这柄匕首乃是代国一名富商送给林颉的谢礼。 代国地处遥远的西北边陲,仿佛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陆沉对其的了解十分有限。 李端颔首道:“先帝朝元康七年,北方三国联军突破泾河防线,直逼河洛城下。在那场战事中,沙州七部的八千土兵殒命燕子岭,让大齐和沙州七部维系上百年的关系毁于一旦。先帝……割让北方数座重镇才让三国联军撤退。然而在他们返回的途中,景朝铁骑突袭赵国和代国,重创赵国宗室子弟率领的铁甲军,一战打垮赵国的军事力量,从此让赵国变成景朝的附庸。” 陆沉曾听陆通说过这段往事,目光不由得望向地图。 北燕以北,代国、赵国和景朝从西到东一字排开。 他逐渐领悟到天子的用意,缓缓道:“因为那件往事,代国不会再信任景朝,所以云岭北段不可能让给燕景大军。” “种因得果,当年的恩怨造就如今的局势,这也是朕希望你能明白的道理。” 李端站在地图旁边,平静地说道:“对于大齐而言,伪燕和景朝是最大的敌人,而且在此番北疆战事获胜后,景朝已经开始插手伪燕的朝堂格局。像陈景堂这种伪燕老臣被罢官去职,换上来的新锐大臣基本都是景朝的拥趸。” 陆沉微微皱眉。 李端继续说道:“朕毫不怀疑,景朝对伪燕朝廷的掌控和渗透已经达到令人心惊的程度。或许在不算遥远的将来,伪燕会直接撤销朝廷完全纳入景朝的疆域,朕早已做好收到这份奏报的心理准备。” 十三年前河洛失陷,景朝虽然在军事实力上独步天下,但是在治理上存在很大的缺陷,关键便是没有足够的官员,因此新帝登基之后及时调整策略。一方面扶持北地门阀世族建立燕朝,最大限度地削弱各地百姓反抗的意志,另一方面在这十三年里培养官员和拥趸,逐步将他们推上北燕朝堂的高层。 这种潜移默化的转变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定力,虽然费时费力却有更好的效果,因为景朝并非是扶持一个傀儡朝廷便不管不顾,反而利用燕朝这个壳子来持续壮大自身的实力。 陆沉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他曾听萧望之说起过景朝皇帝雄才大略,又有庆聿恭这等名将辅佐,他的野心绝非江北之地,而是要一统天下令四海臣服。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对方的目的在一步步达成,留给齐朝的时间越来越少。 等到景朝彻底消化江北大地,培养出足够多的贤能之臣,再加上厉兵秣马的景廉族勇士,衡江天堑能否挡得住对方的雷霆一击? 到那个时候,靖州和淮州必然首当其冲。 想到这儿,陆沉抬眼望着神情肃然的天子,沉声道:“陛下,臣认为不能这样被动地等下去。” 李端颔首道:“朕已经收到萧都督收复伪燕东阳路的方略,右相也已知道此事,朝廷会尽快推行战前准备。但是,大齐三面皆敌,每一次战略决策都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衡江北岸的敌人伱很熟悉,沙州七部方才也已说过,西南面的南诏国同样令朕有些头疼。”
“南诏国?” 陆沉看向地图,只见齐国的西南面是太平州,与此地相邻的便是南诏国。 李端回到御案后坐下,又让太监搬来一张圆凳,自然是在照顾陆沉的身体虚弱不宜久坐,然后略有些无奈地笑道:“南诏国武备孱弱,但是国君和一些大臣对我朝太平州垂涎已久。十二年前朕登基之初,他们甚至派使臣来京,向朕索要太平州全境。” 陆沉不由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这未免有些荒唐。” 齐国虽然不是景朝的对手,但在当今世间各国之中,论幅员和军事实力仅次于景朝。 在陆沉的理解中,假如齐国的实力可以评为十分,南诏充其量只有三分。 即便现在齐国只有半壁江山,体量也远远超过南诏国。 李端喟然道:“朕和满朝公卿也都认为很荒唐,可偏偏对方就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很清楚大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西南方向用兵。对了,萧望之的长子萧林便在太平州都督府担任一军都指挥使,你应该听他说过。” 陆沉应道:“是的,陛下。” 李端继续说道:“南诏土地贫瘠,大齐从未想过占据这片地方,兼之如今我朝局势艰难,给了南诏国君臣异想天开的理由。对于大齐而言,南诏就像是芥藓之疾,不致命却很烦人,若是处理不好,它也有可能成为边境的隐患。” 谈话至此,陆沉对天子的艰难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 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外部处处都是棘手的麻烦,这里面既有历史遗留问题,也有时局变化带来的忧患。 他由衷地感叹道:“陛下要多多保重龙体。” 李端欣慰地笑笑,话锋一转道:“虽说朕的处境很不好,诸多掣肘如一团乱麻,但是景朝皇帝也没有那么轻松。方才与你说过代国的存在就像是景朝卧榻边的一柄利剑,伪燕和赵国也不甘心只做附庸傀儡,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条件。再者,根据织经司打探得来的情报可知,如今在景朝的大后方,也就是他们的老巢北面,极北之地有一个苍人部落,时不时能给景朝皇帝造成一些困扰。” 陆沉忽然明白天子今日召见自己的缘由。 除了当面查看他的伤势,更重要的一点是通过这些谈话,让他认清楚天下大局,从而可以站在一定的高度来思考问题,而不是局限在一城一地。 想通这一点后,他不禁心情复杂地说道:“臣谢过陛下的指点。” 见他领悟自己的心意,李端不禁面色温和地说道:“在你们入京之前,朕曾经考虑过另外一种安排。你们的爵位和官职不变,在军职前面加上钦赐二字,比如钦赐飞羽营和钦赐锐士营,旁人一看便知这是天子亲军。与此同时,你们的官职前面也可加上御前二字,另赐宫中腰牌,从此以后你们的升迁将会更加便利。” 陆沉懂得这种安排的深意。 如果李端真的这样做,这十二位边军武将便是天子近臣,他们身上的天家烙印再也洗不掉,这也是从古至今历代君王惯用的笼络人心的手段。 李端望着他沉思的面庞,坦然道:“但是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朕不希望萧望之和厉天润失望。” 希望和失望,仅有一字之差,却已鲜明地表露出天子的心境。 陆沉轻声道:“臣明白了。” “今日同你说这些,一者是让你转告萧望之,朕会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他在淮州可以放手施为。朕不会让京中的风浪波及边疆,所有对他的攻讦都不会起到效果,朕永远相信他会像杨大帅那般牵挂着天下苍生。” 李端平静地叙说着,语调十分坚定。 陆沉心中一震,因为他从天子的口中听到“杨大帅”三字。 李端又道:“你告诉萧望之,收复旧都之日,朕会替杨大帅平反。” 陆沉长身而起,垂首道:“臣遵旨。” 李端并未详细解释,但是陆沉心里明白,萧望之一直不像厉天润那样绝对信任朝廷,所以天子才会有这番直抒胸臆的承诺。 李端微微抬眼看着他,满含期许地说道:“另外一点,朕希望你能尽快地成长起来。萧、厉两位都督对你不吝赞许,朕相信他们的眼光,这段时间亲眼看到你的为人处世,也认可他们的判断。” 他稍稍停顿,正色道:“故此,朕想看到你在边疆大放异彩,成为他们最得力的臂助。带兵打仗这些事情,朕不如两位都督,他们可以教会你更多。朕可以教你的便是眼界二字,只有你站得足够高,看得才能比别人远。” 陆沉躬身一礼,缓慢却坚毅地说道:“臣绝对不会让陛下失望。” 146天子近臣 九锡广陵春雨146【天子近臣】“陛下,织经司提举秦大人求见。” 外间有宫人轻声禀报。 李端淡然道:“宣。” 他抬眼望着陆沉,稍作解释道:“虽然你一直没有提起,朕知道你对西柳巷的刺杀案很感兴趣,所以提前派人去将秦正召来,让他当面陈述详情,免得你再去织经司跑一趟。” 陆沉心中微动,天子的性情当然不止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宽仁温厚,否则也不可能在各方掣肘的情况下逐步掌握权柄,在和以左相为代表的世家大族的斗争中占得便宜。 这位看似温和的至尊有着一双平静如湖的眼眸,仿若可以透过云雾看清臣子的心思。 在他沉思之际,织经司提举秦正缓步走进仁德殿,来到御前躬身行礼:“臣秦正,拜见陛下。” 李端抬手道:“爱卿免礼平身。” 秦正挺直身躯,陆沉顺势望去。 对于这位如雷贯耳的密谍首领,陆沉自然颇为好奇,但入京之后他忍着好奇心没有前去拜望,只在那天的大朝会上远远瞧过,看得不甚真切。 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三尺,细微之处皆可分辨。 其人年过四旬,身材中等,面容中正,气度沉凝内敛。 李端和煦地说道:“刺客的身份确认了吗?” 秦正回道:“禀陛下,臣已经调查清楚,这两名刺客皆是伪燕察事厅豢养的高手。陆都尉亲手诛杀的刀客名叫曹槐,被捕的壮汉刺客名叫陈方。” 陆沉想起厉冰雪曾经说过,刺杀案已经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合查,如今看来那边并无进展,但织经司显然在暗中调查。 换而言之,当时秦正主动提出织经司退出调查不过是句虚言,很有可能是这对君臣在朝堂上的障眼法,为的是迷惑群臣和躲在暗处的北燕奸细。 不过他们在陆沉面前毫不避讳,显然是天子对他有着极大的信任。 李端看向陆沉的面庞,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继而对秦正说道:“今日当着苦主的面,伱将织经司目前掌握的信息简单说说。” “臣遵旨。” 秦正很清楚天子的用意,不疾不徐地说道:“伪燕刺客的目的不难猜测,他们刺杀陆都尉是想离间我朝中枢和边军的关系,之所以会选择对陆都尉下手,是因为这次陛下对陆都尉过于看重。臣不是在埋怨陛下,当靖州厉都督决定帮陆都尉扬名时,后续发生的事情便成为必然。” 陆沉稍感惊讶,这对君臣的相处委实与众不同。 哪怕权势滔天如左相李道彦,恐怕也不会公然对着天子说出“埋怨”二字,总要在明面上维持君王的威仪和臣子的谦恭。 秦正始终目不斜视,继续说道:“至于是谁泄露了陆都尉的行踪消息,织经司目前还未查明。臣麾下一共有七人知道详情,但是内卫反复排查数次,这七人皆已排除嫌疑。臣认为极有可能是右相府中有人走漏风声,不过——” 他说到这儿停顿一下,望着天子说道:“陛下,臣建议暗中告知右相即可,不宜公之于众。还活着的伪燕刺客既是死士也是弃子,可以公布他的身份和罪行然后处死,如此也能给世人一个说法。至于右相府中可能存在的内奸,不妨等这件事平息之后另行查问。” 陆沉注意到天子朝自己望来,登时明白这一幕的由来。 秦正的提议是出于大局着想,毕竟薛南亭在朝野上下的名声极为清正,可若是让朝臣知道他治家不严,府中被伪燕察事厅的细作渗透,对于这位右相而言很不利,难保其他重臣不会趁此机会挑起风波。 但陆沉是刺杀案的苦主,他的背后如今站着萧望之和厉天润,同样是天子仰仗的臂膀,这件事最后究竟要如何处理,终究还得顾及陆沉本人的想法。 一念及此,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臣赞同秦大人的建议。” 李端轻声笑了起来,对秦正说道:“朕先前便说过,陆沉定然不会反对,如何?” “陛下圣明。” 秦正拱手一礼,随即转头望着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早在半年前、苏云青用他的功劳给陆都尉换取干办一职的时候,臣便知道这个年轻人与众不同。其实臣很想提拔他在织经司的官职,尤其是看过淮州广陵衙门送来的详细奏报之后,臣认为陆都尉堪称这方面的天才,只可惜陛下不允许臣这样做。” 陆沉目光微凝。 秦正虽然说得比较委婉,他却能听出来那番话的深意,原来当初苏云青并非是因为有人构陷才不能升迁,而是将大部分功劳都推给陆沉,所以才有了小酒馆中那番谈话。 那边厢天子失笑道:“你不要跟朕叫屈,陆沉是萧望之看中的人才,有能耐你和他打擂台去。” 秦正摇头道:“陛下说笑了,萧都督防我就跟防贼一样。”
君臣二人谈笑甚欢,陆沉只是安静地听着。 片刻过后,李端看向陆沉,微笑问道:“朕记得你今年十九岁?” 陆沉恭敬地回道:“陛下,臣在今年年底满二十岁。” 李端又问道:“可有表字?” 陆沉摇头道:“尚未行冠礼,家父未曾取字。” 李端道:“朕听秦爱卿说过此事,所以打算送你一个表字,还望你不要嫌弃。” 天子这个姿态足以称得上礼贤下士,陆沉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这时候实在不好拒绝,若拿陆通做挡箭牌又显得很愚蠢,便垂首道:“陛下赐字是臣的荣幸。” “你不嫌弃朕才疏学浅就好。” 李端笑了笑,悠然道:“你单名一个沉字,令尊应是取沉毅有守、庄重安定之意,朕昨夜思来想去,觉得静安二字较为贴切妥当,你意下如何?” 陆沉陆静安? 听上去倒还不错。 陆沉对表字其实并不在意,只不过陆通知道之后肯定会腹诽皇帝几句,但先前大朝会上天子给了那么多好处,他遇刺后又表现得那般关切,这时候欣然接受才是正道。 想清楚此中关节,陆沉躬身一礼道:“臣谢过陛下赐字。” 见他如此上道,李端自然龙颜大悦,笑道:“你喜欢便好,不枉朕想了半夜。刺杀案朕会让人继续查下去,你不必操心此事,再养几天便启程返回吧,在年节之前回去,陪家人好好过节。开年之后,朕希望你能听从萧望之的调遣,协助他处理好边境军务。” 陆沉觉得天子话里有话,不过见对方表露出逐客之意,便垂首道:“臣会谨记陛下教诲,臣告退。” 李端微微颔首,又道:“离京时不必特意来辞行,朕知道你们边军男儿不喜繁文缛节。” “谢陛下。”陆沉依旧很沉稳地应道。 李端望着他挺拔的身姿,眼底深处流露几分感慨之色,遂对秦正说道:“秦爱卿代朕送送他。” “臣遵旨。” 秦正对于皇宫显然如自家一般熟悉,并不需要内侍省的太监引路,只有几个小黄门远远跟在后面。 陆沉知道这位掌控着大梁数千密探的大人物另有交代,否则天子就算再如何看重陆沉也不可能让织经司提举给他带路。 果不其然,秦正目视前方,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我在陛下跟前所言并非客套,如果不是萧都督挡在前面,我希望你可以在织经司发挥更大的作用。” 陆沉很明智地保持沉默。 “广陵衙门送来的奏报中,详细记载着你和伪燕察事厅探子斗智斗勇的全过程,从那些细节便能看出你天生具备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和极其缜密的心思。当然,现在说这些只是感慨而已,我不想因为争抢一个晚辈面对萧大都督那张臭脸。” 秦正淡淡一笑,随即话锋一转道:“苏云青对朝廷的忠心毋庸置疑,想必你在以前的接触中早已看清这一点,只不过他在某些方面有所欠缺。” 陆沉对此并不赞同,因为他亲眼见到织经司淮州境内的密探付出了很多,这里面自然有苏云青的功劳,因此不卑不亢地说道:“秦大人,末将认为苏检校的能力一点都不差。” “你误解了,我不是说他能力不足。” 秦正语调平静,继而道:“他在淮州待了八年有余,北边的人早已摸透他的性情和行事风格。虽说他也很清楚北人的习性,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有些时候不够变通。故此,我希望你能在必要的时候为他提供一些参考意见,这对淮州都督府下一步的战略同样大有裨益。” 说到这儿,他从袖中取出一块腰牌递过来。 陆沉接过一看,只见这块腰牌和先前的干办玉牌有几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反面的纹饰更加精致。 秦正道:“你如今还留着干办的身份,这块腰牌可以提升你在织经司内部的权限,与四大检校平齐。另外一点,你凭借这块腰牌可以动用织经司最高等级的邮路,直接向陛下呈递密折。” 陆沉微微一怔,哪怕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不算深入,也知道密奏天子的权利意味着什么。 秦正继续说道:“你是个聪明且沉稳的年轻人,理应明白除了关系到边疆局势的大事之外,不能轻易使用这个权利。” 陆沉点头道:“是。” “此事我会派人通知苏云青,将来你若有需要的地方可以直接去找他。” 秦正看着前方的宫门,止步转头望着他,深邃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微笑道:“希望你们能精诚合作,为大齐再建功勋。” 陆沉拱手道:“末将自当尽心竭力。” 秦正点点头,目视他迈着平稳的步伐向宫外走去,低声自语道:“也希望你能对得起陛下的器重。” 147此去经年 九锡广陵春雨147【此去经年】南齐建武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午后,衡江南岸白石渡口。 北地的雪飘然而至,江面上冰花弥漫,远方的天幕与延绵的山川,近处的枯树与萧索的道路,放眼望去一片清冷的纯白。 渡口南面的官道旁,数十位包裹严实的骑士安静地等候着,他们偶尔会悄悄看向西边江畔长堤,打量着那对在这种天气里依然有兴致漫步的年轻男女。 朔风凛冽,寒意袭人,不过对于武功高强内劲深厚的厉冰雪而言,她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空气中的寒冷。 长堤尽头有一座八角飞檐的古朴凉亭,在此可以眺望辽阔江景,若是春秋时节经常会有旅人驻足于此,更有一些文人墨客于此地留下壮丽诗篇,眼下自然空无一人。 厉冰雪身着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外罩一袭大红披风,愈发衬得她白皙的肌肤欺霜赛雪。 陆沉与她并肩同行,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他的伤势已经大致痊愈,一方面是宫中太医手段高明,另一方面是宫里的珍稀药材可以随意取用,那些权贵府邸也送来不计其数的补品,所以他现在逐步恢复锤炼内劲的习惯。 两人步入凉亭,厉冰雪走到阑干旁,柔声道:“虽然先前便讨论过,但我还是想说陆静安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不错,陛下对你真不是一般的用心。” 陆沉眺望着北岸的疏阔景色,微微勾起嘴角,眼中浮现几许笑意:“就怕家父不太舒服,他本来是打算等我行冠礼之后再定表字。” 厉冰雪对他的父亲了解不深,只知陆通是淮州境内颇有名气的富商,闻言便轻笑道:“天子赐字可不多见,如今陆沉陆静安这几个字早已传遍京畿之地,令尊若是得知肯定会很开心。” “希望如此。” 陆沉语调平和,心情却谈不上放松。 从遇刺受伤到离开京城的前几天,那段时间他一直住在厉宅养伤。 虽说他住在一栋单独的小楼里,平时与厉冰雪相处亦是谨守礼节,并无丝毫逾矩之处,但他心里总觉得不太妥当,尤其是夜深人静时想到林溪,难免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那一日厉冰雪非常明确地阐明心迹,他若不予以回应又显得毫无担当,然而每次他刚刚开了一个头便被厉冰雪岔开话题,两三次之后他便不再提起,因为厉冰雪显然并不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复。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性情。 厉冰雪凝眸望着冬天的人世间,忽地主动挑起先前刻意避开的话题:“林姑娘如今在七星帮总舵?” 陆沉道:“是。” 厉冰雪转头望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你们就这样天各一方?” 陆沉想了想,答道:“暂时只好如此。” “确实有些为难。” 厉冰雪轻声一叹,缓缓道:“七星帮是江北绿林第一大帮,帮中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林姑娘想必得留下来帮助她的父亲。你如今又有军务在身,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北上去寻她。其实在江华城的时候,我便瞧出伱们之间有种隐约的羁绊。不过你们都很年轻,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这番话豁达爽朗,只是陆沉听在耳中愈发不解,遂问道:“厉姑娘,我不是很理解……” “不理解我为何能这般光风霁月地谈论你和林姑娘的关系?”厉冰雪无比自然地接过话头。 陆沉点了点头。 厉冰雪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莞尔道:“我以为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 陆沉老老实实地说道:“确实很清楚,但是正因为太清楚所以更加不明白。” “你这个人呀……平时看起来聪明绝顶,在这种事上却又很笨拙,也不知是不是非要我说得更详细一些。” 厉冰雪颇为罕见地轻嗔一声,继而说道:“我说过我对你有好感,亦不讳言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位让我心动的男子,但我并未说过此生非你不嫁。” 陆沉坦然道:“我知道,厉姑娘巾帼不让须眉。” 厉冰雪颔首道:“我对兄长说过,北伐大业未成,父亲心中郁郁,我希望能多做一些事情。如果这两年就嫁人,我就得接受深闺大院相夫教子的生活,没有机会再领兵征战。我实在不能做出那样的选择,可我又不想将那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所以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陆沉想起那天她说的另外一句话,不禁心有所感。 “我希望将来马革裹尸之时,心里能有一份美好的回忆。” 这份回忆便是指她对陆沉袒露自己的心意,以及在陆沉受伤后将他接到厉宅休养,两人难得的相处时光。 在那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她没有再思考边疆战事和朝堂纷争,每日除了勤练武艺之外,其余时间基本在和陆沉闲谈相聚。 这样看似简单乏味的生活,对于厉冰雪来说已是难得的放松,故而她才会称之为美好的回忆。
她并未让陆沉难堪,或者非要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利用那段时光稍稍放松自己心里紧绷的弦。 陆沉或许是潜意识里确认这一点,既感激对方屡次出手相助,又十分敬佩她的豁达和坚毅,同时难免会有几分怜惜之意,所以没有选择在下地行走后立刻从厉宅搬出去。 “至于为何屡次打断你的话头,不让你提起那件事……” 厉冰雪微微停顿,低头浅笑道:“我终究也是一名女子,知道这个世道里那样主动的行为无异于离经叛道,恐怕没有多少女子会如此直白大胆。说便说了,我不会否认,可若是被你直接拒绝,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她转过头来,面庞上飘起几分狡黠之意。 陆沉亦笑道:“这个理由……十分有力。” 厉冰雪轻哼一声,犹如碎冰一般清脆:“再者我心里清楚,你这个人看着温和实则极有主见,没有当场拒绝只是照顾我的脸面,那些天肯定在想一个妥当委婉的理由,我自然不能给你这个机会。” 陆沉有感而发:“难怪我总觉得特别被动。” 厉冰雪抿嘴轻笑:“你莫要忘了,虽然我在战略大局的谋划上不及你,但我带兵多年时常主动出击,冲阵经验算得上很丰富。单论在小规模战事中寻找机会的能力,我不一定比你弱。” 陆沉诚恳地说道:“姑娘用兵如神,陆某甘拜下风。” 厉冰雪的笑声愈发清脆动听,片刻后说道:“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可我怎么觉得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竟然也会生出类似的情绪?唔……红颜祸水确有几分道理,古人诚不欺我。” 陆沉见她清澈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禁略显为难地说道:“厉姑娘,你让我上战场拼命我绝对不皱一下眉头,但是要让我梳妆打扮涂脂抹粉,这件事恕难从命。” “陆公子莫要害怕,我不会欺负你的。”厉冰雪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 陆沉作势往后退了一步。 厉冰雪见状忍俊不禁,捂嘴笑了起来,随后冲他说道:“其实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陆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厉冰雪道:“那天见你遇刺受伤,起初我担心伪燕的刺客贼心不死,会继续对你不利,便奏请陛下将你接到厉宅。不过在你醒来之后,我坚持请你留在厉宅养伤,除去先前说过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陆沉神色平和地望着她,淡然道:“厉姑娘之意是?” 厉冰雪稍稍伸展双臂,呼吸着清冽带着寒意的空气,缓缓说道:“无论个中缘由为何,你终究是在我府中住了大半个月,将来林姑娘知道这件事后,我想看看她会不会因此生你的气。” “其实……在那天姑娘你说明之后,我便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 厉冰雪面上浮现好奇之色。 陆沉微笑道:“我会如实相告,师姐也肯定不会生气。” “早就猜到会是这个回答。” 厉冰雪笑了笑,心中飘起一抹伤感,随即转移话题道:“天色不早了。”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迷蒙的天色。 其实在松阳驿的时候靖州和淮州两拨武将便已分别,前者转道西北穿过忻州和雅州前往靖州地界,后者则是一路向北赶来江畔渡口。 厉冰雪坦承她要将陆沉送到江边,霍真等人便带着顾婉儿和墨儿这对主仆提前返回靖州,贺瑰和苏章等人亦是心照不宣地加速赶回淮州,只留下这对年轻男女和他们的护卫慢慢前行。 但是无论他们如何放慢速度,终究到了分别之际。 “将来的战事中,你要小心一些,别再像广陵城外那般只想着斩将夺旗。” 厉冰雪凝望着他的双眼,轻声叮嘱着。 陆沉道:“你在和北边游骑交手的时候也要注意安全。” “嗯。” 厉冰雪应了一声,面带微笑上前,缓缓张开双臂。 陆沉并未刻意矫情,坦然接受这个礼节性的拥抱。 厉冰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有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你也有自身的职责,而且你还要去找林姑娘。你放心,我并非那种痴缠不休满腹妒心的女子,不会去做一些让你我都不开心的事情。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望你珍重万千,将来若能在战场上重逢,我愿同你并肩杀敌。” 陆沉轻吸一口气,颔首道:“能够与你相识,这是我的荣幸。” 厉冰雪后退两步,定定地看了陆沉一会,旋即微笑着大步走出凉亭。 “告辞。” “一路顺风。” 厉冰雪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朝他挥了挥。 陆沉望着一袭红衣走向辽阔的天地之间,视线中遍地纯白,唯有那抹红色明媚又惊艳。 148光宗耀祖 九锡广陵春雨148【光宗耀祖】人间一片银装素裹,前方广陵城已然在望。 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平稳前行,旁边跟着陈舒和谭正等人,以及等候在北岸渡口的陆家护卫。这辆马车也是他们奉陆通之命带来,只为让还在养伤的陆沉更舒适一些。 车厢之内,陆沉微微闭目养神。 这趟京城之行稍稍出乎他的意料。 原以为天子处境困顿,朝堂之上群魔乱舞,边军将帅很难得到足够有力的支撑。没想到一切进展极为顺利,天子在薛南亭和秦正这两位重臣的支持下,成功压制住以左相李道彦为首的江南世族,顺利增设江北四军,极大地增强边军的实力。 只要不出现太大的意外,照这个趋势持续发展下去,北伐或许不会变成一场空谈。 “少爷,老爷在前边等着。”陈舒来到马车旁边恭敬地说道。 陆沉睁开双眼道:“停车。” 马车在官道旁停下,陆沉从车中出来,一眼便看见广陵南门外面,陆通以及一群人站在路边,正朝这边望来。 陆沉快步走去,来到跟前躬身一礼道:“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陆通拢在袖中的双手抽出来,将陆沉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阵,既欣慰又后怕地说道:“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让父亲担心了。” 陆沉略显愧疚地说道,其实西柳巷的刺杀本可以避免,因为他在广陵和北燕察事厅的探子交锋多次,对他们阴狠果决的行事手段有所了解。 如果他提前和织经司的人接触,外出时带上足够多的护卫,那些刺客就算敢出手也难有收获。 好在雨过天晴,他现在仍旧是完好无损地回到广陵。 陆通转头看向陈舒和谭正等人,虽然表情并无明显的变化,只是眼神略微冷厉,原本就忐忑不安的一众人等立刻单膝跪地,请罪道:“属下护卫不力,令少爷身受重伤,请老爷降罪惩处!” 陆沉连忙道:“父亲,当日事是孩儿独自决定,和他们并无关系,还请父亲莫要怪罪他们。” 陆通历来极为尊重陆沉的体面,尤其是在外人面前,从不摆出父严子孝那套规矩,但此刻却没有立刻改变话锋,看着谭正等人片刻之后,沉声说道:“下不为例。” “谢老爷宽宥!” 众人松了口气,连忙行礼道谢。 这时李承恩和王骏走上前来,一丝不苟地行礼道:“参见都尉!” 陆沉升官封爵的事情早已传遍广陵,如今他已不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校尉,而是统领淮州锐士营六千精锐的开国县男。 陆沉微笑道:“大家都还好?” 李承恩恭敬地说道:“请都尉放心,锐士营每日操练不停,只等都尉回来检阅。另外萧大都督传来军令,都尉可在家中度过年节,开年之后再率本部一千人前往来安都督府报道。” 陆沉微微颔首,转向对王骏说道:“在这边可还习惯?” 王骏瞧着比几个月前清瘦了些,但整个人气质愈发锐利,闻言笑道:“谢都尉记挂,小人很喜欢军营中的生活。” “那就好。” 陆沉对这两人早有安排,李承恩是他统率锐士营的臂膀,王骏则负责后勤杂务等文书工作,虽有亲疏之别,但地位同等重要。 他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对陆通说道:“父亲,我们回家吧?” “好。” 陆通笑吟吟地说着,然后便与陆沉步入广陵城。 临近年关,城内无比热闹繁盛,街上行人如织,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陆家一行人从南城走向西城,沿路不时有人向陆通问好。 “陆老爷好!” “陈兄好!” “令郎从京城回来了?嘿,瞧我这张破嘴,陆爵爷还请恕罪!早几天听闻朝廷封赏之事,小人就打心眼里高兴,咱们广陵城也出了一位实打实的军功爵爷!” “乡里乡亲何必如此见外?这孩子也就是运气好,得了天子的看重。他毕竟还年轻,当不起大家这般礼数。” 陆通虽然说得很客气,嘴角却早已咧开。 他心里的喜悦和骄傲之情显露无疑,尤其是在街上这些相处了数十年的父老乡亲面前,陆沉的出息让他几近于红光满面。 陆沉见状当然不好在父亲的故交面前摆架子,颇为谦逊地向围上来的路人微笑示意。 “陆老爷教子有方,令人钦佩!” “此乃值得庆贺的大喜事,明日我等便上门恭贺,陆老爷千万莫要推辞。” “依我说,陆公子此番封爵足以载入广陵府志!”
“极是!” 众人一番吹捧,陆通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并表示过几天陆府会摆下流水席,宴请广陵城的老少爷们,自然又赢得一片赞誉声。 人潮汹涌之中,陆沉安静地站着,看着老爹仿佛突然年轻几十岁的精神头,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虽然因为当年的一些往事,陆通希望他能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但望子成龙这四个字可谓人的本能。当陆沉以开国县男、上轻车都尉、锐士营都尉的身份从京城返回,并且享有天子御赐表字的待遇,陆通又怎会若无其事。 一直到返回陆宅,陆通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正堂之内,老神医薛怀义望着老友脸上洋溢的喜色,不禁打趣道:“詹知府前两天还和我说,他早就看出陆沉这孩子不简单,只可惜你不听他的劝告,不许陆沉读书考功名。要是你当初愿意改变主意,说不定广陵府会出一个状元之才。” “军中虽然危险,但都是看得见的风险,不像朝堂之上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当然,右相不在此列。” 陆通微笑着回应。 “多谢你将我那位侄儿剔除在外。”薛怀义忍俊不禁,继而对陆沉说道:“右相对伱如何?有没有帮你说话?” 陆沉垂首道:“多谢世伯记挂,右相对小侄颇为照拂。” “那就好。你父亲说你遭歹人袭击受了伤,虽有宫中太医为你医治,他仍旧不太放心,所以让老夫来帮你看看。” “有劳世伯。” 薛怀义便抬手帮陆沉诊脉,片刻后对陆通说道:“从脉象上看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而且不会有什么隐患,你且放心便是。” 陆通点点头,叹道:“倒不是信不过宫里的太医,只是这孩子毕竟年轻,怕他落下病根。对了,过几天你记得留出时间,来府上做个见证。” “你不请我我也会来。”薛怀义笑了笑,又道:“你们父子相聚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家里也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改日再叙。” “我送你。” 陆通亲自将薛怀义送到门外,然后缓步折返回到正堂。 此间再无外人,唯有父子对面而坐。 陆沉开始讲述此番京城之行的详细,从在松阳驿遇见靖州一行人开始,到入京后顾婉儿赎身求伴、与李云义和三皇子的冲突、几次觐见天子的细节,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只是隐去了他和厉冰雪之间的故事。 陆通静静地听着,间或提出一两个问题。 “……陛下对我颇为器重,除了父亲知道的那些封赏之外,他还让织经司秦提举给我一块权限很高的腰牌,凭借这块腰牌我可以随时密奏天子。抛开他对我本人的欣赏,此中更重要的关节应该是他想打消萧大都督心中的犹疑。” 陆沉对那些荣誉看得很清醒,天子礼贤下士以及种种嘉赏,一方面是笼络他这个后起之秀,另一方面则是消除萧望之对中枢的戒备之心。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缓缓道:“你的分析基本没有问题。有些话以前便说过,但如今你已走上台面,所以为父希望你心里有个底。” 陆沉不解地问道:“父亲之意是?” 陆通抬眼望着他,温和地说道:“如今你见识过朝堂上的人心鬼蜮,当知官场上危机四伏。眼下天子对你青眼有加,是因为你代表着边军势力,但是往后看,你不可能一直拥有这样的底气。或许某一天你威胁到某些大人物,亦或者是天子认为你崛起的速度太快,届时若是有人想打压你,又将如何应对?” 陆沉知道他在这一刻想起了那位含冤赴死的杨光远杨大帅。 思忖片刻后,他平静地说道:“父亲是希望我不要轻易相信旁人,哪怕是天子?” “不止如此。” 陆通神色淡然,轻声道:“既然你决定从军,那你就要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眼下这一千人就是你的根基,利用他们掌控整个锐士营,要让麾下将士以你为尊,只听从你的命令。无论将来如何风云变幻,只要你手里有一支忠心耿耿的精锐雄师,即便是天子想要动你也会投鼠忌器。” 这番话辛辣又直白,陆沉微微颔首。 陆通继续说道:“沉儿,先学会谋身之道方能实现胸中抱负。为父知道你秉性纯善,或许不认可这种看法,但是施展菩萨手段的前提是金刚心肠,想要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条平坦大道,你必须学会私心二字。” 陆沉眼中浮现凛然之色,恭敬地说道:“父亲大人的教诲,孩儿会谨记在心。” 陆通欣慰地笑了起来。 149及冠之礼 九锡广陵春雨149【及冠之礼】冬夜漫漫。 陆宅西苑,室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十分火热。 陆沉坐在窗边大案旁,手边摆着一摞兵书,正在书写锐士营的正式军规和操练要典。 按照天子的旨意,锐士营一共六千人,骑步军各一半。在陆沉的构想中,锐士营应该承担靖州飞羽营类似的职责,平时可以负责游骑哨探,战时组成一支锋利无匹的先锋精锐,出现在最关键的位置上,给予敌人迎头痛击。 要培养出一支精锐之师,除去严格的军纪和勤奋的操练之外,士卒们的待遇是重中之重。 陆沉对这一点并不担心,因为陆家真的不缺银子,故而他不需要贪墨军饷喝兵血,只需要管好下面的将官便可。 在未来的作战中,锐士营极有可能会正面对上景朝闻名天下的骑兵,这才是陆沉需要重点考虑的问题。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何玉小心翼翼地走来说道:“少爷,该歇息了。” 陆沉将毛笔放回笔架,扭头问道:“宋佩呢?” 何玉轻笑道:“今晚轮到她给少爷暖床呢。” 陆沉点点头,又嘱咐道:“我书桌上的东西不必整理。” “是,少爷。”何玉乖巧地应下。 回到卧房内间,陆沉抬眼望去,神色略显古怪。 往常在这个时候,不论宋佩还是何玉都在室内等着帮他宽衣,而且被窝早已暖好。 陆沉不至于衣来伸手,而且适应能力极强,充盈着少女清新芬芳的被窝自然睡得香甜,荒郊野外幕天席地也能安然入睡,但他并没有想过刻意改变什么。 对于这些大丫鬟来说,维持现状才会让她们心安,陆沉更愿意在平时对她们抱有相应的尊重。 但是今夜他已经回来,房中却十分安静,隐约可见床上被窝里有一道身影。 陆沉好奇地走到床边,便见宋佩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青丝如瀑和光洁的额头,便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以为这丫头沉睡未醒。 然而很快被窝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少爷。” 语调略微发颤,并无半点睡着后的茫然之意。 陆沉的心思何等机敏,很快便察觉到问题所在,当即走到桌边坐下,平静地问道:“是不是老爷让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宋佩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张脸。 陆沉自然不相信。 西苑这些丫鬟都很懂事,宋佩最为成熟,如果不是得到某些暗示,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举动。 “老爹真是……” 陆沉大抵能明白陆通的想法,如今林溪远在北地,一时半会见不到,成亲之事可能遥遥无期,而他过两天就满二十岁,说一句大龄未婚青年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富家子弟多半会早早经历人事,也算是长辈的某种教导,以免他们在外面被迷花了眼。 想到这儿,他不禁失笑道:“难道父亲没告诉过你们,我前不久在京中受伤,如今还在休养?” 宋佩听到这话后担心地说道:“可是大管家说,少爷的伤已经大好了,莫非少爷还有些不舒服?” 陆沉转头望去,见她霞飞双颊,仿若微醺一般,暗道这丫头估计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道:“你先披上衣服。” 宋佩听懂了这句话的深意,连忙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之后说道:“少爷,婢子……” 她有些难为情。 陆沉温和地道:“伱应该知道我的性情,不喜欢勉强旁人做违心之事,陆家也做不出欺男霸女的行径。于我而言,你们服侍我一场便有情义二字,将来肯定会给你们一个好的结果。原本想着过两年就将你们放出去,再准备一份嫁妆,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出阁。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得有些简单,所以现在我便问一句,你是否愿意留下来成为陆家的人?” 他知道宋佩外柔内刚,若非她自己愿意,仅凭旁人几句暗示,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自荐枕席的事情。 宋佩听得心里如打鼓一般,直到听见陆沉最后那句话,她眉眼间不禁绽放开一抹柔顺的喜色,微微低头道:“婢子愿意。” “好,我明天会跟父亲说一句。” 陆沉干脆利落地决定,然后说道:“不过在我成亲之前,有些事不必再提,也不要告诉其他丫鬟。免得旁人拿怪话挤兑你,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这种事,你安心替我打理好家中的杂事便好。” 宋佩眼角含羞,轻声说道:“少爷,婢子才……才没有想过什么事呢。” “真的?” 陆沉打趣了一句,见这个身段修长面容姣好的大丫鬟愈发害羞,便一笑收住,自顾自地往床边走去。 宋佩凝望着他的身影,心里无比甜蜜。 一宿无话。 几天之后,腊月二十五日。 陆家在连摆三天流水宴之后,又迎来一批身份贵重的客人。 以知府詹徽为首的十余位官员,以许家老太爷许景生为代表的广陵城著名乡绅,还有从山阳县赶来的陆氏族人。 日上三竿之时,一行人来到陆氏家庙。 陆沉早已在此等待。
家庙大堂之内,一众宾客神色温和地望向缓步走来的陆沉,随即便听陆通说道:“今日犬子行及冠之礼,陆某向前来观礼的各位贤达诚心致谢。” 众人纷纷还礼,再落座。 陆沉行至大堂中央站定,他面前便站着负责主持这场冠礼的正宾薛怀义,旁边则是负责协助的赞者知府詹徽。 在两位长辈的提示下,他先向陆家祖辈的画像行跪拜之礼,然后依次向陆通和其他观礼宾客行礼。 詹徽指着前边的席子,笑容温厚地说道:“坐。” 陆沉便席地而坐,詹徽上前解开他的发髻,将他的头发重新梳理一遍,然后缠上发巾,用一根玉簪子将发髻固定。 薛怀义下堂净手,再度上堂抬手象征性地扶正陆沉的发髻。 做完这套程序之后,薛怀义从詹徽手中接过缁布冠,朝陆沉走来,同时口中轻颂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陆沉改为跪姿,薛怀义将缁布冠戴在他的头上,詹徽随即将冠下的系带绑好。 第一道仪式完成之后,陆沉返回侧室,换上玄黑色的上衣和下裳,然后再回到大堂。 第二道仪式大致相同,区别在于缁布冠换成皮弁,服饰为素色的上衣和下裳,薛怀义望着身姿挺直的陆沉,满含期许地说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一道礼仪为红褐色的爵弁,搭配黑色的丝绸上衣,以及红色的丝绸下裳。 换上这套衣装的陆沉令在场宾客无不眼前一亮,他本就身材高大气度沉凝,如今又有爵位在身,一眼望去丰神俊朗气质卓越。 薛怀义第三次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原本还有一道最重要的仪式便是取字,不过因为陆沉在京城时已经由天子御赐“静安”之字,这道程序便可省去。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 薛怀义不紧不慢地说着,陆沉平静且沉稳地肃立倾听。 站在侧面的陆通望着这一幕,眼眶微微湿润,又有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佩宽慰之色。 薛怀义继续说道:“……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将责四者之行于人,其礼可,不重与。故孝、弟、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 “礼成!” 随着薛怀义这两个字出口,陆沉以左手压右手,手拢于长袖之中,举手加额,向他和詹徽鞠躬九十度,然后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然后手放下。 至此方为完结。 从今日开始,他便不再是依附在长辈羽翼下的少年,而是要靠自身行走世间的男子汉大丈夫。 宾客们纷纷向陆通和陆沉父子二人恭贺,与曾经最大的区别是,如今他们并非因为陆通的缘故而对陆沉高看一眼,或者说今日整个广陵府的贵人齐聚于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陆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在接下来的年节里,陆通颇为难得地在家中享受悠闲生活,将很多迎来送往的事情交给陆沉,他则和薛怀义、詹徽等好友下棋赏花,显得极为安逸。 陆沉对此没有半点怨言,因为他知道往后像这样的机会不太多,因此愈发珍惜尚在家中的时光。 时光转眼即逝,南齐建武十三年悄然而至。 在度过一个堪称完美的年节后,正月十六日上午,陆通带着家仆们亲自来到广陵北门相送。 “孩儿不能在家中侍奉,心中愧疚难当,只望父亲多多保重身体!” 陆沉躬身行礼,情真意切地说道。 陆通面带微笑,抬手轻拍他的肩膀,温和地宽慰道:“去吧,照顾好自己。” 陆沉点点头,旋即看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宋佩,对她颔首示意,然后再度对陆通行礼,心情复杂地说道:“父亲留步,孩儿去了。” 陆通道:“不必担心为父,若是军务不太忙碌,记得抽时间回家看看。” 陆沉看着老父亲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说了这句话,便郑重地答应下来,然后转身向等候在官道上的一千锐士营将士行去。 他从李承恩手中接过坐骑的缰绳,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朝陆通等人挥了挥手,然后拨转马头朝向北方。 “驾!” 千骑策动,踏云而去。 陆通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一路向北的千骑队伍,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才转身登上那辆宽敞的马车。 片刻过后,一人来到马车边,矫健地进入行驶中的车厢,拱手道:“老爷。” 陆通沉默片刻,缓慢却坚定地说道:“沉儿去来安之后,都督府会开始筹备北伐一事,你通知咱家留在北边的人,尽快做好所有准备。” 来人垂首应道:“遵命!” 150淮州多锐士 九锡广陵春雨150【淮州多锐士】来安府位于淮州北境,再往北便是闻名于世的来安防线。 府城东郊原有一座临时军营,如今修缮齐备焕然一新,营门之后竖着一杆随风招展的大旗,上书“锐士营”三字。 二月初的阳光温暖怡人,均匀地洒在营地内的每一处角落。 东边的校场上,数千将士列队肃立,整齐划一地昂首望着前方的高台。 陆沉身着甲胄站在高台边缘,在他身后分别是负责营内庶务的主簿王骏和亲兵队长谭正。 “或许大家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不过今日算是初次正式见面,容我做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面对视线里的数千将士,陆沉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我叫陆沉,淮州广陵府山阳县人氏,今年二十岁。现为大齐山阳县开国男,上轻车都尉,御赐紫金鱼袋,锐士营都尉。简单来说,即日起我便是诸位的主将。” 十天前他率本部一千人来都督府报道,然后在萧望之的授意下,紧锣密鼓地开始锐士营的组建工作,从各军选出五千人充入锐士营。 依照天子的安排,锐士营分为骑步军各三千人,骑兵三千人由校尉李承恩统领,步军三千人由校尉鲍安统领。 各部又分为三个千人队,下设十个百人队,将官皆是此前一系列战事中的有功之人。 陆沉将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一千老卒打散安排进各部之中,以此来构成整个锐士营的骨架。 在完成初步构架之后,他选择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召集全体将士,简单明了的开场白让所有人心中多了几分好奇,尤其是从其他军队抽调过来的士卒。 他们充满期待地望着站在高台边缘的陆沉。 去年年底那段时间当中,在萧望之的默许和推动下,淮州都督府已经开始盛传锐士营的消息,有希望被选入这支军队的将士都有了心理准备,因此陆沉的组建工作才能如此顺利。 这些将士们对陆沉并不陌生,其中大部分人都在战场上见识过他的风姿,尤其在京城封赏的消息传回来后,陆沉这个名字更是如雷贯耳。 今日正式相见,所有人心中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位都尉真的很年轻。 此刻听着他简短的自我介绍,这些爽利耿直的军中汉子倒也不会心生嫉妒,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陆沉从东望到西,目光逐一扫过场间的部属,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要对大家说这些头衔,并非是想要显摆嘚瑟,而是告诉大家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在先前的北疆战事中,我确实做出了一些贡献,但是萧大都督和厉大都督没有因为我很年轻便看轻,他们将属于我的功劳报了上去,甚至还分润了一些本属于他们自己的功劳,因此我才能拥有这些头衔。”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渐转严肃:“两位大都督是我辈军人的典范,陆某更会以他们为此生的榜样矢志追随。在将来与敌人的战斗中,凡我锐士营将士,无论你是将官还是士卒,只要是属于你本人的功劳,没有任何人可以掠夺。在这件事上我可以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保证,谁要是敢掠夺其他同袍的功劳,必然军法处置,没人可以例外!”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校场上一片肃然,数千将士的眼中浮现敬畏之色。 军中关于战功的核定存在很多弯弯绕,这一点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有体会,军官们对于普通士卒的欺压并不仅仅局限在日常操练之中。 像陆沉这样的开场白自然称得上别开生面,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但他们以往确实没有见过这般鲜明的表态。 陆沉稍稍给了他们一些回味的时间,然后放缓语气问道:“接下来咱们再聊聊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究竟为何要从军当兵?” 李承恩心领神会,本打算出言响应,却发现陆沉朝他看来,同时微微摇头,他便打消了站出来的想法。 陆沉看向其他队列,随手指向一名普通的步卒,温和地道:“你来回答我。” 被点到的步卒怔住,在其他同袍热切的注视中,紧张地答道:“回都尉,从军是为了……为了保家卫国!”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 陆沉不置可否,微笑道:“伱叫什么名字?” 步卒被他和煦的态度感染,挺起胸膛答道:“回都尉,小人名叫秦子龙!” “好名字。” 陆沉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其他人说道:“还有没有不同的答案?”
无人应答,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保家卫国自然没错,无国何以成家?” 陆沉先是肯定秦子龙的回答,然后平静地说道:“但我想问一问大家,除了咱们军中男儿之外,大齐芸芸众生算不算保家卫国?比如那些终日在田间地头辛苦耕作的农夫,他们上缴的粮食要供养我们的衣食住行。比如那些行走各地买进卖出的商贾,他们缴纳的赋税最后变成我们的饷银和军械。” 他顿了一顿,望着下方的将士们,稍稍加重语气:“换而言之,无论从军、种地、行商乃至于任何身份,只要不是那等混吃等死的蛀虫,其实每一个人都在为这个国度贡献自己的付出,大家认为对不对?” 秦子龙仿佛因为先前的对答平添几分勇气,第一个呼应道:“都尉说的对!” 其余将士这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附和。 陆沉微笑着抬手虚按,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辈军人因为要直面生死考验,所以不事生产专职操练,但从本质上而言,你我与那些农夫商人并无区别。在谈及保家卫国这件大事之前,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养活自己和家人,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又谈什么大义凛然为国为民?” 他这番话十分直白,没有任何咬文嚼字,却给了校场上数千将士很大的震撼,因为过往从未有人对他们说过这些话。 几乎所有人面上都浮现沉思的神色。 陆沉继续说道:“如何养活自己和家人?靠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应该拿到的军饷。我不清楚其他军队如何行事,但是在锐士营内最重要的一条军规便是,大家的军饷必然足额且及时地发放。我不管你是队正、千总还是校尉,但凡让我知道你克扣将士们的军饷,十两之下褫夺你的军职贬为普通士卒,超过十两,你便可以收拾铺盖滚出军中,另外附带军棍八十。” “听清楚了没有?!” 最后这几个字他用上内劲,回荡在天地之间。 李承恩和鲍安两位校尉挺胸收腹,带领所有将官异口同声地答道:“末将遵令!” 将士们凝望着高台上的年轻都尉,这一刻胸中仿若有某种情绪激荡汹涌。 陆沉又道:“今日同你们说这些,是希望你们不要有后顾之忧,锐士营的待遇不敢说军中之首,但也绝对不会弱于其他军队,而我身为大家的主将,能给予你们的保证便是你们可以拿到自己应有的待遇。不论是在操练还是真正的战事中,你们受伤会得到及时的医治。倘若不幸伤残,我会帮你安排一个有尊严的生计。若是不幸壮烈阵亡,我会赡养你的家人。” 王骏若有所思地望着陆沉的背影。 他并不怀疑这位年轻的主将可以做到这一点,台下的将士们也都坚信不疑,毕竟陆沉深受天子和萧大都督的器重人尽皆知,更何况绝大多数人都知道陆家是淮州相当出名的富族,这些保证完全可以做到。 他只是觉得陆沉的表态很有意思,绝对不是那种迂腐的人,看来自己选择追随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军中男儿相对而言较为质朴,在陆沉接连做出他们意想不到的承诺之后,这些人的士气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犹如一群躁动不安的猛兽。 这个时候陆沉没有趁热打铁,反而主动给他们降温:“方才说过大家的待遇,接下来我希望你们能明白,在我麾下没有平庸度日的悠闲生活。从今天开始,锐士营奉行的升迁规则只有两点,其一是能力,其二是军功,能者上,庸者下!除此之外,别无捷径!” “接下来,由主簿王骏给大家宣讲锐士营的军规、操练要典和军功细则。每个百人队都会领到相应的文本,往后你们要遵循规章行事,眼下若有听不懂的地方可以当面问他。” 陆沉一字一句地说着,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校场之上,数千将士整齐且响亮地回应道:“遵令!” 声震云霄。 陆沉转头目视王骏,然后走到高台边缘,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观察着下方每一位将士。 日升月落,时光轮转,这座校场上几乎每天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陆沉从未缺席过任何一次操练,在他以身作则下所有将官和普通士卒同吃同住,遵循着军规的统一要求,没有任何优待之处。 日复一日,呐喊声响彻在这片大地上,犹如铁匠的呼喝,将一柄玄铁置于火炉中淬炼,然后反复捶打。 直至渐渐成型,锋芒毕露。 151北方有变 九锡广陵春雨151【北方有变】五月初的一个休沐日,陆沉带着十余名亲兵离开锐士营的营地,策马回到来安府城。 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按照自己的想法逐渐将锐士营捏合成一个整体,虽然不知道这支军队在战场上会有怎样的表现,至少眼下看来具备精锐雄师的雏形。 这里面的原因较为复杂,首先锐士营的根基是一千虎贲,包括陆沉在广陵之战带出来的勇士、陆通花费十年时间培养出来的心腹以及萧望之赠予的两百名精锐。他们作为锐士营的骨架,让陆沉对全体将士的掌控很轻松地达到如臂使指的境界。 另外便是陆沉的种种规定得到切实的执行,言行一致方能真正收服这些将士们的心。 严明的军纪和丰厚的待遇双管齐下,锐士营的面貌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 陆沉吃住都在营中,密切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变化,不敢有丝毫懈怠。除去今天之外,过往这段时间他仅有一次外出,与赶来探望的陆通相见小半个时辰,然后便匆匆返回军营。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逐渐达成自己的预期,锐士营的蜕变极其明显。 进城之后,陆沉一行人径直来到都督府,行军司马黄显峰早已在大门外候着。 “见过陆都尉。” 黄显峰上前行礼,望着翻身跃下坐骑、气质愈发显得沉稳内敛的陆沉,不禁暗暗称许。 “怎敢劳动黄大人相侯?” 陆沉微微一笑,语调平静。 黄显峰打趣道:“要是其他人倒也罢了,陆都尉可是陛下亲封的军功爵爷,下官岂敢不以礼待之?” “黄大人太见外了,想必是在怪责我近来没有登门拜望。” 陆沉顺势调侃,他知道黄显峰是萧望之真正的心腹,因此在他面前不必刻意端着。 黄显峰忍俊不禁,侧身道:“我是想多和陆都尉亲近亲近,只可惜大都督严令我等不能干扰都尉练兵。请。” 两人并肩步入都督府,一路相谈甚欢。 来到议事厅外,黄显峰道:“陆都尉,请。” 陆沉见状便知道今天萧望之相召肯定有机密军务安排,否则黄显峰不必在门外止步,便没有多问,拱手一礼然后走进议事厅。 里间除了萧望之,还有一名陆沉的老熟人。 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 因为那个干办的身份,名义上陆沉还是苏云青的同僚,再加上当初在京城时秦正赠予的腰牌,两人本该更亲近一些,但是今日还是他们开年来第一次相见。 陆沉依次向萧望之和苏云青行礼,然后坐在右边的交椅上。 萧望之打量着这个年轻都尉沉稳的神情,温和地说道:“你可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苏检校对你说过一件事,希望你能去河洛城担任暗谍,尽可能地统合北地谍网?” 陆沉自然不会忘记,那是他第一次面临抉择的境地,好在因为老爹的关系可以从容地拒绝苏云青。 如今萧望之旧事重提,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想要帮苏云青达成夙愿。 陆沉心中一动,看向苏云青说道:“莫非北地有了变故?” “陆都尉的反应还是那么敏锐。” 苏云青恭维一句,然后在萧望之的示意下继续说道:“这几个月里,伪燕朝堂有了相当大的变化。枢密副使陈景堂被罢官去职,原枢密使刘鄩告老归乡,新上任的枢密使庞师古和枢密副使郭言与景朝关系密切。除此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官员任免变动,从织经司掌握的情报判断,这里面至少接近半数和景朝有关。” 陆沉微微皱眉。 他想起天子的判断,景朝对于北燕朝廷的扶持和渗透在同步进行,这种费时费力的同化可以收到极佳的效果。如今看来,去年北地战事的胜负对于北边的影响很难说是好是坏,虽然齐国取得切实的战果,但也给了景朝进一步插手北燕朝政的机会。 想到这儿,陆沉不解地问道:“难道伪燕皇帝对这些变化无动于衷?” 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即便北燕新帝只是一个傀儡,他也在皇位上坐了六年,总不至于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 萧望之淡淡道:“据说伪燕皇帝身体不太好,朝会基本不开,一应朝政皆由几位重臣把持,其中便有翟林王氏的家主王安。” 陆沉道:“翟林王氏……原来如此。” 当年齐国皇室和权贵们南渡永嘉,并未带走所有的世家大族,还有一部分留在北地,翟林王氏便是北方门阀的翘楚。 王骏也曾提过,早在元嘉之变以前,景朝便和翟林王氏达成某种协议,后来以翟林王氏为代表的门阀成为北燕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这些变动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对于大齐而言这不算特别坏的消息。景朝彻底吞并北地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伪燕朝堂上换上一批人并不能直接缩短这个进程,相反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埋下一些暗手。今天要讨论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近来伪燕朝廷的另外一个举措。”
他朝旁边望去,苏云青便继续介绍道:“织经司在北边的人手打探得知,最近伪燕朝廷似乎有意对北地绿林动手。” 陆沉心中一凛。 谈及北地绿林便离不开七星帮,紧接着他脑海中便浮现林溪的身影。 自从去年秋天分别之后,他和林溪只通过一次书信,因为距离实在遥远,这个时代的通信非常麻烦,他甚至动用了陆家在北边有限的人手。 此刻听到苏云青的话语,陆沉面不改色地说道:“伪燕要对付七星帮?” “大抵如此。” 苏云青微微颔首,继而说道:“他们很清楚这些绿林帮派的棘手之处,并未直接调派大军进入深山老林,而是先用招安的手段。这次他们不止是针对七星帮,还有金沙帮、云浮寨之类的帮派,这段时间频繁派出使者前往这些帮派安抚。从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北地绿林对招安之说意见不一,像金沙帮就明显表露出接受的倾向。” 陆沉摇头道:“招安不会有好下场。” 萧望之淡然道:“高官厚禄动人心,绿林中人的生活看似潇洒实则穷苦,面对伪燕朝廷伪装出来的善意,很多人难以分辨真假。” 苏云青补充道:“在我看来,这应该是景朝都元帅庆聿恭的手笔。如今他一方面加强对伪燕小朝廷的掌控,另一方面在逐步肃清北地内部的隐患,显然是在为将来南侵做准备。我已经将此事禀报朝廷,陛下和秦提举的看法相似,务必要破坏伪燕朝廷的策略,至少得让那些大帮派维持现状。” 介绍完情况之后,他便起身向萧望之辞行,临走前又对陆沉说道:“关于北地近几个月的情报,我会让人整理成册送去锐士营营地。” 陆沉起身道:“多谢苏检校。” 苏云青温和一笑,大步离开议事厅。 “去年那位名叫菩萨蛮的游侠杀死李玄安,让两边的筹划都落空,我便让黄显峰收集北地绿林的消息,主要是想将这些零散的力量整合起来,看看能否对伪燕和景朝造成一些麻烦。后来从伱父亲口中得知,菩萨蛮便是林颉的女儿,我便有了更深的考量。” 苏云青离开后,萧望之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 陆沉平静地听着。 萧望之继续说道:“我不赞同苏云青让你去北地做暗谍的建议,因为这件事于你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太过凶险,再者也是在浪费你的才华和能力。但是我也必须承认,他对北方的规划很有道理,如果不让伪燕和景朝后院失火,我们仅凭强攻很难顺利收复故土。” 陆沉望着他温和的神色,脑海中浮现七星帮总舵所处的位置,不禁明白今日萧望之让自己赶来都督府的用意,沉稳地说道:“萧叔想与北地草莽势力合作?” 萧望之没有直接回答,缓缓解释道:“我派人去找过林颉,对他的想法也能猜到一二。然而七星帮没有起事的由头,自身实力上也颇为欠缺,想要撼动伪燕的统治难比登天。从实际情况出发,他最好的选择是和淮州都督府合作,联手拿下伪燕的东阳路。” 陆沉轻声道:“如果七星帮接受伪燕朝廷的招安,这一切自然无从提起。” “没错。” 萧望之稍显迟疑,继而道:“但是两相比较,七星帮归顺伪燕朝廷或许有更多的好处,即便这只是眼前的利益。我相信林颉不至于眼光短浅,然而七星帮并非他一人所有,更何况还要考虑到整个北地绿林的风向影响。目前来说,我们对北地绿林鞭长莫及,而且很难给予他们实质性的好处,想要虎口夺食破坏伪燕朝廷的计划,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再者,这些绿林帮派现在仍旧是外强中干,一旦伪燕或者景朝派出大军,他们就只能躲进深山老林里面,过着极其艰难的生活。” 萧望之将局势分析得非常透彻。 陆沉顺势说道:“除非能帮他们建立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让他们拥有对抗正规大军的底气。” 萧望之赞许地道:“是。其实这件事对于淮州都督府而言不难,我可以派出老练的将领去北边帮那些绿林帮派训练帮众构筑寨堡,但是这个人必须足够机警,而且能够取得对方的信任。” 望着对方炯炯有神的目光,陆沉微笑道:“萧叔何必如此见外,难道是担心家父会因此与你闹翻?”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萧望之将这些考虑掰开揉碎了对他说明,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萧望之笑了笑,摇头道:“与他无关,我只是想当面听听你的想法,此策究竟是否可行。” 陆沉没有立刻回答,陷入漫长的思考之中。 152武榜第八 九锡广陵春雨152【武榜第八】淮州都督府如今可谓兵强马壮。 虽然陈澜钰被调入京军南衙担任定威军都指挥使,但萧望之麾下不乏将才,宋世飞、段作章、贺瑰、裴邃皆是能征善战之辈。 算上双峰山脉西边的江华军和旬阳军,萧望之如今手握九军共计十二万兵力,厉兵秣马砥砺前行,只待下一阶段的北伐战事来临。 陆沉已经将天子和右相薛南亭的保证转达给萧望之,都督府的初步计划是在今年冬天或者明年开春发动对北燕东阳路的反攻,确切日期要根据届时的局势确定。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陆沉考虑的并非是否北上的问题——于他而言这压根不需要犹豫,林溪这个名字便足够让他做出肯定的选择。 他只是如天子教导的那般,尝试站在更高的位置从全局来思考这件事。 “萧叔,小侄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良久之后,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 萧望之微笑道:“你说。” 陆沉道:“伪燕朝廷肯定不会只有招安这一种手段,派遣大军攻伐是最后的底线,在这其中仍然有很多可以运作的空间。对于北地绿林的草莽帮派来说,他们很有可能抵挡不住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压力,继而陷入各自为战分崩离析的境地。” 萧望之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身为一路边军主帅,他当然不会将收复东阳路的希望都寄托在草莽帮派身上。这些不确定的因素或许能对局势造成影响,但最终还是要靠淮州军在战场上击败对手。不过若是北燕和景朝彻底肃清内部的隐患,形成强大且统一的合力,这同样是他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故而他才让人将陆沉找来,打算借助这个年轻人和七星帮特殊的关系,扶持也好鼓动也罢,只要能给北边的朝廷施加一些负面影响,他在边境上的布局便可以更加从容。 如今听完陆沉这番话后,萧望之猛然间发觉自己似乎还是想得简单了些。 陆沉继续说道:“萧叔想让七星帮提供助力,在伪燕东阳路境内制造事端,以此来调动对方的驻军,这一点并无问题。不过如今张君嗣被贬职夺权,新上任的东阳路大将军肯定会吸取前任的教训。小侄认为,景朝那位都元帅庆聿恭应该应该不会忽视七星帮的存在,或者说这次伪燕朝廷招安绿林帮派的动作极有可能是庆聿恭的命令。”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萧望之并不觉得陆沉直言敢当是在冒犯自己,相反他很欣赏这种爽利的风格。 陆沉微微一笑,神色依旧沉静,并无半点骄娇之气,继而说道:“所以小侄担心到时候景朝会派出一支军队,将七星帮彻底困在群山之中。虽然这不会对七星帮造成致命的打击,但是很有可能影响到萧叔的全局方略。” 萧望之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缓缓道:“你想让七星帮拥有突破北边封锁的实力?” 陆沉眉头扬起,目光亦变得锐利起来:“小侄在想,倘若七星帮可以在小规模的战事中取得优势,无论对手是伪燕还是景朝军队,这是否能更有效地改变局势?如今七星帮已是北地绿林第一大帮,他们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到其他人,若是这杆旗帜迎风飘扬,或许北地草莽势力乃至无数百姓都有可能继续坚定反抗伪燕和景朝的决心。” 萧望之沉吟不语。 在他最早的构想中,七星帮是一颗可以发挥作用的棋子,但对整体战局难以造成决定性的影响,顶多便是稍微牵扯一些北燕东阳路的兵力,让对方无法将精力全部放在涌泉关和青田城这两处。 若是按照陆沉的提议,将这些草莽势力整合起来,运用得当自然可以收获颇丰,但是同样存在极大的风险。 无论七星帮还是其他绿林帮派,目前看来他们并不具备正面应对北燕军队的实力,更遑论战力超出一大截的景朝老卒。他们最大的优势是熟知地形,只要钻进深山老林之中,即便景朝老卒也拿他们没有太好的法子,最多便是长时间的封锁和围困。 要是让他们迎战敌人的军队甚至是主动出击,一旦溃败便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当然,风险总是与收益并存。 假如七星帮或者其他绿林帮派真的能够经受住战火的淬炼,在敌人的腹心之地磨砺出一支精锐军队,这对整体大局的影响难以估量。 望着陆沉明亮的眼神,感受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锐气,萧望之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金戈铁马的岁月,凛凛豪情扑面而来。 他不禁笑了起来,温和地问道:“伱有多大的把握?” 陆沉诚实地答道:“现在还不好说,小侄需要实地探查过才能确定。”
片刻过后,萧望之冷静地说道:“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可根据形势临机决断,不必再征求都督府的同意,以免贻误军机。另外,你抵达北面之后,除了帮七星帮训练帮众构筑寨堡体系,还可以答应他们一件事。” 陆沉道:“萧叔请示下。” 萧望之道:“将来若是七星帮可以协助淮州都督府收复东阳路,我会奏请朝廷允许他们自成一军,除去官职和金银赏赐之外,还可以向他们提供军械和粮草的资助。”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想要让七星帮放下对南齐朝廷的芥蒂继而与淮州都督府合作,光凭陆通和林颉的交情还不够,毕竟林颉要考虑到全体帮众的想法,因此还得付出足够的诚意才能打动对方。 陆沉应下之后,萧望之又问道:“你打算带多少人北上?” “我会先让人去北边送信,告知师姐此事。至于随行人员,七八人便足矣,人数太多的话路上不太方便,此行要穿过伪燕势力掌控的区域,低调谨慎一些便好。”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 萧望之微微颔首,忽地朝外拍了拍手。 一名年过四旬貌不惊人、身材略显精瘦的男子走进来。 他看起来并无任何出奇之处,属于大街上见过即忘的普通人,来到近前对萧望之行礼道:“萧大哥。” 陆沉目光微凝,这个称呼颇有意思。 依照齐国官场上的习俗,除非是郡公以上的爵位,一般都会以官职相称,这也是如今旁人称呼陆沉为“陆都尉”而非“陆爵爷”的缘故。 像萧望之这等身份,大都督、大帅或者郡公的称谓皆可,哪怕是他府中的仆人亦是如此,如眼下这般当着外人的面喊萧大哥,说明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和萧望之极为亲近,而且很清楚萧望之和陆沉的关系。 萧望之介绍道:“他叫尉迟归。” 尉迟归便对陆沉见礼道:“在下见过陆都尉。” 虽然萧望之的介绍极其简短,陆沉却不敢大意,起身回礼道:“见过前辈。” 尉迟归神色沉静,眼帘微垂。 萧望之插话道:“尉迟,你辛苦一趟,陪同陆沉往北一行,要保护好他的安全。” 尉迟归稍稍沉默,随即不苟言笑地说道:“愚弟若是离去,谁来保护兄长?陆都尉既然认识林帮主,且和林帮主之女菩萨蛮关系密切,想必这一次不会有什么危险。愚弟希望可以留在兄长身边,以免被北边的刺客找到可乘之机。” 萧望之忍俊不禁道:“我身边精锐围绕,又不会白龙鱼服,哪里有什么危险?陆沉这一次要周旋于北地绿林各方势力之间,还要直面伪燕和景朝豢养的高手,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护着,我委实不放心他北上。就这样定了,无需多言。” 尉迟归没有继续坚持,颔首道:“愚弟领命。” 萧望之便转而对陆沉说道:“尉迟是我的至交好友,当年我还在泾河防线掌军的时候便和他相识,与我算得上生死之交。你应该听说过北地江湖草莽排出一个武榜,尉迟便以化名位列武榜上册第八。他早年间走南闯北见识广博,而且临敌经验很丰富,想来可以护你周全。” 陆沉心中一凛。 他自然猜到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份不简单,但也没想到居然是这等高手。 这一刻他愈发体会到萧望之对自身的爱护,随即推辞道:“萧叔厚爱,小侄铭感五内,但是萧叔的安危关系到整个淮州的安定,小侄恳请萧叔将尉迟前辈留在身边。” 尉迟归略显意外地转头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他见惯了人心鬼蜮,可以确定陆沉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真心那般认为。 萧望之微笑着摇头道:“去年六月的时候,我便和你父亲说过,想让你往北边走一趟,将七星帮和淮州都督府连在一起,从而谋划收复东阳路诸事。当时你父亲犹豫不决,主要还是担心你在北地的安全问题,因此我便答应他,会让尉迟随你北上一路相护。”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沉只能感激地应道:“多谢萧叔和尉迟前辈的照拂。” “我会让苏云青传令给织经司留在北边的人手,随时配合你的行动。时辰不早了,你回锐士营安排妥当并选定随员,过两天从盘龙关北上,裴邃那边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萧望之满含期待地看着他,又道:“见机行事,莫要急躁。” “小侄谨记在心。” 陆沉躬身一礼,从容应下。 153北方有佳人 九锡广陵春雨153【北方有佳人】北燕,宝台山主峰南麓,七星帮总舵。 十余位男子齐聚议事厅内,坐在主位上的便是七星帮之主、江湖武榜第一人林颉。 其人时年四十五岁,正是武者一生当中最巅峰的阶段,而且他早在四年前便已经被公认为江湖第一人。 从外表上看,林颉身材魁梧壮硕,面容棱角分明不怒自威,双眼之中精光内蕴,即便平静地坐着亦如卧虎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此刻厅内坐着一众七星帮的高层,这些人一边暗中观察着林颉的神情,一边分出些许心神听着那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侃侃而谈。 客人坐在左首第一位,以示七星帮的礼数规矩。 他大概三十岁出头,容貌周正颇有文雅之气,在林颉面前口若悬河:“……不怕林帮主笑话,我家寨主原本没将燕朝这次的举动当回事,以为和先前一样,皆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虚张声势。前段时间听闻金沙帮趋炎附势,对燕朝的鹰犬百般讨好,我家寨主才意识到这次的局势不容乐观,因此派小人前来征求林帮主的意见。” 林颉语调淡然:“这般说来,齐寨主这次无意接受燕朝的招安?” 客人名叫宇文伯清,乃是云浮寨之主齐藏的心腹,此番专程赶来七星帮总舵,自然是为商议近来闹得沸沸扬扬、让整个北地绿林为之骚动的燕朝招安诸事。 云浮寨成立的时间比较长,最早是泾河下游湖区的渔家联合起来对抗横征暴敛,后来逐渐转化成水泊之中的山寨。他们凭借独特的地形以及水性的优势,将大寨隐藏在重重水域之中,令朝廷官军无处下手。 如今的云浮寨拥有帮众及亲眷上万人,在北方泾河下游地带属于一支相当强悍的力量。 宇文伯清注意到林颉面无表情,一时间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这位北绿林魁首心意如何,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家寨主说,云浮寨自当唯七星帮马首是瞻。如果林帮主愿意和燕朝虚与委蛇,那么云浮寨定然效仿。” 他这番话说得圆融自如滴水不漏,然而林颉只是嘴角微微勾起,没有任何回应。 坐在右首第一位的中年男人身材中等,一双眼睛如鹰隼般带着凌厉之意,便接过话头说道:“宇文先生,据某所知齐寨主乃是当世豪杰,岂会事事追随他人而行。不过某可以理解,宇文先生这是在担心自身的安危。其实此种担忧大可不必,即便云浮寨和七星帮选择相左,我等也不会为难客人。” 宇文伯清歉然地笑着,他知道这位名叫蒋厚明的中年人是七星帮的二把手,在帮中拥有很深的根基和底蕴,拥趸亦不在少数,便恭敬地说道:“蒋堂主言重了,小人岂不知七星帮行事规矩世人称道?并非小人在诸位前辈面前卖弄唇舌,实在是我家寨主眼下也拿不准主意。平心而论,云浮寨的日子不算难过,自然不想去给燕朝当狗,可万一燕朝和景朝铁了心要对绿林下手,届时如何挡得住他们的精锐大军?” 听到他这般坦诚,蒋厚明的神色稍稍和缓,问道:“不知北边其他帮派情况如何?” 宇文伯清叹道:“如果燕朝只提招安二字,我家寨主当然不予理会,但是近来燕朝大军频繁出动,已经清扫了七八个小帮派,可见他们决心之坚定。据小人所知,金沙帮和双虎帮已经开始和燕朝使者接洽,虽然还未谈定,但他们多半会接受燕朝的招安。” 七星帮众人登时神色肃然,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眼下燕朝还没有派人来七星帮,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将七星帮放在眼里,反而是格外的重视。从目前的局势来看,燕朝应该是想逐步解决那些小帮派,然后从易到难,等到其他具备一定规模的帮派都已臣服,最后再来对付孤零零的七星帮。 “宇文兄弟,兹事体大,林某暂时还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你且先回云浮寨,代某转告齐寨主,不必着急做出决定,且看一看形势再论。” 一片沉寂之中,林颉悠然发话。 宇文伯清也没想过跑一趟就能将事情弄清楚,他已做好来回奔波的心理准备,闻言便起身行礼道:“请林帮主放心,小人定会转达。” 随即便有帮众带着宇文伯清离去。 议事厅中气氛肃然,在关系到数万帮众前途命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等闲视之。 七星帮建立于三十多年前,林颉是第二任帮主,如今自然以他为首。 林颉之下,分别是风、林、火、山、雷、阴六位堂主,当年七星帮建立的时候,便是因为首任帮主和六位堂主七星聚义而得名。 这七人之外,又有六人负责帮内各项重要职务,一共十三人组成总舵的核心高层。 蒋厚明身为风堂堂主,执掌帮规奖惩,在帮中地位历来仅次于林颉,而且他还是首任帮主蒋植的亲侄儿。 虽然十五年前蒋植在去世的时候,将帮主宝座传给年仅三十岁的林颉,但蒋厚明在帮中同样拥有一股强悍的势力。 见众人皆在沉默,蒋厚明便开口说道:“诸位,某认为这次燕朝不是小打小闹,此举多半有着景朝那位都元帅的策动。虽说风浪暂未波及到七星帮,但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相信很快就会有燕朝使者叩山门,届时我们七星帮要如何应对,大家理应提前商议一下。”
他转而望着林颉说道:“帮主,属下认为此番不宜太过强硬。” 林颉沉默不语。 坐在蒋厚明旁边的林堂堂主冉玄之不疾不徐地说道:“蒋堂主言下之意,七星帮应该接受燕朝的招安?” 林堂掌管七星帮的粮草钱银,包括在燕朝境内各地的隐蔽产业,那些掌柜账房单论武功肯定比不上执行帮规的风堂高手,可是包括蒋厚明在内没人愿意轻易得罪冉玄之这位财神爷。 故此,蒋厚明平静地回道:“某觉得此事大可敷衍应对,先看看燕朝能开出怎样的价码。如果燕朝可以保证咱们七星帮的人过上安稳生活,接受招安有何不可?帮主,属下始终认为躲在山中不是良策,要是燕朝能给帮主一个重要的官职,再让弟兄们继续跟随帮主,那么可以尝试而为。对于七星帮来说,燕朝和南齐并无好坏之分。” “蒋叔叔此言错矣。”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内间传出来,紧接着便见身着一袭长裙的林溪来到厅内。 冉玄之望着林溪,面上浮现和蔼亲切的笑容。 林颉终于开口道:“溪儿,不得胡闹。” 林溪略显倔强地站在他身旁。 蒋厚明眼中并无怒色,反而微笑道:“帮主,大小姐走南闯北为七星帮立下诸多功劳,她对帮中事务本就有发言的权利,倒也不必怪责于她。大小姐,不知某所言错在何处?” 林溪淡淡道:“蒋叔叔,燕朝招安绿林中人的举动肯定是景朝庆聿恭在暗中推动,他们并非是因为看重绿林帮派的实力,而是想在南侵齐朝之前,肃清自身境内的隐患。换句话说,我们在他们眼里如同家中碍眼的杂物,一旦拿捏住我们的生死自然就会远远丢弃。古往今来,像我们七星帮这般成规模的草莽帮派如果归顺朝廷,下场必然无比凄惨。” 蒋厚明喟然道:“大小姐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某想问大小姐一句,假如燕景两国大军联合出击,七星帮如何应对?从最近的局势来看,无论此举是否庆聿恭所谋,燕朝都已下定决心针对绿林。若是再像当年一样,七星帮被迫遁入深山老林,大小姐可知届时会饿死多少人?” 林溪微微一窒。 厅内其他人也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谁都知道燕朝只是一个傀儡朝廷,但这个傀儡朝廷可以轻易调动数万大军进逼山寨,更何况后面还站着一个带甲数十万的景朝。 七星帮可战之兵满打满算才五千人,而且非常缺乏精良的军械。 大战来临之际,就算林溪和她的父亲在战场上奋不顾身,也很难对战局造成根本性的影响。 蒋厚明见状继续说道:“大小姐,某是在为七星帮数万帮众的前途着想,并无半点私心。如果燕朝开出的条件足够优厚,某诚心建议帮主接受招安,带领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林溪知道他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她笃定接受招安没有好下场。 正在犹豫之时,林颉开口说道:“蒋堂主说得不无道理,我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就带着大家走上绝路。不过,燕朝反复无常,朝堂之上朝令夕改,此事不得不防。且再看看吧,不必急于一时,诸位兄弟也可以慎重考虑。” 众人拱手应道:“谨遵帮主之令。” 片刻过后,议事厅内安静下来,只有父女二人。 “爹爹,蒋厚明没安好心。”林溪蹙眉说道。 林颉笑容温和,淡然道:“为父知道。” 林溪走到左首边那张交椅旁坐下,颇为不满地说道:“他仗着老帮主留下的遗泽,时常与爹爹作对,还妄想让我嫁给他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林颉宽慰道:“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为父早两年便已经明确警告过蒋家小子。” 林溪也只是随口感慨,在她武功大成之后,帮内早就没有年轻男子敢在她面前晃悠,包括蒋家那个不学无术的蠢物。 她眼下更担心七星帮的未来,于是便问道:“爹爹会接受燕朝的招安么?” 林颉转头望着她,笑吟吟地反问道:“如果伱师弟得知此事,你觉得他会有怎样的看法?” “女儿……怎么知道。” 林溪微微垂首,声音低了下去。 林颉不动声色地道:“你们分开大半年了吧?” 林溪顺口答道:“八个月零九天。” 林颉“噢”了一声,稍稍拉长语调。 林溪说完之后便意识到不妥,然而覆水难收,只见她霞飞双颊,难为情地嗔道:“爹爹!” “哈哈哈,好了好了,在为父跟前倒也不必太害羞。” 林颉连忙宽慰,随即目光一凝,望向前方门外。 林溪心中小鹿乱撞,待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她抬眼望去便见一名年轻男子快步走来。 来人乃是林颉的心腹长随,他来到近前垂首说道:“帮主,大小姐,南边传来密信。南齐淮州都尉陆沉已经动身北上,正往总舵而来。” 林溪霍然起身,眼中瞬间绽放明艳的神采。 154浮生一瞥 九锡广陵春雨154【浮生一瞥】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陆沉一行人带着织经司伪造的身份,由广陵城西边的望梅古道横穿双峰山脉,然后从旬阳城北面乔装进入北燕境内。 他们的路程规划是经过北燕沫阳路北上,再从南到北斜穿东阳路,只要进入东阳路北边的山区便会有七星帮的人接应。 这条路相较而言有些远,若从淮州北面的山间小道进入北燕东阳路境内,可以缩短将近一半的距离。 陆沉选择现在的路线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虑,另一方面是他想切实了解北燕的地理风貌。 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颇为粗糙,远远比不上自己亲自走一趟看见得详细真实。 随行人员中除了萧望之请来的尉迟归,还有李承恩和谭正等六名护卫,皆是年轻有为的高手。 旅途漫漫山水迢迢,陆沉过得非常充实,他沿路观察着北燕的风土人情,闲暇时则和李承恩等人切磋武艺交流心得。 尉迟归寡言少语,偶尔指点一下陆沉的习武心得,虽是只言片语却让陆沉获益匪浅。 待到五月十三日,依靠织经司伪造的身份通过数重考验,一行人终于来到东阳路腹部的官道上,东边就是东阳路的首府汝阴城。 “少爷,要不要去汝阴城转一圈?”李承恩策马来到陆沉身旁,压低声音问道。 陆沉平静地回道:“你不担心我们被伪燕察事厅的探子认出来?” 李承恩憨笑道:“广陵城里见过少爷的伪燕探子都死绝了,而且少爷不是给我们所有人都易容了吗?将来我朝要是想收复东阳路,汝阴城可是重中之重,少爷不如趁这个机会实地勘察一番。” 陆沉淡然道:“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汝阴既然是东阳路重镇,军卒和细作肯定多如牛毛,万一闹出动静不好收拾。前面五六里便是可以转道北方的岔路口,我们不要停留继续往北。” 李承恩应道:“是,少爷。” 另一边尉迟归双手拢着缰绳,转头看向陆沉,平和地说道:“陆都尉浑不似二十岁的年轻人。” 陆沉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从当日萧望之对他的重视便可窥一斑。他后来找李承恩问过,尉迟归位列武榜上册第八,不过在六年前销声匿迹不理江湖纷争,留在淮州都督府专门保护萧望之的安全。 除此之外,尉迟归的过往、师承和身世都是一个谜,李承恩也只知道这位高手习惯空手对敌,从来不用兵器。 此刻见这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主动开口,陆沉便微笑问道:“前辈此言何意?” 尉迟归道:“像你这般年纪的公子哥,正是章台走马春风得意的时候,很少有人这般耐得住寂寞,行事老成持重。我一直待在萧大哥身边,见过不少军中新秀,单论武功强过你的人也有,但基本没人能做到像伱这样谨小慎微。认真说起来,在沉稳厚重这方面,或许只有大公子能和都尉比较一二。” 陆沉知道他口中的大公子是指萧望之的长子萧林,如今在太平州担任都指挥使,他谦逊地说道:“前辈谬赞,我只是不太喜欢招惹计划之外的麻烦。” 尉迟归微微颔首,正要开口之时,他忽地转头向后看了一眼。 后方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便见上百名骑兵奔袭而来。 这条官道是连接北燕京城与东阳路的唯一要道,故而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原本路人车马徐徐前行井然有序,这上百名骑兵一路奔来几无减速,直搅得道中一片仓皇混乱,各色人等不由得纷纷惶然躲避,可见这些骑兵的骄横霸蛮。 陆沉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惹人注目,随着他短促的命令下达,李承恩等人立刻策马让到路边。 尉迟归并未特立独行,只不过眼中多了几分冷意。 那群骑兵极其蛮横,然而官道上没人敢公然叱骂,尽皆小心翼翼忍气吞声地躲开。 他们中间有一位年轻贵公子,俊眼修眉皮肤白皙,气质清贵高雅,虽然是男子打扮却一眼可知是女儿身。 “滚开!” 道路前方有一名中年男子行动迟缓,领头的骑兵怒喝一声,旋即手中长鞭挥出,狠狠抽在那名普通百姓的身上,只见百姓在地上滚了几圈,在路旁停下后惨嚎不止。
挥鞭的景朝骑兵哈哈大笑,其他同伴亦是笑声接连响起,仿若那个北燕百姓在他们眼中如猪狗一般。 李承恩和谭正等人心中怒意勃然,但是他们除了愤怒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景朝骑兵继续向前,队伍中的年轻贵公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前边的小插曲,在经过陆沉这一行人的时候,他转头看了过来,先是望向目光漠然的尉迟归,然后从陆沉的脸上一扫而过。 刹那之间,四目相对。 陆沉心中微凛,这个女扮男装的年轻贵公子眼神深邃,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湖,就连阳光都只能照进数寸之地。 贵公子旁边一名心腹则盯着陆沉的坐骑,直到百余骑向前奔出一段距离,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出现在景朝骑兵的视线中。 他们渐渐放缓速度,那名心腹凑近说道:“殿下,方才那帮人看起来不简单。” 贵公子便是景朝常山郡王庆聿恭的爱女庆聿怀瑾,她抬眼望着前方汝阴城高耸的城墙,淡淡道:“哪帮人?” 心腹回道:“准土谷那小子出手揍人的时候,道路右侧有七八位骑士,除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其他人大多在二三十岁左右,不知殿下可有印象?”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道:“有何不简单之处?” 心腹道:“他们虽然像其他人一样躲在路边,可是与寻常百姓的慌乱紧张不同,小人没从他们脸上发现任何惊惧之意,相反有一种见惯风雨的镇定。其中一人的坐骑品相绝佳,便是军中也难见此等神骏。据小人所知,东阳路境内没有符合这些人情形的年轻世家子弟,或许他们的身份有些可疑。” 说到最后,他眼中不禁浮现几分艳羡之色。 庆聿怀瑾嘴角微微勾起,知道这个忠心的属下又犯了老毛病,别人喜欢金银财宝或者如花美眷,他最爱收集世间名贵马驹,故而前面那些话也许只是铺垫而已。 当然,若能顺势查出一些古怪也不错。 她对身边人历来大方,倒也不会在意他这点小心思,便微笑道:“给你三天时间,到时必须回来做事,不得延误。还有,近来首要大事是降服北地绿林,你要注意一下手段,莫要大张旗鼓弄得人心惶惶。” 心腹大喜,连忙拱手道:“多谢殿下恩典!” 他自然不敢随意行动,等进了汝阴城,将庆聿怀瑾护送至大将军府,亲眼见着东阳路新任大将军李守振和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将郡主迎进去,他才带着一小队高手火急火燎地离开。 大将军府正堂,李守振和王师道颇为恭敬地请庆聿怀瑾上座,歉然道:“不知郡主殿下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与前任张君嗣相比,李守振对于景朝的亲近更加明显,即便是在王师道当面也不会稍加掩饰——或许在他看来,王师道才是景朝大元帅真正的心腹,自己又何必掩耳盗铃? 庆聿怀瑾淡淡一笑,端起旁边的白瓷盖碗,拿起碗盖看了一眼里面的上等贡品茗茶,却没有低头品尝,风轻云淡地放回去,然后说道:“大将军不必如此,我这次来得急了些,故而没让人提前通传。王大人,七星帮那边情形如何?” 王师道答道:“回殿下,那些小帮派暂且不论,北地绿林实力最强的四大帮派中,金沙帮和双虎帮虽然对我们的使者极为客气,但对核心问题一直避而不谈,目前还不确定他们是待价而沽还是虚与委蛇。至于云浮寨,寨主齐藏已经明确表达归顺之意,并且会派心腹深入宝台群山,尝试挑起七星帮一部分人的贪欲。”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地听着,缓缓道:“如此说来,七星帮目前内部还算稳固?” “是的。”王师道沉吟道:“遵照殿下的吩咐,我们暂时还没有动用七星帮里面的内应,原本打算在收服其他帮派之后,再挟煌煌大势逼迫七星帮臣服。” 庆聿怀瑾默然不语,片刻后眸中飘起一抹寒光,悠悠道:“先让内应动一动,我想看看林颉的底气究竟有多么充足。” 王师道拱手道:“是!” 已添加庆聿怀瑾的角色卡。 155沧海一瞬 九锡广陵春雨155【沧海一瞬】陆沉在官道的岔路口拨转马头向北而行,前方二十余里外有一座名叫夏邑的小城,他们会在此地暂歇一晚。 众人尽皆沉默前行,显然先前发生的事情令他们的情绪有些低沉。 景朝铁骑纵横北方屠戮各地的往事已经过去十四年,对于陆沉和李承恩这些年轻人来说,当年的人间惨状大抵只剩下长辈们口口相传的回忆,终究缺乏切肤之痛的感触。 在淮州的时候他们也曾听说过景朝权贵作威作福骄横霸蛮的传闻,然而今日亲眼见到那名景朝骑兵一鞭子抽倒北燕百姓,尤其是他和同伴们习以为常哈哈大笑的神态,让在场旁观这一幕的南齐众人对景朝权贵的残暴不仁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所谓一叶可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 李承恩等人跟随陆沉参与过广陵之战,他们曾在城头上看见景朝士卒如何屠杀手无寸铁的淮州百姓,将士们心中的怒火也是那一战齐军大胜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今被勾起当时的回忆,这些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满面沉肃,神情格外凝重。 “那些骑兵大部分都是景朝夏山军的精锐,这支军队是庆聿一族的本钱。十四年前河洛之战,他们是第一批登上旧都城头的景朝军队。” 沉默的氛围之中,尉迟归低沉的嗓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陆沉略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外貌极其普通的中年男人,本以为他只是江湖上行走的高手,后来厌倦了那种漂泊的生活再加上和萧望之的交情,便选择归隐于淮州。 他顺势问道:“前辈和庆聿恭打过交道?” 尉迟归的语调略显飘忽,似在追忆往事:“河洛城破之后,我曾经尝试刺杀庆聿恭的父亲庆聿定。” 这句话让周遭几名年轻人肃然起敬。 提起在五十一年前立国的景朝历史,有几个人绝对无法漏过,其中便包括景朝先帝和庆聿定这对极其擅长军事的君臣。 虽说景朝先帝在对北地士族寒门的处理手段上过于暴戾,但他对军事制度的改革是景朝崛起的关键,而且新帝登基后及时调整,采取以门阀组成北燕傀儡朝廷、逐步渗透并同化的策略,非常完美地弥补先帝的错误。 庆聿定则是和大齐名帅杨光远齐名的战神,在杨光远含冤赴死之后,大齐再无可以在战场上与庆聿定正面相对的将帅,那时候的萧望之和厉天润都还太年轻,没有完全成熟起来。 想要单枪匹马刺杀庆聿定这样的一代枭雄,暂且不论成功的几率,光是敢于做出这个决定还能全身而退便非同一般。 感受到身边年轻人敬佩的目光,尉迟归自嘲道:“如果是你们处在当时我的境地中,一样会有类似的决意,这不算什么豪壮之举,再者我压根没有见到庆聿定。” 他扭头望着陆沉,眼中浮现喟然之色:“我被庆聿恭拦了下来,而且没有在他手上占到便宜。我们年纪相仿,说实话他的武功令我不敢置信。本以为景廉族的人不擅武道,后来我才知道,庆聿一族世代习武家学渊源,庆聿恭十七八岁的时候便已是景朝第一高手,只不过我们齐人并不知道,还一直将他们当做粗鲁无知的蛮人看待。” 陆沉认真地说道:“前辈不必苛责自己,在当年那种局势下,正是千千万万个像前辈一样的人敢于向死而生,才能保留大齐生存的火种。” 尉迟归面上的怅惘渐渐褪去,恢复往常那般的平静。 他不太习惯接受旁人的称赞,即便他知道陆沉是发自真心,还是岔开话题道:“先前那些景朝骑兵看样子没少做欺压北地百姓的事情,而且我注意到他们当中一些人在观察我们,需不需要我去一趟汝阴城?” 这段时间他从未刻意表现过自己的武功,也没有在这些晚辈跟前夸夸其谈,仿佛是平静的湖面波澜不惊,唯有刚才谈及往事才偶露峥嵘。 现在这番话虽然蕴藏着凌厉的杀意,他说起来依然沉静淡然。 李承恩和谭正不禁眼神发亮,他们当然明白“去一趟汝阴城”的含义——无它,杀光那些景朝骑兵。 陆沉并未做太多的思考,他果决地摇头道:“不必。” 尉迟归略感意外地看着他。 陆沉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前辈,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杀死几十个景朝士卒发泄愤怒,而是争取有朝一日可以踏破景朝皇城。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必须要有暂时的隐忍。”
旁边的年轻人立刻冷静下来。 尉迟归沉默片刻,感慨道:“言之有理。” 短暂的交流过后,众人平复心情加紧赶路。 这一晚他们在夏邑城内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投宿,次日清早便继续往北赶路。 正午时分,众人行至荒郊野岭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陆沉抬头看了一眼炽热的阳光,便带着众人来到谷地旁边的林中歇息。 长时间的行动对于坐骑的脚力耗损很大,如无必要便得让它们停下来进食饮水。 众人在树荫下席地而坐,用着随身携带的清水干粮,陆沉则趁着先前拉近的关系,向尉迟归询问一些江湖中的故事。 便在这时,南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便见一队骑士快马奔袭而来,在林边驻足之后,整齐划一地跃下坐骑,朝陆沉这边大步走来。 李承恩等人立刻起身,满怀戒备地望着这些人。 对方的身份不言自明,便是昨日在官道上见过的景朝骑兵,连服饰都没有更换,唯一的区别是只来了二十多人,其中多了几名身着圆领袍衫眼蕴精光的男子。 为首的景人约莫三十余岁,相貌粗犷却有着一双阴冷如蛇的眼睛,他在距离陆沉约有半丈时止步,然后冷笑道:“你们倒是跑得快,险些让我追不上。” 陆沉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不慌不忙地应道:“阁下此言何意?” 他这个小动作让景人微微皱起眉头,随即沉声说道:“本将怀疑你们是南边的奸细。” 景朝权贵对于北燕百姓并无直接的管辖权,他们一般都会直接对当地官府下令,但若是他们强行做出眼下这种事,北燕官员也不敢置喙。 陆沉的目光越过这些人,见林外并无其他动静,便淡淡道:“我等是江北路的行商,此行去河南路收购药材,有官府颁发的路引和凭证。” 听到江北路的行商这几个字,景人头领心中大定,倨傲地道:“放伱娘的屁,本将说你是奸细你就是奸细!立刻交出所有财物束手就擒,本将可以考虑免你们一死。” 陆沉注意到他的双眼不时看向不远处自己的坐骑,又看了一眼周边这个渺无人烟的环境,登时大概明白过来,紧接着心里涌起几分荒唐之感。 难道这些景人在北燕境内横行无忌到这种程度,但凡是他们看中的东西便光明正大地强抢掠夺? 对面二十余名剽悍之士将他们围了起来。 陆沉依旧不为所动,平静地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找死!” 为首的景人显然没有兴趣继续跟陆沉废话,他原本只是想恐吓一番免得浪费精力,如今见这些人竟然颇有胆气,一声令下之后二十把明晃晃的钢刀立刻拔出来,带起风声呼啸而至。 一片雪亮凌厉的刀光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当此时,那二十把钢刀将将扬起,为首景人身边的三名袍衫男子冷眼相望,看情形应该是那位郡主殿下豢养的高手,并不打算在第一时间出手。 陆沉一直在调整气息,虽说对方人数较多,他心里并无畏惧之意。 在遭遇京城西柳巷那场刺杀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武功大有精进,仿佛是在生死攸关之际窥破某种门槛。后来在和厉冰雪的交流中也印证了这种感觉,尤其是厉冰雪毫不吝啬地拿出祖传心法与他参详,让他对上玄经的感悟有了极大的提升。 在对方遽然发难的那一刻,陆沉猛地踏前一步,在他左脚抬起的刹那,他看见身边众人已经拔出腰刀。 这便是他另外一个底气,李承恩等六人在陆家诸多护院之中武功最高明,按照陆通的说法,这六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六把刀合而为一,连武榜中的顶尖高手都能阻挡一段时间。 李承恩动作最快,在那名景人下令动手的时候,长刀便已在手,自下而上挥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陆沉的视线里,时间在这一刻仿佛突然慢了下来,身旁的尉迟归下一瞬已经在两尺开外。 犹如风起。 156袖中乾坤 九锡广陵春雨156【袖中乾坤】因为萧望之的缘故,陆沉对尉迟归非常敬重,然而他对武榜第八没有一个明确且清晰的认知概念。 年轻一辈的江湖高手中,师姐林溪应该是佼佼者,李承恩坦承不是她的对手,厉冰雪亦在切磋中败下阵来。 林溪在前年最新排定的武榜中位列中册第九,但是她的武功给陆沉的观感大抵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并未表现出那种过于夸张的境界。 虽然按照李承恩的说法,江湖武榜不能囊括天下所有奇人异士,但林溪肯定是草莽中排名前列的高手,因此陆沉一开始不觉得位列上册第八的尉迟归会比林溪强出太多。 直到此时此刻,风云突变。 时间突然变慢只是陆沉的错觉,真相是尉迟归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其他人包括李承恩在内都像是在表演慢动作。 但见他一步便至景朝骑兵身前,左手在对方身前掠过,那名骑兵的咽喉猛然下陷,双眼立刻瞪圆,血丝瞬间爬满眼珠。 好似一阵风飘忽而至,令人目不暇接的几个起落之中,十余名景朝骑兵相继毙命。 景人头领身边的三名布衣客最早反应过来,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攻向尉迟归,然而只听得数声肋骨断裂的声音响起,三人先后仰面倒去,在草地上滑出三四丈才停下。 清风戛然而止。 已经生机断绝的景朝骑兵此时才倒地,而李承恩等人的长刀只能对着空气划出一道壮丽却虚无的弧线。 尉迟归站在那名呆若木鸡的景人头领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 陆沉望着中年男人的背影,喃喃道:“好厉害。” 李承恩则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最敬佩的江湖中人并非目前武榜第一的七星帮主林颉,而是数年前过世的师父。虽然他在陆沉面前表现得颇为自信,但他觉得自身的武学天赋远远及不上先师,然而眼下看来尉迟归的武功竟然在他的先师之上。 此刻他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尉迟归的真正实力绝对不止武榜第八。 面对这样一个明显超出在场所有人的顶尖高手,那个领头的景人艰难地回过神,紧接着便抬手朝对方的太阳穴拍去,根本没管自己的胸腹要害,只想拼命尝试一击。 然而他的动作怎能快过尉迟归的眼睛,在他抬手的刹那,这个中年男人抬手轻拍几下,景人的双手双脚便失去了所有力气,四肢百骸宛如处处钢针入体,他想嚎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丁点声音。 那边厢两名功力较弱的布衣客已然毙命,第三人躺在地上嘴边满是血迹,极为艰难地稍稍抬起头,看着尉迟归那双干净修长的双手,颤声道:“你是……你是袖中乾坤……” 尉迟归微微皱眉,迈步走到此人身旁,淡淡道:“你见过我?” 那人满面苦涩仓皇,断断续续地说道:“十四年前……我……我听说过伱和大元帅交手的事……” “大元帅?” 尉迟归摇了摇头,眼中多了几分冷意:“你是齐人。” 很显然,他虽然不喜齐国朝廷上的蝇营狗苟之辈,更厌憎甘为景朝权贵鹰犬的江湖人。 那人面上挤出一抹悲凉的惨笑,然后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已然气绝身亡。 尉迟归定定地看了尸首片刻,随即转身走向陆沉,看了一眼那个瘫软在地痛苦扭动的景人头领,对陆沉说道:“此人如何处理,交给你决定。” 陆沉拱手行礼道:“多谢前辈出手。” 尉迟归平静地说道:“不必言谢,即便你不在场,我也会杀了他们。” 陆沉点了点头,随即说道:“还请前辈稍等片刻。” 他来到景人头领身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凄惨的形状,眼中没有丝毫怜悯之意,淡漠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什么都不说,继续维持这种状态,倘若在你活活痛死之前有人来救你,算你命大。” 景人面容涨红神情狰狞,他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只感觉身体里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尖刀反复割断,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清晰地感知那种撕裂的痛楚。 听到陆沉冷峻的话语,他眼中涌现疯狂的愤怒,又化作无尽的恳求。 陆沉继续说道:“第二,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如果答案能让我满意,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景人脑海中浮现郡主殿下那张清冷的面庞,心中猛然一震,现出犹疑之色。 陆沉见状冷笑一身,作势便要起身。 景人瞬间被极大的恐惧笼罩,他已经被体内的痛楚折磨到接近崩溃,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凄惨等死的场景,于是咬牙道:“你问……” “昨日那个年轻贵公子是什么人?” 景人迟疑片刻,实在无法忍受钻心的剧痛,犹豫道:“常山郡王膝下……永平郡主……” 永平郡主? 李承恩还在回忆,尉迟归便说道:“庆聿恭之女庆聿怀瑾。” 陆沉心中恍然,又对这人问道:“你为何要带人追踪我等?是不是那位郡主的命令?” 景人拼命摇头,艰难地望向不远处那匹悠然吃草的神骏:“马……” 陆沉微微一怔。 不光他和李承恩等人愣住,就连一直面色如常的尉迟归都有刹那的失神。 此人连庆聿怀瑾的身份都抖露出来,想必不会在后面那个问题上撒谎,然而听闻那位永平郡主富可敌国,庆聿一族的财富不计其数,她身边的心腹怎么可能因为一匹神骏就追上来? “荒唐。” 尉迟归一言批之。 陆沉心里还算平静,他的第一匹坐骑在广陵之战中护主身亡,眼下这匹是陆通几年前为他购得的良驹,据说是大陆西北代国的名贵马种,马驹便价值千两白银。 这匹神骏妙在外表看起来不太惹眼,耐力和速度尽皆上等,所以陆通特意叮嘱陆沉此番北上带着。 如果这人钟情宝马,对世间各种神骏颇有了解,能够一眼看出陆沉坐骑的不凡,继而心生贪念倒也不算离奇。 陆沉略过此节,又问了几个问题。 此人回答得很干脆,但他只知道庆聿怀瑾这次来东阳路首府是为招安北地绿林帮派等事,至于她具体的计划则不太清楚。 陆沉极有耐心地等着,直到他面色苍白浑身战栗,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冒出来,方才继续拷打他一些关于庆聿怀瑾的情报。 “我……我什么都说了……”在吐露出知晓的信息后,景人无比虚弱地说道。 陆沉伸手在长靴旁一抹,那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旋即朝景人的咽喉上划过。 鲜血不断涌出来,此人脸上的神情却陡然放松。 陆沉长身而起,对李承恩说道:“将这些人的坐骑带着,注意摘掉马身上一切和他们有关的配饰。” 李承恩等人领命而去。 尉迟归看向地上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的景人,忽然问道:“如果他坚持不肯松口,你会不会杀他?” 陆沉毫不犹豫地说道:“会。” 尉迟归微露好奇之色。 陆沉坦然道:“先前我对他说过我们的来历,虽然这是织经司伪造的身份,但如果他能坚持活到别人来救他,那么有可能给我们带来一丝风险。再者,这种景朝屠夫自己送上门来,倘若让他继续活着,我良心会不安。” 尉迟归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中颇有几分认可之意。 说笑之间护卫们已经收拾妥当,众人不再歇息,顶着烈日继续赶路。 山风吹面,陆沉饶有兴致地说道:“袖中乾坤是前辈的雅号?” 尉迟归道:“因为我的功夫都在一双手上,当年一些朋友便帮我取了这个诨号,后来逐渐在江湖上传开。陆都尉也想给自己取一个响亮的名号?” 最后那句话带着些许调侃,很显然他对陆沉的态度越来越亲切,旁边众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陆沉没有矫情作态,亦笑道:“等我将来能够打败真正的高手再说。” 他猛地夹紧马腹,众人随即跟上,数骑朝北方奔驰而去。 众人没有再继续讨论那个话题,陆沉望着山川延绵如画,心思却飘到很遥远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取一个行走江湖的名号,最好能和师姐列在一起。 双剑合璧? 好像太俗了些…… 风尘双侠? 又好像过于普通…… 想起经年未见的林溪,他眼中渐渐浮现温柔的神色。 157念念不忘 九锡广陵春雨157【念念不忘】宝台山主峰南麓,七星帮总舵。 林溪一身干练洒脱的装扮,左手提着长约三尺的腰刀,带着席均和季山大步走出主堂,朝山门外行去。 她脸上泛着柔和的神情,眼眸似星光明亮,然而在快要接近山门的时候,她秀气的眉尖微微蹙了起来。 一名二十余岁的男子拦在她身前。 此人相貌还算英俊,只是气质略显虚浮,脸上刻意堆起的笑容也有几分阴冷之意。 他毫不在意林溪淡漠的神情,放低姿态颇为恭敬地道:“大小姐。” 林溪道:“何事?” 男子依旧没有气馁,笑道:“在下听说楚丘县城里有家醉月楼的厨子厨艺了得,方圆百里的老饕都喜欢去那里大快朵颐。若是大小姐感兴趣,在下可以将那里的厨子请来,专门为大小姐准备一桌席面。” “没兴趣。” 林溪直截了当地回绝,然后便要继续前行,谁知这男子身体一晃,竟然再次挡在她面前。 这下连席均这般沉稳老道的性子都皱起眉头,旁边身材魁梧的季山更是面色不善,不过林溪没有发话,他们只能沉默地站在旁边。 林溪望着此人,愈发觉得面目可憎,一字字道:“让开。” 男子满脸堆笑,低声下气地说道:“大小姐这是要出门办事?若大小姐不嫌弃,在下可以代劳!只要大小姐吩咐一声,在下——” “蒋永怀!” 林溪稍稍提高音量,目光一片冰寒:“你是不是有病?” 名叫蒋永怀的男子在七星帮总舵算是人尽皆知,这与他本人无关,只因他是风堂堂主蒋厚明的儿子。 蒋厚明想和帮主林颉结为儿女亲家的念头不是秘密,只不过无论林颉还是林溪,对此的态度都非常明确,这件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蒋永怀当年倒是表露过对林溪的爱慕之情,不过在林溪出手教训过他一次之后,他再也不敢在林溪面前晃悠,今天却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居然敢这般纠缠不休。 望着林溪眉眼间的冷色,蒋永怀心中畏惧,但依然强撑着说道:“大小姐这是哪里话?在下非常清醒,而且对大小姐没有半点不敬之意。无论是去请醉月楼的厨子,还是想帮大小姐办事,这都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大小姐何必如此冷漠,难道就不能给在下几分薄面?” “你的面子?” 林溪面无表情,左手稍稍发力,腰刀出鞘半尺,继而说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滚开,不然就接我一刀。” 蒋永怀不由自主地吞着唾沫,悻悻地让到一边,嘴里嘟囔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耽误大小姐的时间了。” 林溪没有多余的半个字,收刀入鞘然后大步离去,席均和季山紧随其后。 望着帮中大小姐窈窕的背影,蒋永怀一点一点咬着牙,转身朝西边走去,心中默默发狠道:“等过段时间七星帮易主,到时候看伱这个小贱人还硬不硬气。老子现在改变主意了,不会给你正室的名分,只让你当个伺候人的小妾,将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抬头看向上午明媚的阳光,眼中的阴鸷之色一闪而过。 另一边,席均小声劝解道:“大小姐不要和那等蠢物一般见识。虽说蒋永怀不成器,但多少要给蒋堂主几分面子,只要他不敢当面胡言乱语,大小姐权当没有听见便是。” 右侧的季山嘟囔道:“大小姐,只要你开口发话,俺明天就去揍他一顿,保证让他半年下不了床。” 林溪知道他们都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季大哥,你让他半年下不了床,爹爹肯定会亲手打你两巴掌,让你也在床上躺个半年。” 季山憨笑道:“那也值得。” 席均无奈地说道:“你别跟着添乱,现在是什么时候?招安的事情弄得帮里人心浮动,帮主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你老实一点。” “谢谢两位大哥的好意,蒋永怀不敢在我面前胡来,他知道我不会让着他,只是……” 林溪及时打圆场,然后略显不解地说道:“这人今天的表现有些奇怪,看着像平时一样恭敬,但是眼神里有些古怪的意味。而且自从那年我对他出手后,他一直不敢单独在我面前出现,今天却突然冒了出来。” 席均微微颔首道:“大小姐所言极是,要不要我安排两个可靠的兄弟盯着他?” 林溪知道席均极其擅长盯梢监视,这些年为七星帮训练出不少这方面的人才,便微笑道:“有劳席大哥!” 席均恭敬地说道:“大小姐言重了。陆公子应该快接近总舵外围了,大小姐,我们还是先去接上陆公子吧?” “好。” 听到他口中提及许久未见的师弟,林溪心尖悄然一动,神情中透出几分柔婉和雀跃。
三人离开山门来到数里外的路口,这里早有三十余人等候,林溪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骏马的缰绳,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带着他们跃马扬鞭。 早在很多天前,林溪接到陆沉即将北上的消息,心境仿若云开月明。喜悦和期待交织在一起,她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惹得贴身丫鬟忧心忡忡,但见她总是面上带着笑意,又不好胡乱揣测。 前日收到确切的消息,林溪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虽然她在江湖中闯出偌大的名头,菩萨蛮这三个字几乎成为很多北燕和景朝权贵的索命符,但她本质上依然只是一个双十年华、在感情经历方面一片空白的年轻女子。 江华城那一夜敞开心扉,对于林溪来说便意味着终身已定,此生不会再有任何犹疑。 这八个多月的时间里因为交通太不方便,她和陆沉仅仅通过一次书信,可她坚信那一夜的约定坚如磐石。 她听说过陆沉的近况,知道他在南齐声名大噪,还是天子极为器重的年轻俊杰,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可她从来不曾担心过。 他说要来找她,如今七星帮正处在命运的关口,他便如约来了。 想到这儿,她脸上的笑容有些甜。 骏马飞驰,道旁的风景快速倒退,随着离约定的地点越来越近,林溪心里情不自禁地泛起些许紧张的情绪。 前方道旁一排房屋映入眼帘,空地上站着一群人。 林溪抬眼望去,最先瞧见的便是那个高大的身影。 她轻轻勒住缰绳,视线往上移动,陆沉的笑容一如往昔那般灿烂,还有那声脱口而出的称呼。 “师姐!” 这一刻林溪心中所有的忐忑和紧张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跃下坐骑,柔声回应道:“师弟。” 陆沉的目光停留在林溪脸上,望着她那双秋水长眸,还有微微颤抖的睫毛,仿佛沉醉在她温柔的眸光之中,直到林溪俏脸微红,忍不住轻声咳了两下。 他猛然间意识到旁边还有一大群人,旋即上前一本正经地行礼道:“陆沉给师姐请安。” 林溪“噗嗤”一笑,又连忙收住,摆出师姐的仪态说道:“师弟不必多礼。” 李承恩和席均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牙齿有点酸,其他人亦是如此。 席均毕竟年过三旬阅历丰富,同陆沉见礼之后便招呼其他人,一齐进入道旁迎客的房屋稍坐片刻。 屋外忽然安静下来。 山间鸟语花香,风声悠然。 林溪转身朝南边走去,原来这排房屋后方便是一处小湖,风景颇为秀丽。 她走到湖畔树荫下站定,双眼平视着前方的湖面,看似神色平静淡然,实则心里如同打鼓一般。 陆沉亦步亦趋地跟着,悄悄打量着她的侧脸。 “师弟……” “师姐……”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林溪扭头迎着陆沉的目光,轻声道:“你说。” 陆沉没有推辞,恳切地说道:“师姐,你瘦了。” “你也瘦了,而且稍微晒黑了些,不过这样也好,军中男儿本就不该过于白净。” 林溪抿嘴一笑。 陆沉在来时的路上预想过很多种重逢时的场景,或热烈或激动或欢喜,总之都是那种令人兴奋的情绪。 然而真正见到林溪后,望着她如春风一般恬静的笑容,他准备好的说辞便再也说不出口,心境很快便安宁下来,仿若远航的船只回到静谧的港湾。 师姐身上似乎天生就有这样一种神奇的魔力。 不过今天陆沉想稍稍做出一些改变。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向旁边伸出左手,目标直指林溪悬在身旁的右手。 林溪此时已经收回目光望着前方,就在陆沉的左手将要靠近她的右手之前,她忽地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在南齐京城的时候,和厉姑娘相处得如何?” 陆沉的动作猛然一滞。 他没有问“师姐为何会知道此事”这种愚蠢的问题,老老实实地答道:“厉姑娘性情爽利,我在京城的时候承蒙她照顾,相处得还算……还算友好。” 他颇为不易地找到一个准确的形容词,与此同时又悄悄地缩回手。 “友好……倒也有趣。” 林溪微微颔首,似乎这个问题并无其他用意。 陆沉没有注意到,这一刻林溪的唇边泛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昨日两更已还完。感谢大佬“cease”的盟主打赏!之前还欠33更,加上这三更,还欠36更~! 158必有回响 九锡广陵春雨158【必有回响】关于南齐京城里发生的事情,林溪不知详情。 她只听到一些流传到北边的消息,譬如南齐天子大肆封赏边军武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陆沉和厉冰雪这两位年轻人。 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谣传南齐天子或许将会为这两人指婚,从而促成军中一段佳话。 林溪对此自然不信,只是难免会有些好奇,因此在陆沉想牵手的时候,她顺势抛出那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师姐若不嫌弃,我想说一说在南边京城的经历。” 陆沉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知道林溪此刻的想法,于是她浅笑道:“怎会嫌弃呢?你说。” 清爽的微风中,陆沉不紧不慢地讲述着。 他略去南齐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重点谈及和厉冰雪的交集。他讲得很详细,没有隐瞒和遗漏任何细节,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当听到厉冰雪在酒醉后婉转地表达倾慕之意,林溪不禁微微蹙眉,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不过她没有打断陆沉的述说,因为他开始说起那场发生在西柳巷的刺杀。 “……这场刺杀算是我这一年多来最危险的时刻,但是有师姐留给我的保命手段,那名刺客终究还是小瞧了我的底牌。” 陆沉指了指自己的右靴,微笑道:“我用这柄锋利无匹的匕首杀了他。” 林溪眸光中泛起忧色,轻声道:“万幸你没有出事。师弟,如今燕朝君臣肯定将你视作眼中钉,其实……其实伱不用冒险走这一趟,万一暴露踪迹被燕朝的鹰犬盯上,岂不是更加危险?” “师姐,我答应过你会来找你,自然不会失约。不过说起来,来时的路上确实发生了一桩意外。” “嗯?什么意外?” “我们在东阳路境内撞见了景朝都元帅庆聿恭的女儿。” “庆聿怀瑾?” 林溪对这位天之娇女当然不陌生,当初她用菩萨蛮的身份伏杀景朝权贵,随即便和庆聿怀瑾麾下的势力有过多次交手。 陆沉点点头,将那场发生在密林中的小规模战斗简单复述一遍,按照尉迟归的要求隐去了他的表现,只说是所有人同心协力诛杀二十余名景朝骑兵,最后说道:“从那个景人口中得知,庆聿怀瑾虽无官面上的身份,但拥有极大的权力,可以随意调动燕朝的各种力量。这一次燕朝招安北地绿林各大帮派,基本可以断定是庆聿怀瑾在幕后操控一切。” “庆聿怀瑾身边有很多精锐护卫,其中不乏实力接近武榜中人的顶尖高手。如果她怀疑你的身份有问题,定然不会派那些普通骑兵出手,而是会调集武功高明的好手围攻。由此可见,这场冲突应该只是意外,并非是你暴露了身份。” 林溪当先考虑的仍然是陆沉的安全问题,随后才转到北地绿林眼下所处的境地:“我爹说过,燕朝此番针对绿林帮派的招安只是第一步,如果我们不从,对方必然会调集大军入山进攻。” 陆沉道:“师姐不必担心,我在淮州的时候便和萧叔聊过这件事。这大半年来燕国朝廷发生大规模的变动,几路大军的主帅相继换人,中下层的军官亦频繁调整,他们还需要先解决内部的问题,所以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做出应对。” 听到“我们”二字,林溪抿着嘴角,看向前方微起涟漪的湖面,浅笑道:“我不懂这些,你跟我爹商议就好。对了,你受伤之后厉姑娘有没有再说什么?” 陆沉心想师姐看起来毫不在意,实则心里一直记着这个话题,不过他原本就没有打算瞒她,故而老老实实地说道:“当日我受伤昏迷,厉姑娘担心还会有燕朝的刺客对我下手,便奏请天子将我接到厉宅养伤。师姐放心,我住在单独的小楼里,在和厉姑娘见面的时候谨守礼节规矩。” “我才没有担心呢。” 林溪轻嗔一句,旋即追问道:“后来呢?” 陆沉扭头望去,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几分不太自信的神情,他心里忽然明白过来。 在林溪自己看来,虽然她在武功上胜过厉冰雪,但是差距并不大,可以说是在毫厘之间。如果说起身世背景,她是江湖草莽之女,厉冰雪却出身名门,而且其父是南齐郡公、边军大都督。对于这世上大部分人而言,或许厉冰雪这样的身份方为良配。 倘若陆沉和厉冰雪没有交集,林溪倒也不会自寻烦恼,可偏偏这两人在京城往来密切,厉冰雪甚至还公开表明心迹。 要是没有江华城那一晚的互诉衷肠,林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种境况。 “师姐,莫要胡思乱想。”
陆沉没有过多解释,转过身面朝她,然后伸手握住她柔软的手掌,郑重地说道:“在我心中,师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子。” 林溪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去年在广陵城的那个夜晚,当时他们率领数百骑兵出城夜袭敌营,有过生死之间的相互托付和共乘一骑的经历,就是在那时候她有了某种悸动的感觉。 犹记得当晚月色溶溶,陆沉穷尽毕生所学,用几十个成语夸赞她。 今天他没有那么多花哨的言辞,但是“最好的女子”这五个字宛如这世上最醇厚的蜜糖,一直甜进她心底最深的地方。 与之相比,那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林溪略有些不舍地抽回手,她主要是担心被旁人撞见,随即轻声说道:“我不会胡思乱想,也不担心你会看轻我,总之……总之我明白。” 陆沉望着她含羞的神情,不由得憨憨地笑了起来。 “先不说了,我爹在等着你呢。” 林溪有些顶不住这家伙直白的笑容,转身向道旁走去。 两人策马而行,各自带的人手则落在后方比较远的位置。 从进入七星帮的势力范围开始,陆沉便在细心观察此地的格局。 外围的分寨星罗棋布,坐落在山野之间,尽皆依靠地形修建,具备一定的防御能力。 往里深入别有洞天,陆沉甚至在路旁平整的土地上看见各种农作物。虽然没有大片大片的良田,但可以看出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尽力拓荒,为自己的生存提供一份保障。 林溪在旁边解释道:“其实这些年帮里一直在努力经营,内部的粮食虽然还做不到自给自足,但收成逐年提高。你当初对我说的策略,我爹听过之后深表认同,所以除了开垦田地之外,我们派去外面的人手也在加紧收购粮食,并且在大山深处建立隐藏的储备,以防不时之需。” 陆沉颔首道:“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只要帮中人心足够稳定,我们便可以从容应对燕朝的招安。” 林溪微微一笑。 两人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无论是陆沉在南边的经历,还是七星帮眼下需要面对的困局,十余里长的路途仿佛太短,不足以让这对分别大半年的年轻男女倾诉离别之情。 前方七星帮大寨已然在望。 这里像是一座依山而建守卫森严的军寨,外部的防御措施像模像样,而且陆沉发现这一路上有很多明暗岗哨,只是因为林溪的缘故,这些岗哨没有施加拦阻。 进入大寨之后,陆沉不由自主地打起精神。 寨内帮众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大小姐亲自迎接的陌生男子,不过没人上前打扰。 陆沉想起林溪曾经说过的趣事,意识到师姐在自己跟前展现出来的温柔应该很罕见。 众人来到一座藏青色的建筑附近,林溪说道:“师弟,这里便是七星帮的总堂。”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正门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义薄云天。 他转头环视周遭,并未在门前平地上发现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 林溪带着他穿过中庭走向正堂,尉迟归等人则被席均恭敬地请到侧厅暂歇。 陆沉收敛心神,和师姐久别重逢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喜事,可他并未忘记自己此行的任务和职责。七星帮在北地绿林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他们对待燕朝的态度可以改变大部分草莽帮派的立场,如果能将这股庞大的势力整合起来,对于淮州都督府的计划大有裨益。 此事最关键之处便在于说服武榜第一人林颉。 虽然这位绿林大豪和陆通知交莫逆,而且他是陆沉实际上的授业恩师,但陆沉不认为对方会因为这些缘由便轻易决定七星帮的命运。 所以这不是一次简单轻松的旅程。 两人步入正堂,林颉第一眼便看向身量颀长的陆沉,神色稍显温和。 陆沉上前行礼道:“小侄陆沉,见过林世叔。” “贤侄不必多礼。” 林颉微微抬手,旋即指着左首那张交椅说道:“坐。” 陆沉依言落座,林溪见状便对林颉说道:“爹爹,女儿告退。” 在她想来父亲和师弟肯定有很多机密大事详谈,自己留下来未免不太合适,因此想给他们创造一个单独的谈话空间。 然而林颉却微微摇头道:“溪儿,你也坐。” 林溪微露不解,只得柔顺地说道:“是。” 159织网 九锡广陵春雨159【织网】大寨东南面一座宽敞的院落内,蒋永怀提心吊胆地走进内院书房。 他不敢抬头去看坐在太师椅中的蒋厚明,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请父亲安。” 蒋厚明眼帘微垂,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今日去找林溪了?” 蒋永怀心中一凛,悄悄用眼角余光看向旁边站着的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回道:“是的,父亲。” 蒋厚明道:“找她何事?” 蒋永怀面露迟疑之色。 蒋厚明微冷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蒋永怀不敢再隐瞒,将先前与林溪的交流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畏惧地说道:“父亲,孩儿并非无事生非,只是听说帮中前辈在商议朝廷招安一事,便想着与林溪接触一下,或许能够缓和彼此的关系。” 他本心当然不是这样,可在一贯威严的父亲面前,他怎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蒋厚明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对于他的回答不置可否,片刻后稍稍加重语气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不可再去打扰林溪,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听清楚了?” “是,父亲。”虽说心里略微有些不爽利,蒋永怀还是赶忙答应下来。 蒋厚明摆摆手,待蒋永怀离开之后,他抬眼看向肃立于旁的男子,问道:“方才那些人的来历搞清楚没有?” 男子名叫卢延光,现为风堂执事,乃是蒋厚明的得力臂助以及最信任的心腹。 他微微垂首,歉然道:“暂时还没有。” 蒋厚明沉吟不语,最近这几天他正在劝说帮中一部分高层,希望能得到他们更加有力的支持,从而说服林颉接受燕朝的招安。 于他而言,若能帮燕朝的大人物招安七星帮便是大功一件,将来必然能收获颇丰。 问题在于林颉目前态度不明,蒋厚明深知这位帮主大人心机深沉如海,旁人很难轻易看穿他的想法,所以才希望可以说动其他人。没想到这时候突然有一群陌生人来到总舵大寨,而且还是林溪亲自去迎接。 这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卢延光见状便说道:“堂主且安心,属下会尽快查明他们的身份。另外,方才属下收到南边送来的消息。” 蒋厚明眼神微凝,沉声道:“什么消息?” 卢延光低声说道:“南边那人吩咐下来,希望堂主可以鼓动帮中一些人,用大势来逼迫林帮主就范。南边过些天便会有朝廷使者到来,以此配合堂主的行动。” 蒋厚明默然不语。 当年老帮主去世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接任,没想到那位亲叔叔将帮主宝座传给了林颉,这件事令他耿耿于怀,长久不能忘记。 他之所以选择和燕国朝廷的人合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帮主之位旁落,因此在几年前便开始尝试走这条路。 林颉必须死,景朝那位郡主殿下已经答应将来由他掌管七星帮,甚至会支持他统一北地绿林。 那可是他的亲叔叔、七星帮首任帮主蒋植都没能完成的壮举。 一念及此,蒋厚明的心思悄然热切起来,缓缓道:“你回复南边的人,我会尽快拉拢一部分人,争取早一天说动林颉。另外,接下来这段时间伱让人加紧盯着林颉身边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 卢延光拱手领命。 …… 总堂正厅之内,氛围十分和谐。 林溪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将自己留下来,陆沉自然更不清楚。 他对林颉的了解极其有限,只从陆通讲述的往事、林溪只言片语透露的信息中,勉强拼凑出江湖武榜第一人的形象。 今日一见,对方的外貌倒是很符合他的想象,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浑身上下透露出鲜明的枭雄气势。 “……十年前我去广陵帮你锤炼武功根基,那时你沉默寡言甚至略有些胆小,与如今外圆内方圆融自如的表现大相径庭,可见陆大哥教子有方。” 林颉用往事打开话题,随即温和地说道:“这一年时常听到你的事迹,我由衷替陆大哥感到高兴。” 他的谈吐并非陆沉想象中高深莫测的风格,反而就像是普通人拉家常一般。 陆沉诚恳地说道:“世叔大恩,小侄衷心感激。” 林颉摆摆手,微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句话让坐在右边的林溪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凝望着自己的脚尖。 陆沉亦有些愣神,虽然陆通和林颉称得上生死之交,可“一家人”这个说法未免太亲近了。 林颉继续说道:“当年我本想收你为关门弟子,但是因为帮中突逢变故,只在广陵待了一个多月,此事只好作罢。现在若是旧事重提,其实不太妥当,因为我实在太过忙碌,没有多少时间指点你,对你的前途可能会有不好的影响,你先别着急——” 见陆沉想开口反对,林颉淡然一笑,继而说道:“我斟酌过后,曾想过让你拜溪儿为师,或许更加合适。” 此言一出,两个年轻人尽皆失语。 难道这就是父亲让自己留下来的原因? 林溪心中慌乱,师姐弟和师徒这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师姐弟或者师兄妹喜结良缘者大有人在,但是师徒最后变成夫妻的例子还没有见过。江湖中人更重传承和师道,伦理二字重如大山。 她没有注意到林颉眼中那抹温和的笑意,一时间面色微微发白。
陆沉很快便回过神来,镇定地说道:“世叔,小侄在临行之前,家父曾叮嘱过要完成拜师之礼。世叔事务忙碌便不必指点小侄的武功,这件事让师姐代劳就好。” “唔……” 林颉沉吟不语。 旁边响起林溪的声音:“爹爹,女儿觉得师弟的想法更合适。” 林颉笑了笑,点头道:“也好。不过拜师的仪程就免了,你如今是南齐的勋爵且有军职在身,不必弄得人尽皆知。最近这段时间你要对此事保密,在外人跟前注意称谓,我会对帮中高层宣布你是淮州萧都督派来的使者。” 陆沉立刻意识到最后那句话里暗藏的深意,淡然道:“世叔之意,外面的人已经将手伸了进来?” 林颉并不意外他敏锐的反应力,悠悠道:“没错,暂时由着他们各怀鬼胎,等到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以免循环往复损耗七星帮的实力。” 陆沉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林颉沉吟道:“其实我大概知道萧都督命你北上的原因,但我不是很清楚他会给七星帮开出怎样的条件。这些天我在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燕朝乃至于景朝大军进逼山寨,将这里数万人赶进深山,然后封锁周围的道路困死我们,届时淮州都督府能给予七星帮怎样的帮助?” 从他这番话可以品出公私分明这四个字。 林颉和陆通之间、林溪和陆沉之间,这些都只是私人的交情,很难影响到七星帮的最终抉择,因为这不只是林颉一家的未来,而是关系到数万人生死的大事。 如果萧望之和淮州都督府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希望利用陆、林两家的情义,让七星帮公然竖起反抗燕朝的旗帜,继而付出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用来牵扯燕朝军队的精力,那么林颉肯定无法答应。 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数万人送死。 “临行之前,萧大都督对我交代过,除了派我们前来帮助七星帮操练出一支军队,将来若是能收复东阳路,七星帮可以自行成军并且归入边军序列,朝廷不会插手你们内部的事务。至于军职、饷银、军械和粮草等等诸般待遇,七星帮和边军完全平齐。” 既然说到正事,陆沉也很快进入状态,不急不缓地转达萧望之的话。 “这还不够。” 林颉直截了当地回道。 萧望之的承诺都是事后的嘉赏,然而对于七星帮来说,眼下关键在于活下去。 要么接受燕朝的招安再图后路,要么做好面对大军压境的准备,并且进行长期的斗争。 如果选择后者,林颉必须考虑到帮中绝大多数人的反应。 因为在很多人看来,接受燕朝的招安或许不算坏事,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活着。 林溪感觉到堂内凝重的氛围,有些紧张地望着陆沉,但她没有在这个时候打圆场缓和气氛。 她知道父亲为何要说这些,因此只能歉然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师弟。 陆沉冲她眨了眨眼,示意她不必担心,然后转向林颉说道:“世叔说的没错,这些条件并不能解决七星帮现在面临的危机。小侄有两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还请世叔斧正。” 林颉道:“你说。”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接受燕朝的招安是下下策,对方肯定会假意接纳,然后分化世叔身边的力量。不需要太长时间,只要七星帮的核心散落各地,届时便是任由燕朝处置的鱼肉。小侄不才,或许可以帮世叔操练出一支精锐的军队,利用这里复杂的地形挫败敌人的锐气,迟滞他们推进的脚步,从而达到维持现状的目的。” “继续。” 林颉的眼神逐渐锐利。 陆沉便道:“其二,既然世叔已经知道帮中有敌人的内应,那么小侄认为可以用这一点设局,将敌人的野心压制在最初的阶段。如此既可以团结我方人心剔除隐患,又能给北地绿林树立一个榜样。只要大部分帮派不向燕朝臣服,他们便不可能将所有精力放在七星帮身上。” 林颉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设局?” 陆沉镇定地说道:“请世叔给小侄三天时间,小侄保证会有一套完整的方略。” “好。” 林颉答应下来,转头看向林溪说道:“溪儿,为父记得你住处东边有一套闲置的院落?” 林溪道:“是的,父亲。” 林颉道:“就让陆沉和他带来的人在那里住下,你离得近也好有个照应。” 林溪起身应下。 陆沉见状便起身告辞。 “我会让溪儿将帮中的情况整理好交给你。”林颉缓缓站起身来,魁梧的身躯宛如一座昂然屹立天地之间的山峰,予人极大的压迫感。 他来到陆沉身边,微笑道:“思考对策之事不必着急,你今天好好歇息,明日我会召集帮中堂主和管事,你以淮州都督府使者的身份与他们相见。这场见面很重要,届时肯定会有人质疑你,希望你能尽力说服其中一些人。”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多谢世叔提点,小侄知道该怎么做。” 林颉微微颔首,随即让林溪代他送陆沉过去。 望着这对年轻人极为登对的背影,想起方才抛出师徒关系的试探后,他们几近于完全相同的反应,林颉面上忽地浮现一抹感慨之色。 听说溪儿这孩子大半年来时常发呆…… 原来如此。 160非我族类 九锡广陵春雨160【非我族类】深夜,寨内西北角一座凉亭。 月华如水,万籁俱寂。 林颉提着两个酒坛走进亭内,然后将一坛酒朝前方丢了过去。 尉迟归抬手接过,揭开盖子闻了一下,挑眉道:“十二年的罗浮春?” “多年不见,你的鼻子还是这般灵。要不是你来了,我也不会挖出后院的窖藏,不过这是最后的两坛,喝完就没了。” 林颉来到石桌边坐下,面上笑容醇厚。 尉迟归就着温柔的月色,仰头一气灌下小半坛,颇为满足地赞道:“好酒。” 他将酒坛放在桌上,随性地用袖子擦了擦嘴。 武榜上册十人,也是大部分草莽豪杰公认的江湖前十,这些年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有一个性情狂傲天赋奇才的年轻人闯进前十,那便是如今位列上册第九的刀客典狂。 林颉悠然道:“你归隐这几年,典狂跟发疯一般四处寻找,只是没人能猜到伱待在淮州萧望之身边。这次你帮陆沉出手,很可能被那个疯子得知消息,说不定就会找上门来挑战你。” 江湖武榜位次排定的规矩很简单,击败或者杀死对方便能取而代之。 一般而言,绿林中人不会将事情做绝,尤其是那些颇有名气的高手,即便想要提升自己的名次也只是切磋较量,不轻易下死手。 数百年江湖只出了典狂这个异类,他自从踏入武榜以来先后五战,对手要么身受重伤武功尽失,要么身首异处当场毙命。 典狂下一个目标便是尉迟归,但多年来遍寻不得,据说其人变得越来越躁郁。 尉迟归心中微动,扭头望着林颉说道:“他的消息这般灵通?” 林颉小口品着佳酿,淡淡道:“典狂这个人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天才,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师承和来历。根据过往的一些蛛丝马迹,我推断他是庆聿恭培养的鹰犬。换而言之,你在东阳路境内出手杀死那些景朝骑兵,庆聿怀瑾肯定会知道这件事,典狂随即便会知晓。” “此行我只想完成萧大哥的托付,保证陆沉全须全尾地回去。至于典狂这种疯子,劳烦你帮我打发了。” 尉迟归神色从容,略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显然并未将位列武榜上册第九的典狂放在心上。 林颉失笑道:“你喝了我珍藏的罗浮春,还让我帮你解决这种麻烦事,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 尉迟归道:“我就知道你今夜见我必有盘算。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你觉得陆沉如何?” “品格和心性尽皆上佳,将来必然能出人头地。” “既然如此,我想请你将十六式散手传给他。” 林颉的语调风轻云淡,似乎这个要求稀松平常不足为奇,然而大部分江湖高手都知道,袖中乾坤尉迟归的十六式散手是他一身武功的精华所在。 尉迟归凝望着对面这位武榜第一人,略感好奇地问道:“为何?” 林颉脑海中浮现白天的见面场景,随即微笑道:“我已经收他为关门弟子,自然希望他能掌握更多的保命手段。上玄经与你的散手堪称天作之合,而且颇为适合陆沉的性子,再者你孤身一人无儿无女,连个徒弟都没有,总不能将这身绝学带进棺材里。” “谢谢你这般为我着想。” 尉迟归没好气地说着,然后不解道:“当年你传我上玄经助我疗伤的时候,我以为你会索取尉迟家祖传的散手功法,结果你一直没有开口。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不让令爱修习我的散手?为何又对陆沉这般关照?” 林颉坦然道:“溪儿只需要专注双刀之术,她没有必要旁学杂收。陆沉则不同,这个年轻人的悟性相当罕见,你可知道他修习上玄经用了多久登堂入室?” 尉迟归微微摇头。 林颉没有卖关子,继而说道:“七天初窥门径,三个月小有所成。” 尉迟归怔住,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本就是一代武学宗师,当年凭着一双手打遍北地绿林无敌手,后来在刺杀庆聿定的时候身受重伤。所幸林颉拿出上玄经的心法助他疗伤,因此他对上玄经颇有了解,知道这门内功心法的神奇和晦涩,普通人即便倒背如流也无法参透其中奥妙。 然而陆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能领悟,其武学天分可谓惊世骇俗。 林颉感叹道:“当年我教他守正诀的时候,并未看出来这小子的天赋如此强悍。好在他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九年时间里刻苦修习守正诀,打下极为扎实牢固的基础,才有后来的厚积薄发。话说回来,你到底愿不愿意?”
尉迟归伸展双臂,缓缓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教他便是。” 林颉微微一笑。 尉迟归扭头望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不过我还有个条件,再给我准备几坛罗浮春。” 林颉摇摇头道:“行,就知道瞒不过你。” 二人相视一笑。 …… 翌日上午,总寨议事厅外。 陆沉和林溪并肩而行,穿过东边那条悠长的回廊。 林溪轻声说道:“我原本想陪你一起参加今天这场商谈,但是我爹让我不要出面,他说今日帮中前辈齐聚,必须要靠你独自应对。如果我在场的话,可能会造成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 陆沉道:“师姐放心,我能应对。” 林溪莞尔道:“我自然相信你可以,不过帮中一些长辈性情古怪,你要有心理准备。” “好。” 陆沉应下,前方议事厅映入眼帘,他停下脚步说道:“师姐,留步。” 林溪点了点头,目送他走向议事厅,眼中浮现一抹柔情。 此刻议事厅内人声鼎沸,各大堂主、管事、执事坐得满满当当,只空出左首第一把交椅。 当小厮引着陆沉进来的时候,数十道目光立刻射了过来,将陆沉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其中不乏审视和戒备之意。 林颉已经提前对众人说过,今日会有南齐边军淮州都督府的使者到来。 七星帮成立于元嘉之变以前,当时齐朝先帝在位,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各地民乱频繁发生,七星帮应运而生。当年那场旷日持久的围困险些覆灭七星帮,所以这些绿林枭雄对齐国朝廷的观感很差。 他们在接受燕朝招安这件事上迟疑不决,不代表就会欢迎南齐军方的使者。 一片肃然之中,陆沉来到堂下站定,面朝主位上的林颉行礼,不疾不徐地说道:“齐国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陆沉,拜见七星帮林帮主,见过各位江湖前辈。” 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陆沉的气质越来越沉稳,即便是当下这种被数十人围观的场面,而且其中包含很多不善的目光,他依然没有半点慌乱。再加上他修长的身量和逐渐养成的高手风范,站在堂中宛如凛凛松柏。 林颉抬手指向左边那张空着的交椅,淡然道:“陆都尉请坐。” 陆沉道谢落座,随即便撞上对面那个中年男人深沉的目光,他知道此人便是风堂堂主蒋厚明,七星帮内部一股势力的头领。 林颉环视众人,缓缓道:“各位兄弟可能不太熟悉这位陆都尉,或许觉得他太过年轻,我便简单介绍一下。去年南边的战事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南齐边军接连击败燕朝军队,连景朝老卒都吃了不少败仗,这场战事的幕后谋划之人便是陆都尉。” 此言一出,堂中陡然一静。 七星帮这些绿林大豪对景朝老卒的实力非常了解,能够战胜那些百战精锐,足以说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能力不容小觑,先前一些心怀轻视的人神情郑重地打量着陆沉。 林颉又道:“燕朝招安绿林帮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南边对此事也非常关注。陆都尉,麻烦你对大家说说此行的来意。” 陆沉拱手一礼,面对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沉静地说道:“诸位前辈,在下奉淮州萧大都督之命而来,是想劝阻七星帮接受燕朝的招安。” 他这句话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让七星帮一众高层略微有些惊讶。 其实众人大多能猜到他的来意,如果七星帮拒绝燕朝的招安,必然可以牵扯对方很大的精力,甚至能影响到北地绿林大部分人的想法。对于南齐边军而言,燕朝内部越不稳定便越有利,反之则会承受全部的压力。 他们只是没有想到陆沉会如此直接,没有任何曲意逢迎的套近乎。 这自然会让相当一部分人感到不舒服。 林颉看了陆沉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事关七星帮数万人的命运,我不会一意孤行,大家今天可以畅所欲言。关于陆都尉的提议,你们有何看法皆可直接表明。” 话音方落,便有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陆都尉是吧?某想不明白,七星帮是否接受招安与你们南齐边军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你们有什么资格对七星帮的事务指手画脚?帮主以礼待人,不代表你就可以在这里信口开河。” 陆沉神色淡然,循声望了过去。 161其心必异 九锡广陵春雨161【其心必异】说话之人乃是雷堂堂主史长胜,此人性烈如火嫉恶如仇,在他看来无论燕朝还是齐国朝廷都不值得信任。 史长胜的看法在七星帮内有不少支持者,他们始终认为南北朝廷是一丘之貉,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史长胜之前明确宣称不愿接受燕朝的招安,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与南齐边军合作,更不必说用七星帮的力量帮南齐牵扯燕朝军队。 因此在陆沉开口之后,史长胜当先发难,毫无疑问是在向林颉表明态度。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 昨晚通过林溪的详细介绍,他对七星帮内部的情况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此刻将人名和真身对上号,脑海中立刻浮现和史长胜相关的记忆。 面对此人冷峻的目光,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史堂主,在下此行并非是要插手七星帮内务,更谈不上指手画脚,而是希望能为诸位前辈提供一些可以参考的意见。” 史长胜先前刻意加重语气,未尝没有试探之意,此刻见陆沉沉稳有度,便冷声问道:“什么意见?” 陆沉环视众人,缓缓道:“诸位前辈虽然身处北地,但是应该没有和燕、景军队正面相对的经历,这方面的经验稍有欠缺。在下全程参与去年的战事,先后与燕朝两路大军、景朝主力骑兵交手,对他们的实力和风格比较了解。如果诸位不嫌弃,在下愿意将战场上的心得悉数相告。” 史长胜面色并未缓和,淡淡道:“陆都尉一片心意倒也难得,只是你身后的那位萧大都督打得什么主意不难猜测,无非是想用七星帮做刀,用我们的人去对抗燕朝的正规军队,消耗和牵扯他们的精力,从而减轻南齐边军的压力。” 这番话回荡在议事厅内,很多七星帮高层的脸色不太好看。 陆沉对此早有预料,镇定地反问道:“在下心中有一处不解,想请教史堂主。倘若在下没有出现在这里,七星帮难道就不用面对燕朝的施压?坦白说,无论陆某来不来,七星帮都要和燕国朝廷抗争。既然如此,史堂主为何不愿接受在下的好意?” 史长胜当然可以说七星帮不需要南齐的帮助,但这样的回答与他的态度相悖,因为他坚持认为七星帮不能接受燕朝的招安。 见他沉默不语,陆沉顺势说道:“史堂主,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史长胜眼神微凝,逐渐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摸透了自己的心思,缓缓道:“话虽如此,南齐边军总不能靠着陆都尉一番惠而不实的分析,便能驱使整个七星帮为之卖命。迫不得已之时,我们完全可以和燕朝坐下来谈判。” “这是自然,史堂主所言有理。” 陆沉没有仓促地反驳,心平气和地说道:“只是在下认为,凡事应该未虑胜先虑败,尤其是在这种关系到数万人命运的重要关口,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是正道。对于七星帮而言,将来很有可能遭遇燕朝大军的围剿,贵帮帮众固然勇猛,若无应对军阵的经验以及充分的操练,恐怕难以抵挡敌人的攻势。在下不才,愿意为七星帮贡献所有的力量,协助诸位打造出一支精锐的军队。” 史长胜面色微变。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有些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便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 倘若陆沉只是一介无名小卒,这番表态自然会被当做夸夸其谈,厅内这些绿林豪杰哪个不是刀口舔血、见惯无数生死的狠角色,怎会轻易相信一个年轻人的豪言壮语。 陆沉虽然年轻,却是南齐实打实的军功勋爵,在去年的战事中大放异彩,以弱冠之身策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这样的人才无论在哪国军中都会青云直上,成为军方重点培养的对象,他说为七星帮操练出一支精锐雄师自然不算异想天开。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样一个前程远大的军中新贵,原本只需要安心在军中带兵,将来加官进爵并非难事,却跑来深山老林里为七星帮出谋划策,这本身就是南齐淮州都督府最大的诚意。 陆沉没有挑明此中关节,但包括史长胜在内的很多人都已回过味来,再看向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温和之意。 “陆都尉所言不无道理,但是似乎也有危言耸听的嫌疑。” 坐在右首第三位的山堂堂主董勉淡然开口,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疏离。 陆沉望着对方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庞,从容地说道:“还请董堂主明示。” 董勉悠悠道:“你说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我不反对这一点,但是对于七星帮来说,不止有退入大山深处和与燕朝死战到底两个选择,我们还可以接受对方的招安。七星帮作为北地绿林之首,影响得不止是数万帮众,燕朝不会不考虑这一点,所以我们拥有和对方谈判的底气。也就是说,接受招安并非一条死路。”
史长胜不由得皱起眉头,但是厅内还有一部分人在听完董勉的话后露出赞同的神情。 陆沉这一刻对林颉的想法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在绝大多数时候,林颉身为帮主可以决定帮内各种事务的处置方法,但在这种大事面前,他必须要考虑绝大多数人的看法,否则极有可能造成内部的撕裂。 再者,并非每个支持接受招安的高层都和燕朝的探子有关联,很多人只是单纯希望能为全体帮众找到一条生路。 所以林颉才会安排这场会面,一方面是希望陆沉可以争取到更多的支持,另一方面则是通过种种迹象甄别其他人的真实目的。 一念及此,陆沉的语气显得凝重起来:“董堂主,请恕在下直言,你的想法过于简单,不明白招安二字的真切含义。” 董勉不怒反笑,道:“陆都尉有何高论,董某愿洗耳恭听。” 陆沉字斟句酌地说道:“所谓招安,其实和燕国朝廷关系不大,而是景朝权贵在背后推动。不知诸位前辈可曾听说过,最近大半年来燕国朝堂上变动不断,枢密院正副枢密、几位大将军相继离职,换上来一批年富力强的新贵。根据我朝织经司搜集的消息可知,这些新贵和景朝关系密切,基本都是这十多年来景朝培养出来的武将。” 七星帮的消息谈不上闭塞,专司打探情报的阴堂在北方各大城池都有暗桩,但是论术业专攻和精明强干肯定比不上织经司。 陆沉这番话让不少人陷入沉思之中。 他迎着董勉的直视,继续说道:“换句话说,最近燕朝针对北地绿林帮派的招安本就是景朝授意。景朝之所以突然大动干戈,是因为他们已经初步完成对燕国朝堂的调整,从以前的扶持傀儡朝廷变成现在的直接安插人手。景朝的第二步棋便是肃清境内隐患,从而完成大战前的筹备,然后集结力量南侵齐国。” 董勉微微皱眉道:“陆都尉快人快语,董某也就不再绕弯子了。伱说这一切是景朝所谋,为的是对南齐用兵,但这似乎与七星帮关联不大。七星帮接受招安,对于我们自身并无损失,而且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谋求更多的利益。” “表面上的确如此。” 面对董勉极其直白的态度,陆沉依然不急不躁,缓缓道:“不过在下想请教一下董堂主,假如你是景朝掌权之人,在招安七星帮后,你是否放心将他们安置起来,是否会怀疑这些绿林豪杰会暗中串联,当南北交战到最关键的时候,在背后捅景朝一刀?” 董勉一窒,厅内大部分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陆沉坦然道:“假如是我处在那个位置上,我肯定会想到这一点,但是我不可能浪费太多的精力去防备这么多草莽英雄,再者我手中未必有那么多的高手负责监视。最简单的办法是,在你们接受招安后,我先分化打散你们的人,然后将你们一个个杀死,那些普通帮众便会群龙无首,无法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最老实。” 最后这句话犹如一柄利箭射进所有人的心里。 董勉不得不颔首道:“的确有这种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陆沉斩钉截铁,断然道:“景廉人和我们齐人并无渊源,天然就存在对立和怀疑。诸位前辈可否记得,从十八年前景朝铁骑突破泾河防线开始,他们在北方大地上屠杀过多少齐人?斑斑血泪,累累白骨,难道还不够向诸位证明景人的残忍暴虐?面对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诸位前辈竟然会相信招安二字……” 他神情凝重,沉声叹道:“请恕在下不恭,这样的想法实在有些幼稚。” 一片沉默之中,风堂堂主蒋厚明目光幽深地望着陆沉。 在此人自报身份之后,他便处于难以置信的震惊中。 南齐边军会派人前来不算稀奇,蒋厚明一段时间之前便收到景朝那位郡主的密信,谈及南齐很可能插手此事,让他密切注意相关的消息。 然而蒋厚明没有想到萧望之会让陆沉亲自前来,据说庆聿郡主对此人欲杀之而后快,他竟然还敢横穿燕朝掌控的区域。 蒋厚明意识到这个消息很可能更进一步获取庆聿郡主的赏识,但又感觉到十分棘手。因为陆沉的身份对七星帮众人来说具备一定的说服力,方才史长胜被轻易说服便是一个明证,眼下又驳得董勉哑口无言。 他此刻心念电转,并未注意到林颉若有所思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 林颉环视众人,最后和陆沉目光交错。 陆沉清晰地望见他眼中浮现赞许之色。 便在这时,蒋厚明轻咳一声,掸了掸衣袖。 162杀一人 九锡广陵春雨162【投名状】“陆都尉才思敏捷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但是仍然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在越来越多的人被陆沉说服时,蒋厚明终于开口,一下子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林堂堂主冉玄之眉头微皱,下意识想要出言反驳,但是这时候帮主林颉的目光停留在他面上,隐隐暗含着劝阻的意味,于是他只好暂时沉默。 在七星帮的权力架构中,帮主自不必提,下面各大堂主和管事的地位存在高低不同的区别,其中风堂和林堂相对而言最为重要。 冉玄之身为七星帮的财神爷,一直以来便是林颉最强力的亲信,很多时候他都会代表林颉压制以蒋厚明为首的老旧势力。 蒋厚明原本已经做好和冉玄之针锋相对的准备,毕竟在以前大部分时间里,这厮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而且从今天的整体走势来看,林颉显然支持陆沉的看法,冉玄之照理来说会站出来声援陆沉。 厅内一片寂静。 众人目光交错,各怀心机。 蒋厚明见冉玄之闭口不言,登时心中有些犹疑,难道自己的判断有误,林颉对于招安一事仍然处于观望状态? 不过无论林颉的真实想法为何,蒋厚明都必须要将陆沉点燃的火苗扑灭,在燕朝使者到来之前,绝对不能让七星帮高层形成拒绝招安的共识。 那边厢陆沉其实一直在等待蒋厚明的发声,通过林溪的介绍和解释,他已经清楚七星帮内部除了林颉之外,另外一支根深蒂固的势力便是奉蒋厚明为首。 这部分势力大多来源于当年的帮主之争。 首任帮主蒋植一手创建七星帮,在他去世前夕,继任者并非只有林颉这一个选项,蒋厚明和另外两位元老都具备接任的资格。 最终林颉接掌大权,那时候的他还不是现在的武榜第一人,在继任初期经历过较为激烈的权力斗争。虽说这些年他的权力愈发稳固,但是当年那些人依旧活着,而且汇聚在蒋厚明麾下,虽说明面上维持着平和的状态,但两边仍然存在一定的矛盾。 前些年蒋厚明表露出为蒋永怀求娶林溪的想法,其实是想消弭这种矛盾,但是不知为何,林颉没有接受这个请求。 在极短的时间里,陆沉便理清楚相关的脉络,随即对蒋厚明说道:“敢问蒋堂主所言之根本问题为何?” 蒋厚明淡淡道:“陆都尉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燕朝招安绿林确实和景朝的战略有关,我们这些人也很难得到对方真正的信任。不过,凡事皆有两面,陆都尉的猜测未必就一定正确,事实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 陆沉微微挑眉道:“请蒋堂主赐教。” “就拿招安之后的事情来说。此番燕朝大动干戈,整个北地绿林都看在眼里,假如最后他们达成目标,大部分帮派都接受招安,那么燕朝是希望此事就此平息还是再生波澜?陆都尉或许不知,我们的林帮主是江湖上武榜第一人,能够暗算他的人恐怕还没出生,除非动用大军围困。除了帮主之外,史堂主、董堂主皆是江湖有数的高手,指挥千军万马比不上陆都尉,但是单论自保的能力恐怕要比你强很多。” 蒋厚明语气不急不缓,继而说道:“某说这些的意思是,一旦招安成为最终的结局,燕朝也好景朝也罢,他们想杀死我们这些人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做不到掩盖消息无人知晓。若是真有这种事情,整个北地必然陷入混乱,不知有多少人会揭竿而起。” 不少人微微颔首,以示对他这种观点的认可。 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蒋堂主,你并不能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群体的力量远远强于个人,一旦北地绿林被打散分化,很难再像现在这般拥有让燕朝忌惮的力量。” “某只是在阐述另外一种可能而已。” 蒋厚明神色淡然,悠悠道:“如果按照陆都尉的想法,七星帮拒绝燕朝的招安,亮明态度与对方为敌,那么某想请问都尉一句,你能否确保咱们的人可以挡住燕朝大军?如果七星帮战败,南齐淮州都督府是否会派兵北上,千里驰援?” 这番话包含的两个问题可谓直指核心。 陆沉的履历很漂亮,但他是人不是神,仅凭他一己之力就一定能击败燕朝甚至是景朝的精锐军队? 战争不是儿戏,尤其是七星帮相较于敌人来说很弱小。
如果届时战事不利,南齐边军会选择出兵救援还是沉默应对? 厅内气氛陡然肃穆,林颉开口说道:“蒋兄弟,陆都尉此番前来是一片好意,伱应该给他一些时间,起码让他熟悉这里的环境。” 蒋厚明微微垂首,恭敬地说道:“帮主所言极是。如果陆都尉暂时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其实也不算过错,只是属下认为招安之事还需商榷。” 陆沉凝望着此人的双眼,从容地说道:“蒋堂主,在下在来时的路上便考虑过这个问题,故而现在便可以回答你。首先我可以确定地告诉诸位前辈,即便拒绝燕朝的招安,他们也无法调动太多的兵力进山围攻。” 蒋厚明沉声道:“为何?” 陆沉道:“这就必须说起如今的局势。去年那场大战之后,燕朝东阳路和沫阳路防线吃紧,不得不招募新兵填充防御,这些士卒本就需要时间操练,短期难以形成战力。根据淮州都督府的推算,燕朝可以抽调的多余兵力大概在四五万左右。这个数量不算少,但是想要对宝台山脉形成全方位的围困,很显然是痴人说梦。” 蒋厚明眉头轻皱,他知道陆沉这番话很有道理,当年齐朝围攻七星帮时动用了十万大军,仍然只能围而不攻,以封锁七星帮的粮食来源为主。如今十多年过去,七星帮的实力增强不少,仅仅四五万兵力很难困死这个庞大的绿林帮派。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又问道:“方才你说招安一事是景朝在暗中推动,这是否意味着景朝军队可能会出动?” “确实有这个可能。”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没有否定对方的推测,随即冷静地说道:“在下来之前便已得到萧大都督的明确承诺,大齐边军会在必要的时刻对燕朝边境施压,保证对方将大部分精力放在边境,从而减轻诸位前辈的压力。” 林堂堂主冉玄之赞道:“如此说来,此事确然可为。” “冉兄且莫着急。” 蒋厚明这个时候反倒心静如水,不待冉玄之开口反驳便对陆沉说道:“某算是听明白了,淮州萧都督的意思是,七星帮联合北地反抗势力拖住燕朝的后腿,方便你们谋取燕朝疆土。” 陆沉眼神微凝,心中稍稍有些讶异。 淮州都督府关于北伐的初步战略目前只有寥寥数人知晓,没想到在这绿林草莽之中,竟然有人可以通过残缺不全的消息触摸到全貌,蒋厚明这个人确实不能小觑。 他没有否认,缓缓道:“在目前的局势中,北地反抗势力和大齐边军并非对立面,合则有利分则有害,这一点相信能够成为我们的共识。” “此言不假。” 蒋厚明神态愈发轻松,他看向厅内的其他人,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但是某想请问陆都尉,我们如何能够确认你的诚意?回到方才史堂主所说的问题,我们这些江湖草莽怎样才可以相信,南齐边军并非是想利用七星帮?” 这一次林颉没有站出来为陆沉说话。 蒋厚明继续说道:“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如果七星帮与燕朝为敌,届时肯定会招来对方的针对,而南齐边军是否有动作,我们压根没有决定的权力。到时候你们站在干岸上旁观,任由我们和燕朝军队拼杀流血,呵呵……” 他后面的话没有出口,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陆沉此刻自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同时也明白林颉先前让他暂时保密的原因。 归根结底,他对于七星帮来说是一个外人。 想要取得数万帮众的信任,仅仅依靠口头上的言语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蒋厚明见陆沉默然不语,便继续说道:“陆都尉说可以帮我们训练出一支军队,倘若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这是否意味着陆都尉想要掌控七星帮的一部分大权?此间数千勇猛果敢之辈,就此成为陆都尉麾下的精锐?不是某要当众怀疑陆都尉,而是你总不能只靠着三言两语,就一跃成为七星帮内部的高层。” 陆沉颔首道:“蒋堂主所言合情合理,在下非常认同。既然如此,敢问蒋堂主要如何才能相信陆某的诚意?” 蒋厚明直白地说道:“某是否相信其实并不重要,而是陆都尉能否让七星帮数万人相信。想要做到这一点很简单,只需要陆都尉愿意为七星帮冒险走一趟,去河洛城杀一个人!” 163大丈夫当如是 九锡广陵春雨163【大丈夫当如是】蒋厚明的提议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但又非常符合绿林中人的行事作风。 倘若陆沉只是前来拜山,顺便向七星帮传达南齐淮州都督府的善意,那么他定然会受到包括蒋厚明在内所有人的礼遇。无论他和林颉之间有没有交情,这一点都不会改变,这便是江湖中人遵循的规则。 但他明显是要插手七星帮内部的事务,并且倾向于说服大部分人联合起来对抗燕朝,这便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最起码要赢得议事厅内这些绿林豪杰的信任。 陆沉当然可以拒绝蒋厚明的提议,后果便是先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林堂堂主冉玄之皱眉道:“蒋堂主,陆都尉是客人,如此可不是待客之道。再者,他不是江湖中人,擅于带兵打仗不代表精通杀人手段,我不赞同你的提议。” 蒋厚明神情淡然,没有像往常那般和冉玄之针锋相对,因为议事厅内沉默的大多数已经证明他的提议效果很好。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陆沉能否证明他是诚心想帮助七星帮渡过难关,而非是奉着萧望之的命令借刀杀人,用七星帮数万帮众的性命去搅乱燕朝的腹心之地。 想到这儿,蒋厚明没有驳斥冉玄之的话,望着陆沉说道:“陆都尉,并非是某强人所难,你可以不用理会某的提议。你是南齐军中前程远大的新贵,即便不掺和这趟浑水,将来也必然可以青云直上。其实冉堂主说得没错,像伱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和我们这些刀尖上讨生活的泥腿子不同,你和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陆沉忽地微微一笑,问道:“蒋堂主,你想让我去河洛城杀什么人?” 蒋厚明凝望着对方的双眼,没看到半点畏惧惶恐之意,唯有镇定和淡然,便稍稍加重语气道:“燕朝原枢密副使陈景堂。当年齐朝大军围困七星帮,造成诸多杀戮,陈景堂便是领军将领之一。元嘉之变以后,此人一跃成为燕朝高官,同样犯下数不尽的罪恶。” 陆沉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淡然道:“蒋堂主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蒋厚明缓缓道:“蒋某提出这个方案,主要是想让陈景堂死在南齐边军手中,同时也可以证明陆都尉的诚意。” 其实七星帮不是没有刺杀陈景堂的魄力,至少这里不缺敢于赴死且武功高强的勇士,但是一方面陈景堂身为北燕军方执牛耳者,身边拥有不计其数的高手护卫,还包括察事厅随行左右的探子。另一方面则是七星帮这些年和北燕朝廷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果杀死陈景堂必然会打破这种平衡。 届时北燕朝廷肯定无法息事宁人,哪怕困难重重也会将矛头对向七星帮,这显然是林颉不愿看到的局面,所以他一直保持着克制和冷静。 否则以他武榜第一人的武功,铁了心要杀死陈景堂,并非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如今蒋厚明将这件事推给陆沉,既可以考验对方的诚意,又能在七星帮举旗之前免遭燕朝的反击,算得上两全其美之策。 见陆沉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蒋厚明说道:“如果陆都尉觉得此事很难办,倒也不必为难。” 陆沉摇头道:“蒋堂主莫急,在下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蒋厚明问道:“什么问题?” 陆沉正色道:“按照蒋堂主的说法,只要我代表大齐边军杀死陈景堂,诸位前辈就会相信我的诚意,继而同意我先前的观点?” 蒋厚明一窒。 他本意是想逼陆沉收回那些说辞,方才他还在暗喜自己的灵机一动,因为像陆沉这样的人总不可能真敢去河洛城冒险。 对于一位齐军将领来说,河洛城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更何况要在敌人的核心区域刺杀一名朝堂重臣,可谓十死无生之举。 在他犹豫之时,性情耿直的雷堂堂主史长胜干脆利落地说道:“陆都尉若真有这份胆气,俺绝对欢迎你加入七星帮,赞成由你训练帮众!” 山堂堂主雷勉亦颔首道:“陆都尉若能杀了陈景堂,自然便是七星帮的自己人,由你接手帮内事务不算破坏规矩。” 一时间附和者甚众。 方才蒋厚明发出这个提议的时候,除了冉玄之没人开口表态,很显然是因为他们想看看陆沉能否做到言行如一。 蒋厚明此刻心中隐隐有些后悔,但他不能出尔反尔,否则定然会引起众怒。 七星帮作为北地绿林第一大帮,历来讲究规矩二字。 陆沉朝众人颔首致意,然后看向林颉说道:“林帮主,不知方才蒋堂主所言是否作数?” 蒋厚明听到这句话不禁略有些恍惚,自己好像只是将军陆沉而已,何时做过什么承诺? 然而一直沉默的林颉开口说道:“蒋堂主的话可以代表七星帮全体帮众的态度,只要陆都尉能够刺杀陈景堂,那么七星帮便不会接受燕朝的招安,同时与淮州都督府通力合作。届时由陆都尉来训练我帮勇士,力争将他们操练成一支精锐雄师。”
“诸位兄弟,可有不同的意见?” 他语调依然沉静,目光中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众人齐声道:“谨遵帮主之令!” “帮主——”蒋厚明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仓促地说道。 林颉转头望着他,淡淡道:“蒋堂主还有要补充的地方?” 蒋厚明从他的目光中感知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心里立刻明白过来,这位帮主大人对他方才的自作主张不太满意,而且如今对方得到绝大多数帮中高层的支持,他就算自食其言也无法撼动帮主的权威。 一念及此,他略显勉强地笑道:“属下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由南齐军方独立完成,我帮高手不宜插手其中。” 林颉悠悠道:“蒋堂主认为我会暗中出手帮助陆都尉?” 蒋厚明心中一凛,垂首道:“属下断无此意!” “陈景堂之死肯定不能和七星帮扯上关系,至少在我们明确拒绝对方的招安之前,不能引来燕朝大军的进逼。即便蒋堂主不提,我也会让七星帮置身事外。” 林颉缓缓起身,众人立刻站了起来。 他环视众人说道:“既然大家都赞成蒋堂主的提议,那么接下来我等便静观其变,看看陆都尉是否愿意为七星帮亲身冒险。不过,此事关系到七星帮数万人的命运,因此接下来我决定封闭内外,防止走漏任何消息。董勉、史长胜。” 二人拱手道:“属下在。” 林颉目光深邃,面色坚毅,沉声说道:“即日起隔绝所有出入通道,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向外传递消息。这段时间山堂和雷堂的兄弟们交叉放哨,两位兄弟主持此事,不得有丝毫疏忽。” 董勉和史长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谨遵帮主之令!” 林颉又看向冉玄之说道:“林堂加紧收购粮食和军械,必要时可以动用我们放在各地的存银。” 冉玄之拱手应道:“帮主放心,属下不会懈怠。” 蒋厚明心中发苦,他又怎会看不出来林颉先前一直沉默,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在陆沉已经说服大部分人的时候,他情急之下抛出那个危险的条件试图让对方知难而退,林颉立刻抓住机会,三言两语之间便取得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他此刻甚至能想到更深一层,即便陆沉没有得手,林颉也可以达成目的,裹挟数万帮众对抗燕朝。 这便是势之一字的妙用。 林颉目光扫过这位老帮主的亲侄儿,旋即对陆沉说道:“陆都尉,刺杀陈景堂一事尽力便可。即便没有成功,只要你是诚心帮助七星帮,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承情。”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在下定然会全力以赴。” 冉玄之见状便笑道:“如果南齐边军都是陆都尉这样的大丈夫,我觉得南齐朝廷喊了十多年的北伐二字未必没有希望。” “承蒙冉堂主看得起在下。其实萧大都督之前说过,倘若七星帮能够团结北地各路反抗势力,与大齐边军在战场上配合作战,他会上奏天子让北地自成一军。林帮主和各位前辈便是这支军队的首脑,官职与爵位自不必说,军饷、军械和粮草等待遇也将和我朝边军平齐。” 眼见时机已经成熟,陆沉便说出萧望之拟定的方略。 如果他一开始就抛出这些条件,恐怕会被议事厅内这些草莽豪杰嗤之以鼻,毕竟这些条件看起来更像是空口白话。但如今他正在赢得这些人的信任,而且大部分江湖中人性情爽利,不像京城朝堂之上那些老狐狸个个都是浑身心眼。 董勉登时笑道:“这么说来,将来我老董也能混个将军当当?” 陆沉微笑道:“若是董堂主有战功在身,不光能当将军,还可以荫封自己的儿孙。” 董勉一怔,旋即热切地问道:“果真?” 陆沉颔首道:“在下不敢妄言。” 董勉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其他人不禁纷纷出言调侃,议事厅内的气氛愈发热烈。 千百年来人心皆如此,如果有得选,谁愿意落草为寇世代做贼? 七星帮纵然雄踞北地绿林,本质上依然是世人眼中的强盗,只不过北燕朝廷一直腾不出手对付他们。 林颉望着陆沉的目光愈发欣慰,这个年轻人的表现比他预想得更好。 他朝陆沉微微颔首,随即对众人说道:“今天便说到这儿,诸位兄弟请回罢。” 众人相继散去,议事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陆沉被林颉留下来商议后续的细节,约莫一炷香过后,两人相谈甚欢之时,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164一刀倾城 九锡广陵春雨164【一刀倾城】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大将军府正堂。 察事厅侍正王师道神色肃然,缓缓道:“通过这些年察事厅收集的信息可知,七星帮明面上的帮众约为三万七千余人,抛开那些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高手,普通可战之兵约有五千余人。帮主林颉图谋深远,这些年暗中囤积粮草,将宝台山内部打造得如同蛛网一般四通八达。” 大将军李守振沉吟不语。 从地域上划分,七星帮处于东阳路的辖地之内,按理要由他这位东阳路大将军负责围剿。 但是这件事极为不易,七星帮虽然是绿林帮派,本质上与割据自守的军寨无异,而且在局势危急的时候他们还可以躲进宝台山脉深处。 王师道见状便问道:“大将军,如果必须要派兵围剿七星帮,你有多大的把握?” 李守振看了一眼那位神态安逸的郡主殿下,迟疑道:“王大人,七星帮本身战力不值一提,莫说有五千战兵,纵然这人数翻上一倍,本将也有把握轻易战胜。问题在于他们不会与我军正面相对,山中地形复杂道路逼仄,不适合大军进发。在本将看来,最好还是能招安他们,等到这群人从山中出来,届时再收拾他们便轻而易举。” 王师道沉声道:“察事厅一直在推进招安之事,但是我认为大将军要提前做好用兵的打算。” 李守振点了点头,心中开始盘算起整个东阳路的兵力部属。 那边厢庆聿怀瑾淡然问道:“李将军麾下可以动用多少军队?” 李守振不敢大意,郑重地说道:“回殿下,这半年来朝廷为东阳路补充六万兵力,但其中大部分都是缺乏操练的新兵。末将统计过,目前东阳路有老卒五万余人,南边涌泉关和青田城共驻军两万,西南边遂昌和黄炎等地驻军两万,可以动用的老卒不到两万人。” 庆聿怀瑾悠悠道:“以战代练不是坏事,新兵若不见血则永远无法成长起来。你在稳固南边防线的前提下,抽调一万老卒和三万新兵,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继续操练他们。等到确定对七星帮用兵的时候,我会奏请父王调三千老卒前来助阵。” 李守振眼神一亮,他当然知道庆聿恭麾下的夏山军何等精锐,尤其擅长在复杂的地形中围歼敌军,更何况这次他们的对手是一群没有经过正经操练、拿着五花八门兵器的绿林盗匪。 虽然只有三千景朝老卒加入,但是胜算会提升许多。 一念及此,李守振凛然道:“请王爷和殿下放心,末将保证完成嘱托。殿下方才说三个月,那么是计划在八月份对七星帮用兵?” “或许会更早一些,具体要看那件事何时可以成功。李将军,伱要做的事情便是操练军队,尽可能提升他们的实力。如果你麾下的士卒连一群绿林草莽都对付不了,父王也很难继续提携你。” 庆聿怀瑾说得很直接,李守振连忙恭敬地应下。 他是极有眼色之人,见这位年轻的郡主殿下看向王师道,便心领神会地起身告退。 王师道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笑道:“这位新任大将军称得上耳聪目明心思机敏。” 庆聿怀瑾知道他在讥讽李守振太过圆滑,没有理会这个话茬,从容地说道:“王大人,你如何看待七星帮内部的局势?” 王师道想了想说道:“林颉对七星帮的掌控力短时间内很难削弱,除非殿下让蒋厚明提前挑起内乱。” 庆聿怀瑾抬起如青葱一般的纤纤玉指,触摸着手边的白玉瓷碗,缓缓道:“蒋厚明最近一次送来的消息是,林颉对于招安的态度不明朗,但七星帮里有不少人支持接受招安。只是在我看来,他应该已经暴露身份了。林颉之所以不动他,一方面是顾忌蒋厚明的势力不弱,他总不能将那些人悉数杀死。另一方面可能是想利用蒋厚明传递假消息,进而造成我们的误判。” 王师道微微皱眉道:“蒋厚明竟然如此不小心?” 庆聿怀瑾摇了摇头,道:“这和小心谨慎无关。当年蒋植临死前将帮主宝座传给林颉,注定会让蒋厚明等人不服气,林颉对他们自然严加防备。其实这也不算坏事,蒋厚明的存在足以吸引林颉的注意,如此便给了你的人做事的机会。” 七星帮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蒋厚明早些年便和庆聿怀瑾麾下的心腹勾结在一起,而王师道统领的察事厅密探同样在七星帮内部埋下暗手。 在景朝决定肃清北地隐患的时候,庆聿怀瑾便让蒋厚明不时跳出来,这样做的目的是试探林颉的反应,同时掩护察事厅在七星帮的内应。
王师道说道:“殿下之意,要动用察事厅掌握的内应?” 庆聿怀瑾神色平静,微笑道:“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林颉死了,七星帮会不会分崩离析。如今蒋厚明在明,你们的人在暗,那把刀也赶来汝阴城,看起来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王师道颔首道:“林颉一死,七星帮肯定会陷入内乱,届时再让李守振调集大军进山围剿,必然事半功倍。” “这件事便交给王大人全权负责,我会让那把刀留下来配合你。另外,近几天可以派出使者进山招安,蒋厚明知道该如何配合,先让七星帮内部起一些纷争,同时麻痹林颉等人。” “请殿下放心,下官定然全力以赴。” 庆聿怀瑾赞许地道:“有劳王大人了。” 王师道连道不敢,毕恭毕敬地将她送到府外,望着上百精锐护卫簇拥着那辆华贵的马车离去,眼中飘起几分凝重之色。 那把刀很难掌控,这位郡主殿下无疑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苦笑两声。 庆聿怀瑾自然不会在意王师道的为难之处,她乘坐马车来到东城一座庄园,这里是她在汝阴城临时下榻的地方。 回到后宅,她在十余名侍女的伺候下洗澡更衣,换上一套月白色的长袍,旋即便有贴身丫鬟近前禀道:“殿下,那人在书房候着。” 庆聿怀瑾淡淡应了一声,迈步来到内书房,便见一名男子站在窗前。 其人约莫三十多岁,身长六尺,身形单薄,略显苍白的面庞上透着冷酷的气质,狭长的眼眸中弥漫着漠然的寒光,整个人就像一把随时都有可能劈出的长刀,浑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意。 庆聿怀瑾走进书房,男子脸上殊无笑意,微微垂首道:“殿下。” “坐。” 庆聿怀瑾早已习惯他冷漠的性情,此刻她的神情也谈不上温和,与先前在王师道面前的雍容截然不同。 男子落座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去现场看过,他们是死在同一人手中。” 这是一件让庆聿怀瑾心情不适的事情。 那天她的心腹之一带着二十余人离开,说是去盘查官道上偶遇的一群陌生人,随后便失去了行踪,直到昨日才传回消息,这些人的尸首被发现在武康县城北边三十余里的密林之中。 庆聿怀瑾捏了捏眉心,淡淡道:“有什么发现?” 男子回道:“从尸体上的痕迹判断,出手之人极有可能是六年前销声匿迹的袖中乾坤,此人位列江湖武榜上册第八。” 庆聿怀瑾微微蹙眉道:“尉迟归?” 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寒芒,点头道:“是他。” “你这些年找不到他,还以为此人已经归隐山林,没想到会突然出现在东阳路境内,倒也有趣。我想想,当时他身边还有几名年轻人,看起来不是普通人。” 庆聿怀瑾不紧不慢地说着,注意到男子气势勃然,便摇头道:“即便如此,你暂时还不能去找他,因为另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男子垂下眼帘道:“请殿下吩咐。” 庆聿怀瑾将先前和王师道的谈话简略复述一遍,继而道:“当年父王传你武功,只是希望你能在暗处肃清北地草莽力量,不过我知道你志不在此,武榜第一人才是你的追求。眼下便有这样一个机会,杀死林颉,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至于尉迟归之流,不应该成为你的羁绊。” 男子思忖片刻,缓缓道:“殿下,我暂时还不具备杀死林颉的实力。” 庆聿怀瑾浅笑道:“此事由王师道主持,他会筹划妥当,给你创造一个绝佳的环境。以前你喜欢按照江湖人的方式行事,我没有横加干涉,但是这一次你必须放下那些豪侠意气,不论王师道使用怎样下作的手段,只要林颉死在你手中,旁人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男子沉默不语。 庆聿怀瑾微微挑眉道:“我答应你,如果这次你能杀死林颉,我便代表父王还你自由。从今往后,你不必再为庆聿一族卖命,你想纵情江湖游历天下也好,追求武道至高境界也罢,一切悉听尊便。” 男子抬眼望着她,良久方说道:“多谢殿下。” 庆聿怀瑾悠然道:“我希望典狂之名传遍人间的那一幕尽快到来。” 男子依然面色木然,但眼中多了几分傲然之色。 他叫典狂,江湖武榜上册第九。 165情根深种 第166章165【情根深种】 七星帮总寨。 议事厅内,陆沉与林颉正在密谈,林溪快步走了进来。 她没有看向陆沉,也不曾向林颉行礼,只是沉默地坐在右首第一张交椅上,微微低头望着脚边的地面。 此刻厅内并无旁人,只有林颉的心腹亲随守在门外。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对望一眼,陆沉目光微动,似有征询之意,然而林颉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陆沉心中了然,虽然稍稍有些愧疚,也只好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姐?” “嗯。” 林溪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随后便没有了下文。 林颉见状微微一笑,轻咳一声道:“溪儿,这是谁惹你生气了?直说便是,让为父给你出气。” 林溪抬头看向他,蹙眉道:“爹爹,我方才听说了,你要让师弟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 其实在她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别扭的情绪时,陆沉便已猜到她的想法,心中自然感慨不已。 林颉神态温和,解释道:“这件事并非为父所提。蒋厚明当众拱火,如果师弟不肯答应,帮中兄弟们便很难相信他的诚意。你应该知道他们都是性情中人,没有太多的弯弯绕,倘若他们不能打心底认可陆沉,后面他在帮中便寸步难行。为父当然可以替陆沉拒绝蒋厚明的提议,然而这意味着他此番会白跑一趟。” 林溪不忿地说道:“可是师弟明明是来帮助我们!” “我知道,你莫要着急。” 林颉温言安抚,继续说道:“溪儿,我知道你担心陆沉的安全,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绝对的安全。哪怕他没有从军,在广陵做一个胸无大志的富家子弟,仍然有可能遭遇各种各样的危险。” “爹爹不要混淆概念,留在广陵做富家子弟和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不是一回事,两者可能遇到的危险天差地别。” 林溪目光清明,又带着明显的忧色。 林颉微笑道:“是,你说的没错,但是他既然踏出第一步,必然要承担未知的危险,除非他从一开始便没有从军。即便没有这件事,将来他在战场上难道就能安稳无忧?你担心他的安全,我可以理解,然而你更应该相信他的能力。” 林溪双唇紧抿,洁白的手指捻着长袖。 林颉见状也有些头疼,他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较为倔强,于是继续劝道:“你想,如果没有这档子事,陆沉需要多久才能让帮内大部分人信服?趁这个势头取得绝大多数人的信任,他便不需要浪费时间和人打交道。再者,陈景堂已经卸去官职,不再是执掌燕朝军权的枢密副使,他身边的护卫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这件事不算很危险。” 林溪的脸色稍稍和缓。 陆沉趁势说道:“师姐,其实我先前便和世叔谈过,即便不考虑像蒋堂主这种人的存在,依然会有一些前辈不相信我与萧大都督的诚意。蒋堂主的提议算是投怀送抱,刚好省去我很多功夫。” 纵然打定主意今天不理他,在听到“投怀送抱”这四个字后,林溪还是差点笑出声来,随即转头望着他,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当初在江华城分别的时候,我便同你说过,尽量不要亲身冒险,不要再像在广陵城外那般不顾一切。你有很多时间取信帮中长辈,又何必急于一时?” 陆沉极少见到林溪这般形容,尤其是在林颉面前,感觉到那位江湖第一人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他不禁略微有些尴尬,但更多的则是感动,于是诚恳地说道:“师姐,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处理那些细枝末节。” 林溪的态度开始软化,因为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陆沉继续说道:“如今北地绿林其他帮派接连臣服于燕朝,他们很快便会对七星帮下手。虽说最开始肯定还是以招安为主,但是燕朝不会任由这件事拖下去,一旦招安不成便会用兵。我既然来到这儿,肯定是希望可以早日进入正题。越早做好应对的准备,将来我们便能增加更多的胜算。” 林溪心里已经接受他的解释,轻声道:“好吧,既然你们如此坚持,我再争论也无济于事。爹爹,我要和师弟一起去。” 她本以为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请求,毕竟她同行可以保护陆沉,还能提高成功的概率。 谁知林颉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不行。” 林溪不解地问道:“爹爹,为何不行?” 林颉看了一眼陆沉,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件事我们不宜插手,至少你不能离开总寨。无论成败,此事都只能依靠陆沉和南齐的人,否则会起到反效果。等陆沉回来之后,我会公开收他为关门弟子,再交予他训练帮众之大权,如此名正言顺,没人可以质疑。”
事已至此,林溪知道难以改变,毕竟她的父亲主意极正,尤其是这种关系到七星帮未来的正经大事。 陆沉插话道:“世叔,我有些话想同师姐说。” 林颉微微颔首,又道:“我会让冉玄之安排好向导,再给你弄一套天衣无缝的身份,方便你在河洛城做事。” “多谢世叔。” 陆沉起身行礼,随即和林溪离开议事厅,向东面的住处并肩行去。 “师姐,你还记得当初在广陵城的时候,我们曾谈论过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吗?” 陆沉知道她心里不太好受,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夹杂着担忧和愧疚,所以迂回地打开话匣子。 林溪偏头望着他:“什么话题?” 陆沉微笑道:“关于报恩的话题。在广陵的时候,师姐本来只需要教我武功,你却冒着危险做了很多事,现在我依然记得很清晰。你陪我去抓燕朝的奸细,在广陵城外与我并肩作战,不惜耗尽内劲只为帮我守住城墙。当时我便说过,欠师姐的恩情越来越多,只好用一辈子来偿还。如果这辈子还不清,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哪……哪里就说到那么远了。”林溪只觉得心跳猛地剧烈,这家伙最后几句话分明是在表态。 一辈子很长,一个人会很孤独,但是若有知心人相伴,每一段岁月都会五彩缤纷。 陆沉说道:“其实世叔有句话说的很有道理,既然我决定走上从军这条路,便注定会遇到很多未知的危险,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中。再者,我不觉得这是毫无把握的冒险,师姐是否记得,我还有另外一个隐秘的身份。” 林溪眼眸一亮,轻声道:“织经司?” 陆沉打了一个响指,赞道:“师姐好记性。我不光是边军武将,还是织经司干办。在离开京城之前,提举秦大人提高我在织经司的权限,还给了我一块腰牌。有这块腰牌作为凭证,我可以调用织经司在北地的所有人手。” 他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牌,献宝一般递到林溪面前。 林溪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孩子气,分明是不想让她太过担心,再想到自己先前的表现,又觉得有些想笑。 终究是相互着想呢。 她将陆沉的手推回去,柔声道:“有织经司帮你,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论下毒和刺杀这种事,织经司的密探自然是行家里手。 陆沉笑道:“师姐放心便是,我这次只是去河洛城走一趟,取了陈景堂那老贼的首级便回来。最多不超过十天光景,师姐就可以再次见到我,所以不必太过思念。” “你……谁思念你了?!” 林溪俏脸微红,轻咬双唇,脸上努力挤出几分怒色。 “说错了,是我太过思念师姐,因此会尽快赶回来。” 陆沉连忙转变话锋。 林溪双颊上浮现细腻的粉色,轻哼道:“不许想!” 陆沉登时有些委屈地问道:“呃……真的不能想?” 林溪望着这家伙眼里的笑意,焉能不知他是在故意逗自己,登时轻轻一顿足,然后向前走去,丢下清脆的几个字:“不理你了。” 陆沉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连忙追了上去,不知他又说了什么,林溪最终还是轻声笑了起来。 及至来到陆沉的住处附近,林溪敛去笑意,轻柔却又郑重地说道:“师弟,如果事有不谐莫要强求,万万以保护自己为重。” 陆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师姐,我保证这件事会很快顺利解决。” 林溪不再多言,只抬起白皙的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翌日上午,在七星帮一众核心人物的注视下,陆沉来到一匹普通坐骑旁边,矫健地翻身上马,对众人道:“诸位前辈留步,在下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 林颉微微颔首,朗声道:“早去早回,我等静候佳音。” 陆沉对他抱拳一礼,然后拨转马头,与在前方等候的数骑汇合。 猎猎山风之中,两名向导在前带路,陆沉等人紧随其后,一路往西,策马奔驰。 166一步一算 九锡广陵春雨166【一步一算】中原北门形势雄,想见城阙云烟中。 望川亭上阅今古,但有麦浪摇春风。 君不见,系舟山头龙角秃,白塔一摧城覆没。 只从巨屏失光彩,河洛几度风烟昏。 …… 中原河洛,千年大城。 一百六十年前,齐国太祖李仲景横扫八荒一统六合,结束长达六十年的军阀割据混战时期,铸就幅员万里民众亿万的煌煌帝国。 君临天下之际,李仲景定都河洛,为这座历史悠久的雄城增添无上光彩。 河洛城南北长十五公里有余,东西接近十八公里,鼎盛时期居民超过两百万人,堪称世间雄城之首。 十四年前元嘉之变,这座雄城被景朝铁骑踏破,齐帝和太子死于宫中,传承一百四十余年的大齐险些灭国。 纵然皇七子李端在南方永嘉城再建朝廷,大齐国祚侥幸延续,江北国土却几近于悉数丢失。 如今的河洛城居民仍有百余万之数,虽然比不得当年鼎盛之时,依旧是世间排名前三的大城,而且经过这十来年的休养生息,城内逐渐恢复繁华喧嚣之景。 与当年不同的是,如今河洛城外有一座军营,里面驻扎着一支两万人的精锐骑兵。 这支骑兵清一色由景廉人组成,人高马大勇猛善战,犹如一杆扎在燕朝心脏位置的锋利长枪。除了骑兵之外,景朝还有两支步军驻扎在河洛内外,三位主帅皆是庆聿恭麾下可以独当一面的名将。 一般情况下,这些景朝军队不会刻意出现在河洛百姓面前,但是只要他们一日没有撤离,朝堂上的权贵们便不敢忘记这座城真正的主人是谁。 其实在这十多年里,燕朝并非一直心甘情愿地做傀儡,七年前便有数位重臣暗中图谋,准备先杀死三位景朝大将,然后联合军方力量围杀城内外的六万景朝大军。 此事在两天后败露,所有参与的大臣都被灭族,燕朝先帝惊惧之下,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新帝张璨登基之后,对景朝愈发恭敬谦卑,不敢有半分违逆之心。 虽说如今的河洛城不比当年,尤其是因为景朝大军的存在导致空气中似乎有种奇怪的氛围,但这座雄城依然巍峨耸立,斑驳城墙上每一寸阳光都带着厚重的沧桑。 东门外漫长的队伍中,两名行商打扮、衣着普通的男子随着人群慢慢向前。 如果林溪此刻就在旁边,恐怕也很难第一眼便认出陆沉。 他贴上了短须,眼角稍作修饰,俊逸的气质便消失大半,宛如一个常年奔波在外的三旬生意人,特别是略显疲惫的眼神,与那个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前程远大的年轻都尉相差极大。 谭正则扮做长随,从容貌到气质尽皆无可挑剔。 进城的时候,陆沉特地打量了几眼守城的士兵,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群懒洋洋的老卒,对于进出城百姓的盘查也不算严格,一派敷衍了事的姿态。 他们现在的身份是河南路的行商,此番来河洛城采买货物。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南城一座普通的民宅之内。 谭正打量着屋内的陈设,随即略显好奇地问道:“少爷,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一定得走这一趟。” 在他看来陆沉本无必要冒险来河洛,等到七星帮被燕朝大军进逼围困,不得不躲进深山老林里的时候,那些人自然就会明白领兵之人的重要性。 陆沉在桌边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悠然道:“因为你一直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问题。” “请少爷指点。”谭正恭敬地说道。 “在你看来,我们跋山涉水不辞辛苦赶到七星帮山门,是为了帮助他们对抗官府势力。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我将锐士营数千将士丢到一边,不想着在边境上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反而一头钻进深山,只为帮助他们训练士卒构筑寨堡,这是何等大义凛然的事情。七星帮那些人不知感恩,反倒怀疑我的诚意,这又是何其愚蠢的自大,对不对?” 陆沉神色温和,微带笑意。 谭正自然能听出来少爷在说反话,但不可讳言的是,他心里确实是这般想法,于是尴尬地笑了笑。 陆沉端起茶盏,吹拂着青绿的茶叶,浅浅饮了一口,然后说道:“伱的想法是人之常情,毕竟每个人都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屁股坐在哪一边。你是我的心腹,自然事事都会以我为先,认为七星帮的人应该对我感激涕零,毫无保留地相信我,最好是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任何事。” 谭正汗颜道:“小人只是觉得他们不该向少爷提出这样的要求。” 陆沉微微颔首,从容道:“你的想法没有错,但假如你是七星帮的高层人物,你会怎样看待我的到来?或者说,你觉得我们是在帮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其实他们不一定需要这种帮助?”
谭正微微一怔,渐渐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陆沉继续说道:“对于七星帮来说,他们未必就得走上和燕朝公开对立的道路,待价而沽接受招安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情。说到底,七星帮和当年的大齐有仇,和如今的燕朝并无深仇大恨,这十多年来燕朝也未曾派遣大军征讨他们。” 谭正恍然,喃喃道:“所以林帮主没有阻止少爷答应这件事。” 陆沉微笑道:“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七星帮接纳我的到来,意味着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像钉子一般扎根伪燕腹心之地,随时都有可能遭受官军的围逼。七星帮不是林世叔的私产,内部由很多势力组成。诚然,林世叔是武榜第一人,可以杀死任何一个同他唱反调的人,但是这样做岂能得人心?” “看来这一趟必须要走,是小人想得太简单了。”谭正面上浮现一抹苦笑。 “世事便是如此,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收服几万人,那是话本故事,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陆沉语调平静,眼中涌现一抹冷色:“当然,我来河洛不止是出于这个考虑。七星帮鱼龙混杂,内部必然有伪燕或者景朝拉拢的叛徒。你不妨试想一下,在我答应替七星帮刺杀陈景堂之后,那些叛徒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谭正忽然醒悟过来,陆沉这是在一点点教导和培养他,遂认真地思考着,片刻后答道:“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对外传递消息,防止少爷得手,最好能将少爷留在河洛城。” 陆沉赞许道:“还有呢?” 谭正沉吟道:“少爷答应蒋厚明的提议,林帮主顺势落子,七星帮内部的风向朝着拒绝招安发展,这个时候叛徒肯定会焦急万分。因为一旦七星帮拒绝招安,他们便很难名正言顺地投靠燕朝,想要改变这个趋势,他们只能提前做些筹划——” 说到这儿,他心中一惊,急促地说道:“他们有可能对林帮主动手?” 陆沉的神情愈发满意,点头道:“没错。我之所以接受刺杀陈景堂的重任,便是配合林世叔将水搅浑,逼迫藏在七星帮内部的叛徒铤而走险,从而在伪燕决定用兵之前肃清隐患。” 谭正敬佩地说道:“这算是一箭双雕之策?” “大抵如是。” 陆沉面带微笑,继而谆谆道:“李承恩如今入锐士营担任校尉,他将来注定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没有趁此机会让你从军,并非有心偏颇,而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其实我更愿意留在少爷身边。” 谭正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然后正色道:“少爷吩咐便是。” 陆沉轻声道:“除开方才说的两个原因,我来河洛城还有两件事,其一是亲眼看看旧都的情形,弄清楚伪燕朝堂上的格局。其二便是整合织经司在北地的力量,为将来收复东阳路的大战做准备。我要你做的事情有些难,那就是学习织经司的行事手段,尽可能掌握隐秘力量的行动章法。” 他微微一顿,神色渐趋严肃:“我知道老爹在北边有不少耳目眼线,但是我不想他一直操心这些琐事,毕竟他春秋已高,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在不远的将来,我希望你可以扛起这份责任,建立一条只属于陆家的情报渠道。” 谭正心中涌起感佩之情,郑重地说道:“少爷放心,小人定然不会辜负此等信重。” 陆沉点了点头。 片刻过后,门外响起脚步声,旋即一位三十余岁的男子走进屋内,来到近前行礼道:“下官尹尚辅,见过陆都尉。” “尹兄不必多礼,请坐。” 陆沉抬手指向对面,同时在观察这位看起来貌不惊人的男子。 这座民宅是织经司在河洛城内准备的隐秘据点,陆沉在北上之前便从苏云青那里拿到详尽的北地谍网信息,尹尚辅便是这张大网中极其重要的一个节点,他负责河洛城周遭所有密探的居中联络。 尹尚辅道谢落座,说道:“下官已经接到苏检校的密令,会竭力配合陆都尉在北地的所有行动。” 陆沉开门见山道:“有劳尹兄,我现在需要伪燕朝堂半年来所有的重要消息,尤其是前任枢密副使陈景堂的情报。” 尹尚辅目光微凝,旋即不疾不徐地陈述起来。 最近好倒霉,硬盘报销了,目前还不知道能否抢救回来,里面的资料要是丢了我会心痛好久。不过不影响我码字,我现在就是用系统盘打开电脑码字中~ 167无关风月 九锡广陵春雨167【无关风月】“去年秋天,陈景堂因为战事指挥不利遭到大规模的弹劾,御史们的弹章如雪片一般飞进伪燕皇宫。起初他还想为自己辩解,伪燕皇帝亦是犹豫不决,因为时任枢密使刘鄩年过六旬,前几年便再三乞骸骨告老归乡,若是陈景堂被褫夺军职,伪燕军中会出现短暂的权力真空。” 尹尚辅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带着几分拘谨之色。 其实这也是身处异国他乡的密探常见的姿态,他们在这样一个步步惊心的环境中,不能有丝毫懈怠大意的时刻,或许只有在夜深人静入眠之时才能稍稍放松。 这一刻陆沉不禁想起一件往事,倘若当初他答应苏云青的提议,以暗谍的身份潜伏在北燕境内,恐怕也会像眼前的男子一般,浸淫在阴暗风云之中,终日难见阳光。 他心中暗自感慨,面上古井不波地说道:“我没有记错的话,陈景堂在去年十二月便被罢官去职?” 尹尚辅答道:“是的。起初伪燕皇帝将那些弹劾的奏章留中,但是后面发声的人品级越来越高,直到尚书左仆射王安在朝堂上质疑陈景堂的责任,陈景堂愧不能自制,伪燕皇帝也只好将其罢官去职。” “王安……翟林王氏的家主?” “正是此人。” “陈景堂被罢官之后,这段时间里可曾公开表露过怨望之意?”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陈景堂嘴巴很严实,但从他的日常举动来看,他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此人以前严谨自持,轻易不肯踏足风月之地,然而这几个月他时常流连于太平坊内的勾栏瓦舍,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去一趟。” 陆沉陷入沉思之中。 于他而言,刺杀陈景堂的难点不在于这个人本身,如果只是单纯取他性命,陆沉甚至不需要离开宝台山,只要派人通知织经司在北地的人手,这件事办起来不算太难。 他之所以亲自来到河洛城,除了先前对谭正说的那些原因,还有一个深藏心底的计划。 如果能在陈景堂死亡这件事上做点文章,才能谋取最大化的利益。 良久之后,陆沉轻声说道:“我需要陈景堂的确切行踪,包括但不限于他什么时间离开府邸去往太平坊、沿途会经过哪些地方、最喜欢在哪家瓦舍驻足、会在外面停留多长时间、是否有看中的风月女子、是否有醉酒的习惯。尹兄,请你安排人手盯梢跟踪,尽快探明这些情报。” 尹尚辅应下,迟疑片刻后问道:“陆都尉,不知要如何对付陈景堂?” 他只知道面前的年轻男人是天子青睐的军中新贵,弱冠之龄便已是开国县男,统领数千精锐大军,却不知对方为何会出现河洛城,又怀着怎样惊人的任务。 若非苏云青早早便传来密令打过招呼,他决计不会这般爽快。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陆沉的安排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因为他必须对潜藏在河洛城内的织经司同袍负责。 其实陆沉一直在等他问这句话,此刻便回道:“尹兄可能不知,这两年伪燕察事厅在我朝境内肆意妄为,疯狂之举数不胜数。去年在淮州各地,察事厅的探子多次兴风作浪,甚至还妄图配合燕军奇袭广陵。战事结束之后,这些人仍然不知收敛,在京城试图通过杀死我进而引发我朝内部的矛盾。我在京城的时候,秦大人便说过察事厅太过嚣张,织经司必须要还以颜色。”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那块腰牌,放在尹尚辅面前。 看见这块腰牌后,尹尚辅仔细辨认,旋即神色微变,再度看向陆沉的眼神里平添几分敬畏。 陆沉继续说道:“如何还以颜色?我和苏检校商议过很多次,最后决定从伪燕朝堂上的纷争入手。陈景堂此前虽然是枢密副使,但因为枢密使刘鄩年老体衰的原因,他实际上掌着伪燕军权,因此才有资格指挥去年的战事。” 这番话半真半假,他和苏云青的确讨论过如何给北边制造一些麻烦,但并未具体到某个人身上,基本都是从大框架上出发。如果这次七星帮众人提出的目标不是陈景堂,他自然会有另外一番说辞。 尹尚辅在看见那块代表提举秦正本人亲临的腰牌之后,已经收起心底深处那抹不为人知的戒备,莫说他这个负责河洛一地的小小察事,哪怕是淮州检校苏云青在此,面对这块腰牌也必须尊重陆沉的建议。 他颔首附和陆沉的说辞,继而说道:“下官明白都尉的意思,陈景堂做了多年的枢密副使,在伪燕朝中必然有不少人脉。如今因为景朝庆聿恭的暗中推动,他不得不退出权力中枢,虽说表面上没有怨言,心里肯定藏着怨恨。” 陆沉颔首道:“大方向便是如此。因为庆聿恭强力的压制,伪燕重臣之间的矛盾暂时还没有爆发。所以我准备利用这个机会,在做好足够的铺垫之后,让陈景堂的死变成点燃这场大火的引子。” 尹尚辅心中轻叹,这位陆都尉好大的魄力,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在边境战事中脱颖而出。 他在脑海中快速整理着已经掌握的信息,继而尽量简洁地说道:“目前伪燕朝堂上,伪帝张璨基本不理会政务,大权悉数交予几位重臣,分别是尚书左仆射王安和右仆射虞荩臣、枢密使庞师古和副使郭言,其中右仆射虞荩臣算是唯一和景朝无甚关联的重臣。据下官所知,陈景堂在被罢官之前,和虞荩臣往来颇为密切。” 陆沉在北上之前做过功课,知道左仆射相当于南齐的左相,而右仆射则等同于右相,只是称呼不同而已。
换而言之,在北燕的权力中枢内,仅有右相虞荩臣还能勉强维持自我,其他三人与景朝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念及此,陆沉缓缓道:“除去陈景堂之外,我还需要伪燕满朝公卿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尹尚辅应道:“下官马上着手整理。” 陆沉微笑道:“尹兄可将这件事交给其他兄弟去做,你首先要摸清楚陈景堂的一举一动,最好能想办法安排人手接近他。” 尹尚辅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都尉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陆沉这时抬手指着肃立在旁的谭正,对尹尚辅说道:“他叫谭正,是我最信任的下属,为人机警办事老道。尹兄若不嫌弃,这段时间便让他帮你跑腿。” 尹尚辅能在河洛城这般危险的地方扎根,眼界自然不比寻常,顷刻间便明白陆沉这个安排的深意,当即恭敬地说道:“有谭兄弟相助,我等好似如虎添翼。” 谭正便见礼道:“在下岂敢当此赞誉,还请尹大人多多指教。” 尹尚辅温和一笑,旋即看向陆沉说道:“都尉最近这段时间住在此处,下官打算增派一些人手保护,不知可否?” 陆沉摇摇头,平静地说道:“一切如常便是,反正我不会离开这座宅子,不必横生事端惹人注意。” 尹尚辅眼帘微垂,暗生敬佩之意。 河洛城是天下第一等繁华所在,当初他来到这里的时候险些被城中热闹的景象迷花了眼,好不容易才打消四处逛逛的念头,然而眼前的年轻人将将二十岁,却能对此间风月无动于衷。 此等心性,委实与常人不同。 …… 宝台山,七星帮总寨。 在陆沉离去之后的几天里,明眼人都能感知到寨中的气氛紧张起来,山堂和雷堂的精锐好手四下出动,对各处进出要道严加看管,与此同时运进山中的粮草物资越来越多,渐有山雨欲来之势。 蒋厚明身为林堂堂主,执掌帮规奖惩大权,这个当口显然也容不得太过放松。 他在明面上表现得一如往常,唯有在入夜后回到自己所住的院落,眼中那抹忧虑才不再掩饰。 内院书房,蒋厚明靠在太师椅中,对面交椅上坐着名叫卢延光的心腹,长子蒋永怀则肃立一旁。 “这两天林溪有没有异常的表现?” 蒋厚明转头望着自己的儿子,不轻不重地问道。 蒋永怀心中有诸多疑惑,明明之前还不允许他去招惹林溪那个小娘皮,前日又突然让自己去无事献殷勤,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敢直言询问,只微微低头答道:“回父亲大人,林溪心情很低落,不怎么愿意搭理我。孩儿记得很清楚,陆沉到来的时候,林溪明显比往常更加喜悦,他离开之后林溪便愁眉紧锁。孩儿觉得,帮主、林溪和那陆沉的关系很不简单,似乎对帮中兄弟有所隐瞒。” 蒋厚明微微诧异,旋即便听卢延光赞道:“公子眼光犀利,见微知著。” 蒋永怀微露茫然之色。 “总算有了些长进。”蒋厚明神情淡然,不待猛然开心起来的蒋永怀开口,便挥手让他退下。 蒋永怀一头雾水地告退,蒋厚明望着卢延光说道:“如此看来,陆沉去刺杀陈景堂不是虚晃一招,但是林颉很显然是要用这件事做文章。还好有伱提醒我,倘若仓促命人将陆沉的行踪送给南边,肯定会被林颉抓个现行。” 卢延光谦卑地道:“查缺补漏本就是小人的职责。堂主,林帮主已经打定主意拒绝燕朝的招安,无论陆沉此行能否得手,他都会坚定地反抗燕朝。小人认为,必须要提前做好筹算,否则数万人被林帮主带进深山老林里,纵然官府大军齐至,短时间也奈何他不得。” 蒋厚明缓缓道:“按照那位郡主殿下先前的决定,最近肯定会有燕朝使者前来拜山。如今林颉让几大心腹前往各处分寨处理事务,倒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郡主麾下有不少顶尖高手与奇人异士,若能组织一个必杀之局,或许……” 卢延光眼神一亮,同时又有明显的紧张之色。 林颉可是江湖武榜第一人,一身横练功夫早已修习到刀枪不入的地步,更何况是在七星帮核心区域,想要谋划一场针对他的杀局何其困难。 故此,他不得不提醒道:“堂主,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蒋厚明眼中泛起一抹冷厉的寒光,幽幽道:“他既然决心要和燕朝为敌,那么我们便不能一直等下去,只要能杀死林颉和史长胜,其他人不足为惧,我可以轻易掌握七星帮的大权。” 卢延光本意只是尽到心腹的职责,并不会违逆蒋厚明的决定,想了想说道:“除了林颉和史长胜之外,林溪这丫头也要算在其中。她虽然年纪轻轻,武功却不弱于史长胜。” “我当然会考虑这一点。” 蒋厚明冷冷一笑,沉声道:“接下来你将我的人组织妥当,必须局限在可以绝对信任的范围之内,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林颉窃据帮主之位十五载,总不能任由他带着数万帮众走入绝境。” 卢延光站起身来,躬身应道:“小人遵命!” 168命运的纠葛 九锡广陵春雨168【命运的纠葛】河洛西城,卓园。 午后时分,庆聿怀瑾从小憩中醒来,白嫩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一对浅浅的梨涡,眉心带着几许慵懒如春风的气息。 她将对付七星帮的事情交托给王师道与李守振后,于前两天返回河洛,见了一些较为重要的人物,其中便包括北地绿林几个帮派的使者。 七星帮虽然是绿林帮派之首,其他诸如云浮寨、金沙帮等帮派的实力亦不容小觑,她当然不能只着眼于一处,必须要协调各方人手,尽量早日荡平燕朝境内的反对势力,为景朝下一步的计划打好基础。 庆聿怀瑾款款起身,净手洁面之后在侍女们的侍候下更衣。 她在外面行走的时候喜欢着男装,并非是要刻意扮做男子,只是觉得男装简便而已,甚至没有做过妆容上的修饰,以至于旁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女子身份。 片刻过后,她换上一件银丝墨雪茉莉对襟收腰宫装,一根雕花玉簪斜插云鬓,行动时莲步轻移,妩媚风韵天然而成。 来到廊下逗了一会学舌鹦鹉,庆聿怀瑾笑吟吟地走向园内东北角的水榭风亭。 她坐在阑干旁抬起纤纤玉手,一名侍女便恭敬地奉上青瓷盖碗。 “这敬亭绿雪味道不错,去和宫里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多准备一些。” 庆聿怀瑾浅浅尝了一口,旋即便将盖碗递回去。 侍女双手接过,柔声道:“是,殿下,奴婢稍后便去办。” 她当然知道郡主所言“宫里”是指燕朝皇宫,这种名为敬亭绿雪的茶叶是燕国朝廷的贡品。 庆聿怀瑾又用了两块点心,喂了一会池子里的鱼儿,才转头看向候在亭外的男子,淡淡道:“近前说话。” 男子年过三旬,名叫萧军,乃是她身边某一支隐秘力量的首领。 庆聿怀瑾的势力大概分为几方面,其一便是景朝派遣在燕国境内的几路大军,主帅皆是庆聿恭亲手带出来的大将,对这位郡主殿下自然礼敬有加,且在不损害景朝利益的前提下都愿意听从她的调派。 其二是明面上由王师道统领的察事厅,这十多年来景朝不断往里面掺沙子,有些人的身份已经为王师道察觉,还有一部分藏得很深,这些人早在几年前便被庆聿恭交到庆聿怀瑾手中。 其三是包括武榜第九典狂在内的江湖草莽,他们对于制衡民间各种势力可以发挥很好的作用。 其四便是由景廉族高手组成的核心护卫,萧军统率着其中一部分。 萧军身材魁梧面容刚毅,来到亭内一丝不苟地行礼。 庆聿怀瑾问道:“这段时间河洛城中可有异常?” 萧军垂首答道:“回殿下,朝堂上一应如常,坊间亦无风波。根据我们安插在政事堂和枢密院内的眼线回报来看,在先前的大规模调整后,燕国朝廷顺利进入平稳期,接下来只需要王爷选中的人按部就班掌控权力即可。” “虞荩臣那边不必操之过急,总得给这些老一辈留点体面,让他继续待在右仆射的位置上,也能安抚人心。” 庆聿怀瑾悠悠道,随即目光微凝:“陈景堂卸任之后可还安分?” 萧军道:“他没有对外表露过怨恨和不满,一味沉沦于风月场所,陈家子弟大多还算安分。” 庆聿怀瑾微露讥讽之色:“如此倒也罢了,这一次的大规模调整必然会引起燕国朝堂上的恐慌,陈景堂身为前任枢密副使,若只是买醉青楼不算什么,由他去便是。接下来这段时间,我的重心会放在北边那几个绿林帮派身上,河洛城只要不出现私下串联之类的异常,一般小事你可以自行斟酌处置。” 萧军应下,又稍显迟疑。 庆聿怀瑾见状便问道:“还有何事?” 萧军禀道:“殿下,南边传来消息,南齐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消失了。” “消失?”庆聿怀瑾微微蹙眉。 萧军道:“是的。自从去年此人获封锐士营都尉之后,他便一直在来安府城郊外的营地中操练士卒,但是从将近一个月前开始,此人便没有再出现过。我们的人本以为他偶感风寒深居简出,但是再三打探之后,发现此人的确不见了踪影。” 庆聿怀瑾默然不语,白皙的手指按在阑干木架之上。 虽然心里不愿承认,她也知道那个名叫陆沉的年轻人正在成长为大景的敌人。 在此之前,有资格被她视作大景朝敌人的南齐官员并不多,边军两位大都督自然算得上,曾经的镇北军都指挥使陈澜钰亦在此列,永嘉城里两位宰相也是,但这些人都是久经风雨的重臣,而陆沉只不过是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
偏偏这个年轻人的命很硬。 广陵城内发生的事情不必赘述,察事厅的密探在此人手上吃了大亏,后续战场上的厮杀也没能让陆沉殒命。 庆聿怀瑾重复道:“消失……最近南齐边军可有动作?” 萧军答道:“靖州都督府近来以稳固防线为主,淮州都督府则有调整兵力部属的迹象,重点是增加盘龙关的驻军,但也不排除这是萧望之在故布疑阵。大体而言,南齐边军并无明显的反攻打算。” 庆聿怀瑾眸光漠然,因为她很讨厌这种超出自己掌控的局面。 区区一个南齐都尉的行踪原本不至于让她放在心上,但是察事厅两名高手在南齐京城刺杀陆沉失败,又有先前那些纠葛,她对陆沉的杀心已经提升到仅次于萧望之和厉天润二人的层次。 忽然之间,她想起在官道上见过的那些人,以及离奇死在荒郊野外的二十余名手下,还有典狂所言凶手可能是消失多年的袖中乾坤尉迟归。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几件事冥冥中有所关联。 一念及此,她平静地下达一条命令:“你将察事厅内部存档的关于陆沉的记载整理妥当送过来,另外,派人去南齐淮州,将陆沉以及陆家的情况打探清楚,看看能否查到一些新的消息。” 萧军应道:“是,殿下。” 庆聿怀瑾摆摆手,萧军随即告退。 她缓缓靠在阑干上,右手撑着光洁如玉的下巴,凝望着池子里游动的鱼儿,喃喃自语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活得长久不是什么好事呢。” …… 南城那座外表普通的民宅内。 陆沉坐在书房大案之前,桌上摆放着厚厚几大摞资料,其中大部分上面都有他的标注。 织经司的办事效率还算高效,虽然迄今为止他们都无法打入北燕朝堂的核心区域,但在收集情报这一块做得颇有成效。 陆沉要做的事情不太容易,他得从这些复杂纷繁的情报中去芜存菁,分析出北燕朝廷的格局,以及大部分重臣的立场和人脉。 尹尚辅和谭正肃立于旁,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过后,陆沉放下一份文卷,捏了捏眉心,对尹尚辅说道:“目前我们在河洛城内有多少人手?” 尹尚辅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共八十二人,其中有十三人长期潜伏,明面上拥有伪燕朝廷的官身。虽然他们官职不高,但是提举大人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联系他们。” 陆沉微微颔首,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当初在淮州见过的顾勇和宁理。 等等,宁理…… 因为李玄安死在林溪手里,此人侥幸逃回北燕,据说没有受到惩处,反而得到王师道的重用,成为察事厅内部的重要官员。 沉吟片刻后,陆沉轻声道:“伱帮我去查一查一个名叫宁理的察事厅官员,注意小心谨慎,若事不可为则放弃,避免引起对方的察觉。” 尹尚辅颔首应下。 陆沉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目光停留在那份文卷上面的某个名字上,缓缓道:“此番被罢官去职,陈景堂心中必然有怨恨,关键在于要如何挑起他心中的怒火,同时又尽量避免我们的人被牵连。” 尹尚辅小心翼翼地说道:“都尉,陈景堂和伪燕新任枢密副使郭言向来不和睦,能否利用这个机会着手?如今景朝庆聿恭初步完成对燕国重要官职的调整,但郭言等人还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控一切,下官认为不妨挑唆陈景堂站出来,然后利用他在伪燕军中的人脉引发内斗。” “这个大方向没有问题,关键在于如何迈出第一步。从陈景堂的资料和生平来看,他不是那种敢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性情,否则这段时间他也不会沉湎于风月之地。”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看向文卷上的那个名字,面上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悠悠道:“子不孝妻不贤,世间大丈夫多半囿于此节。” 尹尚辅和谭正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领会到这句话的深意。 他试探地说道:“都尉之意,从陈景堂身边的人下手?” 陆沉抬手按在文卷上,食指指向那个名字,微笑道:“就让我们见识一下这河洛城的世家公子有几斤几两。” 那个名字叫做陈启福,乃是陈景堂的次子,据说文不成武不就,唯独在寻花问柳这件事上青出于蓝胜于蓝。 169请公子赴死 九锡广陵春雨169【请公子赴死】若论河洛城中消遣去处,自然首推太平坊内的青楼酒肆。 此间七楼九阁十五馆,无一不是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温柔乡,江南永嘉有色艺双绝的五大花魁,这里同样有数之不尽的人间风流。 华灯初上之时,位于太平坊东南角的雪凝馆内高朋满座,二楼回廊内的雅间尽皆爆满。 今夜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雪凝馆那位据说培养了很多年的清倌人欲寻一位入幕之宾,老鸨这两天送出去数十份烫金字帖,请往常相熟的贵客登门捧场,二楼雅间便是留给其中那些高人一等的权贵子弟。 这位清倌人名叫晏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擅歌艺,凭借一副妙嗓在河洛城内颇有几分名气,以前也曾得到不少纨绔的吹捧。 前任枢密副使陈景堂的次子陈启福便是其中之一,这两年他在晏秋身上砸了不下千两白银,也只能谈谈风花雪月,却无法更进一步。 这是京中各大馆阁的规矩,清倌人在招揽恩客之前都要自矜身份,所谓卖艺不卖身是也。 陈启福一方面是真心爱慕这晏秋,另一方面是不想动用强迫手段惹人笑话,因此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昨日接到雪凝馆的烫金字帖后,这位陈二公子喜上眉梢,今天傍晚便赶来此地。除了心急之外,他主要还是想提前敲打一下场内其他人,以免晏秋出场之后,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与他争抢。 晏秋名声斐然,想要一亲芳泽的人自然不少,京中又不缺豪富之辈,但是面对陈启福直白的威胁,大部分人只能赔笑应下。 陈景堂虽然被罢官,可是天子并未再加惩治,这位枢密副使好歹执掌燕朝军权多年,在朝堂和军中都有很深的人脉,一般人如何惹得起? 陈启福见到此情此景,脸上不由得浮现倨傲的笑容。 在他准备转身登上二楼之际,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陈启福循声望去,只一眼便脸色微冷,打消了上楼的念头。 四五人走进大堂,为首者身量颀长,穿着一袭华贵的月白长衫,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标准的世家贵公子姿态。 此人名叫郭义江,乃是现任枢密副使郭言的第三子,与陈启福年纪相仿,算是一个层次的纨绔。 早些年间,陈启福和郭义江因为父辈的关系互相看不顺眼,即便在大街上遇见也形同陌路。 几个月前朝堂震动,郭义江的父亲取代陈启福的父亲成为枢密副使,两家的关系更是瞬间降至冰点,这两位时常在京城各大消遣去处厮混的纨绔便成了仇人。 所幸只是口角几句,并未发生太过严重的冲突。 郭义江与他的狐朋狗友进来后,大堂内一众人等连忙起身见礼,谁都知道这位郭三少爷的父亲是朝堂上新晋红人,执掌着燕国数十万大军,岂敢有半分不敬。 郭义江唇边挂着矜然的笑意,对众人微微颔首,目光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陈启福,哂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陈公子今夜亦在此处。” 这几个月里两人打过不少嘴仗,陈启福又怎会忍气吞声,当即反唇相讥道:“郭三少不去陪着庞大公子搏戏,居然有时间来这雪凝馆闲逛,倒也难得。” 郭义江双眼微眯。 对方口中的庞大公子指的是枢密使庞师古的长子庞世明。 当初陈景堂虽然只是枢密副使,却因为枢密使刘鄩年老体衰不理军务的原因,掌握着枢密院的大权。如今的枢密使庞师古年富力强,而且在军中根基很深,郭言只能老老实实地担任副手,故此郭义江对庞世明颇为曲意逢迎。 听到对方讽刺自己,郭义江冷笑道:“我最近确实颇为忙碌,哪里比得上陈公子悠闲无事,更羡慕贵府门可罗雀清幽雅静。不过听说今夜晏秋姑娘梳拢之礼,郭某又岂能不来捧场。” 随着这番话出口,旁边一人亮出雪凝馆的烫金字帖,微讽道:“陈公子瞧着气不顺的模样,莫非是没有收到帖子?你早些说嘛,郭少爷这么心善,肯定会送你一张,又何必在这里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雪凝馆的老鸨一副欲哭无泪的姿态,其他贵客更是不敢吭声,只是乖乖在旁看戏,以免成为被迁怒的池鱼。 陈启福冷笑一声,淡漠道:“郭三少管好你的狗腿子,莫在此地胡言乱语,免得被人笑话。” 郭义江笑着摇摇头,随即向高台南面正中央的桌子走去,坐在此处的客人当即被撵到一旁。 陈启福原本想回二楼雅间,见状便带着伴当向前走去,在相邻的桌子旁坐下。 老鸨唯恐这两位权贵子弟又闹起来,连忙向他们赔罪,然后只听得丝竹之声扬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高台上的动静吸引。 大堂西南角的一张桌子旁,看似平平无奇的陆沉微微转头,冲旁边的尹尚辅递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颔首应下。 乐声陡然一停,陆沉抬眼望去,只见一抹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台上,宛如弱柳扶风,自有天然怯弱之风韵。 她穿着一身浅色的翠烟衫,下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随意戴上浅紫挽带,斜斜插着一支简单却不俗的步摇,眉心是一点朱砂,身姿绰约袅袅婷婷。 鸦黄半额,腰枝似柳,鬓发如云,淡扫娥眉,她微微转身之际,裙摆在空中划过一个美丽的弧度,又优雅地落了下来。
便如她的名字蕴含的清冷意境,甫一出场便让大堂内寂静一片。 陈启福定定地望着她,眼中的热切压根无法掩饰。 老鸨对着台下说了一大串恭维的吉祥话,直到陈启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连忙退到一旁,满含期待地说道:“诸位贵客,但凭心意,出价高者便可为晏秋姑娘梳拢。” “一千两。” 陈启福毫不犹豫地开口,压根没去看旁边桌上的郭义江,目光只停留在台上的美人面上。 晏秋那双含情的眼眸望向他,娇娇怯怯地矮身福礼。 其实今夜想要抱得美人归的人不少,但是先前陈启福已经打过招呼,这个时候跳出来与他相争无疑是当众打脸,更何况一千两不是小数目,再往上抬未免会被人当做冤大头。 陈启福满面志在必得之色。 便在这时,旁边响起一个令他厌憎的声音:“一千一百两。” 旁人不敢与陈启福争,郭义江却不会在意,毕竟如今他的父亲才是枢密副使,更何况今夜他来雪凝馆本就是受人怂恿,要将陈启福乃至陈家的脸面踩在脚底,彻底消解陈家在京中的影响力。 陈启福强忍怒意,冷声道:“一千五百两。” 郭义江悠然道:“一千六百两。” 陈启福扭头望去,郭义江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登时怒道:“姓郭的,伱今夜存心找不痛快?” “这倒奇了,许你陈公子以势压人,不许郭某拿银子砸人?你若是囊中羞涩,大可乖乖离去,何必在美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郭义江耸耸肩,对旁边人说道:“有些人连几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却以为自己能够横行京中,还以为自己仍旧是枢密大人府上的贵公子呢。” 众人哄堂大笑。 陈启福咬牙怒视,双手已然攥紧,一字字道:“三千两!” 堂内绝大多数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台上的老鸨更是险些晕厥过去。 雪凝馆在京中不算第一等,即便是在那些最顶尖的青楼花坊,清倌人也不值这么多银子,除非是被捧上云端的花魁,但是花魁也不会轻易梳拢。她们之所以身价昂贵,哪怕是聊天品茶也要收几十两银子,便是因为“清”之一字。 陈启福喊出的价格可谓是极其罕见。 郭义江依然无动于衷,淡淡道:“三千一百两。” 似乎无论陈启福出价几何,今夜他都要压过一头。 陈郭两家本就不对付,郭言取代陈景堂成为枢密副使更让陈启福心里嫉恨,这几个月的冲突亦积累了太多愤怒,此刻瞬间被点燃,他寒声说道:“郭义江,你存心与我作对是不是?” 郭义江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失笑道:“莫非你现在才看出来?” “陈公子。” 台上的美人忽地开口,哀切地说道:“公子请息怒,妾身担不起公子如斯厚爱。若因妾身之故,公子与人发生冲突,妾身万死莫赎。” 晏秋不说话还好,她这番话出口之后,陈启福猛然起身,旁边几名伴当亦是如此。 郭义江斜睨他一眼,不屑地说道:“陈公子为何这般沉不住气?我倾慕晏秋姑娘多时,你便割爱又如何?难道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了令尊?哦,我想起来了,令尊近来也时常出入风月之地,想必陈公子是为令尊寻觅美人?哈哈哈——” “找死!” 陈启福抓起桌上的茶壶朝那边砸过去,紧接着挥拳纵身而上。 郭义江其实早就防备着他出手,迅疾往后一仰躲开那个茶壶,然后站起身迎着对方的拳头。 两人的长随、伴当和狐朋狗友当即战成一团。 乱战之中,晏秋软糯糯的声音传进陈启福的耳中:“公子,公子停手吧,切莫伤着自己……” 陈启福哪里还听得进去,双眼泛红与郭义江厮打在一块,其他人亦是纠缠一处难分彼此。 老鸨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不过京中纨绔互殴倒也不罕见。 一时间桌椅板凳横飞,其他客人们纷纷躲避,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那张桌子旁早已空无一人。 在陈启福动手的刹那,陆沉便已起身离去。 大堂内人仰马翻,双方厮打得晕头转向,雪凝馆的茶壶和伙计们拼命地拦阻,却又拦不住这些身娇体贵的权贵子弟们。 没人注意到,伙计当中有一人趁着场面一片混乱,悄无声息地靠近扭打在一起的郭义江和陈启福。 片刻过后,忽然有人一声暴喝:“陈公子!” 混乱的场面仿佛突然间静止,所有人不敢置信地望着陈启福。 台上的晏秋双手微微颤抖。 陈启福艰难地低下头,只见自己的胸口出现一大滩血迹。 他又向前方望去,郭义江怔怔地站着,手中握着一把滴血的短刃。 场间一片死寂。 陈启福身体晃了晃,抬手指向郭义江,随后仰面向后倒去,耳畔传来老鸨惊恐且尖锐的叫声。 “杀人啦!” 170借刀杀人 第171章170【借刀杀人】 翌日清晨,皇城吉庆殿。 宿醉将醒的燕帝张璨靠在龙椅上,苍白的面庞上泛起一抹疑惑,微微眯眼望向殿中的几位重臣,不解地问道:“诸位爱卿,这么早入宫求见有何要事啊?” 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几无中气可言。 “请陛下为臣做主!” 一人向前两步,扑通跪在地上,语调凄凉沉痛,满含悲愤之意。 张璨微微一怔,盯着此人看了片刻,抬手揉了揉眼睛,诧异地问道:“陈卿家,你怎么来了?” 陈景堂虽然被罢官去职,但是身上国侯爵位仍在,皇帝以及两位新任枢密并未对他斩尽杀绝,因此他才有资格面圣称臣,昨夜那桩案子才能直达天听。 此刻听到天子熟悉的称呼,陈景堂当即老泪纵横,连连磕头,颤声道:“陛下,臣之子昨夜被人杀死,恳请陛下为臣做主,严惩凶手!” 张璨坐直了身体,环视其他重臣,逐渐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便问道:“陈卿家平身,究竟发生了何事?” 陈景堂谢恩站起,痛声道:“陛下,犬子陈启福昨夜在太平坊雪凝馆宴饮,与枢密副使郭大人之子郭义江发生口角,继而演变成互殴。若只是年轻人之间的纷争,臣也不敢呈递御前,然而郭义江在殴斗中持刃杀死犬子,令臣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璨双眼瞪圆,下意识看向另一边肃立的枢密副使郭言,但见他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泰然自若。 那边厢陈景堂继续控诉道:“臣接到消息后立马报官,谁知河洛府尹竟说这是犬子主动启衅,郭义江不过是自卫还击,顶多就是一个错手之罪,罚银千两而已。犬子死于非命,凶手却能逍遥法外,臣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恳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张璨只觉头疼,看向河洛府尹程昌华问道:“程卿家,可有此事?” 一位面白短须的中年文官躬身奏道:“陛下,确有此事。臣接到报案后便带着府衙班头前往雪凝馆,此时陈家二郎已经亡故。臣当即审问在场所有人,查明这场纷争是源于争风吃醋。昨夜雪凝馆的头牌清倌人晏秋行梳拢之礼,郭义江和陈启福因为这位清倌人相继竞价,一度达到三千两的惊人数额。” 张璨眉头紧皱,这些权贵子弟好大手笔,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便能一掷千金。 这一刻他心中烦躁愈盛,却又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程昌华目不斜视,不疾不徐地说道:“郭、陈二人先是斗富继而口角,陈启福用茶壶掷向郭义江,随即出手攻击,郭义江被迫反击,二人便厮打在一起,他们的伴当和长随亦如是,场面极其混乱。便在这个时候,郭义江不慎刺中陈启福的胸口,以致他流血过多不幸亡故。此案并不复杂,从始至终皆有目击者,郭义江并非蓄意谋杀,因而臣认为只能判错手之罪。” “你胡说八道!” 陈景堂双眼泛红,怒道:“犬子的伴当说得很清楚,郭义江从进入雪凝馆之后便蓄意挑衅,不断在言语中讥讽嘲弄,最后甚至当面辱骂本侯。当子骂父,此事岂能忍受?!哪怕到此为止,本侯都可以当做年轻人好勇斗狠,但是郭义江在厮打中掏出短刃刺中犬子的胸口,这分明是蓄意谋杀!” “咳咳,还请陈侯慎言。” 枢密副使郭言清了清嗓子,面上波澜不惊,镇定地说道:“本官想请教一下陈侯,郭义江和令郎往日素无仇怨,只有一些争风吃醋之类的小事,他为何要蓄意谋杀令郎?便是在陛下面前,你也不能颠倒黑白。” “本侯颠倒黑白?郭枢密休要血口喷人!” “本官顾念陈侯丧子之痛,有些话不愿直言相告。如今陈侯咄咄相逼,本官也只好就事论事。昨夜是令郎先出手伤人,郭义江只是自卫而已,而且那柄短刃并非他随身携带,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他手中。或许,是令郎欲行凶杀人,郭义江顺手夺过,混乱之中造成误刺。” “荒唐!犬子从未随身带过兵刃!” 陈景堂怒意勃然,然而郭言依旧无动于衷,淡漠地道:“说没带就是没带?本官也可以说,那柄短刃绝非郭义江所有。” “郭义江杀死陈启福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恳请陛下严惩凶手!” 陈景堂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再与郭言撕扯,转而对着龙椅上的天子一躬到底。 张璨踟蹰不言,陈景堂显然是希望以谋杀罪处死郭义江,然而姑且不论郭言在朝堂上的地位,这场互殴分明是陈启福主动挑起。 天子陷入犹豫,陈景堂脸上的悲痛之意越来越浓。 这时站在众人之首的中年文臣沉声道:“陈侯还请节哀。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斯人已去,终究要顾惜活着的人。郭义江杀人有错,可他并非蓄意谋杀,而是混乱之中错手杀人,其罪难恕但是情有可原。”
陈景堂抬眼望去,望着对方清癯的面容,心中登时愈发凄苦。 此人名叫王安,现为当朝宰相,一手执掌朝政大权。 他可以对郭言横眉冷对,面对王安时却只有浓浓的无力感。 王安轻叹道:“按国朝律法,杀人有六杀,即谋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戏杀,昨夜雪凝馆的案子在本官看来应该属于过失杀。依律,当判郭义江流刑。” 陈景堂咬牙道:“王相,犬子死不瞑目!” 王安摇摇头,淡淡道:“陈侯节哀。” 陈景堂向旁边看去,郭言眉头紧皱,显然不满意宰相的判决,只是出于敬重没有公开出言反驳。 他又望向龙椅上的天子,只见张璨点头道:“王相之断较为妥当。陈卿家,事情已经发生,还望你能节哀,朕委实不能让郭枢密的儿子赔命,这不合大燕律法。” 陈景堂的面色由红转青,直至苍白。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朝着张璨大礼参拜,口中喃喃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随即起身向殿外走去,背影无比苍凉。 殿内诸位重臣收回目光,心思各不相同。 郭言自然有些不满,昨夜血案并非他的儿子倚强凌弱,分明是陈家次子主动挑事,被杀只怪他学艺不精,勋贵府邸出身的纨绔怎能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王安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缓缓道:“郭枢密,陈侯虽然不在朝堂,但他毕竟做了七年的枢密副使,在军中故旧颇多。此番他死了一个儿子,朝廷必须要给一个说法,令郎至少这段时间得吃些苦头。” 郭言垂首道:“王相教导,下官谨记在心。” 王安微微点头,又对张璨说道:“陛下,臣告退。” 张璨捏了捏眉心,倦意涌上心头,便挥手道:“那便散了吧。” 一场短暂的朝会就此结束,没人注意到一名太监悄悄来到宫门附近,对某个禁军将领耳语一番,随即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到卓园。 萧军一五一十地复述着,从陈景堂的痛诉到最后王安的决断,没有任何遗漏。 庆聿怀瑾坐在窗前,凝望着庭院中的碧绿之景,片刻后问道:“你怎么看待此事?” 萧军回道:“殿下,王相的处置不过不失,其实最好还是将郭义江明正典刑,毕竟他执刃杀人之事证据确凿。但是考虑到郭言履任枢密副使不久,急需在朝堂和军中建立威望,这般处置倒也能说得过去,就怕陈景堂心中愤恨难以消解,此人终究还是有一些影响力。” 庆聿怀瑾轻声道:“我问的不是朝中重臣的反应,而是昨晚发生在雪凝馆的命案。” 萧军道:“殿下,昨夜得知此事后,我们的人便已经查清原委。陈启福和郭义江都接到雪凝馆的请帖,而且他们以前也曾多次去那里消遣,对头牌清倌人晏秋颇为喜爱,再加上郭陈两家先前的恩怨,他们在雪凝馆发生冲突很正常。” “是么?”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地笑了笑,悠然道:“那柄短刃为何会出现在郭义江手中?” 萧军道:“小人问过郭义江,他说当时场面十分混乱,他眼中只有陈启福一人,那柄短刃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他手里,而且刚好插进陈启福的胸口。小人怀疑,他有可能是想脱罪才编造出这等谎言。” 庆聿怀瑾微微摇头,眸中泛起一抹冷色:“这是一次不太高明却卓有成效的借刀杀人。郭义江身边的长随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挥刀杀死陈启福,更何况将罪名推到郭义江身上。即便事后郭义江辩解那把刀与他无关,蒙受丧子之痛的陈景堂也不会相信。” “像郭义江和陈启福这种纨绔子弟,虽然上不得台面,却最懂得趋利避害。一时恼怒动手打人实属寻常,可是拔刀杀人?他们哪有这样的勇气。” 庆聿怀瑾唇边微露讥讽,后背靠在太师椅中。 萧军心中一凛,低声道:“殿下之意,这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陈景堂疯了,用献祭自己儿子的性命来博取故旧世交的同情与支持,试图以此来重返朝堂。” 庆聿怀瑾轻笑一声,面色转冷:“其二,南边织经司的人按耐不住,想要报复这一年来察事厅在淮州的所作所为。” “织经司……这般说来,淮州陆沉的消失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萧军神色凝重,因为他知道先前察事厅在淮州处处受挫,陆沉在其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庆聿怀瑾点点头,轻声道:“你去办几件事,看看这桩命案背后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萧军正色应道:“是!” 171人固有一死 九锡广陵春雨171【人固有一死】陈启福之死在河洛城内极快地传扬开来,随即便引得世人议论纷纷。 黎民百姓将这桩案子当做闲暇时的谈资,一部分勋贵大臣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对于生活在燕国境内的部分权贵而言,他们心中有种极其别扭的情感,不敢公然与景朝敌对,却又希望有朝一日不再成为傀儡。 七年前那场反抗被掐灭在萌芽中,参与谋划的几位重臣阖族皆丧,从那之后便是无尽延绵的沉默,而陈景堂作为燕朝立国之初的老臣,某种意义上便是这些权贵心里的旗帜。 如今的南齐内部势力盘根错节,北燕朝廷亦不遑多让,大体上可以分成心向景朝和渴望自立这两部分。当然也有一些人还残留着做回齐臣的幻想,这些人隐藏得极深,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暴露便会抄家灭族。 刘鄩辞官、陈景堂被罢免,庞师古和郭言在宰相王安的支持下掌控枢密院,很多人逐渐意识到燕朝被景朝彻底消化已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难怪传闻天子近来愈发沉湎酒色之中…… 陈启福死后,位于西城的陈家大宅挂白发丧,倒是有不少人前往吊唁。 譬如某某大人,某某爵爷,大多曾经或者现在依然掌握着一些权力,虽然谈不上位高权重,但若是联合起来亦不容小觑。 他们对陈景堂表示慰问,有人会停留一阵,具体谈了什么无从得知。 燕国朝廷对此事的反应也很快,宰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联名奏请天子,判杀人凶手郭义江流放三千里,发配到西北边境上的平远军城,同时对陈家加以抚恤,不仅免去陈景堂在去年战事中的罪责,还特地荫封了陈启福一个官职。 这样的处置或许在普通人看来已经相当果断,但是局内人却只能暗暗摇头,谁不知道西北边军是枢密副使郭言发迹之处,将郭义江流放到那里无异于享福。到了郭言的地头上,谁敢让这位三少爷艰难度日? 不过是换个地方逍遥罢了。 说到底,陈景堂虽然还没有人走茶凉,但他终究已经不是枢密副使,朝堂上几位大人物若非希望维持朝局的稳定,多半连这种惩处都不会做出。 随着前往陈家大宅吊唁的官员数量逐渐增多,一股无形的风波正在汇集。 “殿下,这四天以来所有前往陈府吊唁的官员名单已经记录,察事厅那边已经派出专人盯梢这些官员。” 卓园花厅,萧军毕恭毕敬地禀道。 庆聿怀瑾凝眸望着窗外昏暗的天色,淡淡道:“你说敌人下一步棋会如何走?” 萧军思忖片刻,缓缓道:“小人认为,倘若雪凝馆命案确为南齐织经司所做,他们下一步便是利用这件事在城中蛊惑人心。” “蛊惑人心……如何蛊惑?” “譬如宣扬大景会吞并燕朝,以此引发权贵与百姓的恐惧之心。” 庆聿怀瑾默然不语,良久才说道:“你去通知王相和察事厅协领,让他们密切关注城中各处。翟林王氏是北方地头蛇,他们在民间拥有极大的影响力,这个时候必须要让王家出面配合,另外——” 萧军静静地望着。 庆聿怀瑾摇摇头道:“罢了,郭言这厮肯定舍不得他那个宝贝儿子的性命。” 萧军心中一震,这才知道郡主殿下是想用郭义江的命来平息这件事的影响。 见庆聿怀瑾改变主意,萧军便应道:“小人领命。” 他匆匆告退,庆聿怀瑾稍稍舒展双臂,眉眼间浮现几分倦色。 她这段时间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收服北方几个绿林帮派之上,相较于河洛城里的风波,这件事才是真正要紧的重任,唯有肃清北地已经渐具规模的反抗势力,将来大军南征之时才有一个稳固的后方。 陈启福之死有些影响她的精力,尽管她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南边织经司的手笔,短时间内却没有足够详尽的线索。 入夜之后,庆聿怀瑾随意用了些点心,继续翻阅最近的卷宗密报。 “殿下,萧大人又来了。”一名贴身侍女轻声禀报。 庆聿怀瑾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天色,旋即眉尖微微蹙起,颔首道:“让他进来。” 萧军快步走进花厅,来到跟前单膝跪下请罪道:“殿下,晏秋逃了。” 厅内一片寂静,唯余外面的虫鸣之声。 庆聿怀瑾沉吟道:“逃了?” 萧军满脸愧色,垂首道:“殿下先前便提醒过小人,如果这件事是南齐织经司所为,这位名叫晏秋的清倌人很可能是细作,故而小人布下圈套陷阱。但是……没想到等下面的兄弟发现不对劲,进入晏秋的房间查看时,其人已经消失。他们仔细查找后,在房内角落发现一处密道,出口通往雪凝馆西边相邻的酒肆。” “也就是说,晏秋的确是南齐织经司的人。” 出乎萧军的意料,庆聿怀瑾并未动怒,语气飘忽地说道:“这果然是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你马上去办三件事。” 萧军肃然道:“殿下请吩咐。” “其一,伱连夜去一趟郭府,告诉郭言杀人偿命方为正理。陈景堂虽然被罢免军职,但他终究是燕朝元老,这时候只需要郭义江受死,陈景堂平息怒意出面表态,城内就能安稳下来,南边的阴谋便不攻自破。”
“是。” “其二,转告我朝三位将军,让他们做好随时掌控局面的准备。但是,若非万不得已,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不希望父王的谋算最后还是要靠屠杀来完成。如果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得对城内用兵。” “是。” “其三,明早太阳升起之后,各处城门加强守备力量,严查进出城门人等。另外你让察事厅加紧对织经司细作的查捕。” “小人领命!” 萧军拱手应下。 …… 夜色泠泠,万籁俱寂。 陈府满宅挂白,哀切之景随处可见。 子夜时分,内书房中。 陈景堂枯坐案前,木然地望着前方。 仅仅数日时间,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然雪落青山。 丧子之痛、对天子和朝廷的失望、对郭言以及景朝的愤恨,犹如虫蚁一般不断吞噬着他的内心。若非还存有几分理智,他肯定会联络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与那些人拼个鱼死网破。然而每每想到景朝的强大,那位战无不胜的元帅庆聿恭,以及驻扎在河洛城外的景朝老卒,他的勇气便只能化成无尽的恨意。 门外响起脚步声,陈景堂沉声道:“滚。” 这声音并未停下,直入房中,陈景堂满面冰寒地转头,却看见一名略有些眼熟的仆人当先走进来,后面又跟着两人。 一名年约三旬的男子,平静地打量着书房内的陈设。 一名五旬左右的中年男人,双手负在身后,神态无比从容。 陈景堂心中涌起荒谬的情绪,喝道:“你们是——” 仆人身形一闪便来到陈景堂身旁,如鹰爪一般的手指按在他的喉结上,后面的话便被堵了回去。 三旬男子好整以暇地搬来一张交椅坐在他对面,中年男人则负手走到书架旁,颇为悠闲地拿起一本典籍翻开。 坐在对面的男子温和地说道:“陈大人别害怕,请不要大声喊叫。容我介绍一下,这位在看书的前辈乃是袖中乾坤尉迟归,位列江湖武榜上册第八,草莽之中的绝顶高手。” 陈景堂略感晕眩,他知道一些江湖中的事情,却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自家府上。 男子又指着他身旁的仆人说道:“大人应该眼熟此人,毕竟他化名崔福在你府上潜伏数年之久。他真名叫做严炯,大齐淮州清流府人氏,乃是我朝织经司密探。今夜能够顺利潜入陈府,并且知道大人这几天都会夜宿书房,全赖严炯之力。” 陈景堂大惊失色,然而还没等他异动,严炯按在他喉结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提醒道:“大人稍安勿躁。” 男子微微一笑,伸手剥下自己的胡须,又用力揉了揉眼角,随即便见一张二十岁左右年轻俊逸的面庞出现在陈景堂视线里。 他平静地说道:“我叫陆沉,现为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陈大人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何止听过? 陈景堂这一刻脸上神情之复杂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他之所以落到眼下这般境地,根源虽然是景朝想要洗牌燕国朝堂势力,可如果没有去年边境战事的惨败,王安和庞师古等人也没办法那么快遂愿,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力求迂回。 然而去年他被南齐边军百般戏弄,广陵之战和青峡之战接连大败,后面更是丢掉沫阳路近半疆域。若非他这些年为燕朝效力劳苦功高,若非他在朝堂和军中都有很深的人脉,又怎会只是罢官这么简单,说不定会被抄家灭族。 萧望之和厉天润自不必提,最让陈景堂无法释怀的便是南齐那些战略竟然出自一个年轻人之手。 害他一生努力付之东流的罪魁祸首,此刻竟然出现在他眼前。 陈景堂努力平复着心境,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出现在河洛城!” “承蒙大人夸奖。” 陆沉神情淡然,继而道:“不过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相比,来河洛城转一圈委实不算什么。” 在他亮明身份之后,陈景堂便有了不详的预感,强装镇定地说道:“你想做甚么?” 陆沉喟然道:“令郎不幸去世,大人心里肯定很悲痛,但如今却非沉湎苦痛的时候。景朝吞并燕国之心昭然若揭,等到他们彻底掌控军方大权,只需要庆聿恭一声令下,北地归于景朝便会成为现实。” 陈景堂领悟到对方的想法,目光渐渐冰冷。 陆沉不以为意地说道:“令郎去世之后,河洛城内风波骤起,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给景朝当狗。但是这还不够,只有出现更加令人心惊的鲜血,才会让那些权贵门阀回忆起景朝的残暴。十多年前北地白骨累累的景象,不应该被世人遗忘。” 陈景堂沉声道:“你想杀我?” 陆沉轻舒一口浊气,不轻不重地说道:“没错,不过在杀你之前,还有一件事希望陈大人能帮忙。” 陈景堂不怒反笑,一字字道:“你要杀我,还要我帮你做事?” 陆沉点了点头,温言道:“大人莫急,且听我细说。” 陈景堂满眼嘲弄之色,冷冷地望着这个年轻人。 172荣华照当年 第173章172【荣华照当年】 陆沉问道:“陈大人是河南路东明人氏?” 陈景堂漠然道:“是又如何?” “这次我来河洛城假冒的身份便是河南路行商,说起来咱们倒也有些缘分。” 陆沉这般套近乎的方法略显粗疏,陈景堂干脆不再理会,虽然眼下他受制于人,连大声呼救都做不到,但好歹掌握军权多年,还不至于在一个年轻人面前表现得惊慌失措。 “听闻陈大人年轻时胸怀大志,投身边军奋发向上,曾有过率军进入宝台山围剿七星帮的经历,也曾领兵在边境对抗景朝骑兵。无论坊间对你评价如何,我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当年那位曾与景人死战不退的陈将军,缘何甘愿仰人鼻息,成为景军屠戮北地百姓的帮凶?” 陆沉对陈景堂的生平信手拈来,显然做过非常详细地了解。 陈景堂目光微沉:“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沉稍稍调整着坐姿,轻叹一声道:“我在想,如果没有十八年前那场针对杨大帅的冤案,没有燕子岭上八千沙州土兵殒命的壮烈,元嘉之变未曾发生,或许陈大人就不会成为伪燕的枢密副使,而是一如当年那般继续做着大齐的忠臣良将。” 陈景堂苍老的面庞上泛起几分怅惘之色,自嘲道:“既然你已知情,又何必再问?今日落在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也不必故作姿态。” 陆沉摇摇头,淡然道:“我只是想告诉陈大人,一时行差踏错不算什么,只要懂得改弦更张,将来青史之上总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评价。” 陈景堂领悟他话中深意,忍俊不禁道:“你竟然认为南齐可以击败景朝数十万大军,卷土重来收复旧山河?” “为何不可?” 陆沉微微挑眉,继而说道:“去年的战事已经证明齐军和景军在实力上并无太大的差距,无论是大齐边军这十年来厉兵秣马日益强大,还是景军坐吃山空已非当年那支纵横南北的精锐雄师,至少我们已经具备和景朝在战场上一决雌雄的能力。” 他压根没将燕军计算进去,陈景堂却没有反驳的底气。 在淮州和靖州两处战场上,燕军的表现大抵可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陆沉继续说道:“想必陈大人听说过我朝去年岁尾发生的变动,天子大力封赏边军将士,又在江北之地新设四军。萧、厉两位大都督受封郡公,此为大齐数十万军队的表率,他们也将成为北伐的主心骨,带领边军一路反攻。故此,我对大齐收复故土的信心很充足。” “可是你说的这些终究与我无关,这世上有个词叫做覆水难收。” 陈景堂此刻的表情格外沉重,言下之意他已经做了十多年的燕臣,和景朝有着牵扯不断的关联,即便陆沉所言会成为现实,他也必然是被南齐清算的对象。 “不,现在摆在你面前还有一条路。” 陆沉双手拢在腹前,正色道:“雪凝馆的命案发生之后,河洛城里有很多人同情陈大人的遭遇,但是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足够惨烈的地步,因此这种同情很快会被时间抹平。如果陈大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警醒那些人,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人生出反抗景朝的信念。” 陈景堂沉默片刻,幽幽道:“你指望这城里的人反抗景朝?” 他的声音里满是嘲讽之意。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陈大人,何必囿于当年不肯向前看?” 陈景堂抬起头问道:“何意?” 陆沉道:“将时间推移到十四年前,那时候只有齐人和景人之争,很多人直到现在都还有这种思维惯性。可是莫要忘了,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一部分人形成新的观念,我指的便是这座城里的燕人。包括陈大人在内,你们肯定不愿意回到大齐的治下,可难道你们就心甘情愿成为庆聿恭的奴仆?” 陈景堂心中的答案不言自明。 当年燕国之所以能建立,一方面是景朝自身缺少足够的官员治理北地,另一方面则是还有相当多的反抗势力存在,包括翟林王氏这些门阀世族,如果没有一个缓冲的余地,北地将会一片糜烂。 陈景堂便是因此逐渐登上高位,可他不像王安那般铁了心投靠景朝,心里仍然保留着一些念想,所以被景朝视为必须赶出朝堂的对象。 良久之后,他语调艰涩地说道:“我若自尽,陈家数十口岂不是会成为王安和郭言等人泄愤的对象?” 他当然明白自己一死可能会造成的影响,有很多人躲在暗处看着雪凝馆命案的后续,这些天他也听到一部分故交世交隐晦的暗示,虽然大家明面上都将矛头指向郭言这等禽兽,实则是在反抗景朝的野心和企图。
他一死,河洛城内必然会乱成一锅粥,届时王安等人头皮发麻之际,说不定就会拿陈家出气。 陆沉笃定地说道:“陈大人一叶障目,忧虑过甚。令郎被郭义江刺死之事已经引发太多人的关注,这个时候大人再愤然以死明志,莫说王安和郭言等人,便是庆聿恭本人亲临,他也不敢动陈家人一根寒毛。” 他微微一顿,正色道:“景朝囿于种种原因定下逐步吞并北地之策,景帝和庆聿恭花费十多年才能逐渐看到曙光,他们怎能忍受功亏一篑?若是再对陈家人下手,只会让世间军民想起十多年前的血泪,北地维持十年的承平假象立刻会被打破,这是景帝绝对无法接受的结果。倘若他被迫要杀光北地数千万百姓才能统治这片疆域,又何必浪费这么多年?” 陈景堂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因为这一切推断成立的前提是他今夜便要死去。 只有极少数人面对死亡才能做到面无惧色。 他抬眼望着对面那张俊逸的面庞,不由得感觉到岁月沧桑之意,喃喃道:“你本可以直接杀了我,再伪造成自杀的假象,无论那些人能否查出古怪,他们都洗不清嫌疑。我若是自杀,自可挑起北人的怒火,我若是被杀,除了景朝权贵又有谁敢这么做?” 陆沉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旋即平静地说道:“我今夜来此之前便做好了两种准备,如果大人不屑与我详谈,我便在最短的时间里送你上路。如果大人愿意谈,那我希望你不带遗憾地走,另外还请你帮我写一封书信。” 陈景堂不解地问道:“什么书信?” “遗书。” 陆沉干脆利落地说着,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陈景堂手中。 尉迟归此时放下书卷,转身望着陈景堂。 信纸上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大意便是以陈景堂的口吻陈述自己胸中愤恨之情,敬告后来人不要为虎作伥,如果任由景朝吞并消化北地,他今夜之死便是绝大多数人的下场。 然而陈景堂脸上却泛起浓重的诧异之色,首先这封信的开头是写给燕朝右仆射虞荩臣,其次书信的用词和字迹几乎和他本人大致相同,一般人肯定看不出区别。 换而言之,南齐织经司早就在暗中模仿他的一应风格。 陈景堂转头望向身旁的严炯,压根没有在意距离自己咽喉仅有一丝缝隙的手指。 严炯歉然道:“陈大人莫怪,我的职责之一便是模仿你的笔迹。” 陈景堂自嘲地笑笑,没有对这个藏在自己身边的南齐密探多说什么,转头望着陆沉问道:“所以你想让我亲自写一封类似的信?” 陆沉颔首道:“是的。” “其实你不需要冒这个风险,让人杀死我再抛出这封伪造的书信,最后达到的效果相差不大。” 陈景堂心中百折千回,语调萧索落寞。 陆沉淡然道:“陈大人执掌伪燕军权多年,算是江北之地数得上的人物,我不希望你的死存在太多破绽,继而无法造成足够轰动的影响。当然,如果大人不愿与我合作,我肯定会执行第二套方案,效果差一点亦无所谓。” 陈景堂捏着信纸,沉默良久之后忽然问道:“我问你,我儿陈启福之死和南齐织经司有没有关系?” 摇曳不定的烛光中,他死死盯着陆沉的双眼。 陆沉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沉静地说道:“令郎之死与织经司无关,亦与陆某无关。” 陈景堂缓缓闭上双眼,又道:“你能否答应我,将来亲手杀死郭言和王安二人?” 陆沉应道:“可以,只要他们在我出手之前还活着,我必定亲手杀死这两人,若违此誓,天弃之!” 陈景堂露出一抹似哭似笑的表情,缓缓道:“我死后,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人挺身而出反对景朝?” 这一次陆沉思忖了片刻时间,坦然道:“我不敢保证,但是织经司一定会利用大人的死做文章,不会让景朝的图谋轻易得逞。” 陈景堂睁开双眼,流露出几分对人世间的眷恋,又化作一片凄冷之色,旋即点头道:“请拿纸笔来。” 约莫一炷香后,陆沉将那封崭新的书信交予严炯,又看了一眼已经悬梁自尽的陈景堂,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入黑夜。 173逼宫 九锡广陵春雨173【逼宫】日上三竿之时。 卓园内人人屏气敛息,行走时尽皆踮着脚,唯恐发出太大的声音惊扰到那位贵人。 萧军面色沉郁地走进偏厅,身边还跟着一位三旬左右的年轻官员。 二人行礼之后,他当先说道:“殿下,这位是刑部司刑郎中温观。” 庆聿怀瑾倦眼微抬,问道:“陈景堂的死因查清楚了?” 温观不敢与她对视,低头恭敬地说道:“回殿下,查清楚了。经由三名老道仵作联手查看,又有宫中三位太医在旁监督,王相、虞相、庞枢密、郭枢密尽皆在场旁观,确定陈侯乃是悬梁自尽而亡。陈侯自尽的时间大概在半夜子时前后,遗体上没有任何异样痕迹,也无被人胁迫的迹象。” 庆聿怀瑾淡漠道:“你确定?” 温观应道:“下官确定。殿下,自缢和勒死的伤痕完全不同,没人能伪造这种死亡方式。如果陈侯是被人强行吊在房梁上,不可能没有留下一丁点挣扎的蛛丝马迹。” 庆聿怀瑾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摆了摆手,温观便行礼告退。 萧军有些担心地望着郡主殿下。 自从陈启福糊里糊涂地死后,她便已经察觉到这件事可能是南齐织经司所为,于是立刻做出一系列对应的安排,甚至在昨天晚上下定决心逼迫郭言交出郭义江,让其偿命继而弥补陈景堂,从而消弭城内那股逐渐成型的风浪。 然而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行事毫无章法,在察事厅密探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直接逼死了陈景堂。 庆聿怀瑾左手搭在桌沿,右手揉了揉眉心,缓缓道:“这件事会很麻烦。” 陈启福之死还可以归为纨绔子弟争勇斗狠,但陈景堂身为燕朝国侯、前任枢密副使,如此突兀且悲愤地在府中自尽,后续会造成的影响难以衡量。 萧军沉声道:“殿下,昨夜我们布置在陈府外围的眼线悉数昏迷,对方没有下死手。” 近来城内暗流涌动,察事厅的人手大多被派去监视那些前往陈府吊唁的官员,萧军便让自己麾下的人在陈府外面看守,然而昨天晚上这些耳聪目明的眼线没有一个人发出警告,足以证明出手的人是顶尖高手。 “袖中乾坤尉迟归。” 庆聿怀瑾端起桌上的青瓷盖碗饮了一小口,缓缓道:“此人竟然投靠了萧望之,这次随行陆沉左右,负责保护这个年轻都尉的安全。只可惜这个消息来得有些迟,若是昨天下午能到,陈景堂不一定会死。” 萧军心中微凛,从殿下的话锋中可知,昨夜去往陈府逼死陈景堂的必然是陆沉和尉迟归。 一念及此,他皱眉说道:“殿下,要不要大索全城搜捕陆沉?” 庆聿怀瑾摇头道:“没有必要了,观陆沉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他既然敢冒险逼死陈景堂,得手之后必然连夜潜逃出城。你稍后调一部分高手出城往北,朝着河南路的方向沿途追击,看看能否瞎猫撞到死耗子。” 萧军连忙领命。 庆聿怀瑾沉默片刻,凝眸道:“告诉王安,安抚陈氏一族,断不可再生事端,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欺凌对方。让他奏请燕帝,加封陈景堂为国公且厚葬之,择一子承继爵位。” “是,殿下。” “第二,从察事厅取来陆沉的画像,全境通缉此人,其首级可换黄金万两,封万户侯。若能提供此人准确的行踪,赏黄金百两,授六品官职。至于通缉的理由,可言明此人谋刺陈景堂。” “是,殿下。” “第三,传信给李守振和王师道,让他们继续招安七星帮,并且按照原定计划施行斩首之策。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让河洛城躁动不安,我们必须要还以颜色。” 萧军恭敬地应下,他知道殿下这是连消带打,一方面尽可能平息陈景堂自尽引发的暗流涌动,另一方面将这件事推到陆沉为代表的南齐细作头上。 庆聿怀瑾起身缓步行至窗前,望着明媚的阳光,脑海中涌现一连串的回忆。 刺杀默山科的北地游侠菩萨蛮,广陵城外和陆沉并肩作战的年轻女子,消失多年突然出现的尉迟归,东阳路境内惨死的二十余名手下,乃至这段时间河洛城里的风波。 “你来北地是想帮助七星帮解决眼前的危机?看来林颉和伱们陆家渊源很深。既然如此,我会彻底剿灭七星帮,让林颉和林溪这对父女死在你面前,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送我的大礼?” 庆聿怀瑾轻声自语,贵气盈盈的丹凤眼中泛起一抹冷冽的寒光。 在这位难得受挫的永平郡主暗暗发狠的时候,河洛城北面六十余里的偏僻小路上,数骑快速奔行。 他们昨夜通过提前买通的守城士卒,从高耸的城墙上坠索而下,在城外某处取回坐骑之后,便一路往北疾行。
午后,众人在树荫下短暂歇息,尉迟归抬眼望着小心仔细吃干粮的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昨夜陈景堂问及陈启福之死的时候,我本以为你会直言相告。” 陆沉将干粮咽下,轻声道:“其实他心里清楚,陈启福的死过于蹊跷,必然会和外人有关。前辈突然提起此事,是觉得我太过卑鄙无耻?” “确实有点这方面的感觉。” 尉迟归神色坦然,随即说道:“然而陈启福身为纨绔在河洛城内横行霸道欺压良善,他不该死谁该死?陈景堂执掌伪燕军权多年,死在他军令下的大齐边军将士成百上千,他不该死谁该死?他们是你的敌人,对待敌人自然要不择手段,如果你连这点阴狠都拿不出来,我不认为你将来有资格继承萧大哥的衣钵。” “如果他不问我便不会说,他那样问无非是求个安心,因为他知道无论最终他是否答应,我都不会让他见到今天的阳光。” 陆沉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前辈,我们该赶路了。” 尉迟归微微颔首,一边走向坐骑一边说道:“从今天开始,你若感兴趣,可以跟着我修习尉迟家十六式散手。” 旁边一直默默倾听的谭正眼神发亮,面上泛起喜色。 陆沉微微一怔,随即向尉迟归躬身一礼:“多谢前辈不吝赐教。” 尉迟归面带微笑踩镫上马,悠然道:“先赶路,我知道你很想马上回到某人身边。” 这位前辈真是…… 陆沉无奈地笑笑,翻身上马往北疾行。 …… 七星帮总寨,议事厅内的气氛极其沉闷。 两天前,燕国朝廷的使者抵达山门,这位名叫柳敬之的年轻官员极有胆气,孤身一人经过重重下马威依然面不改色,最后站在议事厅内面对一众江湖大豪,泰然自若地宣讲燕朝招安绿林的种种优厚条件。 包括但不限于招安之后,数万帮众皆有良田地产,在场头领皆有官职赏赐,部分人还可以拥有军权,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林颉并未给出答复,依照七星帮的规矩礼待此人,提出一些颇为过分的要求后将他打发回去复命。 但是今日这场商谈并非林颉发起。 除去十余位执掌大权的堂主和执事之外,厅中又多了几位白发老者,此刻坐在林颉左手边的老者正滔滔不绝:“……帮主,论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不该前来叨扰,但这件事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死命运,我们只好厚着脸皮进言一二,还望帮主莫要见怪。” 林颉微笑道:“归二叔不必客套,有话直说便是。” 老者名叫归元宗,乃是首任帮主蒋植的拜把子兄弟,七星帮仅存的四位创帮元老之一,虽然早已不管帮中事务,但是说话仍然有些分量。 他轻声一叹,缓缓道:“帮主,关于招安一事,您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林颉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林溪眉尖蹙起,便淡然地说道:“二叔既然亲口询问,晚辈不敢隐瞒,接受招安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这数万人聚在一起才有对抗燕朝的底气,一旦被分割在各地,除非心甘情愿给景朝当狗,成为他们祸害北地百姓的刀,否则肯定会死于非命。” “不至于吧?” 归元宗摇了摇头,老眼中泛起质疑之色:“或许他们只是想早日平息此事,如果七星帮率先接受招安,其他绿林帮派多半也不会继续坚持,这么多人他们杀得过来吗?” 林颉平静地说道:“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杀不杀全在对方一念之间,二叔认为这样的结果也能接受?” 归元宗再度一叹,与其他几位白发老者交换眼神,旋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面朝林颉拱手一礼。 那几位老者相继站了起来,紧接着风堂堂主蒋厚明、火堂堂主尚本一、执事崔子道和邝明根等人同时起身,霎时间阵势颇为惊人。 归元宗微微垂首,一字字道:“帮主,那个柳敬之的言外之意很明确,如果我们七星帮不接受招安,燕朝大军便会进山围剿。当年齐国那场围剿,虽然七星帮侥幸保存,但是活活饿死了上千人,老朽每每想到这件事都会难抑感伤,实在不愿再看到旧事重现。” “恳请帮主为帮中数万老少着想,考虑接受燕朝的招安。” 他一礼到底。 蒋厚明等人随即附和道:“恳请帮主为帮中数万老少着想!” 声音并不高亢,然而透着一抹令人心惊的肃杀之气。 林堂堂主冉玄之、山堂堂主董勉和雷堂堂主史长胜等人望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林溪的右手悄然探向腰刀的刀柄。 一片沉闷的死寂之中,林颉缓缓站起身,魁梧雄阔的身躯犹如高山,一股凌厉的气势朝众人扑面涌来。 174师弟有难 九锡广陵春雨174【师弟有难】林颉长身而起,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林溪缓缓松开握着刀柄的右手。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林颉的江湖地位不靠吹嘘得来,乃是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威名。七星帮能成为北地绿林执牛耳者,很大一部分原因得益于林颉武榜第一人的身份。 即便归元宗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语中极为恭敬,但是今天众人的举动和逼宫并无区别。 人群之中,蒋厚明垂首低眉,看似恭敬但心里并无惧意。 凡事都讲究一个理字,他们此番劝谏是为七星帮数万帮众的命运着想,除非林颉凶性大发大开杀戒,将厅内支持接受招安的人全部杀死。然而杀戮之后七星帮定然分崩离析,根本不需要燕朝百般费心。 林颉的视线停留在归元宗面上,语调渐趋低沉:“二叔年事已高,合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莫非是信不过侄儿处理事情的能力?” 归元宗连忙摇头道:“帮主的能力毋庸置疑,老朽只是担心你被贼人蛊惑。” 林颉冷笑一声,步步紧逼:“谁是贼人?” “这……” 归元宗欲言又止,面露艰难。 火堂堂主尚本一开口道:“帮主,属下有些话早就想说了,恳请帮主允准。” 林颉双眼微眯:“你说。” 尚本一神情凝重地说道:“归二叔指的应该是南齐陆沉。此人来到总寨本就不安好心,仅靠一张嘴就想让我们七星帮和燕朝对抗。如果南齐在这个当口发兵北上,逼迫燕朝东阳路大军南下,而不是屯兵于我们的南面,陆沉此行还算带着几分诚意。现在南齐按兵不动,陆沉可谓是空口白话,现在更是不知去向,分明是想哄骗帮主替他们卖命!” 蒋厚明轻咳一声,立刻附和道:“帮主,属下认为尚堂主言之有理。那陆沉打得一手好算盘,无非是想要拿七星帮做刀,他却站在干岸上坐享渔人之利。” 如果放在半个月以前,恐怕除林溪之外不会有人站出来声援陆沉。 但是现在的状况截然不同,雷堂堂主史长胜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两位堂主这番话听得俺老史很不舒服,什么叫哄骗帮主替南边卖命?帮主能带领咱们七星帮雄踞绿林,难道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不如?你们这是大不敬!还有,什么叫坐享渔人之利?” 他往前数步,径直来到尚本一身前,双眼瞪圆道:“陆都尉为了咱们七星帮,甘冒九死一生的风险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伱们却在这里无端污蔑,此非大丈夫所为!” 两人离得极近,史长胜的唾沫星子大部分喷到尚本一脸上,刚好他中午吃了一大盆羊汤,浓烈的腥膻味扑面而来,几乎令尚本一当场窒息。 在七星帮内部势力格局中,史长胜属于孤家寡人,并非林颉的心腹,亦和蒋厚明没有关联,凭借高深的武功和刚直的性情赢得超然的地位,没人愿意招惹这位莽夫,因此尚本一只好后退两步,抬起袖子擦了擦脸,无奈地说道:“我何曾污蔑他?南齐按兵不动是事实。” “放屁!你说他没有诚意,没有诚意他跑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你怎么不敢去?” 史长胜一句话将尚本一怼到墙角,然后转而朝蒋厚明开炮:“蒋堂主,你那宝贝儿子比陆都尉还年长两岁,他怎么不去除掉陈景堂,为咱们七星帮惨死的兄弟姐妹报仇?” 蒋厚明皱眉道:“史兄弟莫要胡搅蛮缠,没人逼迫陆沉去河洛城,这是他心甘情愿接下的活计。再者,我们的向导将他送到河洛城外,这已经过半个月的时间,为何他迟迟没有动静?说不定他这会子已经跑回南齐,误导我等继续与燕朝敌对!” 史长胜生生被气笑了,咬牙道:“俺老史今天跟你打个赌,要是陆沉杀了陈景堂,你当着帮里所有兄弟的面给他鞠躬致歉。如果陆沉胆怯跑了,俺给你磕一百个响头!” 被他这么一打岔,原本已经形成的逼宫氛围荡然无存,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蒋厚明倒不惧史长胜,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个莽夫身上横生枝节,沉声道:“现在谈论的是帮中大事,我没有兴趣陪你胡闹。” 史长胜冷哼一声。 林颉的声音传了过来:“蒋兄弟,你很心急?” 蒋厚明闻言心中一紧,垂首道:“帮主,属下只是觉得应该早做决断,一旦确定接受燕朝的招安,也能多索要一些好处。” 那几位白发老者频频颔首,个别人眼中悄然泛起贪婪之色。 林颉沉吟不语,这一幕让林溪微觉不解。 从她记事开始,父亲便杀伐决断从不犹疑,虽然默许蒋厚明等人的存在,但在帮中大事的决断上历来说一不二。然而从燕朝招安绿林帮派开始,他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即便陆沉到来之后较为支持他的意见,也仅仅是停留在口头上的支持。
今日这场风波,倘若按照他过往的习惯,恐怕压根不会给那几位元老开口的机会。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便在这时,一名阴堂执事快步来到议事厅,望向昂然屹立的林颉,喜不自胜地说道:“启禀帮主,南边传来急报!” 众人纷纷望过去,林颉淡然地说道:“讲。” 执事朗声道:“燕朝原枢密副使陈景堂死在自家府中!河洛城九门戒严!” 厅中肃然一静,旋即涌起喧杂之声。 那几位白发老者面面相觑,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蒋厚明心中一沉,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朝旁边望去,只见史长胜笑吟吟地望着他,好整以暇地说道:“蒋堂主,看来你的确很狡猾,知道没有胜算就不接赌约。” 蒋厚明轻哼一声,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林溪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边不由得泛起一抹笑意。 史长胜没有对蒋厚明穷追不舍,朝林颉说道:“恭喜帮主,陆都尉果然言出必行,值得信任!” 林颉爽朗笑着,目光满含深意地扫过蒋厚明等人,随即对归元宗说道:“二叔,我们坐下听如何?” “好,好。”归元宗勉强笑着,连连点头。 林颉坐在宽阔的帮主之位上,对那名执事说道:“阴堂兄弟可否打探到详情?” 执事应道:“禀帮主,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是,陈景堂之子陈启福与人殴斗意外身亡,偏偏凶手是现任枢密副使郭言之子郭义江。陈景堂想要严惩凶手,燕国君臣皆不同意,因为郭言的背后是景朝权贵,此事导致河洛城内暗流汹涌。陈景堂一时激愤,便在府中悬梁自尽,引得燕国朝堂上风云变幻,逐渐形成内斗之势。” “好!” 林堂堂主冉玄之拊掌而赞,然后笑道:“如果燕朝自顾不暇,短时间肯定无法对咱们施压。” 先前鼓噪接受招安的众人尽皆垂首默然。 那名执事继续说道:“原先我们的兄弟也不能确认这对父子的死亡是否和陆都尉有关,不过很快便有另外一条消息。燕国朝廷昭告天下,以万两黄金和万户侯悬赏陆都尉,哪怕只是提供他的行踪消息,也能得到百两黄金和六品官职。因此,我们可以断定,陈氏父子的死亡是陆都尉的手笔!” “杀得好!”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陆都尉端的是条汉子!” “等他回来,我要跟他痛饮一番!” 议事厅内群情激烈,然而主位上的林颉却没有太明显的喜色,待众人安静下来,他看着那名执事问道:“陆沉现在何处?” 执事应道:“请帮主放心,阴堂的兄弟在提前约定好的中卢县境内接应陆都尉。” 林颉微微颔首,一转眼便看见林溪脸上的忧色。 陈景堂之死固然会让燕朝陷入一段时间的内乱,但从这份悬赏令来看,对方显然发现了陆沉的存在,他归来的路上恐怕会有很多危险。 “帮主!” 另一人匆忙走进议事厅,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急促地说道:“西边的兄弟传来急报,大批燕朝高手在追杀陆都尉,其中甚至还有一些人接近武榜中人的实力。目前我们的人已经接应到陆都尉,却被对方逼向河南路腹心之地,距离山门越来越远。他们留下暗号和密信,希望帮主尽快派人援救!” 众人皆惊,原本已经坐下的林溪霍然起身,转头望向林颉,眼中的焦急之色压根无法掩饰。 林颉用目光示意她冷静,然后沉声道:“陆沉为了我们七星帮冒这么大的风险,我等身为江湖中人自然不能袖手,否则有违忠义二字。” 他看向堂下右侧一人,正色道:“董兄弟,你立刻率领麾下所有高手前去营救,还有,让陶保春和席均那些人也跟去,务必要将陆沉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厅中所有人都清楚,董勉是林颉真正的心腹,他麾下的高手数量最多,如果再加上陶保春那一帮子,几乎是林颉这些年培养的全部精英。 董勉稍稍犹豫,不过在看见林颉冷峻的目光后,起身应道:“属下领命!” 林颉点了点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林溪,便放缓语气道:“溪儿也去吧。” 林溪垂首道:“是,父亲。” 语调虽轻,却满是肃杀之意。 175祸起萧墙 九锡广陵春雨175【祸起萧墙】陈景堂之死迅疾在七星帮内部传开,从总寨到周围各处分寨皆在议论,一些老人开始回忆当年的悲惨往事,对陈景堂的死鼓掌叫好,毕竟此人手上沾了不少七星帮帮众的鲜血。 至于那位甘冒奇险前往河洛城刺杀陈景堂、又遭遇燕朝无数高手疯狂追杀的南齐都尉陆沉,帮中老少无不竖起大拇指,对于帮主调派大批高手前往援救的举动无比赞同。 众人行走江湖讲究的便是忠义为先,哪怕此举会惹来燕朝的报复,也没人觉得林颉的决定有什么不妥。 “照这么下去,如果陆沉平安回来,林颉便可以凭借他引发的风浪,裹挟数万帮众与燕朝为敌。” 夜深人静之时,总寨西南角某处院落,一间守卫森严的房内,三名男子围桌而坐,桌上摆着几盘下酒菜,每人面前都有一个酒壶。 当先开口的人乃是火堂堂主尚本一,他对这两天帮中的风向有感而发,且对帮主林颉直呼其名,显然私下里并不敬重那位武榜第一人。 坐在他对面的蒋厚明饮下一杯酒,淡淡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尚本一只觉胸中烦闷,沉声道:“难道任由他带着所有人走上不归路?” 蒋厚明哂笑不语。 尚本一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知道林颉这么做的原因。他是七星帮的帮主,在大家心中威望极高。倘若咱们接受招安,旁人或许安然无恙,他绝对会死于非命。假如我是燕朝掌权之人,也会担心林颉将来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这样的人必须死。基于这些考虑,他肯定不想接受招安,可是我们呢?难道就非得跟着他对抗燕朝大军?” 蒋厚明放下酒盏,呼出一口浊气,面色平静地说道:“他是帮主,而且还是武榜第一人,你我纵然不愿又能如何?” 尚本一明知道这间屋子外面都是蒋厚明的心腹高手把守,此刻仍然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兄长,我早就说过这帮主之位本该是你的,林颉当年不知给老帮主灌了什么迷魂汤,窃据帮主之位十多年。如果现在是你掌权,哪里会有这么多忧患,咱们直接投奔燕朝便是。” 蒋厚明笑了笑,眸光似毒蛇一般锐利,缓缓道:“伱真敢动手?” “我一直在等兄长决断。” 尚本一不假思索地说着,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在桌上摆开,同时说道:“兄长且看,六堂堂主之中,你我自不必说。雷堂史长胜虽然前日帮陆沉说话,可只要我们掌握大局,他不会舍命替林颉报仇。剩下三位,林堂冉玄之武功平平忽略不计,他手下的人大多习惯拿算盘而非兵器,唯有山堂董勉和阴堂齐廉夫比较棘手。” 七星帮六堂并立,风堂蒋厚明掌帮规奖惩,林堂冉玄之掌外部产业,阴堂齐廉夫掌情报刺探,火堂尚本一掌绿林往来,山堂董勉掌总寨护卫,雷堂史长胜掌帮内钱粮。 另有七名管事,负责管理外围的七座分寨,宛如七星棋布一般团团拱卫着总寨。 阴堂堂主齐廉夫在林颉心目中的地位不弱于董勉,但这位堂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不待在山中,除了林颉之外,没人知道他藏身何处。 蒋厚明听出尚本一的言外之意,神色淡然地摩挲着酒盏。 尚本一趁热打铁道:“如今林颉让董勉带走绝大多数高手援救陆沉,齐廉夫肯定还在外面,他身边没有多少忠心手下。若是错过这个机会,想要杀他几无可能。” 蒋厚明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心腹卢延光,问道:“董勉和林溪去了何处?” 卢延光答道:“回堂主,他们带人往西进入燕朝河南路,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但是可以确定这些人离开了咱们七星帮的势力范围。” 尚本一见状便问道:“兄长担心此事有诈?” “你我皆知,林颉是何等英雄人物,这么多年有几人可以在他手上占到便宜?”蒋厚明自嘲一笑,轻声道:“我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陆沉被燕朝高手追杀不稀奇,但林颉如此干脆地将心腹派出去,很像请君入瓮。如果我们不出手,林颉也不敢肆意妄为,毕竟帮里几万双眼睛在看着。可若是我们中了他的算计,贸然出手刺杀,他就有理由将我们杀个干干净净。” 尚本一摇头道:“愚弟不这么认为。让陆沉去刺杀陈景堂是兄长所提,他杀死陈景堂后遭遇燕朝高手追击也在情理之中,南齐织经司那些人擅长刺杀的活计,但是没听说过其中有什么顶尖高手。论正面相抗,陆沉那些人肯定不是燕朝高手之敌。如此看来,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兄长何必瞻前顾后?” 蒋厚明沉默片刻,皱眉道:“即便董勉、齐廉夫和林溪皆不在总寨,林颉亦非孤家寡人,再者一旦不能快速杀死他,我们如何应对后续的麻烦?他只要能留下一口气登高一呼,这山里成千上万的人会信他还是信我们?” 尚本一喟叹一声,他也知道偷袭林颉的难度,总不能公然带着一群人包围帮主大宅,而且就算他们敢这么做,谁有把握在刹那之间杀死一身武功登峰造极的武榜第一人? “那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我们走上绝路?” 尚本一拿起酒盏一饮而尽,颇为愤恨地说道。 蒋厚明提壶为其斟酒:“先别急,再等等。” 尚本一连忙问道:“等?等什么?” 蒋厚明不答,两人便一门心思地喝闷酒。 月半中天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名男子快步走进屋内,来到近前冲蒋厚明说道:“堂主,有消息了。”
尚本一好奇地望去,见是蒋厚明身边一名叫做江振的心腹,只见其人风尘仆仆。 蒋厚明说道:“讲。” 江振略显迟疑地看了一眼尚本一。 蒋厚明见状便道:“尚堂主是自己人,不必虚言。” 江振垂首道:“是。柳敬之柳大人没有返回东阳路首府,他一直在山外候着。今日他告知属下,郡主殿下命我等配合山外高手,袭杀林帮主!” 尚本一精神一振,双眼亮了起来。 蒋厚明沉稳地问道:“说具体一些。” 江振道:“郡主殿下将此事交予察事厅王大人和东阳路李大将军操办,同时又派出麾下数位顶尖高手相助。殿下说,届时会有人引林帮主入彀,她希望堂主联合咱们这边的人手,在林帮主中计之后,我们里应外合杀死林帮主。” 蒋厚明闻言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神色阴晴不定。 江振转述的这番话中,藏着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七星帮内部除了他蒋厚明之外,还有一条线跟燕朝有关联,只不过这条线藏得极其隐秘,迄今连他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那位郡主殿下的意思是,七星帮内部的另一个暗手会将林颉引入绝地,然后派顶尖高手潜入总寨,再和蒋厚明等人联手,在其他人反应不及的时候杀死林颉。 一念及此,蒋厚明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柳敬之有没有说明,谁来引林帮主入彀?” 江振摇头道:“柳大人说,为了防止机密泄露,殿下不允许他说出那个名字。” 蒋厚明皱眉道:“那我们如何配合?” 江振道:“柳大人说,动手的时间定在四天后的晚上,届时会有人拿着暗号来通知堂主。他说堂主可以利用这几天的时间收拢所有可信的力量,静待那一晚的到来。” 蒋厚明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尚本一问道:“你怎么看?” 尚本一抬手指着桌上的碗碟,意味深长地说道:“兄长,如果跟着林颉走上那条绝路,咱们以后莫说吃肉喝酒,恐怕会在深山老林里活活饿死。与其被迫陷入绝境,不如舍命一搏!杀死林颉之后,兄长可以在燕朝的支持下掌握大权,再者你是老帮主的亲侄儿,接任帮主宝座名正言顺!届时咱们七星帮接受招安,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蒋厚明面上浮现一抹笑意,淡淡道:“承贤弟吉言,某将来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尚本一起身一礼,恭敬地说道:“多谢帮主!” 蒋厚明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和煦地说道:“你我分头行动,除了各自身边的心腹之外,我去拉拢归二叔,你去找钱六叔,这二位断然不会站在林颉那边。总而言之,既然决定出手,我们便要不遗余力,不能给林颉一丝一毫活下来的机会。” 尚本一正色道:“属下领命!” …… 宝台群山南方,燕朝东阳路谷熟县,北城一家民宅内,典狂望着两名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漠然道:“柳敬之已经通知山里的人,四天后动手。我们明日午后启程,届时可以赶到七星帮总寨。” 两名男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只杀林颉?” 典狂双眼微眯道:“武榜第一人的首级还不能让你们满意?” 左边那名男子说道:“我们只是觉得,王爷和殿下付出那么多心力,最后只杀林颉一人,还得继续跟那群山贼周旋,未免有些浪费时间。” 典狂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果此行顺利,杀死林颉之后,我们当然要将七星帮的高层屠杀干净。” 右边那名男子问道:“如何杀?” 典狂道:“先杀林颉,再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我们再出手收拾残局。” 两名男子乃是双生同胞,左边那位是兄长,名叫单天,右边那位便是弟弟,名叫单地。 他们今年刚刚三十岁,此前一直随侍庆聿恭左右,这是二人第一次来到东阳路。 单天闻言便笑道:“山里还有殿下的内应,你打算如何处置?” 典狂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泛起一抹嗜血之色,幽幽道:“当然是一并杀了,如此才能让殿下免去烦恼。”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同时点头道:“大善。” 典狂呼吸均匀气息绵长,虽然手中无刀,但整个人就像一柄将要出鞘的锋利长刀,见这对双生子似乎瞧不上北地绿林草莽,便郑重地提醒道:“林颉身为武榜第一人并非虚名,届时我先出手,你们二人从侧面偷袭。切记不要轻敌,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如果这件事不能办妥,王爷那边倒还好说,殿下肯定饶不了你们。” 二人听到最后那句话登时心中一凛,起身拱手道:“典大哥放心,我们定然全力以赴。” 典狂点了点头,缓步走到窗前凝望着夜幕上一轮明月,眼神无比锐利。 这些年他借着寻找尉迟归的名头游历人间,对于当年的经历渐渐腻烦,但是他知道如果没有庆聿怀瑾的允准,他很难享受到平静的生活。 这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今终于看到一抹改变现状的希望,他绝对不允许机会从手边溜走。 故此,林颉必须死。 176人间酒 九锡广陵春雨176【人间酒】七星帮六位堂主之中,史长胜一直是特立独行的异类,他既不像冉玄之和董勉那般完全效忠于帮主林颉,亦不会效仿尚本一拼命靠拢以蒋厚明为首的守旧势力。 他习惯独来独往,行事手段刚直强硬,身边心腹亦不算多,这样的性情按理来说难以支撑他在帮中的地位,但多年以来没人敢轻视,因为他总是坚持道理二字。 雷堂负责帮中各寨以及田地的钱粮内务,史长胜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多年来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一贯看他不顺眼的尚本一都很难挑出错漏。 无论是哪方势力,都希望可以拉拢史长胜以及他执掌的雷堂,哪怕得不到正面的回应,也不愿轻易招惹这位性情中人。 在这种前提下,林颉收到史长胜的宴请邀约后,当即欣然赴约。 史长胜的住处位于总寨东南区域,周围一片都是雷堂帮众的房屋,从外面看去并无太大的区别。 林颉在入夜时抵达史宅,便见史长胜候在大门外的巷子里,于是微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史长胜憨厚地笑着,摸摸脑门道:“俺家那婆娘非逼俺出门候着,说是帮主难得来家里吃顿便饭,断然不能失了礼数。帮主,请。” “好。” 林颉当先而行,迈步进入中庭便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站在廊下,正是史长胜的娘子孙氏,诨号孙三娘。 “嫂夫人好。”林颉拱手一礼。 孙三娘性子泼辣外向,回礼之后爽朗地笑道:“妾身跟外子说过好多次,想请帮主来家里坐坐,他总是各种理由推脱。今儿不知是不是转了性,一大早便催促着妾身准备酒菜,晚上要请帮主小酌几杯。妾身手艺不精,也来不及拾掇好菜,只是一些家常风味,还请帮主莫要嫌弃。” 林颉温言道:“嫂夫人客气了,家常菜风味尤佳。” 孙三娘还要再说,史长胜瞪眼道:“行了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你把酒菜都端上来,俺和帮主边吃边聊。家里那两个小子最近很不听话,你去西边厢房好好管教他们。” 孙三娘却不惧他,冲他翻了个白眼,若非林颉在场,少不得又是一番口角。 山中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史长胜没有请茶,笑呵呵地请林颉来到堂屋。 两人对面而坐,很快酒菜齐备,虽然孙三娘说得很谦逊,各色菜肴仍旧摆满一桌。 林颉望着面前的鸡鸭鱼肉,感慨道:“太破费了。” 史长胜提着酒壶为他斟满酒,笑道:“帮主放心,俺可没有贪墨公账上的钱粮。” 林颉笑着摇摇头,端起酒盏说道:“伱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史长胜应道:“帮主请满饮此杯。” 他举起酒盏一气饮下,随后亮明杯底。 林颉将酒饮下,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今夜请我赴宴,应该不止是为了喝酒。有话不妨直说,毕竟你又不是那种擅于拐弯抹角的性格。” 史长胜倒酒的动作一滞,神情渐趋冷峻,沉声道:“今夜请帮主来,俺老史确实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林颉颔首道:“你说。” 史长胜道:“帮主,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林颉目光温和,凝眸望着手边的酒壶,然后将自己的空酒盏斟满,淡然道:“此言何意?” 史长胜缓缓道:“俺想先问帮主一句,咱们是不是不会接受燕朝的招安,将来会和对方斗争到底?” 林颉没有云山雾罩,简单直接地说道:“是。” 史长胜右手攥紧成拳,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帮主就不能任由蒋厚明那帮人浑水摸鱼。几天前他们裹挟归二叔等帮中元老逼宫,显然一定会想方设法破坏帮主的大计。说不定,这些人早已暗中勾结燕景权贵!” 林颉望着圆桌对面男子棱角分明的面庞,缓缓道:“史兄弟,这种推测需要真凭实据,否则很容易冤枉自己人。蒋堂主乃是老帮主的亲侄儿,虽说他对我接任帮主确有不满,但七星帮能有今日之规模,他也出力甚多,应当不至于跟外人勾结。” 史长胜饮了一口烈酒,然后放下酒盏,皱眉道:“帮主,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蒋厚明根本没有将七星帮的基业放在心上。先前几次议事的时候,他反复怂恿大家接受燕朝的招安,若说他没有得到燕朝权贵许诺的好处,俺老史绝对不信!” 林颉握着酒盏,沉吟不语。 良久之后,他剑眉微挑:“史兄弟,你要知道蒋堂主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帮中起码有一两千人听从他的命令,老一辈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对他也非常看重。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我若对他动手,七星帮必然会分崩离析。到那个时候,燕朝不需要再费心思招安,只用一支精锐军队进山,我们就会不战而败。”
史长胜性情疏阔不假,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脑子。 以林颉的武功想杀蒋厚明轻而易举,然而问题在于杀了他之后如何收拾局面。 一念及此,史长胜不禁愤愤不平地长吁浊气,随即对林颉举起酒盏道:“帮主,俺再敬你一杯。” 林颉平静地饮下杯中酒,继而微笑道:“其实我今天略感意外,没想到你会这般掏心掏肺。” “俺素来不合群,也不愿意掺和进那些破事中,难得帮主不嫌弃俺这性子,还让俺一直掌着雷堂。” 史长胜酒色上脸,感慨道:“俺知道,帮主真正器重的人是冉玄之、董勉和齐廉夫,只是不想让帮中兄弟嚼舌根,所以才留着蒋厚明和尚本一那对心思不纯的蠢货,也留着俺老史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莽夫。这些年冷眼旁观,帮主处事公道为人宽厚,七星帮在你的带领下日益兴旺,只要是眼睛没瞎的人都能明白当年老帮主的明智,包括俺老史在内。” 林颉品着杯中烈酒,安静地听着。 史长胜抬眼望着他,继续说道:“如果没有招安这档子事,或许俺会一直沉默地看下去,但如今七星帮到了决定命运的关口,俺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搞风搞雨,毁掉数万兄弟的基业。” 林颉从容地说道:“你觉得他们具备这样的能力?” “正常而言他们肯定没有这个能力,即便他们心里有想法,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听从帮主的命令,然而现在不一样。” “有何不同?” “南齐陆都尉身处险境,帮主让董堂主和大小姐带人援救,这个决定无可厚非,但会造成一个很明显的问题,那便是帮主身边的忠心属下十去七八,短时间内护卫力量相当薄弱。山、阴二堂,一直是帮主执掌总寨的底气,可如今他们都离帮主而去……” “你觉得我会因此陷入危机?” “帮主武功盖世,自然不惧小人,但是难保有些人不会铤而走险。蒋厚明和尚本一虽然武功不及帮主,可他们的心腹都留在总寨,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倘若他们横下心走上那条路,帮主肯定会有危险。” 史长胜言辞恳切,渐渐带着两分酒气。 两人面前的酒壶已经见底,他便再取来两壶酒,主动为林颉斟满,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神色坚毅地说道:“不过请帮主放心,俺和雷堂所有兄弟绝对不会坐视这种意外的发生。” 林颉微笑道:“我自然相信你,否则今夜不会赴约。” 史长胜脸上的笑容略显勉强,又多了几分肃然之意,沉声道:“帮主,与其被动等待,不如先下手为强。以帮主和俺老史的武功,再调集留在总寨的部分兄弟,要拿下蒋厚明和尚本一易如反掌。只要控制住这几个首领,下面的人不敢造反。” “这件事容我再想一想。” 林颉举起酒盏,清冽酒水灌入腹中,他仍旧面不改色,足见酒量之惊人。 史长胜便不好再劝,毕竟这件事关系到七星帮的命运,谨慎斟酌才是正道。 林颉话锋一转道:“我还记得你当年投奔山门的时候,一出手便将尚本一打得溃不成军,让所有人大为震惊。” 那是十年前的故事,当时的史长胜只是一名江湖游侠,被仇人追杀无奈之下投靠七星帮,凭借一身犀利的武功赢得林颉的青睐,成为雷堂众多执事之一。 漫长岁月里,他在七星帮落地生根娶妻生子,在七年前升为雷堂堂主,正式进入七星帮的核心高层。 听到林颉提及往事,史长胜不禁颇为感慨,最终将一腔复杂的思绪尽数化入酒中。 一轮明月悬于树梢,清冷的月色弥漫人间。 林颉放下酒盏,缓缓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还请史兄弟帮忙参详。” 史长胜颔首道:“帮主请说。” 林颉双手搭在桌沿上,不紧不慢地说道:“陆沉的回信中说他很小心,在河洛城一直乔装易容打扮,也并未亲自出手。无论陈启福还是陈景堂之死,至少明面上与他并无关联,所以我很想知道,为何燕国朝廷会发出针对陆沉的悬赏令?” 177天上月 九锡广陵春雨177【天上月】史长胜皱眉道:“应该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林颉颔首道:“不瞒史兄弟,我和陆沉这孩子颇有渊源,对他的性情非常了解。他行事果敢勇毅,所以会坦然接受蒋厚明的提议,跑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但他绝对不会鲁莽冒险。既然他说没有泄露行踪,那么燕朝君臣断然不会知晓他的存在。” 史长胜缓缓坐直身躯,沉声道:“帮主,会不会是蒋厚明通风报信?” 林颉把玩着面前的酒盏,轻叹道:“也有可能,毕竟陆沉此番是秘密前来,南边除了萧望之萧都督之外,没人知道他来到七星帮。咱们这边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少,至少在他离开山门去河洛的时候,所有堂主和管事都清楚他的底细。” 望着对面中年男人平静的面容,史长胜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紧张。 林颉继续说道:“史兄弟怀疑蒋厚明勾结外人,这一点我早就考虑过,但是我心中还有一处不解,所以一直没有动他。” 史长胜暗中调匀呼吸,恭敬地说道:“请帮主赐教。” “赐教谈不上。” 林颉淡淡一笑,继而道:“林溪在景朝境内和庆聿恭的女儿较量过,两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她事后说那位年轻的郡主心机很深,并非一味骄傲霸蛮的天之娇女。如今这位郡主负责燕朝境内各种事务,招安绿林之策便是她的手笔。” 史长胜安静地听着。 林颉淡然地望着他,缓缓道:“我一直在思考,假如蒋厚明早已投靠庆聿怀瑾,他不该几次三番跳出来,这不符合庆聿怀瑾一贯的行事风格。正常而言,蒋厚明应该谨小慎微地潜伏着,等到关键时刻再反戈一击。换做我是庆聿怀瑾,决计不允许蒋厚明提前暴露自己。” 史长胜沉吟道:“或许帮主高看了那位年轻的郡主,她又没有经历过多少大事,有时难免会想当然。” 林颉摇摇头,微笑道:“我从来不会低估自己的敌人。蒋厚明这般表现太过反常,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外面的人需要他这样做,以此来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帮助另外一个内奸更好地隐藏起来。你没听错,我认为帮中不止蒋厚明一个内奸,还有一个藏得极深的叛徒。” 史长胜的表情愈发凝重。 林颉道:“这个叛徒会是谁呢?我不好轻易下定论。陆沉知道我的考虑之后,便提出以身为饵钓出另外一个内奸。即便那天蒋厚明不提,也会有人鼓动让陆沉去刺杀陈景堂证明他的诚意。我之所以要在议事厅内公开陆沉的身份,便是想看看谁会对外泄露这个消息。” 史长胜低眉看着面前的酒盏,索然无味地笑了笑。 林颉轻叹道:“你应该还记得,当天我命你和董勉戒严各处出入通道,严禁有人向外传递情报。” “原来帮主从那个时候便在怀疑我。” 史长胜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着。 林颉将手中的酒盏放下,拿起第二个酒壶,将壶中仅剩的酒悉数倒进盏里,悠然道:“其实不止怀疑伱一个人,只是你未免不太小心,连蒋厚明都知道那可能是我的试探,从而不敢让人去外面,你却仗着自己把守要道的机会,堂而皇之地让人赶去燕国东阳路境内。” 史长胜自嘲笑道:“我身边只有那么几个心腹,想不到其中竟然会有帮主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 林颉举起酒盏,并未着急饮下,感慨道:“你们在山里生活这么多年,相继娶妻生子扎根于此,自然会有人不愿回到以前的生活。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史兄弟一样,可以放下这么多年的亲情和兄弟义气,矢志不移地帮燕朝做事。事已至此,我想问问史兄弟,你是谁的人?应该不是庆聿怀瑾,多半是察事厅的王师道。” 史长胜没有否认,只是淡漠地说道:“这不重要。” 林颉笑而不语。 史长胜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林颉如高山一般的昂然身躯,即便坐着也散发出凛然之气,不由得问道:“既然帮主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肯答应赴约?” 林颉轻轻晃了晃酒盏,道:“这酒里下的毒药应该是钩沉?你将矛头指向蒋厚明,无非是想让我相信你,一番唱念做打拖延时间,想让这毒药在我体内运转,继而让我一身武功只能发挥出三成的实力。” 史长胜见他连毒药的名字都能明确地说出来,登时暗暗运转内劲于周身,口中说道:“帮主见多识广而且武功深不可测,我们不敢用那种烈性的毒药,怕你尚未入口便能分辨出来。” “钩沉之毒确实是最恰当的选择,但是仍然不够。” 林颉面上的笑意褪去,在史长胜眉头紧皱的注视中,举起酒盏将残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放在桌上,神情复杂地说道:“无论如何,你我兄弟一场,这杯酒只为送别故人。” 这一刻史长胜心中百感交集,多年来的兄弟情义并非虚假,然而他想要的东西林颉给不了。 一念及此,他的神情渐趋决然,沉声道:“帮主还是像当年那般自信。” 林颉微微侧头,道:“蒋厚明、尚本一、卢延光、钱六叔,还有三名神秘的高手,再加上他们纠集而来的百余名好手。为了杀我,这般阵仗确实不小。” 史长胜心中凛然,他虽然很清楚己方的安排,但是做不到林颉这般敏锐的五感,登时意识到钩沉之毒对林颉压根没有作用。 林颉望着他,叹道:“你百般拖延只等我体内的毒性发作,可是你仍旧有些托大了,不应该跟我独处一室。”
话音未落,史长胜左手扣着桌子的边缘,猛然发力抬起桌子朝林颉砸过去,与此同时他双脚蹬地遽然前冲,右拳瞬间刺穿厚实的桌面,电光火石之间便来到林颉的面前。 这一拳的力道足以开碑裂石。 林颉岿然不动,凝望着来到自己眼前的拳头,左手成拳迎向史长胜的拳头,右掌拍在桌面上。 “轰!” 榆木桌面顷刻间裂成两半,朝左右两边飞去。 两人拳头相击,仿若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可以清晰地看见史长胜攥紧的右拳瞬时松开,四指关节寸寸断裂。 史长胜只觉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但他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迅疾向后倒退。 林颉没有趁势追击,只是平静地说道:“这里太逼仄了。” 他缓步走出堂屋,站在充盈着清冷月色的庭院里。 周遭一片死寂,氤氲着令人心悸的浓浓杀意。 林颉昂然屹立在场间,从容地说道:“到了此时何必再躲躲藏藏?都出来吧。” 七道身影从黑暗中现出身形,与追出来的史长胜一起,将林颉团团包围在中央。 林颉逐一望过去,目光停留在西北方向那位老者面上,失笑道:“钱六叔,你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老者名叫钱胜武,生就一双寒光凛凛的三角眼,闻言颇为惋惜地说道:“如果你肯接受燕朝的招安,又怎会沦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当然,现在你想反悔也不行,你不死,我们的富贵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 林颉微微颔首,缓缓道:“我本以为出现在这里的会是归二叔,你们老一辈当中,属归二叔武功最高,六叔你委实要差几个档次。今夜围杀我林某人,六叔你恐怕会成为这个大阵的破绽。” 钱胜武冷哼一声。 站在他旁边的蒋厚明随即接过话头:“归二叔在帮中地位最高,自然要出面维持总寨的安稳。林颉,你不要想着会有人来救你,董勉和齐廉夫不在此地,冉玄之那等废物又能做什么?” 林颉转而望着他,悠然道:“蒋堂主,你应该无数次在梦中想象过这一天的到来,如今得偿心愿,不知心情如何?” 蒋厚明冷声道:“能亲眼看着你去死,我心情非常好。” 林颉微笑点头,目光移动到自己正对面的三旬男子脸上,问道:“你应该就是景朝那位郡主麾下最得力的刀对吧?典狂?” 典狂应道:“闻名不如见面,林帮主堪称一代枭雄。” “谬赞。” 林颉神态不疾不徐,又道:“我身后这两位陌生面孔,想必是庆聿恭元帅的心腹?” 左后方传来一道轻蔑的声音:“我叫单天,今日必取你项上头颅。” 右后方一人随即跟上:“我叫单地,下了阴曹地府之后,别忘记是我杀了你。” 林颉面对这两人的挑衅,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目光扫过尚本一、卢延光和史长胜三人,缓缓道:“你们倒是足够小心,这间宅子外面还围着近百名好手,唯恐林某人活下来。既然尔等准备得如此充分,不知还在犹豫什么?” 随着最后那句话一字字出口,林颉的气势霍然暴涨,本就魁梧雄阔的身躯落在众人眼中,宛如急速生长的参天大树一般,附着一层朦胧却能遮盖大地的光芒。 他深邃的双眼里仿若蕴含着满天星光,直视着正前方的典狂,舌绽春雷摄人魂魄:“一起上便是,林某何惧?” 单天单地江湖经验稀少,一方面不像蒋厚明等人对林颉的武功有着清晰的认知,另一方面也远不如典狂沉得住气,此刻被林颉勃然的气势所激,登时忘记典狂临行前的嘱咐,兄弟俩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从两个方向挥剑刺向林颉的腰间。 “蠢货!” 典狂心中怒骂一声,在对方气势巅峰之时出手何其愚蠢,但是他们八人组成的阵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任由那兄弟二人出手却不相助,极有可能被林颉破阵而出。 霎时间,除了史长胜赤手空拳之外,剩下七人各自挥动着兵器攻向林颉,织成一片杀气纵横的大网。 林颉双脚扭动,身体猛然转向,一步便跨出接近一丈左右,转眼间来到单天面前。 当此时,单天没发现自己的动作太快,和其他人形成一个明显的落差。 便是这瞬息之时,林颉欺身而进,单掌劈开单天的长剑,右拳挟风雷之声砸向单天的面门! 单天大骇,想也不想朝侧后方急速避让,然而他这一退让那张包围林颉的大网出现些许松动。 刀光剑影之间,林颉闲庭信步,并未继续追击单天,反而回身一击,身体扭转而行,右臂如同钢鞭一般砸向朝他冲来的白发老者。 钱胜武万万没有想到林颉真正的目标是自己,仓促之间连忙挥剑格挡。 林颉眼神漠然,完全无视对方锋利的剑锋,右臂势不可挡地前砸,在与剑刃接触的瞬间,钱胜武便感觉到一股磅礴的力量传导而来,瞬间虎口裂开长剑坠地。 林颉踏前一步,长臂砸在钱胜武的胸口上,其他人清楚地望见老者的胸膛猛然塌陷,嘴唇张开却发不出半个音节,脸上的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老者的身体如破布袋一般倒飞而出,伴着林颉一句冷漠的怒音。 “老而不死,那便先死!” 178同林鸟 第179章178【同林鸟】 转瞬之间,林颉立毙一人。 余者无不震惊。 自从七年前被评定为江湖武榜第一人,林颉已经很久没有公开展露过他的武功,莫说典狂和单家兄弟这些外人,便是蒋厚明等人也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强。 虽说钱胜武年事已高,在八人当中武功最低,可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一手剑法似羚羊挂角潇洒飘逸,可是在林颉面前不堪一击,被他单臂活活砸死。 蒋厚明面色沉肃,心中生出几分惧意,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知道今夜若不能杀死林颉,在场所有人都活不下来。 霎时间风声呼啸,刀剑齐鸣。 尚本一挺着一把十余斤重的朴刀,朝林颉的脖颈砍去,势道威猛之极。 单家兄弟各使一柄锋利短刃,从左右两个方向刺向林颉的背心,与此同时卢延光手中的长剑亦攻向林颉的腰间。 蒋厚明双手紧握一杆长枪,怒喝一声捅向林颉的胸前要害。 各人不敢有丝毫保留,一出手便是压箱底的杀招,将林颉团团围在中央,前后左右没有任何缝隙。 史长胜在先前的对拳中伤到右手,此刻只能站在尚本一侧后方掠阵。 一片杀伐之声当中,典狂后撤一步,将空间让开其他人,他则站在庭院东北角上,右手握着那柄形状古怪似铁片一般的宽刃长刀,双眼死死盯着场间的林颉,呼吸间隔越来越长。 人影憧憧,杀气纵横。 面对眼前天罗地网一般的围攻,林颉凌空跃起,右手朝前虚按,袍袖无风自卷,宛若一股无形却稠密的力量裹住蒋厚明的枪尖。 “上玄经!” 蒋厚明脑海中猛然蹦出这三个字,其时他招式已老,仓促间无法变招,只能奋起全身内劲对抗林颉的一袖之力。 林颉人在空中,神情淡漠,袍袖往旁一带,那杆弥漫着浓浓杀意的长枪便从他身侧穿过,正好撞上后方尚本一挥砍而至的朴刀。 一连串绚烂的火星于交击中迸发,蒋厚明和尚本一同时虎口一震。 危机并未解除,单家兄弟身法诡谲犹如毒蛇一般瞬间逼近,两柄短刃带起凌厉的风声悄然而至,林颉身形下落之际双脚连踢,单天避让不及,手腕被劲气稍稍擦过,犹如被利刃划中,剧痛之下险些便握不住短刃。 又一声闷响,林颉踢开单地的兵器,顺势朝左侧扑击而下,蒲扇一般的右掌按向卢延光的头顶。 卢延光心中大骇,霎时之间向上连刺七剑,剑气纵横弥漫,在月光中带起一片残影,迅捷凌厉之至。 林颉仅凭一双肉掌于剑影中穿梭,左掌隔开长剑,右掌在卢延光肩头一拍,从容跃出包围圈。 卢延光顿感半边身体酸麻一片,若非他足够机警提前撤步,林颉这一掌拍实之后,他肯定会步钱胜武后尘当场毙命。 侥幸逃得一命的卢延光仍然满心后怕,望着林颉侧影的目光中充满惧意。 面对五人合击,林颉风轻云淡转瞬破围,但他没有趁势离开,因为这座宅子已经被近百名好手团团包围。 对于林颉而言,与其在那些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将庭院内的人悉数杀死。 这便是武榜第一人的底气。 经过方才短暂的交手,林颉已经大致摸清除典狂之外其他人的武功底细。 单家兄弟虽然以前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但是大抵有武榜中册尾部的实力,若论单打独斗不一定是林溪的对手,但这两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联手出击的威力不仅是简单相加。 尚本一和卢延光比林溪稍弱,蒋厚明则拥有中册头部的实力,距离天下前十只有一步之遥。 再加上典狂和史长胜,这样的阵容堪称极其豪华,然而他们想要围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武功、心志和临敌经验皆在巅峰状态的林颉。 一掌轻拍逼退卢延光之后,林颉遽然转身,足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随即如大鹏展翅再度跃起,下一瞬便来到史长胜面前一尺之地。
在他转身的时候,史长胜便已感觉到危机袭来,双眉拧起不退反进,左手攥紧成拳朝上迎去。 先前旁观掠阵,他已经看明白林颉绝非那种迂腐不化的古板君子,故而他第一个目标选定武功最弱的钱胜武,即便那位老者是七星帮仅存的四位元老之一,而且还是林颉的六叔,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击杀对方。 相较而言,如今场间众人当中最弱的便是受伤的史长胜。 “杀!” 林颉后方,蒋厚明一声低沉怒吼,带着尚本一、卢延光和单家兄弟如跗骨之蛆,再度围攻而上。 他们只需要史长胜撑住片刻时间便能形成合围。 史长胜心知肚明,林颉已生必杀之心,自己若是后撤逃跑会死得更快。 但见他须发皆张,双目瞪圆,内劲流转全身,继而悉数灌注在左拳之上,朝着已至眼前的林颉发出轰然一击。 两人周遭空气中瞬间出现无数疯狂转动的气旋,爆发出连绵不绝的脆响。 林颉携磅礴气势而来,面对史长胜集毕生功力于一拳的反击,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右手。 一层无形的气墙出现在两人中间,史长胜的左拳仿若顶着这堵墙前行,拉拽成一个光滑的曲面。 林颉双目微凝,变掌为拳砸了下去。 狂风大作,倒卷而去。 史长胜猛然吐出一口血雾,身体瞬间被砸倒在地,如败革一般蜷缩成一团,荡起一片尘埃。 林颉丝毫没有顾及身后的刀光剑影,再度向前一步。 相较于先前的闲庭信步,这一刻他脸色稍显凝重,很显然史长胜的舍命一击耗费了他不少内劲,因此他更不容许对方活下来。 这一步便来到史长胜身旁,这位雷堂堂主胸前一片血迹,脸色惨白如纸。 “当家的!” 在这个几近于令人窒息的紧张关口,侧边突然响起一道凄厉的喊声,林颉动作稍稍一滞,回身再度挥袖将冲在最前的蒋厚明逼退。 孙三娘眨眼间便冲到史长胜身前,满面凄苦地扫了男人一眼,朝林颉说道:“帮主,求求你莫要杀他!” 她是七星帮土生土长的女子,当年嫁给史长胜还是林颉帮忙操持婚事。 林颉眼神复杂,他不知道孙三娘是否了解史长胜的底细,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当年那个明媚泼辣的山野女子,望着对方眼中的泪光,他没有立刻对史长胜出手。 孙三娘带着哭腔说道:“帮主,绕他一命吧,我――” 我是一个开口音。 两人相距很近,不到半尺之地,在孙三娘张口之时,一道纤细却凌厉的寒光从她口中激射而出,直冲林颉面门飞来,与此同时她手腕一翻,一柄泛着幽幽蓝光的匕首刺向林颉的小腹。 在她张嘴的刹那,林颉的目光化作一片漠然,稍稍偏头便躲过那根细针,左手一翻一卷,匕首掉头而行,被那股雄浑的内劲带着刺中孙三娘的心脏。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孙三娘的身体遽然倒地。 “三娘!”史长胜发出一声悲痛的怒吼,双目赤红望着林颉。 身后风声再起,林颉没有回应史长胜的愤怒,他面无表情地往前两步,一脚踏在史长胜的胸膛,男人身体猛然如虾一般弓起,胸口瞬间凹陷。 林颉顺势转身,没有多看地上这对夫妻的尸首一眼,从容不迫地迎向单家兄弟的联手进攻。 卢延光和尚本一在两侧配合,蒋厚明则绕到林颉身后。 林颉在众人围攻之中连杀三人,足以证明他的武功超出任何一人,但他接下来并未出尽全力,反而在镇定地观察着敌人。 面前这五人并无太明显的弱点,尤其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单家兄弟,虽然几次遭遇险境,都能及时化解。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林颉在应对这五人合击之时,一直将部分精力留在东北角那个站着的男子身上。 典狂之名,乃是靠无数次杀戮得来,绝非外强中干之辈。 179斩尘世 第180章179【斩尘世】 刀光闪烁,掌影飞舞。 蒋厚明等五人连环进击,合击之术渐趋熟练,然而林颉早已摸清他们的风格与底细,应对愈发从容,招式更加得心应手。 他仅凭一双肉掌在五人挥舞的兵刃中盘旋来去,丝毫不落下风。 双方你来我往十余回合过后,林颉反倒逐渐占据优势,蒋厚明渐感力不从心,登时心头火起,怒道:“典狂,你还在等什么?!” 东北角上,典狂没有回应,双眼死死地盯着被刀光剑影包围的林颉。 观战至此,他不得不承认这位七星帮之主极其强大,一身武功深不可测,同时心志极其坚韧,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太明显的破绽。 这等枭雄人物实乃罕见。 景朝内部一直都有人说庆聿怀瑾天赋奇才,论武功悟性在年轻一辈中罕有敌手,但是典狂并不会当真,他知道景朝真正强大的人是庆聿怀瑾的父亲,那位掌握半壁军权的都元帅庆聿恭。 他这身武功本就得益于庆聿恭的传授和点拨,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听命于庆聿怀瑾的调遣。 单地正在回退,见兄长忽然揉身而上,心中猛然涌起一阵担忧。 风卷残云! 尉迟归顺手接过刀柄,虽然此刻他和林颉并无言语上的交流,但是两位顶尖高手仿佛心意相通。他挥动手臂掷出长刀,呼啸的风声充盈众人耳畔,便见长刀后发而先至,直取蒋厚明的后脑。 时间仿佛忽地慢下来。 或许一般人会心生怯意,但是典狂不会,他只会更加兴奋,然后将满腔的杀意化作凌空一斩,不顾自己身前空门大开破绽百出,只为一刀斩开林颉如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御。 单地此刻已经管不了典狂的境况,他与单天形影不离,一同在庆聿恭身边学习武功,一同南下帮庆聿怀瑾做事,两人又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兄弟,此刻单天死去登时让他陷入双眼赤红的疯狂之中,爆发出全部的力量,每一招都是抱着和林颉以命换命的想法。 兵器相击之声延绵不绝,夹杂着众人的怒吼和惨叫。 单天望着林颉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手中短刃猛地一顿,右脚蹬地想要强行后退,此时却已经迟了。 其他四人都已退开,唯独单天在看见林颉故意露出的破绽后攻上,原本严密的合击大网出现一个致命的参差。 今夜这个中年男子截然不同,无论典狂如何凶悍,他那双白净的手都能从容不迫地应对,不断将刀身锐利的劲气化解开来。 典狂双耳微微一动,他忽地抬眼望去,一片阴影飘至眼前。 他的长刀被尉迟归双手困住,对方绵长的柔劲仿佛生生不息。 当此时,典狂全身心沉浸在刀光之中,身体仿佛与长刀化作一体,蒋厚明与尚本一总算赢得片刻喘息时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从侧面闪身而来,拦在典狂的正前方。 典狂右手握紧刀柄,迈步向前从慢到快,清冷的月色在他身边碎成点点斑斑。 在典狂巅峰一刀被中年男人拦下的刹那,林颉忽地微微勾起嘴角。 如果陆沉此刻在场,应该会认出这熟悉的刀法,正是林溪向他演示过的林家刀法最后一式。 他没指望可以一刀砍死林颉,只要对方被迫避让,必然会露出破绽,其他人则相继跟上,足以破开林颉圆转自如的防御。 前些年与那些江湖高手生死相搏,对方大多无法适应典狂这种凶悍的打法。其实有些人论内劲修为未必弱于典狂,比如曾经排名武榜上册第九的储恒山,只可惜他被典狂不要命的气势镇住,一身武功发挥不到七成,最后被典狂一刀刀生生砍死。 单地目眦欲裂,瞬时间无法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颉傲然而进,任由单天的短刃刺中自己的小臂,魁梧如山的身躯撞上单天的胸膛。 单天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落在地上后一动不动。 剑弃,卢延光双手战栗,嘴角溢出血迹。 “大哥!” 纵横北地绿林这些年,典狂始终没有见到能和庆聿恭相提并论的人物,直到此时此刻,林颉的表现让他如临大敌,同时又生出汹涌战意。 刀卷,范本一的身体轰然倒地,那柄宽刃朴刀战栗着坠落。 下一刻,典狂双手弃刀,双腿遽然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朝西边的林颉激射而去。
尉迟归神色镇定,十六式散手接连施展,牢牢困住眼前的刀尖。 他这辈子估计没有机会和庆聿恭动手,眼下终于看见一位和庆聿恭相差无几的江湖中人,这位以疯狂闻名江湖的刀客眼中泛起浓重的嗜血之色。 正是袖中乾坤尉迟归! 如果放在平时,典狂或许会无比兴奋地和尉迟归死战到底,毕竟对方便是排在他前面的武榜第八,前些年一直找不到此人的踪迹。 尚本一和卢延光对视一眼,咬牙应声,挺身而上。 这一刀犹如天外而来,荡起万千星光,劈开人间的重重山海,带着呼啸的狂风径直杀向林颉。 林颉踏前一步一拳砸在卢延光的长剑上,内劲几近枯竭的卢延光步伐踉跄。 虽说尉迟归没办法威胁到典狂,但眼下他只需要困住典狂,林颉便可以从容收拾那四人。 然而此刻这个中年男人以柔克刚,虽然不能全部化解他的刀劲,却能带着他的刀锋偏离方向。 面对这无比凌厉霸道的刀锋,来人探出一双白净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接连轻触刀身,旋即双手环在长刀左右,绵长柔和的内劲悉数吐出,不断化解着刀身上附着的汹涌劲气。 林颉抬起右手接过长刀,面对身旁众人最后疯狂的进攻,还有以身作刀似搏命一般朝自己飞来的典狂,他一声清啸,身体猛然拔高半丈,长刀随即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 枪折,蒋厚明连退十余步,瘫坐在地。 蒋厚明发狠怒吼,挺枪再刺。 这一刀太过绚烂,裹挟着无尽威势,以至于林颉都出现刹那间的失神。 “林颉,纳命来!” 典狂神情微变,他这一刀在气势达到顶峰时挥出,全力一击即便林颉也要暂避锋芒。 典狂倒飞而出,林颉稳稳落地。 转眼之间,典狂便已做出决断,他猛然发力,长刀随即向前逼近半尺,直抵尉迟归胸前。 单天笃定林颉不敢用一双肉掌硬接典狂蓄势良久的一刀,原本已经做好顺势跟上的准备,此刻猛然间注意到林颉的防守出现破绽,登时心中大喜,不待典狂奔袭而至,便从一个阴险的角度刺向林颉腰后。 “今夜不杀了他,我们谁都别想活命!” 蒋厚明不敢硬接,矮身躲过,长刀似流星一般继续向前。 在半圆的终点,长刀之尖与典狂的双手悍然相迎。 其实在对方出现后的第一次交手中,典狂便已辨明其人的身份。 旁观良久,典狂一直在蓄势,静待林颉出现破绽的那一刻,但是对方的武功和临敌经验超出他的意料,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典狂去势不止,持刀向前狂飙突进。 卢延光被林颉再度逼退,右边身体的酸楚愈发强烈。 来人长袖善舞,从容镇定地一直后退,在距离林颉等人还有三尺之地时,他猛地驻足蹬地,身体随之往左侧偏转。 无需言语提醒,单家兄弟心领神会地让出中间的空隙。 这个变化发生得太过突然,场间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中年男人的存在,明明这座宅子里里外外都提前检视过,史长胜亲眼看着林颉孤身一人到来,而此刻宅子外面围着近百名好手,却无一人发出警告,可知对方很早就藏在这里,且避开了所有人的查看。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单天已死,立刻意识到剩下四人恐怕挡不住林颉太久,如果自己继续被尉迟归缠住,今夜的围杀之局将彻底宣告失败。 溶溶月光中,这一刀让人间夜景黯然失色。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另一边典狂神情愈发冰冷,他的刀法讲究一往无前挡者披靡,如今却好像砍在难以着力的流水之上。 刃毁,单地脸上出现一道从左上到右下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此时他脸色微白,不复之前的从容平静,而且身上出现数处伤口,长袍之上血迹斑斑,这些是蒋厚明等人拼死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势。 但是林颉依旧昂然屹立在庭院中,其他人除了典狂还能站立,无不身受重伤难以复起。 风声止歇,林颉低头看着手中这把百炼玄铁打造而成的长刀,淡淡道:“我说过,想杀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180啸西风 第181章180【啸西风】 七星帮总寨面积广阔,这里生活着将近两万帮众,史长胜以及其他雷堂帮众的住处又处在较为偏僻的东南角落,因此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一开始很难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然而林颉身为帮主诸事繁杂,很快便有几名亲随赶来请示。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有人将他们拦在雷堂外围,不允许他们靠近史长胜的住处。 领头之人乃是雷堂执事武书德,他借着周遭随风摇摆的火把看清眼前数人的面庞,淡淡道:“帮主和史堂主有要事相商,你们先回去等着,晚些时候帮主自会返回。” 众亲随以冀玉才为首,他从十年前就跟在林颉身边,当即皱眉道:“武执事,我有要事禀报帮主,你为何要带着雷堂兄弟拦阻我们?见不见我们应该由帮主决定,岂能由你擅作主张?” 武书德不耐烦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帮主正在和史堂主商议机密大事,不允许任何人前往打扰,连我们都不能靠近。冀兄弟,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我也不能放你进去。” 冀玉才目光微凝,此刻他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妥。 虽说这是总寨山门之内,且史长胜历来刚直正义,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最近因为燕朝招安一事,帮中暗流涌动,眼前这位雷堂执事的态度又过于诡异,冀玉才不由得心中微凛。 猎猎夜风之中,冀玉才望着神情肃然的雷堂帮众,沉声道:“既然如此,我独自一人前去面见帮主,若是帮主因此怪罪下来,冀某一力承担便是!” 他往前踏出一步,旋即便听得拔刀声响成一片,雷堂众人在武书德的命令下直接亮出兵刃。 武书德长刀半出鞘,寒声道:“冀兄弟,莫要逼我动手。” 冀玉才等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抬手止住其他人的冲动,定定地看着武书德,颔首道:“好,冀某不会让雷堂兄弟们为难。” 他带人转身离去。 武书德凝望着这几人的背影,眼中泛起一抹厉色。 一人来到他身边,低声道:“里面暂时没有结果,我估计冀玉才等人不会就此放弃。” 武书德颔首道:“我知道,去将归二叔请来。” 约莫一炷香后,一群人行色匆匆地来到雷堂外围,约莫有四五十人,尽皆是膀大腰圆神态剽悍的汉子,所有人都带着兵器,领头之人乃是林堂堂主冉玄之。 然而这一次拦在他面前的不是武书德,而是神色冷峻不怒自威的帮中元老归元宗。 “归二叔,这是什么意思?” 冉玄之皱眉问道。 归元宗淡漠地扫过前方众人,除以冀玉才为首的帮主亲随之外,还有冉玄之身边的护卫,以及山、阴二堂留在总寨的少数精锐。 他如鹰隼一般的目光停留在冉玄之脸上,冷冷道:“冉贤侄,你不好好待在林堂盘算账目,带着这群人跑来雷堂作甚?” 冉玄之沉声道:“冀兄弟告诉我,帮主一个多时辰前进入雷堂,说是应史堂主的邀请赴宴,迄今却仍旧没有出来。方才冀兄弟有事禀报帮主,雷堂执事武书德竟然率众拔刀拦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还有,归二叔缘何会出现在这里?你卸任帮中供奉已经多年,并无直接插手帮中事务的权力。倘若事实真如武书德所言,帮主和史堂主在商议机密大事,不许旁人前往打扰,这件事也不必劳烦归二叔出面。” “来时的路上,我已得知风堂蒋堂主和火堂尚堂主皆不知去向,归二叔能否告知小侄,他们此刻是否就在史堂主的屋子内?” 摇曳不定的火光中,冉玄之面色凝重,目光略显焦急。 “我知道帮主一辈子小心谨慎,却没想到他会谨慎到这个地步,连你这位公认的心腹都要瞒着。所谓成也独夫败也独夫,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他肯定不会对你们隐瞒那么多事。” 归元宗莫名其妙地感叹着,望着冉玄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奚落之意。
冉玄之道:“归二叔,你这是――” 他还没说完,便见归元宗抬起右臂,紧接着雷堂精锐蜂拥上前,两边又出现数十名好手,将冉玄之带来的人团团围在中间。 冉玄之神色微变,因为他辨认出两边的人手大多是风堂精锐。 归元宗身前站着包括武书德在内的数名执事,显然是防止对面的人暴起突袭,然而归元宗却拨开众人,往前数步对被包围的数十人说道:“各位老少爷们,我是归元宗。三十年前七星帮创立的时候,我和现在的你们差不多大。” 他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人们仿佛这时才想起,他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在当年创帮元老之中仅次于首任帮主蒋植。 冉玄之看见他的架势,立刻打断道:“归元宗,你们想造反吗?” “造反?多新鲜啊。” 归元宗笑了笑,轻蔑地说道:“我们七星帮从建立第一天开始,所有人的想法就是不给狗日的朝廷当狗,造反算什么?再者说了,你说我们想造反,试问我们要造谁的反?林颉?他不配!” “放肆!”冉玄之勃然怒喝。 归元宗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林颉这个独夫,为了一己之私就要带着数万人送死!虽然他曾经是七星帮的帮主,但七星帮不是他的私产!他自己想死,或者要带着董勉等人送死,我们不会阻拦,但他不能将整个七星帮绑在他的船上!我告诉你们,与燕朝对抗是死路一条,届时燕朝大军压境,凭那个来自南齐的小儿就能取胜?做梦!” 冉玄之此刻反倒冷静下来,他望着周围的敌人,这些应该就是归元宗、蒋厚明和尚本一所能发动的全部心腹。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此刻被困在雷堂里面的帮主,不过一想到帮主前几天的提醒,冉玄之那颗紧张的心渐渐安定。 归元宗不知就里,面上浮现得意和愤怒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情,又有几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嚣张:“今夜便是我们七星帮拨乱反正之时,林颉这个独夫必死无疑!你们若是肯放下兵器束手就擒,老朽可保你们不死!否则,休怪刀枪无情!” 被围在中间的数十人没有任何回应,神情沉肃双手紧握兵刃,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这是一场完全公开的叛乱,双方已经不死不休,这些常年刀口舔血的汉子很清楚。 冉玄之望着对方疯狂的姿态,忽地意味深长地问道:“归元宗,你确定这些人可以拿下我们?” 归元宗没有回答,肆意大笑起来。 然而他的笑声很快便戛然而止,并非这位帮中元老内劲不足,连笑声都维持不住,而是一阵更加恢弘的雷声压住了他的猖狂恣意。 这雷声由远及近,踏云而来。 冉玄之双手抱胸,泰然自若。 归元宗、武书德等各堂执事、上百名明火执仗的精锐循声望去,只见无数铁骑沿着寨内宽阔的大路奔袭而来,所有人都举着明晃晃的火把。 冲在最前方的人影逐渐现出面容,归元宗每看清一张脸,他的面色就苍白一分。 脸色铁青的山堂堂主董勉。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阴堂堂主齐廉夫。 满面肃杀之气的外围五寨管事。 陶保春、席均、季山、羊胡宁等绝对忠于林颉的武榜高手。 两三百名着甲执刃的精锐高手。 还有处在两位堂主中间的那对年轻男女。 南齐都尉陆沉。 帮主林颉之女林溪。 风声呼啸而至。 一杆长约七尺的斩马刀破空袭来,归元宗不敢丝毫大意,撤步抬枪格挡。 恐怖的力量从刀身传来,他又后撤两步才稳住身形,那杆斩马刀斜插没入旁边的地面之中,刀柄兀自剧烈地颤抖着。 林溪冷眼望着犯上作乱的上百人,在掷出斩马刀后握住腰刀,扬刀前指,语调冰冷。 “杀!” 181路不归 第182章181【路不归】 史宅院内。 林颉和典狂遥遥相对,尉迟归则站在斜角上。 地上已经躺着四具尸体,剩下的四人当中,单地满脸是血哀嚎不已,尚本一奄奄一息无法起身,卢延光的情况还算凑合,他没有受到致命伤,只是力竭难以再战。 蒋厚明扶着断裂的长枪,挣扎着爬起来站定,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片刻之间,十余名年轻人冲进庭院,站在蒋厚明身旁,神色凝重地望着林颉。 在蒋厚明等人最初的计划中,宅外的人手只是负责防止林颉受伤后侥幸逃出,围杀之局依然由他们完成。 究其原因,面对林颉这样当世顶尖的高手,外面这些年轻人很难发挥太大的作用,而且他们全部涌进庭院之后,反倒会影响里面这八人的合击之阵。 可是蒋厚明没有料到,典狂带来的钩沉之毒没有起到效果,虽不知林颉是如何识破这种专门对付顶尖高手的毒药,又如何在史长胜眼皮子底下躲过,但方才那一战的激烈场面足以证明,林颉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再者,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林颉的武功。 八人合围,而且都有最低武榜中册的实力,竟然奈何不了对方,反倒被林颉抓住机会先后击杀四人,甚至连孙三娘这个突然发难的暗子都没有伤到林颉分毫。 林颉望着那些隐隐有些紧张的年轻人,以长刀拄地,对蒋厚明说道:“如果我是你,肯定不会让这些年轻人进来送死。” 蒋厚明极力平复着胸中的气血翻涌,寒声道:“莫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此刻同样是强弩之末。林颉,我敬你是一代枭雄,这么多年的江湖第一人,总得予几分敬重。你自行了断吧,以免刀剑加身,死得太过难看。” 林颉闻言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豪气干云,蒋厚明登时神色剧变。 他万万没有想到,林颉战至此刻而且负伤多处,竟然还有如此强横的底力,哪怕此刻尉迟归不在场,典狂都未必能杀死林颉,更不必说旁边这些年轻人。 林颉收住笑声,淡然道:“你以厚明为名,当年老帮主说过,令尊希望你忠厚明智,只可惜你愧对这个寄予厚望的名字。相反,典狂虽以狂妄霸蛮名传江湖,此时却比你更加理智。” 蒋厚明微微一窒。 典狂漠然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林帮主竟然洞悉先机,让袖中乾坤提前藏在这里。也只有他才能躲过史长胜麾下的搜查,而且始终没让我们察觉。” 蒋厚明自然知道袖中乾坤尉迟归的大名,既是武榜第八到来,能够拦住典狂倒也不稀奇。 他转头望着尉迟归,强撑着说道:“原来是尉迟前辈。典狂,你应该不至于拦不住这位前辈吧?只要你暂时拖着他,我们的人便能杀了林颉。” 林颉不以为意,环视周遭众人,每个被他注视的精锐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他们知道这是确凿无疑的叛乱,原本以为帮主肯定活不下来,然而事实远远超出他们的意料,庭院内横七竖八的景象告诉他们,帮主强大到不可战胜。 蒋厚明见典狂依旧没有动作,而尉迟归负手站在一旁,便心急如焚地说道:“典狂,你到底在想什么?!” 典狂轻叹一声,朝林颉拱手一礼道:“林帮主算无遗策,晚辈敬服之至,今夜认栽。” 蒋厚明瞪大双眼,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 满脸是血的单地怒吼道:“典狂,你这个孬种!杀了他,杀了他啊!”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如狂风般席卷而来的喊杀声,众人无不惊诧回头。 转瞬之间,一道雄浑霸气的声音飘了进来。 “董勉在此,挡我者死!” 紧接着,庭院大门被人直接撞开,十余道人影直冲而入。 林溪望着持刀拄地、身上血迹斑斑的林颉,带着哭腔喊道:“爹爹!” 董勉、陶保春、席均、季山、羊胡宁等人相继冲入,立刻控制住倒在地上的数人,以及蒋厚明身后的十余名年轻人。 阴堂堂主齐廉夫走了进来,其人身材瘦削,浑身上下流露着文人儒雅气质,然而此刻他手中提着一颗白发苍苍的首级,那双眼睛瞪圆,显然死不瞑目。 “归二叔!” 蒋厚明一声惨叫,体内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再度瘫倒在地。 齐廉夫一手提着归元宗的首级,一手握着长剑,并未像董勉等人那样冲到林颉身边护卫,环视场间之后便在典狂三尺之外站定,平静地望着这个赤手空拳的刀客。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宅子周围,皆是忠心于林颉的精锐部属。 至此,大局已定。 林颉看着林溪流过脸颊的泪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为父没事,不用担心。” 林溪紧抿双唇,默不作声地帮父亲把脉,确定他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当此绝境之地,典狂依然面色漠然,他看了一眼林颉父女,随后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齐廉夫,然后越过此人,望向那个走进庭院的年轻人。 “你就是南齐陆沉?” 典狂冷声问道。 陆沉先是看向庭院内激烈的战斗痕迹,随后淡淡道:“是我。” 林颉微笑插话道:“陆沉对我说过,这一次除了能钓出帮中的内奸,说不定还能钓上一条大鱼。这单家兄弟姑且不算,你身为武榜第九,又是景朝那个郡主最好用的刀,手中不知沾染着多少绿林中人的鲜血,倒也勉强符合。” 典狂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虽然表面上这些人神态轻松,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放松对他的戒备,尤其是处在三个角上的董勉、齐廉夫和尉迟归。 在先前的交手当中,仅是尉迟归一人便让典狂感觉到无尽的压力,对方的武功看似轻描淡写不染半分火气,却极为克制他的风格。 如今又有董勉和齐廉夫这两位顶尖高手在旁,哪怕林颉油尽灯枯无法再战,这三人联手也可以很轻易地解决典狂。 林颉举起那柄古怪长刀,仔细端详片刻,感慨道:“的确是一把好刀,也只有这样的刀才能让你给景朝权贵卖命。可惜,今夜之后,人间再无此刀之主。” 院中虽然站着很多人,但是此刻没有一人开口,无比安静地凝望着帮主。 林颉忽地一甩手,长刀呼啸而出,笔直地插进典狂脚边的地面。 典狂面色凝重地望着对方。 林颉淡淡道:“要么降,要么用这把刀了结自己,你没有第三种选择。” 此话一出,以董勉和齐廉夫为首的十余名高手满面肃然之意,从不同的方向堵住典狂的去路,犹如天罗地网。 陆沉并未在这会刻意表现自己,他很清楚自己的武功和典狂相比差距很大,于是对尉迟归说道:“有劳前辈。” 尉迟归微微颔首,继而对林颉说道:“林兄,又欠我两坛罗浮春。” 林颉忍俊不禁道:“行。” 尉迟归便朝典狂走去,平静地说道:“我来送你。” 他每走一步,气势便凌厉几分,与先前的风轻云淡截然不同。 典狂望着手边那柄熟悉亲切的长刀,缓缓俯身将它拔出来,然后颇为眷恋地打量着。 曾几何时,他用这把刀纵横江湖无人能敌。 曾几何时,他怀抱这把刀行走人间看遍山川河流。 典狂忽地笑了起来,对尉迟归说道:“不必。” 在十余名高手的注视中,他猛地单手振刀。 刀身断为两截,一半紧紧握在典狂手中,另一半猛地插入他的心口。 夜风凛凛,这位武榜第九的刀客最终选择用相伴十多年的长刀结束自己的性命。 林颉对此没有太多的感触,他转而望着陆沉,微笑道:“河洛一行可还顺利?” 陆沉来到近前,微微躬身道:“很顺利,多谢帮主记挂。” 林颉点了点头,然后对一众心腹属下说道:“今夜,蒋厚明、史长胜、尚本一、归元宗和钱胜武等人勾结外敌,阴谋叛乱,所幸有陆沉提前帮我参详,定下这诱敌之策。如今内奸悉数授首,外敌也已肃清,接下来由董勉和齐廉夫主持善后诸事。但凡与这些人勾结者,逐一审问核定,听候发落。” “谨遵帮主之令!” “三日后,召集帮中大小管事前来总寨山门,我有几件大事要对尔等宣布。” “是!” 林颉眼中飘过一抹感伤,这一夜七星帮注定无眠,而且有很多人已经死去。 无论这些人做过什么,林颉在诛杀他们的时候不会手软,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他们在这山中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做了那么久的生死兄弟。 但他不能在众人面前流露出任何软弱之色。 人生便是如此。 他在林溪和陆沉的陪伴下向外走去,背影依旧高大无比,只是终究有了几分萧索意气。 今天四更,还欠34更。 182月下美人 第183章182【月下美人】 帮主大院,后宅。 林颉的发妻即林溪的生母五年前不幸病逝,陆沉在这里见到他的两名如夫人,还有林溪的弟弟和妹妹们,一群人站在床后无比担忧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林颉。 山里的老郎中诊脉过后,对站在旁边的林溪说道:“大小姐,帮主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老朽稍后便去开药。不过帮主此番内劲修为耗损较大,最好可以休养一段时间,若能闭关运功更好,至多三四个月的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林溪感激地说道:“有劳孙大爷。” 郎中连忙道:“不敢。” 林颉温和地笑着,对那些面露关切的心腹们说道:“你们都去做事吧,我的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让廉夫带着人守在院外就行。” 阴堂堂主齐廉夫垂首道:“是,帮主。” 众人缓步退出去,林颉又让妾室和其他子女回去,房内便安静下来。 气氛突然显得有些古怪。 林溪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仿佛在看脚边的地面。 陆沉则站得稍远一些,望着林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求助之意。 原因很简单,林溪的心情不太美丽。 将时间退回到四天前,林溪带着两百骑快马加鞭地赶到北燕河南路,因为太过担心陆沉的安全,她甚至没有顾及会引来燕朝军队的注意。 然而等她见到陆沉之后,却发现这位传闻身陷险境的师弟无比悠闲。换而言之,所谓燕朝高手一路追杀不假,但他们根本没有发现陆沉的踪迹,林溪找到陆沉的时候,那群高手还在河南路西南面的山谷里打转转。 林溪并未当场耍性子或者质问陆沉为何要对自己隐瞒内情,因为她知道这肯定和帮中的大事有关。 次日,他们接到林颉派人送来的密信,便再度启程从燕朝河南路赶回七星帮总寨。 林溪从始至终都以大局为重,但陆沉知道她已经有了心结。 如今内忧外患尽皆清除,自然就到了算账的时候。 林颉看见陆沉投来的求助眼神,便轻咳一声道:“溪儿。” 林溪问道:“爹爹可是感觉不适?” 林颉摇摇头,缓缓道:“今晚这件事不是要刻意瞒你,我本想告诉你详情,但是师弟说,如果让蒋厚明那些人瞧出端倪,可能不会上钩。此中关键在于,要让他们相信你师弟确实遇到危险,你和董勉等人前去营救的时候便不能露出破绽。故此,你们不知内情的话,在离开山门的时候就能表现得天衣无缝。” 陆沉双眼逐渐瞪圆。 林溪轻轻“嗯”了一声。 林颉对陆沉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随即说道:“你们回去歇息吧。” 林溪起身道:“爹爹保重身体,切莫过多操劳。” 陆沉哭笑不得,对于这位武榜第一人让自己背锅的玩闹举动,他心里倒是没有反感的情绪,只觉得此刻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形象愈发鲜活,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绿林魁首。 然而理解归理解,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两人从大院出来,在清冷的月色中无言前行。 沉默是今夜的底色。 林溪当先而行,陆沉亦步亦趋地跟着。 片刻过后,他把心一横,鼓起勇气说道:“师姐,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但我真的不是想故意瞒着你。我从世叔那里得知帮中的情况后,起初并没有一个完整且清晰的计划,只想着让我先去刺杀陈景堂,争取到大部分人的支持,从而将帮中的内奸逼出来。” 既然林颉已经将黑锅全部甩过来,陆沉只好老老实实地接住。 林溪仰望着夜幕上的星辰,依旧一言不发。 陆沉见状便继续说道:“这几件事连在一起,中间几乎没有空隙,所以便没有时间对师姐详细解释。另外一点,我和世叔都不会有危险,师姐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反应会更加真实,蒋厚明等人便会信以为真从而入套。我身边有织经司的人帮忙掩护,世叔这里有尉迟前辈相助,敌人的算计必然落空,所以我才敢兵行险着,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林溪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微微昂起头凝望着陆沉。 月华如水,倾泻人间。 朦胧的月色洒在她的脸上,与她眼眸里的光融合在一起,熠熠生辉。 白白净净的脸庞,柔柔细细的肌肤,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 陆沉怔怔地看着。 林溪樱唇轻启,柔声道:“这几天我们返回山门的路上,我的心情确实很复杂,可是我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你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结果,我若闷闷不乐岂不是代表我希望你身陷险境?我只是在想,你和爹爹图谋大事为何要将我排除在外?或许,你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算计人心成竹在胸,唯恐我参与进来会破坏你们的计划。” 陆沉连忙摇头道:“师姐,你千万莫要多想,这一次实在是机缘巧合,我和世叔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到最后时刻才确定策略。” 林溪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这笑容让陆沉愈发紧张,然后便听她说道:“这几天我心里很纠结。一方面,我明白你们是为大局考虑,力求在每个环节都没有破绽,从而让那些坏人跳进陷阱。可是另一方面,这种感受让我心里怪怪的,其实我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想法,爹爹才是最后决定的人,毕竟他有很多机会告知我实情。无论对你还是爹爹,我都无法生出怨怪的情绪。”
陆沉正色道:“师姐,我保证以后不管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你,如果再有下次,我――”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林溪忽地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她抬起右手轻轻捂着陆沉的嘴,清新的芬芳顷刻间弥漫在他的鼻中。 她轻声说道:“你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的时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担心你在那里遭遇危险。那天听说你被燕朝高手追杀,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觉,好像浑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所以压根没去想这会不会是你和爹爹联手布局。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心里猛地亮堂堂一片。” “我……我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变得这样患得患失,陆沉,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林溪的声音越来越轻。 陆沉却听得有些痴了。 她生长于山野之间,过往岁月大抵可用单调来形容,成年后虽然行走江湖见惯生死,却极少会与人产生太深的关联。 广陵城中悠悠半载,她和陆沉一起经历鲜血与杀戮,亦曾见过落日和明月,在那些记忆犹新的故事中,两颗心渐渐走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林溪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表达的人,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平实的话语,落在陆沉耳中便是这人间最动听的呢喃。 “因为师姐有些笨。” 陆沉微笑着回应。 林溪皱了皱挺翘的鼻尖,轻哼一声道:“我知道我有些笨,肯定比不上厉姑娘那般冰雪聪明,她知书达礼又是勋贵之女,还懂得带兵打仗,与你有说不完的话题――” “等等。” 陆沉见势不妙连忙打断,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姐,原来你也会吃醋?” “谁吃醋了?” 林溪微微偏过头,故作生气地望着头顶的星月,然而下一刻她便轻轻一颤,一抹粉色悄然爬上她的脸颊。 陆沉握紧她的右手,温声道:“师姐,你担心我的时候,就像我担心你一样。我这次北上最主要的原因不是粘合七星帮和淮州边军,而是担心你会有危险。当时萧叔对我说,燕朝要招安绿林帮派,若招安不成很可能会大举用兵,我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面孔便是你。即便萧叔不提,我也会主动申请接过这次的任务。” 林溪听着他温柔的语调,心中填满了温柔的情愫,于是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回过头来看着他。 四目相对,陆沉恳切地说道:“我不否认,这次北上有职责在身,但是驱使我毫不犹豫前来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必须要来。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我本不需要这样冒险,不需要去河洛城刺杀陈景堂,不需要将自己的前程都放在一个绿林帮派身上,可是他们不明白,人活于世总有一些必须冒险的原因。” “你就是这个原因。” 他眼神柔和面色诚恳,不紧不慢地说着。 林溪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知道,因为你答应过我,一定会来找我,我从未怀疑过这句话。” 陆沉稍稍用力拉扯,林溪并未抗拒,轻轻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跳跃的心声,唇边不由得绽放一抹绝美的笑容。 拥美入怀,揽着她略显清瘦的肩头,陆沉低头靠在她的颈畔,郑重地说道:“师姐,我准备向世叔提亲。” 提亲二字传进耳中,林溪蓦然间想起两人此刻在室外,虽说已是深更半夜,可难保不会被守夜的兄弟瞧见,登时心中大羞,略显慌忙地从陆沉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头发,羞道:“提……提什么亲,人家什么时候说要嫁给你了。” 陆沉虽然不是很懂女儿家的心思,大概也能知道这是太害羞的表现,或许也带着一点点傲娇,这个时候万万不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便微笑道:“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做便好。” “师弟好厚的脸皮,小心爹爹揍你一顿。” 林溪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师姐面前肯定要脸皮厚一些,不然何时才能长相厮守?” 陆沉“得寸进尺”,嘿嘿笑着。 “愈发惫懒了,不理你了。” 林溪扭头向前走去,双手捻着衣角,虽然嘴上说着不搭理他,但在走出几步之后便扭头看去,见陆沉跟上来才放心地前行。 陆沉落在后面,凝望着她窈窕的身影,在浅浅淡淡的月光中犹如一株空谷幽兰,散发着令人心境安宁的温柔气质。 “师弟,接下来爹爹肯定有正经事托付给你,你且先顾着这些,我们的事情不必心急。”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彼此可以听见。 陆沉打趣道:“不碍事,我只是担心师姐会着急。” “呸!越说越不像了。” 林溪轻啐一口,身姿却愈发轻盈。 夜色清幽,人间一片静谧。 两人相视一笑,满是柔情蜜意。 晚点第二章~ 183掌权 第184章183【掌权】 蒋厚明等人勾结外敌犯上作乱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七星帮。 此事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典狂等人的身份也得到确认,故此并未引起帮内的动荡,反而让帮众们清醒过来――官府内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所谓招安肯定是燕朝不怀好意的阴谋。 林颉的威望空前高涨,而陆沉作为一个外来人,凭借潜入河洛城刺杀燕朝权贵、协助林颉制定全歼叛徒计划的种种事迹,亦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面对这次叛乱牵扯到的人,纵然心里难免会有几分感伤,林颉终究还是展现出绿林魁首、一代枭雄的狠辣与果决。 蒋厚明、尚本一和卢延光等主谋自不必说,当晚所有参与的心腹悉数被杀,几名主谋的家人亦被全部杀死,风堂、火堂和雷堂的一部分帮众被赶出七星帮掌控的地盘。 大体而言,这场叛乱的确削弱了七星帮明面上的实力,但是连最普通的帮众都知道这不是一件坏事。 坏血不除,隐患必生。 在经过连续三天的清洗之后,总寨内外弥漫着肃杀凝重的氛围,又有一抹从每个人心底生长出来的蓬勃生机。 宽敞的议事厅内,两边摆放着数十把交椅,七星帮的各大堂主、寨主、管事、执事鱼贯而入,一边谈笑一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有心人注意到几处不同寻常的细节。 首先自然是那些迟迟没有人落座的交椅,以风堂、火堂和雷堂三位堂主最为引人注目。 其次则是帮主宝座的右手边另设一座,这一幕让一些老人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林颉刚刚接任帮主的时候,七星帮还有两名供奉,名义上是辅佐帮主,实则是蒋植为了将帮主宝座传给林颉,对其他人的妥协和安抚。 两名供奉分列帮主左右,掌握着不小的权力。 在林颉成为武榜第一人后,供奉一职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在一群人满怀期待的等候中,林颉从内间走出来,厅内立刻安静下来。 “参见帮主!” 众人齐声高呼,声势蔚为壮观。 林颉微笑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都坐吧。” 他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初,至少面上没有任何虚弱的痕迹,声音中气十足。 “今天召集兄弟们前来,有几件事要宣布。前几天蒋厚明等人勾结外人犯上作乱,其实我不愿意看到兄弟们自相残杀的场面,相信你们也是如此,但事情发生了便要面对。我希望大家可以记得这几天寨中流的血,莫要再做出吃里扒外的蠢事。” 林颉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的语气非常平和,但厅内所有人无不敬畏地听着。 不仅仅是因为他揪出一众叛徒的深谋远虑,更重要的是那一夜他面对八名顶尖高手的必杀之局,全身而退还能诛杀四人,让他武榜第一人的身份更加名副其实。 江湖中人,自然敬畏真正的强者。 冉玄之当即表态道:“请帮主放心,我等必然忠心唯上。” 众人皆出言附和。 林颉微微颔首,继而道:“这场叛乱导致帮里很多位置空了出来,我先任命三位新的堂主,下面的管事则由你们自行商议决定。” 厅内气氛登时肃然。 “席均。” “属下在!” “由你接任雷堂堂主,掌帮内田产及钱粮诸事。” “属下领命,多谢帮主赏识!” 年过三旬的席均以一手神射术闻名遐迩,其人沉稳厚重,在帮中历来风评上佳,此刻见他接掌雷堂,众人纷纷笑着恭贺。 席均不卑不亢,颔首致意,颇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风范。 林颉对他很满意,勉励几句之后又道:“陶保春。” “属下在!” “由接任火堂堂主,代表本帮与绿林同道联络。” “属下领命,谢帮主提携之恩!” 陶保春神情谦卑,一躬到底。 此刻其他人渐渐回过味来,陶保春和席均身上都有一层鲜明的烙印,他们从多年前开始便被林颉调到林溪身边,跟随这位大小姐纵横北方各地,多次刺杀燕景权贵,让菩萨蛮的名号响彻绿林之中。 如今这两人分别接掌雷堂和火堂,不论林颉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会极大加重林溪在帮中事务上参与决策的底气。 林颉没有解释自己的决定,实际上在经过那一夜的厮杀过后,他在七星帮内已经算得上一言九鼎。 他看向左首第一张交椅,温和地说道:“林溪。” 年轻的女子从门外走进来,近前行礼道:“爹爹。” 林颉微微颔首,说道:“从今日开始,便由你接任风堂堂主,执掌本帮帮规奖惩。” “是,爹爹。” 林溪早就接到父亲的通知,并且详细解释了他这样安排的原因。 虽然她担心自己不擅长这些庶务,不过在林颉一句“你师弟自然会帮你”说完后,她便平静地接受这个决定。
林颉目光微凝,环视一众属下,淡淡道:“诸位兄弟可有不同的意见?” 董勉笑道:“帮主,其实我觉得大小姐早就可以执掌一堂。这些年她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奔波不休,不仅做出过很多壮举,还让菩萨蛮这个名号得到绿林同道的赞许。咱们七星帮能够雄踞绿林,大小姐功劳可不小。” “是啊,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大小姐这般奋不顾身,七星帮必然更加兴旺发达。” 冉玄之笑着附和。 林溪对众人说道:“多谢各位长辈的支持。” 她神色从容地坐下。 三位新任堂主已经确定,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被帮主宝座旁边的交椅吸引。 林颉不疾不徐地说道:“那场叛乱之所以会发生,虽然和蒋厚明等人的私心有关,但是确切的根源在于燕朝招安一事。今日帮中管事兄弟齐聚,我明确地告诉大家,七星帮不会接受燕朝的招安。然而这次燕朝决心已定,一旦我们将对方的使者拒之门外,接下来便有可能是大军压境。” 说到这儿,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沉声道:“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将会是一场艰难的战争。如果我们可以逼退燕朝军队,南方的局势必然会发生变化,继而形成一连串的影响,我们身上的压力会大大减轻。如果我们挡不住燕军的第一波攻势,那么一切休提。” 众人齐声道:“帮主放心,我等必不会贪生怕死!” 林颉呼出一口浊气,看向门外道:“将陆沉请来。” 片刻过后,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走进议事厅,立刻便吸引住林溪的目光。 他迈着平稳的步伐来到堂中,见礼道:“陆沉见过林帮主。” 林颉缓缓起身,朗声道:“诸位兄弟,我已经决定收陆沉为关门弟子,将我这身武功悉数传给他。” 这个决定虽然突然,但众人大多还能保持镇定。 林颉贵为武榜第一人,对于武功一道从来不会敝帚自珍,七星帮中受过他指点的人有很多,只是没有像今日这般郑重其事地收徒。 既然林颉决定拒绝燕朝的招安,而且帮中已经形成统一的意见,那么与南齐边军的代表加深关联便是题中应有之义,厅内这些草莽豪杰虽然不曾涉足官场,对于这种浅显的道理不难理解。 至于成为绿林魁首的弟子,会不会影响到陆沉在南齐官方的前程,自然不是他们需要斟酌的问题。 陆沉对此早有考虑,齐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统天下的鼎盛王朝,莫说远在北地的七星帮,便是淮州边军也不会随意干涉。他并不打算回永嘉城参与那些永无休止的勾心斗角,不会太在意朝堂诸公的观感。 再者,如果能够捏合七星帮乃至整个北地绿林,在燕朝腹心之地形成一股精锐的反抗势力,这对齐朝而言大有裨益,这层师徒关系并非坏事。 他面朝林颉,恭敬地行拜师大礼。 林颉面带微笑,满脸欣慰之色。 坐在旁边的林溪嘴角含笑,明亮的眸光盯着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礼毕,林颉便对众人说道:“我这个徒弟虽然年轻,论胆识和智慧乃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这次为了帮我们七星帮复仇,亲身入河洛刺杀陈景堂,又帮我拟定对付内奸叛徒的方略,相信你们都已经了解过这些事情,我便不再赘述。” 众人皆笑道:“陆兄弟确非常人。” 从陆都尉到陆兄弟,这个称呼的转变足以证明陆沉已经成为七星帮的自己人。 林颉继续说道:“今天我想对大家介绍他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南齐淮州边军锐士营都尉,被南齐皇帝盛赞的军中后起之秀。从现在开始,他便是我们七星帮的军务主官,由他帮我们训练一支精锐的军队,负责保护我们的妻儿老小,对抗将来一定会出现的燕朝军队。” “诸位兄弟,可有不同的意见?” 林颉一字字问道。 满堂寂静,无人反对。 “很好。接下来所有管事兄弟都必须配合陆沉,关于如何构筑寨堡设立防线,如何挑选帮众进行操练,乃至所有与之相关的事情,皆由陆沉决定。当然,六位堂主也可提出合理的建议。若是帮中管事兄弟有人阳奉阴违从中作梗,休怪我手下无情。” 林颉最后一句话带着几分内劲,众人无不凛然,然后全部起身应下。 “都坐吧。” 林颉返身坐下,又指着旁边的座位对陆沉说道:“坐。” “是,帮主。” 陆沉神色沉稳地拱手行礼,然后泰然自若地坐在林颉身边。 林颉看着厅内这些追随他生死与共的老兄弟们,最后目光落在陆沉面上,语调虽轻却格外郑重:“陆沉,帮中数万老少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上了,希望你我都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陆沉看了林溪一眼,正色道:“我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184郡主之心 九锡广陵春雨184【郡主之心】河洛城,宰相府邸。 王安的正式官职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事,乃燕朝首相。虞荩臣则是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事,即为次相。 世人一般以“王相”和“虞相”称之。 元嘉之变以前,翟林王氏在齐国朝堂上人脉颇深,但王安本人并未入仕。 景朝大军南下,王氏一族主动投靠,王安摇身一变成为景朝权贵的座上宾。燕朝立国之后,在庆聿定和庆聿恭父子的支持下,王安一跃成为次相,五年后又接任首相执掌大权,迄今六年有余。 这位首屈一指的门阀之主因此被世人唾弃,虽然在北燕境内无人敢公然叱骂,但王安乃至翟林王氏在民间的声名早已跌至谷底。 宰相府邸本就是王家在河洛城建造的庄园,占地面积极为广阔,足足占据大半条街的区域。 此间屋宇连绵,庭院深深,宛若人间仙境。 东苑,兰雪堂。 一身常服的王安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眉眼间略有几分烦忧之色。 近来河洛城乃至整个燕国官场都不太平,他身为宰相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陈启福之死造成的影响尚未平息,前任枢密副使陈景堂又死在自家府中,霎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河洛城中暗流涌动自不必提,南方江北路、沫阳路和东阳路各处军队都有不同程度的躁动,虽然没有出现太明显的骚乱,但是想要平息这些风波却没那么容易。 景朝顺取的脚步被迫放缓,王安、虞荩臣、庞师古等人在商议之后,不得不奏请天子下旨处死郭义江,继而贬谪枢密副使郭言,又将陈景堂之死算在南齐织经司的头上,并且对南齐边军都尉陆沉发出黄金千两并万户侯的悬赏令。 如此才能勉强稳定住局势,但是郭言下台意味着庆聿恭的既定策略出现很大的偏差,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继续调整。 这段日子王安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与朝堂和军中各方势力磋商谈判,牵扯到数十道人事调整和任命,个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今天才好不容易可以小憩半日。 “给爹爹请安。”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王安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两名身量相似的少女联袂走进兰雪堂。 左边那位便是他的女儿王雪茹,时年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姣好。 右边的女子名叫王初珑,时年十九岁,乃是他兄长王承膝下的庶女。 王安的目光在王初珑面上稍稍停留,旋即对王雪茹微笑道:“你去后宅寻你娘亲,她有事交给你办,让伱堂姐留在此处,我有几句话对她说。” “是,爹爹。” 王雪茹乖巧地行礼,然后带着丫鬟退下。 王初珑文静地站着,但见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神态落落大方,气质诗书蕴染。 王安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坐下说。” “是,叔父。” 王初珑莲步轻移,柔声应下。 “最近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王安不紧不慢地打开话头,继而道:“雪茹这孩子性情跳脱,都怪我和她娘亲过于骄纵,若有失礼之处,你莫要见怪。” 王初珑微微摇头道:“叔父言重了。雪茹妹妹纯真善良,对我极为尊重,并无丝毫不妥。” 王安淡然一笑,旋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可知道王骏那孩子的下落?” 王初珑双眸低垂,轻声道:“不知。” 翟林王氏枝繁叶茂,族人以数千计,这一代本宗便有四房七家,王承和王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对来说更加亲近。 除本宗之外,旁宗更有九房十五家,其中便有王绍那一支因为十多年前的旧事,远迁南方旬阳城,王骏便是王绍之子。 去年边疆战事中,沫阳路东南部被齐军攻占,旬阳便在其内。 王安淡淡道:“旬阳陷落后,王绍主动归顺南齐,并且说服江华城守将孟智祥举城投降。他凭借这份功劳在南齐新设的江北刺史府中占据一席之地,后来又将王骏送入南齐边军。如今王骏在淮州锐士营中担任文书,辅佐那个名叫陆沉的年轻都尉。” 王初珑心中暗伏,同时隐约猜到对方召自己相见的原因。 王安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和王骏关系亲近,在去年之前时常有书信往来。” 王初珑稍稍迟疑,旋即坦诚地说道:“叔父,骏弟虽然与我亲近,但他从小便主意极正,不会因为外人的劝说动摇自己的想法。” 她认为王安是打算利用自己和王骏的交情,暗中筹谋一些大事,因此提前打了一个埋伏。 “你一直都很聪明,难怪兄长会那般看重你,不因为庶出的身份偏心对待,反而允许你接触我们王家很多秘密。” 王安微露赞许之色,然后温和地说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你去唆使王骏三心二意,而是希望你可以继续和他维持亲近的关系。我会让族中管事帮你建立一条信息渠道,往后你可以继续和王骏书信往来,且不必在书信中谈论燕齐之间的事情。” 王初珑一怔。 不谈家国大事,只叙姐弟亲情? 这位族长大人怎会有闲心考虑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 她猛然间心中一动,轻声道:“叔父之意,侄女明白了。”
王安满意地说道:“如此最好。虽说王骏的父亲带着他们远迁旬阳,如今又归属南齐治下,但都是王氏一族的传承,无论如何斩不断这份血脉相连。将来王骏若有难处,你这位堂姐也可施以援手,不枉你们少年时结下的亲族情义。” “是。” 王初珑心中愈发透亮,起身道:“叔父若无其他吩咐,侄女便告退了。” “好。” 王安微微颔首,又道:“对了,那锐士营都尉陆沉乃是南齐边军中的新贵,你要劝诫王骏好生辅佐,切莫心思浮动敷衍了事。初珑,此事不宜为外人知晓,除你父亲之外莫要对外宣扬。” 王初珑温婉地应下。 这大抵便是两边下注、静待时局变化的法子,让她和王骏保持联系的深层用意无非是保留一条和南齐沟通的渠道。 女子心中微觉好奇,她虽然知道南面这一年来发生的很多故事,却从未想过南齐边军可以强大到这种程度,甚至已经影响到族长对翟林王氏命运的筹划。 可是朝廷不正在悬赏南齐那位陆都尉么? …… 河洛西城,卓园。 “殿下,陆沉已经回到七星帮总寨,我们的人一直迟了一步,始终没有追上他。” 萧军面带愧色,垂首低眉。 庆聿怀瑾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年轻武将,继而对萧军说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将精力放在城内,但凡是和陈景堂生前有关联的大臣武将,务必做到万无一失的监视,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意外情况出现。” 萧军听着她冷峻的语气,知道这位殿下近来的心情无比糟糕。陈景堂之死造成的影响还未平息,对七星帮内部的谋划也宣告失败,不仅没有杀死林颉夺取七星帮大权,甚至还折了典狂和单家兄弟。 这三人可不是普通的高手,而是庆聿一族培养出来的杀器,如今却全部死在大山之中,这对庆聿怀瑾而言是极其严重的挫败。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沉声道:“殿下放心,小人若是再出纰漏,愿意以死赎罪!” 庆聿怀瑾漠然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下去罢。” “是!” 萧军恭敬地退下。 庆聿怀瑾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本以为自己亲自出手,解决北地绿林帮派应是轻而易举,然而接连受挫损兵折将,局势却没有丝毫进展,反而让林颉将整个七星帮整合完毕。 其他帮派目前虽然对她十分恭敬,但仅限于口头上的臣服,并无任何实际性的举动,显然都在观望局势。 倘若七星帮屹立不倒,他们自然可以有样学样。 她在沉思之际,旁边那位年轻武将悄然地打量着她。 此人约莫二十多岁,相貌英俊又带着几分孤傲之色。 他叫仆散嗣恩,乃是庆聿恭麾下的心腹将领之一,此前一直担任夏山军的前军统领,此番带着三千老卒南下来到河洛城,便是要协助庆聿怀瑾解决燕国境内的反抗势力。 “殿下何必忧心?” 仆散嗣恩从容一笑,眼底深处的爱慕之意一闪而过,笃定地说道:“只需给末将两个月的时间,一定能扫平七星帮这种草莽势力。” 庆聿怀瑾早就察觉到他心里的某种想法,对此并不在意,毕竟景朝年轻一辈的权贵当中,对她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她早就习以为常。 于她而言,是否有那种想法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否为她所用,能否展现出自身的价值。 她淡淡道:“你如果抱着这种轻敌的态度,我会立刻让父王将你调回去,然后另外委派他人前来。” 仆散嗣恩一窒,略显尴尬地说道:“殿下,末将并非轻敌,只是这种草莽势力徒有个人武勇,对于军阵攻伐一无所知,又何必过分高看他们?除末将带来的三千人之外,还请殿下另外安排一支仆从军,末将定会解决七星帮,否则提头来见!” “我已经让李守振准备两三万兵力,到时自会交到你手中。”庆聿怀瑾神色淡漠地道:“但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七星帮虽是草莽,却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她将陆沉的生平简略介绍一遍,继而说道:“未虑胜先虑败,这才是为将之道,你在父王身边应该学过这个道理。你是父王寄予厚望的年轻武将,我自然相信你带兵打仗的本领,可若是你败在陆沉手中,莫怪我不会为你向父王求情。” 仆散嗣恩眉头一皱,他隐约听出郡主对那个南齐武将的忌惮,当即起身道:“殿下,末将一定会亲手擒住陆沉那厮,将他绑到殿下面前。届时是杀是剐,听凭殿下决定!” 庆聿怀瑾脸色稍稍和缓,点头道:“好,希望你能言出必行,不要让我失望。” 仆散嗣恩听闻此言,登时心头一热,凛然道:“末将绝对不会辜负殿下的厚望!” 庆聿怀瑾微露笑意,道:“我会让人绘制七星帮附近的地形图,你这段时间可以研究一下作战方略。等李守振那边操练完毕,你便可进山剿灭对方。” “末将领命!” “记住,活捉陆沉,将他带到我面前来,我要将其千刀万剐。” “是!” 185竖旗 九锡广陵春雨185【竖旗】盛夏的阳光火辣且炽烈,山野间的谷地上,三千余人乱糟糟地排列队形。 他们基本处于十八岁到三十五岁这个年龄区间,大多穿着单色的粗布葛衣,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有人提刀有人持枪,乃至于狼牙棒、斩马刀、齐眉棍等等,琳琅满目各具特色,甚至还有好汉提着一对流星锤。 这三千余人便是从七星帮各堂和外围分寨中挑选出来的勇士。 陶保春和席均等人带着一众管事,指挥他们按照百人一队进行列队,然而对于习惯了自由散漫的绿林好汉来说,这种规矩和约束颇为难受。 让他们列队不难,但是站定之后不许随意乱动、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东张西望,尤其是在这种烈日当头的天气中,绿林好汉们委实难以做到。 小半个时辰过去,三十余个队列勉强成型,陶保春等人已然满头大汗声音沙哑。 “少爷,他们好像没有接受过正经操练,若是从头开始,怕是需要很长的时间……” 临时搭建的土台上,李承恩压低声音说着,神情略显凝重,旁边的几名护卫纷纷点头。 这次陆沉带来的六名护卫中,除了谭正另有任务,其他五人包括李承恩在内皆有锐士营的军职。 换而言之,这五人都有练兵和带兵的经验,陆沉带他们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七星帮打造出一支军队。 他们对此信心十足,因为七星帮雄踞北地绿林多年,和官府对抗的经验非常充足,而且帮众大多悍勇果敢,皆是常年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猛人。这样的基础只需要稍加调教,肯定会是一支精锐雄师。 然而今天亲眼一见,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 七星帮帮众的确悍勇,还有一部分武功高强的好手,但是这样的人本就桀骜不驯,再加上长年累月处于散漫的环境中,和真正的军队比起来相差极大。 站在另一边的林溪悄悄低下头,恨不能将谷地上这些松松垮垮的家伙挨个揍一遍。 实在是有些丢人。 她想起去年在广陵的时候,自己曾对陆沉提过七星帮的情况,并且说过父亲有在暗中训练一部分帮众。 还好她没将林颉打算举事的想法说出来,尤其是在她全程经历齐燕战争、亲眼见识过那些令行禁止的军队风姿之后,眼前这三千余人分明就是一群没规没矩的乌合之众,想要正面对抗燕朝大军无疑是天大的笑话。 这一刻她只觉脸颊微微发烧。 陆沉凝望着下方的队列,平静地说道:“这就是我们来此的意义,否则他们有什么必要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我们?” 一句话让李承恩等人满面愧色。 林溪的眸光亮了起来,扭头看了一眼陆沉,心中犹如吃了冰镇果子一般甜丝丝的。 陆沉迈步来到土台边缘,目光从东面到西面一路看过去,原本吵闹喧哗的三千余人在管事们的提醒和约束下,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抬头望着视线中高大的年轻人,有些好奇又有些审视。 林颉的决定已经告知全帮,陆沉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也已被他们知晓,大部分人都很认可这个齐人,但是此刻亲眼看到他如此年轻,却又很难坚信他可以带领他们击败燕朝大军。 “兄弟们,我叫陆沉,齐朝淮州广陵人,现为淮州军锐士营都尉。” 陆沉洪亮的声音响彻四周,有着上玄经内功心法的加持,场间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或许你们不太理解,陆某身为齐人怎么会跑到宝台山里,还要将你们训练成一支军队。” 陆沉的开场白并无慷慨激昂,相反极尽平实直白之意。 众人被他的话勾起兴趣,尽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陆沉继续说道:“在解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希望大家能先思考另外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好汉们面面相觑,这个问题的答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帮主下令,各堂主、寨主和管事们将他们挑选出来,然后聚集在此处听你这个齐人的号令。 陆沉望着台下一张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回答,便加重语气说道:“在我看来,伱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帮主的命令,更不是我的自作主张,而是你们必须要面对一个严峻的事实——在过了十来年安定日子后,燕朝官府不容许境内还存在七星帮这样的草莽势力。” “咱们几万人聚集在一起,替天行道也好,打家劫舍也罢,无论我们自己怎样想,在燕朝那些权贵看来,必须抹除七星帮这个名号,杀死咱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他们才能睡得安稳。” “你们可以想想,等燕朝大军进山之后,他们会做些什么?烧掉我们的房子,毁掉我们的田地,夺走我们的钱财和粮食。男人全部斩首,女人发配为奴,孩子们就丢进那些权贵府邸为奴为婢,永世不得超脱。”
“不要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咱们当中肯定有不少兄弟听过说书,那些故事当中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在被朝廷官府盯上之后哪个会有好下场?” 陆沉的神情逐渐严肃,场间完全安静下来,唯有清风吹过山野。 “陆供奉,你是因为这个来帮我们的吗?” 人群之中,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人鼓起勇气喊道。 林溪和七星帮一众管事闻言纷纷看向陆沉,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这个直白的问题。 对于场中这三千余人来说,抛开所谓的绿林好汉身份,他们本质上只是一群穷苦百姓,拥有一套极其朴素的价值观,即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奉献和付出,凡所行必有所图。 陆沉望向那个年轻人,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不是。” 众人无不惊讶。 一些心思活络的人,本以为陆沉会趁势鼓吹一番,说一些鼓动人心的假话。 林溪心中一颤,她想起那一夜两人互诉衷肠,同时又有些紧张,暗想他要是将那番话当众说出来,自己以后还怎么见人? 陆沉当然不会那般胡闹,他正色说道:“我来山里有两个原因。其一,师父和师姐帮了我很多,如今七星帮面临危机,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否则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如果我当个缩头乌龟,或许师父和师姐不会跟我计较,家父一定会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他丢不起这个人。” 气氛瞬间变得融洽许多。 陆沉继续说道:“其二,我在淮州边军中任职,对付燕朝和景朝军队本就是我的职责。大家都知道,去年我们在边境上打了好几仗,我侥幸活了下来,但是我有很多袍泽长眠于战场之上。简单来说,我和你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但凡是一个脑筋正常的人,这时候都会做出和我相同的决定。” “陆供奉敞亮,俺服你!” 那个年轻人笑着吼道,其他人纷纷点头。 陆沉亦笑道:“所以说,我和大家站在一边,这一点千真万确。再一个,诸位都是绿林好汉,刀口舔血乃是平常事,与燕朝军队拼杀亦不在话下,我相信你们只需要经过战阵的操练,一定可以击败敌人,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这个胆量?” “当然有!” “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了!” “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群情激昂,热血汹涌。 陆沉没有阻止这些绿林好汉甚嚣尘上,等声浪渐渐平息,他才郑重说道:“我相信大家都有杀人的勇气,但是我更希望你们明白,战场之上不是切磋武功,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乱来,丢掉的不止是自己的小命,还会害死其他兄弟!” “陆供奉,你下令吧!我们绝对不会胡来!” “就是,俺听过说书,陆供奉这是沙场点兵,大家都听你的!” 陆沉心中亦被触动,他朗声说道:“好,接下来这段时间会辛苦,倘若有哪位兄弟坚持不住,可以直接找我说明,我保证帮中管事不会为难你。” 他若不说这句话还好,此言一出,原本松散的队形仿佛瞬间变得严整起来,所有人都挺胸收腹地站着,唯恐被旁边人嘲笑。 至于退出…… 谁要真这么做了,从今往后还能在帮中抬起头做人? 对于绿林好汉而言,脸面比天还大。 林溪望着台下明显的变化,紧抿双唇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师弟这人真是不同一般,明明他没有混迹过江湖,为何能对人心看得这般清楚。 本来她还有些担心,害怕陆沉无法掌控局面,毕竟这三千余人都是桀骜不驯的汉子,没那么容易听命行事。 陆沉自然不知道师姐的小心思,他望着台下众人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会将大家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以五色旗为队旗,各军暂设副统领两名,根据大家在训练中的表现再行调整。” 相较于先前列队时的拖沓混乱,这一次分军非常顺利,不需要陶保春等人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三千余人很快分成五个部分。 李承恩等五人担任各军副统领,另外一名副统领则由帮中老练的管事担任,此事早已提前确定。 五色旗迎风招展。 这时冉玄之等堂主也来到土台边缘,陆沉对他们颔首致意,然后看向侧后方,对那两名膀大腰圆的壮汉说道:“竖旗!” “是!” 壮汉嗓音粗豪,旋即将一杆大旗竖立在土台之上。 所有人整齐划一地望过去,只见这面旗黑底红字,浓烈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旗面上从上到下写着两个铁画银钩苍劲有力的大字。 七星! 186书生之言 九锡广陵春雨186【书生之言】七星军的训练方式和锐士营不尽相同。 锐士营除了几百名新丁之外,余者皆是淮州军中的精锐,不需要从最基础的课目开始训练,陆沉主要是在培养他们的归属感,并且辅以完整且详尽的阵列操练。 七星军则是加强队列和号令训练,同时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进行扫盲,不求他们满口之乎者也,只需要做到最简单的识数认字。 陆沉每天会抽半日时间随同训练,午饭过后便会和林溪一起走遍宝台山的每个角落——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而是力争在最短的时间里实地勘察,确保对周遭的地形了如指掌。 这里不同于淮州西边的双峰山脉,后者是人迹罕至的原始密林,群山之间延绵不断,形成人类难以踏足的禁地。 宝台山系则是由十余座高峰构成主体、山川河流密林间隔交错形成的疏阔地形,南面是燕朝的东阳路,西面是河南路,北面在经过一片沼泽地后可以抵达泾河下游区域,东面便是浩瀚无垠的瀚海。 山里的道路犹如蛛网一般,又似七拐八弯的迷宫,外人进来之后若是没有向导,必然会难辨东西南北。 七星帮与外界的联络通道大多集中在西边,在燕朝决定开启招安的时候,河南路守军便已经开始对几条主要的道路设卡立关,但是仍然无法完全切断七星帮和外面的联系。 总寨位于宝台山主峰南麓,处于一个葫芦口形状的谷地之中,即便敌人能够攻破南边的山门,帮众们仍然可以通过东边的暗道退入群山深处。 当然,这是迫不得已的最后选择,毕竟越往深处走,粮食的获取便会越困难。如果被官军堵进大山里面,谁也不敢保证这数万人可以支撑多长时间。 总寨南面有四座分寨呈品字形排列,依靠险要的地形建立据点。 西面只有三座分寨,从东到西依次设立。 一个多月过后,陆沉终于完成对周边地形的实地勘察,然后便接到林颉的急令。 他和林溪赶回总寨,走进议事厅的时候,这里已经坐着一众堂主和数名高级管事,气氛显得非常凝重严肃。 林颉这段时间在闭关养伤,将帮中事务悉数交给陆沉和几位堂主,如今他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显然意味着将有大事发生。 “不必多礼,坐吧。” 林颉抬手止住陆沉和林溪见礼,然后看向旁边说道:“廉夫,你来介绍一下情况。” 阴堂堂主齐廉夫垂首致意,然后对陆沉说道:“陆兄弟,咱们在河洛城里的兄弟打探到几条情报。陈景堂死后,燕朝君臣疲于安抚各方势力,我们本以为对方短时间内无法顾及这边,但是近来我们发现有一支景朝军队出现在河洛城外。” 陆沉目光微凝:“什么来路?” 齐廉夫沉声道:“景朝庆聿恭的扈从军,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夏山军前军。这支军队大概在三千人左右,主将名叫仆散嗣恩,乃是庆聿恭这些年着重培养的年轻将领之一。另外一件事,燕朝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抽调两万余人,目前正往封丘城进发。” 封丘城位于东阳路北部,距离宝台山仅有两百余里。 齐廉夫这番话出口之后,厅内的氛围几近于凝滞。 两万余燕军已经能给这些绿林草莽带来很大的压力,更不必说还有景朝三千老卒。 一般来说,景朝不会动用他们布置在河洛城的六万大军,哪怕去年南线燕军接连惨败的时候,这些景军依然按兵不动。他们的职责只有一个,那便是牢牢控制住河洛城,从而形成对燕朝的制约和掌控。 如今庆聿恭让麾下最精锐的夏山军一部南下,其目的不言自明。 众人不由得望向陆沉,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敌人不堪一击的论断。 陆沉镇定地问道:“敢问齐大哥,可有这个仆散嗣恩的具体信息?” 齐廉夫答道:“他是景廉贵族,今年二十六岁,大概十年前被召入夏山军。他在庆聿恭身边做过一两年的亲兵,然后便从最底层的步卒做起,一步步升为前军统领。据说他前两年带兵平定过赵国境内的叛乱,为人倨傲自信,拥有一身高明的武功。” 这个答案显然不够详细,但是陆沉知道无法苛求更多。 阴堂虽然专司情报刺探,终究只是七星帮一个小小的分支,无论人数还是专业程度都无法和织经司相提并论。 林颉看向陆沉问道:“你怎么看?” 陆沉思忖片刻后说道:“敌人用兵已是必然,不过我们应该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准备。” 七星军如今渐渐像模像样,但他们能否击败来势汹汹的燕朝大军和景朝老卒,在场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没有底。 “帮主无需担心,学生认为此战必胜!” 一道从容的声音响起。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是一位四旬左右的文士,满面笃定之色。
此人名叫施海升,乃是燕朝河南路一名落第秀才,十年前主动携家带口投奔七星帮,平时负责给林颉出谋划策,时常以智胆二字自居。 他旁边还有两名神情相似的男子,皆是林颉以前找来的落魄文人。 在陆沉到来之前,这几人对于帮中事务拥有建言献策之权,林颉虽然不一定会听取,但至少会给他们开口的权利,这也是最基本的尊重。 然而自从陆沉出现后,这几位谋士便没了用武之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来自南齐的年轻人独揽大权,固然心中无比酸楚,可是在看见大小姐对陆沉百依百顺的态度后,他们连一句酸话都不敢说。 林颉对他们的想法心如明镜,只不过念在过去那么多年的情分上,再加上施海升等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并未刻意管束他们,今日这种场合也应许他们列席。 此刻听到施海升信心十足的话语,林颉便问道:“施兄有何良策?” 施海升心中大喜,愈发从容地说道:“帮主,我们在南面有四座分寨,西面有三座分寨,皆是学生当初根据地形险要选中的关隘之地。山中地形复杂,燕军无法携带太多的攻城器械,只能靠着人力强行推进。故此学生认为,我们可以据关硬守,燕军必然铩羽而归!” 另外两名文人连忙出声附和,尽皆舌绽莲花,说得头头是道。 厅中这些绿林豪杰论杀人越货自然都是好手,然而没人经历过真正的战争。 他们听着施海升等人口若悬河旁征博引,不时抛出一堆书上的晦涩之言,一时间难免被唬住。 再者,在绝大多数人朴素的观念里,战争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燕军打算进山用兵,那么依靠这些年修建的关隘进行守御理所应当,不然修建那些寨子有何意义? 施海升倒也没有得意忘形,转头望着陆沉说道:“听说陆供奉最近走遍了外围分寨,不知在下设寨之法能否入你的法眼?” 陆沉淡然道:“施前辈主持修建的寨子齐备严整,暗含兵法之道,确有不俗之处。” 施海升面上飘起喜色,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顺眼起来,便继续问道:“那在陆供奉看来,在下的对敌之策是否妥当?” 众人皆好奇地望着陆沉,随即便听他说道:“很妥当。” 施海升忍不住捻须微笑。 林溪微露不解之色,难道这几位惯常云山雾罩的先生真的熟知兵法? 下一刻陆沉又说道:“只是……有些天真。” 施海升脸上的笑意僵住,皱眉道:“陆供奉这是何意?” 陆沉环视众人,视线最后停在施海升脸上,直截了当地说道:“施前辈,守城是个技术活,对于士卒的要求很高,不容许出现明显的错漏。假如按伱所言,我们依靠外围分寨步步死守,一旦某处缺口被敌人冲开,绝对会形成大规模的溃败。届时两军犬牙交错,我们就算想撤退都来不及。” 施海升不服气地说道:“听闻陆供奉去年在广陵城,以四千人击溃数万敌军,其中还有一万多名景朝老卒。据施某所知,广陵守军在此前也没有经历过战阵,难道我们七星帮的大好男儿不如广陵军?” 林颉微微皱眉道:“施兄,莫要妄言。” 他担心陆沉年轻气盛,一时口不择言造成不好的影响。 陆沉微微一笑,对林颉示意无妨,然后望着施海升说道:“广陵地处淮州腹心之地,虽然当时只有四千守军,可身后是数百万淮州子民,可以不断形成新的战力,然而我们七星帮有足够的后备力量吗?” 施海升一窒。 陆沉看向其他人,平静地说道:“我们现在有三千余人,如果让他们死守各处分寨,阵亡一人便少了一人,无法补充兵力。敌人则不同,燕军这两万余人也好,景朝三千老卒也罢,即便在山里死光了,他们也能继续抽调大军。如果我们和对方硬碰硬,哪怕我们的人可以一换二一换三,敌军主将也必然会喜出望外。” “等到我们的人悉数战死,谁还能阻挡燕军进山扫荡,难道依靠山里的老弱妇孺?” 陆沉语调渐趋沉肃,众人无不纷纷点头。 施海升等人脸色发红,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但是在陆沉直白浅显的话语面前,他们无法驳斥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七星帮只有这么多人,没办法凭空变出更多的适龄男子。 林颉见状便对陆沉问道:“在你看来,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陆沉神色镇定,从容不迫地确定这一战的基调:“很简单,我们要避免和敌人正面相对,将他们拉进大山之中,利用地形进行小规模的袭扰,同时袭击他们的后勤辎重,活活耗死他们。” “除非那位景朝郡主能派出百万大军将山谷悉数填满,否则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187各显神通 第188章187【各显神通】 河洛城,卓园。 香畹楼内,一众身份贵重的大人物左右列坐。 仆散嗣恩作为庆聿恭这些年着力培养的新锐武将,今日只能坐在右首第四位,前面三位无论资历还是军功都远胜于他。 这三位便是驻扎在河洛城的三支主力景军的主帅,依次是骑兵主帅谋良虎、两路步军主帅留可和女鲁欢。 其实从他们的名字便能看出,景廉族在一些方面逐渐朝齐人靠拢。 三位主帅皆已年过四旬,他们出生时仍然保留着完整的民族特色,譬如他们的名字便是景廉族土话的音译,而且并无明确的姓和名的区分。 谋良虎意为无赖,留可意为磨刀石,女鲁欢意为数字十六。 而到了仆散嗣恩这一代,姓与名已经非常正式,尤其是名字带着十分明显的齐人风格。 左边三位则是燕国朝堂上的重臣,分别是宰相王安、枢密使庞师古和回到河洛的察事厅侍正王师道。 主位之上,庆聿怀瑾盛装打扮,贵气盈盈。 她穿着一袭银丝茉莉对襟振袖裙装,两边袖口上绣着淡粉色的牡丹,底色用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腰间悬着一块翠琅玉佩,裙摆纹着一排海水云图。 头绾云髻,斜插飞蝶墨雪镂宝髻花翠簪,项上挂着玲珑剔透璎珞串。 攘袖见素手,皎腕约冷玉。 顾盼遗光彩,轻吐气若兰。 这身装扮与她平时的简练悠闲截然不同,将雍容华贵四字显露无疑。 请茶过后,她面带微笑地说道:“今日请诸位大人过府,是有几件事相商。” 谋良虎当即大咧咧地说道:“殿下何必见外,要是有事吩咐打发个人说一声就行。” 其人膀大腰圆,满面横肉,观之令人厌憎。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旋即直入正题:“第一件事是盘踞在宝台山一带的七星帮渐成气候,而且拒绝了王大人和李大将军的招安,摆明要和官府对抗到底。如今北地绿林当中,七星帮、云浮寨、金沙帮和双虎帮都是拥有万人以上的大帮派,如果继续放任不管,必然会成为心腹大患。” 王安沉声道:“殿下言之有理。本官先前便向陛下上奏此事,陛下允准招安这些草寇,然而迄今还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究其原因,如金沙帮等草莽都在观望,倘若七星帮拒绝招安并且安然无恙,他们肯定不愿意归顺朝廷。” “这便是问题所在。” 庆聿怀瑾接过话头,继而沉吟道:“我与庞枢密商议过后,决定由仆散嗣恩带三千夏山军,东阳路兵马副总管许存领两万五千人,于下个月初从东阳路北部进发宝台山,力争在三个月之内肃清七星帮匪患,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众人尽皆颔首认同。 谋良虎转头望着仆散嗣恩,笑道:“你可不要给王爷丢人。” 仆散嗣恩郑重地说道:“请殿下和各位大人放心,末将必定竭尽全力!” 庆聿怀瑾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如果只是这件事,我肯定不会劳动诸位。七星帮之所以冥顽不灵,与南齐陆沉脱不开关系。此人在河洛城中逼死陈景堂陈大人,让朝野上下几近于内乱,因此才会有那道封万户侯的悬赏令。我今日不为声讨此人,只想请诸位好生想一想,那陆沉为何会暂时放下锐士营都尉的大好前程,不远千里跑到北地绿林之中?” 堂中肃然一静。 枢密使庞师古皱眉道:“殿下之意,这是淮州萧望之的阴谋?” 这句话出口后,其他人尽皆面色肃然,包括谋良虎等三位景朝大将。 庆聿怀瑾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观萧望之行事,历来谋定后动所图深远,绝对不会落笔闲子。如果没有他的同意,陆沉身为边军武将不可能擅离职守。这段时间我曾推断对方的意图,陆沉若是能将七星帮改造成精锐之师,的确能在我们的腹心之地造成很大的麻烦,但萧望之只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吗?” 王师道摇头道:“应该不止于此。根据察事厅掌握的情报来看,萧望之对陆沉极其看重,而且与其父陆通关系莫逆。如果他只是想在我们内部安插几根钉子,不会让陆沉亲身涉险。” 庞师古随即说道:“莫非他是想图谋东阳路?” 庆聿怀瑾颔首道:“我认为极有可能。宝台山所处的位置很巧妙,刚好在东阳路北边,与南齐淮州遥遥相对。假如,我是说假如,这次围剿山中草莽不利,我们要继续抽调东阳路的兵力,会不会给萧望之可乘之机?” 仆散嗣恩本想反驳,他并不认为七星帮那群草莽可以挡得住他麾下的三千老卒,不过在看到郡主殿下投来的温和目光之后,他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 一直沉默不言的步军主帅女鲁欢抬头说道:“殿下是打算主动给萧望之卖个破绽?”
庆聿怀瑾赞许地说道:“没错。去年他用青田城和涌泉关做饵,联手厉天润夺占了沫阳路近半疆域,我们总得还以颜色。再者,我认为他肯定还是将目标定在那两处关隘,否则淮州军始终无法北上。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给这位南齐名将设个局,等他志得意满地主动钻进来。” 庞师古道:“殿下之策大善。” 庆聿怀瑾微笑道:“兹事体大,所以今日请诸位前来商议。不过,我也知道萧望之和厉天润的厉害,不会妄想一战就能将他们击溃,只要能在正面战场上谋求一胜,将南齐边军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便好。等到那个时候,南齐朝堂上自然会有人弹劾萧望之和厉天润,指责他们妄动刀兵。” 王师道望向这位年轻郡主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他早已知道七星帮总寨里发生的事情,典狂等人命丧深山,挑动内乱之策宣告失败,但是在庆聿怀瑾身上看不到太多的懊恼失态,反而能够准确抓住陆沉北上这个举动暗藏的机锋。 单论她这份心志,其实已经要胜过大多数人。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众人相继告退,谋良虎则特意落在最后。 走出香畹楼,他抬头看了一眼炽热的阳光,关切地问道:“殿下,王爷近来可好?” 庆聿怀瑾回道:“父王安好,只是他最近无暇顾及南面的事情,所以悉数交托给我。” 谋良虎外表粗豪,看似那种只知杀伐的莽夫,但他能够统领两万铁骑坐镇河洛,将城内那么多人精压制得悄然无声,当然不会徒有勇猛,闻言便低声说道:“陛下和王爷打算对赵国动手?”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 谋良虎咧嘴一笑,赞道:“好,早该这么做了。” 赵国位于大景王朝的西边,因为当年那场奇袭,这十多年来一直在苟延残喘。 如今景帝终于将吞并赵国提上日程,自然需要庆聿恭主持大局。 庆聿怀瑾轻声道:“陛下和父王的意思是,先取赵国再收燕国,然后花上两三年的时间消化疆土,再和南齐算一算总账。” 谋良虎伸展双臂,眼中泛起暴戾之色,笑道:“殿下可得和王爷说一声,我们这些人年纪都不小了,可不能拖得太久,不然将来一把老骨头有可能拿不动刀拉不开弓。” 庆聿怀瑾道:“将军老当益壮,定然会有马踏南齐都城的那一天。” “承蒙殿下吉言,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谋良虎豪爽笑着,随即告辞离去。 庆聿怀瑾站在廊下目送,片刻后返身来到偏厅。 “殿下。” 早已等候在此的萧军恭敬地行礼。 庆聿怀瑾摆摆手,淡然道:“南边可有消息传来?” 萧军应道:“有。陆家乃是广陵本地门户,大概从四十多年前开始发迹,在陆通手中发扬光大,成为淮州境内名列前茅的商户。陆通在当地名声极好,且和官府往来密切。去年张君嗣攻打淮州的时候,陆通便奔走各地协助官府平抑物价稳定民生。” 庆聿怀瑾青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萧军试探地道:“殿下,既然那个陆沉屡次坏您的事,我们是不是可以将陆通拿下?陆通仅有陆沉一子,从广陵府坊间的传言来看,这对父子感情甚笃。如果我们将陆通握在手里,陆沉必然引颈待戮。” 庆聿怀瑾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萧军不由得有些紧张。 庆聿怀瑾叹了一声,幽幽道:“你跟着我已经五年多了,为何还能想出这样愚蠢的法子?陆通的身份疑点重重,你以为他只是一介商贾?以为随便派几个人去南齐就能将他掳来?你的脑子里面除了女人和酒水之外,能不能多一点有用的东西?” 萧军大骇,连忙单膝跪地道:“属下愚笨,请殿下恕罪!” 庆聿怀瑾意兴阑珊地说道:“起来罢,你虽然笨了点,好在足够忠心,不像有些人身居高位,却是喂不饱的白眼狼。” 萧军自然能听出来这句话意有所指,但他不敢再问下去。 “你去办两件事。” 庆聿怀瑾竖起两根手指,缓缓道:“其一,让人在城中散布消息,就说燕朝皇帝对陆沉恨之入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这一次必然会以雷霆之势扑杀七星帮。” “是,殿下。” “其二,将仆散嗣恩和许存即将带兵进逼宝台山的消息泄露给织经司的人,我之所以不让你们除掉城内那几个已经暴露的织经司细作,为的便是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注意做得巧妙一些,让织经司的人知道仆散嗣恩和许存会从东阳路北部进兵,河南路那边只会封锁要道。” 萧军睁大眼睛,心中万般不解又不敢询问。 庆聿怀瑾微微蹙眉道:“照做便是。” 萧军凛然道:“属下领命!” 188军心 九锡广陵春雨188【军心】七星帮总寨,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堂内,七星军的数十位将官济济一堂,一个个正襟危坐,望着前方长身肃立的陆沉。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操练,这支由绿林草莽组成的军队已经初具雏形。 陆沉通过众人训练时的表现,对整支队伍进行更加细化的调整。 一队共一百二十五人,其中五人着重甲,十名弓手,十名刀盾手,余者为步卒,设队正、队副各一人。 五队为一军,暂设副统领两名,统领一职空置,等战事结束后再行评定。 此刻堂内共有十名副统领,五十名队正和队副,这便是七星军的骨架。 “今天我们来讲一讲,为何要打这场战,以及要怎样打。” 陆沉面对堂下众人,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 林溪坐在角落里,明亮的眼眸里充满好奇之色。 其实不光她这般神态,在听到陆沉的开场白后,堂内众人甚至包括李承恩在内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无论有没有经历过战争,这些人从未听说过大战之前要开一场会,解决这两个看似根本没有必要讨论的问题。 为何要打? 自然是因为燕朝官军将要进逼山寨,他们无路可退。 怎样打? 这是主将也就是陆沉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们只需要执行便是。 陆沉凝望着他们的神色,对他们的反应早有预料,便指着一个名叫于汉源的年轻人说道:“你来说说我们为何要打这一仗。” “是!” 于汉源时年二十四岁,现为中军第四队队正。 他是土生土长的七星帮帮众,从小便开始习武,前些年跟着林溪去外面杀过几个燕朝贪官,为人忠厚勤恳又颇有胆气。 起身之后,面对其他人投来的目光,于汉源老老实实地说道:“都尉,如果我们不打的话,燕军就会杀光我们所有人。” “很直接的回答,相信大家心里都是类似的想法。” 陆沉示意于汉源坐下,继而道:“或许你们会觉得我这个问题没有太大的意义,燕军厉兵秣马蓄势待发,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奋起反抗这条路,不打难道直接投降?我之所以要这样问,是因为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没有见过真正的战争,对即将到来的残酷和惨烈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众人纷纷昂起头,神色凝重地望着他。 陆沉道:“大家都是刀口舔血的绿林好汉,很多人都亲眼见过生死,自然要比普通百姓更有血勇之气。然而伱在绿林中行走时,只要亮出七星帮的名号,一般不会有人为难你,即便身处生死攸关的考验,你可以选择逃走或者避让。这是你们以前惯常的生活,可是接下来却不一样。” “这两个月里,你们学习号令操练队列,勉强有了几分军队的模样,可这还远远不够。战争是什么?不是你们幻想中的壮怀激烈,不是慷慨激昂,不是功成名就,更不是我们一出手就能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战争不是话本故事,它远比你想象得更加惨烈。” 陆沉知道这番陈述不一定能达到足够的效果,便抬手指着另一名年轻人说道:“郭必方。” 前军第三队队正郭必方起身道:“在!” 陆沉道:“假如现在战事已经开启,于汉源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你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如果你不去救他,他一定会死,但是我命令你立刻带着部属撤退,你会怎样做?” 郭必方登时愣住。 他和于汉源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两家长辈的关系也极其亲近,两人和亲兄弟相差无几。 听到陆沉的问题,他脑海中浮现一幕画面,于汉源血染战袍被敌人围困,而他明明可以带人前去救援,上面的命令却是让他立刻撤退。 郭必方扭头看了一眼于汉源,他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依军令行事,然而那句话却很难说出口。 片刻过后,他十分羞愧地说道:“都尉,属下……” 陆沉并未责怪他,温言道:“我知道你很为难,这样的抉择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很艰难,可是我希望大家明白,将来的战事中一定会出现类似的困境。活着还是死去,坚守还是放弃,当种种艰难境地来临的时候,你们必须要记得今天我说的话。” 他让郭必方坐下,望着堂下神情无比肃穆的众人,沉声道:“我们是为妻儿老小而战,也是为自己而战。战场之上,流血和牺牲是永恒的主题,而不是一骑当千潇洒恣意,更不是谈笑间敌人便灰飞烟灭。那是话本,不是现实。” 于汉源抬起头,认真地说道:“都尉,如果到了那个境地,我会与燕军同归于尽,绝对不会让袍泽为难。”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我也相信在座每一位兄弟都能做到,因为你们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陆沉这句话让堂内凝重的气氛稍稍缓解,他继续说道:“但是我们不能打无准备的仗,这个准备不光是指操练、军械、甲胄和粮草,还有最重要的心理关。只有认清战争的残酷,并且做好为之牺牲的准备,我们才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一点,我不光希望你们明白,还要告诉下面的兄弟们。如果有人心生畏惧,不要嘲笑和羞辱他,要用道理让他明白,怕死的人一定会死得很快,只要不怕死的人才有机会活到最后。”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那便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话音落地,满堂哄笑。 这笑声中渐渐有了几分雄壮之气。 角落中,林溪悄悄白了陆沉一眼,印象中师弟从来不会说这些粗话,想来是在山中待得时间久了,被那些家伙带坏了。 待笑声止歇之后,陆沉返身走到一张悬着的木架旁,正色道:“敢打只是基础,敌人不是阿猫阿狗,不会因为我们不怕死,他们就吓得坐在地上等死。现在我们来说一说目前掌握的情报,燕朝枢密院已经下发军令,从东阳路抽调两万五千步卒北上,暂时驻扎在南边两百多里的封丘城。这支军队由东阳路兵马副总管许存统率,其中有将近一半的老卒。” 他将木架上的地图打开,众人便能非常清晰地看见,宝台山南边的某个点上被标识出来,旁边写着封丘二字。 陆沉又道:“另外,景朝庆聿恭麾下的三千老卒已经从河洛城出发,前往封丘与燕军汇合。这三千人由景将仆散嗣恩统领,隶属于景朝夏山军,你们应该听说过这支军队。十四年前河洛之战,第一个登上城头随即攻破城门的便是夏山军。简单来说,这两万八千人实力很强。你们现在很难有一个直观的感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若是在战场上正面对抗,我们不是景朝三千老卒的对手。” 堂内众人心里自然有些不服气,毕竟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绿林好汉,再加上先前陆沉做了充分的动员,他们心中的热血早已被撩拨起来。 陆沉见状便平静地说道:“如果我们选择硬碰硬,毫无疑问是最愚蠢的做法。在交手之前,我们应该明白自己的优势。承恩,你来说说这一点。” 李承恩起身说道:“是。在末将看来,我们的优势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会武功,相较于燕军来说,我们在单人战力上具备优势。其二,我军熟知地形,而敌人对山中的情况不太了解。即便有向导的存在,敌人也只能采取步步推进的策略。” “没错,兵法之道最关键便在于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我们要合理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攻击敌人的弱点,才有决胜之机。” 陆沉微微颔首,继而对众人说道:“关于这一战的大略,希望大家能牢牢记住,将来便不会对我的命令心生疑惑。” 所有人竖起耳朵听着。 陆沉加重语气道:“以诱待来,以静待躁,以重待轻,以严待懈,以治待乱,以守待攻。” “以诱待来,在敌人进山之后,我们会设置多重陷阱,只为疲惫敌人,尽可能打击敌人的士气。” “以静待躁,在战事的前期,我军必然要隐忍一段时间,外围的分寨会逐步放弃,不给敌人决战的机会。大家要给下面的兄弟做好工作,所有人都得沉住气。” “以重待轻,山中地形复杂,敌人肯定会分兵推进,届时便有强弱之分,我们要做的是集结优势兵力,对敌人薄弱处下手。” …… 众人鸦雀无声,认真仔细地听着陆沉一条条一项项,掰开揉碎了讲给他们听。 这是一种无比新奇的体验。 哪怕是李承恩也觉得别开生面,他从小便学习武功兵法,却从未见过兵书上有类似的记载,为将者会进行如此细致的动员,让在场所有将官不仅明白为何要打,而且对七星军整体的战略有了清晰的认知。 虽然到现在为止,陆沉并未告知众人具体的作战方略,但他们心中的迷茫已经一扫而空。 “……我们先将拳头缩回来,用游击战法和敌人周旋,不是因为我们害怕对方,而是要让敌人变得焦躁、烦闷和愤怒,等到他们陷入茫茫山野之间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们再击出蓄力一拳,杀死敌人!” 陆沉斩钉截铁地说着,环视众人道:“都听明白了没有?” 满堂剽悍之士整齐地站起来,朗声道:“明白了!” 陆沉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说道:“都回去继续操练吧,做好迎敌的准备。” “遵令!” 众人异口同声地应下。 片刻过后,堂内变得空荡荡的,陆沉来到林溪身前,正要开口说话,却有一人走了进来。 来者乃是林堂堂主冉玄之。 不知为何,他的面容犹如苦瓜一般。 189长驱直入 九锡广陵春雨189【长驱直入】在七星帮一众管事当中,冉玄之的地位历来超然。 他本人武功不高,身边也没有很厉害的高手,然而帮中却没人敢轻视于他,仅有那次蒋厚明等人阴谋作乱的时候对他颇为不敬。 林堂掌握着七星帮在外面的所有产业,如果不是冉玄之擅于聚财,并且为七星帮构建起几条隐秘的物资渠道,山中这几万人的生活将会十分艰难,而且也无法扩大到如今的规模。 简而言之,冉玄之便是七星帮的财神爷。 只是这位财神爷近来的日子很苦,因为他耗费十多年为七星帮打下的家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 武装三千人的军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军械、甲胄、弓箭,每一样都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毕竟七星帮在这方面的能力很有限,必须要去外面采买。 这还是陆沉有意控制的结果,每一队里只有五名甲士和十名弓手,否则冉玄之肯定会撂挑子。 如果仅仅是这些投入,冉玄之还能勉强接受,真正令他肉疼的支出是另外一项。 “陆兄弟,骑兵队伍的装备已经购置完毕。” 冉玄之的声音微微发颤。 “冉大哥果然精明强干,愚弟佩服之至!” 陆沉爽朗地笑着,旁边的林溪面上亦浮现笑意。 早在很久之前,陆沉便决定在七星帮组建一支三百人的精锐骑兵,以林溪和前些年追随她出山行走的高手为骨架,将席均和季山那些人全部塞进去。 这段时间三百人已经召集完毕,但是还缺少一部分战马以及配套的军械,这个重任肯定要交托给冉玄之。 如今大功告成,陆沉自然满面喜色。 冉玄之苦笑道:“我可当不起陆兄弟这番赞誉,只要你别再折腾我就行。陆兄弟,不是我在你面前叫苦,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林堂的存银耗去大半,你千万得省着点用,不然我没法向帮主交代。” 林溪插话道:“冉大哥,我爹不是说过,一切听从陆师弟的安排?” 冉玄之一窒,心想大小姐伱又不当家,哪里知道银子的重要性。 陆沉却明白冉玄之的不易,便笑着宽慰道:“冉大哥且宽心,接下来不需要再花太多银子了,只要准备好将士们的饷银就行。对了,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冉玄之微微一怔,林溪亦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 陆沉带着两人来到自己的住处,这里除了谭正之外,还有两位脸生的年轻人候着。 “见过陆都尉!”两人同时行礼。 陆沉点了点头,介绍道:“这两位是淮州都督府的校尉,此番奉萧大都督之命北上,走了大半个月才来到山里。” 冉玄之和林溪与他们见礼,随即静静地看着陆沉。 其中一名校尉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牛皮袋,然后恭敬地交到陆沉手中。 陆沉掂了掂,转身对冉玄之说道:“在我决定来宝台山的时候,萧大都督便有过承诺,如果七星帮愿意和燕朝斗争到底,淮州都督府肯定不能袖手旁观。除我本人之外,总得有一些实质性的帮助,不能停留在口头上。” 冉玄之渐渐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面上的惊讶之色登时难以掩饰。 陆沉继续说道:“淮州和宝台山相距遥远,中间又隔着燕朝的领土,若说运送粮食和军械无疑是异想天开,于是萧大都督密奏天子,从淮州军的军费中拨出二十万两,算是对七星帮的第一次资助。只要我们能够抗住燕军的攻势,淮州军还会有更多支持,而且不局限于军费之上。” 冉玄之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更多支持”的深意,但他没有多问,感激地说道:“萧都督此举真是雪中送炭。” “我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何必区分彼此?” 陆沉说这句话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向林溪,然后被她又羞又气地瞪了一眼。 冉玄之权当没有看见,其实帮中很多管事都能看出这对年轻男女的猫腻,但既然帮主都乐见其成,他们又怎会横生事端。 眼下他只为那二十万两白银满心喜悦。 陆沉将牛皮袋打开,当面清点完毕之后交到冉玄之手中,又道:“这二十万两银票分别属于燕朝境内的十二家票号,冉大哥不必担心支取的问题,而且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冉玄之本就精于此道,闻言不禁感叹道:“萧大都督有心了,这件事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其实也还好。” 陆沉笑了笑,指着谭正说道:“你来说吧。” 谭正便道:“冉堂主,这二十万两银票是通过我们陆家商号,在伪燕境内各大票号兑出来的会票,一应流程都非常小心,没有任何破绽。伪燕察事厅绝对查不到这些会票的使用者是七星帮的人,至于如何用银子换成咱们需要的物资,得靠冉堂主费心了。不过,我家老爷说了,陆家留在伪燕境内的人手和暗中控制的产业可以倾力相助。” 冉玄之微微颔首,旋即深深地看了陆沉一眼,正色道:“陆兄弟,冉某一定会做好后勤工作。” 陆沉抱拳道:“有劳冉大哥。”
“这是我应尽的职责。”冉玄之回礼,然后看向林溪说道:“大小姐,请随我一起去找帮主。” 林溪自然明白这个请求的用意,她略有些不舍地看着陆沉,柔声道:“我去了。” 陆沉应下,目送二人离去,然后返身来到内间,那两名校尉和谭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都尉,大都督让我等询问,此地局势究竟如何,是否需要淮州出兵相助?”其中一位名叫徐克正的校尉问道。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段时间燕国境内的情报,其中一部分是七星帮阴堂的兄弟打探得来,另一部分则是远在河洛城的织经司管事尹尚辅命人送来,后者这部分情报自然也会送给萧望之。 “虽说庆聿怀瑾从东阳路抽调了两万余兵力,但是这对伪燕东阳路的防线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陆沉平静地说着,随即陷入漫长的思考当中。 他始终记得几位长辈的教导,从来不会将目光局限在一城一地,即便这段时间他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练兵和战前准备上,他仍然会思考真正的破局之道。 单靠七星帮这三千余人或许能给敌人一次沉重的打击,但是七星军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必须要借助齐朝边军的力量。 换而言之,这一仗从一开始便不止是七星帮自己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逐渐昏暗,谭正和两名校尉耐心地坐着等待。 陆沉长吁一口气,缓缓道:“你们回去后转告大都督,此战我准备分三步走。但是,务必要提醒大都督,战争开启后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请大都督审时度势,不必刻意配合我的方案。” 徐克正和同伴连忙应道:“末将明白。” 陆沉便压低声音说着,两人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敢漏掉一字一句。 …… 时光荏苒,八月上旬。 燕朝东阳路北部,封丘城。 城内一座被军队征用的府邸内,几名武将围着沙盘,其中一名四旬左右的男子正侃侃而谈。 “七星帮盘踞在宝台山内,他们最大的仰仗便是山中复杂的地形。南边这四座分寨依据地形险要而建,想要攻破他们的总寨,必须先拔掉这四颗钉子。山中道路崎岖,从进入宝台山范围到抵达第一座分寨,大概有百二十里的路程。经过我们找来的向导详细描述,一共有五条路可以靠近第一座分寨。若是能攻下此处,往北有两条较为宽敞的道路和七条较为狭窄的山间小路。” 此人便是东阳路兵马副总管许存,时年三十七岁,乃是大将军李守振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将领。 仆散嗣恩听得直皱眉,问道:“许总管,有没有让人绘制山中地图?” “有。” 许存点了点头,继而道:“这九条宽窄不一的道路最后汇聚成两条,七星帮的第二、第三座分寨便守在必经之路上。若是我们能够穿过去,再往北横渡一条河流,绕过两座山便能看见后面的第四座分寨,这也是七星帮总寨的最后一道屏障。” 那里地形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仆散嗣恩的预想,他凝神看了一会沙盘,沉声道:“也就是说,等到我们进入宝台山的范围后,不仅要面对分兵的取舍,而且随时都有可能遭遇那群草莽的袭扰?” “是的。”许存对身边这个年轻的景军将领颇为恭敬,他也知道如果想肃清山中匪患,对方带来的三千景军才是主力。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防,一旦进山用兵,我们的粮草辎重极有可能成为对方针对的目标,故而必须派精锐保护辎重。” 仆散嗣恩沉默片刻,哂笑道:“一群草莽土匪而已,纵然那个南齐陆沉有些能耐,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训练出一支精锐雄师?你未免太高看他们了。” 许存本想劝说对方谨慎,然而一想到此人乃是景朝都元帅庆聿恭的心腹,将到嘴边的话便收了回去。 仆散嗣恩悠悠道:“你将麾下部属分成五军,前后相连步步为营,先进逼七星帮的第一座分寨,试试他们的成色。无需太多顾忌,对方除了据寨死守之外没有别的法子。这七星帮满打满算才四万人,除去老弱妇孺,能战之人不超过五千,他们最多只能派几百人从侧翼袭扰。对于这种借助地形优势为祸一方的匪患,我们只需要以煌煌大势压过去就行。” “将军言之有理。” 虽然不太认可对方的狂傲,但是许存也觉得此人的看法没有问题,毕竟将近三万人的精锐军队对付一个绿林帮派,本就是狮子搏兔,又何必想得太多? 仆散嗣恩见状便拍了拍许存的肩膀,笑道:“前期主攻任务便交给许将军了。” 许存心中有些无奈,只能勉强笑道:“谨遵将军之令。” 仆散嗣恩颔首道:“就这样吧,我在殿下面前表过态,两个月之内必须肃清七星帮,还望许将军鼓动将士们的士气,切莫给李大将军丢人。” 许存拱手应下。 八月初四日,燕朝东阳路大军启程北上,直逼宝台山南麓。 旌旗招展,声势浩大。 190沉默的大山 九锡广陵春雨190【沉默的大山】八月初七日,天光阴沉。 仿若将有大雨落下,却又迟迟没有动静,天际的乌云犹如厚重的毛毡压在所有人的头顶上。 燕军两万余人分为五路,依次进入宝台山范围,间隔的距离保持在十余里左右,既可以尽可能地扩大掌控区域,又能相互策应及时支援。即便某一路遭遇七星军的攻击,友军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赶来援护。 大军进山之后,许存立刻派遣大量游骑斥候前出,与之前招募的向导一起刺探情报,一方面为己方大军的前行肃清隐患,避免在某些狭窄的地形遭遇埋伏,另一方面又可对山中的草莽形成震慑,以这种高强度的压制摧毁对方的士气。 然而大山之中无比静谧,唯余鸟兽虫鸣之声,以及风声自林间呼啸而过。 这种安静的氛围过于诡异,就好像前方的猎人已经挖好了陷阱,屏气凝神地等待燕军踩进去。 从燕军进入宝台山范围,到当日前行三十余里,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许存派出去的游骑斥候没有发现七星帮帮众的任何蛛丝马迹。 黄昏时分,燕军在山间开阔处扎营歇息。 中军大帐内,许存坐在帅位上,眉头微微皱起,望着麾下众将说道:“你们觉得那群草莽在打什么主意?” 前军都监杜岷笑道:“总管,这山里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何时见过真正的战场攻伐?如今我大军驾临,兵强马壮军容严整,那些人说不定早就被吓破了胆子,此刻正窝在老巢里瑟瑟发抖呢。” 众将哄堂大笑。 许存勉强笑了笑。 其实从领受枢密院的军令开始,他心中便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次剿匪绝对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究其原因,大概是源于七星帮的态度从始至终都非常强硬。 面对燕国朝廷的招安,七星帮毫不犹豫地拒绝,并且以雷霆手段杀光内部的叛徒和典狂等人,压根没有和燕朝谈判的打算。这种不留余地的做法,要么对方极其愚蠢,要么就有应对燕军压境的底气。 以许存对林颉的侧面了解,这位绿林魁首绝非一根筋的莽夫,他敢这样做必然有所仰仗。 此刻见麾下众将不将七星帮放在眼里,许存不好太过打击他们的自信,便委婉地提醒道:“诸位,七星帮乃是北地绿林第一大帮,帮主林颉身为江湖武榜第一人,麾下有大量奇人异士,更有不在少数的武功高手。” 左军都监温希光轻咳一声,恭敬地说道:“总管放心,我等不会大意轻敌,只不过这些江湖人虽然悍勇,终究不曾经历过战阵。战场之上,单凭武功和血勇之气成不了大事。” 许存微微颔首道:“这是自然,本将只是希望你们明白,这群绿林草莽即便不通兵事,也绝对不会胆怯畏缩。至少,他们肯定有和我军拼命的勇气。” 杜岷略有些尴尬,他当然能听出主帅这句话是在提点自己。 此人果敢勇猛,带兵作战以悍不畏死著称,因此才能担任先锋大将。 他心里确实看不起七星帮,什么武榜第一人不过是江湖闲散汉子鼓捣出来的笑话,那林颉武功再高还能在百万军中来去自如? 莫说数万精锐大军,仅仅依靠自己麾下的三百重甲步卒,杜岷就有信心斩下林颉的首级。 不过许存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杜岷也不敢继续争辩,便憨笑着说道:“总管,末将并非轻敌,只是不想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士气。” 许存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你们有没有一种感觉,这山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温希光接过话头道:“总管所言极是。我军占据明显的优势,七星帮不敢正面相对乃是常理,但是对方居然没有派出斥候打探情报,这的确不合常理。” 右军都监商之荣试探道:“会不会是那群匪类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带兵打仗是一门深厚的学问,且不说战场之上临敌指挥,光是行军扎营、首尾相顾、斥候安插诸事,就需要丰富的经验。在任何时代能够带着上万人从一地赶到另一地,过程中不出现走散和丢失等情况,便是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无法完成的艰难任务。 商之荣的话自然有些道理,然而许存摇头道:“伱们别忘了,七星帮之所以敢和朝廷对抗,是因为他们和南齐边军有了关联。根据我们知晓的情况来看,南齐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早就带人进入山中,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帮助七星帮操练军队。那些江湖人不懂战事诀窍,陆沉不可能不懂,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进山却没有任何反应。” 温希光脑海中灵光一闪,沉吟道:“总管之意,对方是想故意麻痹我军,然后趁夜袭营?” 许存淡淡道:“我研究过陆沉这个人的生平。虽说他在南齐边军崛起的时间很短,去年才崭露头角,但这短短大半年里,他从头到尾参与了整场战事。在最初的广陵一战当中,此人初次亮相便是深夜领数百骑出城袭营。”
众人听闻此言,莫不神情肃然。 许存继续说道:“当夜之战,陆沉领兵攻破景军侧翼,斩将夺旗杀死数百人,然后从容返回广陵城。” 温希光眉头微皱,缓缓道:“看来他是想故技重施。” 许存颔首道:“七星帮那群草莽不谙战场杀伐,却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手,故此不得不防。尔等回营之后,务必做好防备袭营的安排,同时在各处道路安排好明暗岗哨。” “遵令!” 众将起身应下。 前军都监杜岷回到营地后,将一众心腹将官召来,然后做了详尽的安排。 他虽然惯常以莽夫形象出现在外人面前,实则心思十分细腻,对许存的判断颇为赞同。 夜色降临,燕军各处大营渐渐归于平静。 杜岷甲胄在身,端坐于大帐之内。 一直等到天光微熹,杜岷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声音略显沙哑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亲兵连忙答道:“回将军,已经过卯时了。” “天亮了?” “是。” “昨夜营外没有动静?” “是的,各部遵照将军的命令枕戈待旦,但是敌军一直没有出现。” 杜岷闻言不禁眉头深皱,等他赶到中军大帐时,发现其他人几乎都是一脸没睡好的惺忪神色。 许存面色有些难看,这一刻他心里不禁有些怀疑先前的看法,难道说真如杜岷所言,七星帮众人和那个陆沉早已吓破了胆子,压根生不出反抗的勇气? 他很快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继续进军,最迟明天午后抵达七星帮第一座分寨。今夜扎营之后,各军依旧要保持警惕,可以让将士们轮流值夜。” “遵令!” …… 在燕军主力北方约六十余里,位于两山之间的七星帮第一座营寨内,一群人围桌而坐。 “……燕军共分五部,前军大约四千人充作先锋,左右两军各三千人,中军人数不确定,后军大概四千人,再往南便是运送和保护辎重的数千名辅兵。燕军各部之间的距离不算远,最多不超过十五里,采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法子,逐渐向此处逼来。” 阴堂堂主齐廉夫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地介绍道:“按照陆兄弟的安排,这次我们没有出动太多的人手,只让少数高手前往打探。大体而言,燕军行进时军容齐整,夜间也有很严密的岗哨防卫。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没有靠得太近。” “有劳齐大哥。” 陆沉微笑以对,又问道:“景军三千人现在何处?” 齐廉夫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找到。” 其他人登时纷纷皱起眉头。 陶保春问道:“据说这支夏山军很擅长翻山越岭,他们会不会从别的地方钻进山里?” 齐廉夫道:“就算他们真有这样的胆识,也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诸位可以放心,阴堂兄弟在南面每一处紧要地方都有暗桩,绝对不会给对方悄悄摸进来的机会。” 陶保春不再多问。 众人不由得抬头望向陆沉。 林溪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弟,先前你说这次我们要用游击战术,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让我带人突袭他们的辎重?” 陆沉望着她略显忐忑的目光,从容地说道:“师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方才齐大哥所言保护燕军辎重的辅兵便是景朝老卒。”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陆沉解释道:“燕军此番大举进兵,虽说南边的封丘城储备着大量粮草,但已是两百多里之外,而且随着燕军逐渐深入大山,这个距离会不断拉长,不可能一直依靠封丘城运送补给,所以他们必然要随军携带足够的粮草。” “自古以来,粮草便是一支军队的命脉,倘若被我们一把火烧了,数万燕军只能灰溜溜地撤退。我们能想到这一点,敌人自然也明白,所以在战事的过程中,针对粮草辎重的谋划是重中之重。燕军不可能不防备,而直到此刻景朝三千人都没有出现,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对方就守在辎重附近,等着我们前去偷袭,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 “原来如此,好险就上了敌人的当。” 众人连声感叹,林溪不禁歉然地笑笑。 陆沉示意无妨,然后冷静地说道:“燕军刚刚进山,这些天是防备最森严的时候,我们不必操之过急。” “那依陆兄弟之意,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齐廉夫好奇地问道。 陆沉思忖片刻,淡然道:“从燕军的行进速度来看,最迟大后天他们就可以对这座分寨发起进攻。诸位牢记,此战只许败,不许胜!” 众人虽然不懂这样安排的用意,但是经过陆沉之前的种种灌输,他们早已形成习惯性的听从,当即齐声道:“是!” 191螳螂捕蝉 九锡广陵春雨191【螳螂捕蝉】八月初十,秋高气爽。 明媚的阳光倾泻人间,犹如潺潺溪水在山野之间汨汨流动。 谷地之上,数千燕军列阵以待,望着北面那座修建在两山之间的七星帮山寨。 前军都监、先锋大将杜岷甲胄在身,冷峻的目光从左到右,将山寨的防御设施悉数收入眼底。 比他想象中的土墙木栏要稍稍强一些,墙垛和箭塔的存在也说明七星帮绝非普通山贼,目前已经具备一定的实力,如果放任他们这样发展下去,的确有可能成为燕朝腹心之地的顽疾。 墙垛之后,隐约可见持枪擎弓的守军,人数大约在四五百左右。 杜岷右手扶刀,大步来到阵前,朗声道:“众位将士,拿下这座山寨,本将为尔等请功!” “是!” 数千人挺胸收腹,语调高昂。 杜岷又道:“一颗首级赏银二两,以右耳为凭证,尔等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声震云霄,夹杂着热切的贪念。 对于绝大多数普通士卒而言,当兵打仗和在田间刨食性质相似,区别在于前者的风险更大,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所以如果没有足够丰厚的奖励,士气难免会陷入低沉。 杜岷很清楚这一点,此刻他心里倒是有些好奇,对面这些山贼又凭什么锻造军心? 许总管将那个南齐陆沉说得犹如神仙一般,仿佛此人只需要随便几句话,这山中几千匪类就会变成向死而生的百战老卒,委实可笑。 也好,今天就让我杜某人来检验一下此人的成色。 一念及此,杜岷深吸一口气,挥刀前指:“杀!” “杀!” 数千名燕军士卒高呼响应。 对面的山寨并非世间大城,甚至比不上那些普通县城的规模,从东到西只有百余丈的宽度,纵然有一些辅助的防御设施,可在杜岷这种悍将看来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燕军如潮水一般向前涌去。 寨墙上面的七星军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十余位弓手朝着冲在最前面的数百燕军施放箭支,然而这零星十余支箭根本无法造成有效的杀伤,反而愈发助长燕军的嚣张气焰。 如果不是在紧张肃穆的战场上,冲在最前的燕军肯定会哄堂大笑,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面露嘲讽之色。 似碎金一般点点斑斑的阳光中,喧嚣的战场两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边是以三个箭头向寨墙冲锋的燕军,他们在奔跑的过程中依然可以勉强维持整齐的阵型,按照各自的隶属列阵冲刺。即便对面的反击过于孱弱,燕军也没有因此变得涣散,相反气势愈发雄阔。 另一边则是寨墙上紧张到面色发白的七星军,纵然这两个月他们接受了最严格的操练,但是此刻面对汹涌而来的燕军,直面这种千军万马冲锋带来的压迫感,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吞着唾沫,握着兵器的双手微微发颤。 更不必说两边装备上的差距,燕军虽然比不上景朝老卒,却也是东阳路调来的精锐,尤其是这四千先锋战力颇为不俗。他们的兵器泛着冷厉的寒光,身上基本都穿着轻便的皮甲,完全可以无视对面零星射来的箭支。 七星军虽然基本配备了锋利的兵器,但是有资格着甲的人是极少数,这在战场上的差别极大。 无论兵力、军容、士气还是战场经验,两边都不在一个档次。 十余架简易云梯搭在寨墙上,燕军犹如倾巢出动的蚂蚁一般快速攀登而上。 白刃战旋即展开。 谷地之上,杜岷眯眼望着前方,心中的热血逐渐被点燃,怒喝一声道:“随我杀,拿下此寨!” 身旁数百人轰然响应。 战事的进度比杜岷的预想更加顺利,这种山寨根本挡不住正规军的冲击,只一个照面山贼们就被迫向后退去,寨门随即便被打开。 “杀!” 燕军疯狂向前推进。 七星军阵中一名三旬男子仓皇地吼道:“撤!” 在厮杀仅仅持续不到一刻钟后,七星军便如无头苍蝇一般向北方溃逃。山寨之中房屋前后左右相连,根本不符合一座军城应该有的整齐,原本对于守军的组织和调动而言非常不利,但此时却给了他们撤退的空间。 燕军将士被迫分散,从房屋之间的道路向前追击。 “报!将军,此寨已经拿下,敌人正向北逃窜!” 一名队正快步来到杜岷面前,兴高采烈地禀道,同时语气中又有几分遗憾。 七星军跑得太快,燕军斩获极少,拢共只有十几个首级。 虽说这第一战打得干净漂亮,但是绝大多数燕军都有种不爽利的感觉,既然来到战场上肯定希望可以建功立业。
杜岷抬头看了一眼周遭众人的表情,悠然笑道:“传令官,将战报送给许总管,让他派兵接管此处。众将士随我继续追击,务必要杀光这几百名胆敢抵抗的匪类。” 一众将领无不大喜,连忙躬身道:“遵令!” 从这座山寨继续往北便进入宝台山系的腹部,前方有数条道路,七星军溃兵沿着东北方向那条大路狼狈逃窜。 燕军衔尾急追,杜岷亲自指挥部属不断逼近和对方之间的距离。 “将军,这会不会是对方的诱敌之计?”追击的路上,一名偏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杜岷冷笑道:“从一开始,许总管就过于高看七星帮这些匪类的实力,更对南齐那个陆沉心生畏惧。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何如此怯懦,或许是因为去年那场战事吓破了他的胆,听到陆沉这个名字就双股战战。” 他看了一眼前方已经溃不成军、即将被己方将士追上的七星帮守军,讥讽道:“今日一战已经证明这些匪类不过是群扶不上墙的乌合之众。我知道他们败得这么干脆肯定有蹊跷,可就算是对方有埋伏,充其量也不过是数千人而已。我军四千先锋精锐,难道遇到人数接近的敌人就不能战而胜之?” 众人无不凛然。 杜岷寒声道:“有埋伏更好,今日我等一举击溃敌人的主力,这份战功属于我们每一个人,不必和后面那些人分润。传令全军,给我咬住敌人,务必要一战底定胜局!” 众人无不振奋,群情激昂道:“遵令!” 在杜岷带着先锋大军四千精锐穷追不舍的时候,传令官亦来到燕军中军大帐,快速道:“启禀许总管,杜都监率军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七星帮山寨,敌人一触即溃向北败逃,杜都监率军继续往北追击,请总管派兵进驻山寨!” 他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许存和帐内其他将领面露喜色,然而等他说完之后,许存面色遽然一变,霍然起身道:“这个蠢货!本将何时允许他率军追击?” 传令官怔住。 许存怒道:“本将分明说得很清楚,这一战只需要拿下山寨即可!” 其他武将亦是久经沙场,自然明白杜岷这个莽撞举动可能遭遇的危险,故而纷纷皱起眉头。 许存看向一旁,沉声道:“温都监,你立刻带领麾下部属北上,将杜岷这个莽夫给本将带回来,告诉他穷寇莫追这个道理!” 温希光当即起身应道:“末将遵令!” 随即大步走出帅帐。 许存看着他的背影,眉眼间泛起浓重的烦躁之色。 远在北方数十里外的杜岷自然不知道许存的恼怒,即便他知道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将近三万精锐大军进逼山中,区区一个山寨还不是手到擒来,最关键在于他不满足此战只是拿下山寨。 对于七星帮来说山中地域广袤,丢掉一个山寨无伤大雅,反正这些人就像山里的走兽一般,具备很强的生存能力,而且他们肯定在大山各处都藏着生活物资。 故而必须要歼灭他们的有生力量,每多杀一个人,七星帮便会不断流血直至彻底死亡。 “这些山贼跑得还真快。” 一名偏将恨恨骂道。 杜岷道:“许总管有句话说得没错,这些绿林草莽都有一身好功夫,哪怕在正面战场上不堪一击,体力也远胜过一般人,逃命的时候跑得更快。如果能将这些人降服,严加操练的话倒是可以建成一支精锐的军队。” 偏将向前看去,又有些担忧地说道:“都监,末将怎么觉得这些溃兵在故意吊着我军?如果他们向山林间四散逃命,我们真不一定能追上。” 杜岷双眼微眯,淡漠地道:“看来这群山贼确实是想引诱我们,传令下去,各部维持阵型向前追击,随时做好迎敌的准备。让斥候们沿路留下等候,许总管肯定会派兵来接应我们。现在我倒希望对方有埋伏,免得夜长梦多。” “遵令!” 两军一前一后在山野间快速行进,距离南面的第一座分寨已经越来越远。 在东面一座山上,数十人藏在林间,尽管有树木枝叶的遮挡不会暴露身形,他们仍然极其小心地藏匿着,唯恐被人察觉端倪。 那支燕军先锋从西面的道路上继续向北追击,渐渐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 林间一片静谧,约莫一炷香后,一抹身影踏草而来,快速逼近之后轻声说道:“陆都尉,南面的兄弟传来暗号,另一支燕军正穿过山寨朝北面而来!” 人群之中,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陆沉猛地睁开双眼,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192横刀立马 九锡广陵春雨192【横刀立马】燕军大帐之中。 许存左手托腮,面色阴晴不定。 右军都监商之荣见状便说道:“总管,杜都监外粗内细,麾下四千兵马乃是我军首屈一指的精锐,绝非这群山贼可以觊觎。即便敌人是在诱敌深入,他们也没有能力对前军造成太大的威胁,顶多便是一场混战。” 许存缓缓道:“其实从进山之后,我便觉得敌人的应对太过怯弱。我们的斥候哨探没发现对方的踪影,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山里地形更熟悉,再加上武功高强擅于隐匿,这一点倒也罢了。但这些天他们始终没有在夜间袭扰过我军,这是极其明显的反常迹象。” 后军都监萧统元劝解道:“总管,就算杜都监遭遇埋伏,那些山贼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击败他麾下四千精锐,如今温都监已经带兵前去接应,定然不会出现差错。依末将看来,我军现在理应开拔向前,以这第一座山寨为据点,分兵向北压缩七星帮的活动范围,逐步将他们逼到总寨附近,然后一举击溃这群匪患。” 其他人亦纷纷劝说。 许存心中的忧虑渐渐淡去,颔首道:“越往北地形越复杂,山间道路杂乱无章,我军必须步步为营。商都监,你领右军三千人自山寨北出,往西北方向前进约二十里立营扎寨,遮蔽我军主力左翼。” 商之荣起身应道:“末将领命!” 许存又对萧统元说道:“你率后军驻扎此地,接应后方辎重队伍。” 萧统元起身应下,又道:“总管,会不会敌人真正的目标是我军的辎重?他们之前种种举动或许是故意示弱,包括今天前方山寨里的守军一触即溃,只是在想麻痹我们,然后出其不意地偷袭我军后方的粮草?” 商之荣亦道:“确有这种可能。” 许存脸上泛起一抹冷色,淡淡道:“如果他们真想对我军粮草下手,那倒省去了我们很多功夫。就这样吧,我带中军进驻前方山寨,尔等各自依令行事。” 众人齐声领命。 在燕军主力朝已经占据的第一座山寨进发的时候,杜岷领着先锋四千人已经往北追出一个多时辰。 如果按照先前向导的描述,他们已经来到七星帮南面第一和第二座分寨之间的位置,再往北走三四十里就能见到扼守险要的第二座山寨。 这一路上七星军可谓是丢盔弃甲,兵器和旗帜沿路可见,足以证明这些人犹如惊弓之鸟。 即便是诱敌深入,也不可能将杀人的家伙什全部丢掉。 杜岷心中愈发大定,此时他反倒冷静下来,接连发出两道军令。 “传令全军,不要追得太紧,给敌人一点喘息的空间。侧翼稍稍突前,将对方往下一座山寨赶去,要保证他们有进入山寨的时间。” “通知我军主力,尽快派兵跟来接应,我部将直捣敌人的第二座山寨,必将一战摧毁敌人的士气!” 几位传令兵立刻应下然后分头行动。 …… 南边二十余里的那座山上,陆沉站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平静地望着远处的道路。 几位副统领肃立在旁,其中一人说道:“陆都尉,我们为何不伏击那支燕军?” 这其实也是其他人共同的疑问。 先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帮中兄弟狼狈地往北撤退,后面那支燕军如狼似虎紧追不舍,几乎所有人都想冲下去厮杀,然而陆沉始终没有发出号令,他们只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继续隐藏在草木之中。 陆沉淡淡道:“因为敌人很强。” 众人在经过这两个月的洗脑之后,不说视死如归,至少已经敢于和敌人死战到底,因此心里难免有些不服气。 陆沉虽然没有回头,却仿佛能看穿他们的心思,继续说道:“那支燕军大概在四千人左右,是敌人的先锋部队。任何一支军队当中,能够被委以先锋重任的必然会是精锐主力。或许你们看不出来,这几千人在追击的过程中依然可以维持相当整齐的阵型,也就是说他们不会因为突然出现的伏兵就阵脚大乱。” 众人渐渐明白过来,先前开口的中军副统领娄成元敬佩地说道:“原来如此,还好都尉眼光精准,我们才没有犯下大错。” 陆沉微微一笑,随即淡然地说道:“战场上很难设置天衣无缝的阴谋。自从敌军进山之后,我们偃旗息鼓步步退让,包括今天两峰寨稍作抵抗就放弃,燕军将领不是蠢货,不会连这么明显的诱敌之策都看不出来。倘若我们选择对燕军先锋下手,极有可能正中对方下怀。” 众人尽皆望着他,满面求知之色。 陆沉解释道:“我们在山中的优势是可以化整为零,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可进可退,敌人却不能这样做,只能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法子前逼,一点点压缩我们的活动范围。如果我们主动出击,又选择敌军先锋这样的硬钉子,假如伱是燕军主将,会不会因此喜出望外?” “肯定会!” “而且如果我们不能迅速取胜,哪怕占到一点优势,都有可能被敌军缠住。一旦两边陷入混战,燕军主力赶来的话,那我们就危险了!” 众人纷纷发表着看法,陆沉不禁感到一丝欣慰。
这段时间他在山中练兵,更希望可以亲手带出一批武将,即便将来自己要南下回到淮州,这些人也可以撑起七星军的架构。 “所以都尉的目标是敌人的援兵?”另一位副统领楚铸好奇地问道。 陆沉颔首道:“燕军先锋这般放肆地追击,敌军主帅必然不放心,肯定会派一部分兵力北上接应。根据我所掌握的消息,敌军主帅许存为人谨小慎微,不敢轻易冒险,所以绝对不会放任数千先锋一头扎进深山中。这支援兵论战力肯定比不上先锋,而且一路拼命赶路肯定会消耗大量体力,我军却在此安逸地等着,你们来说说这叫什么?” 楚铸立刻答道:“以逸待劳!” 娄成元补充道:“以强对弱!” 陆沉微笑道:“没错。” 这时又有一名副统领余大均问道:“都尉,倘若敌军主帅没有派出援兵,只让几名斥候带着军令逼迫先锋军返回,届时我们该如何应对?” 陆沉略显意外地看着他,这是七星帮一名普通管事,进入七星军后展现出非常标准的军人气质,而且对于很多军务可以用无师自通来形容,本就是陆沉重点关注的对象。 此刻听他提出这个看似没有意义的问题,陆沉赞许地说道:“很好,你能站在更高一层的角度去考虑战局。其实答案很简单,假如敌军主帅真有这么理智且谨慎,那我们什么都不要做,继续给敌人营造我们已经胆寒的幻觉,等待下一次机会,不过——” 他忽地转头望向南方,从容地说道:“敌人看来很大方,决定要给我们吃肉的机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燕军从南面快速行来,即将进入这块谷地之中。 这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无法自制地急促起来。 陆沉静静地看着,片刻后从谭正手中接过一杆斩马刀,朗声道:“击鼓!” 谷地之上,燕军左军三千人在都监温希光的统率下向北行军。 许存唯恐几个传令官指挥不动杜岷,便让温希光带人前往,一方面是要让先锋大军老老实实地返回,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先锋遭遇埋伏因而派出接应部队。 温希光率部紧赶慢赶,一路上不断遇到前军先锋留下的斥候,当他得知杜岷已经带领前军往东北方向追出数十里,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好一阵的娘。 他只能催促部下加速前进,同时让两名副将骑马往北奔袭,务必要拦住杜岷那个莽夫。 便在此时,天地间猛然炸响一阵雄浑的鼓声。 燕军无不刹那失神。 下一刻,两边山上异变突生,那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面忽然飞下身手矫健的剽悍之士,一蓬蓬茁壮生长的草丛之下站起满面杀气的精锐虎贲,一条条缓坡矮丘后方跃出持枪提刀的山中好汉。 随着鼓声充盈在燕军耳畔,这茫茫山野瞬间发生了变化。 仿若那树、那花、那草皆是幻象,只为掩盖七星帮勇士的存在。 温希光面色剧变,怒喝道:“列阵,迎敌!” 不得不说这是他在此刻可以做出的最正确的应对,如果他稍稍犹豫,埋伏在两侧的七星军便会冲垮惊愕之中的燕军。 但即便他反应迅速,仍旧低估了七星军的真正实力! 左右两侧各有千余人,漫山遍野疾步冲下,朝着燕军一部发起汹涌似巨浪的冲击! 陆沉手提斩马刀,内功瞬间运转全身,当先大步冲来,怒吼道:“杀!” 刀光闪过,一名燕军当即倒下。 无数道怒吼从七星军男儿的胸腔中迸发:“杀!” 他们在山中夜以继日地操练两个多月,又被陆沉有意识地压制着战意,此刻一旦倾泻出来,便如洪流席卷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 温希光指挥着部属顽强抵抗,此时他仍然想着缠住敌人的主力,无论是北面的先锋大军还是后方的主力,只要得知这里的变故快速赶来,依然有歼灭敌军的希望。 “不许乱!给本将撑住!” 面对两边侧翼七星军的疯狂攻势,燕军几乎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的防御之中。 即便他们的人数要稍微多一些,然而七星军充作箭头的皆是武功高手,尤其是那些身着重甲膀大腰圆的勇士,宛如降临人间的杀神一般势不可挡。 燕军苦苦支撑之际,东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响声。 温希光猛地转头望去,这一眼险些让他几近晕厥。 数百骑从山间小路杀出,为首一员年轻女将英姿飒爽,手持长刀打马冲来。 “杀!” 林溪清冷的声音响彻战场,三百骑轰然响应,犹如一柄锋利的长刀捅入燕军的肋部。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骑兵,虽然他看不清林溪所在,但是此刻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朝着同一个方向快速前冲。 三股洪流在极短的时间内汇合,然后从里到外四面开花,燕军阵型大乱。 破阵! 燕军溃败! 193虚虚实实 九锡广陵春雨193【攻心之始】午后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眼。 谷地之上,杀声震天。 陆沉亲率七星军前军和中军一千余人,从战场左翼杀入,他一马当先狂飙突进,手下几无一合之敌。身后将士见他如此勇猛,既担心又感动,追随他直接闯入燕军阵型肋部,奋起全力径直向前,燕军阵型好似陷入狂风骤雨之中,顷刻间便摇摇欲坠。 李承恩挥舞长枪,与另外几名副统领带着左右两军千余人,犹如破堤的洪水一般涌向燕军的右翼。他披甲提枪,在战场上表现得如鱼得水,更有一往无前之气势,瞬间突破燕军最外围的阵线。 温希光大声疾呼,依靠亲信下属们的传话维持着己方阵型的完整,然而在这种完全硬碰硬、没有任何取巧可能的遭遇战中,士卒自身的素质将会决定战争的胜负走向。 直到此时此刻,温希光才意识到他们所有人都犯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包括一贯谨小慎微的许存在内,那便是他们对七星军的实力有着错误的评估。 或许是进山之后七星军步步后退过于怯懦,或许是他们这些主将深藏心底不为人知的轻视,总之他们形成一种潜意识里的想法,那便是山中的绿林草莽绝对不可能有正面作战的能力。 现在亲眼见识,温希光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纵观眼前战局,所谓的江湖匪类人人武功高强,又有战阵共同进退的加持,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重甲壮汉,跑动之时仿若能带起大地的震颤,犹如一架架战车带来挡者披靡的冲击力。 从上空俯瞰而去,此刻的战场呈现出动与静交融的极致景象。 一边是结阵迎敌的燕军,另一边是咆哮前冲的七星军。 似潮水卷起千堆雪。 一阵阵浪潮拍打过后,燕军两翼的肋部被七星军冲开,双方旋即陷入混战。 七星军个人超强的战力在这种混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以十余人为一组,配合默契奋勇果敢,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将燕军阵型搅得七零八落。 与此同时,那支骑兵在林溪的率领下宛若离弦之箭杀来,成为压垮燕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数百骑兵的装备非常精锐,都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挥动着精铁锻造的长兵器,人人身上着甲,部分马匹身上也有皮甲,对燕军步卒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尤其是那名一马当先的年轻女将,挥舞着一把长约七八尺的斩马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这一战,陆沉毫无疑问是抓住燕军序列当中相对薄弱的部分,集合了手中全部的强悍力量,在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空旷谷地发起最凌厉的攻势。 苦苦支撑大半炷香的时间,温希光望着逐渐逼近的敌人,再看一眼那些不断倒地身亡的部属,在犹豫片刻之后,他双眼赤红、声音颤抖着发出撤退的命令。 所谓撤退,其实就是四散逃命的意思。 因为后方有敌人骑兵的存在,能够脱离七星军兵锋的一部分燕军朝北方逃去,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毕竟北面还有四千先锋精锐,先前七星军出现的时候便已经有斥候往北边送信,只要先锋大军可以及时返回接应,这些逃命的燕军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温希光没有选择逃走,他率领一部分麾下留在原地拼命抵抗。 陆沉从容不迫地发出一道命令,林溪便分出一半骑兵往北追击。 逃走的燕军约有千余人,追杀他们的七星军骑兵仅有一百余人,然而这些燕军根本没有抵抗的勇气,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疯狂逃命。 只是他们如何跑得过对方骑兵胯下的骏马? 七星军骑兵沿路追击,仿若砍瓜切菜一般轻松惬意。 主战场上,随着林溪手中的斩马刀突破重重阻拦架在温希光的脖子上,战事终于来到了尾声。 周遭遍地都是尸体,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燕军,还活着的燕军只能弃械投降。 七星军将士一边打扫着战场,一边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燕军的兵器、甲胄乃至于任何有用的物事,都成为七星军的战利品,他们雀跃着将燕军扒得一干二净。 不论死人还是活人,悉数成为他们的目标。 没过多久,场间除了收获颇丰的七星军,便只剩下一群身着单衣可怜兮兮、被捆缚在一起的燕军士卒。 这个时候七星军终于有了几分山贼的气质,与先前悍不畏死的精锐雄师截然不同。 温希光心在滴血,眼下他还不清楚己方的具体损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左军在这一战后名存实亡,说不定连建制都会取消,而他这位左军都监显然不可能有活下来的希望。 对面这些人是杀人不眨眼的绿林大盗! 他低下头看着咽喉前的凛凛刀锋,目光望向旁边这位面无表情的年轻女将,然后转向正前方,死死盯着朝自己缓步而来的年轻男子。 此人的身份不言自明,虽然温希光此前从未见过对方,却也知道他必然就是南齐陆沉,送给自己惨烈一败的罪魁祸首。 “阁下便是燕军左军都监温希光?” 陆沉此时已然血染战袍,语气却平静淡然。
温希光咬牙道:“少啰嗦,要杀便杀!” 林溪眉尖微蹙,右手稍稍发力,长刀便贴在温希光的咽喉上。 陆沉抬手阻止,悠悠道:“温都监远来是客,自然要请你进山逛逛,如此方为待客之道。” 温希光微微一愣,随即面上浮现嘲讽之色,寒声道:“温某绝不会投降!” “莫急,没打算让你投降,只是请你看看山中风景。” 陆沉笑容温厚,转头说道:“准备撤退!” 原本还在嘻嘻哈哈的七星军将士听到这四个字后立刻站直身体,整齐地回应道:“遵令!” 看到这一幕的温希光不禁面色一变,如此令行禁止的军容哪怕是在燕军都很难看到,如今却发生在一群被他们瞧不起的山贼身上。 他忽然有种难堪的感觉,这次进山剿匪恐怕远比预想中艰难。 七星军来去如风,北面追杀逃兵的骑兵在取得足够的胜果后快速返回,与谷地上的主力汇合后,带着大量斩获的战利品以及温希光等十余名燕军将官,施施然钻进东南面的山间小路,很快便消失不见,只留下数百名在山风中凌乱的燕军士卒。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北方尘土飞扬,大军匆匆赶来。 望着谷地上横七竖八的燕军尸首,以及那些被捆在一起无法挣脱的数百将士,前军都监杜岷须发皆张,仰天怒骂。 “陆沉小儿,吾必将汝碎尸万段!” …… 山野间清风徐徐,两千余名七星军将士平静行军,数百骑兵则落在后面警戒。 温希光等人皆被绑缚双手,在一众高手的贴身看押下前行,后面不时传来那对年轻男女的谈话声。 “师弟,伱为何能猜到对方会派援兵接应先锋军队?”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这是凑巧?” “是的。我们在诱敌深入,敌人肯定知道这一点,这无非是双方心照不宣的试探。燕军先锋四千人看起来很不好惹,只是这种军队肯定极其骄傲,应该不会放任我们的人逃走,多半会紧追不舍。至于后续的埋伏,如果敌军主帅不派兵接应,那我只好趁敌军先锋疲惫返回的时候试试。好在那位许存许总管很配合,知道我们需要一场大胜提振士气,便将相对较弱的左军派来接应。” 林溪闻言不禁笑着白了他一眼,周遭则响起一片哄笑声。 被俘的十余名燕军将官面色铁青。 林溪又道:“方才那几百人投降之后,我以为你会下令杀死他们。” 陆沉见旁边那些副统领都望着自己,知道他们对这件事也很感兴趣,便温和地解释道:“如果我们的敌人只有这支左军,我肯定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但是你们要知道,这山里如今有两万多名燕军,假如我这次杀死全部俘虏,其他燕军会怎么想?”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沉继续说道:“对付这些降卒,我们要杀自然很简单,可是这样会让其他燕军不敢再降,在接下来的战事中会和我们死战到底。给他们留下一点念想,将来就可以更轻松地摧毁敌军的士气。兵法有云,围三阙一,便是这个道理。” “原来如此。” 林溪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走在前面的温希光听到这番丝毫不避忌自己的对答后,那颗心宛如沉到了冰窟之中。 其他燕军将官亦是这般心境,既然对方压根没有打算瞒着自己,肯定是因为将他们当成了死人,只不知对方为何没有立刻动手。 怀着这般忐忑的心情走了两个多时辰,天色昏暗之时,众人被带到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然后被关进一排木屋里。 温希光单独一间,身旁依然有几名负责贴身看押他的绿林高手。 不一会儿,陆沉捧着一碗普通的饭菜走了进来,在温希光对面坐下,然后便开始大口吞咽着饭菜。 温希光冷眼望着这个年轻人,腹中不时发出饥饿的响声。 陆沉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填饱肚子,抬手擦了擦嘴,微笑道:“温都监,我不会杀你,还会放你回去,前提是你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 温希光眉头皱起,沉声道:“温某什么都不会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陆沉神色平静,悠悠道:“温都监先不要急着拒绝,我知道你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但你未必能承受得了那些酷刑。另外,你要知道即便你不说,你那些属下同样会松口,你敢保证他们都是视死如归的勇士?” 温希光默然不语。 陆沉继续道:“你真的不想回去?真的不想再看一眼你的妻儿老小?还有,你在燕军中打拼将近二十年,到现在也只是区区一个都监,很多能力不及你的人都爬上高位,而你始终难以更进一步。如今燕军大权被景朝权贵把握,你一个如假包换的齐人,即便迫于无奈委身于贼,可是又得不到对方的器重。” “如是种种,你有何必要替他们卖命呢?” 温希光沉默良久之后,涩声问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陆沉温和地笑了起来。 194天下第一军 九锡广陵春雨194【天下第一军】陆沉尚未开口,林溪迈步走了进来,旋即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她走到旁边坐下,安静地望着陆沉。 温希光自然听说过林颉之女的名头,先前亲眼见识到此女犀利的身手,尤其是最后时刻自己竟然连她三招都接不住,被她一刀斩在咽喉之前继而控制住局势。 屋内气氛略显凝重。 陆沉缓缓道:“第一个问题,我想知道燕军的具体情报,包括兵力配置、实力强弱和各部之间的关系,烦请温都监详细告知。” 温希光双眼微眯,如果他就此开口的话,便有了叛变的事实,将来无论如何都洗刷不清。 陆沉淡然地看着他,继而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旁人无从得知。” 这话未免有些将温希光当做小孩糊弄,温希光不由得泛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温都监不必担心,如果你肯开金口,那么我们就是站在一起的同伴,我没有任何杀你的必要。再者,我保证你可以平安回去,将来说不定还有仰仗伱的时候,自然不会害了你。” 陆沉循循善诱,不急不缓。 温希光内心对生的渴望终于战胜其他情绪,语调低沉地说道:“此番我军正兵两万两千人,分别是前军先锋四千人、左右两军各三千人、后军四千人,还有许总管亲自统率的中军八千人。若论实际战力,自然首推前军先锋,其次是许总管身边的一千亲卫营,其他部属相差不大。” 陆沉微笑道:“敢问各军之间关系如何?” 温希光迟疑片刻,低声答道:“我们同属东阳路大将军府帐下,除了许总管亲领的八千人之外,其他各部都是临时抽调组建而成,虽有同袍之称,但是交情不深。” 林溪这段时间跟着陆沉研究兵法,对于战事逐渐有了心得感悟,此刻听到温希光的回答,不禁蹙眉道:“你们那位大将军是想利用这次的机会练兵?” 温希光看了她一眼,叹道:“如果大将军早知道七星帮的实力这么强悍,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林溪不由得轻哼一声,然后骄傲地说道:“我师弟去年在边疆战事中打得你们落花流水,看来燕国朝堂上那些大人物还没有吸取教训。” 陆沉哑然失笑,见林溪朝自己望来,便连忙点头道:“师姐所言极是。” 温希光的脸色便愈发难堪,暗道你们倒也没有必要在我面前打情骂俏。 陆沉一笑收住,对温希光说道:“仆散嗣恩率领的三千人是不是扮做辅兵运送粮草辎重?” 温希光心中一凛,凝望着对面年轻人泰然自若的神情,面上飘起一抹苦涩:“原来一切都瞒不过陆都尉。” 陆沉道:“其实这件事并不难猜。不是我小瞧燕军两万余人,若论平原上列阵相对,你们肯定不算弱旅,往些年和淮州边军的对峙也能说明这一点。但是在山中作战,你们肯定比不上夏山军三千人,毕竟庆聿恭曾豪言这是天下第一军,而且景廉人天生擅长在复杂的地形中辗转腾挪。” 他顿了一顿,又道:“战事开启后,景军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在山中的岗哨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只能说明景军就藏在燕军之中。你军深入大山作战,粮草辎重是关键所在,如此一来答案便不言自明。许存和仆散嗣恩希望我们去偷袭粮草,然后一头撞进景军挖好的陷阱里。” 温希光长吁一口浊气,点头道:“你猜得没错,景军三千人就藏在护送辎重的辅兵里。” 坐在旁边的林溪眸光一亮。 陆沉依旧平静,思索片刻后说道:“许存接下来的战略是徐徐推进,利用兵力的优势压缩我军的活动范围,争取在七星帮总寨附近展开决战,对吗?” 温希光道:“是的。” 陆沉面上浮现浅淡的笑意,温和地说道:“多谢温都监坦诚相告,我还有个提议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 温希光沉声道:“你说。” 陆沉道:“将来若有机会,还请温都监成为我的同袍。与其在燕军中郁郁不得志,不如和我们淮州军并肩作战,我保证你可以凭借军功取得擢升。” 温希光满面疑惑地望着他,难以置信地说道:“陆都尉不是在取笑奚落我?” “那种小人得志的行径,我不屑于做。” 陆沉耸耸肩,继而道:“我知道温都监心中所想,即便我放你回去,许存等人也不会信任你,说不定还会治罪于你。但是温都监在燕军中苦熬了将近二十年,想必总有一些关系可以保全自己。等将来淮州军收复东阳路,我希望温都监可以记得今天的谈话,在必要的时候站出来。” 温希光难掩讶色。 这个年轻人身处山中,面对数万大军的围剿,目光却未局限于此,反而落在遥远的将来和南面的燕国领土,光是这份眼界便非同一般。
等等……温希光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劈过,他神情凝重地说道:“原来淮州萧大都督真正的目标是我朝东阳路。” 陆沉点头道:“远期规划的确是这样,不过现在还很早,我得先解决进山的几万人,才能腾出手布局第二步。” 温希光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觉,他定定地看着对方问道:“陆都尉,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计划告诉许总管和李大将军?” 林溪同样有些不解,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陆沉。 “温都监,难道淮州军想要收复东阳路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就算我不说,你们李大将军乃至景朝那位郡主殿下,恐怕都藏着请君入瓮的小心思,巴不得淮州军按照他们的设想起兵北伐。你就算将这些话告知许存或者李守振,对于大局又有何帮助?”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随即笑道:“我方才便说过,今日之后我们便是一路人,当然没有必要一味瞒着你。” 温希光闻言轻叹道:“陆都尉行事手段果然不同凡响。” 陆沉一笑带过,随即从容地说道:“温都监今夜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清早我会让人送你回去,顺便给你一个向许存等人解释的理由。你代我转告他们,从明天晚上开始,我会不断派人深夜偷袭,让许存做好防备,不要被我夜袭得手。” 温希光疑惑地看着他,但是陆沉并未继续解释,他只好认为这是陆沉疲敌攻心之策,没有其他更深的用意。 陆沉和林溪起身离去,守在门外的高手进来继续贴身看守。 温希光对这些人并不在意,只凝望着陆沉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个感觉,许总管这次怕是一脚踢到坚硬的岩石上。 …… 入夜,双峰寨。 此地已经被燕军占据,但是山寨面积有限,无法容纳燕军的全部主力,因此只有许存亲领中军进驻寨内。 商之荣统领的右军三千人在西北方向二十余里处扎营,萧统元麾下的后军四千人前出东北方向的要道驻守。 在山里跑了大半天一无所获的先锋前军悻悻而回,驻扎在双峰寨正北方向十余里外。 前军都监杜岷站在堂下,满面愧色地说道:“末将贪功冒进,以致左军同袍陷入敌人的埋伏,此皆末将一人之责,请总管降罪惩处!” 堂内气氛肃穆,众人脸色尽皆阴沉。 谷地一战,左军三千人损失惨重,最后活下来的不到半数,而且人人失魂落魄,显然是被七星军的凶悍吓破了胆子。 以都监温希光为首的十余名将官全部被俘,迄今生死未知。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便是杜岷不遵将令,擅自带着前军追击敌人。 对于燕军而言,一战轻取双峰寨本是喜讯,然而左军三千人直接被敌人击溃,喜讯登时变成噩耗。 许存冷眼望着躬身而立的杜岷,心中仿佛有一团火沸腾不止。 如果眼下不是用人之际,他绝对会褫夺杜岷的军权,哪怕因此得罪李守振也在所不惜。 这厮贪功冒进,自身安然无恙,却让左军名存实亡,十余名将官被七星军掳走,这对燕军的士气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 思考良久之后,许存正要宣布对杜岷的处置,忽然有一个倨傲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许总管不必苛责杜都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仆散嗣恩在数名亲卫的簇拥中走进来。 许存及众将连忙起身上前见礼。 仆散嗣恩微笑致意,然后对杜岷说道:“杜都监这次轻敌冒进,导致左军将士损失惨重,的确有几分罪过,但是这件事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我们将山贼军从暗处逼了出来。” 许存神色凝重地说道:“将军,七星军在伏击左军之后再度从山间小路消失,我们没有掌握敌人的行踪。” 仆散嗣恩从容地说道:“我知道,不打紧。敌人熟知地形,精通偷袭之道,显然是要在这大山里跟我们周旋。如今我们通过这一战可以推断出对方的实力和行事风格,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对方上门就行。” 许存不解其意,余者亦是面露茫然。 仆散嗣恩眸光锐利,无比自信地说道:“敌军不敢与我军正面相对,又尝到偷袭的甜头,自然会频繁袭扰我军。接下来请许总管调后军守护辎重,其余各军继续分兵前行,由夏山军居中策应。对方只要敢来袭扰,我的人自然能咬住他们的尾巴,然后不再给他们喘息之机。” 许存惭愧又感激地说道:“有劳将军。” 仆散嗣恩笑了笑,悠悠道:“这一仗我军败得很干脆,敌人自然会信心大增,我就是要让他们得意忘形,然后——” 他环视众人,眼中泛起睥睨之色:“让他们知道夏山老卒为何会被称为天下第一军!” 195鹰击长空 九锡广陵春雨195【鹰击长空】翌日,清晨。 仆散嗣恩在睡梦中被亲随唤醒,沉声问道:“何事?” 亲随答道:“禀将军,燕军左都监温希光回来了,还有十多名被俘的将官。” 仆散嗣恩从床上坐起,皱眉道:“回来了?” 亲随点头道:“是,许总管派人前来禀报,说是温都监等人被山贼放了回来,而且全都没有受伤。” 仆散嗣恩静坐片刻,面色阴晴不定。 燕军左军被打散,这件事其实他不怎么放在心上,故而昨夜在许存等人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成竹在胸。 至于温希光等将官的生死,他更不会萦绕于怀,不管这些人在山贼手里会遭遇怎样残忍的酷刑,对他的大局并无影响。 然而这些人竟然被山贼放了回来。 这件事委实太过古怪。 等他来到议事厅内,此处的气氛亦是透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沉闷。 仆散嗣恩抬手止住许存等人见礼,目光停留在肃立一旁的温希光脸上,面无表情地问道:“温都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希光面露愧色,沉重地说道:“回将军,昨日末将奉命前去接应前军,途中遭遇七星军的伏击。对方兵力在三千人左右,还有数百名相当精锐的骑兵。末将惭愧,未能挡住敌军的冲击,当时末将只能让一部分将士撤退,然后被对方的高手所擒。” 不远处的前军都监杜岷低下了头。 仆散嗣恩双眼微眯,缓缓道:“此事我已知晓,后来你们被带去何处?” 温希光答道:“回将军,末将等人失手被擒后,旋即被山贼蒙上双眼,然后走了大概两个多时辰,天色昏暗时被关进一间木屋。末将暗中辨认方向,应该是从遇伏之地一直往东边走,但不清楚具体位置。后半夜时,对方派数十名高手用同样的方式将我们送回,在距离这座山寨十多里时便让我等自行返回。” 仆散嗣恩走到主位坐下,与旁边的许存对视一眼,然后对温希光问道:“温都监,山贼首领可是陆沉?” 温希光应道:“是他,还有林颉之女林溪,这两人便是昨日七星军的首领。” 仆散嗣恩沉默片刻,幽幽道:“他为何会将你们放回来?” 温希光想起临行前陆沉的叮嘱,便坦然道:“末将不知。陆沉确有劝降之举,然而末将累受皇恩,岂能与山贼同流合污?他见劝降不成,又向末将打探我军情报。” 许存插话道:“你说了?” 这一刻他目光微冷,如果温希光没有付出一些代价,山贼又怎会将他放回来? 温希光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说了。” 其余将领脸色都有些难看,同时又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希光,暗想就算伱真的被迫吐露消息,这个时候岂能直言相告? 你就不能撒谎么? 温希光继续说道:“请将军和总管放心,末将并未说出实情,对陆沉所言皆是伪造的信息,他亦无法辨认真伪。不过,末将之所以能回来应该和此事无关,只因陆沉让末将转达一件事。” 仆散嗣恩神情凝重起来,颔首道:“你说。” 温希光道:“他说接下来会不断趁夜袭营,让我军做好应对的准备。” 仆散嗣恩听到这句话后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与他的预测相差无几,可随即他又感觉到头疼,那便是要如何处置面前这位左军都监。 他转头望着许存说道:“许总管,温都监是你麾下将领,此事该如何处置,本将认为还是应该由你裁夺。” 许存颇为犯难。 昨日左军之败非战之罪,温希光乃是奉命前去接应然后遇伏,根源在于先锋前军轻敌冒进,否则也不会酿成这种惨败。 然而温希光败得太干脆了,左军阵亡近半已然名存实亡,军械甲胄被扒个精光,一众将官悉数被俘。 正常而言,许存就算是直接下令砍了温希光都没有违反军规。 可是…… 许存看了一眼那边厢一脸难堪的杜岷,连这个罪魁祸首都没有处置,又怎好对被牵连的温希光喊打喊杀? 温希光见状便心中了然,主动开口说道:“许总管,末将战败又被俘,委实不宜继续留在军中。虽然末将没有出卖军情,对此问心无愧,但……不好让总管和将军为难,更不好影响军心士气。” 见他说到这个份上,杜岷站出来说道:“总管,昨日败仗乃是末将的责任,温都监和左军同袍只是被末将的鲁莽殃及,故此——” “行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许存抬手打断,随即对温希光说道:“温都监,你看这样如何?此事交给大将军裁断,我让人护送你和其他被俘的将官返回汝阴城。” 温希光轻叹一声,垂首道:“多谢总管不杀之恩!” 话音降落,他便告退转身离去,背影颇显落寞孤寂,让堂上一众武将心情十分复杂,尤其是杜岷面色泛青目光沉郁。 “咳咳——” 仆散嗣恩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随即说道:“诸位,你们如何看待那陆沉让温都监转达的挑衅?” “此乃攻心之策,无非是想让我军杯弓蛇影自乱阵脚。”右军都监商之荣面色冷峻,继而道:“即便他真有这个胆子,我军各部只要保持相对较近的距离,稳扎稳打向北推进,他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许存沉吟道:“话虽如此,从昨天的战事来看,我们此前一直低估了七星军的真正战力。这群绿林草莽在接受陆沉的训练后,已经展现出精锐强军的雏形。再者,夜袭历来难以防备,对方又对山中地形极其熟悉,随时都可能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 商之荣皱眉道:“那我军难道要绑在一起向北推进?要是这样的话,恐怕局势会更加不利。” “分兵是必然之举。” 仆散嗣恩接过话头,正色道:“北边还有三座山寨,攻下之后才能进逼七星帮的总寨。如果不分兵,我们会浪费太多的时间,后续粮草供应会变得更加困难。” 后军都监萧统元颔首道:“其实从昨天的伏击战可以看出,七星军真正可战之兵便是那三千人。敌人如果想要夜袭,只有两种方法,其一是派少数兵力虚张声势疲惫我军,其二便是倾巢而出攻击我军薄弱处。” 仆散嗣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萧都监言之有理。陆沉之所以让温都监传话,目的肯定是迷惑我们,让我军时刻处在紧张之中。既然如此,我军必须掌握主动,不能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依本将看来,许总管麾下中军可以一分为三,与前、右两军共为五部向北推进,本将亲领夏山军居中策应。” 他环视众人,凛然道:“一旦敌军主力来袭,各位务必要率领部属拖住对方,然后由夏山军负责追击,各部随后进行合围。只要能歼灭这三千多人,七星帮总寨便是我军的囊中之物。” 许存问道:“将军之意,我们要改变既定方略?” 仆散嗣恩点头道:“最开始的时候,本将认同许总管步步为营的想法,大军一路往北进攻便是。然而从昨天这座山寨的攻防来看,七星帮显然不在意这些山寨,他们完全可以在山野中和我们耗着。另外,这座山寨里除了木石房子便空无一物,可见那些绿林草莽早已将物资转移到大山深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北边那三座山寨里也是相同的情况。” 商之荣感慨道:“确实如此,山贼们早已做好在山中游荡袭扰的准备。眼下看来除了总寨之外,其他山寨他们都可以放弃。如果我军继续先前的战略,恐怕一直要面对他们的骚扰。” “所以,我们要及时扭转想法,引诱对方来偷袭,然后咬住他们的尾巴,利用兵力上的优势围歼对方的有生力量!” 仆散嗣恩一锤定音。 许存思忖片刻,又问道:“将军,山中地形复杂联络不便,我们如果想钩织出一张围困敌人的大网,在实际操作上或许有些困难。” “在进山之前我便想到了这一点。” 仆散嗣恩从容一笑,朝门口站着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便有十余位目光如鹰隼一般的剽悍男子走进来。 他对众将解释道:“我这些部下擅长熬鹰之法,训练出来的金雕可以传递消息。各军分别带走两人,他们负责及时沟通有无。无论你们当中谁遭遇七星军的偷袭,我都可以第一时间知道,然后会带着夏山军前去支援。只要咬住敌人的行踪,剩下的事情便是围追堵截。” 众人大喜过望。 仆散嗣恩又对萧统元说道:“萧都监,你率领后军将士驻扎在这座山寨。等夏山军护送粮草辎重来此,你们便只需要守好寨子保护粮草,无论北边出现什么状况,你的人都不允许离开寨子。” 萧统元起身道:“遵令!” 虽说后军四千人的实力比不上夏山军,但是有这座山寨庇护,七星军就算可以神出鬼没地摸过来,也无法踏进寨内一步。 安排妥当之后,仆散嗣恩暗暗松了口气,对众人说道:“就这样吧,诸位依计行事便好。” 众将齐声道:“是!” 196火树银花 九锡广陵春雨196【火树银花】在经过数日的休整之后,燕军主力兵分五路,占据山中各处要道,往北进逼七星帮的另外两处山寨。 右军都监商之荣为人宽厚大气,对待麾下将士赏罚分明,在这个时代已是颇为难得的良将。 入夜之前,右军三千人在背山处扎营暂歇。 商之荣亲自巡查一遍,然后才放心地返回营帐。 他脸上有着明显的疲惫之色,盖因这几晚都无法好好休息。 温希光转述的话并非虚言,在燕军决定继续北进之后,几乎没有一个晚上能睡个安稳觉,时不时就会出现敌人的鼓噪之声。 直到今天为止,七星军都没有发起真正的偷袭,只是派出一些武功高强的人手进行骚扰。 商之荣还记得第一天晚上,自己才刚刚和衣卧下,营外就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锣鼓之声,等他派遣精锐部属前去查看,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七星帮的高手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晚上更加可憎,大概是寅时三刻左右,营外忽然响起烟花爆炸之声,所有将士都被惊醒。 尽管商之荣在营外布置了非常严密的明暗岗哨,可是在这山中的夜里,七星帮的高手来去自如,虽不敢过分靠近燕军营地,制造一些噪声或者动静堪称轻而易举。 通过那些景廉人的消息传递,商之荣得知其他几路军队也是相同的遭遇,据说士卒们颇有怨言,好在暂时军心还算稳定。 毕竟这种事习惯之后也能勉强接受。 纵然七星军始终都没有大动作,商之荣却不敢丝毫大意,因为在进军的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真正的偷袭。如果因为这些天敌人的虚张声势就不屑一顾,难保某天晚上就会吃亏,因此他对麾下将士的管束愈发严格,对于夜间的防备更加谨慎。 用完晚饭之后,商之荣披甲躺在行军床上,虽然身体很疲惫却难以入睡。 他在思考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敌人如果只能维持这种程度的骚扰,那他们将要如何破局? 夜色弥漫人间,在燕军营地东北面十余里外的林中,数千名精神抖擞的七星军将士尽皆席地而坐,不紧不慢地就着清水吃着干粮。 所有人咀嚼的动作都很缓慢且仔细,没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面上的表情平静又从容。 自从几天前谷地一战之后,七星军主力便藏在山中休养生息,这些天袭扰燕军的任务都交给帮中高手完成,他们只需要安静地等待着。 经过战火的淬炼,七星军渐渐有了肃杀的气势,而且与刚成军时相比,眼下的他们装备更加精锐。 这要感谢燕军那三千人的慷慨馈赠。 谷地之战结束,七星军缴获大批甲胄和兵器,立刻换到自己身上,颇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陆沉当然不会犯一些浅显的错误,早已让冉玄之准备好数千根红布,将士们人手一条系于右臂方便辨认,无论保持原样还是换上燕军装备,都不会出现自己人打自己人的荒唐场面。 清雅的星光洒下,陆沉站在密林边缘,眺望着西南方向。 李承恩、余大均、楚铸、娄成元等悍将肃立在旁。 “你们有没有发现敌人这些天的异常?” 一片静谧之中,陆沉平静地问道。 众人陷入沉思,李承恩当先开口道:“他们好像早就预料到我们会派人深夜袭扰,而且始终没有扩大范围建立战线,只是每天保持大致相同的速度往北行进,这种表现看起来十分蠢笨。都尉,末将认为敌军似乎在等我们主动摸上去。” 陆沉微微颔首,又看向其他人问道:“你们怎么看?” 余大均沉吟道:“末将赞同李统领的看法,如今我军在暗敌军在明,他们显然不想一直维持这种状况。如果我军暴露踪迹又被敌人追上,这或许是他们唯一寻求决战的机会。但是末将有几处不解,第一他们怎么确定我军偷袭的目标,其二就算我军偷袭没有得手,他们又如何在茫茫山中构建围歼的阵型?” 陆沉笑了笑,轻声道:“第一个问题无解,就连我在今夜之前都不能断定要对哪一路下手,他们又如何猜得到?” 众人闻言皆笑。 陆沉又道:“至于第二个问题,其实只要被偷袭的燕军死死咬住我们,然后再通过某些便捷的联络手段,敌人自然可以从容调派其他军队,对我们围追堵截。” 娄成元福至心灵,试探道:“都尉主动将夜袭的打算告诉敌人,是不是想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陆沉目光深邃,缓缓道:“没错,其实我担心的是敌人不这样做。敌军主帅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最好的应对是集结主力径直往北,不理会我们在途中百般袭扰,直取我们的总寨。外围这些山寨可以放弃,是因为本身便只有护卫之责,而总寨却是我们最后的防线,再往大山深处躲避,局势会变得极其艰难。” 众人安静地听着。 陆沉继续说道:“故此,我就是要让他们陪我们在山里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你们现在去告知将士们,今夜这一战依旧只是试探,不会和敌人死战到底。但是,接下来要做好被敌人追击的心理准备。”
“遵令!”李承恩等人凛然应下。 陆沉转头望着西南面,轻笑道:“我还要逼对方做出抉择。”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夜当中人类最困倦的时刻,百余名高手悄然离开密林,朝着远处的燕军营地摸去。 他们要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解决燕军的岗哨,为主力的挺进扫清障碍。 月色溶溶,杀气盈于山野之间。 喊杀声爆发之前,商之荣仿佛有所预感,猛地睁开眼坐起来,下一刻便听到远方传来鼓噪之声,紧接着亲兵踉跄奔入帐内,急促地说道:“都监,敌军夜袭!” 此时商之荣反倒冷静下来,沉稳地说道:“传令,全军将士稳守营地不得慌乱。” 亲兵立刻应下。 商之荣起身向外走去,同时说道:“让那两个景廉人传信给仆散将军!” “是!” 商之荣来到帐外,看着东北方向的动静,冷笑道:“终于来了。” 这场夜袭战发生得非常突然,结束得又极快,当陆沉亲自率领的七星军奔袭至营地外围,燕军的反应及时又稳健,由此便能看出商之荣颇为擅长练兵。 虽说在悍勇的七星军面前,燕军一开始便处于明显的劣势,但是他们依靠营寨和稳健的阵型屹立不倒,没有被七星军一冲就散。 一场厮杀就此展开,七星军先期取得一定的斩获,但是陆沉很快便发现燕军已从慌乱中脱离,当即果决地下达撤退的命令。 “都监,敌军退了!”一名统领来到近前禀报。 商之荣犹豫片刻,想起仆散嗣恩的叮嘱,便沉声道:“全军将士随我追击,切记要和敌军保持一定的距离,只要跟得上就好,以免中了敌人的埋伏!” “遵令!” …… 在北方战事爆发,燕军各部纷纷展开行动的时候,南面的双峰寨内,后军都监萧统元却辗转难眠。 这些天他负责镇守山寨保护粮草辎重,不知为何总有心神不宁的感觉。 按理来说这里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座山寨地势险要,里里外外又探查过,自然不会闹出被敌人藏匿于此的笑话。 萧统元又在寨外安置了足够多的岗哨,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瞒过他的耳目,七星军更不可能凭空出现。 拂晓之前,萧统元忽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甲胄走到门外,困倦无比的亲兵见到他后立刻挺身道:“都监!” 萧统元微微颔首,看向夜色泠泠中的山寨,一片静谧并无异常,南北两面的寨墙上都立着火盆,可以看见值夜的将士们来回走动。 他暗暗松了口气,便道:“伱们随我走走,不必惊动旁人。” “是!”几名亲兵齐声应下。 山寨不大,那些木石房子已经变成燕军的住处,西北方向有一片库房,如今里面放满了燕军这两个月的粮草。 萧统元下意识地带人往那边走去。 山风徐徐,吹拂面庞,萧统元变得愈发清醒。 走出百余丈后,他来到库房附近,守卫此处的将士们立刻躬身行礼。 萧统元正要开口抚慰,忽地眉头一皱。 “都——”一名亲兵轻声喊道,却被他立刻抬手打断。 一阵细微的响动传进众人的耳中。 萧统元带着众人朝库房南面走去,等到他们转了一个弯,宛若出现幻觉一般,寨墙角落里青草遮盖的地面忽然从下到上推开。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下面跃了出来。 月光之下,萧统元和那人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此停滞。 萧统元猛然一阵战栗,他此时怎会反应不过来,七星军之所以那般轻易地放弃这座山寨,是因为他们提前挖了内外相通的地道,目标自然是燕军的粮草! 下一刻,一片虚影在萧统元等人视线中展现,那人一步跨过便来到他们面前,一双白净的手淡然地探向萧统元的胸前要害。 萧统元下意识后退数步,口中厉声喝道:“敌袭!” 凄厉的声音撕开夜幕。 同一时刻,那双手按在萧统元的胸口,萧统元奋力一挡,可他终究不是来人的对手,如遭重击往后仰倒。 来人正是袖中乾坤尉迟归。 越来越多的人从那个洞口出现,其中有一名身量略显瘦削的年轻女子,眼眸若星辰一般明亮,她自然就是林溪。 双峰寨中一片喧哗,无数惊醒过来的燕军朝这个角落涌来,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以尉迟归和林溪为首的上百名顶尖高手便冲向库房。 他们点燃一枝枝松油火把,朝库房里的燕军粮草投掷过去。 短短片刻时间,大火照亮了这片夜空! 197回马枪 九锡广陵春雨197【回马枪】萧统元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自家军营里撞见排名江湖武榜第八、真正实力接近前三的顶尖高手。 措不及防之下,尉迟归一掌震断他的心脉,这位燕军后军都监、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非常重视的亲信将领就此殒命。 失去主将指挥的燕军一片混乱,库房一带燃起的熊熊烈火更是让所有人惊慌失措。 那里储存着燕军大量的粮草,虽说北边各军都携带着一部分口粮,但终究需要后方的及时补充。一旦这里的粮草被烧个干净,燕军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荡平山贼,否则他们只能灰溜溜地退兵。 呼喝救火之声四下响起,然而七星帮众人又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尉迟归率领三四十人冲向各处,不为杀人,只为放火制造更大的混乱。 寨内绝大多数房子都是木质结构,尤其是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干燥季节,一逢火势便快速燃烧起来。 另一边,林溪单手持刀大步前冲,后方跟着陶保春、席均和季山等数十名亲信高手,犹如一道旋风冲向南面寨门。 守卫寨墙的数百燕军本能地以为这些人想要撤退,立刻下来结阵阻截。 凛凛风中,林溪快速向前突进,绾成高马尾的头发飘逸起落,窈窕的身姿无比轻盈。 前方燕军在一名将领的指挥下呈半圆形包围过来。 林溪清冷的目光锁定那名将领,一往无前地踏入燕军阵中,雄浑的内劲灌注进双臂,斩马刀顺势挥出,带起一片冰冷的杀气,将十余名燕军逼退。 她顺势前行,长刀转扫为劈,挟隐隐风雷声砸向那名将领。 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声轰然迸发。 燕军将领举枪横挡,斩马刀在枪身上砸出一片火星。 感受到枪身传来的恐怖力道,将领心中大骇面露惧色,身体不受控制地连退数步。 林溪双唇紧抿眸光锐利,转瞬之间再度进逼,但见那一刀犹如蛟龙出海,将赶来救援燕军将领的数把兵器悉数荡开,画出一道笔直且精准的直线,刺向燕军将领的胸膛。 此刻那名将领顾不得仪容,连滚带爬地躲开林溪的刀锋,无比狼狈地喊道:“杀光他们!” 两边在人数上差距极大,燕军占据着十余倍的优势,故此将领才有底气吼出这句话。 然而当他在士卒们的保护下站起来,看向被包围的年轻女子,却发现对方的表情中透出几分嘲讽之色。 仿佛是为呼应林溪的表情,燕军后方的寨墙上忽地出现一个身影,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身影出现,竟有数百人之多。 “杀!” 其中一人双手持枪跃下寨墙,余者紧随其后,大步流星地袭向燕军身后! 燕军无不失色,那将领此时才反应过来,面前这几十名绿林草莽根本不是想要从南门逃走,而是要将寨墙上的守军全部吸引下来,为外面的数百名好手创造机会。 失去燕军把守的寨墙在这些绿林好汉面前犹如平地,轻而易举地翻越。 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即便将领瞬间想通这个道理,对于局势没有任何帮助。 喊杀声刺破夜幕,双方的人数接近相等,七星军高手的实力立刻显露出来,尤其是在这种混战之中,很快便杀得燕军节节败退。 燕军将领想起方才那女子的凶悍刀法,一股浓重的恐惧油然而生,他不由得仓皇发出撤退的命令。 这一撤,燕军登时兵败如山倒。 林溪率领数百勇士如砍瓜切菜一般向前追击,在和四处放火的尉迟归等高手汇合后,以二三十人为一队奔走于火光之间,燕军士卒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一个又一个倒在血泊中。 早在两个月前,陆沉便已经定下奇袭之策,因此先前严令驻守此地的将士们只许败不许胜。 他将这座山寨拱手相让,又通过放回温希光诱使燕军主力北上,为的就是给林溪创造这个夜袭的机会。 密道一共有三条,皆是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挖掘,通往寨外百余丈处。 除了这些前期准备,今夜来袭的七星帮高手实力亦极其强悍,包括林溪统率的三百骑兵,还有林颉身边压箱底的两百多名亲随,由尉迟归亲自带来。 困乏的深夜、蔓延的大火、主将当先阵亡、突然遇袭的恐慌,再加上寨内的地形不适合军队列阵,种种因素叠加,燕军纵然拥有三千余兵力,惨败却已成为定局。 在萧统元被尉迟归掌毙的那一刻,这个结果便无法逆转。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时,被杀到胆寒的燕军打开北门溃逃而去,七星军并未强行追击。 他们在确认寨内的粮草将会焚烧殆尽之后,便施施然地从南门撤离。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振奋的神情,这一战不仅烧掉燕军的粮草,还让驻扎在寨内的燕军留下七八百具尸体,自然是值得欢呼雀跃的大胜。 林溪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一些血迹,并未影响到她出众的容貌,反而平添几分飒爽之意。 她回头看了一眼双峰寨内的火光,然后对尉迟归说道:“有劳前辈出手相助。” 尉迟归和善地说道:“令尊已经付过好处,林姑娘不必客气。” 林溪知道所谓好处是指父亲珍藏的那些罗浮春,但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尉迟归是嗜酒之人。他这样说无非是不想让她和她的父亲有心理负担,否则一个武功臻于化境的高手若以出手为代价,多少美酒得不到? 一念及此,她郑重地说道:“前辈多次相助,这份恩情七星帮上下必然铭记在心。” 渐白的天光中,尉迟归平静地笑了笑,旋即岔开话题问道:“林姑娘,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林溪眼眸明亮似星辰,语调轻缓却极其坚定:“往东,然后北上。” …… 宝台山系地域广袤,山水相连,群峰耸立,又有大片错落其中的平地和道路。 如此复杂的地形中,三五个人随意一藏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当这个人数达到几千,想要轻易甩开后面的追兵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七星军在陆沉的率领下往东北方向撤退,商之荣带着燕军三千人在后方追击。 他吸取之前温希光被埋伏的教训,没有追得太紧,只派出精锐斥候盯着七星军的踪迹,主力则与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既不会被七星军甩开,也不会因为跟得太近遭遇凌厉的反击。 这是仆散嗣恩提前定好的方案。 无论哪一路燕军遭遇七星军的偷袭,第一选择自然是击败对方,其次则是缠住敌军等待援兵。如果这两样都无法办到,那么至少要能死死跟住,不能让对方再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商之荣一边控制着队伍追击的速度,一边思考着援兵到来的时间。
燕军五部从西到东依次排开,由各处要道向北推进,夏山军负责策应各部。 因为无法确定七星军偷袭的目标,仆散嗣恩只能让夏山军停留在相对居中的位置,这样可以保证七星军出现之后,他可以带着夏山军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 这个时代的步兵在保持战斗力的前提下,一天的行军路程大概在四十里至五十里之间,山中则要减掉十里左右。 从仆散嗣恩接到消息再率军赶来,纵然景廉人擅长在山野中奔走,而且实力足够强悍,最快也得今天傍晚才能与商之荣率领的燕军汇合。 一念及此,商之荣愈发小心谨慎,然而没等他传令全军注意提防,前方忽有数名斥候飞快奔来。 “禀都监!”其中一人气喘吁吁地行礼。 商之荣沉声道:“说。” 那名斥候急促地说道:“敌军在前面大概三里外停了下来。” 商之荣微微一怔,旋即立刻下令全军停止前行。 他狐疑地看向前方,虽然看不到七星军的身影,却能嗅到一丝古怪的意味。 从拂晓前七星军袭营,到他们发现攻不破燕军营地选择撤退,再到商之荣带兵追出一段路程,大约过去一个多时辰。 依照七星军在那次伏击战中展现出来的实力,他们此刻断然不会是因为力竭被迫停下,莫非这里还有埋伏? 商之荣观察着周遭的地形,左边是一大片缓坡,右边则是疏阔的树林,两面都无法暗藏伏兵,而且在吸取温希光遇伏的教训后,他早就让斥候沿路探查周围的情况,确保不会闯入敌人的陷阱。 右前方有山峰阻隔视线,七星军便在山的那一面。 燕军将士原地歇息,几名偏将和统领静静等待着商之荣的决定,但是这位主将却陷入沉默之中。 商之荣并非是畏惧七星军的战力,虽然温希光率领的左军败得很惨,但他绝对信任自己训练出来的精锐将士,之所以迟疑不定,只是担心这里还有陆沉预备的埋伏。 等斥候们再度探明,确认周遭没有异常后,商之荣终于放下心来,指挥全军小心翼翼地前进。 便在这时,远处忽有飞尘弥漫。 商之荣乃至其他燕军将领几乎同时睁大眼睛。 …… “大家应该很好奇,我为何会让你们突然停下。” 在商之荣刚刚接到斥候回报的时候,陆沉缓步走在队列之中,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每一位将士的耳中。 所有人满面肃穆地听着。 陆沉继续说道:“先前那场大胜,我军有着伏击的优势,还有骑兵从旁协助,因此顺利击溃敌人,但是这样的磨砺还远远不够。想要成为一支真正的百战雄师,必须要不断经历真刀真枪正面对抗的淬炼。” “我现在告诉你们敌军主帅的打算。他们知道深入大山随时都有可能遭受我军的袭扰,所以步步为营只为压缩我们的活动范围。等我们靠近的时候,敌人便会想办法拖着我军,再调集其他军队前来合围。现在这个时候,其他燕军应该已经得知我军的行踪,正从各个方向快速赶来。” “如果我们不能解决掉身后的追兵,最终的结局一定会是被敌人追上并包围,除非我们就地解散然后分开逃跑。我先前便对你们说过,燕军兵力超过两万人,再加上三千景朝老卒,一旦形成合围我们便很难取胜。”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个时候我们应当怎么做?” 陆沉停步,环视周遭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 中军副统领余大均朗声道:“禀都尉,既然这支燕军敢追来,我们就要击溃他们,斩断这条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尾巴!” “说得好。” 陆沉赞了一声,继而道:“兄弟们,对方才三千人,和我军人数相差无几。山里是我军的主场,他们不老老实实待在营地里,居然胆敢追上来,能不能忍?” “不能!” 七星军将士们异口同声地吼道。 陆沉面露欣慰,洪亮的声音响彻周围:“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在正面战场上击溃敌人!将来我们去袭击燕军,他们就不敢再像个跟屁虫一样粘上来。简单点说,以后我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敌人只能抱团在一起,没有单独和我们对抗的胆子!” “现在大家告诉我,有没有逆流而上的魄力?” “有!” “有没有击垮敌人的决心?” “有!” “有没有豁出命去的勇气?” “有!” 一群曾经的绿林好汉面红耳赤、抻着脖子怒吼。 “很好!” 陆沉加重语气,随即转身向后,扬起那杆锋利的长刀,凛然道:“今日我与诸君并肩作战,随我杀他一个回马枪!” “杀啊!” 三千余勇士齐声响应,跟随陆沉向后冲去。 在陆沉有意压制下,七星军一开始并未竭尽全力,他们先是小跑,等到燕军进入视线且可以清晰看见敌人的面容,陆沉才带着将士们加速。 无数声怒吼从这些草莽豪杰的胸腔中迸发,数千双脚蹬在地面上,灰尘迅疾扬起。 弥漫在八月中旬的天空。 这一幕让商之荣等燕军将领心中一震。 在商之荣看来,陆沉显然已经猜到仆散嗣恩的想法,所以在发现无法攻破燕军营地后立刻撤退,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应该是尽快甩开燕军,重新遁入茫茫山野之中,往后再找机会袭扰。 然而—— 望着对面气势逐渐达到顶峰、怒吼着朝己方杀来的七星军,商之荣心中蓦然涌起强烈的愤怒。 对方居然不仅不逃,还要做出这种死到临头的反击,简直不可忍受! 他就不信这群草莽真有比己方更强大的正面对抗实力! “全军听令,固阵迎敌!” 一方是商之荣费尽心血操练出来的三千精锐,另一方则是陆沉手把手带出来的绿林豪杰。 恰如坚固的大盾和锋利的长矛。 又似昂然的岩石与汹涌的巨浪。 山间平地之上,长矛无畏地刺向大盾,巨浪咆哮着拍打着岩石。 杀声骤起,直上云霄。 感谢大佬“中国苦头陀”的盟主打赏!欠盟主总计35更。我以为我昨晚睡一觉就能好,我以为我可以正常写字,但是吃了药还是头疼又头昏,所以今天只有这个大章四千多字了,恳请大家谅解。真的没办法,从上午一直尝试写,坐一会就头痛流鼻涕,这流感有点凶,明天应该能好些……实在对不起…… 198与子同袍 第199章198【与子同袍】 在七星帮数千名年轻人当中,于汉源一直属于最不起眼的那一拨。 他的父亲在当年七星帮面对齐国官军围剿时不幸身亡,后来便和母亲相依为命。 因为有帮主林颉的关照,母子二人的生活还算凑合,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山中的条件有限,连林颉本人也会维持节俭的习惯。 等到七八岁时候,于汉源和其他同龄人一起拜在山堂堂主名下学习武艺。 他不算特别聪明也不愚笨,大抵就像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唯余中庸二字。 在山中度过十多年的平凡岁月,于汉源始终找不到适合自己做的事情。 他试过去林堂学习账房之道,也曾跟着林溪去外面行走江湖,但是没有犯错也没有建树。 仿佛这就是他的命运,从平凡中诞生,在平凡中死去,度过平平无奇波澜不惊的一生。 其实他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比如他经常会想一件事,七星帮数万帮众只能躲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不能去那些繁华之地安稳度日,要怎样才能改变这种现状? 他知道这是帮主和堂主们才有资格斟酌的问题,因此从未在旁人跟前提起过,哪怕是交情最深的好兄弟郭必方也不知道。 平淡的岁月在那个年轻武将到来后发生改变,于汉源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比适应这种严苛的行伍生活。 陆沉十分耐心地教导他们,从最基本的令行禁止开始,渐渐延伸到兵法阵列,同时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教他们读书识字。 于汉源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凭借日常操练里的优秀表现,被陆沉提拔为中军第四队队正。 这是一个看似很不起眼的职务,于汉源却格外珍惜这个机会,同时竭尽全力地做出表率。 在先前那场伏击战中,他亲手砍死三名燕军,在第四队中战功最高,事后总结时便得到陆沉的亲口赞赏。虽然他在兄弟们跟前表现得很沉稳,可夜深人静时也会偷偷乐着。 其实很多年轻人都有和于汉源相似的境遇和感悟,尤其是陆沉定下的方略,让他们第一次对未来的命运有了清晰的认知。 打赢这一战,七星帮才能真正立足于世间,将影响力朝周围扩展,不像以前那般仅仅是一个躲在山里的绿林帮派,世人眼中的盗匪而已。 或许将来会遭到燕朝更加强力的扑杀,然而这是一支义军想要崛起必须承受的代价。 义军。 这是陆沉给这支七星军打下的烙印,无关燕齐亦或景朝,以抗争官府苛政、解救黎民苍生为己任的义军。 于汉源至今还记得当时听陆沉说起这番话时的心情,仿若热血瞬间涌进大脑,让他难以克制那股子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激动和颤栗。 他不想一辈子窝在山沟里做个绿林好汉,他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人世间,做点男人该做的事情。 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必然要经历无数的磨难,还要直面无数的危险,于汉源对此心知肚明,心中始终牢记陆沉的叮嘱。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战场之上,不惧死方能存活! 怀着这样的想法,于汉源率领第四队的同袍一往无前地冲向燕军阵地。 那场伏击战的收获对于七星军而言几近于脱胎换骨,最关键的便是让他们获得数千套制式甲兵。 在冉玄之的努力下,七星军之前已经换装更加趁手的兵器,但是甲胄非常稀少,每一队百余人仅有五人着甲。 这不是冉玄之能力不足,也非他不舍得花银子,而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会严控甲胄的流失,燕军终究没有那个胆子贩卖甲胄,民间敢做的匠人更是寥寥无几。 两军交战,是否着甲将直接关系到白刃战的胜负。 如今则不同,在七星军冲到近前的时候,燕军绝大多数士卒都出现刹那的失神。 若非敌人手臂上都系着红布作为区分,他们甚至以为这是自家军队某一部叛变投敌,因为大部分七星军都换上了燕军的轻甲,拿着跟他们相同的兵器。 燕军将领大声呼喝,最前排的刀盾兵严阵以待,后方的弓手则抛射出数轮箭雨,力争对七星军造成一定的杀伤。 于汉源披甲持枪,与数名身材高大的同袍冲在最前,沉默而又坚定地向前奔跑,距离燕军阵地越来越近。 箭雨来袭,他却面无惧色,一方面是因为身上的甲胄足以抵挡大部分伤害,另一方面则是胸中那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足以湮灭任何胆怯和懦弱。 广阔的平地上,七星军奔袭而至,成百上千名年轻人像于汉源一样,在这一刻将生死置之度外,没有任何退缩地向燕军发起进攻。 狭路相逢勇者胜! 飞尘漫卷,人影憧憧,嘶吼与鲜血一同迸发。 从南到北望去,但见战线犬牙交错,兵器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一杆长枪刺入一名燕军的腹部,他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嚎叫,枪尖猛地抽出,带着一片血迹。燕军双手捂着腹部,还没等他往后退去,长枪再度刺来,在他咽喉上扎出一个口子,然后便见他双目瞪圆倒了下去。 一柄宽刃朴刀当头斩下,对面的燕军下意识举起大盾格挡,大刀狠狠地砸在盾上,燕军只觉双手一阵剧痛,他身边的同袍挥动着长刀向对面砍去,却被另一把大刀拦住。两名七星军的士卒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大步进逼,一人踹倒燕军的盾手,另一人则将燕军刀手连人带刀同时砍翻。 类似的场面不断发生,在这场硬碰硬的对决中,七星军最大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与燕军相比,他们不缺勇气和配合,个人实力却要远远强过对方,因为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有过习武的经历。 这三千余人中没有林溪那样顶尖的高手,但是哪怕他们每个人相比燕军都只强一点点,这数千份微弱的优势集合在一起,便能创造出极其明显的差距。 燕军的阵型开始出现动摇的迹象,所有将官都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故而他们扯着嗓子大声怒斥,拼命想要稳固阵型,然而他们心中不详的感觉越来越浓重。 凶狠的杀戮之中,于汉源心底的血勇之气被彻底激发出来,率领第四队在燕军阵地前沿撕开一个口子,然后不断往前突击。 每往前一步,便有敌人倒下,随着突入敌人阵中,第四队的将士们感觉到压力在增大。 数名燕军联手攻来,于汉源无所畏惧,先是挥枪逼退左前方一人,又迅速欺身而进避开另一人的攻击,与正前方的敌人近在咫尺。 片刻之间,于汉源当先有了动作,他猛地贴近敌人,右膝迅疾抬起狠狠撞在对方裆下。 燕军发出一声惨叫,于汉源顺势拉开身形再度一脚踹了上去,回枪刺入右边那人的胸口,便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劲风,他下意识地偏过头。 一把长刀险之又险地从他脑袋旁边斩下,于汉源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敌人再度抬刀,斜刺里猛然出现一杆长枪,竟直接将其挑飞! 于汉源这才松了口气,扭头望去,只见血染战袍的郭必方带队赶来,随即劈头盖脸地斥道:“你不要命了?!” 于汉源笑了笑,喘口气然后指着不远处说道:“看见没?连陆都尉都奋不顾身舍命而战,何况你我?” 郭必方望那边看了一眼,不由得一笑道:“说的也对,那就杀!” 同一时刻。 “兄弟们,随我杀!” 左军副统领余大均满脸是血,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狞笑着大步向前。 “只许前进,绝不后退!” 右军副统领楚铸挥刀砍死一名燕军,脸上泛起悍不畏死的豪壮之色。 “誓死不退!” 在战场上每一处角落,七星军的将士们高声呼喝奋勇厮杀。 这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没有任何花哨取巧之处,唯有人类的勇气在生与死的瞬间不断迸发。 燕军被迫后退,有人脸上泛起惧意,有人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有人在直面生死的那一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七星军将士却越战越勇,这些生活在山野之间的年轻人,经过陆沉几个月的灌输,又有先前那场伏击战的洗礼,已然淬炼出真正的军心。 这三千余有过习武经历的绿林汉子一旦被有效地组织起来,爆发出来的力量足以令世人震惊。 燕军都监商之荣厉声发令提振士气,然而燕军在苦苦支撑小半个时辰后,抵抗的力度越来越弱。 战场中央,七星军的旗帜迎风飘扬,黑底红字书写的七星二字宛若带着血染的风采。 旗帜前方的陆沉身着亮银色轻甲,双手不断挥舞着长刀,在李承恩等人的簇拥中,率领前军五百余将士势不可挡地突入燕军核心区域。 一路砍杀,直抵商之荣身前。 燕军阵线被撕开,双方主将已经能看见彼此的面容。 一边是已经杀红眼的七星军精锐主力,一边是苦苦支撑疲惫不堪的燕军将士。 一阵惨烈的厮杀过后,陆沉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商之荣,震声道:“以尔首级,铸我军威!” 这句简单却又洪亮的话犹如一颗巨石砸入湖面,涟漪从内到外,翻卷而去。 “杀!” 陆沉怒喝一声,斩马刀卷起人世间一道飓风,斩断商之荣举起格挡的佩刀,挟不可阻挡的汹涌杀意,一刀劈在商之荣的胸膛上。 在商之荣倒下的瞬间,燕军士卒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 有人仓皇逃命,有人嚎哭出声,有人跪地乞降。 燕军溃败。 陆沉长刀一扬,大军席卷而上,在这明媚的秋日阳光中,犹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199孤注一掷 第200章199【孤注一掷】 燕军兵败如山倒。 商之荣到死都没有想到,自己的部属会败得如此干脆。 两军人数相近,七星军多出几百人,但也不算过分悬殊,正常而言不会出现快速的胜负,然而商之荣终究还是低估了七星军的实力。 他知道这些绿林草莽大多练过武功,然而在他看来这种人必然桀骜不驯不服管教,难以忍受军中的严苛规矩,更何况陆沉是外来客,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操练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伏击战和正面阻击战截然不同,前者有天时地利人和,后者要比拼军队的纪律性。 等商之荣发现七星军不仅个人武力强悍,还能维持极其严整的阵型,一切都已经晚了。 燕军脆败之势已成,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抗,仓皇失措地朝南面溃逃。 这种时候的追杀不费吹灰之力,而且可以造成大量杀伤,陆沉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当即命令七星军沿路追击。 燕军沿路丢盔弃甲,一口气逃出七八里,七星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战果,直到陆沉下令停止追击,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收手。 燕军却不敢停下脚步,朝着南边继续逃命。 七星军开始打扫战场,同时粗略统计两边的伤亡情况。 路边的空地上,众将聚在陆沉身旁,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方才的战事。 “今天杀得痛快!” “没错,要不是他们跑得快,今天绝对可以杀光这些杂碎。” “难怪景朝那些权贵可以在燕境作威作福,燕军实力如此孱弱,可不得将景军供起来。这些杂碎只知道欺负黎民百姓,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就不堪一击!” 右军副统领楚铸满面鄙夷地说着,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不屑。 后军副统领方裕附和道:“都尉说的没错,今日之后,燕军只能抱在一起往前走,肯定不敢让单独一部与我军交战。” 左军副统领余大均悄然打量了一眼站在陆沉身旁的李承恩,微笑道:“你们少吹牛,要不是都尉带着李统领他们冲散敌人的中军,一刀砍死敌军主将,我们哪有那么容易取得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李承恩面带笑意,并未反驳。 不光他沉默寡言,其他几位追随陆沉北上的亲信亦是如此。 实际上从进入七星帮的势力范围开始,这五人便显得极为低调,只在练兵的时候话会多一些。 陆沉清了清嗓子,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一脸敬畏地望着他。 “今天的胜利是我们所有人拼出来的结果,证明七星军没有一个孬种,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 陆沉这句话让旁边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喜笑颜开,有些人甚至嘴巴咧到耳根。 他逐一望过去,缓缓道:“这一战足以让燕军胆寒,而且很快他们会收到一个更悲惨的消息。” 余大均热切地问道:“都尉是说双峰寨?” 陆沉点了点头,淡然道:“尉迟前辈和师姐已经带着数百名好手前往双峰寨,他们会在夜深人静时,从密道潜入寨内,烧毁燕军的粮草,同时趁着混乱尽可能地杀伤驻守在寨内的燕军。” 场间肃然一静,下一刻楚铸等人忍不住雀跃高呼,登时引来附近将士们的好奇注视。 陆沉并未阻止,面带微笑地望着这些骁将。 今天这一仗赢得实在漂亮,没有借助任何陷阱和手段,完全依靠硬实力击溃燕军,证明七星军在战火的淬炼中飞速地成长。 这些将官个个身先士卒,极大地鼓舞了士气,陆沉自然不介意他们在大胜后宣泄情绪。 一阵喧闹过后,余大均问道:“都尉,如今燕军接连吃了败仗,粮草又被毁于一旦,他们是不是只能选择撤军?” 众人不禁眼巴巴地望着陆沉,他们并非是疲惫畏战,而是对方撤军便不会再出现自己人的死伤。 陆沉尚未答话,两名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正是于汉源和郭必方。 于汉源上前行礼,恭敬地说道:“属下奉都尉之命统计战果,如今有了一个大概的数字。” 陆沉颔首道:“你说。” 于汉源道:“此战我军杀死敌人一千二百余名,包括主将商之荣在内,另外俘虏七百余人。” 陆沉神色依旧平静,目光中多了几分凝重:“我军伤亡情况如何?” 于汉源沉声回道:“我军阵亡将士二百七十三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六十四人。” 场间气氛陡然肃穆,先前满脸笑容的楚铸等人神情沉重。 陆沉默然不语,片刻后说道:“尽快打扫战场捡拾战利品,至于那些俘虏……愿意归降的押回总寨交给帮主改造,不愿意降的打断一条腿放回去。传令各军,照顾好受伤的兄弟,阵亡兄弟的遗体带回总寨交给他们的家人。” “遵令!” 于汉源凛然应下,随即和郭必方大步离去。 众将对于陆沉的处置自然没有意见,如果放在以前他们肯定会纳闷为何不直接杀了那些俘虏,现在他们知道战场上每个决定都要因地制宜。 眼下燕军没了粮草又接连惨败,一群断腿的伤兵毫无疑问会加重他们的负担,而且能够进一步打击敌军的士气。 李承恩琢磨着陆沉最后那句话,若有所思地说道:“都尉,我们接下来要回总寨?” 陆沉不置可否,看向众人问道:“们有何见解?” 众将陷入沉思,娄成元试探道:“都尉,末将认为不妨继续袭扰之策。燕军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只能选择撤兵,而且撤退的路上必然提心吊胆,说不定会出现大溃败。为了安全考虑,我军不必跟得太近,只要持续施加压力就好。” 其他人纷纷颔首,认可这个老成持重的策略。 陆沉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头顶正午的日头,不疾不徐地说道:“燕国五军两万余人,伏击战中折损一军三千人,今日又损一军三千人,虽说我们并没有杀光这两军,但他们的战斗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换而言之,燕军还有一战之力的军队大概是一万五千人,另外你们不要忘记,景朝夏山军完好无损,战力远在燕军之上。” 余大均道:“都尉所言甚是,敌人退兵的时候肯定不会分开,我军最好还是不要主动追击,以免中了敌人的埋伏。” 陆沉神情温和,笑而不语。 一直沉默的李承恩心中一动,他沉吟道:“都尉之意,仆散嗣恩不会撤退?”
陆沉赞许地看着他,李承恩的思维确实要比其他人全面一些,更大胆一些。 面对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陆沉从容地说道:“燕军哪怕全军覆没,仆散嗣恩也不会撤退,他自信凭借三千夏山军就能解决我们,所以他才会让燕军各部作为诱饵,只是他没想到我们的实力这么强。如果没有意外,他肯定还会在山中与我军周旋,力争可以解决我们再去清扫山寨,但是如今……” 他微微一顿,淡淡道:“粮草被烧,他便只有一个选择,放弃与我们缠斗,集合全部兵力径直北上,夺下水云寨之后扑向我们的总寨。根据我的估计,夏山军和燕军各部携带的粮草大概能维持十天左右,仆散嗣恩会利用这一点进行最后的反扑。” 众将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到万不得已,总寨肯定不能放弃,不然仆散嗣恩有样学样,在总寨放一把火,七星帮数万帮众花费十多年心血营造的基业便会付之一炬。 陆沉深邃的目光落在余大均脸上,问道:“怕了?” 余大均心中一凛,正色道:“都尉,末将只愿死战到底,绝不后退一步!” 其他人亦是如此表态。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刀斧加身不皱眉头的汉子,这也是我带着你们与敌人正面厮杀的缘故。不过,敌人仍然拥有兵力上的优势,而且拼死一战肯定会很疯狂,这个时候我们不能空有血勇之气,更要学会一点点掐灭他们最后的气焰。” 众将当即说道:“听凭都尉吩咐!” 陆沉扭头望向南方,悠然道:“恶客上门,我们自然要好好招待,让他们知道这山里究竟是谁的地盘。传令下去,大军往北返回总寨,以逸待劳,一战灭敌!” 众将齐声应道:“遵令!” …… 傍晚时分,仆散嗣恩接到商之荣所部惨败的消息,脸色迅即变得一片铁青。 伤亡和被俘超过半数,这支右军已经废了,下场如同温希光率领的左军,而且仆散嗣恩还不能继续使用这些被吓破胆子的败卒,战时极有可能再度崩溃波及其他军队,只能将他们打发回双峰寨看守粮草。 最令仆散嗣恩愤怒的是,随着商之荣战死右军溃散,七星军再度消失在山野之间,而且经过这一战后,再想抓到他们的踪迹会十分困难。 思考过后,他只能传令燕军各部向夏山军靠拢。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仆散嗣恩等来了燕军各将,立刻召集众人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他才刚刚起了一个话头,一名偏将踉跄地闯进来,面色惨白地说道:“启禀将军,双峰寨遭遇敌袭,后军都监萧统元战死,粮草……粮草被烧了!” 许存等人心中一震,立刻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仆散嗣恩遽然变色,大步来到偏将身前,伸手掐住他的衣领,双眼赤红仿若择人而噬。 偏将被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敌人在双峰寨内提前挖了密道,趁着深夜潜入寨内,先是杀死萧都监,然后四处放火,又有不知道多少名武功高手杀进寨内,一边放火一边杀人,我军……我军不敌大败,只能弃寨北走。” 仆散嗣恩大怒,一脚将偏将踢了出去,转头怒视许存道:“许总管,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 许存的脸色难看至极,旁边杜岷等人亦是惊怒交加。 仆散嗣恩这一刻甚至想亲手毙了许存,后军四千人拥有地利之势,竟然守不住一个山寨,简直该千刀万剐! 许存连忙说道:“将军息怒,末将没有想到敌人竟然如此狡猾。” 他此刻有些头痛,也有些怨怒。 让后军守护粮草、其他军队北上围歼七星军分明是仆散嗣恩提出来的方略,怎能全部怪到燕军头上?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嘟囔几句。 仆散嗣恩渐渐冷静下来,也知道这不是许存一个人的问题,自己同样没有料到陆沉藏着这一手。 他返身走回去坐下,脸色无比阴沉。 堂内的气氛几近令人窒息。 良久过后,仆散嗣恩寒声道:“粮草被烧,我军携带的供给最多只能维持十二三日,东阳路那边下一批粮草再快也得一个多月才能送来。” 许存满面苦涩地说道:“将军,为今之计,恐怕只能暂时退兵,待重整旗鼓之后再行进军。” 仆散嗣恩阴冷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许总管莫非就这点胆气?” 许存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硬顶道:“仆散将军,这山里处处是陷阱,我军又无粮草补充,难道要让将士们吃着泥土野草去和敌人拼命?” 仆散嗣恩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寒光一闪:“那陆沉多半也会这样想,或许在他看来,我军眼下只有撤退这一条路,说不定他还盘算着在我军撤退的路上再使一些手段。” 众将渐渐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许存难以置信地说道:“将军难道打算继续北上?” “他能烧我粮草,我为何不能毁他总寨?七星帮若是肯舍弃这份基业,那便算他们识相,大不了我军没有人头的斩获,至少也要让他们心头泣血。如果他们不肯舍弃,正好遂了我们的心愿,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 仆散嗣恩扫视众人,一字字道:“诸位可有不同的意见?” 许存欲言又止,他总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冒险。 先前燕军之所以没有长驱直入,一方面是顾忌七星军的侧面袭扰,另一方面是粮草的运送需要时间,将士们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所以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通过建立辎重线逐步往北,一点点压缩七星军的活动范围。 然而……如今仆散嗣恩显然是被彻底激怒,这个时候听不进任何劝谏。 一片沉默之中,仆散嗣恩不容置疑地说道:“就这样定了,休整一天,明日进军,直扑七星帮总寨!传令全军,若有畏战怯敌不敢死战者,军法从事,立斩不饶!” 许存心中喟叹一声,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然后齐声应道:“遵令!” 仆散嗣恩摆摆手,让他们立刻去安抚部属鼓舞士气。 众人走后,他目光冰冷地望着前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陆沉……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感谢书友们的关心,今天上午去打了点滴,感觉好了不少,还好只是流感,没有其他问题。大家也要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 200怜子如何不丈夫 九锡广陵春雨200【怜子如何不丈夫】淮州,来安府城。 两名中年男子策马入城,周遭跟着数十名精干剽悍的护卫。 “锐士营六千人可谓淮州军的菁华所在,要不是陛下金口玉言,单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没办法让下面那些虎将交人。” 当先开口的人容貌雄伟,浓眉之下乃是一双精光内蕴的虎目,宽阔的肩膀犹如大山一般厚重。 他便是大齐崇安郡公、淮州大都督萧望之。 旁边的中年男人身形发福,脸颊富态,闻言淡淡道:“郡公何必自谦,淮州军各部大将哪里有胆量违逆你的决定。” 萧望之洒然一笑,道:“这郡公二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太别扭了,我总觉得你是在讽刺我。” 陆通看起来心情不太美丽,轻哼一声以示默认。 萧望之自然不会动怒,见状便继续先前的话题道:“陛下一道圣旨,我便从各军中抽调精锐,凑足马步六千之数交给陆沉。锐士营的待遇在淮州军中首屈一指,军械、饷银乃至日常伙食都是极高的标准,还将都督府藏着的几千匹军马拿了过去。我跟伱说,这大半年来城内有一种传言,说陆沉其实是我的亲生儿子。” 陆通不禁白眼道:“你少做梦。” 话音甫落,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他在萧望之的陪同下,亲往锐士营驻地转了一圈,知道他所言非虚,淮州都督府对陆沉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 想到这儿,他心中的火气稍稍减退。 萧望之对这位老兄弟的脾气知之甚详,顺着他的喜好说道:“靖州飞羽营名动天下,厉天润的掌上明珠声名斐然,将来淮州锐士营也能成为敌人畏惧的精锐雄师,我相信陆沉的能力和胆气。要我说,你不能一直用老眼光看待自己的儿子,他不是蜷缩在你羽翼下的鸡仔,而是注定会展翅翱翔的雄鹰。” “沉儿这孩子肯定是被你吹捧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所以才傻乎乎地在北边替你卖命。” 陆通没好气地说着,随即摇头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反正木已成舟,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萧望之哈哈一笑,悠然道:“你真当我不知道内情?分明是你想和林颉结为亲家,暗戳戳地将林溪请到淮州,想方设法给他们创造相处的机会。既然你有这个想法,我身为你过命的兄弟,岂能不为你着想?就算伪燕没有弄出招安那档子事,我也会让陆沉去宝台山走一趟。” 陆通老脸一红,批道:“胡说八道,我从来不会干涉沉儿的婚姻大事。” 萧望之没有乘胜追击,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正如我先前所说,你高估了我对陆沉的影响力,低估了他带兵的手腕。” 众人来到都督府大门前,萧望之和陆通下马步入府内,边走边来到后宅内书房。 “我怎会不相信沉儿的能力,只是七星帮实力有限,又处于伪燕腹心之地,南北皆有强敌大军,局势不容乐观。即便沉儿能带着他们取得一时的胜利,长久来看肯定难以持久。” 陆通平心静气地说着,眉眼间泛起一抹沉肃之色。 萧望之坦然道:“我确实不敢保证陆沉绝对安全,但是退一万步讲,就算北地战事不顺,他身边有林颉和尉迟归这样的顶尖高手,定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通闻言点了点头,他终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亲兵奉茶之后便退了出去,两人对面而坐,萧望之说道:“陆沉是淮州军的都尉,不是七星帮的人,他不会在那里一直待下去,所以你更不必担心。只要七星帮能够挺过第一关,后面的事情便会轻松许多。” 陆通心中微动,轻声道:“你准备对伪燕用兵?” 他在世人眼中只是一个擅于经营的商贾,但萧望之肯定不会这般认为,当年杨光远身边的年轻人当中,陆通在兵事上的天分并不弱于其他人,尤其是对于大局的把握堪称佼佼者。 萧望之饮了一口茶,不疾不徐地说道:“这是必然,否则陛下增设江北四军意义何在?我和厉天润被封为郡公,麾下实力又得到扩充,不拿出一点战绩,陛下那边也不好过。” 陆通微微颔首,他对永嘉城里的情况远比陆沉更加了解。 天子和江南世族属于合作与斗争的复杂关系,很难用对错二字简单概括。 大齐立国至今百六十年,对于江南各地的百姓仍旧有很大的影响力,正统二字并非虚言,因此江南世族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李家天子这个大义名分,这是李端能够坐稳皇位并且逐渐掌控朝堂的基础。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理念在衡江以南大行其道,绝大多数门阀权贵都不愿意倾力支持北伐,薛南亭这样的人实属异类。 直白一点说,北伐需要江南出钱出人,但是就算可以成功收复故土,对于南人而言并无明显的好处,而且会带来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收复河洛城之后,永嘉还能不能保留京城的地位? 收复故土、还于旧都,这是李端必须明确的基调,否则很难竖起北伐的大旗,但是这个口号对于江南权贵来说,不仅没有吸引力,反而会极大地削弱他们对北伐的支持。
去年岁尾,李端在筹谋多年后艰难地迈出第一步,增设江北四军扩充边军实力,这距离他登基为帝已经过去整整十二年。 如果萧望之和厉天润不能拿出成绩向世人证明,可以预见李端在朝中的日子会很难过,那些观望的人不会再继续支持北伐之策。 想到这儿,陆通缓缓道:“去年你对我提起让沉儿去宝台山的时候,我便猜到你打算利用北地反抗势力做文章。但是我觉得这件事难度很大,七星帮即便能组成义军,满打满算不过几千人,在山中还有一战之力,出山时如何能撬动伪燕东阳路的守军?” 萧望之从容地说道:“我这里有几个最新的消息,你且听一听。” 陆通便道:“你说。” 萧望之道:“陆沉在河洛城逼死陈景堂,伪燕新任枢密副使郭言被贬谪,此事影响极其深远,延缓了景朝顺取伪燕的脚步,这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谋划一战。陈景堂和郭言先后卸职,军中人心不稳,伪燕操练新兵的进程被迫停滞,因此这次他们只能调集两万余兵力进逼七星帮。关键在于,这一战若是燕军落败,短时间内他们无法抽调老卒进山用兵。” “你的意思是,如果伪燕想要继续对七星帮用兵,将会影响到东阳路等地的防务?” “没错。只要陆沉带着七星军赢下来,伪燕便会势成骑虎进退维谷。不解决七星帮这个腹心之患,境内就难保安定,而且北地绿林其他帮派肯定会有样学样,到那时将成燎原之势。如果伪燕继续对七星帮用兵,只能抽调边军老卒,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陆通沉吟道:“我担心景朝会直接出手。” “他们已经出手了。” 萧望之神情平静,悠然道:“这次进山对付七星帮的两万余大军中,便有庆聿恭麾下夏山军的三千人。只不过,即便这三千人葬身山野,庆聿恭也无法继续抽调兵力复仇。” 陆通不解地道:“为何?” 萧望之应道:“前几日苏云青送来密报,言明景朝即将对赵国用兵。” 陆通微微一怔,旋即沉声道:“他们终于不打算等下去了。” 萧望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感慨道:“其实这已经比我们预计得迟了些。当年赵国的铁甲军被景朝吃干抹净,我就一直在等着景朝吞掉赵国,没想到会拖延这么多年。按照我的估计,景朝这次肯定能吞并赵国,最多只需要一年时间。” “一年……” 陆通神色凝重,缓缓道:“这一年里他们未必只会对赵国下手,伪燕肯定也是他们的目标。” 萧望之颔首道:“所以方才我说陆沉功劳极大,陈景堂之死破坏了景朝的计划,但是无论如何,景朝吞并赵国无人能阻,伪燕必然是下一个。在这一年里,如果我们不能尽可能收复故土,将来就要直接面对景朝大军。” 陆通想起先前谈论的内容,便望着萧望之说道:“你让沉儿训练七星军,将敌人引进深山并且击败他们,然后迫使伪燕继续用兵,趁东阳路守御空虚时再动手?” “我不会低估敌人,他们应该能看清楚这一点,故而东阳路兵力空虚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萧望之微微一笑,轻声道:“这就像是在猜谜。伪燕在猜我会不会出兵东阳路,我也要猜对方是不是在故布疑阵。” 陆通望着他脸上浅淡的笑意,忽然间醒悟过来,道:“你打算故技重施?佯攻东阳路,实取沫阳路?不对——” 没等萧望之回复,他便否决自己的猜测,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是一环套着一环的障眼法,你比当年要奸诈多了。” 萧望之颇为委屈地说道:“这你可骂错人了,此策是你的宝贝儿子所提,我不过是稍作修改而已。” 陆通懒得和他争辩,笑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萧望之面露欣慰之色,点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难堪。其实主要是两件事,右相前段时间派人传信于我,朝廷这大半年终于做好粮草的筹备,但是运力不太足够,希望陆家商号能在江北渡口协助。另外,我知道你在北边有很多暗子,请你让他们放些诱饵。” 第一件事对于陆通而言很简单,他考虑的是第二件事,思忖片刻后说道:“所谓诱饵,是指淮州军表面上冲着东阳路、实则打算和靖州军配合收复沫阳路全境的假消息?” 萧望之赞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件事织经司也在做,但是如果有你的帮助,肯定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谈及正事,陆通干脆地应道:“没问题。” 萧望之笑道:“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北边的结果,我相信陆沉初出茅庐这一战肯定能赢得漂亮。” 陆通垂首低眉,轻声道:“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201无情未必真豪杰 第202章201【无情未必真豪杰】 宝台山主峰南麓,七星帮总寨。 东边一座矮丘附近人头攒动,然而场间出奇地安静肃穆,几近鸦雀无声。 唯有秋风吹过,带起一片萧瑟之意。 将近四百座新的坟茔横竖排列,一块块朴实又庄重的墓碑矗立在大地之上。 这些坟茔中安葬着先前两场战事中,七星军牺牲的将士。 每座坟茔前都站着一些人,有白首老者,有稚嫩小儿,有双眼通红的中年男子,有垂泪不止的布衣妇人。 陆沉身穿玄衣,从东面第一座坟茔开始,上香,行礼,然后向牺牲将士的家属鞠躬致歉。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重复着这个流程,步伐缓慢却坚定。 南面空地上,数千名七星军将士沉肃地站着,他们当中既有楚铸和娄成元这样的统领,也有于汉源和郭必方这样的中坚力量,还有刘延林和翟齐这样普普通通的士卒。 家属们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沉,他们明白这个年轻人如此行事的原因。 他们的家人是为了保护七星帮的家园而战,没有人愿意看到牺牲,但是战争中必然会有牺牲。无论陆沉在或不在,当林颉决定拒绝燕朝的招安并且得到帮众们的支持时,这些牺牲便不可避免。 只是在陆沉看来,他身为七星军的主帅,必须要对每个人的生死负责。 他无法保证每个人都能活着,不代表他会将这些将士的阵亡看做理所当然。 场间一些老人看着陆沉诚恳的举动,不由得想起当年的往事。 那时候齐朝大军从西、南两面同时进逼山中,他们在老帮主蒋植的率领下尝试抵抗,然而根本不是官府大军的对手,在战死数千人后再无抵抗之力,不得不遁入深山老林苦苦支撑。 要不是林颉想办法从外面弄来粮食和药材,他们肯定会活生生饿死病死。 如今仿若出现一个轮回,只是这次有很大的不同,帮中汉子们组成的军队接连取得几场大胜,打垮了两支燕朝军队,杀死两三千人,俘虏了几百人,缴获的战利品更是不计其数。 这般振奋人心的胜利离不开所有人的奋勇果敢,更离不开那个从南齐远道而来、正在向家属们鞠躬致歉的年轻人。 陆沉走到第五座坟茔旁边,待他上香之后,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来到他面前,阻止他鞠躬的动作,强忍着眼泪说道:“陆兄弟,不怪你。” 妇人是典型的农妇打扮,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很苍老。 陆沉嘴唇翕动,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没将袁敢带回来,对不起。” 袁敢便是后面新坟中长眠的年轻人,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妇人是他的母亲刘氏。 妇人终究忍不住,轻声哽咽起来,摇头道:“敢儿他想为山寨做点事,我劝过他可是他不听。陆兄弟,将来要是方便,请你为敢儿报仇。” 陆沉没有片刻迟疑,郑重地说道:“我一定会。” 妇人便退后几步,痴痴地看着墓碑。 陆沉呼出一口浊气,坚持着朝袁家人鞠躬,然后继续前行。 在刘氏之后,越来越多的家属会简单地和陆沉说几句话,大抵都是在询问自家男儿在战场上的表现。陆沉平实且耐心地回答着,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 漫天纸钱飞舞,悲声渐起,终成哀痛之音。 陆沉走到最后一座坟茔前,完成一系列的动作后,回身看着矮丘上数百块矗立的墓碑,以及那些蹲在墓碑前焚烧纸钱的普通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步走向远处。 林颉负手而立,旁边站着冉玄之等几名心腹。 他目视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望着他木然的面容和满身伤感的气质,心中不免有些感怀。 七星帮在绿林中立足,本就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即便没有眼下这场战事,他们也时常会处于生死攸关的境地。绿林魁首这四个字当然不是靠嘴巴说出来的,而是一次次与人争斗拼来的名声和地位。 相较而言,在林颉的治理下,七星帮多年来赏罚分明,为帮派流血牺牲者都有妥善的安置,抚恤亦不会少,更不可能出现男人在外流血、家属在帮中被人欺凌的事情。 比如当年于汉源的父亲死在齐朝官军刀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可是在帮中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而且于汉源还能得到倾力的培养。 这次亦不例外,所有战死或者重伤的帮众都会有一笔丰厚的抚恤银子,且昨日便已经悉数发放下去,他们的家人也能得到额外的照顾。 待陆沉来到跟前站定,林颉便说道:“我曾听你父亲说过,慈不掌兵。” 陆沉幽幽一叹,望着远方的山川如画,缓缓道:“在战场上我不会有任何迟疑,牺牲总是难免的情况,但这不代表我可以漠视这些年轻人的牺牲。为将者,当以胜负为首要目标,可在战场之外,我不会将他们看做一颗颗没有意识的棋子。”
他微微垂首,继续道:“他们也是父母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师父,我知道可能觉得我有些矫情,虽说我是靠着战争出人头地,但我并不喜欢战争。” 冉玄之等人静静地听着,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陆沉直抒胸臆。 林颉喟然道:“可是这些事情终究难以避免。” 陆沉点头道:“是,史书上也是这样写的,一代代杀戮不休,一次次轮回不止,但我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早些结束。” 林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深入探讨这个话题,温和地说道:“接下来摆在你面前的还有一个难题,敌人孤注一掷,看起来不好对付。” 陆沉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就是燕军的处境。说起来,我要感谢冉大哥的辛苦操劳,如果没有他的协助,这最后一战会更加棘手。” 冉玄之眼眶略显佝偻,显然这段时间累得不轻,其实他从半年前就不得清闲,先是要提前储备粮食,然后又要为七星军筹措军械,最困难的是陆沉交给他的另外一项任务,几乎让他忙得头昏脑涨。 此刻听到这个年轻人恳切的话语,冉玄之不禁谦逊地说道:“陆兄弟切莫如此说,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有那么多奇思妙想,我肯定会劝说帮主放弃总寨。” 林颉闻言便看向陆沉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陆沉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道:“双峰寨是我给燕军设下的第一个陷阱,后面的伏击战和袭扰战,乃至烧掉他们的粮草,只是为了坚定敌人冒进的决心。如果仆散嗣恩率军后撤,等待补充粮草之后卷土重来,我便只能重新筹谋。好在他丢不起那个人,懂事地带着早已疲惫不堪的燕军继续进军,因此我有十成把握解决他们。” 林颉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董勉和齐廉夫,说道:“你们将帮里能动弹的人手都组织起来,听从陆沉的调遣。” “是,帮主。”二人齐声应下。 陆沉见状便说道:“师父,帮里还有那么多老弱妇孺,我本意是希望你坐镇大局,以防万一。” 林颉摇头道:“我那句话不止是对他们二人所言,实际上连我本人在内,都会遵照你的安排。敌人兵力接近两万,你手里只有三千人,算上尉迟归和林溪带去南边的几百人,兵力对比依然相当悬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七星帮自然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 陆沉望着他坚毅的目光,片刻后说道:“好,便请师父与二位堂主带着帮里的老少爷们留守总寨山门,等到合适的时机到来,我会安排你们行动。” 林颉颔首应下,看向那边空地上肃立的七星军,和煦地说道:“你去吧,让这些小子们明白,这一战关系到七星帮的生死存亡,不能有半点疏忽。” “好。” 陆沉拱手一礼,然后转身向那边走去。 齐廉夫望着他的背影,轻声感慨道:“陆兄弟真乃名将种子,说不定将来他可以横扫南北。” 林颉微笑道:“我能在绿林中打下天下第一的名头,我的女婿自然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 三位堂主不由得怔住,下意识地朝林颉看去,以为他是一时说漏了嘴。 林颉依旧望着陆沉,轻叹道:“不必惊讶,只是这小子在旁的事情上聪慧果决,偏偏在婚姻大事上是个榆木脑袋,溪儿又面皮薄不好提起。你们几个听着,等战事结束后帮我旁敲侧击一下,以免他还是懵懵懂懂迟疑不决。” 齐廉夫等人想笑又不敢笑,纷纷应道:“帮主放心。” 那边厢陆沉走到七星军将士们身前,望着那一张张肃穆且沉稳的年轻面庞,言简意赅地说道:“我身后睡着三百九十七位兄弟,他们也是你们的兄弟,他们是为了山里的老弱妇孺而死,而杀死他们的官府豺狼仍旧不肯罢手,如今已经启程北上,正朝总寨进逼而来。” “这一仗还会有人流血牺牲,我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倒下,但是我知道,七星军中没有怕死的孬种,对不对?” 陆沉猛然提高语调,回应他的是响彻天地之间的怒吼。 “死战!” 每一个人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胸腔中迸发出声音,汇聚成恢弘且壮阔的高歌。 陆沉欣慰地望着他们,纵然这支军队成立的时间很短,但是他已经能看见一种刚硬的气质正在形成,逐渐变得坚不可摧。 那便是军魂。 于是他朗声说道:“那就请你们跟着我,杀死那些想要毁灭我们家园的杂碎,杀光一切为虎作伥的鹰犬,杀出一片立身之地,杀出一个海晏河清!” “杀!” 数千道声音慨然而发,直上九霄云外。 202破甲箭 第203章202【破甲箭】 七星帮总寨南边的峡谷宛如一个倒置的葫芦口。 入口处颇为狭窄,仅五丈有余,往北则逐渐延展,出口处的宽度约为六七十丈。 这条峡谷是总寨与南面广袤地域连接的通道,两侧高山阻隔飞鸟难渡,令人心生造化神奇之感。 如果要绕开这条峡谷抵达总寨,可以往东或者往西绕路,距离稍有远近之别,不过最少也需要小半个月的时间。 早在三十多年前,首任帮主蒋植选择总寨的地点,一眼便看中宝台山主峰南麓的大片平地,这里可谓地形险要的极致。 除去南面扼守山门的峡谷,西面和北面仅有山间小路可以通过,东边则是茂密的山林,东北面又有河水经过。如果这里不是在深山之中,而是在原野之上,或者相对富庶的地方,必然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一如南齐淮州的盘龙关。 当年大齐官军三路进逼,西面和北面两个方向始终难以寸进,最后还是陈景堂带着麾下精锐强行突破南边的峡谷,逼得七星帮上万人遁入东边的深山老林,艰难支撑了大半年,最后齐军一把火将总寨烧得一干二净才撤军。 十多年过去,总寨再度建立起来,而且比当年更加繁荣昌盛,林颉甚至带着帮众在东北面开垦出大量田地,没人愿意自己费尽心血的家园毁于一旦。 因此蒋厚明等人的叛乱没有引起太大风浪,林颉得到大部分人的忠心支持。 先前几个月里,陆沉在练兵的同时勘察山中地形,最终决定在南边这条峡谷上做文章,修建起极其严密且繁复的阵地,犹如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静静地等待着燕军的到来。 在商之荣率领的右军几乎全军覆没、粮草又被烧毁的恶劣处境中,仆散嗣恩最终力排众议,定下全军突击七星帮总寨的破釜沉舟之策。 大军一路北上,在占据已经成为空寨、连一粒粮食都找不到的水云寨后,一刻都不曾迟疑继续往北,在两天后到达峡谷之南。 在前后四天的行军过程中,仆散嗣恩无比希望陆沉会带着七星军沿途袭扰。 进山后始终没有发挥机会的夏山军早已饥渴难耐,只要七星军敢出现,无论是怎样的武林高手,仆散嗣恩都有自信将其留下并且围杀。 只可惜这一路格外平静,七星军始终没有出现,仅有一些陷阱稍稍阻拦燕军前进的步伐,也未对他们造成有效的杀伤。 如今燕军实力被削弱不少,左右两军被打残了建制,后军在那晚的夜袭中损失近千人,许存索性让健全的士卒护送伤员返回,只带着先锋和主力中军合计一万二千人北上,再加上仆散嗣恩统领的三千夏山军,总兵力为一万五千人。 对于燕军而言,粮草被烧的消息压根隐瞒不住,仆散嗣恩也没有想过遮掩,直截了当地宣告全军,粮草仅供半月之用,这十来天的时间必须要摧毁七星帮的总寨。 除掉路上花费的时间,燕军满打满算只有十天。 第一日,燕军抵达峡谷以南,立刻扎营安寨,同时朝东西两边派出大量精锐斥候,探查七星军的动静,探查是否还有别的道路接近对方的老巢。 中军帅帐之内,一众将领整齐在座,仆散嗣恩和许存并排坐在北面。 许存看着帐内的将领,不由得暗暗轻声一叹。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他已经损失了商之荣和萧统元两员都监,温希光则引咎去职,前往东阳路首府等待大将军李守振的发落。 如今他麾下只剩下前军都监杜岷和中军都监谷太成,商之荣等人的军职由几位副都监暂代。 越往北走,许存心里不详的感觉便越浓重,他不知道这一战结束后,帐内这些将领还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在他忧思之际,仆散嗣恩沉声说道:“我先前已经派人急报李大将军,让他在十五天内将一批粮草运送到水云寨,并派五千人沿路护送。我知道诸位对继续进兵的决定不太赞同,因此先给你们透个底,我并非是要逼着上万人白白送死。” 许存微微一怔,脸色和缓稍许,余者亦是类似的反应。 仆散嗣恩又道:“这件事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告诉将士们,不过目前还是要让他们紧绷心神,让他们将心思都放在攻破敌人的阵地上。” 众人纷纷领命。 仆散嗣恩看向许存,问道:“许总管,你对接下来的战事有何见解?” 许存想了想,谨慎地说道:“从峡谷内的情形来看,敌人的准备非常充分,我军除了强攻之外,暂时没有更好的法子。” 北边峡谷中修筑起层层叠叠的寨墙和箭跺,几乎填满整条峡谷,里面必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守御措施,摆在燕景联军面前的是一只几乎没有破绽的刺猬。
仆散嗣恩抬手揉了揉眉心,放缓语气说道:“虽说强攻会出现很大的损失,但是对于我军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局面。如果敌人继续在山中逃窜,我们最终也只能放火泄愤,眼下他们摆开阵势与我军决战,这是击溃敌军的天赐良机,不知哪位都监敢率先出战?” 话音方落,前军都监杜岷当即起身道:“仆散将军,许总管,末将率先锋将士请战!” 此刻他神情坚毅,颇有视死如归的风姿,眼中又有几分愧色,毕竟温希光率领的左军便是因为他的轻敌冒进而覆没。 这些天杜岷一直处于极度的焦急和愤恨之中,他无比渴望七星军偷袭的人是自己率领的先锋前军,只有击溃敌人生擒陆沉,才能洗刷对方带给他的耻辱。 如今两军对垒之势已成,不论是先锋前军本身的职责,还是他内心复仇的欲望,他都必须站出来接过第一战的重任。 帐内其他武将大抵明白他的心情,因此没人站出来与他争抢。 仆散嗣恩和许存对视一眼,旋即起身来到杜岷身前,寄予厚望地说道:“杜都监,望你一战奠定胜局,攻占匪军阵地,本将和许总管将联名为请功。” 杜岷正色道:“末将在此立下军令状,明日必将击溃敌军!” “好!” 仆散嗣恩重重点头,凛然道:“破阵灭敌,方为我军先锋大将!” …… 旭日初升,山野间一片肃杀之气。 峡谷内第一道寨墙之上,陆沉披甲佩刀,神色平静地凝望着南方大地。 在他身旁,站着李承恩、余大均和数位队正,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沉稳镇定。 陆沉开口说道:“承恩,这一战由你指挥。” 李承恩微微躬身道:“末将领命。” 陆沉徐徐道:“第一战会很艰难,但是你要记住,无论有多难都不能让敌人突破阵地。” 李承恩垂首道:“请都尉放心,人在阵地便在,断然不会有失。” 陆沉淡淡一笑,目光依旧望着南边,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仆散嗣恩不会直接派出夏山军,这第一战应该是由燕军先锋打头阵。倘若我处在他的位置上,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站在旁边的余大均不解地问道:“敢问都尉,这是为何?” 陆沉道:“因为杜岷这个人很鲁莽,而且惯于意气用事,勇猛却少谋,否则先前也不会大意冒进。正常而言,这样的人的确适合做刀尖,可如今燕军士气虚浮,亟需一场大胜来稳定军心。对于仆散嗣恩来说,理应直接让夏山军出战,而不是还想着用燕军炮灰来试探我的底牌。” 余大均等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便在这时,数名身姿矫健的斥候走到近前说道:“禀都尉,燕军一部向峡谷逼来,从旗号上看是先锋前军杜岷部。” 陆沉笑了笑,对李承恩说道:“交给你了。” 李承恩果决应道:“是!” 陆沉便转身向后方走去,然后登上东面高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峡谷入口处的情形。 约莫半炷香后,只见燕军列阵前来,刀盾手突前掩护,长枪兵分列左右,中间则是数千名披甲步卒。 七星军的第一道寨墙位于谷内,距离入口约有五六十丈。 寨墙以土石垒成,不惧火攻箭矢,两侧有箭跺横石,宛如一段缩略版的城墙,虽然比不得正经城墙的高度,但在这种地形逼仄的峡谷里,就像一道天堑矗立在燕军面前。 明媚的晨光中,雄壮的鼓声从燕军大阵后方悠然而起,杜岷一声令下,先锋大军涌向峡谷,数百名先登步卒冲在最前,嘶吼着朝寨墙大步迈进。 李承恩手持长枪,神情漠然地望着如潮水一般涌进峡谷的燕军,当对方进入四十丈范围之内,沉声道:“候!” 数十名膀大腰圆的七星军将士昂然屹立在寨墙上,不约而同地吸口气,然后手臂发力拉开强弓,隆起的肌肉几乎要撑破衣袖。 燕军进入三十丈。 李承恩默数三声,凛然道:“放!” 数十人同时松开弓弦,令人牙酸的声音遽然发出,箭雨向前划出一道曲线,旋即泼洒而下。 冲在最前的十余名燕军无从闪避,他们只能依靠大盾遮挡,然而终究有一部分箭支穿过盾牌之间的缝隙。 还好先登步卒人人披甲,他们这样安慰着自己。 但是下一刻,冲在最前面的燕军无不色变。 箭至,破甲,入肉三寸! 203火烧云 第204章203【火烧云】 短短二十余丈的距离,对于前排的燕军士卒来说仿佛是通往鬼门关的死路。 第一道寨墙上不止有数十名强弓手,而是足足近百名,被李承恩分作三拨轮流施射,几近于形成一道延绵不绝的箭幕,在峡谷狭窄的地形中汇聚成一束光,接连不断地射向往前冲锋的燕军。 尚未接近寨墙,燕军便出现大量伤亡,他们身上披着的轻甲根本挡不住七星军的箭雨,因为那些强弓手使用的是透甲锥箭,俗称为破甲箭。 这种箭的箭头为圆锥形,前尖中粗后略细,杆以竹制,专门用来穿透军卒的铠甲,三十丈之内可以轻易射穿轻甲。 先锋前军四千人乃是燕军中的精锐,七星军的破甲箭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压力,但是这支先登步卒并未迟缓脚步,强硬地继续向前冲锋。 燕军前部已经距离寨墙不足五丈,李承恩一声令下,强弓手迅疾向两侧跑去,在侧面山壁继续保持对燕军的压制,与此同时燕军的弓手也已出现在李承恩的视线之内。 他们站在敢死队的侧后方,用抛射的手法针对七星军的强弓手,力争为己方同袍减轻压力。 只不过双方造成的杀伤差距很大――燕军配备的制式弓箭,以仰射的方式很难穿透七星军强弓手身上的甲胄,然而七星军准备的是特制的透甲锥箭,虽然在常规的压制效果上并不出众,却无比契合当下战场上的情况。 两军相距极近,七星军又占据地利,可以将透甲锥箭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在付出四五十名先登精锐阵亡的代价后,燕军终于摸到寨墙附近。 杜岷自然不是一拍脑门就发起强攻,燕军的斥候也已大致摸清峡谷内的状况,至少将七星军第一道防线弄得清清楚楚。 寨墙不高,燕军昨日制作的简易梯子便能帮助这些先登精锐越过去,然而在他们靠近寨墙的时候,上方又出现一批更加魁梧的七星军士卒,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杆长枪。 在李承恩的指挥下,上百杆长枪几乎同时刺出,整齐划一的动作呈现出锋利的美感。 燕军之中有人被当场捅出一个血窟窿,外翻的皮肉狰狞可怖,涌泉一般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大地。 有人侧开身体避让,七星军的勇士便顺势横扫,将其直接打落梯子,虽然这个高度不至于摔伤,却会影响到后面的人,继而迟滞他们的攻势。 李承恩站在居中的位置,带动着其他人重复极其简单的捅刺动作,没有任何花哨之处,然而这样整齐且简单的动作却能造成大量的杀伤。 在他的率领下,七星军始终保持对燕军的压制,纵然有燕军锐卒成功登上寨墙,也会立即遭遇长枪兵身边的刀兵的围杀,长短配合组成一道极其牢固的防线。 厮杀声在峡谷内渐成回响,两军围绕第一道寨墙展开极其惨烈的争夺。 峡谷之外,杜岷站在堆砌的土堆上,面色阴沉地望着谷内的战况。 在连续几场大败后,燕军将领已经不敢继续轻视山中这支组建时间很短的军队,对方不仅拥有大量有过习武经历、常年刀口舔血不惧生死的汉子,还在陆沉的组织和操练下逐渐成为一支风格鲜明擅长硬仗的骁勇之师。 杜岷对此很清楚,也从未在口头上质疑过其他同僚的判断,可他心里仍然不服气,或者说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部下的实力。 峡谷的地形对于燕军有着极大的限制,让他们无法发挥出兵力上的优势,虽然陆沉手里只有几千人,他却不需要将所有人都投入到防守当中。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杜岷身边的偏将和统领们脸色越来越阴沉。 “鸣金。” 杜岷忽然开口下令。 传令官微微错愕,很快便反应过来,片刻后尖锐的鸣金声响彻四野,谷内的先登精锐不敢违逆军令,加速朝谷外撤退。 七星军并未趁势追击,这在杜岷的意料之内,毕竟一旦失去峡谷地形的护持,七星军不可能是一万多名燕景联军的对手。 在燕军撤退的同时,谷内东侧山坡上,陆沉凝望着第一道寨墙外面燕军的尸体,下令道:“让李承恩带着前军后撤,命邓兴才和楚铸率领右军接替防务。” 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朗声应道:“遵令!” 他带着几名同龄人飞快跑去传令,邓兴才和楚铸立刻率右军五百余人从第二道防线前出,李承恩则等他们赶到后,率领前军数百人往后退去。 燕军的攻势并未就此止歇,杜岷调兵遣将,很快便有第二批燕军冲入峡谷,再度对寨墙发起冲锋。 这一次仍旧没有攻破七星军在峡谷内设置的第一道防线。
直到陆沉让七星军各部轮流换防一遍,燕军始终无法寸进,战场的天平仿佛已经朝七星军不断倾斜,至少今天对方无法对谷内防线造成真切的威胁。 然而陆沉的表情却算不上很轻松,他注意到燕军轮转进攻的速度在加快,而且后续冲进谷内的燕军对于七星军的防守手段越来越熟悉,伤亡不断降低,不由得微微眯起了双眼。 旁边那个名叫孔思学的年轻人鼓起勇气说道:“都尉,燕军应该快退兵了吧?”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午后的阳光,缓缓道:“你现在去告诉冉玄之冉堂主,让他派人将准备好的东西运过来。” “遵令!”孔思学凛然应下。 与此同时,峡谷之外,杜岷望着站在身前的六百人,沉声道:“你们从多年前就跟着我,虽然不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但论情义二字丝毫不弱。我一直将你们视作自己人,也从未亏待过们,眼下我军遇到一块硬骨头,而且其他人已经试出他们的底细,只需要一把大锤砸开谷内的防线。” 燕军将士们尽皆满面肃穆地望着他。 这六百人才是杜岷多年来倾力培养的核心部下,一直没有参与先前的轮转攻势,被杜岷藏到了最后,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一锤定音。 杜岷握紧钢刀的刀柄,一字字道:“有谁敢随我一起去陷阵杀敌?” 六百人几乎同时从牙缝中吼出一个字:“我!” 杜岷回头看了一眼南边的大营,旋即转头咬牙道:“那就跟我来!” 旁边的偏将们显然有些吃惊,然而在看到杜岷扫射过来的冷峻目光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紧紧闭上嘴。 杜岷吐出一口浊气,带着六百虎贲走向北面的峡谷入口。 进军鼓声再度昂扬,这一次仿若带着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杜岷着甲戴盔,魁梧的身躯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他在十余名亲兵的簇拥中冲进谷内,六百名部属沉默又坚毅地将他围在中间,朝着数十丈外的七星军阵地小跑起来。 他们在奔跑的过程中逐渐加速,带起一片肃杀之风。 从谷口到寨前,燕军没有受到任何阻扰,杜岷冷峻的眸光中透着浓浓的杀意,同时又有几分决然之色。 七星军的强弓手早已退下,在前两次燕军的冲锋中便没有出现过,这是杜岷早已确认的事实。 他虽然鲁莽却不是傻子,一开始当然不会倾力而为,所以在前面五次的攻势中,他亲眼看着七星军已然用尽手段,即便他们有用不完的破甲箭,那些弓手也不可能一直维持充沛的体力。 破阵之机,便在此刻。 距离寨墙只有十余丈时,杜岷勃然发出一声怒吼,长刀指向寨墙上的守军:“杀!” 数百道吼声呼应着他。 “杀!” 养精蓄锐大半日的先锋主力爆发出挡者披靡的气势,冲在最前的勇士扶起倒在地上的简易梯子,后面的同袍立刻一个大步跃上去,杜岷这时仰头望去,忽然发现寨墙上的七星军朝后面退去。 他不由得露出疑惑的神情。 当此时,燕军的冲锋如离弦之箭,数十名士卒已经准备跃上寨墙。 忽有声响传来。 那是一阵奇怪的声音,就像冬天凛冽的风,亦或是夏日暴雨来临前的闷雷。 从远处响起,由远及近传来。 燕军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无数封装严实的陶罐从天而降,他们只能纷纷避让。这些久经沙场见多识广的军卒下意识以为,这是类似于滚木石的守城器械,然而陶罐的体积都不大,看起来并不具备强大的杀伤力。 数量惊人的陶罐砸落在燕军阵型之内,大部分落在地上,小部分则砸在燕军身上,但是并未造成足够的伤害,顶多只是酸疼而已。 然而碎开的陶罐溅射开一大堆古怪的液体。 杜岷瞳孔猛地一缩。 下一刻,箭雨如蝗,从寨墙后方射了过来,却非先前那些强弓手射出的破甲箭,而是一支支燃着松油的火箭。 足有数百枝火箭,力道并不算强,燕军主力原本可以不屑一顾,可是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泛起莫名又强烈的恐惧。 这蓬箭雨犹如一片火红的云朵,降临在燕军阵中。 一名燕军士卒眼睁睁地看着火箭落下,坠落在自己脚边,与先前陶罐碎裂后洒落一地的物事触碰,旋即便是炽烈的火焰猛然炸开! 山谷之内,一场熊熊烈火顷刻间蔓延,将数百名被杜岷视作杀手锏的燕军主力湮没! 204决战之时 九锡广陵春雨204【决战之时】猛烈的大火让谷外的燕军仓皇失措。 古往今来的战争中,火攻历来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无论水战还是陆战,火攻需要满足较为苛刻的条件,而非几百枝火箭便能达到如此恐怖的效果。 外面的人并不知道那些数量极多的陶罐意味着什么,只能看到谷内的景象宛若人间炼狱,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些陶罐砸开后四处飞溅的古怪液体遍地都是,又有很多沾染到燕军的身上,数百支火箭顺风而来,顷刻间便点燃一场席卷谷地的大火,身处其中的燕军无一幸免。 谷外的燕军在回过神后立刻展开救援,然而他们只能将少部分人救出去,大多数先锋精锐都葬身火海。 任何一支军队内部都有强弱之别,在整个燕军序列中,杜岷率领的四千先锋战力最高,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先前燕军的五次进攻中,除了第一次损失较为严重,后续每次进攻的损失都在不断降低,而且能给七星军造成越来越大的压力,这足以证明先锋军的实力。 杜岷亲率的六百人则是先锋军的底牌,是他这些年倾力培养的杀手锏。在其他部轮番进攻施压之后,他打算用这六百人击溃七星军的防线,谁知迎接他的不是寨墙上的七星军,而是一场熊熊燃烧遮天蔽日的大火。 这场大火彻底摧毁了燕军先锋的士气,很多人愣愣地望着峡谷内恐怖的场景,那些在火光中扭曲挣扎的人影,在一刻钟之前还是这支先锋的核心精锐,如今却只能痛苦地哀嚎着。 山风送来凄厉的悲声,燕军将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尖锐的鸣金声响彻天地之间,燕军的进攻就此画上一个句号,狼狈地退了回去。 中军帅帐内,仆散嗣恩脸色阴沉,冷厉的眸光望着前来禀报的偏将,寒声问道:“杜岷情况如何?” 偏将垂首应道:“回将军,杜都监万幸保住了性命,但他全身上下多处烧伤,随军郎中束手无策,亟需送回东阳路治疗。还有上百名将士情况类似,营中没有治疗这种烧伤的药材,如今天气炎热,万万拖延不得。” 仆散嗣恩双眼微眯,又问道:“前军伤亡情况如何?” 偏将答道:“算上最后一次敌人火攻造成的伤亡,今日前军共计阵亡七百四十五人,伤者四百余。” 许存皱眉道:“将军,前军怕是不能再作战了。” 前军的伤亡已经超过警戒线,更关键在于杜岷率领的六百人是这支军队的中坚与核心,一场大火悉数覆没,再逼其他人继续进攻峡谷肯定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临阵倒戈也不是天方夜谭。 仆散嗣恩转头问道:“许总管意下如何?” 许存想了想说道:“如今看来,只能让前军将士护送伤员撤回封丘城。” 仆散嗣恩拥有庆聿怀瑾和枢密使庞师古的支持,是这支燕景联军实际上的主帅,但他在公开场合对许存还算尊重,因此颔首道:“也可。” 许存顺势劝道:“将军,七星军准备充分,谷内陷阱重重,我军粮草不足,不若暂时撤军以待来日。” 帐内其他武将虽然没有开口,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几乎所有人都是类似的想法。 或者说,连续的败仗已经压垮他们的斗志,再这样下去必然会是大军崩溃的结局,连这些想要建功立业的将领都是如此,可见燕军整体的士气低迷到何种程度。 仆散嗣恩的目光晦涩难明,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许总管不必忧心,接下来燕军各部掠阵即可,我会派夏山军打通这条峡谷。” 许存并无任何被冒犯的感觉,相反他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这次他带着两万余兵力北上进山,至今已然损失三千余人,另有近万人不得不退出战场,身边只有八千中军主力,总不能再将这最后的力量投进北边的峡谷中。 军议就此结束,仆散嗣恩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中来到夏山军的营地,几名将领和一个年轻人迎了上来。 年轻人身姿矫健目光锐利,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眼间有几分隐约的戾气。 仆散嗣恩望着他说道:“方才你可看清楚了?” 年轻人恭敬地答道:“是,将军。那些山匪弄出来的大火和当初广陵城下的火势一模一样,可见这就是陆沉的底牌。” 他叫桑迈,曾为东阳路兵马副总管秦淳麾下的骑兵将领。 广陵一战,秦淳被陆沉一刀枭首,桑迈收拢败兵一路退回沫阳路境内。 众人走进一座营帐,左右都是景廉族人,仆散嗣恩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说陆沉可能会故技重施,在山里弄出那种奇火,所以我才让燕军先锋前去试探。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对方手里还有没有这种古怪的东西?” 桑迈笃定地摇头道:“将军放心,这种奇火制作起来十分麻烦,需要各种各样的材料,七星帮不可能有大量储备。陆沉这样做分明是想恐吓我军,逼您率军撤退,同时减少自身的损失。当初在广陵城下,陆沉便是同样的路数,而且在后来极其艰难的时候都没有再使用奇火,可见这种东西很稀有。”
仆散嗣恩微微颔首,继而叹道:“说起来,我那位族兄死得很憋屈,这次我会帮他报仇。” 桑迈闻言默然,他本就出身于夏山军,后来被秦淳要到身边当做心腹培养。 秦淳乃是后来取的名字,其人本名仆散端,和仆散嗣恩出自同一个大家族。 仆散嗣恩很快便收拾心情,环顾帐内众将,点名道:“乌烈哈。” 一位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景廉武将起身道:“末将在!” 仆散嗣恩加重语气道:“我给你五百重甲步卒,明日务必攻破第一道防线。” “末将领命!” “艺塞塔。” “末将在!” “伱领一千勇士,当乌烈哈得手之后,立刻往第二道防线前进。” “末将领命!” 仆散嗣恩站起身来,沉声道:“其他人带着麾下勇士,随我一齐入谷。” 众人齐声应下,有人露出满口白牙,仿若神情狰狞的野兽。 …… 夜色渐渐降临,峡谷内星光点点。 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七星帮帮众在谷内修筑了三道寨墙,今天一战大获全胜,燕军丢下几百具尸首狼狈撤退,第一道寨墙依旧昂然屹立,令七星军士气大涨。 很多妇人提着食桶进入峡谷,将士们兴高采烈地吃着饭菜,喧嚣而又井井有条。 几道寨墙之间平均相距百余丈,峡谷从南到北逐渐拓宽,在第二道寨墙和第三道寨墙之间的区域已经相当宽阔。 此间西面靠山的平地上,一群人席地而坐,旁边竖着几根火把。 陆沉左手拿着窝头,右手拿着筷子,一边从放在地上的海碗里夹菜,一边大口咬着窝头。 李承恩、邓兴才、余大均、娄成元、楚铸等各部统领皆在,于汉源和郭必方等作战勇敢的队正也在,还有冉玄之和齐廉夫这两位堂主,众人以陆沉为核心围成一圈,吃着帮中妇孺费心准备好的晚饭。 齐廉夫开口说道:“陆兄弟,咱们的人已经打探过了,燕军主力没有撤兵,只不过那支先锋前军被吓破了胆子,应该是往南边撤了回去。” 陆沉咽下口中的饭菜,悠然道:“看样子,仆散嗣恩终于要将夏山军拿出来了。” 夏山军这三个字落入耳中,众人不由得停下吃饭的动作,余大均好奇地问道:“都尉,夏山军当真有那么厉害?” 陆沉一个个看过去,旋即微笑道:“真的很厉害。当年景朝兵锋所指挡者披靡,便是依靠九支精锐雄师,其中夏山军堪称第一。这支军队最初是庆聿恭之父庆聿定拉起来的扈从军,而庆聿一族是景朝皇室之外实力最强的大族。如今峡谷外面那三千人虽然不是夏山军的主力,但是肯定会比燕军厉害很多。” 若是放在以前,七星帮这些绿林好汉多半会心生惧意,但是在经历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后,他们已然拥有十分坚定的意志和信心,娄成元当即说道:“不论这夏山军有多强,我们都可以击败他们!” 余者纷纷附和。 陆沉没有打击他们的自信,从容地说道:“可以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但不能在具体的战术上轻敌大意。这一次我们要打破夏山军战无不胜的神话,因此需要在细节上做更多的准备。” 众人认真地听着。 陆沉放下筷子,极其详细地为众人分说战场谋划,具体到每一队士卒需要执行的任务。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这场席地而坐颇为简陋的军议安排完毕,众将起身告辞,去向各自的部下传达军令。 陆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见冉玄之走到跟前,满面疲惫地说道:“陆兄弟,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冉大哥辛苦了。” “不辛苦,只是很可惜弄不到更多的材料,如果可以再做一批那种奇火,咱们的兄弟就可以省点力。” 冉玄之轻声感慨,他最初接到陆沉的安排时满心不解,不明白那些东西混合在一起为何就能变成无法扑灭的大火,在今天亲眼见到燕军的惨状后,他对陆沉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要是能找到更多的原料,敌人便无法踏入峡谷一步。 陆沉自然明白他的心情,看了一眼山野之间清亮的夜色,语调微微上扬:“相较于那种奇火,冉大哥准备的另外一种礼物效果更好,仆散嗣恩这次如果能活下来,他肯定再也不敢带兵进山。” 冉玄之不由得激动起来,满怀期盼地说道:“那我便预祝陆兄弟一战击溃敌军,扬名大江南北!” 陆沉谦逊一笑,眸中仿佛有万千星光。 熠熠生辉。 204大地惊雷 第206章204【大地惊雷】 日落之前。 秋风吹拂过山岗,人间渐落枯黄。 水云寨东北面五十余里处的密林旁,数百匹骏马在林中悠闲地吃着草料,骑士们大多在照顾自己的坐骑,也有人三五成群小声说着话。 总寨正在遭受燕景联军的攻击,这些人皆已知情。虽然他们很想立刻赶去支援帮中的兄弟,但是因为那个年轻女子的命令,他们只能压抑着心中的热血停留在此。 林溪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拿着水囊小口喝着水,山风吹过她的脸颊,荡起鬓边的青丝。 年过四旬的陶保春站在一旁,望着林中的那些人,感慨道:“若非大小姐在这里,我们肯定镇不住这些兔崽子,八成会被他们鼓噪着冲去总寨。” 他这番感慨并非是刻意吹捧林溪,旁边这几百人堪称七星帮的精华,不论是追随林溪组成的三百骑兵,还是林颉派来的两百多名压箱底的心腹,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有着不俗的身手。 林溪放下水囊,温婉地说道:“陶叔何必自谦,他们就算不服席大哥和季山等人,也不会跟你作对。” 陶保春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我这次全程旁观战事,起初觉得敌人表现得太蠢,一直跟着陆都尉的节奏走,就像是他的提线木偶一般。然而静下心想想,倘若我是燕军的主将,恐怕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林溪自然能听出他在夸赞陆沉,不禁心中一甜,佯装不在意地问道:“陶叔何出此言?” 陶保春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缓缓道:“战事开启之初,陆都尉让我们偃旗息鼓,藏匿在山野之中,让敌军摸不清我们的底细,所以他们只能用步步为营的笨法子进军,双峰寨便成为他们必须拿下的关口,那里可以成为他们进入大山的据点。” “那一战他们赢得太简单,所以先锋军大意冒进,或许领兵的将领有自信应对可能存在的埋伏,可是他又怎会想到,陆都尉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后面接应的燕军。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会觉得陆都尉的脑筋委实与常人不同,如果是我们做选择,肯定会按部就班地伏击敌人的先锋军。” 陶保春轻声感叹着,林溪心有所感,点头道:“的确如此。” “至于后来的事情,陆都尉更是一步步算准敌人的心思。”陶保春语调悠然,目光深邃,继而道:“他将温希光放回去,明白无误地告诉仆散嗣恩袭营之事,自然就是要让敌人行围歼之事,利用时间上的差距解决一支燕军,又让咱们去烧掉粮草,其实是在逼迫仆散嗣恩做出选择。要么率军灰溜溜地滚回去,要么冒着粮草不继的危险进军,如果大小姐面对此等难题,不知你会如何选择?” 林溪想了想,淡然道:“我会率军撤回去,等将来再找机会便是。” 陶保春爽朗地笑了起来,叹道:“所以这就是陆都尉的厉害之处,他对仆散嗣恩的心思了如指掌,即便两人以前从未见过。想想也是,仆散嗣恩是何等人物?深受景朝庆聿恭器重的年轻武将,身边是名扬天下的夏山军,如此骄傲张狂的人怎么可能退让?在粮草被烧掉后,他就只有一个选择。” 林溪转头看着他,抿嘴笑道:“陶叔这番解释下来,倒也不弱于师弟了,以前倒是没看出来陶叔对于兵事也颇有研究。” 陶保春摆摆手道:“大小姐高看我了,其实这都是尉迟前辈的看法,可以看得出他对陆都尉非常欣赏,不仅仅是因为帮主的请求才将十六式散手传给陆都尉。” 林溪闻言不禁朝远处看了一眼,那位武榜排名第八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席均聊天。 她点了点头,眉眼间皆是柔婉的颜色。 陶保春微露迟疑,最终还是开口说道:“大小姐,莫怪我说些丧气话,这次敌人肯定会大败而归,但是燕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景朝说不定也会再次出手,咱们终究只有这么多人。倘若陆都尉回了南齐,将来怕是……” 林溪原本想说燕朝很快就会自顾不暇,这是陆沉给她的承诺,不过在瞧见陶保春的神情后,她温和地说道:“陶叔,有话直言便是,在我心中你一直是值得信任的长辈。” 这话并非虚言,从她以菩萨蛮的身份行走江湖开始,陶保春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帮她处理各种各样的麻烦,教会她很多绿林中的规矩和道理,某种程度上算得上半个师父。 陶保春眼中浮现一抹欣慰之色,缓缓道:“我是想说,如果陆都尉不回南齐,留在山中便能震慑住敌人。当然这个法子很不妥,对陆都尉很不公平,他有他的前程和人生,但是我们或许可以有另外一种折中的法子。” 林溪略显茫然地问道:“什么法子?” 陶保春轻咳两声,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不知道对陆都尉怎么看?其实我觉得他很不错,江湖中那么多年轻人,可以与陆都尉比较的俊杰寥寥无几,其人称得上良配。另外一点,陆都尉年轻有为,等他回到南齐肯定会名气更上一层楼,届时不知道有多少媒人会去……”
“陶叔。” 林溪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办法,连忙打断他的话头,旋即有些羞恼地说道:“不要再说了,师弟他肯定会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不会让七星帮陷入危险便拍拍屁股走人。” 陶保春登时明白过来,歉然道:“大小姐莫要动怒,是我失言了。” 林溪和陆沉早有约定,她自然不会有陶保春那样的担忧,只是这件事委实不好详说。 便在此时,身材矮小的羊胡宁快步走了过来,近前说道:“大小姐,总寨那边传来消息了。” 林溪目光微凝,颔首道:“陆师弟怎么说?” 羊胡宁难掩激动之色,急促地说道:“我们可以回去了。” 林溪站起身来,眼中泛起一抹凛冽,转头看向西北方向,目光仿佛落在总寨南面的峡谷中。 …… 翌日。 峡谷内杀声震天。 景廉族的精锐首次出现在七星军面前,乌烈哈率领五百重甲步卒冲锋在前,艺塞塔率领一千精兵在后面静候,仆散嗣恩则亲领剩下的一千五百名夏山军士卒督战。 谷内依然残留着先前燕军冲杀时的惨烈景象,然而五百名夏山军步卒恍若未觉,他们在如小山一般魁梧壮硕的乌烈哈带领下,朝第一道寨墙发起潮水一般的进攻。 李承恩率领前军和强弓手阻截,双方你来我往围绕着寨墙互相缠斗,夏山军的确凶猛异常,给七星军带来极大的压力。 这些从北方而来的景朝老卒并非一根筋的蠢人,他们在战场上表现出多种复杂的特质,既有狮虎一般的凶悍,也有豺狼之类的狡猾,又有十分默契的配合,从一开始便能在仰面作战的劣势下抗住七星军的攻击。 乌烈哈手持一杆狼牙棒,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几近于挡者披靡。 李承恩枪法同样犀利,二人在方寸之间恶斗数十回合不分胜负。 然而李承恩能挡住,前军其他将士却渐渐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 在拼杀小半个时辰后,随着峡谷北面传来号角之声,李承恩陡然挑起数朵枪花将乌烈哈逼退,又横扫一枪将一名夏山军步卒从寨墙上击落,口中怒吼道:“撤退!” 七星军前军旋即往后撤去,与此同时第二道寨墙附近的七星军将士赶来支援和接应。 乌烈哈并未恋战,稍稍追赶一段路后便稳住阵型。 艺塞塔率领的第二队一千锐卒顺势翻过第一道寨墙向前挺进,乌烈哈麾下的步卒则就地休息回复体力。 得到消息的仆散嗣恩面色稍稍和缓,亲领夏山军主力深入峡谷。 艺塞塔立功心切,在乌烈哈攻下第一道寨墙后,他对七星军的实力有了大概的估计,虽然对方比燕朝那些废物要强,但是和身经百战的夏山军比起来仍然不够看。 战事的顺利出乎仆散嗣恩的意料,他率领夏山军主力才抵达第一道寨墙附近,前方便再度传来捷报。 “将军,艺塞塔统领率军攻下了敌军第二道阵地!目前正冲向敌人最后一道防线!” 来人满面喜色地禀道。 仆散嗣恩微微一怔,虽说他无比信任自己带出来的精兵悍将,但是七星军今日的表现与之前判若两人,他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当即厉声道:“传令艺塞塔,让他立刻给我退回来!” 当此时,艺塞塔率领的千人队越过第二道寨墙,顺手推开两边角落里的障碍,为后军创造坦途,然后快速朝百丈外的第三道寨墙冲去。 这是一片凹凸不平的空地,上面什么都没有。 艺塞塔冲在最前,脸上满是狰狞的杀气。 攻破第二道防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艺塞塔带人冲过来时,才接近寨墙对方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以至于他并没有看到,李承恩带着前军撤回后,与驻防此地的将士们井然有序地继续往后撤,所有人都贴着东面的山脚奔跑。 艺塞塔率领千名虎贲之士,怒吼着朝前方疾冲,一双双大脚踩在那片凹凸不平的大地上。 他抬头看向前方七星军最后一道阵地,忽然瞧见一个站在人群中央的身影。 相隔百丈,陆沉与其遥遥对视,等这上千人跑过一半的距离时,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 仿若一刀劈在人世间。 艺塞塔不明所以,眉头皱了起来,下一刻便感觉到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颤。 轰响声陡然爆发,席卷前后左右,飞溅的泥土瞬间遮蔽夏山军士卒的视野。 凹凸不平的空地犹如蒸腾的热浪一般瞬间爆裂,又似狂风暴雨来临后的海面起伏抖动。 爆炸在这片平地上延绵不断,无数铁刃、短钉、石片、碎瓷,各种各样的锐器从泥土中激射而出,朝着上千名夏山军奔袭而去。 闷雷滚滚,从北到南。 天地之间遽然变色! 205攻心为上 第207章205【攻心为上】 “好!炸得好!” 第三道寨墙之上,七星军将士们雀跃高呼。 前方的平地中,不可一世的夏山军死伤惨重,爆炸本身还不足以造成如此恐怖的杀伤力,毕竟这个时代的火药虽然已经盛行,可是威力一直乏善可陈。 然而在经过陆沉的改良后,火药的威力有了一定的提高,更关键的是那些被火药激发射出的铁片碎钉,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对夏山军形成毁灭性的打击。 冉玄之站在角落里,听着前面传来的惨嚎声,心中涌起无尽的畅快之意,又有几分完成重托的释然。 其实在陆沉刺杀陈景堂返回总寨的时候,他便通过林颉找来冉玄之,让他做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其一是准备制作希腊火的材料,这种遇到火星就会爆燃而且无法扑灭的奇火可以让敌军损失惨重,更能从根源上打击敌军的军心和士气。 其二便是从燕国境内尽可能多找一些火药和铁器匠人,专门制作眼前这种埋在地里的火雷。这种火雷通过游线、火石和铁轮击发,当火药爆炸后会溅射出预先配置好的各种零碎尖锐物,在峡谷这种相当狭窄逼仄的地形威力极大。 此时此刻,两百余枚火雷在宽度约二十余丈、长度仅六七十丈的空间内相继爆炸,冲过来的上千名夏山军便如身处地狱之中,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血流漂杵,死伤无数。 爆炸声终于停歇,冉玄之扭头看向远处的陆沉,心生期盼之意。 “七星军――” 陆沉扬起手臂。 寨墙后方,数千名热血男儿翘首以待,齐声回应:“在!” “出击!” 陆沉舌绽春雷,提刀在手。 全军将士轰然响应:“杀!” 寨门被打开,陆沉当先而行,李承恩、余大均、娄成元等一众统领紧随其后,率领将士们一往无前,好似水银泻地一般冲向艺塞塔带领的千名夏山军。 在遭遇极其绵密的爆炸袭击后,夏山军已然十去五六,还活着的人无不面色苍白眼神发直,非亲身经历永远无法明白那种恐怖的感觉,这个时候的夏山军实力相较往日最多只剩下两三成。 面对养精蓄锐猛虎扑食的七星军,这些纵横北地的景廉族战士变得极其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刀光剑影之中,鲜血四处飞溅。 李承恩从出来便盯上了艺塞塔,先前防守第一道寨墙的时候他和乌烈哈战成平手,这显然不是他真正的实力,只因陆沉让他故意放水,只为将夏山军的主力引诱到埋伏火雷的地点。 如今大功告成,他自然不需要继续伪装,当即一马当先冲向艺塞塔,突进的过程中长枪如龙,左拍右打杀死几名景军,如闪电一般来到艺塞塔面前。 艺塞塔身高七尺,此刻面目狰狞满脸是血,身上的重甲也已出现十余处伤口,皮肉外翻之状尤其可怖。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望着快要冲到面前的李承恩,咬牙发出一声吼,挥动着双斧迎上去。 李承恩面色冷峻,长枪猛然一抖,十余朵绚烂的枪花迷了艺塞塔的眼。 下一刻,他脚步连续疾进,枪尖荡开艺塞塔的双斧,直取这蛮人胸前要害。 艺塞塔侧身一让,右手挥动着巨斧斩向枪杆。 李承恩长枪抽回,脚步交错拧身发力,一记犀利无匹的回马枪穿透艺塞塔的防御,刺入对方的肋下,旋即双手抵住枪杆,勃然怒喝道:“啊!” 磅礴的力量从他体内奔涌而出,这一刻他不再是先前那般沉默内敛的姿态,暴戾的气息显露无疑,直推着艺塞塔往前冲出十余步。 枪尖入体,艺塞塔只觉脏腑间一片撕裂的剧痛,然而这时候他亦爆发出凶狠无比的威势,双手合掌握住枪尖,避免其进一步深入自己的体内。 他双目赤红地望着李承恩,张大的嘴巴里,牙缝中满是血迹,脸上却没有半点惧色,在后退的过程中猛地右脚蹬地,死死抵住身形,同时双手再度发力想要夺过这杆长枪。 李承恩眸中泛起锐利的光,双手猛然一松放下长枪,身体如一阵风飘向前方,刹那之间来到艺塞塔的面前,左手扯住他的头盔,右手带起一片雪亮的光华。 锋利的腰刀从艺塞塔的咽喉处抹过,一蓬鲜血在空中溅开。 几瞬之后,艺塞塔的人头出现在李承恩手中,但见他高高扬起,怒吼道:“敌将授首!” 夏山军在爆炸中损伤过半,正常情况下已经不具备继续作战的能力,只是因为被暂时困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内,陆沉的决断又快到根本没有给他们撤退的时间,故此只能被迫迎战。
当艺塞塔授首之后,早已崩溃的夏山军失去了所有的意志,还活着的人一窝蜂扭头就跑。 陆沉赞许地冲李承恩点点头,随即扬刀指向前方,洪亮的声音响彻峡谷之内。 “决战来临,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士气高昂已到巅峰的七星军将士掩杀而去,一路衔尾追击,杀得夏山军犹如落花流水。 短短数十丈距离,倒地身亡的夏山军便超过百人,只有两百余人回到第二道寨墙和第一道寨墙之间的区域。 败兵仓皇失措地冲向乌烈哈率领的五百步卒,这距离乌烈哈攻下第一道防线才过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的部下尚未休整过来,极其无奈地被败兵裹挟着继续后撤。 在远方爆炸声连绵响起、如春雷滚滚一般传来的时候,仆散嗣恩便已经面色大变。 随即战事的发展并未出乎他的意料,前方的部属被七星军打出一个倒卷珠帘,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是率领主力接应败兵,与七星军在峡谷中展开决战,或者先行撤出峡谷,另外再找机会。 对于仆散嗣恩而言,这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思考。 虽然峡谷之内他的兵力处于弱势,而且前军又遭遇致命的打击,但是峡谷外面还有近万燕军严阵以待,这一战无论如何都不能后退。 一念及此,仆散嗣恩立刻派人去谷外传令许存,命燕军做好分批入谷支援的准备,同时率麾下一千五百人往前迎去。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七星军数千将士汇聚在一起,峡谷中漫山遍野,犹如一道泥石流汹涌向前,乌烈哈曾经尝试拦阻,然而七星军冲在最前面的是以陆沉为首的高手,所有人都不再隐藏实力,直杀得夏山军血流遍地。 大军唯有一个信念,向前,不断向前! 这股洪流席卷一切,直到撞上仆散嗣恩率领的夏山军主力,就像狂暴的浪潮拍打着岸边的岩石,矛与盾的交锋荡起无数淋漓鲜血。 夏山军的阵型略有限松散,仆散嗣恩厉声呵斥着,让麾下尽全力挡住七星军的冲击。 便在这时,桑迈忽然喊道:“将军!山上!” 他的声音里满是惊慌和恐惧。 仆散嗣恩循声望去,但见两边高高的山壁上出现很多人,他们身姿无比矫健,在相当陡峭的山壁上如履平地,左右两边各有数十人,如闪电一般快速逼近。 左面以董勉和齐廉夫为首,右面则是林颉一马当先,他们大多已经不再年轻,然而一个个眼蕴精光气息悠长,显然便是这么多年来跟随林颉打天下的老兄弟。 当此时,夏山军主力以及前方撤回来的败兵仍然还有将近两千人,停留在峡谷的前半段,还不至于被那些飞檐走壁的高手吓住,然而当那些人来得近了些,仆散嗣恩看清他们的身影之后,面色遽然一变。 林颉等人手里都握着两个陶罐,及至奔行到夏山军的中段上方,他们居高临下地将手中的陶罐砸了下去。 桑迈惊骇欲死,他在仆散嗣恩跟前夸下海口,七星军不可能还有那种奇火,之前在对付燕军的时候便使用殆尽。 战场之上仿佛陡然间凝滞,仆散嗣恩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跳声,脑海里浮现一幕地狱中的景象。 这些陶罐砸落在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夏山军阵中,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将会变成一场焚烧天地的烈火。 无数陶罐从天而降,景军将士愣愣地看着,眼中浮现惊慌的情绪。 “将军!”桑迈凄厉地喊道。 仆散嗣恩浑身一颤,瞬间回过神来,此刻再也顾不得其他,颤声道:“退兵!” “退兵!” “退兵!” “退兵!” 一道道慌乱的声音传向前后,就像是奏响这支军队命运的丧音。 夏山军亲眼见识过燕军被活活烧死的惨状,先前又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这条峡谷已然变成他们心中最恐怖的所在,当仆散嗣恩发出撤退的命令后,几乎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朝南方跑去,甚至出现不少自相踩踏的惨剧。 数百个陶罐砸落夏山军阵中,此刻已经没人注意到陶罐中溅射出来的是清水,并非之前燕军遇到的古怪液体,他们只想着快速逃离这里。 山壁之上,林颉望着夏山军往南溃逃的情景,不由得悠然一笑,接过心腹亲随递来的长刀,转头看向谷中另一头的陆沉。 两人仿若心有灵犀,远远对视一眼,陆沉眼中绽放明亮的神采,指着前方已成溃逃之势的景军,发出最强劲的命令。 “杀!” 206决胜千里 第208章206【决胜千里】 仆散嗣恩不知道那些从天而降的陶罐里面装的只是清水――陆沉倒是很想用改良版的希腊火招待景军,然而终究没有取之不尽的原料,冉玄之动用所有关系找来的原料只够让燕军先锋尝一把烧烤的滋味。 即便如此,不可一世的夏山军已成惊弓之鸟,仿若这峡谷里处处都是致命的陷阱,根本没有人去查看那些陶罐炸开之后溅出来的是清水还是火油。 对于以凶悍勇猛闻名于世的夏山军而言,他们这辈子都没有打过如此憋屈的仗,此刻只想尽快远离此处。 仆散嗣恩带着夏山军残存兵力仓皇往峡谷入口撤退,七星军则在陆沉的指挥下痛打落水狗,追着夏山军的屁股疯狂扩大战果。 一个又一个景廉族勇士倒下,夏山军的尾部和七星军的前锋交错在一起,伤亡的数字不断抬升。 两侧山壁上,林颉率领的七星帮高层执事纷纷跃下,加入对夏山军的追杀。 仆散嗣恩不是不清楚这样败退的后果,但现在他就算想让部属停下脚步,也是一件无法办到的事情。 所谓兵败如山倒,没人可以逆天而行力挽狂澜。 眼下仆散嗣恩唯一的指望就是撤出峡谷后,外面的燕军能够做好接应,想来七星军应该不敢追出去。 然而他高估了燕军的士气。 在经历过左军遇伏、右军被反杀、后军遭到夜袭之后,燕军的整体士气已经低迷到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仆散嗣恩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是燕军在他眼里本来就是填补战线的仆从军,哪怕死光了都不打紧――只要他们能为夏山军排除预知的危险,为夏山军创造出正面对决的战场即可。 在已经犯下太多的错误之后,仆散嗣恩仍旧将希望寄托在燕军身上,这毫无疑问是极其愚蠢的想法。 如果杜岷率领的燕军先锋还在,说不定还能稳住军心,可是峡谷中一场大火将杜岷及六百虎贲烧成废人,让士气本就处于低谷的燕军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倘若今天夏山军可以顺利攻破峡谷防线,后面的燕军做些打扫战场、零敲碎打的事情倒也不难,想要指望他们扭转局势无疑是异想天开。 将时间稍稍推前一些,峡谷深处传来延绵不断的爆炸声,谷外的燕军甚至能感受到大地在颤动,一瞬间绝大多数普通士卒都浮现惊惧的神色。 许存面色阴沉,目光冰冷地望着谷内,右手不自觉地用力攥紧,指甲几乎入肉。 旁边的偏将和统领们惶然地望着他,有人忍不住说道:“总管,莫非夏山军败了……” 他欲言又止,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很难看。 许存沉默不语,心里在快速计算如果夏山军真的不敌,自己要如何才能保全身边这八千燕军。 便在这时,仆散嗣恩的信使匆匆赶来,向许存传达夏山军即将在谷内与敌人接战、让燕军分批入谷支援的命令。 信使根本不给许存拒绝的机会,说完之后便立刻返身赶回峡谷,留下一群燕军将领神色各异地盯着许存。 “总管,这景人太不将您放在眼里了!” “就是,仆散嗣恩顶多只和总管平级,他凭什么对总管这般颐指气使!” “先前景军躲在后面,让我们在前冲锋陷阵,如今他们身处险境,又想让我们去救援,怎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总管,谷中情况不明,我军万万不能再轻易冒进。” “没错,我军现在不妨后撤一些,万一景军大败而归,免得被他们冲散我军的阵型。” “请总管下令!” 周遭群情激昂,许存面色沉郁,其实他知道这些将领为何会突然如此愤怒。 简而言之,这些人已经有了畏战之心,不敢再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如果不是担心事后会遭到追究,他们甚至巴不得立刻丢下深入峡谷的夏山军,一路南逃撤回东阳路境内。 许存逐一看过去,只见一张张神情凝重、又带着恳求之意的面庞,不由得轻声喟叹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个时候丢下景军撤退,哪怕只是见死不救,将来会有怎样的后果?” 众人闻言不禁默然。 许存幽幽道:“如今看来,我们的每一步决策都在陆沉的意料之中,每一次行动都被他算计得很死,难怪从进山以来我军便接连受挫。南齐不仅有萧望之和厉天润这样的名将,如今又出了陆沉这般年纪轻轻却用兵如神的天才,难怪有人不看好我们这一次的剿匪之战。” 一众将领略显茫然地看着他,虽说两军主将的表现确实存在很大的差距,然而许总管似乎话里有话,最后那句话里的“有人”又是指谁? 许存没有解释,继续说道:“我明白尔等的心思,也不会怨怪你们会有这种心思,但是我希望大家明白一点,从离开封丘城北上开始,我军和景军便是休戚与共,他们若是在山里全军覆没,我们就算能回去也没有好下场。”
“唉,总管,并非我等怕死,实在是下面的将士们士气低迷啊。” 一员武将神情复杂地说道。 许存微微颔首,淡淡道:“即便如此也不能丢下景军,传令下去,前部三千人准备入谷支援。” 将领们只能领命,然而还没等他们离去,东南面忽然传来雄壮整齐的马蹄声。 数名斥候策马飞驰而来,仓皇道:“禀总管,敌军骑兵来袭,数量极多!” 燕军阵中猛然一片骚动。 许存眉头紧皱,抬眼望去,便见东南方向一支骑兵快速奔来,一匹匹高头大马在奔驰的过程中呈现出流线型的美感,马上的骑士人人手持长兵器,虽然没有刻意地大呼小叫,但他们显露出来的气势犹如高山一般巍峨壮阔。 明媚的阳光中,林溪单手提着斩马刀,身体微伏于马背,清冷的眸光锁定着远处燕军中军的帅旗。 尉迟归策马行于她的右侧,中年男人第一次用上兵器,那是一杆长约丈二的马槊。 在他们后面,五百骑策马狂奔,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这支骑兵刚刚出现在战场边缘,后方狼烟直上,似乎还有数之不尽的生力军在后面赶来,燕军士卒登时面色发白,阵型开始松动。 即便许存立刻下令一侧军队转向列阵迎敌,一股恐慌的情绪仍然在燕军群体内蔓延。 养精蓄锐多日的骑兵犹如下山猛虎,在林溪和尉迟归的带领下朝着燕军东北角疾冲而去。 两军相遇,好似滚汤泼雪,燕军顷刻间倒下一片。 同一时间,峡谷内的喊杀声由远及近传来,燕军纷纷扭头望去,只见自诩天下无敌的夏山军仿佛丧家之犬般从谷内逃出来,丢盔弃甲的模样让燕军心里瞬间冰凉一片。 林溪见状高声喝道:“杀!” 五百高手人人如龙,杀入燕军阵中翻江倒海,几近于挡者披靡。 在连续十多天的高压态势下,燕军已然军心不稳,此刻见到夏山军大败而归,当即便有人带着哭腔吼道:“逃啊!” 许存连声喝令,然而在那两个字出现后,越来越多类似的声音出现,将领们根本拦不住,燕军如一团散沙四散逃命,阵型当即溃散! 从峡谷中逃出来的夏山军望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眼神不由得发直。 燕军已经乱成一片,被七星军骑兵如砍瓜切菜疯狂屠戮,这一刻但见战场上飞尘漫天,燕军士卒哭爹喊娘疯狂溃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当夏山军残余兵力全部从峡谷中退出,败局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扭转。 七星军紧随而出,这一次不止是陆沉操练出来的三千战兵,还有林颉带领的帮中元老,乃至于所有生活在山里的老少爷们,但凡学过几手功夫,或者有一把子力气,都拿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武器,跟随七星军冲出峡谷,朝着夏山军和燕军冲杀而去。 宛如大河涛涛,浪卷九天。 浪潮之上,陆沉当先而行,亲率数百名锐卒死死咬着夏山军的旗帜。 在战场的另一个区域,林溪早已和尉迟归分开,两人各领一半骑兵,对已经胆寒的燕军不断绞杀。 挥刀砍死一名燕军将领后,她注意到北面的状况,便拨转马头带着兄弟们朝那边奔袭而去。 仆散嗣恩本来还想着依靠燕军稳住阵型,没想到出来之后看见的是燕军已经当先溃散,这时候他如何不明白大势已去,乌烈哈和桑迈等人在旁边大喊道:“将军,我等护着你离开!” 话音未落,前方马蹄声如雷。 林溪率军拍马赶到! 后方陆沉同样领兵杀至,两拨精锐将保护仆散嗣恩的百余景军围在中间。 仆散嗣恩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亲随越来越少,直到乌烈哈和桑迈相继阵亡,他不由得发出狼嚎一般愤怒且痛苦的喊声。 他双眼赤红望着前方那对并肩作战的年轻男女。 “啊啊啊!” 仆散嗣恩嘶吼着朝前冲去,挥刀斩向眼神冷峻的陆沉。 “砰!” 陆沉抬刀格挡,兵器相击擦出刺耳的声音,同一时刻林溪拧身而进,挥起那杆陪伴她多年、随她走遍大江南北的斩马刀,如一道旋风卷起无数飞尘。 林家刀法最后一式,风卷残云!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 少女这一刀用尽全身的内劲,微微发白的面庞上满是血污和汗水,刀锋落地之后她身形一个趔趄,下一刻便被陆沉扶住她的腰肢。 两人对望一眼,没有一字一句,却胜过千言万语。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们的默契,战场之上胜负已分,残余的燕景联军朝南面溃逃而去。 七星军挟煌煌大胜之势,一路往南追击,斩获无数。 欢呼声绵延起伏,天地之间山川如画! 207一眼万年 第209章207【一眼万年】 仆散嗣恩死后,燕景联军一溃千里。 李承恩、余大均、娄成元等统领,齐廉夫和董勉等山中元老,各领数百人往南追击,依照陆沉提前设置的路线,对燕景两朝的败兵穷追猛打。 许存沿路拼命收拢溃兵,然而李承恩亲领数百锐卒盯着他一顿狠揍,这位燕国东阳路的兵马副总管犹如丧家之犬,被追得狼狈不堪。 及至到了日暮时分,不知往南跑出去多远,许存才逐渐稳住阵脚,这时候他身边只剩下三千余人,而且丢盔弃甲形容惨淡,粮草辎重更是丢个精光。 许存想起当初进山时,自己统率两万余大军,又有景朝三千夏山军助阵,旌旗招展几近于遮天蔽日,何等威风霸气。 如今望着周遭一群神情惶然的残兵败将,许存当场红了眼眶,老泪纵横,无比凄惨。 他转身面朝北方,看着夕阳下的延绵山川,一时间难抑悲凉之感,猛地从腰间抽出佩刀,朝脖子上横切而去。 “总管!不可!” 万幸旁边的几名亲兵眼疾手快,呼啦啦围上来夺下他的刀,又纷纷劝道:“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不可舍我们而去啊!” “如今大军溃散于山中,还需将军主持大局,带我们返回封丘。” “还请将军珍惜自身!” 众人言辞恳切,许存逐一看过去,幽幽道:“回去?我军损失如此严重,本将还有什么脸面回去……” 众人只得继续耐心劝谏,半晌过后,许存抬手止住周围的声音,面如死灰地说道:“你们不必再说了,本将会将你们带回去,然后回河洛城接受朝廷的砍头之罪。” 气氛登时无比沉重。 山野之间秋风徐徐,却吹不散这群残兵败将心头的哀愁。 …… 陆沉不知道许存生出求死之意,实际上他也不关心敌军主将的想法,在仆散嗣恩被枭首后,这支燕景联军的命运便成为定局,没人可以扭转局势。 在安排好追兵的各项事宜之后,陆沉和林颉打了个招呼,在林溪的陪伴下返回总寨的住处。 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一点东西,然后便爬上床沉沉入梦。 山寨里热闹非凡,人人喜上眉梢,欢庆的气氛弥漫各处,陆沉并非是想要在这个时候故作姿态,他只是太累了。 从抵达宝台山那一天开始,他便不曾轻松过,帮助林颉解决七星帮内部的隐患、操练军卒并制定大方向的战略、提前做好力所能及的准备,每一项都耗费他极大的心力。 战事爆发后,他要推断敌人的策略、引导敌军进入己方的节奏、亲自领兵完成几次至关重要的冲锋陷阵、一次次把握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时机进而做出正确的应对,这些天他几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才能创造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奇迹。 七星帮的可战之兵满打满算加起来五千人,击败燕景联军两万五千人,其中还有夏山军这种闻名于世的剽悍之师,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了不起的大捷。 先后数战,七星军取得累计阵斩八千余人、俘虏四千余人的傲人战绩,斩获的战利品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切离不开所有帮众的奋勇果敢,更离不开陆沉竭尽全力、禅精竭虑的付出。 七星帮的帮众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人来打扰休息中的陆沉,所有人在经过那座院子附近时都会有意识地放轻脚步闭嘴不言,唯恐惊扰到陆沉的美梦。 没有人特意要求,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发的举动,每个人走过此处时脸上都是崇敬的神情。 陆沉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醒来时便见屋内光线柔和,大抵应该是下午。 他缓缓坐起身来,转头便看见床头柜子上放着一个盖碗,拿起揭开一看,里面是温热的清水。 陆沉心中一暖,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旋即下床穿衣。 来到门边看向外间,一幕安静又美好的画面落入他的眼中。 林溪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她今日穿着一件素白色的长锦衣,用深棕色的丝线勾勒出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素色缎带束着盈盈一握的腰身。 她梳着简单的桃心髻,仅戴几颗乳白珍珠璎珞,映衬出青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碧玉簪子垂着细细一缕流苏。她挺拔的鼻子之上是柳叶般弯弯的眉,鬓边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脸上泛着闲适的表情,嘴角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陆沉的出现,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颇为入迷。 陆沉顺势往下看去,瞧见封面上的“碾玉观音”四个字,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这是描绘爱情故事的话本,当初林溪在广陵城的时候,陆沉便经常寻摸一些好看的故事,让她消磨时光,没想到师姐从此养成了这个习惯。 笑声传入耳中,林溪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猛地转过头,看着站在门边的陆沉,眸中泛起点点星光,惊喜地说道:“师弟!” 陆沉迈步走过来,微笑道:“有劳师姐照顾我。” 林溪放下话本,起身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话说回来,睡这么久委实有些吓人,我本想让孙大爷来帮你把把脉,不过爹爹说你只是心血损耗过甚,好好睡几天便能恢复过来。” 陆沉亦有些好奇,便问道:“师姐,我睡了多久?” 林溪笑道:“足足两天。” 陆沉微微一怔,这未免太夸张了。 林溪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见他眸光清正面色红润,登时放下心来,柔声道:“你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厨房一直备着饭菜呢,我现在去让他们送过来。” 她转身欲走,陆沉却忽地伸手一拉,无比精准地握住她的手掌。 林溪心尖一颤,回头问道:“师弟,怎么了?” “吃饭不着急。” 陆沉轻声说着,然后稍稍用力。 林溪此刻有十几种法子将陆沉的手甩开,但她什么都没做,任由他将自己拉了回去。 两人之间相距半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林溪努力支撑着,终究敌不过陆沉炽热的目光,悄然垂下头,轻声道:“师弟……” “我马上就会和师父说明,然后让我爹准备礼单上门提亲,一应流程都不会少。” 陆沉认认真真地说着。 林溪轻轻应了一声,白皙的脸颊爬上一抹娇嫩的粉色。 “先定亲,但是暂时不成亲。” 陆沉又说道。 若是换做普通女子,恐怕会立刻有些不太高兴的反应,毕竟这种安排怎么看都有种不太靠谱的感觉,然而林溪不会那样想。 两人都是豁达爽朗的性子,从广陵城到宝台山又一起经历过无数艰险,同生共死这四个字早已刻进心底,因此对彼此都有着绝对的信任。林溪清楚陆沉这样的想法肯定另有深意,于是她努力按下心中的羞涩,抬头凝望着陆沉的双眼。 陆沉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温和地说道:“如今宝台山和广陵还隔着很远,中间还有伪燕的领土,我不能让你悄无声息地嫁进陆家,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来。另外,七星帮不能继续过着如此艰苦的生活,要借着这次的机会谋求一块更好的家园,如此你也才能真正的放心。” 感动瞬间涌上心尖,林溪痴痴地望着他,呢喃道:“好,都听你的。” 屋内一片静谧,两人似乎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陆沉望着林溪明媚又深情的眼神,不由得往前靠了过去。 林溪明亮的眼眸中泛起一缕紧张的情绪,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看着他的面庞逐渐贴近,感受到他热切的目光,便悄悄垂下眼帘。 她的唇带着一丝清凉的香味。 陆沉的双手微微用力,林溪便贴在他胸膛上,笨拙地迎着他的亲吻。 这一刻她想起去年在广陵城中的初见,夜袭回城时的悸动,清冷月光中的踌躇。 来安城中,陆沉筹谋战略,她红袖添香。 江华城里,陆沉隐晦表白,她满心喜悦。 离别时的伤感,重逢时的惊喜。 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岁月倥偬春去秋来,一抹思念的情绪悄然生长,直到成为缠绕心中的枝蔓。 这一吻仿佛穿越了时光。 直到陆沉准备叩关时,林溪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羞涩,伸出双手柔弱无力地推着他的胸膛,微微偏过头柔声说道:“师弟……” 陆沉并非急色的性子,只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后,他对很多事情看得更加透彻,不愿再踟蹰不前,再加上此情此景分外动人,因此一时没有克制住。 林溪终究面薄,他自然会尊重她的想法,便没有强行继续,只是微笑道:“师姐,好香。” 这四个字之间仿佛有停顿,但他说得比较快,又好像是连在一起的说辞。 林溪皱了皱鼻尖,很没有杀伤力地白了他一眼,岔开话题道:“我去让人将饭菜端过来,免得饿坏了七星帮的大功臣。” “有劳师姐。” 陆沉作揖笑道。 林溪亦轻笑出声,白嫩的手指在陆沉脸颊上点了一下,旋即转身离去。 208天下无双 第210章208【天下无双】 “哈哈哈哈哈哈。” 南齐淮州来安城,大都督府内响起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 萧望之手里捏着一封急报,目光始终停留在纸上,脸上的笑容久久未曾褪去。 堂内众将自然明白大都督缘何如此高兴,北边那个绿林帮派竟然被陆沉操练成一支精锐之师,将两万余名燕景联军打得落花流水,取得一场酣畅淋漓并且影响极其深远的大胜。 经此一役,七星军完全在燕国境内站稳脚跟,甚至可以带动其他绿林帮派纷纷举事,这些反抗势力定然会让燕国朝廷焦头烂额,进而影响到燕国南边防线的安稳。 这将是齐国边军兴兵北伐的机会。 一念及此,众将的表情不由得愈发热切。 去年战事结束后,陈澜钰调任京军主将、贺瑰和苏章分别接手新设的江华军和旬阳军,萧望之便对淮州各军的主将做了一番调整。 裴邃接替陈澜钰,任镇北军都指挥使。 段作章接替贺瑰,任来安军都指挥使。 飞云军宋世飞、泰兴军康延孝、坪山军龚师望等人维持原职,萧望之又从去年战事中选出两名表现突出的副指挥使,分别接掌盘龙军和广陵军。 除陈澜钰之外,淮州九军的都指挥使今日济济一堂,还有一位忝陪末座略有些局促不安的校尉,乃是锐士营的步军校尉鲍安,他是代表陆沉列席这场军议。 面对一众气势煊赫的军中大将,鲍安自然会有些紧张。 萧望之目光从信纸上移开,看向堂下这九位虎将,又想起远在北方的陆沉,心中顿生无尽的豪情壮志。 裴邃开口笑道:“想当初,陆兄弟带领商队从盘龙关经过,可惜我有眼不识高人,错过了和他结识的机会。要是当时能与他见一面,说不定我就能看出他的不凡,怎么也得将他留在盘龙军,助我多打几个胜仗。” 宋世飞与他相熟,性子又直接,便打趣道:“还好没让你得逞,否则大都督上哪找到如此年轻有为的晚辈。” 在不涉及正事的时候,萧望之对麾下众将比较宽厚,并不介意他们闲扯几句,更何况眼下这般值得庆贺的时刻。 众人笑谈一阵,萧望之轻咳两声,待他们安静下来后说道:“七星军已经站稳脚跟,接下来便是诸位奋勇争先的时刻。” 一句话便让众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宋世飞当即请战道:“大都督,末将愿率飞云军主攻青田城!” 当今天下大局,淮州是南齐北面的屏障,但青田城和涌泉关又是北燕东阳路的屏障,这两处要塞拿不下来,淮州军便无法北上反攻。 萧望之不疾不徐地说道:“今天召你们过来,是要告诉你们下一步的方略。我和陆沉商议过后,决定先将伪燕和景朝的目光吸引到沫阳路,让他们以为我军会效法去岁旧事,再来一次声东击西。” 贺瑰和苏章心中一振,这样一来岂不是意味着他们有了用武之地? 苏章毕竟资历较浅,故而贺瑰主动说道:“大都督,是否需要江华军和旬阳军在边境上弄出一些动静?” 萧望之从容地说道:“错了,们两军这段时间要低调一些,尽量做到风平浪静。另外,我和靖州厉都督有过联系,到时候你们可以和阳翟、盈泽二军保持步调一致。” 阳翟军和盈泽军同样是去年岁尾新设的江北军队。 贺瑰和苏章齐声应下。 萧望之看向另一边说道:“镇北、飞云和来安三军驻守来安防线,等候下一步指示。” 裴邃、宋世飞和段作章应道:“遵令!” 萧望之又道:“尔等需加紧操练军卒,切不可懈怠懒惰。待大战来临之时,若有人砸了淮州军的牌子,莫怪本督不讲往日情面。” 众人凛然,起身道:“敢不承命!” …… 北燕,河洛城,卓园。 萧军屏气凝神地站在堂下,眼中的担忧显露无疑。 此番剿贼之战在所有人看来都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且不说有三千夏山军坐镇,光是东阳路那边抽调出来的两万大军便有极大的胜算,毕竟他们的对手只是一个草莽帮派。 虽说七星帮在绿林中名声响亮,可是庙堂诸公又怎会将这群草莽放在眼里? 纵然山中地形复杂,燕景联军以数倍于敌的兵力优势碾压过去,荡平山中匪患只是时间问题。 联军惨败的消息传来后,萧军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大军进山才将将一个月的时间,仆散嗣恩、乌烈哈、桑迈、艺塞塔、商之荣和萧统元等将领接连战死,杜岷被烧成了废人,许存回到封丘城便一病不起,倒是最先被俘的温希光侥幸得以保全。 三千夏山军损失超过一半,最后只有千余人逃了回来。 燕军的损失同样很恐怖,总计两万两千人的大军,最终完好无损回到封丘城的仅有一万人出头。 简而言之,那个七星帮以几千名青壮的实力,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摧毁一万两三千人。 堂上,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谋良虎破天荒地劝慰道:“殿下,胜败乃兵家常事,仆散嗣恩那小子太过轻敌,此非殿下的责任。” 除他之外,此间还有庞师古、王安和王师道等燕朝重臣。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缓缓道:“七星帮和陆沉纵然赢了这一仗,他们也只能自困于深山老林,反倒是南齐边军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或者说,让陆沉北上本就是萧望之的主意,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在边境上做出一些举动。” 庞师古心中思忖,宝台山的惨败肯定需要人负责,如今仆散嗣恩已死,夏山军的几员将领皆已葬身山中,看来只能委屈一下许存,让他将事情扛起来。 至于庆聿怀瑾的担忧,此前众人已经讨论过,庞师古便道:“殿下,在萧望之看来,我们肯定会继续对七星帮用兵,不如趁势做出此等假象。一方面防止那些草莽趁机做大,另一方面说不定可以诱使萧望之主动进攻东阳路南部防线。” 此乃老成持重之言,庆聿怀瑾自然不会否决,轻叹道:“如此也好。”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关于这场败仗的善后、边疆防线的安排以及对绿林帮派的下一步对策,大致取得了共识,随后便先后告辞离去。 庆聿怀瑾走到廊下,凝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景色,眉尖深深地蹙着。 她终究还是小瞧了陆沉和那些江湖草莽。 虽然这场惨败不会让她就此失去信心,但毫无疑问在她心头狠狠割了一刀。 萧军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望着郡主殿下清冷的面庞,想要出言宽慰几句却又不敢开口。 沉默良久之后,庆聿怀瑾幽幽道:“将最近的事情整理成册,飞鸽传书报于父王。” 萧军心中一凛,垂首道:“是,殿下。” …… 北雁南归,又是一年深秋至。 从河洛城一直往北,经过河南路便可抵达泾河区域,渡河之后方为这片大陆真正的北方,亦是大景王朝掌控的疆土。 景朝疆域辽阔,若是算上东北方向的苦寒之地,总面积远在南齐之上,乃是当世第一大国。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和变迁,如今景朝设有五京十九路,并设立路、州、府三级官府。 景朝西面,原赵国的疆土内,有一座控扼东西要道的大城安肃,如今已被景朝收入囊中。 在南方还算温暖的季节,安肃城内却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城中最大气的府邸内,景军将官往来不断,主事文书脚不沾地,一派极其忙碌的景象。 从三个月前开始,景朝调集二十万大军发兵赵国,一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打下赵国七成的疆土,只有西南部十余座城池还在苦苦支撑。 指挥这场灭国之战的主帅便是景朝常山郡王、南院都元帅庆聿恭。 偏厅内,庆聿恭靠在椅背上,双手交错放在小腹的位置,双眼微闭听着下属的禀报。 其人面白短须,身量中等,看似并不起眼,既无萧望之那等威严气势,亦无厉天润那般雄伟容貌,仿若山野间一介无名农夫,轻易便可泯然于世人之中。 下属将那份来自南方的急报念完,庆聿恭并未睁眼,微微一笑道:“你妹妹这次算是遇上了一个难缠的对手,给了她一次难以释怀的挫败。” 厅中还有一名年轻男子,乃是庆聿恭的长子庆聿忠望,他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闷声道:“父王,妹妹从未受过这种委屈,要不要儿亲率一部南下?” “胡闹。” 庆聿恭并未动怒,只是淡淡批之。 庆聿忠望连忙请罪。 庆聿恭摆摆手,缓缓睁开眼睛,眸光深邃悠远:“赵国之亡已成定局,但是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却难,若不能彻底解决此间隐患,将来必然有反复之忧,你身为王府世子理应分得清主次。” “是,父王。”庆聿忠望垂首道。 庆聿恭抬眼看向窗外,感慨道:“这个叫做陆沉的年轻人了不得,要是让他毫无阻碍地成长下去,年轻一辈中谁能与之匹敌?怀瑾这孩子被我宠坏了,说不定还会在对方手上吃苦头。罢了,你写一封亲笔信给她,告诉她眼下只需要做三件事。” 庆聿忠望恭敬地说道:“请父王示下。” “其一,派兵封锁宝台山的西面和南面,同时与七星帮和谈,默许他们的存在,给予他们一些赖以生活的物资。只需要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山里,便可适当解除封锁。” “是。” “其二,关于燕国南部防线,不必理会萧望之和厉天润有何举动,派兵增援青田城和涌泉关即可。” “是。” “其三,将重心转移到燕国内部,派文人士子和门阀世家鼓动声势,推动我朝顺取之举。” “是。” 庆聿恭淡淡道:“下去罢。” 庆聿忠望便带着其他人离开偏厅。 庆聿恭轻咳两声,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巨型地图上,主体是疆域辽阔的景朝,西边赵国的十之六七已经变成景朝的疆土,再往西是孤悬大陆西北的代国,往南则是早已被景人渗透得七七八八的燕国。 燕国以南,便是仰仗衡江天堑偏安一隅的南齐。 中年男人眼中泛起一抹苦恼,悠然叹道:“陛下,老臣这把骨头恐怕早晚会死在征讨的路上,只盼大景铁骑可以早日席卷天下,铸就万世不易之基业。” 感冒又发了,请叫我“豆苗-黛玉二世”oo 209凤栖于梧 九锡广陵春雨209【凤栖于梧】河洛城,王氏大宅。 秋风入庭院,秋雨伴枯黄,渐起萧索清冷之意。 珠帘半卷,美人独坐,悬笔难书。 女子眉尖微蹙,神思凝重,一封原本可以轻松写就的家书不知为何迟迟难以落笔。 其实依照她和王骏的姐弟情分,再加上以前那些年的书信往来,写一封家书聊以问候本属寻常,然而经过那次族长兼宰相的王安耳提面命,这封信注定会带上几分古怪的意味,她打了十余次腹稿都觉得不太妥当。 丫鬟锦书迈着小碎步走进来,望向女子面前的那张纸,见纸上只有寥寥数笔,遂来到近前说道:“小姐,最近几天城里都快传疯了。” 王初珑心知她是想让自己稍稍放松,便将那支紫毫笔放回笔架上,转头问道:“何事传疯了?” 锦书难掩讶色,啧啧称奇道:“还不是东边的战事?两万多官军进山剿贼,居然接连吃了几个败仗,损失超过上万人。那个南齐陆沉真真不是普通人,居然能带着几千山贼取得如此惊人的战果,难怪朝廷会为他开出万户侯的赏格。” 王初珑自然知晓东阳路大军在宝台山惨败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件事会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连自己的丫鬟都能了解得如此清晰。 不对……这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故意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王初珑秀外慧中,兼之从小便在翟林王氏这样的顶尖门阀长大,对于人心鬼蜮阴谋算计有种近乎天生的敏锐触觉。 “小姐?”锦书见她陷入沉默,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王初珑醒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往后不要在人前议论这些事情。” 锦书虽不解其意,但对她的话极其信服,当即应了下来。 便在这时,一名大丫鬟来到门外,脆生生地说道:“小姐,老爷请你过去一趟。” 王初珑心中一动,淡淡应下旋即起身出门,穿廊过亭来到西边的积善堂,这里是她父亲王承的住处。 被大丫鬟引至书房,王初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房中仅有王承一人,并无其他人的身影。 王承年近五旬,在翟林王氏这一辈中年纪最长,王安虽以族长之身出任燕国宰相,在他面前仍然要毕恭毕敬执兄弟之礼。 其人面容清癯,满身儒雅隽永气质,神色温文尔雅。 他注意到王初珑观察的目光,便微笑道:“你叔父方才离开,不过今日喊你前来,确实跟他有些关系。” 王初珑垂首低眉,问道:“不知爹爹和叔父相召所为何事?” “先坐。” 王承指着对面的交椅让王初珑坐下,继续说道:“初珑,伱是个聪慧的孩子,我和你叔父本就没想过要瞒着你,毕竟一家人没有必要猜来猜去。上次你叔父让你和王骏通信,无非是想和南边保留一条沟通的渠道,可是如今看来,我们王家不能太过谨慎。” 这话便是直截了当地挑明了一些事。 王初珑却想得更深一层,王安此前已经说过这件事,今日他本可当面说得更详细一些,眼下他特意避开,说明有些话只适合父女详谈。 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微微一动,看向王承说道:“爹爹之意,我们王家要入场了么?” 王承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喟然道:“王家早已身处局中,何来是否入场?当年杨大帅身死泾河防线被破,我和你叔父就是否降景一事争执了许久。当然,事后看来他的决定很正确,如果王家没有及时暗中归顺景朝,便会像其他几大世家一般身死族灭。可是话说回来,我们终究是齐人身份,现在假借燕朝的官身还能骗骗自己,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景朝彻底吞并北地,将来就再也没有反正的机会了。” 这番话可谓极其坦诚,没有丝毫遮掩之处。 王初珑心中稍稍熨帖,她并不抗拒为家族做些事情,前提是长辈们没有将她看做一颗棋子。 一念及此,她柔声说道:“想来爹爹和叔父也是因为这两年南齐边军的强势表现,因而有了改弦更张的想法?” 王承终究是古朴端方的君子性情,闻言不由得老脸一红,叹道:“倘若南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们王家纵然想做些什么也无从入手,毕竟相较于王朝更迭,自家的前途和命运更加重要。如今南边屡战屡胜,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大帅暂且不提,光是那个名叫陆沉的年轻人,就让景朝的骄兵悍将吃苦不迭,而眼下正是他们逐渐崛起的时刻。” 王初珑微微颔首,沉静地说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王承道:“便是这个道理。” 王初珑心下权衡片刻,缓缓问道:“不知爹爹需要女儿做些什么?” 王承搓了搓手,略显为难地说道:“我和你叔父商议了几天,大致有几种预案。其一是暗中帮助七星帮,那群绿林草莽如今在陆沉的操练下已经成为一支不容小觑的军队,且扎根于大燕腹心之地,将来必然还有极大的用处,这一点也肯定是萧望之的目的所在。” 王初珑忖道:“爹爹,女儿听说那位庆聿郡主对江湖草莽势力颇为关注,叔父若是想从七星帮入手,行事必须小心谨慎,避免在翻脸之前被对方抓到马脚。” “这是自然,你不必担心,咱们王家在河南路一带根基不浅,哪怕只是暗中松一松,七星帮在山里的日子就不会很惨。” 王承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其二,那陆沉如今还留在宝台山里,但是他总得回南齐边军。先前他北上的时候无人注意,现在他已是庆聿怀瑾和庞师古的眼中钉,各方势力无不欲杀之而后快,再想悄无声息地穿过东阳路回到南齐怕是不易。在这件事上,我们王家也可以暗中出力助他一程。” 王初珑沉吟道:“爹爹,如果这件事需要女儿给王骏写信,再让他传信给陆沉,这一来一回路途太过遥远,恐怕会耽误正事。” 王承怔住。 他和王安商议的结果便是让王初珑再写一封信告知王骏,再通过王骏取信于陆沉,否则王家人直接找上门去,陆沉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 万一王家挖好陷阱等陆沉跳,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他们才准备让王骏和王绍那对同宗父子做中间人,可王初珑的话切中要害,这个法子需要很长时间,不一定来得及。
王承不由得尴尬地笑道:“应该来得及吧?陆沉一时半会肯定无法离开宝台山,毕竟那支七星军的生死存亡都系于他一人之身。” 王初珑摇摇头道:“爹爹,其实这件事不需要如此复杂,若真想取信于陆沉和他背后的萧望之,我们只用拿出一样东西。” 王承连忙道:“你快快说来。” 王初珑抬眼望着他,平静又果决地说道:“东阳路的地图和兵力布防图。” 王承心中一震,喃喃道:“你是说……献图?” “是。” 王初珑眼中泛起一抹清冷之色,继续道:“女儿这段时间分析过陆沉北上的缘由,他费尽心力扶持七星帮,甚至不惜来河洛城亲身涉险只为取得那些绿林豪杰的信任,无非是想在大燕腹心之地建立一片根据地,与南齐淮州边军遥相呼应,继而谋夺东阳路。献图之后,陆沉乃至萧望之自然会相信我们王家的诚意,不必靠王骏居中说项。” 王承起身在屋内踱步,神色愈发凝重。 王初珑安静地坐着。 片刻过后,王承沉声道:“兹事体大,我要和你叔父再商议一下。初珑,你与王骏的书信往来不必中断,至少可以做二手准备。” 王初珑便起身道:“是,爹爹。” 王承见她似有告退的想法,连忙岔开话题道:“你且坐下,我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王初珑道:“爹爹请说。” 王承返身落座,轻咳两声,略显迟疑地说道:“初珑,你今年十九岁了,前两年为你挑了两次夫婿,你都不太中意,为父不想勉强你,便由着你的性子来。只是女子终究要嫁人,更不必说咱们王氏大族这样的人家……” 王初珑闻言垂下眼帘,并无羞恼之色,亦无惊讶之意,仿佛她早就料到此事。 王承望着最疼爱的长女这般落寞形容,后面的话便有些无法继续说下去。 然而王初珑却主动接过话头道:“叔父之意,是想让我嫁给陆沉?” “这……”王承微微张开嘴,随即有些艰难地说道:“初珑,你莫要误会,你叔父本来是想等到合适的时候,将雪茹那孩子许给陆沉。这半年来我们打探过陆沉的底细,他家中情况简单,仅有老父一人,并无兄弟姐妹,陆家是淮州当地有名的富族,虽然比不上咱们翟林王氏,但也算是清白人家。最关键的是,明眼人都能看出陆沉在南齐军中前程远大,不仅萧望之待其如子侄,南齐皇帝对其也颇为器重。” 他顿了一顿,勉强笑道:“再者,如今你也见到了,那陆沉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年轻俊彦,其人胆气和能力皆是不凡之选。倘若他和翟林王氏联姻,对他本人将来的前途大有裨益,以我们王家的根基和底蕴,想来也不算辱没了他。” 王初珑微微低着头,轻声道:“既然叔父提议雪茹妹妹,爹爹为何要反对呢?” 王承默然片刻,缓缓道:“雪茹那孩子性情飞扬跳脱,你叔父和叔母太过娇惯了些,真要嫁给陆沉那等军中男儿未必是好事。你从小便聪慧内敛,又知大体懂进退,若真能和陆沉共结连理,必然会是琴瑟和鸣。初珑,为父其实只想为你找一个好归宿,陆沉虽然眼下还是南齐武将,但和河洛城里那些膏粱纨绔比起来,他要强出太多。” 王初珑心中轻声一叹。 她对陆沉并无恶感,本就是天南地北不相干的两个人,过往对他的了解也只局限在她比较感兴趣的大事里,自然从未想过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又是否符合自己意中人的形象。 然而她也知道对于翟林王氏这样的顶尖门阀而言,族中未婚女子虽然可以享受到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优渥生活,却也必须承担为家族联姻的职责。 门阀世家想要屹立不倒,一方面要靠审时度势多方投注,另一方面则要靠子女联姻,打造出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当初王骏之父王绍归顺南齐,凭借一己之力为南齐拿下江华城,靠得不是他如何能言善辩,而是他依靠翟林王氏的福泽,和江华城守将孟智祥关系莫逆。 王承望着女儿沉默的姿态,心里不由得有些愧疚,虽然王安在这件事上不容置疑,但他依然不愿勉强自己的女儿,便宽慰道:“初珑,若你真心不愿,为父——” 王初珑抬起头,打断他道:“爹爹,说不定陆沉看不上王家女呢。” 王承失笑道:“看不上?傻女儿,虽然他的确前程远大,但是若能娶得王家女,他在北地做事便会有极大的助力。最重要的是,我的女儿性情温婉天资聪慧,又生得这般好的容貌,难道还配不上他?” 王初珑无奈地笑着,见他主意已定,便说道:“关于此事,女儿并无反对的权利,一切全凭爹爹做主。” “好,好,你放心,为父肯定会操持妥当。” 王承笑呵呵地说着,待王初珑告退后,他也立刻赶往兰雪堂。 燕国宰相王安看似在堂中看书,实则心神不宁,见王承到来后连忙起身见礼道:“兄长。” 王承摆摆手道:“自家兄弟何必多礼?初珑那孩子并未反对联姻之事,不过,经她提醒之后,我们先前的想法可能太繁琐了。” 王安请他落座,问道:“兄长此言何意?” 王承便将王初珑的看法简略复述,重点在于献图一事。 堂中一片寂静。 良久过后,王安悠然感慨道:“兄长,你我皆不及初珑的果断决然啊,若她是男儿身,必将是翟林王氏的雏凤。可惜。” 王承亦是一叹,随即问道:“你赞同她的想法?” 王安颔首道:“在我看来,南齐边军接连大胜,又有新增江北四军之举,如今萧望之让陆沉在宝台山弄得官军进退维谷,可见攻守之势逐渐转变,将来或有惊天动地的变化。与其等到将来形势明朗时再出手,不如现在提前向南边释放一些诚意。” 王承轻声道:“终究还是要小心一些,庆聿怀瑾和庞师古那些人未必真的完全信任我们王家,在变局到来之前要提防走漏风声。” 王安淡然道:“兄长放心,这件事我亲自派人去办。”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浮现一抹笑意。 书友们好,感冒还是比较严重,所以今天只有这一大章四千字,抱歉。 210山中我为王 相较于河洛城内的波诡云谲暗流涌动,宝台山里犹如明媚的春风拂过,处处洋溢着喜悦和欢欣的氛围。 在连续数的庆祝之后,七星军的将士们收敛心情,怀着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新一轮的训练郑 经过战火的淬炼,这支军队已经完全褪去草莽的桀骜不驯,尤其是在换上缴获后改造的甲胄和军械后,俨然便是一支军容严整令行禁止的精锐之师。 虽林颉是七星军名义上的大头领,但是这位武榜第一人对陆沉的信任和喜爱溢于言表,林溪等堂主对陆沉言听计从,更不必提军中将士们对陆沉发自肺腑的拥护,因此这支军队在某种意义上完全服从陆沉的领导。 在这个基础上,陆沉对七星军进行第二次改制。 骑兵五百人,由陶保春和席均两人分领,接受林溪的统一指挥。 步军三千人分为五部,在战事中表现出色的余大均、娄成元、楚铸、于汉源、郭必方等五人被陆沉任命为统领,又选出战功稍弱一档的十龋任副统领。 每部分为五队,各有队正及副队一名,皆是先前战事中勇猛敢战的有功之人,这样的安排没有任何人敢质疑。 这些统领和队正同样接受林溪的调派,其中余大均和娄成元两人被陆沉指派为军师,可在紧要关头为林溪出谋划策。 当陆沉宣布完这些决定后,场间数千男儿无不沉默而又不舍地望着他。 陆沉将李承恩等人排除在七星军之外,又为林溪打好扎实的基础,如此安排的用意不言自明。 望着面前那一张张神情恳切的年轻面庞,感受着风中凝重压抑的气氛,陆沉不免有些触动,随即将那股情绪压下去,朗声笑道:“都这样看着我作甚?一群大老爷们可别在我面前搞出哭唧唧的场面。” 场间依旧沉默,片刻后于汉源鼓起勇气喊道:“陆都尉,你要离开了吗?” 陆沉坦然道:“没有啊,难道你盼着我走?” “怎么会!” 于汉源急得脸色涨红,大声道:“我希望陆都尉可以留下来,带领我们杀光那些狗官!” “请陆都尉留下来!” 所有将士异口同声地高呼。 山风徐徐,喊声回荡在山野之间,经久不息。 林溪站在陆沉身后,凝望着年轻男子的侧脸,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着衣角,双唇紧紧抿着。 她比其他人知道得多些,也明白陆沉不可能一直待在宝台山里,实际上这半年来他已经为七星帮付出太多心血。 那一个个禅精竭虑的无眠之夜,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怎会苛求陆沉付出更多,她只是不舍即将到来的离别,不愿再和他各一方。 陆沉似有所感,转头看了一眼林溪,对她露出一个真诚且充满爱意的笑容。 望着这张遍染红尘依旧干净的笑脸,林溪心里的难受不由得减轻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柔顺的温情。 陆沉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前方的将士们,朗声道:“兄弟们,我现在不走,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是我终究会走,因为南边同样有事情等着我去做。这山里是你们的家园,同样是我的第二个家园,无论我在或者不在,我心里始终会有一个位置属于这里。” 众人无比严肃地听着。 陆沉前行几步,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大旗,上面的“七星”二字似铁画银钩,继而道:“在我离开之前,我会将毕生所学留下来,帮助伱们成长为世间最强大的军队之一。在我离开之后,我希望你们可以守护好这片家园,不知大家能不能做到?” 回应他的是一片片汹涌激昂连绵起伏的声浪。 “能!” “能!” “能!” “好,我相信你们不会食言。”陆沉微微颔首,随即神色郑重地下令:“继续操练!” 平地上再度恢复热烈昂然的气氛,却又显得格外井然有序。 陆沉和林溪并肩而行,朝不远处的山坡走去,林颉率着帮中高层站在那里,有有笑地旁观着。 见两人走了过来,山堂堂主董勉摸着脑门笑道:“陆都尉和大姐真是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 场间立刻一片死寂,唯有山风轻柔地吹过。 林溪清丽的面庞上泛起一阵羞恼,虽她和陆沉早已定下终身,无人时也曾有过亲昵的举动,但是毕竟没有公开确定关系,如何受得了被缺中调侃,即便这是善意的调侃。 她生气地盯着董勉,跺脚道:“董大哥,你什么呢!” 董勉微微张嘴,扭头看去,旁边齐廉夫和冉玄之等人尽皆扭过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登时觉得很委屈。 明明是帮主他老人家前段时间吩咐下来,让俺们想办法提醒一下陆沉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好像是俺犯了大错一般?
眼见局面陷入尴尬,陆沉笑道:“董大哥真会话,师姐如世外仙姝清雅高华,能够和她站在一起都是我的福气。” 林溪听到他在众人面前如此直白的夸赞,那颗心不由得剧烈地跳动,脸上的怒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想了想还是嗔道:“师弟,你不要和他们学得油嘴滑舌。” “是,师姐教训的是。” 陆沉笑呵呵地应下。 一个插曲就此平息,林颉看向陆沉的眼神愈发满意,温和地道:“燕军大败而归,接下来会不会有更加凶狠的围剿?” 谈及正事,众人都严肃起来,林溪亦收敛心神,认真地打量着陆沉的侧脸。 陆沉稍稍思忖,摇头道:“不会。根据我们掌握的消息,眼下景朝正对赵国用兵,虽然谈不上自顾不暇,但肯定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关注绿林。燕国的情况更不好,他们需要应对大齐边军的压力,江北、沫阳和东阳三路都需要囤积重兵守御边界,短时间内拿不出足够的精兵再度进山。” 众人信服地点头,陆沉便继续道:“经过先前那一战,至少可以为我们赢得半年到一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在我看来,要不了多久便会有燕朝使者进山,重启招安之谈,而且这一次他们会直接开出更加丰厚的条件。” 林颉唇边微露讽意:“重启招安?” 陆沉微笑道:“他们对外是招安,实则就是和谈,目的便是想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山里,不要进入繁华富庶之地打家劫舍。” 众人闻言皆笑,七星帮虽是绿林草莽,打家劫舍的事情做得还真不多,一方面是冉玄之执掌的林堂聚财有道,在外面暗中控制了很多产业,另一方面则是林颉对帮众的管控力度很强,不允许他们伤及无辜平民百姓。 林颉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意味深长地道:“所以我们应该虚与委蛇,等到关键的时候出兵南下,直取东阳路燕军的后背?” 其实这也是一众高层的想法,陆沉此番北上帮助七星帮站稳脚跟,抛开他和林家父女的私交,最重要的原因肯定是南齐淮州边军渴望得到一股助力。 陆沉没有多想,直截帘地道:“不能。” 林颉微微皱眉道:“你莫要多想,帮中自我以下都不会反对这样做。” 阴堂堂主齐廉夫颔首道:“陆兄弟,如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该我们舍命的时候,我们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陆沉感激地笑笑,随即道:“因为我的缘故,燕国朝堂诸公肯定不会真的信任七星帮。无论我们是否出兵南下,燕国东阳路都必须留一支大军在封丘一线驻守,这便已经达成了萧都督的目的。这一仗我们赢得酣畅淋漓,但兵力还是太少,拢共只有几千人,万一折损在正面战场上,七星帮的基业便将毁于一旦。” 他得极为诚恳,林颉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点头道:“你的也有道理,那在你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陆沉从容地道:“接受燕国的招安,但是自成一体,不允许他们将手伸进来。在这个基础之上,师父可以尽可能地敲燕国皇帝的竹杠,官位也好,粮草也罢,但凡是咱们可以用得上的东西,千万不要心软脸薄,能要多少便要多少。” “还能这样?”董勉吃惊地问道。 陆沉眼中浮现一抹傲然之色,笑道:“两万多大军进山被我们吃掉一半多,你猜他们还敢不敢再来一次?在外面开阔地作战胜负难料,可是在这茫茫群山之中,燕军凭什么战胜我们?当然,如果景朝愿意放弃将要到手的赵国领土,或者驻守在河洛城的数万主力放弃对燕朝的掌控,来山里跟我们躲猫猫,那我肯定不会这般笃定。” 冉玄之忍不住赞道:“陆兄弟的眼界果然与众不同,虽然你年纪还轻,但是看待局势的高度远远胜过我们这些草莽。” 陆沉谦逊地道:“冉大哥,我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判断,根源在于咱们这一仗打得漂亮,兄弟们尽皆悍不畏死,一战打出了威名,让燕朝君臣不敢再等闲视之。到底,在这乱世之中,自身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底气,没有实力作为基础,口才再好也只会惹人笑话。” 众人皆颔首附和。 林颉望着这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眼中飘起一抹复杂的情绪,问道:“那你准备何时启程南下?” 此言一出,林溪心尖猛地一跳。 仿若心有灵犀一般,陆沉转头望着她,眼中柔情满满,旋即对林颉郑重一礼,恭敬地道:“师父,我有一个请求。” 不知为何,林颉忽地有些紧张,这对他来是极其罕见的情绪,便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直便是。” 陆沉轻吸一口气,坚定地道:“我倾慕师姐已久,恳请师父将师姐许配于我!” 清风如雾,落在林溪眼中,泛起一层浅浅的光华。 211逐鹿之心 第213章211【逐鹿之心】 山坡之上,俨然一副众生画卷。 林溪偏过头望着远处正在刻苦操练的将士们,耳根已然泛红,眼中秋水盈盈,既羞涩又有幸福的喜悦。 董勉等一众绿林大豪满脸堆笑,恨不能上前朝陆沉的肩膀锤两下,道一声你小子总算开窍了。 林颉望着躬身行礼态度坚定的陆沉,面上带着微笑,心中却长长舒了口气,旋即上前几步扶着陆沉的手臂,温和地说道:“不必多礼。” 陆沉直起身来,再度恳切地说道:“还请师父成全!” 这个时候他当然不能说自己和林溪早已两情相悦,纵然这是事实,他也不想流传出去让旁人非议林溪的清名,因此做足了求亲的姿态。 林颉看了一眼站在那边的女儿,唤道:“溪儿――” 林溪垂首低眉,轻声道:“爹爹做主便是。” 其实陆沉此举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规矩,从来没有人自己提亲,且不说他家中还有老父亲,哪怕他孑然一身,也应该找相熟的长辈上门提亲,如此方为礼数。 只不过场间这些绿林大豪显然不会在意繁文缛节,林颉也只是象征性地询问林溪,他怎会不知道女儿对这个年轻人早已芳心暗许。 如今水到渠成,他便笑着点头道:“好,我答应你的请求。” 陆沉一礼到底,朗声道:“多谢泰山大人成全!” 林颉不由得发出一阵豪迈的笑声,旁边董勉和齐廉夫等人亦是连声道喜。 “恭贺帮主喜得佳婿!” “依我看来,也只有陆兄弟配得上咱们的大小姐!” “我就说嘛,陆兄弟和大小姐乃是天作之合!” “不知何时能喝上二位的喜酒?” “帮主,我马上让人去选定黄道吉日!” 一派喧闹之中,陆沉转头望着林溪,二人目光交错,顿生沧海桑田之感。 林颉摆摆手,众人便安静下来,他望着陆沉说道:“我与你父亲知交莫逆,想来他也会赞成这门婚事,不过此事终究要同他说一声,总不能老爹尚不知情儿子便成亲了,这样做很不妥当。” 陆沉颔首道:“泰山所言极是,我是想着先将亲事定下,等返回淮州后禀明家父,待明年走完一应仪程,然后请师姐风风光光地嫁过来。” 林溪轻咳两声,脸红红地告退――陆沉的行事风格简直比绿林中人还直接,她实在是不好意思继续听下去。 林颉允准,随即带着陆沉和其他人返回议事厅。 众人落座之后,林颉继续着先前的话题说道:“明年?这话里似乎藏有深意。” 此间并无外人,陆沉自然不会藏着掖着,坦然道:“如今七星帮自保无忧,但和淮州之间还隔着燕国的东阳路,我总不能让师姐悄无声息地过去。今年淮州军和朝廷一直在筹备北伐需要的粮草军械,明年一定能拿下东阳路,届时宝台山和淮州便可连成一片。” 众人逐渐回过味来,望着陆沉的目光中多了敬重和惊叹。 陆沉又道:“山中虽然易守难攻,可终究生活艰苦了些。等到东阳路收复之后,师父可以在南边选一块地方安置帮里的老弱妇孺,山里则继续保留守御寨堡,以作东阳路西北和北边的屏障。如此一来,七星军仍旧掌握在泰山和师姐手中,还可以进一步招兵买马不断壮大。” 这下连林颉都不禁动容。 陆沉的考虑如此深远且周全,委实超出他的意料。 齐廉夫想了想,正色道:“陆兄弟,既然你有这样的打算,那么在淮州军北伐的时候,我们七星军理应出手相助。” 林颉颔首道:“廉夫言之有理。” “计划赶不上变化。” 陆沉无奈地笑了笑,继续对众人讲述他最初的谋划,也算是对这一战的简略总结:“在燕军进山之前,我的预想是分为三步走,第一步引诱敌军入山并且降低他们的戒心,第二步通过游击战取得小规模的胜利。这套方案的重点在第三步,待两边形成僵持之势后,通过拉长战线和拖延时间,持续不断地消耗燕国的实力。” 他站起身来,走到墙边的木板旁抬手划出南北两条线,说道:“我预计僵持的时间会维持在三个月左右,入冬之后燕军的辎重压力会更大,而那个时候淮州军也已准备妥当,一南一北同燃战火,燕国必然难以为继。只是没想到……兄弟们如此生猛,而燕军又太过脆弱。” 说到这儿他耸了耸肩,笑道:“如今燕国不可能再发兵进山,他们只会一门心思关注着南方边境,七星军若要强行进逼东阳路也不太现实,毕竟我们兵力相当有限。故此,现在对于我们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休养生息继续壮大自身,战事不必急于一时。” 众人听懂之后也都笑了起来。 林颉意味深长地道:“这般说来,都怪燕军不中用?” 陆沉点头道:“大抵如是。” “凡事欲速则不达,你的决定更加稳妥。”林颉面露赞许之色,又道:“所以按照你的意思,我们接下来只需要和燕国朝廷谈条件,尽量多拿一些好处,然后在山里老老实实地修炼内功。等明年淮州军竖起北伐大旗,我们再伺机配合?” “不止于此。” 陆沉看向凝神静听的冉玄之,微笑道:“冉大哥,奇火和火雷的配方你还记得吧?” 冉玄之振奋地说道:“自然记得!陆兄弟你放心,除了帮主之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些工匠也不知全貌。” 这番话登时引来其他堂主的不满,只不过当着林颉的面不敢鼓噪。 陆沉道:“奇火其实不怎么划算,而且山中草木旺盛,万一不小心引发山火会很麻烦,除非是在南边峡谷那种极其特殊的地形,因此我不建议多做,只需要保存一些原料,紧急时刻可以拿来震慑敌人。但是火雷不同,将来的战事中会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所以还请冉大哥多去寻找一些老工匠,可以多给一些报酬,哪怕供养他们的家人也值得。” 冉玄之问道:“找工匠继续研究火雷?” 陆沉道:“这是一方面,我还有一些想法要靠这些能工巧匠来实现。” 冉玄之郑重地点头道:“好,此事交给我便是。” 林颉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微微一动。
众人又谈了一阵便相继告退,最后厅内只剩下新鲜出炉的翁婿二人。 “陆沉,陪我走走。” 林颉语调温和,当先朝外面走去。 两人漫步于午后的山寨内,一路来到南边的山门,前方可以看见那条蜿蜒的峡谷,依稀可见战事的痕迹。 这位武榜第一人的肩膀辽阔如山,他凝望着渐落枯黄的山中景色,悠悠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北上之前应该和萧望之约定好了,你带着七星帮挫败燕军继而袭扰东阳路后方,他顺势起兵北上攻打边境要塞,又有靖州厉天润作为策应,燕国必然首尾难以兼顾,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毫无疑问,陆沉方才的解释虽然说服了其他人,却没有骗过林颉。 陆沉并不意外,他原本就没想过要瞒着这位泰山大人,只是有些事没有必要告知旁人,因此坦诚地说道:“因为七星军需要时间沉淀,如今景朝还腾不出手对付南边,燕国自顾不暇且重心放在边境上,对于七星军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时机。” 林颉道:“可你是南齐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是南齐皇帝敕封的山阳县男,论理你应该将南齐的得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哪怕七星军打没了,只要能够帮助萧望之达成目的,你都应该这样做――莫要误会,我并不怀疑你对溪儿的真心。” 陆沉双眼微眯,同样望着前方,缓缓道:“师父,你如何看待杨光远杨大帅?” 林颉微微一怔,转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的侧脸,脸上渐渐泛起笑意:“杨大帅是真正的圣人,当年齐国的朝堂上,他的存在让那些昏君佞臣无所遁形。” “没错,家父也是这样说。” 陆沉点了点头,随即转头迎着林颉的目光,认真地说道:“可是我不想成为第二个杨大帅。” 这句话未免有自夸之嫌,毕竟杨光远除了忠耿之名,最让世人赞叹的是军事上的才华和天赋,如今陆沉虽然也有着不错的表现,但距离杨光远那个层次还差得有些远。 林颉却没有因此嘲笑陆沉,他品味着这句话的深意,感慨道:“好志气,不愧是让溪儿中意的男人。只不过,你终究是南齐的臣子,那位皇帝陛下似乎要不断加恩于你,等到你拥兵自立那一天,你不怕天下人对你口诛笔伐?” 陆沉平静地说道:“我去过京城见过天子,平心而论他是个不错的皇帝,虽然处境很艰难,仍旧想着为边军将士做些实事。但他身体不太好,几个皇子又不成器,万一哪天他驾崩了,我不认为那些皇子能够扛起江山的重担。等到那一天,外有景朝虎视眈眈,内有门阀世族争权夺利,我们这些军中将领何去何从?” “保家卫国乃是军人天职,然而纵观煌煌史书,多是奸诈小人搅动风云。越是忠臣良将,越容易憋屈枉死,此例不胜枚举。当然,若是当今陛下能够长命百岁而且始终不昏庸,我未尝不能做大齐的忠耿之臣,可将来事谁能保证?与其将命运寄托在他人的宠爱,不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陆沉的语调很平缓,但眼神无比坚毅。 林颉轻轻一叹,缓缓道:“我没想到,你会对我如此信任。” 陆沉淡然地说道:“因为您和家父是过命的交情,又是师姐的父亲,如果连您都不信任,我还有什么必要谈论这些雄心壮志,不若早点回家继承家业,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富商子弟。” 林颉点头道:“这句话倒没说错。” 陆沉话锋一转道:“其实师父这些年也想过起兵造反,对吗?” 林颉失笑道:“确实想过,只是这段时间旁观你运筹帷幄,方知我以前那些想法宛如小儿玩闹。在练武这件事上,我自认天下第二,应该没人敢自居第一,但是在筹谋天下大势和练兵打仗这些事上,我和你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陆沉歉然道:“师父言重了。” “不言重,人贵有自知之明。” 林颉神色坦然,继续说道:“我倒没有想过称王称霸,只是不忿于官府欺压百姓,想着凭借一身武功杀出一片天,后来才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如今我年纪也不小了,已经到了知天命的时候,原本只想着能让帮里的老少过上好日子,没想到能够等到你的出现。” 陆沉没有刻意自谦,他冷静地说道:“七星军大有可为。” “确实如此,前提是由你来掌控。” 林颉微微一笑,随即饶有兴致地问道:“所以你是准备让七星军独立在齐军序列之外,在必要的时候再亲自接手?” 陆沉老老实实地答道:“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想先在淮州军站稳脚跟,手里掌握足够多的本钱,将来才有能力成为下棋的人,而不是棋盘上受人胁迫的棋子。” 林颉温和地说道:“有我和你师姐在,七星军永远不会改换门庭。” 陆沉恳切地说道:“多谢泰山大人。” “不过,我可不是没有条件。” 林颉眼中泛起一抹狡黠。 陆沉好奇地道:“您说。” 林颉悠然道:“七星帮虽然非我创立,但发展到如今可谓倾注我的全部心血,七星军这数千男儿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汉子。我将他们交给你,并非是无偿送给你,而是作为溪儿的嫁妆。换句话说,我不管你将来会勾搭多少女子,绝对不允许那些狐媚子动摇到溪儿的正宫地位,否则……” 这位武功境界深不可测、连尉迟归都亲口承认不是他对手的武榜第一人抬手轻拍陆沉的肩膀,笑道:“你好自为之。” 陆沉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脑海中忽然浮现厉冰雪的面孔,但是又觉得自己心思纯正,一心只有师姐,怎么可能招蜂引蝶? 他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自己的桃花运没那么旺盛,哪里会勾搭多少女子,因而朗声保证道:“泰山放心,小婿绝对不会做那种蠢事。” “你当然不会,但是将来贴上你的女子必然不会少――罢了,总之你心里记着我今日的话就好。” 林颉笑着说道,然后转身负手,优哉游哉地离去。 陆沉望着他巍峨的背影,想着若是被武榜第一人追杀,那应该会无比凄惨吧? 不过这一天肯定不会出现。 陆沉抬手擦了擦冷汗,心里如是默念。 王初珑人物卡已添加。 212皇图霸业谈笑中 九锡广陵春雨212【皇图霸业谈笑中】九月中旬,燕朝的使者悄然而至。 陆沉并未出面,一应交涉皆由林颉和帮中几位元老完成,不是他想偷懒,而是有意淡化世人眼中自己在七星帮的地位。 如今婚事已定,他和七星帮的纽带已然牢不可破,既然将来这里要作为一支独立的力量,那么他尽可能低调才符合蛰伏的策略。比如将来帮七星军索要好处的时候,他可以站在相对公允的立场理直气壮地开口,而不会动辄被人怀疑动机。 燕朝使者打着招安的旗号,提出来的要求很简单,其一是七星帮的活动区域不得扩大,只能维持在宝台山范围之内,无论是往西进入河南路,还是往南进入东阳路,都是燕国朝堂无法接受的举动。 其二是七星军归顺朝廷,接受燕朝枢密院的统辖。 在这个基础上,燕朝允许七星帮及军队的存在,并且可以给予一部分粮草,同时放宽对宝台山区域的封锁。如果七星帮不接受,燕国军队将对周遭的交通要道进行阻截式的隔断,并且随时都有可能再派大军进山围剿。 当然,最后那句话是谈判时常用的恐吓手段,如果燕朝真有那个余力,也不会灰头土脸地派使者来山里和谈。 林颉对此心知肚明,于是针锋相对地提出几项条件。 七星军以民团的形式存在,不会离开宝台山的范围袭扰其他地区,名义上归顺但是不会接受燕朝枢密院的管辖。 燕军必须解除对宝台山外围的封锁,同时补偿七星帮因为这次战事造成的损失,银两、粮草、铁器以及各种生活物资。 燕朝使者自然无法一言决之,谈了两天后便告辞离去。他需要回去向朝中大佬请示,林颉则表示山中粮食匮乏,如果半个月内没有确切的回复,七星军或许不得不被迫主动去外面找粮食。 虽说和谈不是特别顺利,但可以预见的是燕朝必然会答应林颉提出来的条件,因为眼下他们没有太多的选择,南齐边军蠢蠢欲动,景朝又在攻略赵国无暇南顾。 陆沉一边暗中关注着和谈的进展,一边利用这段时间为七星帮的发展打牢基础。 根据地的建设不能一蹴而就,尽管七星帮通过开山第一战站稳脚跟,接下来仍然需要投入大量的心血,才能将一个草莽帮派逐渐转变成扎实的地盘。 重点便是防御寨堡的体系构筑。 陆沉对这里的地形已经非常熟悉,基本上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山川河流以及各处要道,在他的指挥和统筹下,数万帮众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建设。 而在建设之前,首先要优化七星帮内部的架构。 “诸位兄弟,在经过帮主的允准以及和各堂主的商议后,我们决定对帮中各堂及分舵进行一些调整。” 宽敞明亮的聚义厅中,数十名帮中头领济济一堂,林颉自然高居帮主宝座,在他侧边有一块悬置的大型木板,陆沉站在旁边对众人侃侃而谈。 “林堂依旧由冉大哥担任堂主,主要负责咱们七星帮在外面的产业以及银钱往来。” “阴堂依旧由齐大哥担任堂主,内部改组为两处,一者设在燕国河洛城,一者设在景朝南京,重点在于刺探燕国朝堂和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动向。” 冉玄之和齐廉夫颔首应下。 陆沉看向神色憨厚的董勉,微笑道:“从今日起,山堂负责内部建设及物资掌管,有劳董大哥了。” 董勉正色道:“陆兄弟请放心,俺老董一定会用心办事。” 陆沉点了点头,又道:“风堂、火堂和雷堂合并,保留风堂之名,掌帮规奖惩和总寨护卫,由大小姐一人执掌。” 林溪的地位无人质疑,即便不谈她是林颉最疼爱的长女,光是这些年她在外面为七星帮打拼江山,以及无数次为七星帮出生入死的表现,再加上她如今愈发精湛的武功,便没人可以动摇她在帮里的地位。 哪怕现在林颉闭关,将帮主之位传给林溪,有董勉和齐廉夫这些实权派的支持,帮里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陆沉见所有人都表示认可,便继续说道:“七星军目前只需维持骑兵五百人和步军三千人的建制,由帮主和大小姐统率,与风、林、山、阴四堂互不干涉。这三千五百人暂时还不能脱产,在维持操练的同时也要为建设咱们的地盘努力。毕竟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小伙子,一把子力气可不能浪费。” 厅内响起轻松的笑声。 陆沉也笑了笑,回身在覆盖木板的白布上画出一个点,标明总寨二字,温和地说道:“兄弟们,这就是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西边有三座分寨,南边有四座分寨。表面上看这是一套完整的、有层次的防御体系,但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处,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多的兵力去防守。”
这番话出口后,角落里的几位落魄文人脸色便颇为难堪。 首当其冲的便是施海升。 其人虽然颇有穷酸文人的矫情作态,但也确实有几分真才学,至少那些分寨的修建完全依照古书所言之规制,如今被陆沉批得一文不值,他又怎能做到若无其事。 然而如今陆沉在七星帮中的地位如日中天,而且已经成为林颉的乘龙快婿,前几天才举行定亲之礼,得到帮里从上到下所有人的认可,又岂是他这个混口饭吃的幕僚可以相比,哪怕对方指着他的鼻子骂娘,他也得笑呵呵地应着。 陆沉自然注意到这个人尴尬的神情,话锋一转道:“当然,我不是说这些分寨修建得不好,而是数量上太多了些,只看到地形险要控扼交通,却没有考虑过实际需求的问题,犯了纸上谈兵的错误。话说回来,这些山寨本身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 施海升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浮现一抹亮色。 陆沉微笑道:“经过实地考察得来的资料,再加上我们目前的人丁规模,其实我们只需要总寨和两处分寨。西边的乌山寨和南边的破云寨,与总寨三足鼎立,既有地形险要的遮蔽,又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里相互支援,三寨一体,易守难攻。” 林颉插话道:“你的意思是,放弃其他分寨,重新修缮和加固这三座寨子?” “是的,师父。”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看向施海升说道:“施先生,这件事由你来负责谋划和监督,帮中兄弟负责执行,不知你有没有信心?” 惊喜来得太快,施海升脑袋有些晕,晃晃悠悠地起身,忐忑道:“学生……学生不才,保证不辜负帮主大人和陆兄弟的嘱托。” 陆沉淡淡一笑,郑重地说道:“给伱半年时间,记住要用修建军城的规格来做,两处分寨规模不必太大,一定要足够坚固和夯实。” 施海升稍稍清醒了一些,躬身一礼道:“学生必将竭尽全力,效死而为!” 这场大会之后,七星帮的青壮劳力们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建设运动。 林颉以及帮中元老主要负责和燕朝的谈判,经过连续几个来回之后,终于达成大方向的一致。 七星军接受燕国官府的招安,成为独立在燕军序列之外的民团,七星帮的活动区域被限制在河南路以西、东阳路以北,若无燕国朝廷的号令,七星军不得擅自进入其他地区——实际上即便燕国有调令,七星军也不会听从,双方只是形成脆弱的和平,这是七星军一场大胜拼出来的结果。 林颉得到一个团练使的官职,他把玩了官印片刻,就将其丢到犄角旮旯。 燕军稍稍放宽对宝台山外围的封锁,默许七星帮通过西面和南面两个方向与外界沟通往来,同时又补偿了一部分粮草,以此换得七星军老老实实待在山里。 冉玄之和齐廉夫各自忙碌,董勉带着近万劳力配合施海升修缮总寨和两处分寨。 虽然是深秋季节,山中却处处透着勃勃生机。 某个午后,陆沉带着帮中的农户和工匠研究改良耕作之法,讲得口干舌燥却又颇为欣慰,一转眼便看见林溪带着李承恩出现在不远处。 他跟那些朴实的山里人说了一声,转身朝那边走过去。 “师姐。” 陆沉笑吟吟地打着招呼。 林溪望着他身上的泥土,走上前帮他掸了掸,轻声道:“南边有信送来。” 陆沉微微一怔,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褪去,旋即抬眼望向李承恩,后者恭敬地说道:“少爷,萧大都督的回信到了。” “说来。” “依照少爷的提议,淮州军暂时没有发动北伐攻势,不过如今战前准备工作已经妥当,萧大都督让少爷立刻返回淮州。路线为斜穿伪燕东阳路,织经司和咱家的人手已经做好万全安排,少爷最多只需要半个月就能安全抵达淮州来安防线。” “行,我知道了。你去通知尉迟前辈,让其他人也做好出发的准备。” 李承恩领命而去。 陆沉转头望着林溪,久久未曾开口。 213不胜人生一场醉 九锡广陵春雨213【不胜人生一场醉】“如今山里人心思齐,只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沉淀,就可以打造成一支真正强大的势力。我知道,师姐你可能有些担忧,其实大可不必,有师父掌控大局,诸位元老和堂主们鼎力相助,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最近时常有绿林中人前来拜山,据我所知金沙帮、云浮寨和双虎帮都派人过来了,很显然那一战不仅镇住了燕国,还让那些江湖同道的心思活泛起来,毕竟没人愿意放下一地枭雄的身份去给官府当狗。关于和这些势力的交洽事宜,我和董勉、齐廉夫等人交代过,师姐若不愿理会这些琐事,让他们去招待就行。” “关于林堂和阴堂的具体细务,师姐不必插手,只要让他们每半个月呈报一份详细的汇总即可。山寨的建设方面,施海升虽然有些迂腐,且带着几分酸气,做这种监造工作倒还算适合,师姐只需要时常去走走看看就行。” “军队这边,骑兵可以时常派出去转一转,给燕国朝廷制造一些压力,但是不要跟对方发生直接冲突。步军一半操练一半干活,余大均和娄成元等人悟性上佳,假以时日必然能独当一面。” “还有……” …… 轻柔的山风中,陆沉絮絮叨叨地说着,略微有些杂乱无章,仿佛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像他平时那般精明睿智。 林溪与他并肩同行,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叮咛,不由得会心一笑。 陆沉的语调戛然而止,心中的担忧略微减轻,原本他害怕林溪因为不舍离别而心中郁卒,如今看来她应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虽然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你似乎忘记了,我才是师姐。” 林溪探出手臂,稍稍踮脚,伸手在陆沉的头上轻轻揉了揉,笑道:“师弟乖,师姐会照顾好自己的。” 陆沉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既有些放松之后的坦然,又有些乾坤倒转的奇异。 “来,我带伱去一个地方。” 林溪朝他招了招手,然后便向着西北面行去,陆沉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山门和总寨的一半居住区,径直来到总寨北边的山野间,到一片向阳的山坡处停下。 陆沉神情微凝,他已经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溪边走边说道:“小时候爹爹对我虽然很疼爱却也很严厉,娘亲明面上支持爹爹,暗中总会抽时间帮我舒缓经络调养身体。五年前娘亲因病过世,我在这里哭了很久很久,擦干眼泪后便外出闯荡江湖。此后只要回到山寨,我隔三差五便会来这里独坐半天,和娘亲说说话。” 这里葬着七星帮的故人,林溪走到山坡顶处的坟墓旁,将一朵野花放在墓碑下面,伸手轻轻触摸碑上镌刻的字,眼中并无哀伤之意,唯余温暖的底色。 陆沉凝望着墓碑,上前沉默地跪行大礼。 林溪并未阻止,等陆沉起身后,她站在墓碑旁轻声说道:“娘,你以前经常埋怨爹爹,怪他逼我练武,却从来不学女儿家的活计,担心我将来找不到一个好人家,只能从山里那些莽汉当中选择一个作为夫君。有几次我还和你起了争执,倔强地说大不了以后不嫁人便是,一个人难道就活不下去么?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的很不懂事呢。” “娘,他叫陆沉,是陆世伯的儿子,今年二十岁,不过比我小三天。女儿今天带他来见你,就是想告诉娘亲,他就是女儿选择的夫君。他不是江湖中人,武功也没女儿好,也不会咬文嚼字做读书人,可他懂得很多道理,尤其是带兵打仗特别厉害。这一次他来到山里,帮助爹爹打垮了几万官军,逼得官府低头和咱们和谈。” “他对女儿很好,对爹爹很好,对山里的每一位父老都很好,而且女儿相信,他将来一定可以带着我们离开深山老林,去富饶的土地过上安稳的生活。” “娘,请你不要担心,女儿会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 “娘,女儿很想你。” 虽然说到最后,她的语调略显颤抖,但她一直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陆沉静静地听着,待她说完之后,对墓碑躬身一礼,说道:“请泰水大人的在天之灵放心,小婿会照顾好师姐,不会让她蒙受半点委屈。” 林溪抬手擦了擦眼角,走过来站到陆沉的身旁,缓缓依偎在他的肩头。 秋风徐徐,人影成双。 夕阳西下之时,两人返回总寨,来到林溪居住的院落,不一会儿便有丫鬟准备好一桌丰盛的席面。 陆沉望着桌上放着的两坛酒,心中陡生豪气,潇洒地说道:“今晚我舍命陪师姐,咱们不醉不归。” 林溪忍俊不禁道:“你还是悠着点吧,万一喝醉了我还得喊李承恩把你抬回去。” 陆沉嘿嘿憨笑,状若无意地往里间瞟了一眼。 林溪白了他一眼,倒也没有真的介怀。
酒过三巡,林溪脸颊上增添了一抹粉色,眼神依旧清明平和,微笑道:“师弟,爹爹同我说过那件事,我已经劝过他了,你莫要当真。” 陆沉放下筷子,问道:“何事?” 林溪爽利地说道:“所谓正宫与否,我真的不放在心上。再者,将来你若是封侯拜相,肯定要和那些高门大族交际往来,我如何会做这些事情?我从小便在江湖中长大,见惯了生死无常刀光剑影。你真要让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扮做深闺妇人成日里簪花绣鸟,我肯定适应不了这样的生活。所以我对爹爹说了,那种身份于我而言并非荣耀,而是禁锢。” 陆沉温和一笑,摇头道:“师姐,这并非是师父的要求,也是我自己的坚持,不管将来怎么样,你的地位没人可以动摇。我不会用这个身份约束你,你可以继续做你喜欢的事情,比如现在这样,我和师父将七星军和帮里的大权交在你手上。身份是我对师姐的尊重和喜爱,不会成为你的禁锢。若是真到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那一天,我可以陪师姐游历江湖纵情山水。” 林溪的眼神愈发明亮。 她能从陆沉这番话里感受到由衷的体贴,如此便足够了。 至于纳妾这种事,她自然不会在意,别人暂且不说,林颉亦有几房妾室。 这个时代婴儿夭折率极高,为了血脉延续开枝散叶,稍微有点能力和地位的男子都会纳妾,更何况陆沉一脉单传,连个兄弟都没有,可以预见陆通肯定会为这个独子张罗这种事情。 不知为何,林溪忽然冒出来一句:“那厉姑娘怎么办?” 陆沉险些被酒水呛着,失笑道:“师姐,这话从何说起?” 林溪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莫非你忘了,你对我说过,她在南齐京城的时候对你表露过倾慕之意。” 陆沉放下酒盏,认真地解释道:“厉姑娘性情直接不擅虚饰,所以会说出那些话,但是在我看来那并非表露倾慕,而是以一种温和的手段斩断她心里的情愫。” “斩断?”林溪略显不解。 陆沉颔首道:“如果她不说,其实没人会知道,我也不可能自作多情往那方面去想,但是这种想法藏在心里难免会久久郁结。她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又点明不想因为儿女情长影响她在军中的事业,便是主动和我划清界限,以免猜来猜去最后不可自拔。” “原来如此。” 两人笑谈一阵,林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柔声道:“回去之后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打仗的时候别光顾着拼命,要知道有很多人记挂着你。” 陆沉点头道:“嗯,我会的。”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然夜色沉沉,桌上的两坛酒逐渐见底。 陆沉隐隐有了些醉意,但他心里清楚这次一别又将是大半年不见,因此最开始那句“舍命陪君子”并非戏言,如果林溪想谋一醉,他无非喝到醉倒便是。 然而当他准备让丫鬟取酒来时,林溪却阻止了他:“就到这里吧,酒醉伤身。” 陆沉揉了揉眉心,笑道:“那师姐早些休息。” 他双手撑着桌沿起身,才将将迈出两步,一支白皙的手掌拉住他的手腕。 扭头望去,但见美人略带醉色,眼中满是柔情。 陆沉怔怔地看着她,房间内一片静谧,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林溪牵着他的手,轻声说道:“这几个月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用拼命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你的付出。先前我说那些话,包括不在意正室的地位,并非是我自轻自贱,更不是我比那些深闺小姐还要矫情,只是娘亲从小便教我一句话,做人要将心比心。” “我辈江湖儿女,既然倾心一人,便不会稍有动摇。你此去千万里,再相见时或许人间风云变幻,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君心似我心,此生不相疑。” “师姐……” 陆沉伸手抚过她的脸颊。 林溪握住他的手掌,缓缓靠了上来,轻声道:“半年也好,一年也罢,我会在山里等你,等你来娶我。”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我不会失约。” 林溪主动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无声却温暖的拥抱。 良久过后,外面响起丫鬟若有若无的咳嗽声,两人才分开彼此。 陆沉略显尴尬地笑着,自然明白丫鬟是出于好意提醒,并未心生芥蒂,只看着林溪说道:“师姐,我走了。” “嗯。” 林溪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随即如妻子一般细心地帮他抚平衣领上的褶皱。 陆沉告辞离去,脚步略显虚浮。 离开小院时,他回身望去,但见溶溶月色之中,林溪浅笑嫣然,眉目如画。 第二卷【利见大人】完结,明日开启第三卷【风起河洛】。 214荣归 九锡广陵春雨214【荣归】时维晚秋,天气正肃。 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在来安城岁月悠久的城墙上,染出斑斑驳驳的沧桑痕迹。 进出城门的百姓川流不息,那群站在道旁的官员显得颇为惹眼,引来一片好奇的目光。 北门守城校尉郑思充凑到那个清癯文官的身边,毕恭毕敬地说道:“司马大人今儿怎么亲自来了?” 都督府司马黄显峰望着北边的官道,淡淡道:“本官奉大都督之命前来接人,郑校尉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郑思充愈发谦卑,听出对方的话锋便不敢再问,转而道:“末将让人去拿椅子和茶水,还请司马大人坐着等候。” 黄显峰摇头道:“不必。” 郑思充见状便识趣地退下。 不一会儿,远方出现数位骑士的身影,策马缓缓前行。 站在旁边的郑思充发现黄显峰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同时下意识地整理着官服,他心里不由得更加好奇。 这位黄司马乃是萧大都督的亲信,在都督府中地位不低,究竟是何人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莫非是朝廷来的大员? 不对啊,若是朝廷大员怎会从北边而来? 便在这时,那队骑士行至近前,黄显峰快步上前,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陆都尉再立功勋,本官奉大都督之命前来相迎!” 陆都尉? 郑思充抬头望去,只见为首的年轻骑士容貌俊逸气度凝练,顷刻间恍然大悟。 原来是锐士营都尉陆沉,郑思充自然知道这位军中新贵的大名,过往也曾远远见过一面,再想到黄显峰口中的“功勋”二字,他猛然记起一件大事。 近来北边的民乱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宝台山里一群山贼竟然击败了两万燕军,堪称举世震惊,莫非这件事便是陆沉的手笔? 一念及此,郑思充顾不得唐突,连忙带着一群士卒上前,恭敬地行礼道:“末将北门校尉郑思充,见过陆都尉!” 陆沉刚刚从马背上下来,闻言双眼微眯,打量了这个年轻的校尉几眼,微笑道:“郑校尉不必多礼。” 黄显峰目光略显怪异地看着郑思充,不知这家伙突然冒出来凑什么热闹,只是在这种场合也不便呵斥,便对陆沉说道:“陆都尉,大都督在府中等你。” 陆沉点点头,便牵着马和黄显峰迈步入城,李承恩等人则跟在后面。 黄显峰往后面望去,旋即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尉迟前辈?” 陆沉道:“回到淮州境内后,尉迟前辈说是去办件私事,要离开一段时间,后面他会直接来找大都督。” 黄显峰微微颔首,不再多问,由衷地赞道:“陆兄弟在北边指挥的这一仗十分惊艳,愚兄在听大都督说过细节之后,唯有五体投地四字可以形容当时的心情。二十多天的时间里,燕景联军两万余人就像是陆兄弟的提线木偶一般,实在是令人惊叹。” “黄大哥谬赞,此战主要是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再加上七星帮高手云集,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陆沉微笑带过,话锋一转问道:“这半年来家中情况如何?” 黄显峰听到他的用词,只觉心中更加熨帖,便答道:“如今镇北、来安、飞云三军驻守来安防线,坪山、泰兴、广陵三军则在后方整兵备战。双峰山西边,江华、旬阳二军枕戈待旦,随时都可以北上进军。咱们淮州九军,除了盘龙军镇守关隘,其余八军厉兵秣马,只待大都督一声令下便可举旗北伐。” 陆沉心中了然,对方应该是遵照萧望之的叮嘱,将淮州军的近况告知自己,以便他对淮州局势有一个十分清晰的了解。 黄显峰继续说道:“这大半年来陛下和右相排除万难,给淮州和靖州送来了大量粮草和军械,足以支撑我们打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 陆沉想起当初在京城时,天子和薛南亭对自己的承诺,不禁有所触动:“这般说来,北伐之战势在必行。” 黄显峰颔首道:“是的,现在就等陆都尉回来,大都督需要参考你的意见。” 陆沉并未过分自谦,他两次横穿北燕境内,去过河洛城逼死了陈景堂,带着几千绿林草莽硬生生击溃两万多燕景联军。如果再算上去年他全程经历的几场战事,如今淮州军内除了萧望之本人,比他更熟悉北燕朝堂、军队和地形的人寥寥无几。 约莫一炷香过后,陆沉大步走进都督府,李承恩等人则在前院等候。 后宅书房,萧望之将陆沉上下打量一番,满面赞许之色:“好,往北边走了一趟,磨砺得愈发精明强干,已有大将之风。” 陆沉抬眼望着这位年近五旬的淮州大都督,发现半年过去对方苍老了不少,唯独那双虎目精光熠熠,似有气吞山河之势。 他心有所感,上前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语调恳切:“多谢萧叔的提携和照拂。”
“关键是你自己争气。” 萧望之将他扶起来,微笑道:“坐。” 两人落座,亲兵奉上香茗便退下。 萧望之感慨道:“伱跋山涉水旅途辛苦,我本应该放你几天假,让你回去好好休养一阵,只是边疆局势箭在弦上,少不得要你再坚持坚持。” 陆沉从容地说道:“萧叔,这一路有赖织经司的妥善安排,其实也不算很辛苦,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我感觉各方面状态都没问题。关于北伐一事,只不知萧叔和厉大都督打算从何处入手?” 萧望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在最初的计划里,我们准备先在沫阳路进军,营造出去年那般声东击西的假象,然后让你带着七星军袭扰东阳路北部,在关键时刻急行军斜插涌泉关背后,同时淮州军主力全力攻打涌泉关。只要拿下涌泉关,青田城便唾手可得。” 陆沉平静地听着。 萧望之继续道:“后来收到你的急报,既然七星军暂时无法出山,那我们便修改计划,以虚虚实实之策开启北伐。大体说来,伪燕东阳路的青田城和涌泉关,沫阳路的雍丘、新昌和石泉等地,都在我们的攻略范围之内。”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些地名的具体位置,皆是北燕境内的战略要冲,拿下任何一处对北燕都能造成相当沉重的打击。 他思忖片刻,缓缓道:“沫阳路战线太长,最好还是将重点放在青田城和涌泉关。不过,伪燕肯定也明白这一点,他们选择和七星军和谈,便是不想分散精力,这两处的防守必然十分坚固。” 萧望之忽地轻声一笑,从大案上拿起一个硕大的信封,递给陆沉说道:“你先看看这个。” 陆沉接过打开,先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入手便知是地图。 他将地图摊开,只看了几眼便神色微变。 “这……这是伪燕东阳路的地形图?” “没错,这张图绘制得相当精细,下了非常多的功夫。” 陆沉压制着心中的惊讶,仔细看着这张地图,喃喃道:“萧叔,难道你策反了伪燕皇帝?” 萧望之哑然失笑,摇头道:“这是你的功劳。” 陆沉渐渐平复心情,这份地形图肯定是燕国内部高层送来的,而且这个内应的地位肯定相当高,否则不具备绘制出这种精细地图的实力。 他抬头看向萧望之,试探性地问道:“王师道?” 萧望之没有故作玄虚,直接揭开谜底:“这是翟林王氏送来的礼物。” 翟林王氏…… 陆沉心里立刻浮现王骏这个名字,随即又摇了摇头,王骏只是旁宗偏支弟子,即便是他父亲王绍在翟林王氏也没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萧望之非常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因为先前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他也颇为震惊,因而微笑道:“翟林王氏这一代的家主王安如今是伪燕宰相,我大概能猜出他这样做的原因。像翟林王氏这种枝繁叶茂的世家门阀,本就擅长左右逢源,不会一直做伪燕乃至景朝的忠臣孝子。去年我们边军大胜,今年你又在北方颇有建树,王安显然是意识到天下大局在发生变化。故此,他这次投石问路是为了以后的转向做准备。” 陆沉亦笑道:“这些世家门阀还真以为自己有操纵棋局的能力。” “至少目前的局势里,翟林王氏的选择很重要。” 萧望之温和地修正他的观念,继而道:“但是这份礼物还不够关键,相较于东阳路全境,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敌人在边境上的兵力配置,若能策反一两名关键将领,必然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这也是我急忙将你喊回来的原因。” 陆沉何等机敏,当即便领悟他这番话的深意,于是抬眼望着对方,好奇地问道:“萧叔,王家想要我们付出什么代价?” 不知为何,萧望之忽地陷入迟疑,片刻后说道:“我已经让黄显峰整理好军情资料,他会送到你的住处。回去后,你先研究一下这些资料,争取尽快做出一份完整的北伐方略。有些事我实在不方便说,你父亲会告诉你。” “我爹来了?” 陆沉面露惊喜之色。 萧望之颔首道:“十日前便来了,他在你的住处等你。” 陆沉便起身告辞,他当然好奇萧望之那番未尽之言,不过对方已经将话挑明,他只好回去折腾一下老头子。 与此同时,城北那套宅院里,陆通在正堂来回踱步,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老爷,少爷进了都督府,估计一会就回来了。” 管事陆山满面喜色地近前禀报。 “嗯,知道了。” 陆通应了一声,旋即惆怅一叹,又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骄傲。 自己的儿子这般出色,究竟该如何是好? 215满面桃花 九锡广陵春雨215【满面桃花】“拜见父亲大人。” 光线明亮的正堂内,陆沉一丝不苟地行礼。 陆通连忙将他扶起来,观察片刻后说道:“瘦了些,也黑了些,不过吾儿还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陆沉坦然受着老父亲的打量,笑问道:“父亲近来身体可还安康?” “我一切都好,咱家的生意在淮州境内畅行无阻,在江南各地也有进展,只是担心你在北边遇到麻烦。先前得知你在河洛城弄出好大动静,往后可不许再这样了。你要知道那是河洛城,伪燕察事厅和景朝的高手藏龙卧虎,稍有不慎就会陷入险境。” 父子二人对面而坐,陆通一本正经地训示着。 陆沉历来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在老头子面前,心里总会生出几分柔软的情绪,因而老老实实地听着,又道:“是,父亲,我记下了。” 陆通见状便停止教训,关切地问道:“回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麻烦?” 陆沉淡然地道:“很安全,织经司和咱家的人安排得很妥当。父亲,我有件事要同伱商量,家里在北方的人手以及那些暗中的眼线耳目,我准备交给谭正和邹祖年他们打理。这几人随我去过京城和北边,足够忠心,能力也不弱。” 陆通直白地说道:“往后家中的事情你做主就行,不必特意来问我。” 陆沉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老头子即便这样说,暗中肯定会保留一些手段,这并非是不信任他,而是一个浸淫人心鬼蜮数十年的老手该有的谨慎。 叙过别情之后,陆沉决定直入正题,略显紧张地说道:“我先前让人送回广陵的信,父亲有没有收到?” 陆通笑吟吟地看着他,老怀甚慰地说道:“收到了,你和林溪那丫头本就是天作之合,你们结为夫妻再好不过。不过婚礼倒也不急,你们都才刚满二十岁,正处于给将来打基础的关键时期,稍微等个一两年都行。反正我和林颉如亲兄弟一般,你们又在山里定了亲事,就算皇帝老子也毁不掉这桩婚事。” 他的反应在陆沉的意料之中,毕竟当初林溪远赴广陵向陆沉传授武功,两个年轻人朝夕相处,陆通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只是这个“一两年”似乎略有些奇怪,陆沉便顺势说道:“父亲,如今北伐之战势在必行,我军必然会收复伪燕东阳路,届时淮州和宝台山将连成一片。我估计这大概需要半年左右,也就是说半年后我就可以迎娶师姐,不需要拖延太久。” 陆通搓了搓手,岔开话题道:“方才你去见萧望之,他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陆沉已经意识到老头子心里藏着古怪,又想起先前萧望之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那般为难,让这对久历风雨饱经沧桑的老兄弟难以启齿? 他倒能沉得住气,便平静地回道:“只聊了一些军事上的话题,还有,萧叔告诉我,翟林王氏向我们释放善意,似有改弦更张之意。” “就是这件事。” 陆通叹了一声,哭笑不得地说道:“王家另有所求。”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翟林王氏传承数百年,枝繁叶茂家大业大,想要调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总不可能没有任何要求便成为齐朝的内应。他们只是在左右逢源,并非是要做齐朝的大忠臣,否则当年就不会轻易投靠景朝。 在陆沉想来,王家需要南齐接纳,并且有切实的保证将来不会被清算,最好还能谋取足够的利益。 这件事显然光靠萧望之还不能决定,必须得到京中天子的首肯。 虽说陆沉现在已经站在台面上,可以参与边军在大方向上的决策,但他距离真正的权力中枢还有些远,眼下还没有资格参与到齐朝和翟林王氏的接触当中。 “父亲,王家无论想要什么,应该是萧叔和天子决定的事项,跟咱们陆家没关系吧?” 陆沉凝望着老头子的双眼,略带狐疑地问道。 陆通摇头道:“原本应是这样,但是王安提出来一个请求,他希望你可以迎娶王氏女。” 宛若一道闷雷凭空砸落。 任凭陆沉思绪敏捷见多识广,又有两世为人的经历,也想不到此处竟然有这般转折。 乍闻此言,他虽然还不至于失态,却也是面色古怪,缓缓道:“这些高门大族……千百年来始终跳不出那点门道。难道王安以为我必须得娶了王氏女,淮州军才能收复东阳路?又或者说,我娶了王氏女之后,她就可以左右我的想法?” “联姻一事,确是这些世家门阀维系势力进而盘根错节的不二法门。” 陆通悠然一叹,继而道:“只是我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不过后来经过萧望之一提醒,我倒也能理解那些人。你如今风头正盛,自身的能力无可挑剔,又有萧望之和厉天润摆在明面上的器重,兼之天子对你也是赞不绝口,你年纪又将将好,委实挑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陆沉失笑道:“这般说来,被他们看上是我的荣幸?” “我和萧望之自然不会这样想。” 陆通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不希望陆沉有任何误解,以为他们这些长辈要强逼着他去娶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随即解释道:“王家的姿态放得很低,他们对萧望之表示,当年翟林王氏被景朝兵锋所指,不得不低头臣服,但本心里绝非想要投敌,只是王家人口上千,若不顺从则有族灭之祸。如今他们掌握了一些权力,自然希望能重新归于大齐治下,可又担心将来会遭到清算。” 陆沉冷静地说道:“所以他们希望用这桩婚事多上一道保全的手段?” “是。” 陆通微微颔首,端起茶盏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天子赏识你倒在其次,关键在于你在边军中的地位,以及你和两位实权大都督的关系,这就决定了你将来必然会身居高位,而且连皇家都不会轻易动你。你和王氏女成亲,意味着陆王两家便是一体,这远比大齐朝廷口头上的承诺更有用。” 陆沉默然不语,王安的考虑倒也周全——只是并未考虑过他是怎样一个人。 陆通温言道:“至于这件事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翟林王氏在北地的根基很深,在民间的影响力尤大,甚至比王安明面上受人胁迫的宰相职位更重要。一旦你迎娶王氏女,你便拥有了一支底蕴深厚的世族力量,将来你无论想做什么,这股力量都不容忽视。”
“其次,这层关系确立之后,王家对我们边军的支持便不只是一张东阳路的地形图那般简单。不论是王安在伪燕朝廷所能掌控的力量,还是翟林王氏本身的实力,乃至于他们在北地经营数百年的人脉,都可以发挥出极大的作用。举个例子,当初江华城守将孟智祥被王绍劝降,让咱们的军队免去了很大的损失,而王绍只是翟林王氏的偏支。” 陆通一口气说完,神情依旧温和,最后解释道:“沉儿,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但是这种大事总得让你知晓,故此我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你。如何抉择,你自己决定就好,我们不会做出任何干涉。” “多谢父亲体谅。” 陆沉点点头,旋即问道:“王安打算将他的嫡亲女儿许配给我?” 陆通摇头道:“王安自谦说他的女儿有骄娇二气,因此准备将他的亲侄女,也就是他兄长王承的嫡长女许配给你。王承乃是文人习性不擅庶务,因此翟林王氏一直是王安掌权。王承的女儿名叫王初珑,据说知书达礼温婉善良,天资颇为聪慧。我让人打探过,这番评价倒也不算虚言,王氏女在北地的名声很不错。” “如果在两年之前,我或许会考虑接受王安的提议,不过现在——” 陆沉微微一顿,凝望着父亲的双眼,坦然道:“父亲,我在回来之前和师姐约定终身,转眼就去娶别的女子,这种事我做不来。莫说是王安的亲侄女,便是天子要为我指婚,我也会直言拒绝。” 陆通现在已经很了解这个独子的性格,但凡他决定的事情确实很难更改,于是微笑道:“傻孩子,你一辈子总不能只守着林溪那丫头,为父只有你这一根独苗,你总得为咱们老陆家开枝散叶。” 陆沉对此早有预料,坚定地说道:“我的妻子只会是师姐,这一点毋庸置疑。父亲,我明白你的好意,也知道迎娶王氏女对我的前途大有裨益,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除非王安愿意将他的亲侄女许给我做妾室,然而这可能吗?” 翟林王氏这种门阀世家的执牛耳者,怎么可能让嫡女给人做妾? 这种事做出来会被天下人笑话,除非陆沉是九五之尊,最次也得是亲王之爵,侧妃的位份才算对得起他们那张脸。 面对陆沉坚决的态度,陆通并未着急,似笑非笑地说道:“做妾室当然不行,王安拉不下那张脸。但这件事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你如今好歹是山阳县男,再立功劳还会加爵,平妻也是一条路嘛。” 陆沉失笑道:“平妻?那他可有的等了。” “但是我估计……王家不愿意一直等下去,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保证,王安这种老狐狸不会松口。他行事很小心,派来的人分明是死士,只有一张没头没尾的地图,我们没办法用这个去威胁他。” 陆通略微有些惋惜地说着。 他本来想说让陆沉先娶王家女,顺势帮助边军收复东阳路,在天子摆明了要重用陆沉的前提下,这桩功劳足以让他飞速擢升,这个时候再以平妻之名迎娶林溪,可谓两全其美之策。 但陆沉表现得很坚定,他只好将那些话收回去,以免这小子犟起来一条道走到黑。 陆沉自然清楚老头子的想法,平静地说道:“父亲不必烦心,这件事我自有打算,既不会伤害到师姐,也能顾全大局。” 陆通笑了笑,点头道:“好,你自己处理便是。” 入夜时分,陆沉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眼便瞧见宋佩眼眶微红地站在廊下迎接自己。 看着这张天然去雕饰的清丽面庞,感受着对方满怀牵挂的目光,陆沉心中亦有些感慨。 “少爷,你这半年过得可好?” 宋佩矮身福礼,语调微微发颤。 “我很好,你呢?在家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婢子一切都好,听闻少爷在北边又做出好大的事业,婢子打心底为少爷高兴。” 陆沉虽然在陆通和萧望之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其实他的确很疲惫,毕竟这个时代的旅途跟前世相比十分辛苦,于是和宋佩简单地聊了几句,洗漱过后便宽衣睡下。 躺下之后,一时半会无法入眠。 陆沉将双臂枕在脑袋下面,望着昏黑的头顶,眼神十分清亮。 他当然知道,从利益的角度考虑,迎娶王氏女仿佛是最优的选择,他在前世也曾听说过历史上有类似的故事。 对于一个逐渐升起逐鹿之心的年轻男人来说,翟林王氏代表的助力绝对不容忽视。哪怕现在七星军已经初露峥嵘,林颉是武榜第一人,和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世家相比,终究还是要弱了很多。 但实际上,这件事与他前世听说的故事有着本质的区别。 翟林王氏只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增加一些安全系数,并非是想要真的倾尽全力扶持他,如果将来陆沉陷入危险,王家必然会立刻抽身,想要他们雪中送炭无疑是天方夜谭。 这和王安本人的人品无关,而是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世家门阀一定具备的本能。 相较而言,不顾一切会来帮他的肯定是林颉和林溪,以及七星帮那些草莽豪杰。 当然,现在王家主动抛出橄榄枝,对于陆沉而言并非没有趁势谋划的空间,只看他如何操作罢了。 “宋佩,你说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哪个更重要?” “啊,少爷,这话从何说起?” 外面拔步床上,宋佩立刻回应,显然她一直没睡。 “没什么,睡吧。” 陆沉微笑说着,语气中带着宋佩不太理解的轻松和愉悦。 她想要爬起来看看,又怕影响了陆沉休息,便只好睁大一双眼眸,侧身望向里面那张床。 少爷这次回来确实比以前显得更加成熟稳重,越来越有大人物的气度和风姿,还好自己只是他身边一个小丫鬟,不用在意他是飞黄腾达还是一如既往。 她如是想着,唇边绽放一抹笑意,渐渐沉沉入睡。 216拿捏 九锡广陵春雨216【拿捏】来安城南郊,锐士营驻地。 在整个淮州军的序列中,锐士营的待遇首屈一指,与这些年地位最高的镇北军相差无几。 这座营地设施齐全,营房、武库、校场、食堂、澡堂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排类似于学堂的平房,每天都有将士们轮流进来上课。他们学的内容很简单,主要集中在读书识字这些基础的领域,经史子集或者诗词歌赋自然敬谢不敏。 这是陆沉特殊的要求,上半年他也会经常来给将士们授课,讲述一些深入浅出的故事和道理。 到如今整整十个月,当初成军之时陆沉的承诺皆已实现,比如锐士营绝对不会克扣军饷,无论将官还是普通士卒的饷银尽皆足额发放,这一点便足以让六千虎贲死心塌地。 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有从军的经历,早已习惯了军饷被上级克扣一部分,来到锐士营后一开始难免会认为那是陆沉收买人心的花招,第一次领饷银时虽然有些惊讶,心里仍旧不敢相信。 直到如今,所有将士对陆沉再无怀疑。 军队的战斗力便由此形成,无论主将如何舌绽莲花,都比不上将士们拿到足额的饷银,这才是奠定军心士气的基础。 除了饷银之外,锐士营在其他方面的待遇同样令人艳羡。 时间久了,外面自然会有很多质疑的声音,毕竟锐士营从组建到今天并未经历过真正的考验,没有在战场上取得令人信服的成绩。虽然有天子旨意和大都督帅令的支撑,外人不敢对锐士营做出实质性的挑衅,风言风语却少不了。 因此,将士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只盼北伐之战早日开启,他们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另一方面,锐士营的待遇虽好,操练同样极其辛苦。 在陆沉亲自制定的训练计划中,以步军三千人为例,他们每月可以休息四天,分别是初一、初八、十五和二十二日,其余二十六天里,平均下来每天都要保证最低两个时辰的训练量。 体能、力量、格斗、兵击,这些是个人能力的训练。 队形、旌旗、号令、阵图,这些是战场行军的训练。 乃至于读书识字、背诵军规等等,陆沉的训练手册并无奇诡之处,但每一项都做得极其扎实,要求更是无比严格,没有完成训练任务的将士无论军职大小,都会受到一视同仁的惩罚。 在陆沉北上的半年里,锐士营的操练一以贯之,而且萧望之会派人实地盯着,因此并未松懈懒怠。 如今陆沉返回淮州,从第二天开始便住进军营,很快便将这支嗷嗷叫的虎贲之师重新掌握在手心里。 校场上热火朝天,尘土飞扬,陆沉一队队看过去,眼中的欣慰难以掩饰,然后对身边的李承恩等人说道:“骑兵还是要多抽时间练习奔袭机动之法。将来的战场上,我们肯定会对上景朝骑兵,对方实力强悍经验丰富,硬碰硬不是上策,少不了迂回作战的时候。” 李承恩道:“是,都尉,我军在这方面一直有下苦功。” 陆沉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旁边一名年轻人,遂道:“行了,你们都去做事吧。王骏,带我去你的值房坐坐。” 李承恩等人当即告退,身形清朗的王骏眼中浮现一抹奇特的神色,侧身道:“都尉请。” 所谓值房只是四间相连的平房,王骏身为锐士营的文书,看似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七品小官,手中的权力却不小,掌管营中武库、粮草、军械以及一应案牍工作,身边也有数名书吏辅佐。 这个出身于翟林王氏偏支的年轻人对陆沉的信任感佩莫名,兼之自身能力又相当出色,将锐士营的营务及后勤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是在陆沉北上的这半年里,营中也未曾闹出什么幺蛾子。 两人迈步走进值房,王骏给陆沉泡了一杯茶,然后毕恭毕敬地坐在下首。 陆沉抬眼望着他拘谨恭敬的姿态,微笑道:“这么紧张做什么?你应知道我不是那种喜欢被人阿谀奉承的上官。” 王骏稍稍放松了些,汗颜道:“实不相瞒,都尉这次从北边回来,比先前愈发沉稳内敛,颇有不怒自威之势,下官不由自主地感觉到紧张。” “少来,伱可不适合做这种拍马屁的事儿。” 陆沉笑着摇摇头,又问道:“家中可好?” 王骏点头道:“一切都好,家父颇为记挂都尉,多次在家书中让下官代为问候。” “多谢令尊的关心。”陆沉一言带过,旋即意味深长地问道:“最近有没有北边寄来的家书?” 在陆沉决定来值房的时候,王骏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听到他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仍旧有些紧张,遂老老实实地回道:“有,不止一封,分别是王家本宗的家主和下官那位堂姐所寄。”
“我也是这样想的。” 陆沉淡然一笑,平静地说道:“翟林王氏给咱们的萧都督送来一份礼物,又将我牵扯其中,当时我便在想他们不可能忽略你,毕竟你如今是我身边的人,又和令堂姐自幼关系亲近。” 见陆沉将话挑明,王骏不由得轻声一叹,坦诚地说道:“都尉,下官本该主动告知此事,但是思来想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沉便问道:“为何?” 王骏道:“论理,本家决定靠向大齐,而且可以为边军北伐提供很大的助力,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其次,下官和堂姐历来交好,她若能和都尉这般俊杰结成连理,对她本人而言亦是良配。最后,都尉和翟林王氏联姻,对都尉将来的前程也有裨益。” 陆沉笑道:“既然方方面面都有好处,你又为何要犹豫?” 王骏凝望着陆沉的双眼,诚恳地说道:“因为都尉已经有了意中人。” 他在旬阳城的时候亲眼见过陆沉和林溪形影不离,也知道今年陆沉北上的缘由,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了解到陆沉果决坚毅的性情,因此才会迟疑不决。 陆沉目光微凝,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片刻过后,他温和地说道:“你有心了。” 王骏垂首致意。 陆沉随即说道:“其实先前我有一事不解,既然翟林王氏打算先联姻再出力,他们要如何安排此事?难道说伪燕宰执的亲侄女、翟林王氏的嫡亲大小姐,堂而皇之地从河洛城出发,敲锣打鼓地送到淮州与我成亲?后来想到你的家世,我便明白过来,多半令堂姐会假借你家的身份出嫁?” 王骏微微一怔,心悦诚服地说道:“都尉明见万里,下官实不能及也。” 陆沉笑着摇摇头,淡然道:“其实这件事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 王骏抬起头来,微露讶异之色。 陆沉继续道:“翟林王氏能够做出这样的表态,也算是看得起我陆沉,我对令堂姐亦无偏见。至于你方才所言我并不否认,在这件事之前我便有了意中人,然而平妻也好兼祧也罢,此事并非无解之局,终究只需要面上过得去即可。但是,有些话我希望你可以转达给翟林王氏。” 王骏正襟危坐,肃然道:“请都尉示下。” 陆沉道:“于我本人而言,翟林王氏是一个庞然大物,纵然陆家薄有产业,与王家相比仍然不值一提。在这个层面上,我本不该拿腔作势故作姿态。只不过,王家这次不是在和我陆沉做一笔交易,而是想要改弦更张重归大齐治下。既然如此,王安就应该明白,他不能一味想着高枕无忧再出力付出,世间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所谓世家门阀的生存之道,我大抵可以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接受。站在淮州边军的立场上,我不容许将士们的生死存亡寄托在一个世家门阀的观望上。换而言之,联姻之举并非不可行,但那是将来的事情。在我答应这件事之前,翟林王氏理应付出足够的诚意,以此换得大齐朝廷的重新接纳。” “当年事没人忘记,在大齐将要倾覆的危难时刻,翟林王氏并未施以援手,那时候王安正在陪景朝权贵走马观花,日子好不快活。如今时移世易,大齐重新崛起,数十万边军奋发向上,时局将有大变之际,王家想再次搭上咱们这条船,却又不想承担任何风险,如此殊为不智,而且太过看轻我边军男儿。” 陆沉这席话语调平静,却听得王骏冷汗涔涔。 望着眼前这位年轻都尉淡定的面庞,王骏陡然体会到一种无形且深重的压力。 虽说旬阳王家早在多年前便脱离翟林王氏,王骏和他的父亲也已诚心归顺大齐,但血脉相连终究无法割裂。 这个时候他如何不明白,陆沉这席话既是阐明心迹,也是对翟林王氏的警告和提醒。 一念及此,他不禁垂首道:“都尉言之有理。” 陆沉微微点头道:“左右逢源也好,见风使舵也罢,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我没有太严重的精神洁癖。只是对于翟林王氏而言,当年已经犯过一次错,如今要掉头向齐,首先要想的是如何弥补当年的错误,而不是稳坐高台,想着先给自己捞到数之不尽的保障和好处,再象征性地付出一些努力。” 王骏恭敬地道:“是。” 陆沉并非是在敲打他本人,便放缓语气道:“你将我这些话转告王安。希望他可以明白,翟林王氏的未来掌握在他自己手里,想要别人接纳他们,总得先拿出一点真东西。在这之前,妄谈联姻不过是一句笑话。” 他微微一顿,淡淡道:“没有翟林王氏,大齐边军一样可以收拾旧山河。” 王骏起身一礼,郑重地说道:“请都尉放心,下官必将如实转达。” 217巾帼 九锡广陵春雨217【巾帼】北燕,河洛城。 随着宝台山的草莽匪患摇身一变成为官府接纳的民团,这件事仿若就此风平浪静,朝野上下却氤氲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在去年之前,北燕对南齐一直具备战略上的优势,南齐淮州和靖州军只能坚守防线,无法逾越雷池一步。 然而当景朝撤回大军,将重心转移到西边的赵国,只在河洛城留下数万兵力掌控局面之后,燕军的真实实力便逐渐暴露,惨败接踵而来。 去年春天的淮州攻势,北燕东阳路损兵折将,后续更是被齐军戏耍于股掌之间,丢掉沫阳路近半疆土,陈景堂、张君嗣和陈孝宽等将帅接连被贬。 到如今,两万余官军竟然连一群山贼都拿不下来,被迫要和对方媾和,虽说朝廷打着招安的名义,明眼人却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城中权贵并不知道七星军的底细,也不清楚大山里的地形纵横交错极其复杂,在他们眼中那只是山匪蟊贼而已,结果官军近乎溃败,可见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 如果景军还在,又怎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或许在南齐官民看来,这样的想法过于荒唐,然而在有心人的鼓动之下,此说在河洛城内大行其道。 官军战力低下、朝廷官员昏庸、乃至天子醉生梦死不理朝政,类似的传闻甚嚣尘上。 至于这两年的惨败中景军亦有参与,这种事却被街头巷尾传播谣言的闲散汉子刻意忽略。 仿佛只要投入北边景朝的怀抱,这些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如斯暗流汹涌之中,有人为景朝皇帝鼓瑟吹笙,有人游移不定暗中观望,也有人空有一腔抱负却只能徒唤奈何。 当然,乱世之中总不会缺少先走一步的人。 王氏大宅,兰雪堂内清香袅袅,虽是十月中旬,此间依然温暖如春。 “看来我还是小觑了那个陆沉。” 王安幽幽开口,面上泛起一抹复杂的笑容。 他自然属于先走一步的那个人,陆沉还在宝台山里练兵的时候,他便准备向南齐释放善意,做好了及时转向的准备。 然而先走一步不代表一定能成功,他本以为那张东阳路的地形图送过去后,肯定会被萧望之视若珍宝,王陆两家联姻之举顺利成行,并且王家能得到很多的好处,继而与南边达成更多合作。 谁成想萧望之没有任何表示,反倒是王骏送来的密信仿佛一盆冰水浇在他头上。 坐在他对面的亲兄长王承皱眉道:“这是陆沉的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萧望之在故意拿捏我们,陆沉不过是个幌子。” 虽说若无意外的话,那个名叫陆沉的南齐武勋将成为他的女婿,而且他此前已经打探过此人的生平,王承仍然不觉得对方有这么大的权力,可以直接决断如此重要的事情。 王安起身为他添茶,这座厅里除了他们兄弟二人,便只有坐在下首安静听着的王初珑,丫鬟仆人尽皆被屏退,外面还有族中心腹高手把守,不会泄露只言片语。 清澈的茶水汨汨流动,王安把壶返身,淡淡道:“兄长对南边的局势还是不够了解。从去年陆沉忽然崛起开始,萧望之对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便明显与众不同,我怀疑这和陆沉的父亲陆通有关。当然,陆沉现在已经逐渐摆脱其父的庇护,无论是去年的数场大战,还是今年他在宝台山里的所作所为,都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王承轻叹道:“他年纪轻轻却这般难缠,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啊。” 或许是对陆沉太忠心的缘故,王骏在转述的时候没有做任何润色,将陆沉的原话一字不差地送到北边。 王安位高权重,王承乃是文坛大家,两人在北地皆有很高的名望,何曾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教训? 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 王安心里确实有些郁闷,不过他历来擅于隐藏自己的情绪,闻言便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不足为奇,兄长何必介怀?” “我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这些。” 王承笑着打个哈哈,状若无意地看了王初珑一眼,见她面色依旧恬静,这才放下心来。 王安微微一笑,缓缓道:“这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他的能力越强,便说明我们这一步走下去成功的可能越大。若是那种沉不住气或者见猎心喜的性子,将来必定会坏事。” 王承对此颇为认可,不过他心里藏着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此刻便顺势问道:“其实我不是很理解,你为何要走出这一步?” 燕军不是南齐边军的对手,这一点在去年便得到证明,但是景朝主力一直没有出手,这同样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等景朝完成对赵国的吞并,他们便可腾出手收拾南边。 在王承乃至这座河洛城里大部分权贵看来,南齐绝对无法抗衡景朝,河洛城也许很快就会换一个真正的主人,届时王家继续做景朝的座上宾有何不可? 故而王安决意转向让王承始终看不明白。
王安稍稍思忖,不疾不徐地说道:“主要有三点缘由。其一,南齐比我想象得更加坚韧,李端在那般被动的局面下居然能够稳住边军的实力,还能推动江北四军的增设,从这看来大有可为。南齐边军的实力也比我的推断更强,萧望之和厉天润这对名帅自不必提,像陆沉这样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也算得上名将种子。” 王承信服地点点头。 坐在下首的王初珑微微抬头,目光中显露几分好奇之色。 王安继续说道:“其二,景朝这些年推行暗中同化之道,的确有很多踏入官场和军队的年轻人对景朝心生向往,可是从民间的反应来看,北地百姓纵然对齐国没有好感,可同样不喜景朝。另外一点,难道兄长你没有发现,如今景军的实力下降得有些多,不复十五年前的天下无敌?” 王承微微皱眉道:“可是从北边的战事来看,景军的攻势几近于摧枯拉朽,赵国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最多只要半年的时间,景军便可平定赵国全境。” “赵国在十四年前便被景军吓破了胆子,撑到如今不过是景帝故意留着而已。” 王安一语道破真相,旋即感慨道:“这也是我想说的第三个原因,景朝皇帝的野心太大了。当年攻陷河洛城后,对于景朝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占据江北大地,但景帝不止想要这么多的领土。他扶持咱们这个小朝廷,又默许赵国苟延残喘,无非是想让景廉族人抓紧时间生儿育女,做好一统天下的准备。” 他竖起四根手指,继续说道:“十多年里,景廉族增加了四十多万户。这看起来很不错,但是仍然无法撑起景帝的野心。我这些年旁观景朝行事,大致摸清楚景帝的想法,他准备先取赵国再取代国,然后大军三路南下,将咱们燕朝的江北之地收入囊中。再之后,便是西取沙州七部,东进淮州一地,最后解决南齐一统天下。” 王承颔首道:“所以你认为他的想法不切实际?” “是的。” 王安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又稍稍调整坐姿,缓缓道:“摊子铺得太大,景朝内部肯定会出问题。这次他们吞并赵国易如反掌,接下来攻略西北的代国必然会碰上一颗硬钉子。对于一直走在扩张路上的景廉族而言,持续不断的胜利自然可以维持他们广袤的疆域,可若是在某个环节被卡住,这个庞大而又脆弱的帝国极有可能会分崩离析。” 王承悠悠一叹,感慨道:“听伱这般分析,我才知道盛极必衰四字并非虚言,难得的是你能看透个中关节。” 这句话让王安神情一黯,语调略显萧索:“兄长,我们不过是借势而为,终究没有那个魄力弄潮而上。如今只能谋求他人的接纳,当年也是因为顾虑到家族的兴衰才投靠景朝。世人都说高门大族富贵至极,他们却不知这高高的院墙里面,早已是腐朽不堪的味道。” 王承定定地看着他,叹道:“其实这才是你想改弦更张的真正原因?” “算是吧。” 王安自嘲一笑,道:“翟林王氏传承数百年,可以一时忍辱负重委身于敌,却不能死心塌地去做异族的狗,不然将来青史之上,史家会如何落笔?愚弟既然从先父手中接过这等家业,当年为了保全阖族不得不低头,如今总得抓住最后的机会。” “可我始终觉得,南齐未必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王承轻捻短须,喟然道:“虽说南齐边军日益强大,可是你我皆知,南齐朝堂的情况比这河洛城里好不到哪里去。” “走一步看一步便是。”王安眼中泛起一抹疲惫之色,缓慢地说道:“锦上添花人人可为,雪中送炭才有分量。” 王承点点头,问道:“那你是准备出手了?” 王安应道:“对于萧望之和厉天润来说,北伐第一战至关重要。既然陆沉已经亮明态度,想来这也是萧望之的看法,那我们便助其一臂之力。东阳路卡在淮州军北上的必经之道上,只有帮助他们攻取东阳路,将来我们才有坐下来谈的资格。” 王承并没有询问如何做,翟林王氏虽然不具备和朝廷公然叫板的能力,在一个小小的东阳路落子却也不难。 “另外一件事。”王安眉头微拧,沉声道:“这一步走下去便不能回头,我们王家需要派一人南下,负责居中联络,同时还可以临机决断。将来若是事事都要依靠往来传递消息,不仅费时费力,还有可能贻误大事。” 王承闻言便陷入沉思之中。 这个人选必须是在王家的核心圈子之内,同时又得具备相当出色的能力,还需要得到南边那些人尤其是陆沉的信任。 王骏终究是偏支子弟,而且远迁多年和王家本宗早已断了关联,对北地的事情并不了解,王安也很难真的信任这个被陆沉收入麾下的晚辈。 便在兄弟二人思考时,一道温婉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叔父,爹爹,让我去吧。” 王初珑缓缓起身,面容恬静,语调轻柔却又坚定。 218南风知我意 九锡广陵春雨218【南风知我意】“初珑,莫要胡闹。” 王承下意识地驳斥,脸色亦有些难看。 倘若陆沉接受联姻的安排,那么王初珑南下理所应当,即便是暂时假借王绍家的名义出嫁,也可以将两边的关系固定下来。 然而如今八字没一撇,她一个千金小姐孤身南下,与陆沉日夜相伴,将来若是喜结良缘倒也罢了,如果陆沉翻脸不认人,王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他却没有注意到,当王初珑说出那句话后,旁边的王安眼神微微一亮。 王初珑神情文静,不慌不忙地说道:“爹爹容禀,陆沉虽然提出了条件,但是并未拒绝婚约。我相信他重信守诺,只要王家不再瞻前顾后,他必然不会亏待我,更不可能始乱终弃。” 王承生生被气笑了,无奈地说道:“傻孩子,你未曾见过他一面,对他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凭什么做出这样的论断?” “王骏在信里提过一些事情,他自然不会骗我。” 王初珑眼神柔和,语调平静:“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陆沉肯定会是极其难缠的敌人,但若是互为同道,他远远胜过那起子口蜜腹剑的小人。就拿宝台山里的事情来说,林颉之女林溪在广陵帮了陆沉,他便冒着极大的风险北上,帮助七星帮对抗数万大军。由是观之,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男人,只要我们王家真心相待,最后的结果必然不会差。” 王承想起王骏转述的那些话,微微皱眉道:“林溪应该就是陆沉所言之意中人?” 王初珑淡然道:“应该是的。” 王承轻声一叹,语重心长地说道:“初珑,为父明白你是想为王家做些事情,但你终究是女儿身,去南边多有不便,此事不必再议。” 王初珑历来温婉内秀,然而今天却出奇地执着,轻声道:“爹爹,族中那些兄弟们不宜远走,他们平日里在外面抛头露面,早已上了察事厅的卷宗。若是让他们去南边,时日一久必然会被察事厅察觉,届时极有可能引来猜忌破坏大局。女儿的情况则不同,察事厅的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伸进我们王家的内宅,只要让雪茹妹妹稍作掩护,女儿离去便不会引人注意。” “这……” 王承见她说的有理有据,不由得陷入迟疑。 王初珑继续说道:“爹爹,陆沉所言诚意二字,代表他并非不需要翟林王氏的相助,只是要我们王家放低姿态。我代表王家南下,便是给足了诚意,想来他不能再做推辞。另一方面,女儿身虽是麻烦,在有些时候却也容易取得对方的信任,毕竟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往南边便是将自己的生死交予对方手里。” 王承心中百折千回,他承认王初珑言之有理,然而这终究是他最疼爱的长女,让她孤身南下如何放心? 这时坐在旁边的王安清了清嗓子,温和地问道:“初珑,伱能否说说为何会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王初珑转而望着他,目光清澈透亮,缓缓道:“方才叔父说到门阀世家的无奈,初珑对此深以为然。翟林王氏看似富贵鼎盛,内里却危机重重。初珑虽是女儿身,却也想为家族做些事情。如今叔父定下结交南齐之计,总得有人去做些实事,初珑愿意担起这份责任,纵身死亦无悔矣。” 王安定定地望着她,仿佛此刻才真正认识这位亲侄女。 王初珑先前说的那些理由足以说服王承,但是在王安看来并不关键,他的夹带里还不至于找不出几个心腹去做这件事,压根不需要动用王家的嫡系子弟。 但是王初珑最后这番话让他颇为动容,沉默片刻后颔首道:“好,辛苦你往南边走一趟,我会让人安排好一应事宜,稍晚还有一些家中的隐秘告知你。见到陆沉后,你便协助他筹谋东阳路,除非是关系到咱们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余者你皆可临机决断。” 王初珑福礼道:“多谢叔父信重。” 又对王承说道:“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王承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外表柔弱温婉,实则心志极其坚定,如今又有王安作为家主的支持,此事便已经成为定局。 他只能喟叹道:“去了南边之后,万万要小心行事。” “是,爹爹。” 王初珑向二人行礼,旋即离开兰雪堂。 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丫鬟锦书迎上来道:“小姐。” 王初珑微微颔首,缓步走进书房,凝望着书架上一本本翻阅过很多次的典籍,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不舍的情绪。 这个时代的书本是个稀罕物,也只有翟林王氏这样的门阀世家,才能保证家中的女儿都可以读书破万卷。 王初珑从小便浸淫在这种诗书蕴染的氛围中,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可谓是如假包换的才女,如今她要放下这些视若珍宝的经史子集,去往陌生且遥远的天南之地,见一个极有可能成为她夫婿的陌生男子,做一些古往今来被男子掌握的运筹帷幄之事。 “小姐?”锦书常年伴她左右,自然能看出她今日的情绪略有些古怪。 王初珑淡然一笑,收敛心神,平静地说道:“帮我收拾一些书,用箱子装好。” 锦书不解其意,只能恭敬地说道:“是,小姐。” 王初珑环顾左右,眼底深处那抹犹豫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沉静。 …… 河洛城往北,一路越过千山万水,直抵原先赵国的西南重镇绥德府。
如今这里已是景朝的领土。 城主府内,赵国的权贵不见踪影,唯有景军将官往来不断。 “妹妹莫要生气,等赵国这边的事情处理妥当,为兄亲率一支兵马,先灭了宝台山里那群山贼,再去南齐淮州剁了陆沉那厮的脑袋给你下酒,如何?” 铺满地龙温暖如春的花厅内,庆聿忠望看向神色清冷的庆聿怀瑾,笑呵呵地说着。 在燕朝和七星帮达成和谈之后,庆聿怀瑾便暂时放下手中繁杂的事务,在数百精锐高手的护卫下北上。 听着兄长的豪言壮语,她微微蹙眉道:“哥哥,我为何要用那人的首级下酒?再者说了,哥哥何时见过我饮酒?” 庆聿忠望略显尴尬地说道:“那我把他捉来给你当奴仆,好不好?” 庆聿怀瑾叹道:“哥哥莫要总是把我当小女孩看待,难道你在嫂嫂面前也这般不着调?” 庆聿忠望倒也不生气,显然从小就极其宠爱这个妹妹,被她用言语挤兑早就习以为常。 大案之后,庆聿恭放下手里的卷宗,抬眼看向庆聿忠望,淡淡道:“你去做事罢。” “是,父王。” 庆聿忠望起身行礼,临走时不忘对庆聿怀瑾扮了一个很难看的鬼脸,毫无平时在外人面前不怒自威的气概。 庆聿怀瑾郁卒的心情终究舒缓了些。 厅内很安静,只有火盆中燃烧的上等精炭偶尔发出哔剥的声音。 庆聿恭起身走到庆聿怀瑾对面坐下,观察着她脸上的神情,淡然道:“看来这两年南边的事情对你的打击不小。” 庆聿怀瑾并未否认,垂下眼帘说道:“不瞒爹爹,我总觉得自己处处落后于人,每一步都踩在对方预设的陷阱上,这种感觉委实不是滋味。” 庆聿恭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你从小便显露出聪慧的天分,但是在大景境内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挑战者,身边皆是阿谀奉承之辈,连一句真话都很难听到。如此顺风顺水,自然就会浮于表面,遇事难有静气。” “为何爹爹先前不愿点明?” 庆聿怀瑾抬眼看向他,略显不解地问道。 庆聿恭道:“这世上很多事,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其中的轻重厉害。观你这两年在南边的经历,主要是犯了几个不该犯的错误。首先一点,对身边人太过宽纵,譬如你那次去汝阴城,路上遇到陆沉及其亲随,你不该允许那二十多人擅自行动。虽然你当时不知道那就是陆沉,可若你有所怀疑,必须要集合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解决对方。” “这就是兵法所云,狮子搏兔,倾尽全力。不出手则罢,但凡决意出手就不能给对方反抗的机会。” 他神色依旧和煦,耐心地解释着。 庆聿怀瑾信服地点头应下。 庆聿恭又道:“其次,阴谋并不难破解,关键在于你要及时取舍。陈景堂之子意外横死,不论这是意外还是阴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郭言的儿子偿命。郭言若敢反抗,你便直接将其拿下。这么做并非是因为你畏惧陈景堂,而是你要维护大局的稳定。在河洛城的时候,你代表的是陛下和为父,代表的是大景王朝,谁敢破坏我们苦心维持的大局,你就得让谁死。” 庆聿怀瑾想起当时自己的犹豫不决,不由得愧然道:“爹爹教训的是。” 庆聿恭凝望着她的面庞,缓缓道:“最后,玩弄人心者,终究不能长久。” 庆聿怀瑾抬起头说道:“爹爹是说,我不该故意刺激仆散嗣恩?” “我已经看过山中之战的奏报,抛开七星帮的实力和陆沉的指挥功力,最大的问题便是我军过于急躁,仿佛恨不能早上发兵晚上便可凯旋。仆散嗣恩历练得不够多,但也不至于如此毛躁,那你不妨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急不可耐?他又是想证明些什么?” 面对父亲循循善诱的教导,庆聿怀瑾满面愧色,轻声道:“是女儿错了。” 庆聿恭摆摆手,温声道:“这些并非无法挽救的错误,你还年轻,可以慢慢学习。赵国还剩下数万兵力负隅顽抗,为父准备用半年的时间钝刀割肉,再用半年的时间彻底平定此地。这一年里南边必然不会太平,你回去之后有几件事要注意。” 庆聿怀瑾崇敬地道:“请爹爹示下。” “其一,厉天润和萧望之必然会发动北伐,让燕军继续和他们消耗,务必要做到苛求一城一地之得失,尽量消耗齐军的实力。” “是。” “其二,宝台山里那支民团不容小觑,倘若东阳路战事吃紧,他们肯定会偷袭李守振的后背。你带话给谋良虎他们,根据边境战事的进度,提前在封丘一线扎好口袋,只要七星军敢出来,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 “其三,河洛城里必然会有人心生杂念,私交南齐也很正常。王师道是把刀,但这把刀未尝没有伤及自身的可能。你要学会如何去策动各方势力,行驱虎吞狼之策,但是一定要将自己的杀招留到最后。必要的时候,我会让人南下协助你。” 庆聿怀瑾乖巧地听着,俊眼修眉之上逐渐绽放明艳的神采。 庆聿恭眼中泛起一抹亲切之色,微笑道:“回去见见你娘亲,便回河洛城吧。记住,那里将来会是我们庆聿家的封地,可以杀人,不能伤人心。” 庆聿怀瑾起身应道:“是,爹爹。” 219鼎之轻重 九锡广陵春雨219【鼎之轻重】翟林王氏抛来的橄榄枝让淮州都督府的战略规划往后推迟,如果能够取得北边世族力量的支持,北伐成功的可能性更高,边军将士的损失也会大大降低,萧望之对此自然乐见其成。 陆沉的应对得到萧望之的支持和赞赏,这番拿捏可以让淮州军占据主动,同时也可以试探对方是否真心来投,毕竟当初李玄安的事情历历在目,谁也不能断定翟林王氏不是假意蒙骗。 在接下来小半个月的时间里,陆沉的生活悠闲而又忙碌。 所谓悠闲,是指他终于不用和敌人勾心斗角,可以安心处理手头上的事情。 忙碌也很好理解,他不仅要付出大量精力操练锐士营六千虎贲,还得跟随萧望之学习兵法,进一步提升自己在军事上的领悟能力,同时还要纵览边疆军情,熟悉每一处的兵力部属。 十月末的休沐之日,陆沉颇为难得地回到自家宅子,陪老父亲吃了一顿家宴。 酒足饭饱后,父子二人来到暖阁闲坐饮茶。 “老爹,家中的生意铺得那么大,你不在广陵坐镇,一直待在来安会不会有所不妥?” 时至今日,陆沉早已放下对陆通的戒备,不复去年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谨慎,在陆通面前显得更加放松,尊重之余又不乏亲近。 陆通对此自然求之不得,闻言便捻着短须,笑道:“咱家的生意已经过了冒险扩张的阶段,哪怕不算江南的铺面,不算和北边私下里的生意往来,光是淮州这片地界的收益,便足够让你娶两房媳妇,再纳七八十个小妾。” 陆沉险些被茶水呛着。 陆通依然不放过他,打趣道:“你就是面皮太薄,有些事何必太过矫情。宋佩那孩子性格好,容貌也算上等,伱若能果断一点,就让她开了脸做你房里人,有何不可?” “我现在不是忙着嘛,过段时间再说。” 陆沉打了个哈哈,旋即好奇地问道:“咱家现在还和北边有生意往来?” “这件事你萧叔完全知情,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位大都督的默许,我也懒得费心操持。” 陆通神色坦然,悠悠道:“只是如今盘龙关不能走,这条路太过惹眼,只能从双峰古道往西,从旬阳城那边进入伪燕境内。说起来,这都是我当年为杨大帅打下的商路底子,倒也不好直接舍弃,一方面可以赚银子,另一方面毕竟是很稳定的消息渠道。” 陆沉微微颔首,他虽然不懂经商,却也知道一条稳妥的商路来之不易,尤其是在这个交通和信息往来都很麻烦的时代。 他想了想,又道:“咱家商号里面的匠人应该很多吧?” 陆通心中一动,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指的是哪种匠人?” 陆沉答道:“铁匠、木匠、石匠、泥水匠等等,但凡有一门手艺活的都算。” “我没算过,但数量肯定不少。” 陆通简略地回答,然后凝望着陆沉的双眼问道:“沉儿,你为何会突然对此事感兴趣?” 陆沉便将在宝台山里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为了避免老头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将火雷的主要功劳推到工匠身上,只说自己灵光一闪提了些改良的意见。 陆通沉吟片刻,忽地话锋一转道:“萧望之对我说过一件事,按照你和他最初的商议,北伐应该早已举行,七星军负责牵制东阳路燕军的后背。你突然修改了这个决议,给萧望之的说法是伪燕调整策略,七星军无法出山。” “萧叔心有疑惑?想来也是,以他的阅历恐怕不会相信这个理由。” 陆沉神色依然平静,即便萧望之有所怀疑,看在老头子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较真。 陆通笑道:“他确实不信,但他想偏了,他以为你这样做是因为和林溪郎情妾意,不忍她带着七星军冒险。” 陆沉却听出老头子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陆通继续说道:“但是我知道你并非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你这孩子在战场上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会那般妇人之仁?我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想将七星军打造成只属于你和林溪的私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损耗这支力量。” 说到这儿,中年男人上身微微前倾,神色温和地问道:“沉儿,你想造反?” “老爹,这话说得有些远了。” 陆沉坦然回应,只说遥远,却未否认,心意不言自明。 这场父子之间的促膝夜谈,逐渐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方向。 陆通已经得到答案,对此没有置评,只是轻声说道:“从古到今,拥兵自重者甚众,举旗起事并且成功者寥寥无几。当年齐太祖李仲景以十七骑发家,这不过是史家美言,实际上他是依靠河西勋贵奠定征伐四方的基础。你往南边京城走了一趟,可能一时心有所感,便萌生出不受人制的念头,但是沉儿,这条路可没有你想象得那般简单。” 当初在林颉跟前,陆沉说的比较浅显,大抵还是局限在掌握自身命运的层面。 今夜面对陆通,这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陆沉便不再保留,坦诚道:“老爹,其实我真的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有军事上的天分,家里又有钱粮的底蕴,如今北边师父和师姐也能提供一些助力。在这乱世之中,到底有没有弄块地盘筹谋大事的机会?”
陆通微笑道:“可有想出来一个结果?” “可能性极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为何?” “权力并非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皇帝之所以是皇帝,是因为有很多人拥护他。即便他们的利益诉求和皇帝有冲突的可能,大部分时候却能求同存异。就拿左相李道彦来说,他代表着江南世族的利益,并不赞同北伐,可在天子表露出强势的意愿时,他仍然愿意选择退让一步。究其原因,只有维护天子的权威,保持一个稳定的秩序,他们这些门阀世家才可以继续攫取利益盘剥百姓。” 陆沉这番话说得很慢,显然经过长久且深度的思考。 陆通双眼微眯,赞道:“你能想到这一点已经极为难得,这种大事最忌讳脑袋一热心血来潮。其实这一点便是皇权的本质,李道彦也好,薛南亭也罢,他们背后的势力都希望有一个平稳的朝局,任何人想要打破这种稳定,都要承受他们的反扑。换而言之,这就是他们支持萧望之和厉天润的根源,因为景朝有足够的实力打破他们安定富足的生活。” 陆沉颔首道:“七星军从无到有,倾注了我很多心血,又因为我和师姐的关系,这支力量可以为我所用,故而我不希望它在刚刚组建还很脆弱的时候就和燕军主力搏命。至于将来,我有信心让它变得更加强大。” 陆通缓缓靠在椅背上,双手再度拢于袖中,提醒道:“你不必给自己增添太多的压力,说实话你能做到眼下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再往后,你只需要将这件事分成两步走。”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我明白,先站稳脚跟再徐徐图之。” 他对南齐朝廷没有多深的感情,更没想过要死心塌地给南边的权贵们做忠臣孝子。 有杨光远这个令人扼腕叹息的例子在前,他必须未雨绸缪,提前很多年开始布局。 至于陆通,作为一个亲口下令烧死先帝和太子的人来说,陆沉的想法在他看来压根谈不上大逆不道,他甚至感觉到很欣慰。 “我不惊讶你会有这样的志向,只是有些意外你会这么早便告知我。” 陆通颇为感慨地说道。 陆沉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道:“旁人可以不知,但您一定得知道。另外,虽说萧叔之前和天子不算特别亲近,可我觉得他和厉大都督一样,都是对天家极其忠诚的人。” “这一点你无需太过担心,只要为父还活着,便可以为你遮挡一部分风雨。我和厉天润不熟悉,但我可以确认萧望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对南边的君臣谈不上何等忠心,只是他心里有一股执念,也可以说是怨念。” 陆通说到这儿轻声一叹,幽幽道:“他只想完成杨大帅的夙愿,将景廉人赶回北边的不毛之地,让江南江北的齐人都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 陆沉微微点头,随后阐明自己的想法:“我自己依然要待在边军积蓄力量,除了七星军之外,我希望家里可以做两手准备。” 陆通道:“你说。”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其一便是先前所说的匠人,咱们陆家可以多招揽一些,先培养他们的忠诚,等到时机成熟时再让他们研究更强大的武器。其二,家里可以暗中培养一支私兵,人数不需要太多,四五百人便可。如果将来时局有变,这些人拉出来便能成为一支军队的骨架。” 陆通应道:“好,这两件事交给为父便是。” 陆沉稍稍沉默,旋即感慨道:“说到底,我还是无法信任南边那些人,只能早做打算。” 陆通自然也想起一些当年的故事,他完全明白陆沉的担忧从何而来。 眼下南齐边军面对燕军占据优势,可若是景朝主力倾巢南下呢? 万一边军处于劣势,陆通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出南边那些门阀权贵的应对手段,譬如划江而治,譬如用边军将帅的头颅以及难以计数的金银去平息景朝君臣的怒火和欲望。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只会站在自己的儿子这一边。 这一夜父子二人密谈良久,陆沉直到后半夜才去睡下。 等他从睡眠中醒来,才刚刚用完早饭,管事忽然禀报有客到访。 清晨还带着寒意的阳光中,陆沉望着神色匆忙的王骏,好奇地问道:“今日乃是休沐,你缘何不在家里睡个懒觉,这么着急跑来作甚?” 王骏歉然地道:“都尉勿怪,下官收到一封急信,因此不敢耽误。” 陆沉意识到这应该和北边有关,便将他请进来,边走边道:“不着急,你慢慢说来。” 王骏先是向陆沉转达了翟林王氏的诚意,最后说道:“都尉,下官的堂姐已经抵达旬阳城,正经过双峰古道往此处而来。” 陆沉停下脚步,神色一怔。 他定定地看着王骏,脑海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220三十余年如一梦 九锡广陵春雨220【三十余年如一梦】王骏本人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失神良久,所以他十分理解陆沉此刻的反应。 在陆沉给出那番义正言辞的应答后,王骏觉得北边的本家如果真想求得大齐的接纳,必须要率先做出一些表示。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王初珑亲自南下。 对于那位将近十年没有见过的堂姐,王骏心里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 其人从小便展露出与众不同的天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乃是寻常事。当时他们这些年纪相仿的族中子弟一起开蒙,王骏已经算是一众幼童当中的佼佼者,对于先生的教导可以极快地领悟,但和王初珑相比仍然差了一大截。 等到八九岁的时候,王初珑便可以在先生抱恙的时候代其上课。 后来年岁渐长,王骏随家人远迁旬阳,和王初珑便只有书信往来,却也能从点点滴滴的交流中察觉到这位堂姐日益成熟的智慧。 “令堂姐可真是……不同凡响。” 二人落座后,陆沉似笑非笑地感慨着。 他先前的应对是想拿捏翟林王氏,在他想来这种门阀世家心思深沉,如果一开始不能让对方清醒地认知形势,往后肯定会蹬鼻子上脸,提出各种各样的麻烦要求。 至于联姻之事,对于逐渐认清自己内心想法、志向愈发远大的陆沉而言,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大不了娶一个千金小姐回来,好吃好喝、有礼有节地供着。 林溪又不是那种打落牙往肚子里吞、受了委屈不敢吭声的性子,陆沉并不担心后院的安稳。 只是王家的应对确实超出了陆沉的预料。 王骏略显尴尬地解释道:“都尉请勿见怪,其实下官的堂姐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淮州和河洛城相距遥远,往后若是一直依靠书信往来,未免贻误拖延。若是让其他人前来,恐怕很难取得都尉的信任。” “倒也谈不上责怪。” 陆沉摆摆手,淡然道:“这件事务必要保密,除了你本人之外,不得让任何人知晓令堂姐的身份。” 王骏自然懂得其中道理,当即郑重地应道:“都尉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临别之前,陆沉忽地问道:“令堂姐性情如何?” 王骏大抵明白这位上官此刻复杂的心情,想笑又不敢笑,垂首答道:“下官的堂姐性格温和,知书达礼,绝对不会让都尉为难。” “行,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下官告退。” 王骏离开后,陆沉在廊下独站良久,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想清楚,便拉上陆通赶往都督府。 偏厅之内,听完陆沉的汇报,萧望之和陆通对视一眼,两位中年男人不约而同地浮现惊讶的神情。 “这般说来,翟林王氏可谓诚意满满,否则不会让嫡女孤身南下。这位王家大小姐必然还带着王安准备的礼物,等她抵达来安城,我们便可以筹谋北伐之战。” 萧望之面带微笑,他显然更关注王家这个安排对淮州边军的益处,因而看向陆沉的目光中愈发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陆通则更在意这件事对陆沉的影响,他抬眼望着自己的独子,微微皱眉道:“我们要如何安置这位王小姐?” 联姻之举暂时搁置,王初珑和陆沉并无名分,但是对方孤身南下,在淮州如无根浮萍一般,总不能随意打发她在城内住下,此非待客之道,也会让翟林王氏心生不满。 陆沉在来时的路上便想过这个问题,此刻面对父亲关切的目光,他平静地说道:“让她住在我那里吧,其他地方也不合适,再者也不安全。虽然这两年织经司颇有建树,但城内肯定还有伪燕察事厅的眼线。” 既然翟林王氏选择再退一步,陆沉自然不会矫情作态。 相较于王初珑南下带来的好处,其余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也只好如此了。”陆通脸上的忧色悉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浅浅的笑意,又道:“我便不见她了,以免这小丫头脸皮薄难为情。最近在来安城待得太久,我得回广陵看一看家中的生意。”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毕竟昨夜探讨的话题才是正经大事。 陆沉转而对萧望之说道:“萧叔,其实今日我来找你除了这件事之外,主要是想请伱和靖州厉都督联系一下。先前的战略被迫搁置,如今要重启北伐之战的谋划,这方面肯定要和靖州那边保持及时的沟通,避免将来出现战术执行上的误会。” 萧望之颔首道:“这是自然,你不必担心。” 两人开始商议北伐的细节问题,陆通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停留在陆沉年轻俊逸的面庞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厚。 …… 靖州,平阳府。 随着江北大捷的落幕,这一年来靖州的局势渐趋稳定。 虽说新设的江北四军中,旬阳军和江华军被划归淮州都督府,但收复的领土中大半都属于靖州,靖州刺史谢东阳和大都督厉天润肩上的担子变得更重,两人几乎没有一日空闲,忙得脚不沾地实属常态。
只不过从四五日前开始,厉天润便回到位于平阳城内的大都督府,对外的说法是偶染风寒需要休息,除了几位亲信大将之外一概不见。 后宅正房外间,厉良玉和厉冰雪对面而坐,范文定和徐桂等虎将则是来回踱步。 里间不时传来沉重的咳嗽声。 厉冰雪清冷的面庞上浮现着明显的忧色,父亲的身体因为当年的旧伤一直不太好。 去年江北之战的末尾阶段,在江华城举行军议的时候,她便察觉到父亲的旧病有复发的症状,故而一直忐忑不安放心不下。 这一年看着父亲案牍劳形宵衣旰食,厉冰雪多次劝谏,却没有任何作用。 四天前那个午后,厉天润在审阅军务时突然昏倒,还好厉冰雪眼疾手快扶住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等待是如此煎熬。 房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比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两位老郎中缓步走了出来,厉冰雪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吴先生,家父病情如何?” 她望着左边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急切地问道。 姓吴的老郎中拱手一礼,语调艰涩地说道:“厉都尉,郡公爷乃是积劳成疾,又引发了宿疾,我等刚刚帮他施以针灸之法。往后每隔两日,我等便要施针一回,另有药方一副,让下人按时煎药让郡公爷服下。” 厉冰雪眉头紧皱,对方并未说此病何时痊愈,只说诊治之法,话中深意不言自明。 她倔强地问道:“还请先生告知,此病是否有大碍?” 吴郎中与另外一位名医对视一眼,垂首道:“好教厉都尉知晓,郡公爷之病需要休养,药石只能起到辅助之效。若能少理庶务安心调养,尤其是要避免劳心费力,理当没有大碍。” 厉良玉心中喟叹,上前道:“有劳二位先生,请往前面看茶。” 两名郎中连忙行礼告退。 片刻过后,范文定等人入内简短地看视之后便离去,厉家兄妹望着病榻上的父亲,神情无比伤感。 厉冰雪只觉心里像被刀子剜过一样疼痛。 从她记事开始,父亲便如巍峨高山一般顶天立地,魁梧的身躯仿若遮蔽人间一切风雨。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具魁梧的身躯渐渐消瘦,到如今已然渐有衰老之态。 厉天润转头望着床边的子女,压制住胸腹间的咳嗽之意,微笑道:“小病而已,你们何须做此姿态。” 厉冰雪勉强笑道:“爹爹说的是。郎中都说了,爹爹只需要调理一段时间便能痊愈。” 厉天润目光温和,对厉良玉说道:“为父只是偶染风寒罢了,这件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你去叮嘱一下范文定等人。” 厉良玉躬身道:“是,父亲。” 房内安静下来,厉冰雪欲言又止。 厉天润悠然道:“当年杨大帅一身卓绝武艺,满身钢筋铁骨,数九天于风雪之中以冷水磨砺精神,看得我和萧望之等人好生羡慕。只可惜,无论我还是萧望之,都没有杨大帅那样的天分,在武学上钻研不深。他比我还要好些,毕竟早早被杨大帅撵到淮州掌军,这些年没有受过什么伤。” “爹爹……” 厉冰雪不由得红了眼眶。 厉天润望着她,温声宽慰道:“乖女不必难过,为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撑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厉冰雪心中一震,连忙摇头道:“方才郎中说了,爹爹只要安心调养,必然不会有大碍。” 厉天润笑了笑,平静地说道:“靖州军这一大摊子交给谁来接手?” “那是天子的责任!” 厉冰雪渐渐有些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 厉天润并未争辩这个问题,只是望着她眼中的泪花,缓缓道:“世人提起靖州军,必然会说出厉天润这个名字,而靖州军十万男儿亦如是。他们是出于对你父亲的信任,才甘愿为了大齐的边疆安稳付出热血和生命。既如此,为父又怎能让他们失望?” 厉冰雪蹲在床头,语调渐至哽咽:“可是女儿不想爹爹有事。” 厉天润抬手轻抚她的头发,带着几分眷恋,又有几分决然:“为父是军人,自当马革裹尸,岂能惜命?” 厉冰雪用力地摇头,她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过如此脆弱的神态,可她同样知道自己的父亲心志何其坚韧,决不会因为外物乃至生死而动摇。 “为父从军三十余载,历经家国沦丧,总不能在北伐之战的前夕躺在床上,看着其他人去拼命,如此实非男儿所为。” 厉天润眼中精光渐渐凝聚,语调轻缓又不容置疑地说道:“去将这几日积压的军务奏报拿来,你念给我听。” 厉冰雪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起身,擦了擦眼角说道:“是,爹爹。” 221人生只似风前絮 九锡广陵春雨221【人生只似风前絮】“这份军报来自阳翟城,根据阳翟军都指挥使霍真的观察,伪燕军方最近又往北边的严武城增兵约三千人。到如今为止,严武城内的伪燕守军已经达到九千左右。” “河阳军都指挥使张展来报,近日来伪燕江北路军队调动频繁,却非往南袭扰我军,而是往北主动收缩防线,边境上有坚壁清野之势。” “盈泽军都指挥使皇甫遇来报,伪燕沫阳路新任大将军牛存节在五日前亲临边境白马县,观其举动应该是在视察南线防务。” “安平、广济和成山等军将士们的冬衣已经换装,不过仍旧存在七百余套的缺口,这件事已经转交都督府户房,由兄长亲自解决。” 厉冰雪坐在床边,维持着平静的语调,将厉天润卧病这些天里、都督府积压的各种军情奏报尽量简洁地概括讲述。 厉天润双眼微闭,情绪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有当厉冰雪说到安平军等部将士们的冬衣还存在缺口,他才忽地睁开眼,不过后面厉冰雪说此事已经转交给厉良玉处理,他便缓缓闭上眼继续听着。 厉冰雪念一会便停一会儿,唯恐对父亲造成太大的压力。 就这般断断续续地念着,一直到最后一份,她看向卷宗时目光微凝,旋即轻声道:“淮州萧都督来信,陆沉已经从北边平安返回,北伐之战将重新谋划,他希望可以得到靖州都督府的配合。” “陆沉这小子真的令我刮目相看。” 厉天润微微一笑,继而道:“虽然七星帮那些绿林豪杰不是善茬,但他能带着他们一战击溃两万余燕军,其中甚至还有景朝三千夏山军,此战之酣畅淋漓可浮一大白。” 厉冰雪顺势说道:“爹爹,北伐之战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若等淮州那边制定详细计划,我们再予以配合。” 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厉天润不要继续操心此事,以免劳心伤神,如今当以静养为要。 厉天润转头望着她,缓缓道:“冰雪,你也有将近一年没有见过陆沉了吧?” 厉冰雪一怔,旋即低下头道:“爹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我听你兄长说,去年在京城的时候,你和陆沉相处得很不错。在他遇袭之后,还曾在咱家京城的宅子里住过一段时间。伱从小到大性情爽直,不擅与人假以辞色,想不到陆沉可以得到你这般的信任。” 厉天润语调和缓,透着为人父的温暖与和煦。 厉冰雪何其聪慧,自然能听出父亲话中的深意,她抬起头迎着父亲的注视,洒然一笑道:“爹爹不必为女儿的事情烦心,你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好生调养。女儿知道,你一定会亲手设计北伐之战的细节,也没办法劝你改变心意,那只好请你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好吧,都听你的安排。” 厉天润笑了笑,没有继续先前的话题。 从父亲的住处出来后,厉冰雪缓步回到自己的小院。 她的神情略显疲惫,眸光中泛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有些事其实一直都不曾忘怀,只是被强行压在心底,一旦遇上某个契机,回忆便汹涌扑来。 其实就算厉天润不提,她也记得和陆沉分别将近一年,因为在一些不为人知的时候,她一直在暗中关注着陆沉的动静。 她知道他组建了锐士营,夜以继日地操练军卒,也知道他冒险北上前往宝台山,带着七星帮数千人扬名四海。 她还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林溪。 “呵……” 厉冰雪站在庭中梧桐树下,仰头凝望着萧索枯败的树枝。 “大小姐。” 身后传来一个怯弱温柔的声音,厉冰雪转头望去,便见曾经的京城花魁顾婉儿站在不远处,梳着一个简单的拂云鬓,穿着一袭素雅恬静的羽衫。 从京城来到靖州,曾经的喧嚣繁华一去不复返,顾婉儿甘愿素手洗铅华,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厉冰雪淡然道:“与你说过很多次,你我姐妹相称即可。” “是,小妹记下了。” 顾婉儿嫣然一笑,莲步轻移来到近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厉姐姐,他最近可有消息?” “他?哪个他?”厉冰雪眨了眨眼睛。 顾婉儿垂下眼帘道:“姐姐又打趣小妹。” 厉冰雪便道:“你倒是一心记挂着他,偏偏那人不知道给你写封信。你不必担心,陆沉已经从北边回到了淮州,路上很安全,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顾婉儿心中一松,想起她前面那句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轻声道:“陆公子当日说的很清楚,小妹便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只是厉姐姐这边……陆公子应该写封信报个平安。” 她从七八岁开始就在京城矾楼学习待人接物,极擅察言观色,单是当初在京城时的见闻,便知道身边这位极优秀和骄傲的女将军,和那位英俊不凡的年轻都尉有着某种割舍不断的关联。
厉冰雪并不意外她能看出来这一点,实际上她并未想过刻意隐瞒,所谓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 此刻见顾婉儿鼓起勇气试探,便微笑道:“说起来,我和你境遇相似,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倒是便宜了陆沉那家伙。” 顾婉儿有些吃惊地瞪大眼睛。 她虽有花魁之名,可自家知道自家事,所谓花魁不过是李三郎那些纨绔公子哥捧出来的名声,无非是希望借助这份名气让矾楼变成聚宝盆,吸引京城那些富贵人家在矾楼大把撒银子而已。 真正论起来,她根本比不了那些中等人家的深闺小姐,一身才学也不过是虚应故事,更遑论和厉冰雪这种家世显赫、自身又屡立战功的沙场巾帼相比。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难以高攀陆沉这种前程远大的军中新贵,却没想过厉冰雪会说出这番话,因此眸中难掩讶色。 厉冰雪带着她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望着前方那棵梧桐树,缓缓道:“在京城的时候,有一天半醉半醒之间,我对陆沉说过,不知为何心里时常会出现他的影子。他看起来有些尴尬,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我索性只好装醉。” 顾婉儿微微颔首,这的确是身旁女子的行事风格。 厉冰雪继续道:“在白马渡分别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有自己的职责,他也有要做的事情,还要去北边找林溪。当时只道是寻常,可后来得知他真的去了北边,为七星帮出生入死,甚至跑去河洛城行刺伪燕高官,我又觉得很别扭。按理来说,我不应该是这般纠结矛盾的性子,不知你能否为我解惑?” 顾婉儿忽然明白过来,这位厉大小姐想来是心中积压了很多情绪,于是今天想要找一个倾诉的对象。 她莞尔道:“厉姐姐,这就是情之一字折磨人的地方呀。” 厉冰雪转头打量着这张吹弹可破白皙如玉的面庞,好奇地问道:“你不是清倌人吗?也懂情之一字的玄妙?” 顾婉儿脸颊微红,喃喃道:“厉姐姐莫要小觑人,小妹虽然是清倌人,可毕竟是在矾楼那种地方长大,情情爱爱的故事不止听过,还亲眼见过不少呢。” “原来如此。” 厉冰雪笑道:“那你帮我分析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呢。”顾婉儿微微偏着头,认真地说道:“厉姐姐性情洒脱,纵然对陆公子有意也不愿纠缠不清,索性说开之后两不相顾。但是,像厉姐姐这样的人一旦有了中意的对象,其他男子又怎能入你的眼?即便不相见、不联系,你心里始终会有那个人的存在。若是再无消息倒也罢了,当你听说他为了其他女子舍命相争,心里又怎会毫无芥蒂?” 厉冰雪认真地听着,心中渐渐豁然开朗,点头道:“的确如你所言。白马渡一别,我便不希望和陆沉再有私下里的瓜葛,以免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可这一年来他没有只言片语,仿佛早就将我抛之脑后,一心想着他的师姐,我又有些恼怒的情绪。” 顾婉儿听得心有戚戚。 她柔声劝道:“既然如此,厉姐姐为何不与陆公子言明?需知感情这种事并非人力可以压制,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火星,压抑久了也会变成熊熊烈火。” 厉冰雪默然不语。 她想起躺在病床上仍旧牵挂边疆局势的父亲,想起成日里忙碌难以顾及自己小家的兄长,想起靖州军上上下下枕戈待旦的十余万将士,想起如今已经扩充为八千骑的飞羽营,目光不由得微微黯然。 “你可知道我们厉家历代先祖葬于何处?” 沉默片刻后,厉冰雪忽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顾婉儿摇摇头。 厉冰雪缓缓道:“寿安城北郊,也就是如今伪燕的河南路境内。有朝一日,我要带着敌人的首级,去那里祭奠厉家历代先祖。” 顾婉儿心中一颤,她忽然明白这位英气十足的女子为何要说这番话。 厉冰雪长吁一口气,伸手握住一片飘落的枯黄叶子,轻声道:“人生在世,有求不得,也有无奈何。就像这片落叶经历过四季轮转,见识过人间芳华满园,最终还是会零落成泥。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感情终究显得太过奢侈,这一辈子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行。” 不知为何,顾婉儿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厉冰雪转头望着她,缓缓道:“今日与你说了这些,心中舒服了很多,也通透了许多,多谢。” “不敢,厉姐姐若是得闲,可以多回来几次,小妹愿意陪你说说话儿。” 顾婉儿语调温柔,神情郑重。 厉冰雪浅浅一笑,站起身来,面色依旧平静,眸光清澈而又坚定。 222轻云出岫 九锡广陵春雨222【轻云出岫】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 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 …… 从北燕河洛到南齐淮州有几条路线,譬如转道东阳路,从青田城或者涌泉关一路南下,或者直接经由盘龙关进入淮州境内,只是随着战事的爆发和两国局势的紧张,这些方向无法顺利通过,至少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因为沿路都有两边的游骑斥候紧紧盯着。 王家安排的路线是从河洛城往南,进入沫阳路境内后从石泉城西边继续悄无声息地南下,直抵如今处于南齐治下的旬阳城。 到达旬阳后,有王氏偏支王绍的接应,后续的路程便是一路坦途。 虽说这条路要绕一个大圈子,相对而言路途最远,但是胜在足够隐蔽且安全,不会惹来有心人的注意。 在旬阳城稍作休整之后,王家的车队进入旬阳城东南面的望梅古道,往东边的淮州逶迤而行。 经过这一年多靖淮两地官府的努力,双峰山脉内部的三条古道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休整和拓宽。 尤其是最南边的旗岭古道,山壁两侧修筑了遮挡,道路在原有的基础上平整加阔,宛如一条横穿大山的官道,让淮州和靖州的沟通往来更加便利。 紧要时刻,两地的守军可以通过这三条古道进行大范围的迂回机动,而且速度不算慢。 山中景色雄伟瑰奇,放眼望去但见怪石嶙峋,草木繁盛,纵然是深秋季节,依然可见大片大片的青苍叠翠。 山风穿过林海,宛如一曲清脆协奏,延绵不绝。 居中那辆马车上,丫鬟锦书掀开车帘,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风景。 王初珑身着月蓝色长袄,倚着靠枕,右手捧着一卷描述燕齐交界地区的地理志,脑海中浮现临行前王安的嘱托。 “初珑,此行既要向南齐展现我们王家的诚意,又不能底牌尽交再无周旋之地,个中分寸你要谨慎把握。陆沉虽然年轻,心思却极深沉,他能将七星帮那些绿林枭雄手拿把攥,可见绝非鲁直之辈,你莫要被他唬住,行事需收放自如。” 王初珑嘴角微微勾起,其实她并不认为陆沉偏爱那种玩弄人心的手段。 锦书放下车帘缩回脑袋,望着小姐脸上浅淡的笑意,不禁好奇地问道:“小姐,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 王初珑秀气的眉峰舒展开来,将那卷书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锦书欲言又止。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丫鬟,又是王家的家生奴仆,从记事开始就在王初珑身边侍候,从来没有离开过王氏大宅。比起那些布衣钗裙的农家女儿,她的生活算得上锦衣玉食,但是放在如今这个百年未有的乱世之中,仍然只是一株随风倒伏的小草而已。 对于即将到来的陌生环境,以及善恶难辨的南齐军人,小丫鬟心里自然忐忑不安。或许是考虑到这一点,王初珑在出发前本不想带上任何一人,除了那些负责保护她的护卫之外,只一人孤身南下。锦书按下心中对未知的恐惧,不顾一切地执意跟随,反复劝说之后才让王初珑勉强点头。 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知那位陆公子究竟是怎样的人。” 王初珑莞尔道:“伱希望他是怎样的人?” 锦书显然已经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满怀期盼地说道:“希望他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尊重和体谅小姐的不易,可以接受小姐的建议。” “那如果他刚愎自用,狂悖无礼,对我从无言语上的礼貌呢?” “那……那我就跟他拼了!” 王初珑忍俊不禁,悠然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怎么跟一个杀人无数的将军拼命?你就不怕他让下面那些军汉,将你捆起来关进地牢?” 锦书缩了缩脖子,脑海中浮现那个可怕的画面,不由得怯怯地说道:“他不会这般粗鲁无礼吧?” “自然不会。” 王初珑伸手归拢她鬓边散乱的头发,柔和地说道:“从过往的那些事迹来看,陆沉不是那种轻狂的性子,但他同样不会是对女人言听计从的男子。其人虽然年轻,胸中自有丘壑,遇事极有主见,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唯唯诺诺的性子?” 锦书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到小姐尚未见过那位陆公子,就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 “我知道你未必能理解这些,但这并不重要。” 王初珑往后靠在枕头上,缓缓道:“与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如今是王家渴求得到南边的接纳,我们有求于人,便要放低姿态,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摆架子。将来我和陆公子相处时,你万万不可带着以前的骄纵脾气,记住了么?” “小姐放心,婢子绝对不会乱说话。” 锦书乖巧地点头。
王初珑便不再多言,拿起那卷书慢慢地看着。 数日后,这支由两辆马车、十余名骑士组成的车队抵临望梅古道的出口,在接受此地广陵军一部的盘查后,继续往东边行去。 才走出十余里,前方便出现二十余名骑士拦住他们的去路。 片刻过后,一人在王家护卫的引领下来到马车旁边,平和的语调传进车厢:“小人谭正,现为陆家护卫头领,奉我家少爷之命前来迎接王小姐。” 车厢里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有劳谭头领。” 谭正目光中正,见礼道:“不敢。这是陆家商号的凭证,以及我家少爷的私印,可以证明小人的身份,请王小姐查验。” 两样物事被王家护卫递进车厢,稍后便送了出来,还多了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 随即便听那位王小姐说道:“有劳诸位一路护送。如今天气寒冷,这里有五十两银子,请诸位打点酒暖暖身体,万万莫要推辞。” 谭正心中微动,这位王小姐的行事可不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他跟在陆沉身边自然不会眼皮子浅,不至于因为这点银子就失态,于是坦然道:“谢王小姐赏钱。我家少爷军务繁忙,无暇亲至相迎,托小人向王小姐致歉,还祈谅解。” 车厢内的女子柔声道:“此乃正理,不敢劳动陆公子大驾。” 谭正便和王家护卫交洽一番,这辆马车仍然由王家人护卫,他带来的人手则在外围保护。 车队没有进入广陵城,而是从西北方向的直道转入南北向的官道,再斜插宝应府然后抵达来安府境内。 一路无话。 十一月上旬,一个纵有阳光依然寒意凛凛的午后,马车畅通无阻地进入来安城,又在城内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陆家的宅子外面停了下来。 谭正与在门外等候的管事打了一声招呼,随即目送马车从侧门进入陆宅,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路上他并没有刻意的窥视,却也知道那位王小姐从始至终都待在那辆宽敞奢华的马车里,白天赶路时几乎没有见过车帘掀开,可见其人安分守拙耐得住寂寞。 谭正如今已经进入陆沉身边的核心圈子,对很多事情都非常了解,也知道自家少爷和那位林姑娘已经定亲,此刻不禁有些好奇,这位新来的王小姐看起来也不是简单角色,只盼将来少爷的后院不会出什么乱子。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谭正一人,后宅仪门处,站在陆沉身边的宋佩凝望着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心中亦是百折千回。 虽说她至今还没有开脸,仍然是以丫鬟的身份待在陆沉身边,但是有过陆沉之前的承诺,她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担忧,只是希望将来可以遇到一位大气的主母,倒不是为她自己考虑,而是希望少爷不用烦心家里的事情。 毫无疑问,她心里自然会偏向林溪,对前方马车中宛如天降一般的世家大小姐难免会带着几分不安的审视。 换来驾车的婆子将马车停在仪门附近,随即满脸堆笑地放下木阶,打开车门。 宋佩忽地有些紧张。 便见一位十五六岁的丫鬟当先出来,然后扶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走下木阶。 那女子身量苗条娉娉婷婷,似有一股天然隽永气质,虽然衣着并未刻意华贵,妆容亦相对简单,仍然可以感受到世家大小姐的大气从容之风姿。 其人面似芙蓉,眉如柳叶,清丽的眼眸中泛着皎洁的光彩。 只这一眼望去,宋佩竟有些自惭形秽的情绪。 王初珑神色恬静,似一片柔和的云彩向前几步,抬眼望向对面的男子。 她心里略有些惊讶,陆沉虽然身段颀长,却非那种寻常意义上的魁梧猛将,反而如翩翩公子一般,哪怕只是一身简便的月白色圆领袍衫,仍旧显出温润如玉的气质。 又见他剑眉星目,丰神玉朗,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这一刻王初珑孤身南下不为人知的些许不安悉数消散,上前福礼道:“见过陆公子。” 陆沉还礼,微笑道:“王姑娘一路舟车劳顿长途跋涉,辛苦了。” 王初珑微微摇头。 陆沉便道:“府中已经备好独立的院落,请王姑娘稍事休息,过后再叙正事。这是府中的内管家宋佩,由她来帮王姑娘安排。” 王初珑应道:“多谢。” “请。” “好。” 走在这座陌生的宅邸中,王初珑望着前边宋佩的背影,又打量着周遭雅致精巧的环境,心中愈发安宁下来。 虽然在锦书面前表现得平静淡然,可是这次南下担负着艰巨的职责,还要应对一切未知的风险,她心中又怎能毫无忐忑。 现在看来,似乎比自己预料的局面要好很多。 如是想着,她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轻柔的笑意。 223蕙质兰心 九锡广陵春雨223【蕙质兰心】来安城终究比不得广陵那般繁华富庶,城内建筑远远谈不上寸土寸金,因此陆沉居住的宅院颇为宽敞,单论面积甚至要超过广陵陆宅。 王初珑住在东跨院,宋佩在请示陆沉之后,在此处多添了几名丫鬟和粗使婆子,又往厨房那边打过招呼,在菜谱中新增一些北地的风味。 她看着仆妇们帮忙搬运王初珑带来的行李,除了主仆二人需要用到的衣物钗饰和各种用品之外,便只有六个沉甸甸的箱子,纵然四人一起抬仍旧有些费力。 虽然有些好奇,宋佩并未多问,反倒是锦书见众人小心翼翼的样子,主动说道:“诸位不必太过小意,这些箱子里面装的都是我家小姐的书,动作粗一些不妨事的。” 宋佩不禁暗暗称奇。 待大致收拾妥当,她便进到里间,对王初珑行礼道:“姑娘若有需要办的事情,只需跟婢子吩咐一声即可。” 王初珑微笑道:“有劳宋姑娘。初次相见,别无长物,一点心意还请姑娘收下。” 话音未落,锦书便捧着一个小匣子,当着宋佩的面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只光华温润的玉镯子。 宋佩如何敢收,连连推辞道:“姑娘,这可使不得。” 王初珑走上前,从匣子中取出玉镯,不容分说地塞进宋佩的手里,柔声道:“我会在这里住上很长的时间,往后要劳烦你的地方不少。你收下这点心意,我方能安心住着,你就当是给我几分薄面,如何?” 宋佩虽然也学过不少待人接物的诀窍,此刻面对这位世家大小姐如此坦诚的态度,顿感难以拒绝,只得垂首道:“谢姑娘赏赐。” 王初珑又道:“我对衣食住行不甚苛求,纵有一二忌讳处,稍后让锦书说与伱听。” 宋佩应道:“是。” 王初珑让锦书取来十余张面额二两的银票,一并交到宋佩手中,让她分给外面搬东西的仆妇们。 人人皆有赏钱,自是皆大欢喜。 虽然陆家这些下人经过陆通的教导,几乎没有那种眼皮子特别浅的人,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拿到赏钱之后自然会觉得这位新来的贵气女子品格极好。 东跨院这边正房五间,庭院清幽静谧,室内窗明几净,虽无特别奢华的陈设,但是一应家具皆为新品,瞧着倒也令人心情愉悦。 锦书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不禁感叹道:“小姐,这边的准备很齐全呢。” 王初珑颔首道:“陆家乃是淮州有名的富商,当然不会在这些细节上疏忽。” 锦书终于放下心来,甜甜一笑道:“婢子去让人给小姐准备热水。” 王初珑应道:“好。” 接下来这一天陆沉都没有再出现,宋佩说他去了都督府,萧大都督有事相商,王初珑自无不可,主仆二人洗漱完,简单用了一顿晚饭便安寝歇息。 次日上午,陆沉终于出现。 王初珑请他至正堂相见,锦书奉上香茗后便站在王初珑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极其乖巧。 昨日匆匆一见,这对年轻男女对彼此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因此今日的谈话从一开始便有一个和煦的氛围。 陆沉当先开口道:“王姑娘这一路跋山涉水想必颇为疲累,我本不该这么快就前来叨扰,只是有些事情拖不得,还请姑娘见谅。” “陆公子言重了。” 王初珑微微垂下眼帘,继而道:“翟林王氏当年屈身景朝,纵有千万般难处,终究是背叛了大齐。这十多年来家中长辈时常喟叹,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之说,因此只能暗中忍耐等待时机。去岁陆公子运筹帷幄,协助两位大都督纵横战场,令我家长辈看到一抹曙光,故而便有今日初珑南下之举。” 陆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他从王骏口中了解过面前这位世家大小姐的性情和生平,也从织经司和陆家商号处得到了一些可以佐证的情报,心里很清楚王初珑绝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否则王安和王承那对老谋深算的兄弟俩也不会允许她孤身赴淮州。 从她对谭正、宋佩乃至府中仆妇的态度可知,这位大小姐擅长与人打交道,虽是娇柔单薄之身,却有满腹才学和处世的智慧。 只是令陆沉稍稍讶异的是,对方在言语之中会将姿态放得这么低。 一般人可没有勇气坦承自家之过。 想到这儿,陆沉便温言道:“刀斧加身无力抗争,此乃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更何况你们王家人口众多。和上千条活生生的人命相比,一时的屈从不算什么,至少在我这里可以理解。” 在我这里…… 言下之意,关于对翟林王氏当年那些事的态度,他自然不会在意,但是并不保证上面尤其是天子可以完全放下芥蒂,终究要看后续两边合作的进展。 王初珑暗暗品味着这四个字,面上泛起一抹柔色:“家叔有言,陆公子心机深沉如海,尤擅云山雾罩拿捏人心。如今当面一见,方知这是无端妄测,当不得真。” 陆沉哑然失笑,悠悠道:“没想到令叔父对陆某的评价这么高。” 王初珑不禁莞尔:“在陆公子看来,这样的评价竟是赞许?” 陆沉坦然道:“家父说我性情直接不知变通,萧大都督也曾说我太过板正,虽然不算笨人,终究少了几分变通圆滑之能。如果我真能像令叔父所言那般,在阴诡风云中操弄人心,至少长辈们应该能感到很欣慰。” 两人相谈甚欢,让站在旁边的锦书看得满心迷糊。
小姐不是说这位陆公子乃是标准的铁血军人,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缘何眼下看来竟如文雅公子一般? 她自然不知道,陆沉这是一种透着疏离的礼敬,不会在她们面前刻意展现所谓的男子气概。 王初珑对此心知肚明,她并未想过两人刚刚认识便能交心,其实只要维持眼下这种和善的氛围,她此行便成功了一半,因此直入正题道:“陆公子,淮州边军是否将青田城和涌泉关作为唯一的目标?” 陆沉平静地说道:“不谈是否唯一,这两处险要之地拦住淮州军北上的步伐,我军必然会将它们定为目标。先前令叔父派人送来东阳路的地形图,此物好则好矣,可是并不能解决这两处地方的坚固城防。其实依照我个人的想法,战场上的目标难以一味取巧,淮州军必须学会怎么打硬仗。” 他微微一顿,望着王初珑说道:“总不能事事都依靠外力的帮助,如果翟林王氏真有这般恐怖的实力,想来也不会屈居人下。” 终究露出了几分锋芒锐利之意。 王初珑对此早有预料,颔首道:“陆公子言之有理。我此番南下,除了是向淮州都督府展示王家的诚意,还带来了一些你们或许用得上的情报。” 陆沉不疾不徐地道:“请说。” 王初珑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随即缓缓道:“初珑不才,在来时的路上尝试着推演过边境战事。从淮州萧大都督历来的风格推断,你们是想故技重施,从来安防线出兵北上进逼青田、涌泉二地,然后在沫阳路故布疑阵。如此一来,或许燕朝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将重兵集结于沫阳路腹心一线。在这个基础上,萧大都督再动用精锐主力,以雷霆之势强攻涌泉关。” 陆沉右手摩挲着茶盏,淡然问道:“为何是涌泉关而非青田城?” 王初珑答道:“因为涌泉关可以奇袭,青田城只能强攻。再者,攻陷涌泉关后,淮州军主力可绕行至通山城,切断燕军对南面青田城的援护,进而让青田城变成绝地。陆公子方才所言确有道理,任何军队都不能指望永远有内应,必须磨砺出打硬仗的能力。在青田城沦为绝地的前提下,萧大都督便可从容轮转兵力,让这座孤城成为淮州军将士们的磨刀石,一点点锻造出锋利的剑芒。” 锦书不由得悄悄挺起胸膛,眼中浮现与有荣焉的神色。 陆沉抬眼望向王初珑,两人目光交错,并无旖旎之意。 他从容地问道:“如此说来,王姑娘对这套方略并不赞同?” “不敢。” 王初珑语调柔和,继而道:“初珑只是纸上谈兵,并未见识过战争的残酷,岂能妄言个中得失。我此番南下淮州,还带着家叔准备的一份礼物,或可对陆公子和萧大都督有所臂助,只不过这份礼物与陆公子先前之谋有所偏离。” 陆沉道:“王姑娘但说无妨。” 王初珑轻声道:“家叔虽是燕朝宰执,这些年也在想方设法培植力量,但一直很难将手伸进军中。燕军内部主要分为几股势力,如现任枢密庞师古一系,已经身故的原枢密副使陈景堂一系,以及景朝在军中发展的拥趸。故此我家能够提供的帮助不算太多,仅有东阳路西南部的平利城,守将可以为我所用。另外,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也是我家的人。” 平利城? 陆沉脑海中浮现这座城的位置,它位于盘龙关正北边,乃是东阳路的西南门户,与属于沫阳路的新昌城如两只拳头一般,构筑起控扼盘龙军出关的坚实防线。 至于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虽然此人不算当世名将,但陆沉对其很了解。 去年萧望之佯攻青田城时,这位朱总管便奉原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之命,带领数万精兵北上驰援,然后又灰溜溜地返回沫阳路,从始至终毫无建树。 在王初珑说出这番话后,陆沉便陷入沉思之中,她和锦书好奇地看着这位年轻俊逸的男子。 与先前的温文尔雅不同,此刻的陆沉虽然沉默不语,却有一种凛然气势散发出来。 宛如虎踞龙盘。 片刻后,陆沉看向王初珑,沉静地道:“王姑娘,我需要斟酌一下利害得失,或许会修改先前的既定方略,过两天再来请教。” 王初珑便道:“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陆沉暂时放下心中所想,颇为关切地问了一番王初珑对此间生活的想法,持礼甚恭,并无不妥之处。 片刻过后,陆沉起身道别,王初珑亲自将其送到门外。 回身时,锦书悄悄道:“小姐,你对陆公子观感如何?” 王初珑目视前方,轻声道:“很好。” 她心中却苦笑一声,陆沉从始至终有礼有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生疏? 不过……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总比漠然相向要好。 她同时又有些好奇,却不知那个年轻男子究竟会想出怎样的全局谋划? 不知不觉间,她逐渐开始站在陆沉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陆沉虽然两世为人,终究在有些时候会忽视这个时代的特色,如王初珑这般孤身南下,毫无迟疑地住进陆宅,难道她将来还能嫁给别人? 从王初珑决意南下那一刻开始,她这辈子的幸福便寄托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 只盼他是良人。 女子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悄然一叹。 224釜底抽薪 九锡广陵春雨224【釜底抽薪】北燕,河洛城。 当年一场大火染红了皇宫上方的天空,主体宫殿部分遭受毁灭性的破坏。 虽说后来有过数次修缮,但比起大齐鼎盛时期层楼叠榭、巍峨壮丽的恢弘殿宇,如今的北燕皇宫在雕梁画栋之中透出几分衰败的意味。 文和殿,东暖阁,这里是燕帝日常起居的场所。 阁内十分安静,宫人们皆已屏退,燕帝张璨斜靠在暖榻上,苍白虚浮的面庞上隐约浮现着戾气,斜睨着站在躺下的三旬男子,漠然道:“庆聿怀瑾那个小娘皮何时回来了?” 男子似乎早已习惯这位天子的粗鲁,垂首应道:“回陛下,三天前。” 张璨又问道:“王师道去见她了?” 男子道:“是的,陛下。王侍正今天上午去了卓园,至今尚未出来。” 张璨轻呵一声,眉眼间的躁郁几乎不加掩饰。 如果将来要在史书上选一个最窝囊最憋屈的皇帝,张璨觉得没人能跟自己争抢。 元嘉之变过后,景朝新君登基即位,一改之前大肆屠戮齐人的做法,不仅加强对景军的管束,杀了几个不听旨意纵容部下的大将,还推动北燕的建立。在这个背景下,已经归顺景朝的原齐国礼部尚书张礼端被迫成为燕帝。 张家人喜出望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天上掉馅饼。 然而很快他们就认清事实,所谓的燕帝压根就是一个摆设,朝堂大权早已被几方势力瓜分,诸如门阀世家、军中山头和景朝扶持的一大批官员。 张礼端背负叛臣贼子之名,手中又无实权,没几年便郁郁而终,张璨随之继位。 张璨原本只是一介纨绔子弟,勉强算是中人之姿,连他的父亲宦海沉浮数十年都无力改变周遭的环境,他就算付出数倍的努力也无济于事。 时至今日,燕帝的旨意莫说出宫,甚至无法管控皇宫之内。 皇宫内的禁卫军有两千余人,名义上自然是由皇帝亲自掌控,而且张家累世官宦倒也不是没有一批心腹死士。只不过这十来年里,禁卫军不知被人掺了多少沙子,张璨除了眼前这位名叫封黎的三旬男子,根本不敢相信其他人。 封黎望着天子脸上阴冷的神色,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陛下,永平郡主昨天上午见了庞枢密,下午见了王相。” 张璨并不意外,咬牙冷笑道:“庞师古早就是景朝的狗,王安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群乱臣贼子都该死,该杀!” 封黎嘴角抽了抽,他虽然对张家绝对忠诚,但这句话听起来委实有些别扭。 张璨并未察觉,寒声道:“朕想知道,你身边可以集合多少可靠的人手?” 封黎心中一震,喃喃道:“陛下……” 张璨道:“景朝如今在攻略赵国,最迟明年便可以腾出手南下。最近河洛城里的风声你也听说了,到处都在说朕昏庸腐朽,才导致去年边疆战事接连落败。呵,朕除了你之外指挥不动一兵一卒,却要替那些乱臣贼子背锅!” 封黎面色黯然,垂首道:“是臣无能,不能扶保陛下匡正朝纲。” “与伱无关。” 张璨终究没有丧失最后的理智,语调无比低沉:“无论先皇还是朕,在那群乱臣贼子的眼里都只是傀儡塑像而已。如今南齐不断增强边军实力,北伐之意显露无疑,接下来肯定会攻占边疆一部分城池。到时候,那群乱臣贼子会在庆聿怀瑾这个小娘皮的指使下,继续将这口锅扣在朕头上,然后逼朕退位,将江北之地拱手送给景朝!” 封黎很想劝面前的天子退让一步,大不了顺着对方的心意,保住自身的性命和张家的基业,做一个田舍富家翁便是。 然而他也清楚,这位天子的日子太过憋屈,连任免一个低级官员都做不了主,所以才会成日里沉湎于酒色之中。 这么多年积压的负面情绪,导致张璨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谏之言。 想到这儿,封黎只能答道:“臣私下里统计过,算上咱们张家送进禁卫军里的人,大概二百有余。” “两百多人……” 张璨喃喃复述,眼中陡然浮现一抹狠厉的神色,缓缓道:“接下来你只用做一件事,将这些人笼络好,朕不需要两百余名禁卫,只需要两百余名死士。他们要什么便给什么,只要朕和张家付得起。” 封黎察觉到面前的天子已经陷入几近疯魔的情绪里。 张璨又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我能仰仗的人只有你了。” 这句话触动了封黎心底深处那抹柔软,他抬眼望着张璨,凛然道:“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 张璨重重地点头,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 西城,卓园。 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坐在乌木卷草纹嵌玉圈椅上,手中捧着的茶盏里,茶叶是最上等的敬亭绿雪。他不时品一口泛着清香的茶水,目光停留在对面满身贵气的年轻女子面上。 再度归来之后,庆聿怀瑾身上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 王师道记得很清楚,先前和宝台山里那群草莽和谈,这位郡主殿下的情绪十分压抑,强行克制着那股将要爆发的愤怒。由此可见,南齐陆沉和七星帮的草莽给她带来非常沉重的打击,否则她断然不会那般形容。 然而回了一趟北地,如今再相见,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庆聿怀瑾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从容不迫之气,而且对自己更加尊重,没有以前那种若有若无的轻蔑。 “我昨日见了庞枢密,向他转达了父王的叮嘱。南齐暂时还没有动作,不代表他们愿意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如今我大景军队主力在平定赵国,他们必然会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利用这段时间在边境上做文章。父王说了,接下来这一年燕军只需要坚守就行,察事厅也要多多出力。”
庆聿怀瑾语调温和,不急不缓。 王师道恭敬地说道:“殿下,察事厅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我们在南齐淮州的人手较少,短时间内无法增派太多的密探,不过根据传回来的情报判断,淮州都督府厉兵秣马,最迟明年春天就会发起进攻。”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又道:“王相那边我也提醒过了,朝廷务必要保证边军将士的粮草供给。这将是一场恶战,我们要力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今天请王大人过来,除了就这些大事通气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相商。” “请殿下示下。” “王大人认为,我们要如何削弱南齐边军的实力?” 王师道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太过庞大,一时半会如何能够理清。 他望着庆聿怀瑾平静的目光,试探道:“殿下之意,我们要对萧望之和厉天润下手?” 庆聿怀瑾摇头道:“这件事难度太大,而且很难取得南边那些门阀世家的支持。他们虽然愚蠢,还不至于蠢到自毁根基的地步。萧、厉二人想要再进一步很难,若要扳倒他们却也不太现实。南边的权贵虽然不喜欢他们,却也离不开这两位的能力,如果没有他们镇守边疆,那些权贵想必连觉都睡不安稳。” 王师道心中微动,缓缓道:“断其后援?” 庆聿怀瑾眸光一亮,赞道:“正是此意。父王的意思是,可以容许南齐边军取得一时的优势,只要等我朝大军平定赵国,再南下便能将他们打回去。但是在这之前,不能让齐军一鼓作气打到河洛城下。其中关键便在于,要切断南齐朝廷对边军不遗余力的支持。” 王师道浸淫密谍事务十多年,对南齐朝堂上的格局极其了解,经过庆聿怀瑾这般提醒,他旋即豁然开朗,微笑说出一个名字:“薛南亭。” “王大人明见。” 庆聿怀瑾淡然一笑,继而道:“南齐百官之中,薛南亭和秦正可谓齐帝的左膀右臂,然而秦正的织经司终究无法插手朝政,只有薛南亭可以给齐帝足够的支撑。这一年来,靖、淮两地获得大量的粮草军械补充,都是薛南亭这位右相的功劳。扳倒薛南亭,南齐边军就是无本之源无根之木,纵然可以取得一时的优势,终究难以为继。” “此计大妙。” 王师道由衷地赞了一声,又道:“不过薛南亭的地位很稳固,齐帝对其信任有加,想要扳倒此人怕是不太容易。” 庆聿怀瑾微微挑眉,从容地分析道:“南齐朝廷想要扳倒薛南亭的人不在少数,你们察事厅埋下的棋子也可以活动一下,我这边还有一人可以提供助力。只要薛南亭倒下,新上来的右相必然还是门阀世家中人,届时他们又怎会愿意继续支持边军北伐呢?毕竟,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可都是江南百姓供出来的。” 王师道心中大定,与庆聿怀瑾议定细节之后,便信心满满地离去。 庆聿怀瑾依旧坐在原位,抬手捏了捏眉心,端起温热的茶水饮了一口。 一道魁梧的身影进入花厅,正是护卫首领萧军。 他来到近前,垂首禀道:“殿下,今日宫里传来消息,皇帝召封黎于文和殿东暖阁相见,并且屏退了所有人,我们的耳目无法探听他们的交谈内容。” “封黎……张家带进宫里的心腹,禁卫军都监?” “是。” 庆聿怀瑾面色淡然,沉吟道:“我知道了。” 萧军恭敬地站着。 片刻过后,庆聿怀瑾又问道:“陆家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萧军道:“有眉目了。陆通当年曾经有过一段从军的经历,后来因为触犯军纪被撵了出去,便回到淮州广陵操持家中商业。据我们的人分析,陆通和萧望之有着牵扯不断的联系,只不过因为对方隐藏得极深,暂时无法确认具体的情形。另外,陆家商号应该在北边有不少伏手,只是我们暂时还无法查到。” “还有呢?” “陆通和南齐神医薛怀义知交莫逆,当初察事厅的人设计陷害陆家,便是薛怀义从中作梗,导致陆沉有了翻盘的机会。这位神医薛怀义,乃是南齐右相薛南亭的亲叔叔。” 庆聿怀瑾青葱一般的手指摩挲着杯盏,缓缓道:“萧望之、薛怀义、薛南亭、陆通,有点意思。其实我一直觉得,陆沉的崛起太过突然,这个过程里仿佛有很多人在刻意铺路。” 萧军在这一刻福至心灵,下意识地说道:“莫非这陆沉的身份有玄妙?否则那些大人物怎会突然之间对他如此看重?” 庆聿怀瑾抬眼望着他,眼神略显古怪。 萧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紧张地道:“殿下,小人一时胡言乱语,请勿见怪。” 庆聿怀瑾摇了摇头,微笑道:“世间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多一个陆沉倒也不算奇怪,但他既然如此顺风顺水,就别怪世人会心生疑虑。” “殿下之意是?” “你可知道世人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小人不知。” “是谣言,譬如和陆沉身世有关的谣言,相信南边很多人对此都会感兴趣。”庆聿怀瑾轻声笑了起来,又道:“陆沉今年二十岁?” 萧军答道:“是。” “甚好。” 庆聿怀瑾双眼微眯,吐出让萧军满心不解的两个字。 225素手调羹 九锡广陵春雨225【素手调羹】陆沉近来肩上的压力很重。 虽然他成长得很快,这两年里也得到充足的锻炼,但无论是去年的江北之战,还是今年在宝台山中抗击燕军,本质上都是防守反击类型的战争,根据敌人的进攻来制定相应的策略。 如今他要谋划的是一场涉及十余万兵力、战线超过数百里、动员民夫超过二十余万人的北伐之战,这是齐朝边军首次主动出击,影响自然无比深远,倘若出现纰漏便会将边军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毁于一旦。 萧望之当然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陆沉一个人,他本人、都督府的幕僚参谋们、淮州各军的主将都需要筹谋此事,集思广益确定最终的方略。 只不过萧望之对陆沉格外关注,对他的要求也特别高,相对应的便是陆沉的权限也很高,他不仅可以调阅都督府的全部资料,还能随时将织经司来安衙门的察事找来询问相关细节。 进攻和防守截然不同,陆沉对此心知肚明。 主动进攻必然会出现破绽,除非拥有碾压级别的兵力,可以一路平推过去,否则只能有所取舍和侧重。在过去的两次大型战事中,陆沉便是利用敌人在兵力调动中露出的破绽,找到对方的弱点然后完成一击必杀。 如今北燕采取全面守势,一边安抚境内的反抗势力诸如七星帮和云浮寨等等,一边在边境上坚壁清野摆出死守的姿态。 从淮州北边的东阳路,到淮州西面的沫阳路,再到更西边的江北路,北燕在一千余里的漫长边境上,通过十余座控扼交通要道的城池和关隘,组成一道厚实的防线。 纵然能在某处完成突破,后续依然要一步步凿穿对方的纵深。 如果淮州军想要北伐,只有三条路线可以选择。 其一是从来安城一路往北,奇袭涌泉关然后强攻青田城,打通进入北燕东阳路的关口。 其二是从盘龙关北出,先攻占西边的新昌城和北边的平利城,然后沿着西北方向一路突进直逼河洛城。 其三便是在保留足够兵力防守淮州北部的前提下,抽调其余兵力横穿双峰山脉的古道,配合靖州军一路往北,稳扎稳打地收复沫阳路全境。 三条路线各有优劣,实难取舍。 书房之内,大案上摆着林林总总数十份卷宗,西边墙上悬着两张大型地图。 陆沉坐在案前,书写的纸张已经超过上百张,上面是各种信息的归纳和整理,以及多种预案和方略的优劣分析。 外面是难得的清朗天气,初冬温暖的阳光洒在廊下,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外的宋佩双手托腮,昏昏欲睡。 脚步声悄然传来,宋佩立刻警醒,抬眼望去,只见王初珑和锦书缓步行来,后者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汤盅并汤匙。 宋佩连忙起身,见礼道:“姑娘来了。” 王初珑看了一眼书房紧闭的房门,轻声道:“陆公子近来劳心费神,我这边有家中祖传的养神汤的方子,因此特意熬制了一份,助他安神补气。锦书,将汤交给宋姑娘,我们便回去了。” 宋佩倒也不笨,感激地道:“姑娘有心了,请稍等。” 她没等锦书走过来,便主动转身几步敲了敲房门,唤道:“少爷,王姑娘来了。” 片刻后,房门从内打开,陆沉目光扫过锦书端着的托盘,然后看向王初珑说道:“你远来是客,怎好劳动你费心做这些事。” 王初珑尚未答言,锦书便脆生生地说道:“陆公子,我家小姐虽是大族出身,却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人。这碗养神汤是她亲手做的呢,小姐的厨艺连我们王家的厨娘都比不过!” 王初珑无奈道:“锦书,噤声。” 宋佩从锦书手中接过托盘,进入书房放在桌上,陆沉便对王初珑说道:“王姑娘,若无事的话便请进来坐坐,正好我有一些事情想请教你。” “不敢当请教二字。” 王初珑淡然一笑,神色平静地进了书房。 两个丫鬟在廊下轻声说着悄悄话,陆沉回房的时候只将房门半掩,并未完全关上。 王初珑注意到这个细节,坐下后便说道:“陆公子,请先用汤罢,以免一会凉了。” “好。” 陆沉点头应下。 这盅养神汤应该是用人参、甘草、苍术等物烹制而成,却不知王初珑添了何物,入口只觉格外甘甜,毫无苦涩之味。 一盅汤很快喝完,陆沉望着王初珑略带期盼的目光,微笑道:“王姑娘好手艺,锦书所言非虚。” 王初珑颔首道:“陆公子喜欢便好,若伱不嫌弃,我可以多做几次,如何?” 陆沉道:“那便有劳王姑娘了。” 一个问得直接,一个回得坦然,皆是心思通透的人物,并无过分的旖旎氛围。
陆沉将汤盅放回托盘,又问道:“王姑娘,你有没有亲眼见过庆聿怀瑾?” “永平郡主?” 王初珑眉尖微蹙,思忖片刻后说道:“并未亲眼见过,但是时常听家中长辈谈起这位景朝郡主。” “我对这位女子的生平和性情很感兴趣,军中虽有她的资料却不甚详细,还请王姑娘告知一二。” “好。庆聿怀瑾乃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长女,自幼便深受宠爱,据说景帝对其都视若己出,由此造就她清冷孤高的性子。她在河洛城的时候都住在卓园,那是当年泾河大帅杨光远的故居。她身边高手云集能人辈出,虽然明面上并无官职,却可以随意驱使朝中文武官员,就连察事厅侍正王师道都得听从她的指示。” 王初珑不紧不慢地说着,见陆沉听得格外入神,便继续说道:“家叔说过,枢密使庞师古对庆聿怀瑾言听计从,驻扎在河洛城的景军主帅谋良虎、留可和女鲁欢亦受其辖制,她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便有调动近半燕军的权力。或许是因为景帝和庆聿恭太过宠爱的缘故,庆聿怀瑾颇为自负,今年屡次在陆公子手中受挫,想来对她打击不小。” 陆沉不会因此骄傲自满,因为从北燕后续的种种安排来看,那位年轻的郡主还没有失去理智。 沉吟片刻后,他缓缓说道:“庆聿怀瑾有没有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事?” 王初珑凝眸细思,轻声道:“她在意的人应该只有庆聿家的至亲,至于事物……未曾听说她有特别钟爱难以割舍的事物。不过我曾听家叔说过,景帝曾经许过宏愿,将来若是南征顺利,便将河洛城以及南边的广袤疆域赐给庆聿家作为封地。” “封地?” 陆沉心中微动,下意识地重复着。 王初珑好奇地望着他。 陆沉收敛心神,岔开话题道:“先前姑娘有言,平利城的守将和沫阳路的兵马都总管朱振都可以为我所用?” 王初珑点头道:“是的。不过除此之外,我们王家在军中便无其他助力。” 陆沉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问道:“王姑娘能否直接联系朱总管?” 王初珑在来之前便已经得到王安的授权,再者王家想要改换门庭,总得先建立功劳才有谈判的资格,便应道:“可以,不知陆公子想要我做什么?” 陆沉从容道:“我希望朱总管可以将新昌城的守将换成他的心腹。” 王初珑恶补过边境地理志,当然知道新昌和平利两座坚城如一对拳头钳制着淮州盘龙关,倘若淮州军想要从盘龙关出击北上,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这两座城。 如今平利城的守将是王家的人,陆沉又让她传信给朱振,将新昌城的守将也换成自己人,莫非他是打算让淮州军从盘龙关北出,一路朝着西北方向突进直捣河洛城? 依照她对陆沉的了解,这般甘冒奇险的胆大举动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一念及此,她没有多问,略带几分好奇地说道:“这件事应该可以办到,稍后我便让人带着信物去沫阳路找朱总管。陆公子,你是否打算让大军突袭新昌和平利两地?” 她并不会反对陆沉的谋划,但这件事总得做得正常一些,至少不能让外人看出蹊跷。 那两座城池的主将可以暗中放水,只是要将王家摘出去,因为眼下河洛城还牢牢掌控在景朝手中,王家这个时候暴露必然会被那位景朝郡主杀得一干二净。 陆沉很清楚她心里的顾虑,微笑道:“王姑娘不必担心,等到将来要对这两处下手的时候,我肯定会和对面的主将配合好,不会让人怀疑到你们王家头上。” 王初珑心中一松,旋即便醒悟过来,略显不解地道:“陆公子不准备先取这两座城池?” 陆沉摇摇头,坦诚地道:“首先那位朱总管撤换守将需要时间,如果我们一直按兵不动,他换将之后我们立刻出击又顺利夺城,庆聿怀瑾或者王师道都能看出其中的古怪,必然会顺藤摸瓜查到你们王家。再者,我需要让伪燕一众大人物都相信,新昌和平利城防坚实,我们淮州军不会在那种广阔的地形寻求和燕军决战。” 王初珑稍稍思忖,很快便笑道:“看来陆公子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谈不上。” 陆沉转头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形图,神色淡定从容:“不过这次应该能给北边一个惊喜。” “惊喜?” 王初珑饶有兴致地品味着这个词。 陆沉回头看向她,微笑道:“也可以说是惊吓。” 王初珑忍不住掩嘴轻笑,眼中神采奕奕。 在河洛城的时候见惯了族中那些男人勾心斗角,成日里满腹算计,如今亲眼见着陆沉以人间为棋局,她忽然觉得这才是男儿所为。 226初雪落青山 九锡广陵春雨226【初雪落青山】“如今燕军坚壁清野死守城池关隘,摆明不会和我军在野外作战。强攻虽是可取之道,但是这样做的进度会很慢,而且我军无法避免会出现大规模的伤亡。” 都督府议事厅,来安军都指挥使段作章神情凝重地说着。 厅内人不算多,除大都督萧望之和负责记录的司马黄显峰之外,便只有各军主将和锐士营都尉陆沉。 这是淮州都督府最高级别的军议,商讨的自然是北伐之战方方面面的细节。 近段时间类似的军议已经召开过很多次,解决了大部分问题,但是在最重要的战略目标上,众人依旧无法形成共识。 战争并非儿戏,敌军也不会望风而降,摆在淮州军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选定主攻方向,然后硬桥硬马地一路打过去。 段作章的顾虑代表着一部分大将的态度,因为淮州军的敌人不止是北燕,遥远北方的景朝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如果在北伐初期,淮州军过于追求一城一地的得失,用宝贵的兵力去啃下一座座关隘,等景朝收拾完赵国挥军南下,早已筋疲力尽的淮州军如何应对? 为将者当然不能只考虑一时的得失,厅内这些大将在萧望之的培养下,并不缺乏这个层面的战略眼光。 镇北军主将裴邃便问道:“那依段将军之意,我军难道要继续隐忍下去?” 段作章看了萧望之一眼,斟酌道:“本将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请大都督和各位将军斧正。既然燕军在这段时间内不会出城一味死守,我们是否可以组建一支奇兵,从盘龙关穿过燕军的防线,深入伪燕境内大范围穿插机动,以此造成伪燕境内的混乱,逼迫敌军主力与我决战?” 萧望之沉吟不语。 宋世飞对这个提议颇感兴趣,他在淮州军中历来以悍勇敢战著称,每逢战事都想争抢先锋之责, 当初有资历比他更老、军功比他更多的陈澜钰压着,他只能忍耐性子等镇北军先挑。如今镇北军主将变成裴邃,虽说他镇守盘龙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宋世飞看来自然比不上陈澜钰。 眼见其他人皆陷入沉默,宋世飞便主动请命道:“大都督,末将愿领飞云军深入敌境,必定将伪燕内部搅得天翻地覆!” 裴邃当即摇头道:“不妥。” 宋世飞皱眉道:“有何不妥?” 裴邃却也不惧他,直白地回道:“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燕军虽然采取守势,不代表他们兵力空虚。宋将军带着万余兵马深入敌境,万一被设伏包围怎么办?” 宋世飞虽然性烈如火,并不缺少一名优秀主将的军事素质,反驳道:“裴将军,本将还不至于被人轻易堵在绝地。假如燕军想要调集主力围追堵截我部,他们至少需要调动五倍的兵力,试问如今的伪燕如何能够在不削弱边境防线兵力的前提下,抽调出这么多精锐追击?好,就算他们真有这样的能力,大都督难道就不会调兵遣将做好接应?战争没有绝对胜利的法子,想要取胜怎能连一点风险都不冒?” 裴邃冷声道:“你如何保证我军主力的接应可以及时出现?战场之上当然要敢于冒险,却不是像你这样一拍脑门就做出决定!” 宋世飞登时脸上泛起怒色,作为首倡者的段作章苦笑两声,连忙出来打圆场道:“二位将军且勿动怒,好好说。” 萧望之轻咳一声,便将两人的冲突压了下去,他抬眼看向宋世飞问道:“假如本督允许你带兵深入敌境,伱能携带多少粮草?行军途中又如何补充?” 宋世飞微微一怔,旋即下意识地答道:“回大都督,既然是在敌人境内,当然是以战养战。燕军在边境上坚壁清野,总不可能让境内所有百姓都躲在守卫森严的大城里。” 萧望之略显失望地道:“蠢货。” 宋世飞不敢顶撞,看起来有些委屈。 萧望之便对坐在下首的陆沉说道:“你来告诉他原因。” 陆沉对宋世飞歉然一笑,然后平和地说道:“宋大哥,我军北伐的目的是收复故土,攻占城池关隘和击败敌军都只是手段,最重要的便是安抚民心,让北地百姓接纳我军的到来,如此才能奠定持续北伐的基础。如果你带着将士们在北地劫掠养战,势必会让北地百姓仇恨我军,失去了广大百姓的支持,我军将来会寸步难行。” “瞧我这猪脑子。” 宋世飞抬手摸着脑门,羞愧地说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多谢陆兄弟解惑。” 陆沉微笑道:“不敢当。” 萧望之环视众将,转入正题道:“这段时间你们献言献策,对于北伐之战的谋划起到了很好的补充。接下来就由陆沉给你们简单说一说,这一战要如何打。”
众人并未忘记,陆沉除了是锐士营都尉,身上还有一个都督府检事的官职,本就属于萧望之身边核心幕僚之一。 陆沉没有推辞,起身走到旁边墙上悬挂的地图旁边,不疾不徐地说道:“诸位将军,此战我军首先要明确战略目标,是拿下青田城和涌泉关?还是顺势收复整个东阳路?还是全线出击打到哪里算哪里?亦或者是直接克复旧都河洛城?在先前的十余次军议中,我军并未确定这个问题,北伐二字更像是一个空洞的口号。” 众将聚精会神地听着。 陆沉看了一眼萧望之,继续说道:“在大都督密折请示陛下之后,我军此战的目标已然确定,其一是收复东阳路和沫阳路,其二是尽可能地重创燕军主力。” “好!” 泰兴军都指挥使康延孝拊掌怒赞,余者亦纷纷附和,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泛着热切的光芒。 淮州军卧薪尝胆十余年,去岁又在正面接连击溃燕军,正是士气高昂之际,这些大将自然也想更进一步。 从军不止是为保境安民,更要建功立业封候拜将,这才是每一个军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在这个基础,北伐之战将分为三个阶段。” 陆沉气定神闲,转身指着地图上淮州北面的两处标记:“第一个阶段,我军将会以青田城和涌泉关为目标。这其中又有区别,先取涌泉关再下青田城,然后以此为中转地,兵分两路对伪燕东阳路进行外围扫荡,逐步肃清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周遭的燕军力量。” 涌泉关地形险峻,想要拿下没那么容易,众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同时他们也清楚,北伐之路并非坦途,总有一些硬仗要啃下来。 众人沉稳的反应让陆沉微微颔首,旋即说道:“第二个阶段,我军对汝阴城围而不攻,此地对于伪燕来说极其重要,乃是东南部第一重镇,且控扼东西南北之要道,伪燕绝对不会容许汝阴城被我军收复。届时他们只能从别处抽调兵力援救。” 裴邃双眼微眯,接道:“陆都尉是想围点打援?” 这是个新鲜词儿,在去年的战事中被陆沉提出来,众将遂学会了这套战法。 陆沉微笑道:“可以说是,但我们的目标不是这些援兵,而是从整体战略上撕扯燕军的防线。敌人的兵力终归是有上限的,不可能无限补充。此处增加兵马,意味着旁处必然会削弱守卫的力量。在第二个阶段,靖州都督府会配合我们淮州军的行动,对伪燕沫阳路北部发起攻势,进一步压榨敌人的机动兵力。” 宋世飞好奇地问道:“那第三个阶段呢?” 陆沉不答,萧望之接过话头道:“陆沉给第三个阶段做了四种预案,为了避免军中意志不统一,这一阶段的预案暂不公布,将视战事的进展而定。总而言之,对于我们淮州军来说,开山第一战是拔掉阻碍我军北上的两颗钉子,然后兵锋直指伪燕东阳路。” 众将齐声领命。 萧望之便下令道:“第一阶段,飞云军负责前出来安防线进逼青田城,不可强行攻城,只需震慑住城内守军,并且肃清敌军安排在战场区域内的游骑斥候。” 宋世飞起身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继续道:“镇北军和来安军往东北方向,待涌泉关攻下之后立刻前往接应,同时你们将要负责逼退伪燕东阳路的后备援兵。” 裴邃和段作章齐声领命。 “泰兴军、坪山军和广陵军做好应战准备,接到本督的将令之后,立刻赶赴来安防线以北,配合飞云军攻取青田城。” 众将起身应下。 此时他们心里不由得泛起浓浓的疑问,萧望之对各军皆有安排,问题在于谁来攻打涌泉关? 裴邃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意味深长地看向神色平静的陆沉,暗道看来大都督将宝压在锐士营身上,只不知这支操练了将近一年的军队能否带来惊喜? 果不其然,萧望之旋即说道:“由锐士营攻打涌泉关。” 陆沉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环视众人,加重语气道:“在本督下令展开北伐之战之前,尔等不得走漏风声,只需要一如往常地操练将士,都督府各属官会协助你们做好后勤工作。记住,要给外界营造出我军年内不会进攻的假象。” “遵令!” 众将凛然应下。 萧望之和陆沉对视一眼,目光中的期许显露无疑,陆沉重重地点头。 这场军议之后,淮州境内并未出现明显的变化,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寒冬的到来。 十一月二十三日,初雪降临人间,染白了从来安城到北燕东阳路之间辽阔的天地。 227赤胆压天寒 九锡广陵春雨227【赤胆压天寒】北燕东阳路,首府汝阴城。 大将军府内,李守振站在沙盘旁边,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 幕僚和襄赞们站在不远处,尽皆凝神屏气,不敢发出动静惊扰这位大将军的思绪。 李守振的烦闷不是装出来的情绪。 虽说南齐边军至今还没有动静,但是以他对萧望之和厉天润的了解,这两个人绝对不会错过景朝无暇南顾的机会,必然会在边境上咬下燕国的血肉。 朝廷那边已经发来行文,严令东阳路守军固守城池,不得出兵野外寻求决战。 李守振当然不会违抗这个命令,他本来就没想过要和萧望之公开对垒,问题在于朝廷的行文并不能解决东阳路守军目前的困境,以至于他暗中好生问候了一顿枢密使庞师古的老娘。 他现在最大的困难便是兵力不足。 东南的涌泉关、南边的青田城、西南的平利城,这三处战略要冲都必须有重兵把守,而且必须是精锐老卒,防止南齐淮州军北上。 北边的封丘一线同样要派兵驻守,防备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南下。 再加上汝阴城和境内的几处险要城池,李守振手里的兵力可谓捉襟见肘。 他凝望着沙盘上的边境局势图,沉声问道:“涌泉、青田、平利三地驻军兵力分别是多少?” 周遭一众幕僚面面相觑,暗道你这位大将军难道连边境要地的驻军数量都不清楚? 好在有那等机灵人察觉到李守振的心情极度烦闷,老老实实地说道:“禀大将军,涌泉关驻军四千,其中有一千景朝步卒,三千我朝将士。青田城守军八千,平利城守军一万,皆是我朝将士。” 东阳路鼎盛时期所辖兵力超过十万,然而去年的青峡之战折损四万有余,今年在宝台山剿匪又折损万余。 虽然朝廷及时给李守振补充到九万兵马,但其中有接近一半没有上过战场,这些新兵打顺风仗还好,若是战事不利局势艰难,鬼知道他们会做出怎样荒唐的举动。 李守振算来算去,始终无法从别处抠出更多的兵力支援边境,除非放弃境内一些大城的防卫,只留少量兵力维护城内的安定。 他喟然一叹,又问道:“察事厅有没有最新的情报送来?” 一名将军府属官回道:“禀大将军,察事厅最新的情报依然是三天前送来的那份,南齐淮州和靖州两地都在厉兵秣马积极备战,但是目前还没有发现对方有大规模调动军队的迹象。” 大军出动当然不是小事情,淮州军如果想攻打青田城和涌泉关,必然需要做好足够的准备,包括但不限于粮草、攻城器械和建立稳固的辎重线。 李守振的表情稍稍缓和,围着沙盘转了两圈,忽然眼神微微一亮,缓缓道:“在你们看来,宝台山里那群绿林军有没有胆量出山南下?” 一众幕僚尽皆愣住,其中一人劝道:“大将军,姑且不论对方敢不敢出山,朝廷严令不得撤走封丘一线的守军。那支绿林军实力不俗,哪怕之前那一战是借助山里的地形优势,他们仍然不可小觑。万一您将北边的守军撤下,绿林军顺势南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却也未必。” 李守振摇摇头,只觉心里的想法越来越清晰,眼中泛起几分从容之色:“关键要看南线的战事进展如何。假如我军挡不住齐军的攻势,届时便有将北地驻军调到南边的理由,这便会给绿林军一个错觉,他们有机会袭扰东阳路腹心之地。” 有人终于反应过来,喃喃道:“大将军是想解决宝台山里的绿林军?” 这个想法不说是异想天开,终究有点过于天真。 在他们看来,东阳路最大的敌人是南齐淮州军,就算调集兵力解决掉绿林军,南边战场一旦陷入劣势,局势将会无比危急。 将心思放在北边的绿林军身上,而不顾南方边境上的艰难,这是舍本逐末之举。 李守振自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也没有斥责他们,只是淡然道:“我只是想找一个让景军主力支援东阳路的理由罢了。” 去年战事落幕后,景朝军队相继北上回国,只留下河洛城的数万大军掌控大局。 李守振亲自去求了庆聿怀瑾,才能让涌泉关里的一千景军留下来,这也是如今东阳路境内仅有的景朝悍卒。 一名幕僚敬畏地说道:“大将军之意,是想请景军主力出山解决绿林军,顺势南下驰援边关?” “没错。被动防守的话,景军肯定没有兴趣插手,但是如果有摆在面前的大胜之机,我相信他们不会袖手旁观。别忘了,夏山军三千人也有一大半死在山里。” 李守振缓缓舒出一口长气,随即看向一名文书说道:“你将我方才的设想形成奏表,然后马上送去京城,交给庞枢密和永平郡主。” “遵令!”文书朗声应下。 李守振微微颔首,旋即对几名幕僚说道:“伱们立刻草拟军令,分别给涌泉、青田和平利等地的守将,警告他们小心提防,绝对不能给南齐边军可乘之机。” “是!” 几名幕僚立刻去书写军令,然后让将军府快马送往各地。 军令抵达涌泉关的时候,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几天,山野之间满眼纯白。
涌泉关修建在山道之上,地势颇为险峻,尤其是南边通往淮州的坡道很陡,北边通往东阳路境内的坡道较为平缓,可谓得天独厚的绝佳防守之地。 从某种角度而言,涌泉关之于北燕,就像盘龙关之于南齐,只不过这两座雄关的地形特点刚好南北调换,因而成为彼此的门户。 此关大概修建于两百多年前,东西两侧皆是崇山峻岭,虽然不像大陆西方沙州七部掌握的飞鸟关那般堪称天险,但也绝对无法供大部人马通过。 关隘内部长约两里多地,分为前后两道,其中前关雄踞陡坡之上,防守设施应有尽有,齐军若想仰面进攻,除了用人命堆出一条路别无他法。 后关则相对简陋一些,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修建的阻碍。 来自大将军府的军令先是送到后关,交给此地景军将领石哥的手中,此人原本是景朝蒲喇一族的家奴,后来因为作战勇猛得以领兵上千,又因为不是皇族和庆聿家的人,故而被打发到涌泉关这等偏僻苦寒之地。 “知道了,真他娘的啰嗦。” 石哥压根没有接过军令,只让信使念了一遍,随即脸色不善地嘟囔着,提着酒囊返回自己温暖的小屋。 信使无可奈何,只能带着军令来到前关,找到驻守此地的燕军兵马都监胡林忠。 “在那边吃瘪了吧?”胡林忠接过军令,笑呵呵地说着。 信使叹了一声。 胡林忠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行了,我军一直盯得很紧,而且近来南边也没有动静。他们若是真想发兵叩关,光是粮草辎重就得运上半个月,不可能瞒得住我们的耳目。” 信使恭维道:“如此最好,有劳都监费心了。” 胡林忠顺势揽着他的肩膀,道:“寒冬腊月,又下了这么大的雪,辛苦你跑这么一趟。走吧,我请你喝两盏热酒暖暖身子。”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回值房,这一幕落入不少军卒的眼中。 关墙之上,士卒们围着火盆,一边搓着手一边小幅度活动着身体,偶尔看一眼南边寂寥且空旷的天地。 有人将冻到发硬的窝头放在火边烤着,冷笑道:“还是当官好啊,不用像我们这些苦哈哈一样巡值守关,可以躲在屋子里喝着小酒吃着肉。” 另一人不禁提醒道:“你小声点,要是让上面的人听到了,有你好受的。” “怕他个鸟!” 先前那人愤愤不平地说着,不过声音终究是小了很多。 又有一人寒声道:“胡都监享受享受倒也罢了,毕竟他的军职是靠战场上杀敌立功得来的,将来咱们要是有那个机会,也能像他一样。老子只是不服后关那些景人,凭什么他们可以一直待在后关,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我们就得天天巡值?就这样,他们还整天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一群狗娘养的畜生!” 余者心有戚戚,却没有人劝他噤声。 议论上官有可能被告密,但是前关这三千燕军没有一人不厌憎后关的景军。 便在这时,关外忽然有了动静,有人视力敏锐,连忙说道:“自己人,别慌张。” 片刻过后,十余名满身雪花的燕军斥候走上关墙,颤颤巍巍地来到火盆边,显然是被冻得不轻。 关上的军卒有人问道:“你们今天有没有发现?” 一名斥候摇摇头,颇为不忿地道:“有个屁发现,南边安静得跟坟场一样。” 众人皆笑,随即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色,以及天空中依旧在飘落的雪花,不由得骂了几句老天爷。 夜色降临,涌泉关中逐渐陷入静谧。 沉沉夜色之中,东南边三四里外,数千身影悄然出现。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陆沉看着周遭包裹严实的将士们,下令道:“前军随我继续前行,其他人留在原地等待讯号,注意保持活动,不要在雪地里冻僵。” 校尉鲍安稍稍迟疑,请命道:“都尉,让末将带人突袭吧!” 陆沉摇摇头,不容置疑地说道:“做这种事你未必有我熟练。” 鲍安只得领命。 队伍一分为二,陆沉率领八百人往东北方向、也就是涌泉关的侧面继续跋涉。 他看着身边的三旬男子,微笑道:“苏大人,其实你本不必跑一趟。” 苏云青双眼炯炯有神,道:“这条山间小道是我亲自带人发现的,让别人来我不放心。再者,此战乃是北伐大计的关键,你应该明白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军旗开得胜。” 陆沉想起当初在广陵的经历,不由得敛去笑意,凛然道:“我军必胜。” “我信你。” 苏云青毫不迟疑地应下。 八百人在夜色和落雪的掩护下,一点点靠近涌泉关的侧面,然后在山间攀登。 陆沉如今有上玄经的加持,又有林颉和尉迟归两位世间顶尖高手教导,武功早已今非昔比,他挑选的这八百人也都有很不错的武功根基,大部分都是当初在广陵城随他夜袭敌营的高手。 当然,对于这支雪夜突袭的奇兵而言,此时此刻武功不算最重要。 唯有一往无前向死而生的勇气。 228潜龙蛰方醒 九锡广陵春雨228【潜龙蛰方醒】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夜色笼罩中的人间。 山风呼啸而过,营造出冰冷而又苍凉的氛围。 八百勇士分成二十队,每队四十人以长绳牵连,两人之间相隔半丈,在这片人迹罕至地形艰险的山坡上攀爬。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陆沉和苏云青。 陆沉不是神仙,他并不能断定涌泉关内的守军没有任何防备,也就是说此番雪夜突袭存在被发现的可能性。 世事存在很多难以想象的意外,譬如当初北燕李玄安南投,两边都各怀心机,一场大戏即将上演,但被突然冒出来的林溪一刀斩断,无论王师道还是萧望之都不可能算到这个意外。 放在今夜这个环境里,或许是燕军主将突然心血来潮,在关隘两侧安排一些临时的岗哨,甚至有可能是守关值夜的士卒突然跑到山脊上,进而发现从侧面突袭的齐军。 但是对于陆沉和萧望之来说,相较于这种可能性比较低的意外状况,突袭成功带来的收获远远大过风险。 如果要正面强攻涌泉关,整个锐士营三千步军都有可能填在关下,这显然是陆沉无法接受的结果。 他不是没有做过其他预案,譬如用火药炸塌关墙,毕竟在宝台山里黑火药已经显示过威力,然而这个法子在涌泉关很难发挥作用。 涌泉关不是城池,而是建立在山道之间的关隘,正面关墙的长度只有十五六丈,且以夯土筑造墙体,下面是坚硬的山石。在这么狭窄的区域内,锐士营想要硬顶着关墙上燕军的攻击,在墙体下面挖洞填放火药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不必说黑火药不是黄色炸药,威力仍然不足,用在地雷中激发锐器还能呈现出不错的效果,想要炸开坚硬的山石和夯土筑造的墙体,无异于痴人说梦。 综合考虑之后,陆沉最终决定等待大雪的降临。 为了这场突袭,锐士营的将士们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初雪落下的时候便已经悄悄赶到来安防线,然后昼伏夜出向北挺进。 这三千人可谓武装到牙齿,保暖措施做到极致,每人除了一柄百炼刀之外,还带着酒囊和肉干,随时都可以补充体力和取暖。 雪一直在下,锐士营经过接近两个时辰的缓慢攀爬,前方已经能隐约看见涌泉关内部的篝火。 陆沉竖起右臂,后方的将士们解开相互牵连的长绳,停下脚步暂时歇息,从冬衣里面取出肉干补充体力。 陆沉观察着前方的境况,压低声音道:“看来敌军确实没有防备。” 苏云青微微一笑,接过话头道:“换做是我,也不认为敌人会在这种鬼天气里深夜突袭。” 他眼中泛着激动的光芒。 织经司早在多年前便开始侦查涌泉关和青田城的周边地形,去年大军围攻青田城的时候,苏云青更是亲自带着一群高手在附近寻找捷径,最终让他在涌泉关东边找到一条隐秘的小道。 如今他当然不会再把陆沉当做一个有潜力的晚辈看待,更不会再想着让陆沉去河洛城当密探,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从最初的上下级到如今平辈相交。虽说陆沉还保留着织经司干办的身份,但苏云青对他的态度早已改变。 只是无论世事沧桑变幻,苏云青仍然是那个一心想着北伐的执着性情,故而他今夜一定要跟随前军行动。 陆沉大体明白身边男人的心情,轻笑道:“苏大人,比一比咱们谁杀得敌人更多,如何?” 苏云青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壮志,颔首道:“求之不得!” 陆沉便取下腰间悬挂的酒囊,同时朝后方比了一个手势。 八百勇士同时打开酒囊,沉默地举起放在嘴边,然后喝了一小口。 山风凛凛,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战前动员,在经过十个月严苛的操练加上陆沉反复的灌输之后,这八百人早就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烈酒下肚,长刀出鞘。 陆沉和苏云青当先而行,依然保持着先前的速度,前方涌泉关内部的景象已经越来越清晰。 距离山壁还有十余丈时,陆沉朝旁边的亲兵打了一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地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然后抬手举向南边。 冷寂的雪夜,关上关下一片静谧,前关守军除了留在关墙上值夜的士卒,其他人皆已陷入沉沉的美梦。而在后关的一千景朝将士,更是睡得极其香甜,主将石哥窝在自己温暖的小屋里,大喇喇地躺在床上,手中仍然握着酒囊。 哪怕是那些在关墙上苦熬的值夜士卒,也都围在火盆旁边打着瞌睡。 “啪!” 一声锐响贯穿夜幕。 紧接着,涌泉关斜上方炸开一朵绚烂的烟火,霎时间几近照亮这片夜空,哪怕是在南方数里之外都能清晰可见。 火盆边的燕军被这个动静惊醒,他们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头顶上那片逐渐消逝的烟火,不由得纷纷揉了揉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关墙上值夜的将士们都站起身来,有人匆忙去找将官禀报,绝大多数人还是停留在原地。 有些机灵的士卒连忙看向南方,关外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 便在这时,一名眼尖的燕军忽然抬手指向东边,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那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涌泉关东边山坡上冒出来一个又一个身影。 两边对望一眼,仿若时光在此停滞。 “敌——军——夜——袭——” 在几名燕军士卒扯着嗓子、无比惊恐的嚎叫声中,陆沉扬起手中百炼刀,当先跃入关隘内部! 在他身后,八百勇士前赴后继,如奔腾的洪流一般跃下山坡,追随着前方的陆沉杀向前关的燕军。 厮杀声瞬间湮没冷漠的夜色。 陆沉冲在最前,一队守夜的燕军士卒仓促相迎,最前面的那人神色狰狞地挥舞着长刀,却见陆沉身形一抖猛然加速,下一刻便来到他面前,百炼刀顺势从上到下劈开,从这名燕军的左脸一直到右胸,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这一刀他没有任何保留,苦练守正诀和上玄经多年的内劲喷涌而出,刀锋似狂风骤雨暴力至极,那燕军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朝后轰然倒下。 其余燕军见他如此悍勇,后边又有数百虎贲冲上来,登时吓得发出一阵喊声,旋即便朝四面八方溃散而逃。 陆沉没有立刻追击,只对苏云青道:“你带人去前面夺关!” 苏云青极其果决地点头道:“好!” 他大手一招,八百勇士一分为二,一半人跟着他冲向南边的关墙。 陆沉则带着剩下一半人,往关隘深处一路掩杀而去。 将此时,关墙上才响起示警的铜锣声。 梦乡中的燕军纷纷被惊醒,然而当他们穿衣披甲,拿上武器走出营房,便被冲锋而过的锐士营勇士卷进汹涌的浪潮中,继而化作齑粉。 最大的那间营房内,胡林忠和信使和衣而卧,桌上摆着好几盘残羹冷炙和几个酒壶,烛火摇曳不定。 “都监!都监!” 几名亲卫闯进营房,满脸惶然地喊叫着。 信使当先醒了过来,皱眉望着这些没规没矩的亲卫,但他终究不是此间主将,因此便冷眼看着他们。 胡林忠缓缓睁开眼睛,眼球上血丝满布,怒斥道:“干什么?!” 一名亲卫急促地喊道:“都监,齐军夜袭,已经冲进关内!” 胡林忠的大脑瞬间呆滞,下意识地骂道:“放伱娘的屁,齐军怎么可能入关,值夜的都是死人吗?” 亲卫欲哭无泪地说道:“都监,齐军不是从关下冲上来的,他们是从东边山脊上爬上来的!” 胡林忠霍然起身,一手抄起床边的长枪,怒道:“快去通知后关的景军,其他人随我迎敌!” “是!” 胡林忠提枪出屋,周遭已经汇聚了上百名燕军,这些人基本都是他的亲信,论战力虽然比不过后关的景军,却要强过前面那些值夜巡查的苦哈哈。 唯一可惜的是,燕军弓手都安排在关口附近,这意味着他们只能与敌军展开白刃战。 胡林忠放眼望去,但见关内四处火起,喊杀声不绝于耳,燕军士卒接连倒地,死在锐士营勇士的钢刀之下。 这一刻他目眦欲裂,怒发冲冠,领着百余亲随不断收拢四处溃逃的燕军,然后迎上朝这边杀来的齐军。 人群之中,陆沉一马当先,早在十余丈外便将目光锁定在燕军簇拥中的胡林忠身上。 狭路相逢勇者胜! 胡林忠一声暴喝,挥枪杀向陆沉。 深沉的夜色中,只见刀光似一片惊鸿遽然盛涨,陆沉右脚蹬地,身体如闪电般激射而出,落在胡林忠眼中便是瞬间抵临面前的凛冽杀气。 他心中大惊,长枪横扫直逼对面这个年轻武将的腰腹之地,想要以此逼退对方。 陆沉目光冰冷,身体猛然跃起半丈,一脚踏在对方枪身之上,胡林忠只觉一股巨力从枪身传至双手,震得他虎口发麻,想要收枪却无能为力,唯有撤枪后退。 就在他犹豫之刹那,陆沉再度前跃,拧身发力,凌空一刀! 刀刃嵌入胡林忠的脖颈,他双眼猛地瞪圆。 陆沉双脚落地,随即一脚前踹,胡林忠直接被踹飞半丈,一蓬鲜血在夜空中喷洒成行,倒地之后已然毙命。 燕军无不大骇,望着杀神一般的陆沉,以及他身后似猛虎下山的齐军,登时满面惊慌。 陆沉冷眼看向对方,怒喝道:“杀!” 数百勇士轰然响应。 “杀!” 刀锋前指,燕军兵败如山倒,死伤惨重! 229长枪振山川 九锡广陵春雨229【长枪振山川】涌泉关,后关。 景军士卒睡得很香,但也不至于听不见前边的喧杂,很快便有亲兵赶来叫醒石哥,语气中并无太明显的慌乱:“千夫长,前关有敌军闯入,两边正在厮杀。” 景朝军制历经多次改革,如今以南北元帅分管九支大军,军以下设镇,一镇便是万人,领军武将的正式军职称为详稳,军中则依旧称呼为万夫长。 镇以下便是数量不等的千人队,主官军职为千夫长。 石哥不慌不忙地起身走到角落的水盆边,用手捧起冷水洗了把脸,问道:“敌军有多少人?从哪边闯进来的?” 亲兵答道:“约有数百人,应该是从关隘东边的山脊爬上来的。” “好胆。” 石哥冷笑一声,旋即拿起架子上的宽刃朴刀,大步走了出去。 关内的景军已经集合完毕,虽说他们被安置在涌泉关这个鸟不拉屎的边境苦寒之地,不像河洛城里的景军可以吃香喝辣,但终究没有丢失景廉人凶悍嗜杀的本性。 面对前关突然出现的意外状况,这一千景军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终于露出了几分激动的神情。 按照景军一贯的规矩,每杀死一名敌人就有五两赏银,因此人人都敢奋勇厮杀。 石哥环视一圈,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快步登上关墙。 前后两关之间,有这道关墙作为阻隔,但是显然无法和南边那道坚固高耸的关墙相比,只能起到稍加阻挡的作用。 石哥站在关墙之上向南边望去,只见局势极其混乱,四处都有火起,一部分燕军已经被迫退到第二道关墙之下,正在恳求景军开门救援。 约莫数十丈外,一群齐军疯狂屠戮燕军,为首者是一个身姿矫健武功精湛的年轻男子。 石哥下令道:“传令全军,准备迎敌。” 旁边几名亲信面色凝重,其中一人低声劝道:“千夫长,前关情况不明,敌军极有可能已经攻占关口,后续大部队正在赶来。依在下看来,不若坚守此地,同时向汝阴城李大将军发出求援。” 石哥斜睨他一眼,寒声道:“蠢货!如果放任前面的燕军被全部歼灭,将关口拱手相让,你以为我们凭借这道没有任何防御措施的矮墙能够守多久?齐军雪夜突袭,必然不会有太多人出动,撑死也就几千精锐,这个时候不下定决心将他们赶出去夺回关口,你居然还想着死守?守你娘个蛋!快点滚去传令!” 亲信被喷了一脸口水,满面愧色地跑去传达命令。 片刻过后,大门从内拉开,石哥领着一千景军向南冲锋。 前关的燕军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主将被杀,兼之齐军是从内部出现,导致他们在短时间内无法形成有组织的抵抗,被切割成一块块的分散兵力。战事在深夜爆发,很多燕军才刚刚披甲执刃走出营房,便被突然杀到的齐军一刀砍死,故而明明占据兵力上的优势却始终处于艰难的境地。 石哥在关墙上看得很清楚,因此带人杀到之后,让麾下勇士收拢那些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燕军,队伍不断在扩大。 片刻后,前方的齐军已然清晰可见,石哥挥动朴刀,怒吼道:“随我杀!” 关隘内部的空间本就较为逼仄,靠着山体的两侧又修建着大量营房,中间只有一条宽约四丈有余的道路。 景军气势凶猛径直向前,顷刻间便挡住锐士营的冲击,然后依靠上百名重甲步卒不断向前推进。 眼见景军势大,陆沉毫不犹豫地下令道:“撤!” 他亲率一部分高手抗住景军的压力,锐士营数百勇士不慌不忙地向南边后撤,沿路继续对燕军造成杀伤。 齐军退而不乱,景军自然紧追不舍。 当此时,景军已经全部进入前关。 眼见战事忽然变得如此顺利,一名亲信忍不住对石哥劝谏道:“千夫长,敌人败退得太快,谨防有诈!” “诈伱娘!” 石哥雷霆震怒,眼中凶光毕露:“老子带兵打仗还需要你教?再敢放屁老子直接剁了你!” 亲信唬得面色发白。 石哥挥刀指向前方,朗声道:“儿郎们,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景军将士扯着嗓子怒吼。 陆沉神色依然镇定,带着锐士营缓缓后撤,他看向对面那群张牙舞爪的景军,面上闪过一抹冷笑。 在锐士营和景军交战之际,苏云青已经带人夺下关口,涌泉关的大门徐徐拉开。 他登上关墙,此刻已然血染战袍,但是这位浸淫在阴暗风云中的织经司高官脸上没有一丝疲惫,眼神熠熠发光,望着南边辽阔的天地。 雪地之上,两千余名锐士营将士小跑前行,距离涌泉关已经越来越近。 当那枚烟火令在涌泉关上方炸开后,步军校尉鲍安情不自禁地怒吼一声。 他立刻让十余名游骑拍马往南,前往来安防线通知镇北军等部,然后让身边的将士们脱掉御寒的大氅,朝着二三里外的涌泉关挺进。 这支步军的装备非常整齐,除了身上的甲胄和头盔之外,所有人腰畔都悬着一把横刀,手里则握着一杆丈六长枪。 因为兵器和甲胄的限制,兼之雪地湿滑,他们无法保持高速行进,所以花费了一定的时间赶到关前。 两千余名持枪壮士出现在视线中,苏云青兴奋得身体微微战栗,抬手高呼道:“入关!” 鲍安抬头看着较为陡峭的关外坡地,沉声道:“列队前行!”
锐士营将士旋即以六十人为一队,一排十五人的整齐队形杀入涌泉关内。 经过连续十个月的严格操练,这些将士们在队列这件事上已经形成本能,几乎所有人都是迈着统一的步伐,牛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犹如震颤人心的鼓点。 鼓声由南向北,一路席卷而去。 长枪如林,挡者披靡。 苏云青率领的数百勇士手持百炼刀,在步军大阵的两侧作为掩护,本就士气低迷的燕军根本挡不住这种恐怖的枪阵,被逼着不断四散逃开。 前方,陆沉率领的一半高手终于撤了下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紧追不舍的景军主力。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关隘内并不宽敞的道路上,一千景军裹挟着大量燕军不断向前追击,而在道路的另一头,两千余锐士营步军组成的枪阵步步推进,两军终于迎面撞上。 “散开!” 陆沉一声令下,他带来的高手们立刻朝两边退去,将道路的中央区域让给己方长枪兵。 决战来临。 锐士营步军站在最前面的将士尽皆身着重甲面铠,将全身要害包裹得严严实实。 校尉鲍安身处队列之中,高亢的声音传遍四周:“进!” 两千余名长枪兵步调一致,速度不算快,一步步坚定有力地前行,宛如一座移动的城池。 其实在看到这些长枪兵的那一刻,石哥心中便泛起一股寒气。 原因倒也很简单,在这种狭窄逼仄的地形内,对方的枪阵威胁太大,己方没有远程火力,也没有办法从侧翼袭扰,想要硬抗这种整齐的枪阵难度极大。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两难境地,继续往前冲很难攻破对方的枪阵,而且极有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死伤。 可若是就此撤退,石哥看了一眼前方道路两旁那些虎视眈眈的齐军刀兵,对方能够翻山越岭突袭进关内,而且后续还能维持那么强的战力,显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高手。这时候若是选择后退,景军或许还能保持镇定,燕军一定会直接溃散。 更关键的是,如今他们已经没有关墙的庇护,一旦撤退必然会被对方衔尾追杀。 电光火石之间,石哥便已做出决断,厉声道:“全军突击!跳荡队,随我杀!” 所谓跳荡队,乃是世间军队大多会组建的一支兵种,通俗点说就是刀盾手,配圆盾和短刀,穿轻甲,主要负责近身格斗,继而扰乱对方的阵型,这是攻破敌军长兵器军阵的必备手段。 景军呼啸而来,上百名身姿矫健的高手在石哥的率领下,极速逼近锐士营的大阵。 鲍安不慌不忙,沉稳地喝道:“候!” 前面四排的步卒握紧手中长枪,第一排平举向前,后面三排依次斜举。 “进!” 所有人整齐向前迈步。 景军已经杀至眼前,最前面的人矮身突进,更有甚者执盾握刀在地上翻滚前行,欲突入齐军阵中大肆砍杀。 “刺!” 鲍安舌绽春雷。 数十杆长枪整齐刺出。 冲到最前面的一排景军身上立刻出现一个又一个血洞。 跳荡队同样突入锐士营的阵中,然而还没等他们起身,一把把横刀便出现在眼前,朝着他们身上最薄弱的地方捅下去。 纵然有人被他们杀死,后面的锐士营将士也会立刻填补袍泽的位置,继续向前挺进。 “候!” “进!” “刺!” “候!” “进!” “刺!” 鲍安的声音无比机械地重复,但是每一声“刺”出口,必然会有一片景军倒下。 石哥看得目眦欲裂双眼赤红,他寄予厚望的跳荡队虽然造成了一些杀伤,却不能动摇齐军的阵型。想要派人从两侧杀过去,陆沉和苏云青又各领着一部分高手牢牢护住己方大阵的侧翼。 鲜血已经染红了关内的道路,成片成片的景军死在锐士营的枪阵之下。 从关口到第二道关墙,景军的阵地被不断压缩,根本挡不住齐军的挺进。 尸横遍地,血流漂杵。 “千夫长!撤吧!” 几名亲信拉着石哥的手臂,脸色惨白地哀求着。 石哥身体发抖,无比愤恨地望着对面,咬牙道:“撤军!” 这两个字一出口,损失惨重的景军和燕军再也支撑不住,转身便向北边狼狈逃窜。 陆沉望着对方的背影,当机立断地下令:“全军都有,杀光他们!” 喊杀声直上云霄! 锐士营将士在陆沉的率领下掩杀而去,景燕联军被杀得血流遍地,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石哥在十余名亲兵的护卫下穿过后关,压根无法顾及其他败兵,抢走仅有的马匹打马出关,一路往北逃命似丧家之犬。 涌泉关内回荡着锐士营将士的欢呼声,来不及逃走的燕军纷纷放下兵器跪地乞降。 陆沉终于松了口气,到此刻他才能感受到胸腔内沸腾的热血。 苏云青走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一言不发,欣慰且满足的表情却能说明一切。 二人并肩站在关墙之上,一抹晨光在天际出现。 北方,银装素裹,山川如画。 230雄师入东南 九锡广陵春雨230【雄师入东南】南齐建武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拂晓之时,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领三千奇兵,雪夜奔袭涌泉关,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杀死燕景军卒两千余人,俘虏一千余人,阵斩燕军兵马都监胡林忠及副将四人,仅有景军千夫长石哥带着十余名亲兵侥幸逃走。 至此,北燕东阳路的东南门户易手,涌泉关成为淮州军的囊中之物。 二十九日上午,淮州镇北军和来安军抵达涌泉关下。 同日午后,淮州飞云军进逼西边的青田城,于城外五里处扎营,震慑城内八千守军。 泰兴军、广陵军、坪山军相继启程北上,十万大军云集青田城至涌泉关一线,无法计数的粮草开始往北调运,辎重线顺势建立。 三十日下午,镇北军从涌泉关北出,继而转道向西,仅用半天时间便攻下兵力空虚的通山城。 此地位于永丰道的北端,南边就是谷地之中的青田城。 至此,青田城已经彻底沦为一座孤城。 北燕各处军城要塞的求援信如近日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飞向北边的汝阴城。 大将军府内,满堂死寂。 李守振怔怔地望着报信的偏将,久久未曾出声,忽地身体往后摇晃。 “大将军!” 一众幕僚属官连忙上前搀扶,只见李守振面色发白,双眼紧闭。 众人担忧不已,又是掐人中又是让人去请医师。 “不必了。” 李守振缓缓睁开眼睛,艰难地从牙缝中吐出三个字。 众人提心吊胆地将他扶到帅位上。 李守振勉强顺过气,盯着那名偏将寒声道:“也就是说,如今南线关隘尽失?” 偏将神情颓败地说道:“回大将军,涌泉关和通山城已经陷落,但如今青田城还在我军手里。那里城墙坚固粮草充足,守军可以坚持很久。” “呵……” 李守振冷笑一声,道:“坚持很久?四面八方都是齐军,值此孤立无援之境,你说他们能坚持很久?” 偏将缩了缩脖子,心知这位大将军此刻是在压抑着暴怒,故而不敢答话。 李守振缓缓平复着呼吸,又问道:“涌泉关里的人呢?都死了?还是投降了南齐?” 偏将小心翼翼地道:“回大将军,只有景军千夫长石哥带着十多人逃了出来。” “砰!” 李守振一拍扶手,怒道:“他人呢?为何不来见本将?!” 偏将垂首道:“大将军,石千夫长只让人往这边送了一个口信,他带着那些亲兵径直往京城去了。” “他娘的!” 李守振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咬牙切齿地道:“这等贪生怕死之辈,老子一定不会放过他!” 堂内的幕僚和属官们尽皆低着头,心中难免哀叹,虽说石哥只是区区千夫长,而李守振贵为东阳路大将军,可他未必就能治罪对方。因为石哥是景朝武将,如果那位郡主殿下不发话,李守振还真拿他没办法。 虽然心里这般感叹,众人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直言挑起李守振的怒火。 其中一人鼓起勇气说道:“大将军,齐军肯定不会止步不前,我军要提早应对。” 李守振眉头紧皱,他现在面临最大的问题便是兵力不足,尤其是经历过战火淬炼的老兵。 涌泉关一战折损四千人,丢掉了阻挡齐军北上的东南门户,让东阳路守军本就艰难的局面雪上加霜。 他起身来到沙盘旁边,凝望着南边的涌泉关和青田城,目光旋即往上移动,看向东阳路南境的谷熟和宁陵二城。 谷熟位于涌泉关的东北边,宁陵位于通山城的正北面,皆是从南进入东阳路腹心之地的战略要冲。 沉默良久之后,李守振冷声问道:“你们说,齐军下一步会选择何处?” 一名属官道:“大将军,下官认为齐军在占据涌泉关和通山城后,接下来会将谷熟城作为主攻的方向。谷熟城位于东阳路境内官道的南端,可以经由官道一路直扑汝阴城。眼下齐军不会异想天开往西边拓展战线,他们的目标肯定是汝阴城。” 这番推断赢得一部分人的赞同,汝阴城乃是北燕的东南重镇,更是整个东阳路的核心所在,光是城内的富商和囤积的粮草就足以喂饱南齐淮州军。 如是观之,派兵增援谷熟城势在必行。 然而问题在于,齐军的动作太迅速,涌泉关失守让李守振措手不及,他根本没有做过这方面的预案,毕竟谁也想不到十年来稳如大山的雄关会一夜沦陷。 简而言之,李守振调兵遣将支援边境需要时间,后方的援军不可能直接飞过去,仓促行动会有更大的隐患。 便在这时,另一名幕僚摇头道:“大将军,小人觉得齐军未必会仓促北上进攻。虽说涌泉、通山两地已经陷落,青田城却依然如钉子一般扎在那里,齐军怎么可能放下此地不管?在小人看来,齐军肯定会以通山城和涌泉关为据点隔断我军的援兵,然后集结重兵强攻青田城。对方只有拿下这里,才能放心往北进攻。” 李守振看向他问道:“那依你之见,我军该如何应对?”
那人回道:“可传令谷熟、宁陵两地守将,命守军加强戒备小心提防,然后急报京城请朝廷速发援兵。与此同时,大将军可抽调一支精锐军队携带粮草南下支援谷熟城。” 这的确是相对稳妥的办法,但前提建立在齐军会采用同样稳妥步步为营的基础上。 李守振陷入迟疑之中。 他负手来回踱步,片刻后凛然道:“立刻以八百里快马急报京城,请朝廷尽快派出援兵。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南齐边军的目标便是东阳路,沫阳路和江北路暂时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压力,只需维持现有的守御力量即可。” 一名文书挺身道:“遵令!” 李守振看向兵马副总管成维民,正色道:“成副总管,伱从城内守军中点兵五千,再带着我的将令去奉福城和高园城,将那两地的合计一万兵马也带上,带齐粮草一路往南,协防谷熟和宁陵两地。” 成维民昂然道:“末将领命!” 李守振又看了一眼沙盘,眼中似有风起云涌,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只不过这份担忧短时间内无法消解,他只能暗中一叹。 紧急军情以八百里快马极速送往河洛城。 朝廷收到这份急报已是十二月初三,数位重臣在宫中简短地商议、天子并未给出切实有效的旨意后,他们又连忙赶往西城卓园。 如今齐军来势汹汹,东阳路处境艰难,南边的沫阳路要应对靖州厉天润麾下的十余万大军,江北路的军队远水救不了近渴,想要解除东阳路的危机,自然只能求助兵强马壮、驻扎在河洛城的景军主力。 玉茗堂内,庆聿怀瑾手中端着茶盏,目光颇为清冷。 枢密使庞师古神色凝重地说道:“这一次齐军的动作比我们的预想更快,尤其是那个陆沉,此人不光心机深沉,胆气也过于惊人,竟敢带着三千人雪夜突袭涌泉关,因此造成我军极其被动的局面。” 庆聿怀瑾低头望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红唇微启轻轻吹拂着。 庞师古继续说道:“如今东阳路形势告急,李守振已经派人发来了求援的急报,可是朝廷仓促之间哪里拿得出数万精锐大军驰援边境?” 众人尽皆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景朝郡主。 庆聿怀瑾自然感到这些目光的注视,她扭头望着庞师古,不慌不忙地问道:“庞大人,李守振有没有提及他的后续安排?” 庞师古颔首道:“有。如今齐军攻占了涌泉关和通山城,孤悬南地的青田城怕是凶多吉少,只不知他们能坚守多久。李守振判断,齐军下一步目标应该是青田城,然后就是北上进逼谷熟城,因为此处和汝阴城之间有官道相连。” 庆聿怀瑾缓缓放下茶盏,又问道:“他准备如何应对?” 庞师古回道:“他在军情奏报中言道,会从汝阴、奉福、高园三地抽调共计一万五千兵马,由兵马副总管成维民统率,南下援护谷熟和宁陵二城。” 庆聿怀瑾面色微变。 庞师古见状便问道:“殿下,莫非此举不妥?” 庆聿怀瑾沉声道:“难道庞大人先前没有告知李守振,倘若齐军大举进犯,切莫随意调动兵力,务必坚守一城一地?” 庞师古略显不解地说道:“自然通知过了。只是涌泉关和通山城丢得太快,青田城又成为绝地,东阳路南部边境已经非常危险。倘若谷熟城再被齐军攻陷,他们便可挥军北上直逼汝阴城,李守振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守振这个蠢货。” 庆聿怀瑾面上的煞气一闪而过,缓缓道:“他到如今都还没明白陆沉最擅长火中取栗,此人绝对不会强攻谷熟城,一定会是借着围城的机会攻击李守振派出去的援兵!”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无不色变。 庞师古喃喃道:“殿下,此言当真?” 庆聿怀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父王说过,陆沉年轻气盛,这是缺点也是优点,注定他可以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不染暮气,敢于冒着风险做出决断。无论是去年的边疆战事,还是今年在宝台山里的厮杀,他表现出来的特质便是通过对我方军队的调动,从过程中寻找以多打少的机会。” 庞师古略显迟疑,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根据李守振派来的信使禀报,他已经让成维民调兵南下,这个时候或许将要接近谷熟城了。” 庆聿怀瑾抬手捏着眉心,回忆起上次庆聿恭的谆谆教诲,强行压制住心中的烦躁,对庞师古说道:“庞大人,你马上派人回复李守振,让他务必坚持固守待援之策,绝对不能在野外和齐军决战。我现在就去找谋良虎,请他派出一部主力前往东阳路救援。” 不光是庞师古喜出望外,其他人也立刻松了口气。 景朝铁骑横行世间,只要他们出动,齐军必然会大败而归。 庆聿怀瑾又对其他人叮嘱一番,无非是要保持朝廷的稳定和边军将士的粮草供应,这场短暂的会议就此结束。 片刻过后,宰相王安步出卓园,与诸位同僚相互道别,临上马车前忽地扭头看了一眼这座雅致园林大门上的匾额。 这一刻他的表情显得无比意味深长。 231古来几人还 九锡广陵春雨231【古来几人还】来安城,陆宅。 “小姐,小姐!” 锦书双手提着裙子,一路小跑闯进东跨院的书房,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声音中泛着急促而又雀跃的情绪。 窗前,王初珑放下手中那本《神机制敌杂篇》,转头看向略有些莽撞的丫鬟,轻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锦书站定脚步,抬手抚了抚心口,连声说道:“小姐,方才都督府的人找到宋佩,对她说陆公子旗开得胜,领三千奇兵雪夜突袭攻占涌泉关。如今淮州各军已经相继北上,要趁着陆公子打下的坚实基础乘胜追击呢!” 王初珑眼波流转,微微一笑道:“嗯。” 锦书观察着她的反应,不解地问道:“小姐,你不高兴吗?” “何出此言?” 王初珑款款起身,走到近前抬起纤纤素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打趣道:“难道要我像你这个小丫头一般,将开心都写在脸上,一路蹦蹦跳跳地没个正行?说起来,自从来到淮州之后,你比我更在意陆公子的消息,这些天没少跟宋佩打听,是不是看中了陆公子?” 锦书一张脸闹成大红布,好半晌才难为情地说道:“小姐呀,婢子明明是为伱着想嘛。北边宝台山里那位林姑娘,她是陆公子的师姐,手把手地教会陆公子很多高明的武功,又与他一起出生入死历经艰难险阻,这是何等深厚的情意。小姐说过,陆公子胸怀锦绣极有主见,陆家老爷又极尊重他个人的想法,有些事总得提前打算呢。” “看不出来你还有做密探的潜质,想必这些消息都是从宋佩那里打听得来的吧?” 王初珑并未着恼,笑吟吟地走回窗边坐下。 “小姐放心,婢子没有用那些套话的花招,都是老老实实向她询问。宋佩姐姐人也很好,将她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婢子。” 锦书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帮王初珑将盖碗中的茶水换掉。 “人各有缘法,这件事你不必操心,往后也不要刻意在宋佩那里打探甚么,只当日常相处就好。”王初珑温和地叮嘱着,又道:“我之所以没有像你那般欢呼雀跃,是因为早就料到陆公子首战必然取胜。” 锦书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道:“没想到小姐对陆公子的信心这么足。” “你虽然打探了很多消息,但其实并不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涌泉关失陷的消息传回河洛城,那位永平郡主恐怕依旧会不以为然,不将陆公子当做萧大都督那个级别的对手来看待。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会强命东阳路各处守军死守待援,然后请景军主将派出一部分兵力赶往东阳路救援。” 锦书这便有些听不懂了。 在王初珑闲暇时的教导下,她学会了读书识字,但是终究无法领悟太过高深的内容。 王初珑没有过多解释,只说道:“庆聿怀瑾自然恨极了陆公子,可她仍然不够重视,或许这将是她再次失败的根源。我研究过陆公子从广陵之战到现在的所有战功,与一般初出茅庐仍显稚嫩的武将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显得非常成熟老辣,其用兵之道更是一环套着一环。倘若对手在最初的时候没有发现个中端倪,棋至中盘便难以扭转局势。” 锦书喃喃道:“原来陆公子这般厉害。” 王初珑道:“他厉害不止是因为天分,更多在于勤奋。来淮州这段时间,你我何时见过他有片刻放松?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又骤然显贵的男人,寻花问柳章台走马一概不沾,一心扑在正经事上,此等心性何其难得。那些天我看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夜以继日反复推演,我便知道庆聿怀瑾断然不是他的对手,只不过……” 锦书虽然对外面的风起云涌不甚了解,但是很清楚自家小姐的性情,看着她眉眼间那抹若隐若现的忧色,便放轻语调道:“小姐,你在担心陆公子吗?” “嗯。” 王初珑并未虚言伪饰,坦然地点点头,继而道:“战场之上危险重重,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又不可能坐镇后方指挥大局,必然会有很多亲自领兵冲杀的时候。我知道他跟随林姑娘学了不少高明武功,但是难免也会遇到危险。” 锦书见状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 王初珑忍俊不禁道:“你叹什么气?话说回来,提起那位林姑娘,倒是让我的思路豁然开朗。” 锦书不解其意,只见王初珑从一摞书下面取出一张纸,摊开之后面积很大。 纸上画得满满当当,锦书凑近一看,惊讶地道:“小姐,这是地图么?” “是北边的地形草图。” “那这些线条是什么?” “是我推演中淮州军可能选择的进军路线和各种应变措施。” 锦书瞪大眼睛,满眼茫然之色。 王初珑在地图的北方划出一条线,旁边有宝台山三字,她静静地看了良久,然后又取来一个信封,里面已经有两张信纸落满字迹,第三张纸则写了一半。 见她提起笔架上的紫毫,锦书识趣地走到大案右侧研墨,同时视线避开桌上的信纸。 王初珑的笔锋畅朗劲健,笔势跌宕秀逸,温雅之中又有遒劲之气,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 约莫一炷香后,她写完落款收笔,待纸上的墨迹完全干涸便收入信封之内,又将火漆封好,将信封交到锦书手中,温婉地说道:“你去找宋佩,然后两人一起去见谭正谭首领,请他派可靠的人将这封信送至边关,一定要亲手交到陆公子手中。” “是,小姐。” 锦书在大事上从来不会嬉皮笑脸,当即无比郑重地收好信封转身而行。 王初珑目送她快步离去,旋即移动视线望着窗外清冷寂寥的冬日景色,轻声自语道:“虽不知你此番谋划的全貌,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更望你平安凯旋。” …… 北方边关,旌旗招展,刀枪如林。 青田城往东四十余里、涌泉关往南十余里,此处驻扎着淮州泰兴军和广陵军,亦是淮州都督府的中军帅帐所在。
帐内众将皆已到齐,除泰兴军主将康延孝和广陵军主将朱友裕之外,还有如今驻扎在青田城外围的飞云军主将宋世飞和坪山军主将龚师望,驻扎在涌泉关的来安军主将段作章,驻扎在通山城的镇北军主将裴邃,一众虎将气势煊赫。 淮州九军,仅有盘龙军和远在双峰山脉西边的旬阳、江华两军不在这片区域。 “大都督到!” 亲兵一声高呼,众将同时起身相迎,便见萧望之带着陆沉和司马黄显峰大步走入帅帐。 萧望之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必多礼,坐下议事。” 即便如此,众将仍旧等他落座之后才坐下。 “锐士营勇拔头筹奇袭涌泉关,镇北军一鼓作气克复通山城,本督已经记下你们的功劳,将会派人前往京城禀报天子。” 萧望之笑容温厚地说着,陆沉和裴邃拱手道谢。 “下一步的作战方略构想,陆沉,你来说。” 萧望之直入正题,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是,大都督。” 陆沉亦没有矫情推辞,起身走到地图旁对众人说道:“随着涌泉关和通山城被我军收复,接下来我军的进攻目标有三种选择。其一是已经成为瓮中之鳖的青田城,若能收复此处,那么我军将再无后顾之忧。” 众将聚精会神地听着。 陆沉继续说道:“第二种选择,我军主力从涌泉关北上,进逼东北方向的谷熟城,此地乃是伪燕东阳路南端的战略要冲。第三种选择,我军主力以通山城为桥头堡,往北边进攻宁陵城。根据织经司收集到的情报,在战事爆发之前,谷熟城内有守军五千,宁陵城有守军四千。” 萧望之淡然道:“尔等畅所欲言便是。” 泰兴军主将康延孝开口道:“大都督,末将认为应该先攻青田城,方才陆都尉已经说了原因。只要拿下青田城,我军便可从两条路径直北上,然后将通山城和涌泉关打造成继续进攻的据点。” 此乃老成持重极其稳妥的方略,几位大将微微颔首以示认可。 裴邃冷静地说道:“大都督,各位将军,青田城已经是孤立无援陷入绝境,依我之见应该围困此城攻其军心,不必在这一仗上损耗太多兵力。如果此时强攻,反倒会激起城内守军的抵抗之心。城内只有八千守军,我军只需留下一支主力震慑,他们便不敢出城。时日一久,城内守军必然士气低迷,届时无论是招降还是强攻,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陆沉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 萧望之平静地问道:“那你认为我军下一步应该主攻何处?” 裴邃答道:“宁陵城。若能收复此地,往西可以控扼平利城一线的燕军,往西北可以阻截伪燕从别处调来援兵支援东阳路,往东北可以震慑东阳路腹心之地。” 萧望之不置可否,望向陆沉道:“你的看法呢?” “大都督,在对待青田城的战略上,末将和裴将军看法一致。” 陆沉微微垂首,随即沉稳地说道:“不过,末将认为主攻点定在谷熟城或许更加合适。” 裴邃抬头问道:“为何?” 陆沉环视众人,答道:“伪燕东阳路境内的官道共有三条,其一是河洛城至首府汝阴城,其二是汝阴城至北方的封丘城,其三则是汝阴城至谷熟城。若能攻取谷熟,意味着我军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直逼汝阴。” 段作章沉吟道:“陆都尉之意,我军要直接攻打汝阴城?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来安城的时候你曾经说过,此战的第一阶段以清扫东阳路的外围防线为主,对于汝阴城则不必着急动手。” 陆沉道:“没错,所以我们攻打谷熟的目的不是为了下一步进攻汝阴城,而是赌李守振不敢舍弃谷熟这个战略要冲,赌他害怕我们将矛头径直对准汝阴,赌他会派出有限的生力军南下救援。” 飞云军主将宋世飞摸摸脑门道:“陆都尉,万一李守振不上当呢?” “此事很简单。” 陆沉抬手指着地图上的谷熟城,从容地道:“他派援兵南下,我们就围点打援,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他若缩在汝阴城里当乌龟,我们便直接拿下谷熟城,再回过头来收拾宁陵城里的燕军!” 众将思忖之后,不由得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 萧望之目光亲切地望着陆沉,微笑道:“虚虚实实,一箭双雕,此策大妙。” 陆沉眼帘微垂:“大都督厚赞,末将愧不敢当。” 萧望之点了点头,随即调兵遣将发布军令,各军主将都领到自己的任务。 语至最后,萧望之环视众人,加重语气道:“接下来我军便将正式踏入伪燕境内,那里生活着离开大齐十多年的北地百姓,尔等谨记军纪严明四字。本督已经交托给锐士营稽查军纪之责,若是有人欺凌百姓败坏我军名声,休怪本督法不容情!” “末将谨记在心,不敢或忘!” 包括陆沉在内,所有人齐声领命。 军议结束后,陆沉回到锐士营临时驻地,刚刚来到自己的营帐附近,便见李承恩领着三名家中护卫来到近前,交给他一个火漆完好的信封。 回到帐中,他将信封拆开,细细地看了一遍。 王初珑的字很好看,信中言语颇为平实,并无丝毫卖弄之意。 她写了很多很多,既有她对这场大战的推演,也有提醒陆沉需要注意的细节,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关切。 她有些想法虽然还透着几分稚嫩,但是对于一名从未亲历过战场的世家大小姐来说,能有这份见识极其难得,毕竟她不是林溪也不是厉冰雪,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而已。 陆沉望着落款处的“王初珑”三字,不由得轻声一叹,旋即将这封信收好,并无书写回信的打算。 大战当前,儿女情长于他而言终究有些奢侈。 只待将来再论。 232却敌百里遥 九锡广陵春雨232【却敌百里遥】穿过涌泉关往北走七八里,便是北燕东阳路境内。 再往东北走三十余里,隐约可见谷熟城的轮廓。 燕国很早便开始在边境上推行坚壁清野的策略,不想给齐军留下任何资源。 这件事在沫阳路做得很不错,因为在那边漫长的边境线上,北燕和南齐实控的区域犬牙交错,双方可以选择的进攻路线有很多,百姓们都担心随时会被战火波及,因此非常听话地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往北方或者大城迁移。 但是东阳路的状况略有不同。 涌泉关和青田城堵住齐军北上之路,十来年从未出现过纰漏,这让后方的百姓感觉不到战争的威胁,再加上燕国各级官员在能力上的参差不齐,造成这边坚壁清野的推行不够彻底,尤其是那些村庄小镇上的百姓,很多都生活在原地。 涌泉关一朝易手,远在北方汝阴城的李守振才刚刚得到消息,淮州军便已确定作战方略,大军直接往东北推进,路上自然会碰到一些燕国百姓。 一个名为北山村的小村落中,数百名百姓战战兢兢地站在村内谷场上,看着周遭那些甲胄鲜亮气势雄壮的南齐骑兵,远处村外的道路上还有大批南齐军队正在经过。 老高头是北山村辈分最大的长辈,时年已经六十岁,在这个时代自然算得上高寿。 他面上还能勉强维持镇定,毕竟年轻时也有过走南闯北的经历,但心里早已是惶恐不安,毕竟谁也不敢保证那些剽悍凶狠的军汉会做出什么事情,若只是索要粮食和钱财倒还好,就怕他们凶性大发随意伤人。 不多时,一位英姿勃发的年轻武将在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中来到谷场上。 老高头有些见识,等那位年轻武将走到近前,便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道:“草民拜见军爷!” 他的膝盖才刚刚接触地面,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便将他扶起来。 老高头面上难掩诧异,却见那位年轻武将微笑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我叫陆沉,乃是大齐淮州锐士营都尉。” “原来是陆都尉,久仰大名!” 老高头敬畏地说着,眼神却有些躲闪,显然他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按照以前学来的手段示好。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当面拆穿,只温和地说道:“老人家不必害怕,我军只是路过此地,不会伤害你们。” 老高头心下惴惴不安,又觉得这位年轻的将军没有必要蒙骗自己,脸色便稍稍放松。 陆沉往周遭看去,只见一张张怯懦的面庞上满是风霜之色,因为贫苦生活的摧残而满是沟壑,无论男子还是妇人都不敢和他对视。 倒是一些四五岁的孩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陆沉,但也被家中大人紧紧地拘在身前,唯恐惹怒他这位统率大军的大人物。 陆沉心中暗叹一声,对老高头说道:“老人家,朝廷南迁十多年,你们都受苦了。如今大军北伐只为收复故土,让大家都能过上安生日子。我们不会侵扰百姓,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 老高头见他说得如此坦诚,登时有些触动,小心翼翼地道:“草民代表乡亲们,多谢都尉大恩大德。” 陆沉便和他聊了聊此地风土人情,以及近年来燕国朝廷的一些举措,最重要的是东北边谷熟城的状况。虽说老高头知道得不算详细,但对陆沉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补充。 约莫半炷香后,陆沉微笑道:“多谢老人家解惑。” 老高头恭敬地说道:“都尉您客气了。” 陆沉转身对李承恩说道:“让人取来一些猪肉和粮食送给乡亲们。” “是,都尉。” 李承恩领命而去。 老高头以及乡民们听到这句话后,纷纷面露错愕与惊喜之色。 陆沉便对众人说道:“乡亲们,告辞。” 老高头连忙躬身送别,其他人却仍旧呆立不动。 他们望着这支军容严整的军队,脑子里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对方不仅没有索取粮食,反而送给他们这些东西? 回想起这些年燕国官府和军队的所作所为,乡民们心中只觉百味杂陈。 一直到淮州军离开北山村,谷场上的人才仿佛活过来一般,他们兴奋地窃窃私语,唯有老高头望着东北方向离去的大军,心情复杂地感叹道:“想不到……十多年过去,大齐官军竟然变了模样。” 淮州军前行的速度不算很快,一方面他们以步卒为主,骑兵只有李承恩率领的锐士营三千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携带着大量攻城器械,还要兼顾后勤辎重队伍的速度。
等大军抵达谷熟城南郊,已是次日的午后。 谷熟城有数百年历史,在元嘉之变以前算是东阳路和淮州的连接枢纽,倒也算得上繁华之地。 城内驻军五千,主将乃是谷熟团练使许怀斌,乃是大将军李守振的亲信,来此地赴任不到半年。 几天前他便得到涌泉关失陷的消息,谷熟城随即全城戒严,四座城门紧闭禁止出入,同时城内开始排查,避免有潜藏在暗处的南齐细作蛊惑人心。 许怀斌严整城防,又让城内大户出人出钱出力,方方面面都考虑得颇为妥当,倒也不枉李守振对他的信任。 南齐大军来袭之时,他立刻派人往北求援,所幸齐军行进的速度比较慢,给了他充分准备的时间。 此刻许怀斌站在南面城楼之下,望着城外齐军大营,眉头早已深深皱起。 齐军在南边设置大营一座,东西两边各有一座营地,但见这三座军营之内帐篷连绵,营外拒马壕沟皆备,极具行军章法。 唯独北边空缺。 许怀斌冷声道:“围三阙一?当本将是无知小儿?” 旁边一名副将低声道:“团练,齐军声势浩大,此战看起来会很艰难。” 许怀斌领兵时间不短,从城外齐军的营地来判断,对方的兵力大概在四万左右,这接近城内守军的八倍,守军自然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涌泉关已失,倘若我们再丢了谷熟,东阳路南边就将彻底对齐军放开,因此务必要守住这里。” 许怀斌稍稍抬高语调,旁边众将纷纷颔首,他又说道:“先前大将军派人来传信,北边已经在调集援军南下,不日即将抵达。郎岷,伱选择几名机灵的斥候,入夜后出城往北找到成副总管,请他尽快带兵前来救援。” 先前那名副将朗声应下。 许怀斌望着城外的齐军营地,神情无比凝重。 与此同时,齐军营地内的某处空地,数位大将面北而立,望着北方的谷熟城。 “咱们在城外仅有一军兵力,靠着伪装才营造出数万人的假象,就将敌人唬得龟缩在城内不敢动弹。要是让城里的燕军主将知道真相,他会不会气得吐血身亡?” 广陵军主将朱友裕笑容温厚,言辞却有些锋利。 段作章看了一眼微笑不语的陆沉,淡然道:“虽然城外只有你的广陵军,可是城内也只有五千兵马,就算他知道又如何?难道还敢出城寻求决战?” 朱友裕颔首道:“那倒也是,我巴不得他带兵出来决一死战,如此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此番大军北上进逼谷熟城,计有广陵军、来安军和泰兴军,以及陆沉亲率的锐士营,合计四万多人,城外的三座军营和相关配置也是按照这个规模来做,因此许怀斌的判断不算错误。然而实际上只有广陵军在城外驻扎,来安军、泰兴军和锐士营皆已消失。 陆沉道:“终究还是不能让敌军主将知道真相,否则他怎么会派人北上求援?” 泰兴军主将康延孝当初在旬阳城里和陆沉闹得不太愉快,因为陆沉以军法官之权斩了他麾下的校尉,好在当时陆沉给了他一个台阶,事后两人的关系也不算太过冷硬,故而此刻他笑着说道:“陆兄弟,北边的燕国援军何时抵达?” 陆沉看向不远处正走来的苏云青,微笑道:“应该是有消息了。” 苏云青满面春风地走过来,朝众位将领拱手一礼,继而道:“诸位,织经司在北边的密探已经确认,伪燕东阳路兵马副总管成维民领兵一万五千人,从西北方向二百余里外的高园城出发,正朝谷熟这边赶来。” 当初因为青田城和涌泉关的阻碍,织经司埋伏在东阳路境内的密探想要传递消息非常困难,而且很多时候相当滞后。 随着涌泉关落入淮州军之手,南北之间的阻隔被打通,苏云青带来的人手犹如潜龙入海,很快便与北边的暗子建立联系,各种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 难怪苏云青如此神态。 众将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陆沉镇定地说道:“段大哥,康大哥,此战由我们三人负责。只需要解决掉成维民率领的援兵,短时间内伪燕东阳路再无机动力量,此地便可任由我军纵横驰骋。” 二人连忙表态,段作章又道:“决战之地选于何处?” 陆沉脑海中浮现翟林王氏送来的东阳路地形图,转头望向北边,一字字道:“谷熟城北面,宛亭!” 233破阵奏凯旋 九锡广陵春雨233【破阵奏凯旋】冬日路难行。 燕军一万五千人分为前、中、后三部,沿着东阳路境内从北到南的官道前行,后军还要兼顾辎重队伍,因此一路行来速度不快。 中军阵中,成维民策马而行,望着前方漫漫队伍,心情略有些压抑。 燕军一直以来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没有骑兵,根源在于境内的两处养马之地都被景朝占据。故而从东阳路到江北路,边军基本都是苦哈哈的步军,每支军队都只有少得可怜的骑兵作为行军游骑斥候。 上层都知道,这是景朝掌控燕国的手段之一,只是燕国自身立国不正,兼之朝廷内部本就有很多景朝的人,故而根本没有反抗的底气。 这件事对于燕军最大的影响便是无法进行大范围的迂回机动,尤其是在进攻态势中,若没有景朝骑兵的协助便只能按部就班地打呆仗,同时行军必须小心翼翼,因为那点骑兵压根不能掌握前方战场的详细情形。 成维民已经收到两封来自谷熟城的求援信,第二封是昨天上午收到。 他很理解许怀斌担忧且急迫的心情,毕竟谷熟城里只有五千守军,城外有四五万士气高昂的齐军。然而他并未下令急行军,除去天气和燕军自身的速度原因,他更担心在路上会遇到齐军的埋伏,所以燕军这一路走得极其谨慎。 虽说成维民没有亲眼见识过萧望之的用兵之道,但是去年那场青峡之战以及这么多年来的两军对峙足以说明,那位南齐名将并非浪得虚名。 更何况如今又冒出来一个陆沉,短短两年里就在南齐边军崛起,俨然已是名将种子。 成维民没有忘记今年的宝台山之战,他的顶头上司许存便是因为败在陆沉手里,罢官去职身陷囹吾,他自然不愿重蹈覆辙。 天色阴冷沉重,宛如一块厚重且湿润的毛毡盖在头顶上。 前方忽有五六骑快马奔来,成维民心中一凛,立刻下令全军停止前进。 斥候们来到跟前下马,其中领头之人拱手道:“禀将军,前方出现齐军一部!” 成维民暗暗松了口气,问道:“具体情形如何?” 斥候禀道:“回将军,小人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确定齐军约在万人左右,停留在南边十余里外的宛亭附近,看样子似乎是想阻截我军援兵,以便他们的主力可以进攻谷熟城。” “宛亭……” 成维民喃喃自语,此地乃是一处平原地界,往南走五十余里便可抵达谷熟。齐军选择在这里驻守,而非选择在险要地形处设伏,看来他们的目标依旧是谷熟城。 他看向身边将领问道:“你们如何看?” 一位老成持重的武将说道:“总管,若要援护谷熟城,至少也得在城池外面不远的地方立营,如此定能震慑齐军。眼下一支齐军挡在前路,如果我们选择绕行,时间继续拖延暂且不说,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顺势抄截我军的后路。” 另一人颔首道:“是啊,既然我们的斥候可以发现敌人,说不定敌军的斥候也已发现了我们。” 成维民沉吟道:“你们的意思是,击败这支齐军再继续往南?” 先前那名武将应道:“如今看来只好如此。” 成维民思考良久,最终点头道:“也罢,那就见识见识齐军的实力。” 虽然下定决心要和齐军较量一番,成维民仍然非常小心,他让辎重队伍停留在原地,又留下三千精锐搭配那些辅兵保护辎重,自己则带着一万两千步卒开赴十余里外的宛亭。 午后,两军相遇。 燕军提前摆开阵型,虽说他们在兵力上似乎占据微弱的优势,但是成维民仍然十分谨慎,没有选择主动进攻。 齐军阵中,陆沉和康延孝并肩站在瞭望车上,两人听完斥候游骑的禀报,康延孝不禁笑道:“陆兄弟,不瞒你说,去年我确实不太理解大都督为何那般看重伱。旬阳城里那件事,虽说当时我按下了脾气,对你却还有很大的偏见,总觉得你没有真才实学又仗着大都督的器重肆意妄为。” 陆沉自然能听出他这番话乃是欲扬先抑,便转头说道:“康大哥,当初我年少轻狂,你可不要记仇。” 康延孝连连摆手,叹道:“涌泉关一战还可以说是守军大意轻敌,但最近你对敌人行踪的判断实在是太准了。算到援军来袭倒也罢了,你连敌人主将的心性都如此了解,断定对方会让辎重拖后,只带主力前来接战,属实令我佩服之至。现在想来,难怪大都督当时对我没有好话,可知我这双眼睛和瞎子无异。” “康大哥言重了。”陆沉微微一笑,随即谦逊地说道:“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织经司苏检校和他麾下那批精锐密探的功劳。他们早已摸清伪燕东阳路各级武将的性情和能力,譬如对面那个成维民便是谨小慎微,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康延孝点头道:“陆兄弟言之有理,接下来我军将采取何种策略?” 陆沉道:“缠住敌人,但是别尽全力。” 康延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陆沉继续说道:“康大哥,我们的敌人不止对面那一万多人,也不止数十万燕军,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要尽可能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果。” 康延孝凛然道:“我明白了,此战交给我便是。” 陆沉拱手一礼道:“有劳。” 康延孝随即开始调兵遣将,组织泰兴军对燕军发起进攻。 宽阔平整的宛亭地界,两军的试探性攻势缓缓展开,但闻杀声如潮,刀枪并举。 陆沉看着周遭护卫中军的锐士营步卒,目光旋即眺望着遥远的北方。
视线一路往北,越过山川万象。 北方十余里外的官道旁,三千燕军和两千辅兵围在辎重旁边,民夫们则三三俩俩地围在一起吃着干粮。燕军一开始还能保持阵型,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军汉们逐渐松松散散,再加上天气颇为寒冷,一些将官甚至命令那些民夫去找来柴火烤火取暖。 “这鬼天气真是越发冷了。” 将官们聚在火堆旁边,其中一人忍不住发起牢骚。 “你们说成副总管今天能不能取胜?” “我觉得没问题,齐军派来阻截的军队肯定不是精锐,充其量只是一群普通货色。” “倒也不好那么小看敌人,据说他们攻下涌泉关只用了几个时辰。” “谁能想到敌人会在雪夜突袭?从古至今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要是其中某个环节出了问题,那些人得活活冻死!再说了,像这种精锐主力肯定会用来攻城,怎么可能安排他们来阻截我军?” 众人聊得兴高采烈,最先开口那人忽然抬起手,皱眉道:“噤声!” 余者无不诧异地望着他。 那人问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 众人尽皆摇头。 那人脸上浮现一抹紧张,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便在这时,又有一人猛地站起身,环视周遭之后将目光定格在北方,惶然喊道:“敌袭!列阵迎敌!” 北方,燕军来时路的方向,官道上忽然出现一个又一个黑点,紧接着变成乌泱泱的一大片。 南齐骑兵! 为首之人一身藏青色轻甲,单手提着九尺长枪,面容刚毅眼神熠熠。 正是锐士营骑兵校尉李承恩。 北风怒号,三千骑马踏残云,往南边的燕军发起极速冲锋! 望着视线中越来越近的数千燕军,李承恩脑海中再度响起临行前陆沉说过的那番话。 “围点打援的精髓在于以多打少,在局部形成碾压性的兵力优势,想要做到这一点除了要精确掌握战场周遭的信息,还要拥有快速迂回穿插的实力,如今我便将穿插至敌后迂回进攻的任务交给你。承恩,你未来不止统领这三千骑兵,我希望你能通过一场场战事学会统兵,带出一支可以征战天下的精锐铁骑。” 言犹在耳,李承恩只觉胸中热血澎湃,挥枪指向南方,从胸腔中迸发出强劲的怒吼:“杀!” 锐士营骑兵冲到跟前,燕军才勉强借助辎重大车列好阵型,至于那些民夫则躲在后方瑟瑟发抖。 巨浪席卷而来,以雷霆万钧之势吞没燕军。 箭雨如蝗,覆盖了这片天空。 在完成数轮环射之后,李承恩瞅准空隙拍马腾跃,一枪挑飞挡在面前的燕军步卒,带领数百核心精锐瞬间撕扯开燕军阵型,然后突入阵中大肆砍杀。 燕军仅仅抵抗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宣告溃散,仓皇往南逃去。 他们似乎忘记了,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南齐骑兵,然而在这种不跑就死的境地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南齐骑兵并未凭借高机动性截住他们的退路,反而放任他们一路南逃。 纵然有几名将官发现不妥,可这个时候他们根本无力约束部下,只能被溃兵裹挟着狼狈逃命。 十余里的距离不算太远,燕军溃兵在锐士营骑兵有意识的驱赶下,宛如一群晕头转向的绵羊被赶到燕军主力的后方。 当此时,燕军主力和泰兴军正处于缠斗之中,两边各有损失但依然可以僵持,似乎很难快速分出胜负。 直到—— “将军,后军遇袭溃败,将至后阵!” 斥候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成维民先是一怔,然后立刻登上战车往后望去。 这一看便让他神色大变。 只见成百上千的燕军溃兵出现在大阵北方,而南齐骑兵如杀神一般裹挟或者说驱赶着他们冲向燕军后阵。 战场之上,任何一个意外状况都有可能导致全军溃败。 更何况这不是意外,而是陆沉为了降低己方损失、尽量杀伤敌军从而精心钩织的杀局。 “传令后军,变为车悬阵!” 成维民强行压制着心中的慌乱,虽说他的命令发出得非常快,但是仍旧有些迟了。 燕军溃兵冲向燕军大阵后方,他们身后则是如狼似虎的锐士营骑兵。 与此同时,南方齐军中军大阵之中,蓦然响起三声炮响。 这个讯号响彻原野,锐士营骑兵开始极速冲锋,而一直与燕军缠斗的泰兴军仿佛猛然间脱胎换骨,在康延孝的指挥下瞬间提升强度,猛攻燕军前沿阵地。 前后夹击,燕军阵型摇摇欲坠。 在炮声消失片刻之后,战场东侧鼓声如雷,直令天地间风云变色。 上万精兵相继出现,随即如潮水一般涌来,但见阵中大旗招展,正是淮州军中战力仅次于镇北军、历来以悍勇闻名的来安军! 看到这一幕的成维民那颗心瞬间坠入冰窟。 “杀!” “杀!” “杀!” 三个方向,三支虎狼之师顺利完成合围,彻底搅乱燕军的阵型。 瞭望车上,陆沉平静地望着前方的战场,抬手轻敲木杆,仿若在呼应己方将士爆发出来的喊杀声。 那是一曲奏响于天地之间的壮烈凯歌。 234晓看天色暮看云 九锡广陵春雨234【晓看天色暮看云】宝台山,七星帮总寨。 “小姐……” 丫鬟宁翠看着桌上只是简单动了几筷子的饭菜,不由得关切地望向坐在窗边出神的林溪。 七星帮大部分帮众都生活在山中,这里其实也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像林颉这般身为帮主又名列武榜第一的大人物,他最宠爱的女儿即便是娇生惯养也没人敢置喙。 但林溪其实没怎么享受过奢华的生活,身边只有宁翠这一个丫鬟,两人情同姐妹关系极为亲近。林溪学有所成之后时常在外面做事,宁翠在山中的生活可谓十分清闲,每个月照样能从林颉那里领到一份月钱银子。 如是种种,她对林溪的关怀自然是发自真心。 “怎么了?”林溪扭头问道。 宁翠来到近前,一眼便看见案上放着的那几张信纸,心中暗暗一叹。 这封信是大半个月前送来的,应是南边那位陆都尉的亲笔信,林溪这些天已经反复看过很多次,虽然并没有很负面的情绪,却总是会像今天这般出神发呆,显然有着很深的心事。 想到这儿,宁翠便柔和地说道:“小姐,你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好?要不我让厨房那边换换口味?” “坐吧。” 林溪指着旁边的交椅,目光温和地说道:“不必去麻烦厨房的人,我只是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不妨事的。” 宁翠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是不是南边出了什么事?” 林溪会心一笑道:“看来你对这封信的内容很好奇,难为你憋了这么久。” 宁翠没有否认,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林溪道:“既然伱想知道,我便告诉你。这封信是师弟派人送来的,也是他南下之后第一封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中写了一些回到南齐之后发生的事情,以及淮州边军准备开启北伐之战。算算时间,他这会子应该在战场上带兵。” 宁翠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如此正常的书信缘何会影响她的情绪。 林溪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解释道:“知道他平安回到淮州,而且各项事务都很顺利,我肯定替他感到高兴。只不过,他在信中还提到了一件事情——” 她忽然截断话头,即便确信面前的少女绝对不会对外吐露消息,还是叮嘱道:“这件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宁翠认真地点头道:“小姐放心,我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林溪便道:“师弟在信里说,有人想和陆家结亲。” “啊?” 宁翠张开嘴,满脸震惊之色。 林溪望着她娇憨的模样,不禁失笑道:“你这是什么怪表情,师弟如今声名鹊起,想要让他成为乘龙快婿的人家肯定不少,上门询问亲事有什么奇怪?” “哦,对喔。” 宁翠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又连忙追问道:“小姐,陆公子马上拒绝了对方,是么?” 陆沉和林溪已经定亲的消息在山中可谓人尽皆知,七星帮的老少爷们也都将那个来自南齐的年轻人当成自己人看待。 在宁翠朴素的世界观里,两人既然定亲了,陆沉理所应当会拒绝别人的提亲。 然而林溪却没有说话。 宁翠怔怔地望着她,粗粗的眉毛渐渐竖起,不敢置信地说道:“小姐,难道陆公子他没有拒绝?他怎么可以这样!” “你先别着急。” 林溪倒是还能保持平静。 宁翠跺脚道:“哎呀我的大小姐,这种事怎能不急?你和陆公子虽已定亲,可陆家的长辈当时并不知情,也没有立下婚书,只是口头上的承诺。万一他在南边和别的女子走完这一步,将来你可怎么办?” 林溪摇了摇头,抬手按在她的肩膀,安抚道:“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师弟在信中说,提亲的人家是翟林王氏,那女子是王家家主王安的亲侄女,算得上名门嫡女。” “小姐,王家是什么人家?” “翟林王氏当年是齐朝境内最顶尖的门阀世家之一,或者说现在也差不了多少。我方才说过的王安,现在是燕国当朝宰相。” “宰……宰相?” 宁翠情不自禁地泛起惊愕的神色,她就算再怎么单纯天真,也知道宰相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那可是当今时代皇族之外的人所能走到的权力巅峰,再加上林溪提到翟林王氏的底蕴,她忽然之间就明白林溪最近这段时间反常表现的根源。 那可是宰相家抛来的绣球,一般人如何能够拒绝?陆公子虽然看着不像普通人,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年轻的武将。 宁翠猛地反应过来,凝望着林溪说道:“小姐,燕国不是和齐朝对立吗?你方才说陆公子回去后谋划北伐大战,两边正在打生打死,这桩婚事怎么能成?” 林溪目光偏向一边,轻声道:“师弟说,王家无法忍受燕国和景朝狼狈为奸,想要重新投到南齐的怀抱,这桩婚事便是他们的诚意。让王家嫡女嫁给师弟,这样能确定王家和南齐暗中联系的事实,王家便不敢三心二意,只能老老实实地作为南齐的内应。否则这件事一旦抖露出去,燕景两方的权贵会让王家人身死族灭。” 对于林溪所说的世间风云变幻,宁翠只能勉强理解,但是她能听懂这件事对于陆沉来说非常重要。 可她不愿去想那么多,起身说道:“不论这件事多么重要,小姐你才是陆公子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坐下,莫要胡闹。” 林溪怎会不知她想做什么,无非是去找她的父亲通风报信,当即不容分说地拉着宁翠的手让她坐下,继而说道:“王家归顺对南齐很重要,对淮州边军很重要,对师弟本人同样非常重要。你不懂翟林王氏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师弟是胸怀大志的人,如果他能得到王家不遗余力的帮助,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宁翠愣愣地听着,片刻后焦急又难过地说道:“小姐,你未免也太大度了,这种事也能让吗?” “傻丫头,你真当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我为何要在这种事情上故作大度?纵然那位王家小姐是名门嫡女,我林溪亦不会心生怯意。” “那小姐为何要帮她说话?” “自然不是为她说话。” 林溪微微摇头,解释道:“师弟他是人中龙凤,前程不可限量,将来肯定会有一大家子人。我不想成日里在后宅待着和其他女子争风吃醋,更不愿陪那些权贵府邸的夫人们虚情假意地谈笑,我更喜欢游历山川看遍人间风景,顺手解决一些江湖中的不平事。可是,又有哪个大户人家的正室夫人整天在外面待着呢?” 宁翠神色变幻不定,这一刻她心中百折千回,摆在面前的事情过于复杂,她的小脑袋瓜甚至有些发晕。 想了很久,她坚定地说道:“小姐,陆公子肯定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林溪好奇地道:“你又没看过这封信,为何如此笃定?” 宁翠皱起鼻尖道:“反正我印象里的陆公子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 “你对他倒是信心满满。” 林溪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然后温和地说道:“师弟说,出于方方面面的考虑,他不能直接拒绝王家的诚意。但是,他恳请我能相信他的真心,不论将来时局如何变化,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以及在陆家的地位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宁翠松了口气,喜笑颜开道:“我就说嘛,陆公子肯定不是那种人!” 林溪忍俊不禁道:“好好好,你最聪明。” 两人笑闹一阵,渐渐安静下来,林溪又道:“爹爹对我说,他和师弟开诚布公地谈过,绝对不允许其他女子影响我的身份,师弟也对我做出过郑重的承诺。可是翠儿,我真的不想做那个劳什子正室夫人,因为我不愿一辈子拘在深闺之中。” 宁翠犯难地说道:“小姐,可是你要知道,嫡庶之间的区别很大,将来你的孩子……” 林溪抬手捂着额头,无奈道:“好了,不说这些。” 便在这时,有人在外面出声询问,又道:“大小姐,帮主请你去聚义堂议事。”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林溪应了一声,又再三叮嘱宁翠记得保密,然后走出这座院落,朝着东边的聚义堂行去。 堂内已是高层齐聚,坐在主位上的林颉面带微笑地望着行礼请安的林溪,目视旁边说道:“溪儿,坐下说话。” “是,爹爹。” 林溪刚刚落座,便听对面的阴堂堂主齐廉夫说道:“根据兄弟们打探得来的消息,南齐不日前已经竖起北伐大旗。陆兄弟亲领三千奇兵雪夜攻取涌泉关,然后又轻松收复通山城,兵锋直指燕国东阳路腹心之地。” “好!” 喝彩声轰然响起,尤其是七星军那些追随陆沉击溃燕景联军的年轻将领,脸上尽皆洋溢着骄傲和自豪的神采。 山堂堂主董勉趁势说道:“帮主,如今齐军势如破竹,燕国东阳路必然自顾不暇,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山南下,趁着这个机会在东阳路的后背咬下一口肉?这不仅能扩大我们的地盘,也能和齐军遥相呼应,助陆兄弟一臂之力。” 余大均、楚铸、娄成元等人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林颉笑容温厚,转头望向林溪说道:“溪儿,你有什么想法?” 林溪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道:“爹爹,师弟他在大半个月前派人送来一封信,提到过这件事。师弟的建议是,我们可以整军备战,也可以适当去南边露个脸,但是绝对不能轻率地和燕军发起交战。” 那些青壮派将领本想鼓噪起来,但在林溪将陆沉的话搬出来后,他们便老老实实地安静坐着。 林颉环视周遭,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帮中老一辈仍然唯他马首是瞻,但那些年轻人经过战争的洗礼后,对待陆沉的态度明显不同,由此可见陆沉对他们的影响力,更何况陆沉如今依然维持着战场上的卓越表现,也难怪余大均等人如此敬畏。 董勉和齐廉夫对视一眼,见其他人皆在沉默,便开口问道:“大小姐,陆兄弟有没有提及原因?” 林溪颔首道:“师弟说过,这时节山中天寒地冻,我们的生存本就不容易,妄动刀兵很可能伤及自身,再者也要防备着敌人来个出其不意,因此稳妥一些比较好。” 她隐瞒了一个理由,并未对众人说明。 董勉听完之后微微动容,感慨道:“还是陆兄弟考虑得周全,不过这也说明他将咱们看做自己人。” 齐廉夫笑骂道:“老董,你是不是睡迷糊了?陆兄弟难道不是我们的自己人?” 董勉猛地反应过来,那个年轻人可是大小姐的未婚夫,他为七星帮考虑才算正常,便赔笑道:“帮主,属下胡说八道,还请恕罪。” 林颉笑着摆摆手,正要结束这场议事,忽见林溪麾下的两名亲信快步走进来,其中一人手中握着一个信封。 林溪忽地有些紧张。 两人来到近前,禀道:“帮主,陆都尉又让人送来一封密信,指明要交给大小姐。” 林颉微微颔首,林溪便落落大方地接过信封拆开,取出几张叠在一起的信纸,匆匆看了一遍,然后交给林颉,口中说道:“爹爹,诸位兄弟,师弟希望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往封丘城更近一些,但是依然要坚持不与敌军发生战斗。” 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林溪神出鬼没般扣下最后那张信纸,同时俏脸微微泛红。 林颉装作没有看见林溪的小动作,将信大致看了看,遂点头道:“便依陆沉所言,陶保春、席均,你们二人协助溪儿安排此事。” 两人齐声领命,林颉便结束了这场议事。 林溪独自走回自己的院落,沿路表情平静,只是脚步略有些快。 及至来到卧房,她顺手将房门关上,从袖中取出最后那张信纸。 前面几张都是在说正事,唯有这张是陆沉写给林溪的心里话。 “师姐,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先前在众人面前不敢细看,此刻林溪坐在窗前望着这行字,眼中满是笑意却轻哼一声。 “关于翟林王氏请求联姻一事,我本想以此拿捏这个第一门阀,不想对方果决如斯,那位王家千金竟孤身跋涉千里赶来淮州,如今便住在咱们家里的东跨院。” 林溪看到这儿,不由得轻声嗔道:“谁跟你是‘咱们家’?” “还请师姐放心,你的师弟灵台清明守身如玉,绝对没有行差踏错一步。当然,王家姑娘是知书达礼的女子,我们之间并未发生不恰当的误会。此事究竟如何处理,师姐不必担心,我会找到妥当的法子。” 林溪忍不住笑道:“真不知羞。” 她刻意没去看和王初珑有关的文字,只觉得“守身如玉”这四字委实惫懒。 “在我写下这封信后,北伐之战即将开启,我将领兵北上与敌交战。大战当前,儿女私情无暇他顾,因此我只能暂时放下一切,但心中始终有师姐的影子,格外清晰且曼妙。” 林溪看到这里,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道:“怕是也有王姑娘的影子吧?师弟,你莫要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战事后续安排,师姐按照前面所谋进行即可,那部分只能师父和师姐看到。至于这张信纸,师姐若是不介意,也可请师父审阅。” 林溪眼中波光盈盈,悄然握紧拳头,若是陆沉就在当面,怕是要品尝一下林家祖传的刚猛拳法。 “近日偶然见到一首小令,恰好可以表达我的心绪,便借花献佛赠与师姐。虽只寥寥数语,盼能慰卿之心。” 后面便是陆沉附上的半阙词,林溪不禁喃喃道:“当初在广陵便和你说过,我不通文墨,万一看不懂怎么办呢?” 话虽如此,她仍旧仔细地往后看见,只见纸上写道: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林溪确实没有读过多少诗词歌赋,她在武功一道耗费的时间占据了小时候绝大多数光阴,但这世间有些文字里蕴含的情感并不需要太深的文学功底。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林溪吟诵这十四个字,仿若能透过字迹看见千里之外陆沉的身影。 一时间,竟渐渐有些痴了。 书友们好,今天豆苗有点悄悄的事情处理一下,所以只有这个五千字大章。另外,四张地图已经在做,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看到~ 235隐忧 九锡广陵春雨235【隐忧】齐建武十三年,十二月初四。 宛亭之战,淮州军调集接近三万兵力,在陆沉的指挥下绞杀燕军援兵一万五千人,最后只有三千余残兵败将逃了出去,燕国东阳路兵马副总管成维民及十余名麾下武将被俘。 随着这支援兵覆灭,李守振短时间内便无法再抽调出机动力量援救各地。 十二月初六日,淮州军携宛亭大捷之威,顺利攻克仅有五千守军的谷熟城,守将许怀斌自刎而亡。 淮州都督府的军令随即抵达,广陵军驻守谷熟城,泰兴军换下镇北军驻守通山城,来安军则通过涌泉关南撤。 十二月初九日,淮州飞云、坪山、来安以及镇北军齐聚青田城下,在萧望之的亲自指挥下发起接连不断的汹涌攻势。 当此时,青田城已经彻底沦为一座孤城,而且在被齐军围困大半个月后,守军的士气相对战事爆发之初已经下降得很厉害。 萧望之指挥若定,裴邃、段作章、宋世飞和龚师望等虎将轮番上阵,将士们更是奋勇拼杀。最终在五天之后,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镇北军一部顺利登上青田城,吹响胜利的号角。 至此,北伐之战第一阶段的开局已经达到陆沉的预期。 淮州军相继收复涌泉关、青田、谷熟和通山等战略要冲,成功杀入燕国东阳路境内。 青田城只是一座军城,比不得那些居民上十万的城池,城内的设施非常简陋,都督府的属官们好不容易才收拾出一座相对整洁的宅子,以此作为大都督的临时下榻之所。 屋内没有地暖,因而火盆烧得十分旺盛。 炭火哔剥之声时而响起,萧望之坐在旁边,拿着火钳拨弄着火盆里的木炭,目光温和而又深远。 陆沉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打量着这位年过五旬的边军大帅。 与身材高大的厉天润相比,萧望之的外形更像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唯独那双浓眉之下的虎目令人印象深刻。 随着光阴的流逝,兼之要操持繁重的军务,还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和精血谋划战事,萧望之渐渐有了老态,好在他的精神头看起来很不错,陆沉才能稍稍安心。 感受到这个年轻人关切的目光,萧望之好奇地问道:“我听你爹说过,像林颉那种武功高手可以无病无灾地活过百岁,这句话有没有水分?” 听他提起自己那位深不可测的老丈人,陆沉面上浮现笑意,淡然道:“此事不可考,不过武功高深者只要不受很严重的内伤,确实可以活得很久。” “可惜我从小就没有习武的天分,萧林和萧闳这两个家伙也资质平平。” 萧望之虽然如此感慨,脸色依旧平静。 陆沉没有见过萧林,但最近见过不少次萧闳,这位二少爷如今是广陵军的副指挥使,一路走来虽然不像他这般速度惊人,但是胜在基础扎实,将来必然也能在军中崭露头角。 萧闳对他的态度明面上很客气,并无将门子弟的骄傲和自负,甚至没有丝毫嫉妒之意。或许他内心对陆沉不太服气,毕竟萧望之实在是太过器重陆沉,可是因为萧家极其严谨的家风,加上陆沉这两年的表现名副其实,因此两人的相处还算平和。 这些念头在陆沉心里一闪而过,他望着萧望之淡然的神情,郑重地说道:“萧叔必定长命百岁。” “承你吉言。” 萧望之笑了笑,继而道:“生死有命,我在很多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你爹和伱说过杨大帅的故事,所以你应该知道,杨大帅不光是百年一出的兵法大家,更是一位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他率领一千骑兵大破四倍于己的景廉骑兵时,便以一人之力阵斩上百景廉人,杀得对方人头滚滚,最后一刀砍下当今景帝二叔的脑袋。” 陆沉自然听过这件往事,如今又听萧望之补充了一些细节,他对那位素未蒙面的泾河大帅生出浓浓的崇敬之意。 既可孤身闯阵单刀灭敌,又能统率大军保境安民,这样的人世所罕见。 萧望之目光微黯,轻叹道:“武功再高又如何?杨大帅终究还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陆沉心有触动,喟然道:“萧叔,往事已矣,还请顾惜自身。” “放心,我这副身体虽然比不得林颉,活个十年想必不成问题,至少也要看到河洛收复,朝廷还于旧都,我才能闭上眼睛去找杨大帅一叙别情。” 萧望之神情豁达,随即岔开话题道:“说说战事罢。” “是。” 陆沉应下,从容地说道:“拿下谷熟和青田之后,我军完全占据主动,从此进可攻退可守。哪怕将来战事不顺,我军只要稳守青田、通山和涌泉关三地,便能掐住燕军南下的咽喉,在这个基础之上纵然放弃谷熟城也无关紧要。” 萧望之微笑道:“未虑胜先虑败,这是个好习惯。” 陆沉点了点头,继续道:“对于李守振来说,眼下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是无兵可用。宁陵城岌岌可危,北边高园和奉福等地的守军又被成维民带出来,在宛亭之战中葬送干净,因而防线守备极其空虚。现在李守振要考虑的是,他要怎样才能填补汝阴城南面各地的兵力,防止被我军直捣汝阴。” 萧望之对东阳路的地形同样很熟悉,沉吟道:“伪燕不会坐视这一点。” 陆沉应道:“的确如此,苏检校送来了最新的情报,伪燕朝廷已经说动庆聿怀瑾,从驻扎在河洛城的景军中抽调一部分兵力驰援东阳路。”
“景军啊……” 萧望之语调悠然,眼中仿佛浮现当年的金戈铁马。 景军鼎盛之时,整个大齐只有杨光远可以压制对方,像萧望之和厉天润等人那时候还是二三十岁的年轻晚辈,根本不具备和景朝名将抗衡的实力与威望。 杨光远含冤赴死之后,景军铁骑在江北大地上纵横驰骋,步军也有十余日攻克河洛的辉煌时刻,几乎绝大多数齐人对那支崛起于北方草原的军队都有着极其复杂的观感。 痛恨对方在大齐境内烧杀抢掠,又忌惮对方挡者披靡的实力。 陆沉大抵明白萧望之的心情,斟酌道:“萧叔,一柄神兵利器若长时间没有擦拭和见血,必然也会生锈愚钝。元嘉之变过去十几年,现在的景军其实比不过他们的巅峰时期。” 萧望之抬眼望着他,缓缓道:“我知道你这两年和不少景军打过交道,广陵城下、宝台山中、涌泉关上,对方从来没有在你手上占到便宜,反而损兵折将连战连败,你对景军的态度可以理解。不过,你要注意一点,这两年和你交手的景军,基本都是不受重视的景廉人,大多属于景军之中的边角料。” 陆沉并未表现出不忿的神情,在重视敌人这件事上,他一直远比同龄人成熟。 萧望之继续说道:“诚然,十多年过去后景军的实力有所下降,但是河洛城里的几万景军,以及如今在庆聿恭指挥下横扫赵国的景军主力,这些人依然具备相当强的战力。如果我们过分轻视,将来在战场上肯定会吃亏。” 陆沉垂首道:“萧叔放心,我不会大意轻敌。” “如此最好。” 萧望之点到即止,又道:“从河洛城赶来的景军不会太多,撑死了万余人,毕竟他们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掌控河洛城。只要河洛不出问题,庆聿恭就不会太在意,他有足够的自信在平定赵国之后回过头收拾我们。” “既然如此,我觉得我军可以继续推行先前的既定战略。” “肃清外围,进逼汝阴?” “最好能将这支景军援兵也逼到汝阴城里。” “瓮中捉鳖?汝阴可不是青田或者谷熟城,此地城墙高约三丈,城防设施极其全面,城内百姓超过三十万,粮草更是不计其数。这样一座大城,如果守军铁了心死守的话,我们一年半载都未必能拿下来。” 听完萧望之的叙述,陆沉笑道:“萧叔,我们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直接攻打汝阴啊。” 萧望之也笑了起来,感慨道:“这场戏想要演绎得天衣无缝,还是有些难度。” 陆沉颔首道:“所以我们需要靖州都督府的协助。” “这件事我已经安排了,最近靖州那边也会发兵攻击沫阳路,不过——” 萧望之微微一顿,神情略显凝重地说道:“有一个坏消息,你不要对旁人提起。” 陆沉心中一紧,连忙道:“是,萧叔,究竟何事?” 萧望之叹道:“厉天润当年受过很重的伤,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过度操劳加上旧疾复发,缠绵病榻一段时间。虽说他让我不要担心,靖州各军会按照约定对沫阳路施加压力,但我如何能够放心?” 这句话让陆沉楞在当场。 他和厉天润交集不多,但在江华城的那段时间,那位靖州大都督对他极为温厚,在很多地方都提点过他,而且再三坚持为他扬名,让他成功进入天子的视线并且为将来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更何况京城一行,他和厉冰雪相处得很好。 这一年来他没有主动联系过厉冰雪,并非是忘记了那一抹白雪之中的红裙,也非刻意扮做痴心专一的情圣,只是因为他很了解厉冰雪。 她有自己的理想和坚持,雪地诉衷肠并非是表白,而是想要将那抹情愫斩断。 既然如此,他当然不会再行撩拨之举,即便他本意并非撩拨。 如今听到萧望之说起这件事,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那双明亮而又纯净的眼眸。 “虽说生死有命,可是厉老弟若肯安心调养,倒也不会让病情加重。只是如今大战已启,牵一发而动全身,靖州和淮州必须步调一致,这个时候谁也劝不动他。” 萧望之心情沉重,凝望着陆沉说道:“陆沉,你要记住自己身上的责任。接下来由我指挥东阳路的战事,你带着锐士营返回来安,静待下一步行动的时机。” 陆沉起身应下,恳切地说道:“萧叔,请一定照顾好自己。” 萧望之点头道:“不必担心,尉迟归这两天就会赶来,再者我在大军之中,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沉便行礼告退。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周遭不断有淮州军将士向他行礼致意,陆沉面色如常地回应着,脑海中厉天润的名字却挥之不去。 万一这位靖州大都督坚持不住,北伐之战必然会出现他无法预料的变故。 仅凭淮州军的力量,想要彻底撼动北燕的防线,进而达成最终的目标,这显然是不太实际的想法,除非淮州军将士个个都能如杀神般以一敌百。 难怪萧望之今天没有大胜之后的喜悦,相反情绪很低沉。 便在这时,一个名字猛然出现在陆沉的脑中。 他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 …… 236再相见 九锡广陵春雨236【再相见】淮州,广陵城。 自从陆沉在边军崭露头角,陆家的生意便越来越红火,尤其是他亲自带兵奇袭涌泉关的消息传回淮州各地,陆家商号各处分店的门口几乎每天都挤满了人。 因为过往二十多年的经营,陆通对整个商号体系的掌控已经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即便陡然之间进项增加很多,他也不需要事必躬亲,完全可以享受安逸的生活。 但是当他从来安城返回之后,那些心腹下属便发现他不仅没有耽于享乐,反而隐约显露出几分当年从军中退出、接手陆家商号时的雄心壮志。 陆家的马车在城内平稳地行驶,陆通靠在车厢壁上,听着一名亲信的禀报。 “……截止到六天前,商号共有各种匠人一百九十二名,这其中有八十四人是在商号待了五年以上的老伙计,身家清白为人忠厚,剩下的人都在五年以下两年以上,小人正在对他们进行详细的甄别。依照老爷的吩咐,第一轮招募匠人已经开始,目标范围局限在淮州六府之内。” 陆通淡淡道:“甄别和招募这两件事同时进行,不必强求速度,要牢记可靠二字。” “是,老爷。”亲信垂首应下,又道:“另一件事进度较慢,主要是因为先前少爷带走了大量好手,现在我们只能保证老爷身边的护卫力量,短时间内很难遴选出优秀的人手。” 人才不是雨后的春韭,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更何况陆沉需要的是可以成为一支军队根基的精锐。 陆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也知道这件事急不得,便和煦地说道:“慢慢来吧,从商号和民间多找些好苗子,然后一点点培养。” 亲信恭敬地道:“是,小人明白了。” 马车渐渐停下,外面传来声音:“老爷,到薛府了。” 陆通走出马车,便见薛怀义站在台阶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故而打趣道:“怎好劳动薛神医亲自出迎。” 薛怀义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没好气地道:“几个月不见,你这张嘴怎么还是像以前那样令人烦躁。” 陆通走上台阶,与一旁恭敬肃立的薛忠颔首致意,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这把年纪难道还能突然变样?莫非你有返老还童的灵药?” “有个屁,真有那种药我不给自己吃?” 薛怀义笑骂一句,然后与陆通并肩走入府内,边走边说道:“上次你将我库房里的药材搬走那么多,怎么也得防着伱一点,倘若今天你打算故技重施,我得提前将你撵出去。”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薛神医,又被你猜中了。” 陆通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薛怀义还真拿他没办法。 两人步入正堂,薛忠代仆人上茶之后便行礼退下。 薛怀义没有再开玩笑,温言道:“说吧,今天突然登门有何要事?” 陆通道:“这件事是沉儿的请求,他本该亲自登门相请,但是你也知道他现在在北边带兵打仗,委实无法分身,便委托我来跑一趟。此事很重要,而且不能被外人知道,所以无论你有没有时间抽空走一趟,都不能对外泄露。” “你直说便是,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般啰嗦?” 薛怀义哭笑不得。 陆通点头道:“好,那我直说吧。靖州大都督厉天润身体不太好,虽说找了当地的郎中诊治,但是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至于为何不去请京城的太医,你也知道南边那些人对待北伐的态度。若是让他们知晓厉都督的身体状况,他们肯定会以此为借口阻止北伐。此事只有少数几个人清楚内情,陆沉反复斟酌之后认为只有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我跑一趟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薛怀义捻须沉吟,随即神情凝重地说道:“厉都督身边肯定不缺好郎中,你也应该知道,有些时候人力终究有限。我肯定会尽力医治,但不能保证一定可以药到病除。” “这样便足够了。” 陆通起身一礼。 薛怀义连忙抬手道:“这是做什么?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理当如此。” 陆通坚持行完一礼,然后落座问道:“你准备何时启程?” 薛怀义想了想说道:“明日吧,我得安排一下家中的事情。” 陆通颔首道:“好,我已经让人在渡口安排好了客船,逆流而上直达靖州平阳府。” 薛怀义应下,两人又聊了一阵私事,陆通便起身告辞。 薛怀义将他送到门外,眼中飘起几分担忧,厉天润和萧望之都已人到中年,倘若这两位有个闪失,北伐大业将何以为继? …… 或许是因为更靠近北方,来安城明显要比广陵更冷一些。 这个时代的冬天几无娱乐消遣的方式,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能有保暖的衣物御寒便是万幸,若能点个火盆便算得上家境殷实。
王初珑自然没有这方面的担忧,而且她天生便是文静的性子,即便每天待在房中看书都能安之若素。 北边战事的消息不断传回来,她知道淮州军势如破竹,涌泉关、通山城、谷熟城、青田城相继收复,陆沉还与几位大将配合在宛亭歼灭敌军近万人。 不谈翟林王氏和南齐的交易,单纯是看在前段时间陆沉宵衣旰食的份上,王初珑也替他感到高兴。只不过偶尔想起两人之间依然存在的隔阂,这位心思通透的女子也会生出茫然的情绪。 并非酸楚亦或烦闷,而是丝丝缕缕在心间生长的茫然,看得见来时的路,却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陆沉对她很尊重,但尊重之中带着几分疏离,而且这次他并未回信,虽说王初珑并不是很介意此事,可如果他能派人送来一封回书,哪怕只是寥寥数字,想来她心里也会有几分慰藉。 温暖的房间中,她坐在熏笼旁,手里捧着一卷书,轻声一叹。 “小姐!” 锦书快步走进来,眼中泛着惊喜的神采,急促地说道:“陆公子回来了!” “呃?” 饶是王初珑心智远比寻常女子成熟,此刻也不禁露出惊愕的神情。 “真的!”锦书走上前,笑道:“婢子亲眼见到的,陆公子请小姐偏厅相见呢!” 王初珑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她平素在家中都是素面朝天,不会刻意装扮。 锦书见状便说道:“小姐,婢子帮你上妆。” 王初珑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必。” 她就这般穿着一身家居常服来到偏厅,果然见到陆沉正在和宋佩说话,二人随即见礼,宋佩乖巧地退了出去。 “王姑娘,你的信我已收到,多谢你为我考虑那么多。只是当时军情紧急,我不想潦草回信让你觉得敷衍,便想着等回来后当面向你道谢,还请谅解。” 陆沉开门见山地说道。 王初珑并非七八岁的幼童,自然不会完全相信这个理由,但是她很清楚两个人还没有亲近到事事必须坦诚的地步,毕竟有句话叫欲速则不达,便柔声道:“无妨。陆公子在外征战,不必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其实我现在更好奇的是,莫非北边战事太过顺利,让陆公子没了用武之地?” 陆沉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微笑道:“确实很顺利,但还没有顺利到连我都能偷懒的地步。如今我军已经开拔东阳路,战事由萧大都督亲自指挥,所以就让我带着锐士营南归,筹备接下来的战略规划。” 王初珑心中微微一动,联想到当初陆沉说过的一些话,试探性地道:“陆公子打算北出盘龙关?” 在之前那封信中,面前的温婉女子已经向陆沉展露了她在军事上的天分,先取涌泉关再围困青田城,北上进逼谷熟城继而半道伏击敌人的援兵,等拿下谷熟和宁陵二城之后再回过头来收复青田城,这些都是王初珑提出的设想。 尤其是她重点提及宝台山里的七星军,明言只能将他们当做虚招,因为河洛城里的庆聿怀瑾肯定有针对七星军的预案。 这些想法虽然和陆沉的策略有一些偏差,但是已经非常接近,故而此刻她能一口喊出陆沉下一步的打算,他并不觉得意外,感叹道:“王姑娘秀外慧中,你若是从军为将,肯定要比很多人强。” 王初珑浅浅一笑,见陆沉没有否认,便逐渐猜到他的打算,轻声道:“陆公子谬赞,初珑手无缚鸡之力,亦未曾亲眼见识过战场,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对了,朱总管的回信昨日送来,他已经撤换了新昌城的守将,必要的时候可以暗中配合淮州军的行动。” 陆沉诚恳地说道:“多谢。” 王初珑想了想,正色道:“陆公子,你若要带兵从盘龙关出发,仅凭锐士营的六千勇士是否有些托大?” 虽然新昌城和平利城的守军都和王家有关,淮州军攻打这两处控扼盘龙关的要冲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但是凡事总有一个度。 如果陆沉只带着六千人就轻易连取新昌和平利两地,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其中的问题,难保察事厅和景人不会查到王家身上。 王初珑并非是想刻意打探陆沉的想法,只是事关王家阖族上千人的安危,她不得不保持关注。 陆沉明白这个缘由,于是除去一部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高度机密,他对面前的女子大略解释了一番。 王初珑听完之后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陆公子解惑。” 陆沉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见他这般持礼甚恭,王初珑心里涌起些许古怪的情绪,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稍微主动一些。 一念及此,她抬眼望着陆沉,鼓起勇气问出一个问题。 “陆公子,可否听你讲一讲林姑娘的故事?” 237一步之遥 九锡广陵春雨237【一步之遥】对于陆沉而言,王初珑这个问题本身不难回答,值得品味的是内里蕴含的深意。 王初珑来到淮州已经两个多月,一直住在陆宅从未外出,除去陆沉和府中丫鬟仆妇之外,她只见过堂弟王骏两次,其余时间安分守己藏拙守愚,仿若她是一个不起眼的过客,这里只是她暂时驻足的地方。 然而两人心里都清楚,从王初珑住进陆宅那一天开始,除非陆沉打定主意要和她斩断情缘,否则她的未来便只有嫁给陆沉这一条路。 陆沉既然同意她住进来,便不会做出始乱终弃的事情,但这不代表两人就能相敬如宾。 也有可能是相敬如冰。 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纯粹,更谈不上两情相悦约定终身。 王初珑是为翟林王氏的命运着想,主动承担起王家人应该承担的职责,将自身的幸福置之度外,只为弥补当年王家背叛大齐引发的裂痕。 陆沉是为北伐大局考虑,为了减少战场上将士们的损失,以及将来更好地收拢北地人心,才会答应翟林王氏的请求,以自身为代价接受对方的诚意。他在写给林溪的信里明确这一点,此事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 归根到底,这对聪慧至极的年轻人走到一起掺杂了很多感情之外的因素。 故而他们的相处看起来非常和谐,那是因为他们都清楚对方的心思和底线。 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未来他们应该会顺利成婚,然后遵循着尊重彼此的态度渡过一生,只是这其中有多少情意存在,恐怕谁都说不清楚。 王初珑意识到这一点,她想做出努力和尝试,虽然开局已经确定无法改变,可是过程之中仍然有磨合的希望。 而想要做出改变,林溪便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住进陆宅后,锦书从宋佩那里得到大量关于陆沉的信息,尤其是他在感情方面的经历。锦书一方面欣喜于宋佩的知无不言,总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感叹陆沉的老实本分,明明是家资丰厚前程远大的军中新贵,却从来不沾花惹草,迄今为止也只和林溪有情感上的牵扯。 王初珑却看得更深一些,这不能说明宋佩心思简单不懂保密。她之所以这般坦诚,肯定是出自陆沉的授意,通过她将这些事告知锦书,王初珑自然就会知晓。 由是观之,这何尝不是陆沉采用温和的方式告诉她,他和林溪之间情比金坚,她注定只是一个后来者。 王初珑从未想过刻意去争什么,但是如果有得选,她当然不希望后半辈子过着相敬如冰的生活。 毕竟她今年才刚满十九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室内温暖如春,两人相对无言,任由时光静悄悄地溜走。 沉默良久之后,陆沉缓缓打开话匣子:“我第一次见到师姐的时候,觉得她非常恬静内秀,甚至带着几分初入红尘的羞涩和天真,不像一个久经风雨的江湖女侠。后来跟着她修习武功,我愈发确定这一点,她的内心纯洁无瑕,并未沾染上人世间的蝇营狗苟,纵然她经历过很多腥风血雨和生离死别。” 王初珑没有见过林溪,对她并不了解,不能确定陆沉这样的溢美之词是否属实。 按理来说,她或许可以表现出吃醋的情绪,但内心并无半分酸楚之意,仅有令她自己也觉得惊讶的好奇。 她稍稍调整坐姿,那双秋水长眸温柔地望着陆沉。 “那时候我们陆家牵扯进一桩细作案里,和织经司的官员有不少接触。某天上午,我按照约定去找师姐练武,刚刚出门便被织经司的人拦住,随即被他们带到一个小酒馆里,跟某位大人见了一面。当然,他并没有刻意为难我,只是聊了一些和案件有关的话题。” 或许是因为王初珑选择的切入点很好,陆沉也不介意对外人讲一讲他和林溪的故事。 回忆纷至沓来,他在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眉眼间带着浅淡的笑意。 王初珑顺势问道:“所以她来找你了?” 陆沉略显意外地看着她,点头道:“是的,其实我都没有想到那一幕。从小酒馆出来之后,我在长街拐角处忽然发现了师姐。当时她对我说,她是因为来到广陵后一直忙于传授我武功,好不容易有点空闲才想着出来转转。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师姐是见我没有赴约,担心我遇到了什么麻烦,特意出来寻我。” “真好。” 王初珑由衷地说道。 陆沉心有所感,微笑道:“那时候我们还不算非常熟悉,然而在街角处看见师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不确切的情绪在涌动,就好像在一片迷雾中陡然看见一抹光亮。”
王初珑轻声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陆沉凝望着她的面庞,虽然不能完全确认她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没有丝毫芥蒂,但是大抵可以看出来,她的心情很平静。 王初珑见他停止讲述,便问道:“后来呢?” 陆沉想了想,尽量简略地说道:“后来师姐帮助我抓获广陵城内的伪燕细作,又和我一起在战场上与敌军拼杀。再后来,便是去年的边疆战事,她从始至终都和我并肩作战,一直到我军收复江华城,将沫阳路东南部的领土都收回来,她才带着属下回到北边。” 他没有刻意去描述过程中的惊心动魄生死与共,但王初珑显然能明白这种久经考验的感情极其坚定。即便如今他在淮州林溪在宝台山,两地相隔上千里,想要见一面难比登天,可是时间和距离并不能削弱两人的情意,反而会因为思念彼此愈发深厚。 一念及此,王初珑心里终于有了些许酸楚的感觉。 这种感觉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她同时还有几分惊讶。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对陆沉有了和林溪类似的感情? 回首这段时间,两人的相处几乎没有任何刻骨铭心的记忆点,一如山间溪流那般平淡似水。 嫁给他和喜欢他之间的差别,王初珑自问分得清楚,她想做出改变不代表早已情根深种,那是对不确定的未来寻求一些保证和寄托的念想,而非在感情的驱动之下不由自主的倾诉。 简而言之,她不希望后半生变成陆家后宅的一尊泥塑木偶,却不是像林溪那样在发现陆沉失约后主动出门寻找。 一时间,她不禁有些烦恼。 王初珑端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尝试着岔开话题:“陆公子,你有没有将我的事情告诉林姑娘?” 陆沉稍稍迟疑,望着她眼中的波光粼粼,最终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前段时间我给师姐写了一封信,除了和战事有关的内容之外,确实提到了王姑娘。不过请你放心,陆某虽然不敢自称谦谦君子,却也绝非背后妄议的小人,只是将这件事的原委简略复述,并未牵扯到王姑娘个人的经历。” “我信伱。” 王初珑不想如那等尖酸妇人一般事事对比,但很多时候人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比如现在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陆沉没有给她回信,却主动给林溪写信,个中差别一览无遗。 陆沉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在情感上是一个略显愚笨的人,和林溪之间的感情称得上水到渠成,如今面对主动求变勇敢踏出一步的王初珑,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对方。 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很虚伪。 王初珑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一笑收住,温婉地说道:“陆公子,我很羡慕你和林姑娘的共同经历,也替林姑娘感到开心。请不要误会我这是在虚言伪饰,在如今这样的人世间,你们男子很难明白,女子想要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良人,并且两情相悦携手终身,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其实……我大概也能明白。” 如果没有前世的阅历,陆沉自然难以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但是正因为见识过前世相对自由的恋爱氛围,他才理解自己和林溪的故事不说绝无仅有,在这个时代也算得上寥寥无几。 王初珑平复心情,微笑道:“未来如何谁都无法预料,但是请陆公子放心,初珑不是那种蠢笨的女子,不会做出让你我都尴尬的事情。” 有些话点到即止,不需要说得太过明白。 陆沉心中微微一松,颔首道:“多谢。” 王初珑回忆着今天的沟通,虽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谈论陆沉和林溪的过往,对于她和陆沉的关系并未起到实质性的助推,但似乎两个人间隔的距离拉近了些,那层隔阂也有消解的迹象。 她是很容易满足的性情,于是在稍稍犹豫之后,轻柔地说道:“陆公子,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之间可不可以不用再说这个谢字?” 陆沉感受到她语气中的真诚,便点头说道:“好,理当如此。” 王初珑轻轻一笑,起身道:“你回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我送你。” 陆沉也站起来,将她送到门外,目送她在锦书的陪伴下离去,缓缓舒出一口长气。 238郡主的反击 九锡广陵春雨238【郡主的反击】河洛城的冬天总是透着彻骨的寒意。 朔风呼啸而过,街上行人不由自主地裹紧身上的御寒衣服,想要抵抗无孔不入的冷风。 奢华精致的卓园之内理应不存在这种问题,然而铺着地龙的花厅内,庆聿怀瑾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暖意。 东阳路的燕军连战连败,边境上几座险要关隘接连丢失,大将军李守振手里仅有的机动力量也在宛亭之战全军覆没,局势已经变得相当危急。 南齐淮州军来势汹汹,倘若不能将他们的势头压下去,最坏的结果便是东阳路全境丢失,继而威胁到河洛城的东线防务。 如果庆聿怀瑾只是景朝的普通权贵,她倒也不必因为燕军的拙劣表现这般烦恼,大不了等景军彻底平定赵国稳固后方之后,再调集重兵南下收拾齐军。 可是她身为庆聿家的长女,景帝亲封的永平郡主,掌握着大量的资源,如果连河洛城都保不住,有何面目回去见自己的父亲? 要知道景帝金口玉言,将来平定天下之后,会将河洛城以及南边的广袤疆域作为封地赏赐给庆聿一族。换而言之,这茫茫疆土注定是庆聿家的财产,庆聿怀瑾岂能坐视南齐再三觊觎? 庆聿怀瑾目光微冷,转头问道:“庞大人,你对南边的战事有何看法?” 枢密使庞师古当年本是齐朝泾河防线的一军都指挥使,在杨光远含冤赴死后并未像其他人那般坚持抵抗,和景军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默契。后来景帝扶持燕国时,他顺利进入燕军高层,并且在刘鄩告老归乡后接任枢密使。 其人虽然资历足够交游广阔,在军事上的能力却并不出众,因此缓缓道:“殿下,齐军如今的势头很猛,但是他们未必能坚持下去。随着战线的拉长,他们的兵力会逐渐分散,难以组织起更大的攻势。光是一个东阳路,他们就需要至少十五万兵力才能掌控全境。” 庆聿怀瑾眼中的讥讽一闪而过,道:“所以按照庞大人的设想,我们应该将东阳路拱手相让,以此换来齐军止步不前?” 庞师古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殿下误会了。我是想说哪怕东阳路守不住,齐军也没有能力威胁到河洛。” 庆聿怀瑾便问道:“庞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庞师古微微一怔,心想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原因了? 庆聿怀瑾步步紧逼:“倘若齐军不想攻占东阳路全境呢?他们如今占据谷熟城,随时可以北上威胁汝阴,也可以往西攻取宁陵,然后大军往西北直扑河洛,届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庞师古怔住,片刻后艰难地道:“殿下,齐军若没有攻占汝阴城,他们怎敢直接来河洛城?齐军长途跋涉辎重难以为继,若是李守振集结兵力顺势抄截齐军的后路,他们岂不是瓮中之鳖?” “可是你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而且我不认为李守振现在还有和齐军在野外决战的胆魄。” 庆聿怀瑾面色冰冷。 庞师古叹道:“还请殿下明示。” 庆聿怀瑾幽幽道:“女鲁欢将军率八千步卒和两千骑兵驰援东阳路,李守振发出六封急报,请求女鲁欢将军带兵前往汝阴城,因为他被宛亭之战的结果吓破了胆子,唯恐齐军直扑汝阴城。我已经否决李守振的请求,让女鲁欢将军领兵停留在雷泽一带,不知庞大人意下如何?” 庞师古心中快速盘算一番,很快便明白庆聿怀瑾的用意。 雷泽地处平利城和宁陵城之间,如此一来既可以防止齐军在攻克宁陵之后继续往西北威胁河洛,也可以防备盘龙关里面的齐军北上。 但是这又引出一个新的问题,景军停留在雷泽,意味着东阳路内部没有援兵,李守振只能依靠自己。 庞师古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念头冒出来,望着庆聿怀瑾道:“殿下之意,是想让封丘北线的守军南下支援?” 庆聿怀瑾颔首道:“没错。” 庞师古沉吟道:“如此倒是可以解决李守振手中兵力不足的问题,但是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并非善茬,虽说他们已经接受朝廷的招安,然而这群绿林匪患毫无诚信可言。一旦封丘附近的守军南下,七星军很有可能从山里冒出来,袭扰东阳路的后背。” “我希望他们这样做。” 庆聿怀瑾的脸色稍稍和缓,目光朝向坐在另一边的谋良虎,温言道:“将军,此事便托付给你了。” 谋良虎咧嘴一笑,眼中寒光迸发,点头道:“殿下放心,只要那支绿林军队敢从山里出来,我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庞师古登时明白过来,庆聿怀瑾这是顺势而为,东阳路的兵力往南部集中是大势所趋,如果七星军认为这是他们南下的机会,必然会落入景军主力的陷阱。 他不禁赞道:“殿下考虑得十分周全。”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又问道:“沫阳路局势如何?” 庞师古轻叹道:“不容乐观。” 在南齐淮州军发动北伐之后,靖州军也有了相应的动作。 包括淮州都督府辖制的旬阳军和江华军在内,厉天润可以调动的兵力达到十六万以上,而沫阳路新任大将军牛存节麾下兵马满打满算才八万左右。 虽然沫阳路早已坚定地在边境推行坚壁清野,而且守方占据城墙关隘的优势,但厉天润用兵向来出其不意,迄今为止牛存节依然没有摸透对方的主攻路线,兵力上自然捉襟见肘。 总体来说,牛存节面临的问题和李守振类似,在过于漫长的边境线上,他需要更多的军队填补防线的空虚。 庞师古在介绍完大体情况后,神情凝重地说道:“殿下,如今沫阳路还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但是我们或许要做好派出援兵的准备。” 庆聿怀瑾沉默不语。 河洛城里的景军一共五万多人,如今派出一万驰援东阳路,宝台山那边也要提前安置伏兵,如果沫阳路又出问题,意味着她手中的兵力会越来越少,姑且不论齐军有没有可能威胁到河洛,光是城里的暗流涌动就会让她耗费大量的精力。 “我知道了,伱注意和牛存节保持密切的联系,若有状况随时告知我。” 庆聿怀瑾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在目前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她是被动防守的那一方,没有能力化被动为主动。 便在这时,满面风霜的王师道走进堂内,与众人见礼之后,对庆聿怀瑾说道:“殿下,南边大体布置妥当了,近日将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出手。” 听到这句话后,庆聿怀瑾暗暗松了口气,颔首道:“有劳王大人了。” “不敢,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王师道神色淡定,又道:“根据我们的人在边境探查的情况判断,宛亭之战结束后,陆沉便从淮州军前线消失了。现在我们不能确定他是否待在萧望之身边,只能确认他不在前线军队中。”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能不能查明他在淮州境内?” 王师道摇头道:“很难。如今青田城、涌泉关、盘龙关和双峰古道都在齐军的严密掌控之下,我们的人就算打探到情报,也无法抄近路送过来,只能从淮州渡江南下,在南齐江南境内绕一个大圈子,再从衡江上游将情报送过来。” “那就再等等吧,眼下最重要的是等待南齐京城发生一些变化,或许可以缓解我们在边境上的压力。” 庆聿怀瑾并非不明事理的人,再加上将来她还有要仰仗王师道的地方,因此没有过于苛求。 议事结束后,众人相继告辞,庆聿怀瑾走到窗边站定,望着大案上那张边境地形图,目光停留在东阳路和南齐淮州接壤的区域,喃喃道:“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此刻她口中的“你”指的不是萧望之或者厉天润,而是年纪轻轻的陆沉。 良久,她缓步走到廊下,望着南方阴沉的天幕,轻声自语道:“无论你想做什么,这一次我会让你明白,战场上的胜负永远不会取决于你如何能征善战,而在于你是否有一个稳固的后方。” …… 对于大齐永嘉城里的百姓来说,这个冬天似乎没有那么寒冷。 边军在天子的支持下发起北伐之战,而且战事的进展相当顺利,淮州军连战连捷势如破竹,红翎捷报在城内出现过好几次,引起百姓们的热烈讨论。 对于绝多大数普通人来说,他们不太关注北人归北南人归南这个层面的道理,只知道大齐军队一扫十多年前的萎靡不振,打得燕军狼狈逃窜,胸中的热血油然而生。 至于国子监的太学生们,更是在酒肆青楼高谈阔论,引吭高歌,恨不能自己化身为战场上的将军,指挥千军万马收拾旧山河。 一派举国同庆的氛围中,当朝左相李道彦凭栏而立,听着身后一名心腹的低声禀报,不由得喟然叹道:“何至于此啊。” 这一刻老者的目光晦涩难明,似乎正处于天人交战的犹豫之中。 239风暴之中 九锡广陵春雨239【风暴之中】建武十三年逐渐走向尾声,皇城之内迎来最后一场常朝。 依照大齐规制,常朝历来只允许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参加,唯一的例外便是御史台那些令百官敬而远之的御史们。 今天这场朝会从一开始便显得非常和谐,因为年关将近,大臣们不愿引出那些短时间难以解决的问题,一般都会留到年后再处理,剩下的便是歌功颂德称扬天子。 不同于几年前的空洞虚妄,这一次大臣们的恭贺有理有据,直将龙椅上的皇帝吹捧成足以青史留名的圣天子。 因为北伐之战初见成效,淮州军进展神速,这一切都源于天子不遗余力的支持。纵然一些出身于江南世族的重臣对北伐的成果观感复杂,至少不会在明面上胡言乱语大煞风景。 李端听着满殿大臣的颂扬,心里依旧保持清醒,他知道这些人嘴上如此说,心里未必如此想。 他和这些江南世族的代表斗了十来年,很清楚他们舌绽莲花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眼下最重要的是继续为边军提供助力,还得选派一批得力官员北上安抚民心建立官府,不能浪费边军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拿回来的疆土……” 李端在心中如是默念,愈发踌躇满志。 朝堂上渐渐安静下来,忽有一个略显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李端的遐思。 “启奏陛下,臣侍御史孔简,弹劾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庆中帷薄不修、为害风教之罪!” 一位三十余岁的官员出班禀奏,其人面容清瘦,轮飞廓反,望之便觉不好相与。 李端面上古井不波,心里却生出厌憎的情绪,只是不好直言斥责这位御史,毕竟御史台是维持朝政清明的神兵利剑,他身为天子必须得有容人之量。 然而等他想起此人方才说的话,不禁语调微冷:“你说什么?” “回禀陛下,臣弹劾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庆中帷薄不修、为害风教之罪!” 孔简抻着脖子,态度颇为强硬。 群臣哗然。 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庆中官居从四品,时年三十六岁,素来以文章名声著称。他在三个月前被擢升为侍讲学士,很多人都认为他有储相之姿。 其人面白短须气质儒雅,然而此刻却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一般,面庞已经涨红,只因天子尚未开口,所以他没办法出言辩解。 朝堂上的重臣几乎人人都遭遇过弹劾,然而孔简针对沈庆中的弹劾太过阴毒。 何谓帷薄不修? 此言乃是指家庭中男女混杂继而关系污秽,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是足以让他前程和名声尽毁的指控。 这就是沈庆中一介谦谦君子却无法自制的原因。 李端看了一眼面色涨红的沈庆中,对孔简沉声道:“孔御史,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孔简毫不迟疑地说道:“禀陛下,臣知道,臣并非胡言乱语,而且敢和沈学士当面对质!” 沈庆中此刻终于无法忍耐,怒道:“孔御史休要血口喷人,辱我清名!” “清名?” 孔简冷冷一笑,继而道:“沈学士,请问你的寡嫂住在何处?” 沈庆中虽然急怒攻心,但是还没有丧失理智,快速回道:“沈家并未分家析产,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本官的寡嫂和幼侄虽然住在沈家,却有独立的院落居住,平素除了礼节上的问候和往来,本官从无半点不妥之举。难道在孔御史看来,本官应该将他们赶出去吗?” 旁边一众大臣纷纷颔首,这种情况在世家大族之中并不罕见。 孔简轻哼道:“好一派光风霁月!敢问三天前,沈学士身在何处?” 沈庆中凝神一想,眼中忽地闪过一抹慌乱,强撑着答道:“本官就在家中。” “既然沈学士支支吾吾,那便让下官来帮伱回忆一下。” 孔简踏前一步,凛然道:“当日乃是令嫂之寿辰,沈家家宴结束后,沈学士送寡嫂回院,自午间入,日落时方出,而且沈学士还将一应仆妇丫鬟屏退,可有此事?!” 数位重臣几乎同时皱起眉头。 沈庆中抬手指向孔简,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你这是污蔑中伤!本官当日是因为寡嫂心情郁卒,出言开解于她,并无任何不轨之举!”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孔简掸了掸衣袖,寒声道:“沈学士莫非不知瓜田李下之言?阁下如此行径,足以让陛下和朝廷蒙羞,你居然还敢在朝堂上这般大义凛然,真是不知羞耻两个字怎么写!” 沈庆中双目赤红,无比冤屈地说道:“陛下,臣从未做过那等不知廉耻的荒唐事,恳请陛下派人彻查!还臣和臣的家人一个公道!”
孔简并未与之争辩。 李端望着已然失态的沈庆中,心中的躁郁渐渐升起,暗道这种事怎么查?就算织经司的人出手,也只能通过你家的丫鬟仆妇确定你当日有那些安排,可是你和你的寡嫂独处一室,究竟做了何事旁人如何知道? 这事要是真的查下去,你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怎么都洗刷不清。 要怪就只怪你自己行事不妥当,而且被人抓住了把柄。 想到这儿,李端沉声道:“朕相信沈庆中不会如此荒唐,但此事终究是你自身失于检点。罢了,你且回府闭门自省,过几日主动辞官吧。” 沈庆中失神地站着,他怎么不知道天子给了几分情面,否则这件事可大可小,但他如何能够甘心? 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这等地位,如今却因为一次不谨慎全盘尽输。 几名廷卫走入殿内,将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沈庆中搀扶出去。 殿中的气氛无比凝重,此刻又一人出班站了出来,李端冷眼望去,只见是吏部左侍郎宁仲御。 “启奏陛下,沈庆中三个月前还只是翰林院编修,本来不够资格擢升为从四品侍讲学士,只因右相极力支持,因此他才能骤升高位。如今便能看出沈庆中品行不端,根本不足以担当大任,故此,臣弹劾右相薛大人识人不明、私相授受官职之罪!” 宁仲御语调铿锵,神色冷肃。 其实在孔简弹劾沈庆中的时候,李端便隐约察觉到不妥,盖因沈庆中虽是一介文官,却极力支持他的北伐定策,因此得到他和右相薛南亭的赏识,在观察两年后将他提拔上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沈庆中的晋升路线会是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翰林学士,将来可以转礼部再入中枢。 换而言之,沈庆中是李端为将来的北伐大业储备的年轻臣子。 如果孔简弹劾的是其他罪名,李端自然可以让有司放手去查,务必要还沈庆中一个清白,可偏偏是那种解释不清、又会引起朝野上下极大兴趣的私隐之事,他只能让沈庆中暂时退出朝堂,等将来再找机会提拔他。 李端想息事宁人,有人却不打算这么做,而且出手的时机足够精准。 他望着宁仲御大义凛然的姿态,暗暗压制着心中的怒意,目光扫向一旁,停留在薛南亭的面上。 薛南亭抬起头,与天子对视一眼,他的目光中正平和,没有半点焦躁之气,这让李端放心不少。 “宁侍郎,在沈庆中升官这件事上,本官虽有推荐之举,但是当时吏部给出的考评乃是中上,而且这项提议通过了吏部与翰林院的部推。虽说本官并不认可孔御史对沈庆中的弹劾,但是即便他犯下确切的罪名,难道要因循过往倒查三年?” 薛南亭转身望着宁仲御,语气平静淡然,继续说道:“如果宁侍郎认为本官在这件事上有罪,阁下岂能置身事外?吏部与翰林院诸位大人岂能置身事外?更进一步说,自陛下登基继位以来,犯官累以百计,按照宁侍郎的说法,涉及举荐和支持的官员人人有罪。由此倒查过去,本官想看看事后还有多少人能站在朝堂之上。” 宁仲御登时语塞。 薛南亭并未穷追猛打,语调转为凝重:“当然,宁侍郎的弹劾对于本官以及朝堂诸公可为警醒之语,将来在提拔官员的时候应该更加慎重。吏部掌管官员考核,在这件事上理当更加用心。” 宁仲御只能垂首道:“右相教训的是。” 李端颇为欣慰,然而没等他出言定调,朝堂之上霍然卷起一片风雨。 “启奏陛下,臣弹劾右相治家不严,右相次子在外欺压良善,屡行蛮横之举。” “启奏陛下,臣弹劾清源薛氏借右相之名,在清源府境内大肆侵吞田地,逼迫百姓成为他们薛家的奴仆!” “启奏陛下,臣弹劾右相宅邸有违制之举!” …… 群情汹汹,声势惊人。 十余位官员相继挺身而出,从各个角度对薛南亭进行全方位的弹劾,从他的自身、家人、宗族、宅邸等等方面进行火力十足的攻讦。 这种场面在南齐十多年的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略有些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在薛南亭竭力支持北伐这件事上进行弹劾。 这一次李端没有再担忧地看向薛南亭,他冷峻的眸光扫向薛南亭的身旁。 落在那位老者身上。 240人心如深渊 九锡广陵春雨240【人心如深渊】李道彦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其实在这场朝会之前,他就已经收到一些风声,一场针对右相薛南亭的风暴正在酝酿。 在永嘉城里,任何事想要彻底瞒过这位老者都很难,充其量只有天子和秦正等寥寥数人可以做到。 李道彦甚至知道,这场针对薛南亭的风暴和北边的势力有着隐秘的关联。 作为江南世族门阀公认的执牛耳者,以私心而论,李道彦应该愿意看到这场风暴的出现,甚至他应该再出手助推一把,将薛南亭从右相的位置上撵下去。 原因很简单,薛南亭虽然同样出身于江南世族,却是北伐的坚定支持者,是天子的左膀右臂。 关键点在于,薛南亭不止有支持北伐的决心,更是一位擅长打理朝政的能吏。 永嘉城里的百姓天真地以为,边军连战连捷北伐初见成效,完全是那些将士们的功劳,可是他们不想一想,如果没有足够的后勤支撑,将士们吃什么用什么?这等严寒天气,如果连御寒的棉衣都没有,他们如何在冰天雪地中拼杀?如果没有精良的兵器和合格的攻城器械,他们难道依靠双手攻城拔寨? 倘若没有足额的军饷,没有承诺发放的抚恤银子,将士们哪有决心和敌人拼命? 如是种种,都是薛南亭宵衣旰食的功劳,没有他无数个日夜操持朝政,从方方面面抠出银子支撑靖淮两地的边军,这场北伐之战根本打不起来。 从这个角度而言,只要将薛南亭从右相的位置拉下来,天子的北伐大业便会无以为继,边军再强也只能原地踏步。 因此李道彦应该支持乃至助推这场风暴。 老人这一刻不禁在心里默念道:“想必这就是北边全力而为的缘由?你们算准了老夫不会逆势而行。” 感受到天子停留在自己面上的目光,李道彦并不意外,或许在天子看来,眼下这等阵势只有这位老者才有能力筹谋。 李道彦并不清楚出班弹劾薛南亭的朝臣中有多少人是受到北边的怂恿,有多少人是背着他自作主张,又有多少人是趁势而为想要踏着薛南亭的名声前进,他只知道自己从未做过这样的安排。 朝堂上的声音渐渐平息,李端的面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薛南亭倒要好一些,但也不复先前的平静淡然。 是人都会有情绪上的波动,尤其是在这种千夫所指的情况下。 李道彦忽地咳嗽几声,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有人大喜过望,就等着这位老相爷一锤定音呢。 然而等他抬眼望去,却发现李道彦并非是面朝天子,而是转身对着百官。 老者深邃的目光从薛南亭脸上一扫而过,继续望向他人,然后一个一个点名。 “刘大人,你方才弹劾右相治家不严,右相次子在京中肆意妄为?” 面对老者漠然的语气,太常寺卿刘彦广下意识地低下头道:“是。” 李道彦缓缓道:“关于右相次子所为,老夫偶有听说,无非是富家子弟章台走马,或有争风吃醋斗气之举。这种行径的确不算君子所为,但是你拿此事弹劾右相,又置老夫于何地?京中谁人不知,老夫家里那个三孙子素来不干正事,成日里斗鸡走狗游手好闲,伱为何不弹劾老夫?右相操持朝政用心国事,对于家中子弟难免无法顾全。枉你身为太常寺卿,居然如此不分轻重,荒唐!” 老者并未刻意加重语调,但仅仅是荒唐二字的批语,便让刘彦广冷汗涔涔,讷讷不言。 李道彦又对另外一名官员说道:“你弹劾清源薛氏侵吞田地?可有真凭实据?陛下许尔等御史风闻奏事之权,但是不代表你们可以信口开河!若无真凭实据,老夫立刻奏请陛下将你贬谪出京!” 其人不敢反驳。 偌大的殿宇内极其安静,只有李道彦的声音不断响起,他不慌不忙又条理清晰,将那些弹劾薛南亭的人挨个驳斥过去,直说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这下不光李端、薛南亭和秦正的神色变了,就连兵部尚书丁会和吏部尚书宁元福等等属于李道彦的拥趸也满心惊诧。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今日这场针对薛南亭的风暴可谓天赐良机,这位老者为何要帮对方说话? 李道彦终于驳斥完最后一人,难为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将所有弹劾的官员记得一清二楚,如此长篇大论让老者神色显得很疲惫。 满殿鸦雀无声,老者转身看向李端,微微躬身道:“陛下,老臣并不认可他们针对右相的弹劾。今日之场面如此浩大,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老臣恳请陛下派人彻查。” 李端望着老者凝重的神色,他心中忽然明白过来。 李道彦之所以会做出声援薛南亭的决断,并非是因为他支持薛南亭,而是今天这些人或有意或附和的举动根源在于北边的策动。 或许将来李道彦还是会想方设法针对薛南亭,可他绝对不容许北燕或者景朝将手插进大齐的朝堂,进而可以动摇堂堂右相的尊严! 今日北边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攻讦薛南亭,难道将来就不能针对旁人? 若不能将这股歪风邪气刹住,偌大的齐国朝堂岂不是会步北燕的后尘?
李道彦的想法不难猜测,他要在苗头爆发之初便斩断北边伸过来的手,至于他和薛南亭之间的理念分歧,那是属于内部的矛盾。 虽说这样的观念不算如何惊世骇俗,但是这位老者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做出决断,其实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毕竟很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却难以参透后续的波澜,尤其是薛南亭以这种方式倒台之后对朝堂人心的负面影响。 一念及此,李端神情复杂地看着李道彦,微微颔首道:“左相言之有理,朕允了。” 李道彦垂首道:“陛下圣明。” 一场风暴就此消弭,甚至不需要薛南亭亲自出面辩解,李道彦便将所有人的弹劾驳斥回去。 在没有得到提前通知的情况下,如丁会和宁元福等重臣也不敢违逆李道彦明确的态度,因此他们只能按下心中的不解,等待来日再问个清楚明白。 建武十三年的最后一场常朝就此结束,因为那场声势浩大的弹劾耽搁,群臣走出殿外已是午后。 深冬的皇城虽未染白,却也是寒意凛凛。 群臣自觉地走得远一些,没人干扰那两位并肩前行的宰相。 薛南亭凝望着前方的人群,缓缓道:“今日那些弹劾虽然汹涌如潮,但是不算致命,我觉得应该还有致命一击,只是因为老相爷的出面而偃旗息鼓。” 李道彦轻咳一声道:“薛相似乎并不担心。” 薛南亭道:“多谢老相爷出手相助。” 李道彦一笑带过,饶有兴致地问道:“老夫其实很好奇,倘若老夫没有出面,对方又拿出最凶狠的攻讦,届时薛相将如何应对?” 薛南亭平静地说道:“老实说,没有什么好法子,我当时只是打定主意,无论对方如何出招,我都不会自承有罪,大不了赖在右相的位置上。只要陛下不点头,我自己不辞官,纵然他们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又如何?” 李道彦忍俊不禁,摇头道:“都说你薛南亭是刚直君子,难以想象你会做出这种事。” “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薛南亭一叹,继而坚定地说道:“纵然骂名随身,也好过困居府中、无法为天子和大齐效力。” 李道彦并未接过这句话。 薛南亭对此心知肚明,两人终究不在一条路上,便岔开话题道:“今日见老相爷挥斥方遒,我获益良多。” “此言何意?” “老相爷出面的时候,我和陛下的想法应该类似,那便是这件事背后有外人的影子,老相爷纵然不支持北伐,也不愿外人将手插进朝堂,务必要斩断这只手,至少要维持天子在朝堂上的威仪。” 李道彦转头看了薛南亭一眼,缓缓道:“陛下的确是这样想,却不知薛相有何不同的看法?” 薛南亭迎着他深邃如海的目光,轻声道:“只是更进一步罢了。老相爷肯定有一部分考量是出于斩断外人之手,但是你更不想看到我被迫辞官,因为这是陛下绝对不容许的结果。等到那个时候,陛下必然会站在大部分官员的对立面,而若老相爷没有提前出面为我辩解,你肯定要被迫与陛下决裂。简而言之,一场针对我本人的风暴,将造成大齐朝廷的分裂。” 凛凛寒风之中,李道彦悠然一叹。 良久过后,他不急不缓地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个阴谋不止是针对你,倘若老夫顺着对方的心意踩进去,哪怕是想着先拉下你再收拾那些被人蛊惑的蠢货,也会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用这种手段逼你下台,陛下定然震怒,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对付老夫,因为在任何人看来,只有老夫才有能力组织针对你的杀局。” 薛南亭目光清明,又问道:“在老相爷看来,这件事会是何人所为?王师道?还是那个景朝的小郡主?” “他们还没有这个心机。” 李道彦转头望向北方,幽幽道:“多半是庆聿恭随手为之。他不需要钩织这些细节,只要让你在朝会上被逼下台,陛下自然就会和老夫拼个你死我活。” “庆聿恭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 薛南亭虽然这般说,眼中却并无惧色,继而道:“今日承老相爷的情,不知可否赏个薄面,寻一安静之所,小酌两杯?” 李道彦面色淡然,轻声笑道:“免了,你还是将精力放在怎么对付北边那些人的事情上吧。” 他没有直接戳破薛南亭的心思,后者脸上亦无尴尬之色。 走出皇城,两人行礼辞别,登上各自的马车。 进入车厢之中,薛南亭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神色,并非是因为李道彦在最后时刻拒绝他抛去的橄榄枝,而是因为北边的人显然不会坐视齐朝君臣如一心。 这一次是针对他本人,下次又会是谁? 另一辆马车中,李道彦闭目养神,忽而轻声自语道:“陆沉危矣。” 寂寥的御街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往同一个方向行出两里地后,分别朝东西两边转向。 就此背道而驰。 今日4更,还欠33更。 241白云苍狗 九锡广陵春雨241【白云苍狗】宫中有一座观云台,位于文德殿的东南边。 春夏时节,李端时常会来此处登高望远,秋冬寒天则来得很少,主要是不想听皇后和嫔妃们的啰嗦劝谏。 建武十三年最后一场常朝结束后,李端没有返回后宫,而是径直来到观云台。 秦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望着天子略显瘦削的背影,他眼中的忧色一闪而过。 观云台不算很高,仅仅六丈有余,但李端走上来之后气息明显有些粗,他没有在秦正面前刻意掩饰,自嘲道:“朕确实是老了,比不得当年那般轻松自如。” 秦正微微垂首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李端笑了笑,抬头向北方望去,恢弘大气的永嘉城映入眼帘,但见屋宇延绵街道相连,人间烟火气油然而生,只是在这寒冷阴沉的冬天里,又仿若沾染上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今天这件事好好查一查,从李道彦的态度判断,他同样不希望北边的人将手伸进大齐的朝堂。有他的支持和相助,你做此事会有很多便利。” “臣遵旨。” “话说回来,李道彦的反应虽然有些超出朕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这位老相爷纵然不支持北伐,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能坚持立场,比丁会之流强出很多。” “陛下,丁尚书其实也能算是能吏了。” “朕知道,否则朕岂会容许他执掌兵部大权?从萧望之和厉天润的汇报来看,兵部准备的军械和甲胄没有出过什么问题,足见丁会在庶务上的能力。至于他成日里往相府跑,将李道彦的话奉为圭臬,这种事也不是不能容忍。毕竟,人无完人啊。” 李端的表情谈不上风轻云淡,但也不至于苦大仇深。 秦正对此很清楚,天子从十三年前登基那一天开始,心里便没有放弃过北伐收复故土还于旧都的想法,因此和朝中各方势力周旋斗争了十三年。 从表面上来看,天子这十三年做的事情不算多,大抵只分为两件,其一是力保以萧望之和厉天润为首的边军将帅,其二是在面临各方掣肘的情况下在朝中一点点发展出忠于自己的势力。 听起来简简单单的两件事,实则要付出无尽的心血和精力,天子也在这个过程中磨砺出极其强大的心志,因此他根本不会将丁会这样的存在视作眼中钉。 归根结底,无非是求同存异罢了。 想到这儿,秦正若有所思地说道:“陛下,虽说这次左相出面压下朝堂上的风波,但是臣觉得他们肯定还会找右相的麻烦。” 李端微微颔首,淡定地说道:“所以北伐必须取得更大的战果。北方边军不断取得胜利,一步步收复大齐的疆土,右相在朝中就会有更多人支持。他作为朕的得力臂膀,只要朝中拥戴他的大臣占据一定的比例,光凭那些人的攻讦动摇不了他的相位。” 听他提起北边的战事,秦正沉吟道:“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淮州军收复伪燕东阳路的问题不大,甚至在沫阳路这边也能取得一定的进展。” 李端转头望着他,问道:“萧望之在密折中说的那件事,你如何看待?” 翟林王氏的改弦更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件事的影响极其深远,而且暂时又不能公之于众,故而李端迟迟没有决断,眼下只是给了萧望之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并未给王家一个明确的答复。 接纳王家的好处无需赘述,但是这里面牵扯到当年的纠葛,因为王家是最早投靠景朝的世家之一。虽说不能将河洛失陷先帝驾崩的罪名扣在王家头上,但谁也无法厘定王家在元嘉之变前后发挥的具体作用。 秦正思忖片刻,缓缓道:“陛下,此事关键在于王家想要什么。如果他们只是希望重头再来,陛下和朝廷不再追究翟林王氏当年犯下的错误,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可若是他们想更进一步,在北地维持独一无二的门阀魁首地位,臣思之再三,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为何?” “陛下,倘若北伐成功之后,我朝仍然要面对景朝这个强大的敌人。无论是永嘉城里的世家权贵,还是拼死作战的边军将帅,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左右横跳的门阀继续窃据高位。想要对抗景朝并且至少维持不败的局势,内部的团结至关重要,翟林王氏如果高高在上,必然会在我朝内部插进一根尖刺。” 李端双眼微眯,修长的手指扣在阑干之上。 “朕无法将王家的诚意拒之门外,因为只有像王家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北伐才会越来越顺利,此乃大势所趋,非个人好恶可以左右。” 李端望着北方的天幕,语调悠远寂然。 秦正没有争论这个话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身边至尊的艰难,虽然名义上是乾纲独断的天子,可几乎每件关系到大齐命运的大事都需要斟酌各方的利益得失,于是平静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会让人提前放风做好铺垫。”
李端面上浮现欣慰的神色,旋即微笑道:“倒也不必如此。王家如今掌权的兄弟二人,王承本就是无心仕途的文坛大家,将来让他去风雅学宫领山长一职便是,至于王安……他做过伪燕宰执,入我朝中枢自然不妥,可以给他一个虚衔荣养。王家子弟无数,其中肯定有不少年轻俊杰,让他们自己推选几个人出来,或入朝或从军授予实职即可。” 秦正一一应下,想了想说道:“陛下,这样的安排虽然妥当,恐怕不能让王家满意。” “今时不同往日,王家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李端眼神温和,语调中终于显出几分帝王的威仪,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者,王家不是准备和广陵陆家结亲?既然他们将希望寄托在陆沉身上,那么朕提拔重用陆沉,也算是从侧面给他们一份保障。将来陆沉青云直上,王家女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夫人,王家自然也能从中获益。” 秦正在天子面前历来不苟言笑,但是此刻有些忍不住笑意,感慨道:“陛下言之有理。” 李端缓缓舒出一口长气,悠然道:“这些门阀世家历来以联姻为维持根基的不二法门,朕让陆沉登上高位,想来很符合他们的愿景。” 秦正笑道:“极是。” 这一刻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几件小事,本来没必要在天子面前提起,但是此刻听天子的话锋似有指婚之意,便提醒道:“陛下,谈及此事,臣忽然想起和陆沉有关的几个消息。” “说来。” “据臣所知,陆沉上半年去伪燕宝台山,协助那个草莽帮派七星帮操练军卒对抗燕军,这件事除了是和淮州都督府的战略规划有关,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七星帮之主林颉乃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他的女儿林溪曾经化名菩萨蛮,在北地多次刺杀景朝和伪燕权贵,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 李端淡然道:“你是说陆沉和那个林溪关系太过密切?” 秦正点头道:“不止如此,林溪以师姐的身份传授陆沉武功,而且两人在宝台山里已经定下亲事。” 李端稍稍思忖,从容地道:“这不算什么,朕下旨许他同时迎娶二人,不分大小。” 秦正又道:“还有一件事,但是臣不敢保证真伪。陆沉和厉大都督的长女厉冰雪交往颇密,两人之间似乎也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李端怔住。 王家女和林溪虽然身份相差极大,说到底都只是陆沉的个人问题,不至于影响到天下大局,但是厉天润最疼爱的长女却又不同。而且他这个皇帝总不能太过荒唐,出于大局考虑给陆沉赐婚无伤大雅,可如果圣旨上是三名女子同时嫁给一夫,其中还有他亲封的朝廷武官,这事落在史书上岂不是会让他成为笑柄? 一念及此,李端忍不住笑骂道:“陆沉这家伙看着老实本分,怎么私下到处沾花惹草!” 然而他眼中殊无笑意。 秦正对此心知肚明。 天子对陆沉的器重除了他本人的能力之外,更多是出于对萧望之的拉拢,毕竟这位淮州大都督相较厉天润来说和朝廷有些疏远。在这个基础之上,天子不会压制陆沉的崛起,甚至会因为某些原因加速提拔,比如最近翟林王氏的突然入局。 可是陆沉本身就有萧望之的力挺,还能和靖州大都督产生密切的联系,尤其是他和厉冰雪之间难以确认的关系,肯定会让天子产生一丝疑惑。 一个横跨两大边军都督府、即将和北边最大的门阀世家联姻、同时还有天子赏识器重的年轻武将,他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境况? 眼下他自然比不得萧望之或者厉天润,然而身为帝王不可能只看当下。 秦正没有给出任何意见,作为天子最信任的臣子,他很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只需要闭嘴不言。 良久过后,李端温和地说道:“相较防患于未然,朕更愿意用人不疑。不过这小子太能招惹桃花,朕得提醒他几句,以免将来闹出一大堆麻烦事,朕总不能下旨许他娶上十七八个老婆。” 秦正心中了然,知道天子已经下了决断,至少眼下陆沉不会有什么麻烦,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依旧一片光明。 至于将来……谁又知道世间沧海桑田会变成什么模样? “陛下圣明。” 秦正躬身一礼。 李端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伱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今日特意提起这些琐事,是不是担心将来有人借此攻讦陆沉,进而破坏北伐大局?” 秦正笑而不答。 李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字字道:“安心,朕非昏君。” 242一点微光 九锡广陵春雨242【一点微光】年关将近,北燕东阳路境内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庆氛围。 随着涌泉、谷熟、青田和通山这四座连接南北的要塞落入淮州军手里,对方已经完全掌握战场的主动权,哪怕只是引而不发屯兵驻守,也能让燕军防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汝阴城这段时间出现大量乡绅富户出逃的情况,他们无一例外是携家带口往河洛城而去,因为谁也无法保证燕军可以挡住淮州军前进的脚步。 一旦淮州军兵临城下,届时谁都走不了。 李守振自然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出现,少数富户出城对于城防的影响不大,可默许和纵容这种行为会对城内的民心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从六天前开始,汝阴城便宣告戒严,若没有大将军府的条子,谁也无法随意出城。 这只是让李守振头疼的事件之一,而且还是相对不重要的情况。 “今日可有最新的军情急报送来?” 日上三竿之时,李守振刚刚走进议事厅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他的双眼满是血丝,显然这段时间都睡得不踏实。 一众幕僚纷纷摇头,其中一位名叫凌秀山的中年男子说道:“回大将军,目前边境上暂时还能维持先前的境况。淮州军虽然有所动作,但基本上都是小规模出动,并未将战线往北推进。” 李守振走到沙盘旁边,看着其实早已烂熟于心的边境局势,仿佛这样能让他稍稍安心一些。 淮州军在攻占谷熟之后,已经占据东阳路的南大门,无论是往北进逼汝阴、往西攻取宁陵还是往东继续扩大占据的地盘,理论上都没有太大的阻碍。 然而对方在取得先期的巨大优势之后,忽然主动放缓进度,呈现出小富即安的姿态,这在李守振看来显然太过反常。 “现在南齐淮州军的布置是什么状况?” 李守振转头望向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其人名叫严绪,乃是察事厅在东阳路的负责人。 王师道返回河洛之后,便由严绪统领察事厅在此地的密探,为军方提供情报支持。 李守振手里当然也有一套斥候系统,但此刻他不希望漏过任何有用的情报。 严绪沉稳地回道:“禀大将军,近段时间察事厅的兄弟和南齐织经司以及淮州军的斥候多有交手,对方实力很强,我们没有占到多少便宜。根据眼下收集到的信息判断,淮州镇北军驻扎在通山城,来安军驻扎在谷熟城,这两支军队是淮州军当中最强的精锐主力。除此之外,我们在谷熟城附近发现广陵军和泰兴军的旗号,他们以谷熟城为核心,逐步侵袭周边区域。” 李守振微微颔首,这和他掌握的情报大致相同,严绪此人不论能力高低,至少是一个肯说实话的官员。 他凝望着沙盘上的标识,又问道:“如今淮州军是萧望之亲自坐镇指挥?” 严绪答道:“我们的人冒死抵近探查,发现淮州军的帅旗设在涌泉关内,但是并不能确定萧望之就在此地。大将军,淮州各部主将性情骄纵,除了萧望之没人能镇住他们,所以萧望之肯定要亲自坐镇指挥。” “你的分析也有道理。” 李守振自嘲一笑,旋即正色道:“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陆沉和他的锐士营现在何处?” 严绪摇头道:“回大将军,我们目前还不清楚,只能确认锐士营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宛亭之战,此后便没有在前线出现过。” 听他提起宛亭之战,李守振心里猛然涌起一股剧烈的烦躁,如果成维民率领的一万五千兵马没有损失,眼下他何至于如此提心吊胆,然而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怪不到任何人身上。 便在这时,一名书吏快步走进议事厅,急促地禀道:“大将军,京城信使来了!” 李守振双眼一亮,连忙点头道:“带他进来!” 片刻过后,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来到近前,微微躬身道:“启禀李大将军,庞枢密命小人前来传信,景朝女鲁欢将军率领的一万援兵将会在雷泽附近驻扎,暂时不会直接赶来汝阴城。” “你说什么?!” 李守振面色遽然一变,旁边的幕僚和属官们不由得担忧地望着他。 来人神情略显尴尬,垂首道:“大将军请息怒,这是枢密大人和永平郡主商议之后确认的方略,而且得到了陛下的同意。” 李守振直接无视他后面那句话,天子在燕国朝堂上可以使用的权柄几乎人尽皆知,关键在于这是庆聿怀瑾和庞师古共同的看法,意味着他根本无力改变,更何况女鲁欢压根不会听从他的建议。 然而援兵不至,汝阴城失守的风险便会大大增加。 信使又道:“庞枢密又说,大将军可以将驻守在封丘一带的守军撤回来,填补南边兵力空虚的防线。” 李守振的表情稍稍和缓,东阳路在封丘北线的守军有两万人,本意是扼守各处交通要道防止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南下袭扰。这支兵马如果调来汝阴,倒是的确可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但又引出一个新的隐患。 “北军南撤之后,谁来防备宝台山里的匪军?” “大将军请勿担心,枢密院会解决这个问题。” 信使没有细说,或者他也不知道具体内情,因此只能这样含糊地应承。 不过李守振这次没有仓皇失态,他忽然间意识到这应该是庆聿怀瑾的谋划,景军主力肯定有解决七星军的准备。 一念及此,他微微颔首道:“辛苦你了,且去歇息罢。” “是,大将军。” 信使退下之后,李守振看向凌秀山说道:“伱立刻代我草拟一份军令,命伍新章率两万兵马即刻南下,先来汝阴城然后等待下一步的安排。” 凌秀山略显迟疑地说道:“大将军,两万兵马全部南下?” 李守振道:“是,既然这是庞枢密的建议,那我们就不用担心北边山里的匪军。” 凌秀山躬身应下。
李守振又看向严绪道:“委屈察事厅的兄弟们再辛苦一些,我需要淮州军在边境上的具体布置,越详细越好,尤其是萧望之和陆沉这两个人的情报。严老弟,我知道你们察事厅在南边有一些级别不低的暗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动用,但是现在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严绪面露难色,缓缓道:“大将军,此事关系重大,下官实难做主,必须要王大人批准才行,而且得有一个必要的理由。” 李守振轻声一叹,幽幽道:“王侍正和庞枢密远在京城,不清楚边境上的情况,纵然有情报可以审阅,依然不如我在这里感受得真切。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淮州军的谋算,难道你不觉得如今边境战场处于诡异的沉默?” 严绪微微一怔,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李守振继续说道:“我且问你,淮州军攻下谷熟之后,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是西取宁陵还是北上汝阴?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谷熟城周边区域打转,难道你不觉得这里藏着极大的阴谋?换做你是淮州军主帅,你会在先期势如破竹的情况下主动停下来?你总不能告诉我,这是萧望之准备让士卒们过一个喜庆的年节再动手。” 严绪恍然,随即正色道:“下官立刻请示王大人。” “有劳了。” 李守振神色疲惫地走到帅位边坐下,单手撑着下颚,缓缓叹了口气。 他有一种预感,南边那些人正在钩织一个影响到燕国上千里边境防线安危的大局,然而他眼前是一片迷雾,更遑论找到破局之道。 这让他无比惶恐,却又无可奈何。 在李守振冥思苦想的时候,汝阴城北城区域的某座宅子里,安静的暗室里正在进行一场隐秘的对话。 靠南面坐着一位三十多岁其貌不扬的男子,他语调谦和地说道:“温都监,方才我已经为你分析过东阳路如今的境况,不知你有何看法?” 他对面的男子年纪稍长,虽然身着常服却能看出几分戎马气质,正是如今挂着一个虚职被排除在东阳路武将体系之外的温希光。 宝台山剿匪之战,温希光因为援救轻敌冒进的先锋前军,被陆沉带着七星军伏击得手,成为第一个被俘的燕军中级将领。这份遭遇自然很憋屈,然而和后续其他人的下场相比,提前退出战场的温希光反倒因祸得福。 虽说他被李守振褫夺了军权,可至少保住了性命,而且没有太大的损失。 温希光望着对面的三旬男子,打量着对方走在大街上几乎无人在意的普通面容,不急不缓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织经司中应该地位不低?” 三旬男子微笑道:“温都监高看我了,织经司内部藏龙卧虎,我只是被迫潜藏在东阳路的无名小卒。” 温希光摇头道:“你如今是大将军府的属官,虽然不是李守振的亲信,但也能接触到不少机密,这样的身份注定你不是织经司的无名小卒。” 男子名叫冯孝文,如温希光所言在大将军府做事,这当然是一个假名字,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即便是在织经司淮州衙门,也只有苏云青和陆沉知晓他的存在,而且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做灰鹞。 去年张君嗣率领东阳路大军进逼淮州来安防线之前,便是他将东阳路的重要情报送回南齐,供秦正和萧望之做出正确的判断。 冯孝文道:“像我们这种人最好还是做一个无名小卒。” 温希光沉默片刻,好奇地说道:“其实我更不明白你为何会出现在我面前,难道你就不担心我让人将你抓起来,送到李守振跟前邀功?” 冯孝文神情淡然,不慌不忙地说道:“陆都尉说过,温都监不是那种人。再者,想要取信于你,我总得亲自走一趟,自然应该承担一些危险。” “陆都尉是指陆沉?” “是他。” 温希光不由得想起当初在宝台山里的经历,那夜他和陆沉之间的长谈,再看向眼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冯孝文,他轻声感叹道:“我终于明白淮州军为何能连战连捷,因为有萧大都督、陆都尉和阁下这样的人存在,这场战事的胜负早已注定。” 冯孝文面带微笑地望着他,说道:“其实我已经暗中观察温都监很长时间,你和李守振那种铁了心给景朝当狗的人不同。从本心而论,你依然认为自己是齐人,所以我才决定按照陆都尉的安排亲自来见你。” 温希光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从他对两边主帅的称呼便可窥一斑。 想到这儿,他不禁摇头笑了笑,又问道:“这段时间我待在家中,虽然不清楚战事的具体情形,但也大概感觉到萧大都督和陆都尉不是谋一地,而是谋全局之胜负。冯兄弟,我不会打探他们的详细安排,但你至少要让我明白,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理当如此。” 冯孝文点点头,继而郑重地说道:“陆都尉让我转告温都监,他深知你在燕军之中人脉广阔,这也是李守振只是夺你军权但没有更进一步的原因。当初在宝台山里,陆都尉对你说过,将来或有并肩作战之时。如今时机逐渐成熟,他希望你可以联络一批可靠的人手,在我朝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协助我军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汝阴城!”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过了容易冲动的年纪,温希光却感觉到体内沉寂已久的热血有沸腾的迹象。 “当初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因为一家老小都在别人的视线之内,纵然我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我委实无法做到让一大家子跟着我送死。如今既然你们肯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若是再不知珍惜,岂不是世上最愚蠢的人?” 温希光语调平缓,却透出几分慨然之意,继续说道:“请你转告南边,温某不求高官厚禄,愿为淮州军收复故土尽一份绵薄之力!” 冯孝文心中触动,举起茶盏道:“多谢!” 两人将温热的茶水饮下,彼此的目光中尽显壮怀激烈。 243波澜 九锡广陵春雨243【波澜】在淮州军和东阳路燕军陷入僵持的同时,靖州军亦对北燕沫阳路展开一系列攻势。 不同于李守振的步步失算连战连败,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作为这十年来燕国军方最受重视的后起之秀,在边境战事中展现出非常老道的指挥能力。 他将整个沫阳路防线分为三段加一城,每段防线都有一处重兵把守的核心点,分别是西线的严武城、中线是位于首府雍丘城南边的白马关、以及东线的石泉城,最后那一城则是东北方向控扼盘龙关出兵路线的新昌城。 每段防线都有严密的防守体系,兼之牛存节在这半年里坚定不移地推行坚壁清野的政策,让靖州军很难找到缺口,因此燕军守得非常扎实。 大半个月里,边境上接连爆发了四场战斗,迄今为止沫阳路还没有丢失一城一地。 面对这种仿若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守,靖州军并未表现出急躁的情绪,各部精锐按照都督府的安排相继进入预定位置,然后有条不紊地寻找敌人防线上的空隙,力争切断敌军各部之间的联系。 或许牛存节的战略素养比李守振更高一筹,但从靖州军的反应来看,大都督厉天润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像淮州军那般快速推进,而是全线铺开由点成面,将沫阳路八万燕军死死压制在漫长的边境线上。 飞羽营如今已是战场上的绝对王者,这支久经磨砺的精锐骑兵扩充为八千人,从战事爆发后便分散成六支小队,在各处战场协助靖州军完成前期战场的构建,主要是逼迫燕军乖乖待在城池关隘之中,同时扑杀对方派出来的斥候游骑。 一个凛冽的冬日午后,数百骑从北方返回蒙山城,这里便是当年靖州军取得蒙山大捷的所在,如今作为靖州都督府的临时驻地,方便厉天润就近指挥各部军队的行动。 厉冰雪戎装在身,面容清冷,一路策马来到都督府,然后径直赶往后宅。 刚刚走到正堂廊下,她便听到里面传来父亲中正平和的声音。 “伪燕众将之中,庞师古当年和我有过数面之缘,其人精于权术和谋身之道,在兵法上造诣平平,而且如今身居高位愈发惜身,当年那点锐气也已消失殆尽。陈孝宽、张君嗣和李守振等人大多类似,可领一万之军,难当方面之任。伪燕朝堂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因为真正有将帅之才的苗子,早已被景朝拉拢吸纳。” “那么在大都督看来,牛存节此人有几分能为?末将观其排兵布阵,倒也称得上张弛有度合乎章法。” “牛存节——” 厉天润的声音戛然而止,抬头看向走进堂内的年轻女将,脸上泛起亲切的笑意。 堂内还有数位大将,如霍真、范文定、徐桂等人,见到厉冰雪满面冰霜地走进来,不由得心虚地往后缩了缩。 厉天润的病情对外严格保密,但是堂内这些亲信大将都很清楚,而且厉冰雪在北上之前对众人千叮咛万嘱咐,除非有特别紧急的军情,否则一定要保证大都督安心调养,寻常小事不要去叨扰。 如今他们陪着厉天润闲谈杂务,可以想象厉冰雪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待厉冰雪走近之后,看清厉天润的脸色,又想起方才听他的声音颇有中气,脸上的冰霜瞬间消散,关切地问道:“父帅的身体大好了?” “好了很多。”厉天润点了点头,指着旁边的交椅说道:“坐下一起听。正好你回来了,我不需要再重复一遍。” “是,父帅。” 厉冰雪难掩喜色,虽说心里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在这个时候着急询问。 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父亲,相较于前段时间旧疾复发又添新病的苍老和虚弱,如今看起来确实要好了很多,脸色也终于有了红润的血色。 厉冰雪不知道自己离开的大半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但能看到父亲病情好转,她心里自然十分喜悦,那些不安和惶恐也暂时消失,静心听着他的讲述。 “回到先前的问题,牛存节勉强算是伪燕将帅中的一个异类。这并非是说他如何能征善战用兵如神,而是指他非常细致又不钻牛角尖,擅长及时调整自己的错处。如果用一个相对贴切的形容,其人就像是一块狗皮膏药,贴上之后再想甩掉就很不容易。” 厉天润的形容很生动,众将皆笑了起来。 笑声止歇之后,霍真斟酌着问道:“大都督,既然牛存节擅长这种死缠烂打的阵地战,我军如今采取的策略是否需要改变?末将并非是在质疑大都督,只是希望能够尽快打开突破口。”
他略显耿直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堂内众将包括厉冰雪在内都神色如常,并未觉得他在触犯大都督的威严。 这是靖州都督府十多年来形成的优良风气,也是厉天润着力培养的结果。在他公布最终的决定之前,任何人都可以发表看法,无论对错和是否合理,这便是知无不言言者无罪。 厉天润笑道:“你们不是已经做出改变了吗?” 众将闻言尽皆陷入沉思之中。 厉天润这句话含义较深,涉及到靖州军的整体方略,但他们每个人都只负责一部分区域,无法通晓全局做出判断。 片刻过后,厉天润继续说道:“靖州军的风格历来是以勇猛果敢著称,去年你们已经向伪燕将帅展示过这一点,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席卷江北六城。如今我要伱们压制进度围而不攻,这就是改变的地方。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方才我提过,牛存节是一个很擅长调整的敌人。” 范文定沉吟道:“大都督是说,如果我军继续沿用去年的策略,选择一两处主攻方向,牛存节便会立刻做出调整,至少能在局部地区保证防线的厚度。他用兵不算死板,而且对于部下的掌控力很强,所以才能做到这一点。” 霍真顺势接话道:“所以大都督让我军全线铺开,就是要逼迫牛存节将所有兵力均匀洒在防线上,不给他从容调动的机会。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我军是攻方占据主动,燕军是守方处于被动,倘若他没有足够的机动兵力,防线必然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厉天润微笑颔首,忽地轻咳两声,随即转头示意厉冰雪不必担心。 待众将讨论完毕之后,厉天润开口说道:“两军僵持一段时间,想来牛存节已经做好全线死战的准备,我军便要以雷霆之势打开突破口。霍真,范文定,你二人立刻返回驻地,三天内率军赶赴严武城东北边,吃掉两座辅城里的五千兵马,然后掉头配合临浦军拿下严武城。” 两员虎将当即起身应下。 厉天润又道:“这一战务必要打痛牛存节,逼得他向河洛城求援。” “末将领命!” “都去吧,后续行动依照军令行事。” 众将退下之后,厉冰雪望着厉天润的脸色,关切地说道:“爹爹,要不要先歇息一会?” 厉天润摇头道:“不必,我知道你心中有些疑惑,其实这件事说来很简单,只是为父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厉冰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想来父亲的身体不会莫名其妙地变好,便问道:“爹爹,莫非是京城派来了太医?” “和京城无关,陛下现在并不知晓我的病情。” 厉天润站起身来,说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厉冰雪好奇地点头,父女二人离开正堂,来到东边厢房,只见房内有一位老者正在摆弄煎药的炉子。 “老神医何须亲自动手?让府中的丫鬟做事便是。” 厉天润笑呵呵地说着。 老者摇头道:“大都督的病情需要好生调理,先前那两位郎中的金针之术虽然神妙,仍旧比不得老朽这个方子。这服药火候极其重要,老朽委实不放心假手于人——诶,这位应该就是厉大小姐吧?” 厉冰雪望着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觉得好像在何处见过。 厉天润便介绍道:“冰雪,这位是薛老神医,淮州广陵人,如今的太医院院正是他的师兄。薛老神医淡泊名利,单论医术并不弱于太医院那些人。” 他又对薛怀义说道:“老神医,她便是我的长女厉冰雪,如今任职飞羽营都尉。” 薛怀义神情郑重,拱手一礼:“老朽代广陵城的百姓们谢过当初厉都尉千里援护之情。” 厉冰雪连忙侧身避开:“晚辈岂敢受此大礼。” 薛怀义微笑道:“自然受得。厉都尉或许不知,当日你领飞羽营骑兵出现在广陵城外,与守军相互配合击溃敌军,老朽就站在城头上目睹全程。过往也曾听说靖州都督府有一位年轻女将英姿飒爽红粉巾帼,那日一见愈发敬佩。” 厉冰雪垂首道:“这是晚辈应尽之责。” 厉天润见状便说道:“冰雪,薛老神医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陆沉那孩子特意请他来为我治病。” 话音入耳,仿佛有一道清风忽地吹进厉冰雪的心里。 荡起一圈圈涟漪。 244解语 九锡广陵春雨244【解语】“大都督,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神医但说无妨。” “你身上的宿疾可以医治,但是长年累月积压的伤势对于身体的伤害难以彻底根除。无论是那两位郎中的金针之术,还是老朽开的方子,纵然有效果上的差别,本质上都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关键在于大都督得减少操劳,尤其要注意神思不可忧重。” 薛怀义这番话让厉冰雪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紧张地问道:“薛老先生,真的没有办法彻底治愈家父的病症吗?” 薛怀义略显为难地看了厉天润一眼,注意到他眼神中的深意,便微笑说道:“厉都尉不必过分担心,老朽定当尽力而为,而且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常驻于此。” 厉冰雪稍稍宽心,又简单聊了几句,父女二人便告辞离去。 行走在回廊之中,厉天润温和地说道:“冰雪,方才关于战事的讨论,你可有什么心得?” 厉冰雪按下心中的忧虑,认真思考之后说道:“我赞成爹爹的想法。这段时间巡视边境,我发现牛存节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伪燕各处城寨的防御颇为严整,如果他没有跟随爹爹的节奏布防全线,而是主动放弃一些城池再度收缩防线,我军更难找到突破口。” 厉天润微露赞许之色。 厉冰雪继续说道:“眼下他被自己的布置困住动弹不得,只要范、霍两位将军如期赶赴预定位置,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先声夺人,牛存节必然进退两难。” 厉天润颇感兴趣地问道:“那么下一步呢?” 厉冰雪沉吟道:“若能在西线撕开一个缺口,我可以集结飞羽营突入敌境内部,为步军扫清进军路线上的障碍,以此为突破口继续扩大战果。” 厉天润负手而行,摇头道:“不对。” “请爹爹指点。” “今年这一战,我们靖州军的定位是协助,主要是为了配合淮州军的行动。大齐的国力纵然可以支撑全面进攻,朝廷那边会有很大的阻力,陛下和右相也会承担极大的压力。故此,我和萧都督很早便定下伤敌五指不如断其一指的基调。” “爹爹所言断其一指,是指伪燕东阳路?” “没错,只有实实在在收复一块地盘,而不是在边境上你来我往纠缠不休,才能让北地齐人相信我朝北伐的决心。在这个基础之上,伱和飞羽营的任务便是从东线奔袭向北。” 厉冰雪脑海中浮现北边的地图,按照厉天润的交代,她需要率领飞羽营长途奔袭,沿着双峰山脉的西麓一直北上,途经江华、旬阳、石泉等地,一直到沫阳路东北部的新昌城。 那里距离盘龙关已然不远。 这一刻她终于抓到问题的关键,问道:“爹爹是想让我率领飞羽营震慑新昌城的燕军,为淮州军的同袍北出盘龙关创造条件?” 然而厉天润依旧摇头道:“不,我要你领兵越过新昌城继续往北,配合陆沉拿下北伐之战最重要的一场胜利。” 再度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厉冰雪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垂首道:“是,爹爹。” 厉天润暗叹一声,旋即告诉她完整的谋略,厉冰雪认真地听着,间或提出一些疑问。 等她将厉天润送回房间歇息,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她才发出一声轻叹。 上次和顾婉儿聊过之后,她愈发明晰自己的想法,不再刻意回避对陆沉的好感,但依旧会坚定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下去。 永嘉城里的那些风花雪月,便永远封存在美好的回忆之中。 直到那位薛老神医的突兀出现,以及父亲渐渐好转的身体状况,都是源于那个男人的一片心意。 “你呀……” 厉冰雪皱了皱鼻尖,却不知是在说陆沉还是自己。 她当然清楚陆沉这样做不是在刻意博取她的好感,否则也不至于过去的一年里没有只言片语,但偏偏就是这种透着谨慎和小心的举动,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那抹柔软。 靖淮两地本为一体,将来他们肯定会有并肩作战的时候。 再相见时要说些什么? “林姑娘如今远在宝台山,你们短时间内肯定没有机会见面,想来你最近没有心情考虑这些,毕竟萧都督对你寄予厚望,将很多运筹帷幄的事情交给你,你的压力肯定很大吧?” 厉冰雪脑海中忽然浮现陆沉夜以继日冥思苦想、禅精竭虑蓬头垢面的可怜模样。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喃喃自语道:“希望你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过辛苦。” …… “陆公子,这是我刚做好的四神汤,有补益脾阴兼具清火之效。最近你每天都在分析战局劳心费神,这四神汤或许有些用处。” 来安府陆宅之内,王初珑带着锦书走进书房。 锦书将托盘放在圆桌上,笑眯眯地行礼告退。 “好,辛苦了。” 陆沉将笔挂在笔架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品尝着王初珑亲手煲的汤。 类似的场景在这段时间已经出现过不少次,故而两人之间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客套。 王初珑走到大案旁,望向陆沉描绘的草图,同时在脑海中核算他落在纸上的数字。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已经可以随意阅览陆沉摆出来的文字,并且能够提出一些对陆沉有所裨益的看法。 从某种角度而言,她渐渐有了成为一名合格军师的迹象。 “东阳路燕军的兵力已经出现一个很大的缺口,沫阳路那边依照你的预估也大致仿佛,单纯从两边的实力对比来看,我觉得你的方略没有纰漏。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庆聿怀瑾看穿你的想法,假装上当从而提前做好埋伏。” 王初珑不紧不慢地说着,随即转头问道:“味道如何?” 陆沉右手握着汤匙,左手举起汤盅,做了一个亮出杯底的动作。 王初珑莞尔道:“既然你喜欢,那我明天再炖一盅。” “再补下去可要变胖了。” 陆沉取来帕子擦擦嘴,走到王初珑身旁,望着案上的草图说道:“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庆聿怀瑾在我手里吃了几次亏,有所长进也不一定。只不过,战场上的胜负终究要看将士们的实力,我坚信我军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 王初珑“嗯”了一声,浅笑道:“从古到今武将都讲究膀大腰圆,你多吃一些才好。” “不说这个了。” 陆沉望着女子柔顺的眉眼,直白地说道:“我今天上午收到京城那边送来的密旨。” 王初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柔声问道:“这道密旨和我们王家有关?” “是的。” 陆沉点点头,缓缓道:“陛下在密旨中说到,他不会追究翟林王氏当年做的事情,而且对令尊和令叔父都有妥善的安置。将来收复旧都之后,令尊可为大齐风雅学宫的山长,令叔父可以入朝为官,王家的年轻俊杰或入朝或从军,皆会授予实职。” 王初珑心中微动,淡然地道:“想来陛下不会让家叔直入中枢,应该是赐予品衔让他荣养。” 陆沉定定地望着她,轻叹道:“王姑娘,你在旁人面前还是得稍微藏拙,不然我真担心有些人过于嫉妒你的聪慧。” 王初珑忍俊不禁道:“我明白,其实这也不算多么复杂的玄机。家叔毕竟做过燕国的宰相,若是归顺大齐之后再登高位,永嘉城里那些权贵焉能容他?天子的这番许诺已经远远超出家叔的意料,他收到消息肯定会喜出望外。” “还有一件事……呃,我希望你可以帮我参详一番。” 这是陆沉首次在她面前表露出纠结的神态,王初珑不由得兴致盎然,颔首道:“你说。” 陆沉摇头苦笑道:“陛下在密旨里说了一件私事,虽然谈不上训斥,但也相当认真。陛下让我老实本分一些,不要再沾花惹草,更不许我再和其他女子牵扯不清。王姑娘,说实话我觉得我很冤枉,陛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王初珑的目光中已经有了几分羞意。 她强忍着离开此地的冲动,望着陆沉的双眼,片刻后终于确认他并无取笑之意,应该只是单纯不太理解大齐天子这番看似莫名其妙的言辞。 王初珑垂首低眉,轻声道:“我猜测天子的用意是,他知道了你和林姑娘的事情,也知道我来到淮州,为了不让你为难,或许……或许将来会给你赐婚,这样便不存在名分上的问题。可是他又担心你再有桃花运,万一出现某个你只能娶为妻子的女子,天子总不能一次为你赐下好几名夫人,那未免有些荒唐。” 纵然一贯以来她都是风轻云淡的心态,此刻也是强忍着羞涩说完这番话。 陆沉当即恍然,他倒也不笨,只是在接到密旨后钻进了牛角尖,以为天子是随意找个由头刻意敲打自己。 想到这儿,陆沉不禁失笑道:“原来如此,还好有王姑娘为我解惑。” “我……我回去了。” 王初珑讷讷道。 “等等。” 陆沉喊住她,轻咳一声道:“王姑娘,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虽然你先前说过不提谢字,但是我这次道谢是出于真心实意。” 王初珑想起他方才刻意避开喝汤的话题,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问道:“你要领兵出战?” 陆沉回道:“是,我昨天接到萧大都督派人送来的军令,如今时机已经成熟,我们不必再等下去了,所以今天与你道别。” 王初珑轻轻吸了口气,凝视着对方的双眼,字斟句酌地说道:“初珑预祝陆公子一战底定大局,愿漫天神佛佑你平安凯旋。” 陆沉点头道:“好。” 她旋即转身离去,不再逗留多言。 次日一早,王初珑没有出门相送,陆沉也没有特意去辞行。 来安城外,锐士营数千虎贲整装待发。 陆沉带着百余骑策马而来,简单检阅过队伍之后,拨转马头朝着西北方向,凛然道:“目标盘龙关,出发!” 这支经历过战火淬炼的军队沉默前行,无论是李承恩和鲍安这些将官,还是王骏这样的随军文书,乃至一名名神情肃然的将士们,紧紧追随着陆沉一往无前。 是日,大风猎猎,洪流席卷大地。 245守株待兔 九锡广陵春雨245【守株待兔】李守振很想知道淮州军的下一步计划,为此不惜动用察事厅在南齐拉拢的高级内应,但是远水救不了近渴,而且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间太迟了些。 在宛亭之战过后的半个月时间里,萧望之已经完成北伐之战第一阶段的收尾工作。 坪山军一分为二,七千人留在来安防线以为后备,五千人驻守青田城,直属萧望之的亲卫营则驻扎在涌泉关。这两处如今囤积着朝廷一年来准备的海量粮草,为北边关外的淮州各军提供畅通及时的后勤支持。 镇北军依旧驻扎在永丰道北端的通山城,这支战力最强的军队庇护着永丰道南端的青田城,牢牢扼守着淮州通往东阳路的唯二要道,另一条道路自然就是都督府亲卫营把守的涌泉关。 关外以北,来安军驻守谷熟城,广陵军和泰兴军这段时间已经将谷熟东边的区域清扫干净,为下一步的北伐战役奠定坚实的基础。 除了消失不见的飞云军之外,余者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涌泉关上,旌旗招展。 临时改造的节堂之内,淮州军多位虎将济济一堂,脸上尽皆洋溢着振奋激动的神色。 萧望之环视众人,清清嗓子说道:“诸位,北伐之战的第一阶段已经完成,接下来我军便要展开第二阶段的攻势。” “请大都督示下!” 众将齐声响应,气势巍峨。 萧望之颔首道:“诸位需要牢记,第二阶段的战略侧重点与第一阶段不同。在第一阶段我们主要是攻城略地,拿下边境上至关重要的城池与关隘,而在第二阶段,我们要改变想法,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在运动战中歼灭敌军最强大的力量。” 镇北军主将裴邃心中一动,沉吟道:“大都督是指驻守在雷泽一线的景军主力?” 萧望之赞许地道:“你说的没错,我军接下来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吃掉雷泽附近的一万景军。此战过后,伪燕东阳路将成为真正的绝地,李守振将变成瓮中之鳖。” 此言一出,众将无不摩拳擦掌。 北伐之战的首功被陆沉和裴邃拿走,其他人不会明摆着嫉妒,心里未尝没有不服气,谁不想建功立业名扬天下? 过往的战事中虽然也有景军的参与,但正如萧望之对陆沉所言,那些景军只是景朝大军序列中的边角料,并不会影响到景军天下无敌的威名。 如今驻扎在雷泽的一万景军乃是实打实的主力,其中还有两千人马尽皆着甲的景廉铁骑,若能吃掉这一万人,负责主攻的齐军定然声名鹊起。 “大都督,末将请战!” 泰兴军主将康延孝第一个站出来,余者岂会甘居人后,一个个挺身而出。 这等景象看起来有些乱糟糟,萧望之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浓厚,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带出来的将领怯弱胆小,争先恐后总要比沉默不言强出许多。 “莫要着急,本督自有安排。” 萧望之一句话便让众人安静下来,随即说道:“镇北、来安二军,各留四千人驻守通山和谷熟城。” 裴邃和段作章齐声应下。 萧望之又道:“广陵、泰兴二军,沿着谷熟城北边的官道向高园城挺进,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李守振短时间内无法补充兵力防守。你们记住,李守振若敢派兵南下,务必要以雷霆之势解决对方,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汝阴城里。” 朱裕友和康延孝对视一眼,起身道:“谨遵大都督之令!” 萧望之微微点头,再度看向裴邃和段作章说道:“你们率领麾下主力先取宁陵城,再进逼驻扎在雷泽的一万景军的阵地。” “遵令!” 语调铿锵,掷地有声。 在这场军议之后,淮州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分两路,广陵军和泰兴军往北刺入燕国东阳路腹心之地,一时间紧急军情如雪片般飞往汝阴城的大将军府。 “禀大将军,高园城被齐军攻占,对方正在进逼奉福城!” “禀大将军,奉福城失陷,齐军先锋距离汝阴城仅有百里之遥!” “禀大将军,齐军分出两部,往奉福城东西两面展开进攻!” 连续几天,一个又一个坏消息落入李守振的耳朵,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不安,每天望着沙盘上距离汝阴越来越近的齐军,心里的不安和恐慌越来越强烈。 眼下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汝阴城囤积重兵,以这座坚城作为最后的堡垒,赌齐军久攻不下自动退兵,要么就是在齐军完成对汝阴城的包围之前,主动出击寻找胜机。
答案显而易见。 在景军确定不会支援汝阴之后,李守振很快便下定决心,寒声道:“传令伍新章,限他三天之内率军赶来汝阴城,否则军法从事!” 偏将领命而去。 李守振颓然地坐在帅位上,眼中血丝满布。 “郡主殿下,既然伱另有打算,末将便只能替你守住汝阴城,除此之外怕是无能为力了。” 他轻声自语,满面灰败之色。 正如李守振的预料,淮州军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爆发出来的力量足以令世人侧目。 在兵分两路的大前提下,广陵军和泰兴军往北取得大量战果,而往西边的镇北军和来安军同样来势汹汹,宁陵城燕军主将只来得及发出一封求援急报,便被这两支精锐的淮州军包围得水泄不通。 这封求援急报不是发给汝阴城的大将军府,也非河洛城的朝堂权贵,而是宁陵城西边六十余里的景军驻地。 帅帐之内,景军主帅女鲁欢握着那封急报,脸上却没有丝毫神色的波动。 相较于谋良虎那种满脸横肉生人勿近的凶狠相貌,女鲁欢虽然有一个景廉族人的标准名字,长相却带着几分齐人的特点。 他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光看眉眼的确和齐人有几分相似。 究其原因,女鲁欢的父亲是景廉族人,母亲却是燕国河南路土生土长的齐人,当年被女鲁欢的父亲劫掠至景朝境内,后来成婚生子才有了女鲁欢。 帐内一众悍将尽皆望着女鲁欢,其中一位名叫乌也的千夫长大喇喇地说道:“大详隐,如今齐军正在围攻宁陵,我们要不要前往救援?” 详隐乃是景朝军制中一军主帅的军职,大致相当于齐军的都指挥使。但是景朝军队的建制不像齐军那般严整,所以一名详隐麾下的兵力有可能是一万,也有可能是两万以上,情况略微有些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为何要去救援?” 女鲁欢将那封求援急报随手丢到一旁,冷眼望着那位千夫长。 乌也怔道:“大详隐,我军此番出征的任务是为了援护东阳路——” 女鲁欢直接打断他的话:“那我问你,南齐淮州军在拿下谷熟之后,为何要停下来一段时间?” 乌也小心翼翼地说道:“整军备战?” 女鲁欢冷笑一声,道:“这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原因。淮州军厉兵秣马那么多年,难道区区一场宛亭之战就让他们实力大损不得不停下前进的步伐?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无非是要弄清楚东阳路燕军的整体实力,以及探明我军的情况。” 这番话出口之后,帐内众将面面相觑,另外一名叫做仆燕的千夫长不敢置信地说道:“大详隐,你是说齐军真正的目标是我军?” “你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女鲁欢脸上泛起讥讽之色,望着仆燕说道:“在过往两年的所有战事中,燕军战力低下的事实已经表现得很清楚。如果你是萧望之,面对这种一触即溃的军队,有何必要打打停停无比谨慎?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军驻扎在这里,淮州军定然会一鼓作气直下汝阴。” 仆燕惭愧地说道:“末将明白了。” 女鲁欢又道:“正常情况下我军应该前去援救宁陵城,可是因为郡主殿下早已看穿敌人的想法,所以我们要让淮州军变得骄傲自大,给他们营造出一种我军畏惧不前的感觉。等他们拿下宁陵之后,他们下一步就会继续往西,来到我军阵前,那会才是真正决战的时刻。” 他的语气很平淡,至于宁陵城里四千燕军的死活,不光他没放在心上,帐内众将亦毫不在意。 在这些景军武将看来,燕军本来就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仆从军,他们唯一的作用只是填补战线,此外没有任何值得重视的价值。 “如今淮州军兵分两路,北线那两支军队主要是为了震慑李守振手里的兵马,西线的镇北军和来安军堪称他们的主力,也是我军即将面对的劲敌。各位,有没有信心抗住敌人的第一波攻势?” 女鲁欢冷峻的眸光扫过众人,回应他的是一片咆哮声。 “我军必胜!” 女鲁欢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帐外,凝望着东边阴沉的天幕,迎着冬日割面的寒风,逐渐感受到那股久违的热血。 沉寂多年,是时候让南边那些齐人感受一下景军主力真正的实力。 246黄雀在后 九锡广陵春雨246【黄雀在后】河洛城,卓园。 “……牛存节送来紧急军报,靖州军两万精锐在厉天润的指挥下突破西线,击溃严武城东边辅城的数千守军之后,转向围攻严武城。如今他手中没有足够的机动兵力,恳请朝廷派遣援兵南下。” 枢密使庞师古神情凝重,望向那位站在窗边的年轻郡主。 庆聿怀瑾淡淡应了一声,疲惫和压抑的情绪油然而生,但又很快被她压制下去,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漠。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想要做好一名战场上的统帅究竟有多难,而且她还没有接手实际上的指挥权,只是在大局上做一些布置。 她脑海中浮现如今整个东阳路和沫阳路的局势,强忍着烦闷梳理战场上的节点。 东阳路燕军的状况非常糟糕,两年来连战连败让他们丧失了对抗齐军的勇气,现在只能依靠高耸坚固的城墙勉强维持,而且未必不会主动崩溃。 沫阳路稍微好一些,然而面对厉天润一手操练出来的精兵勇将,他们也只能稍微迟滞对方前进的步伐。 总而言之,在景朝大军吞并赵国的当下,庆聿怀瑾需要独自面对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南齐名将,以及他们麾下能征善战的军队。 好在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够取胜的法子是什么。 一念及此,她转身对庞师古说道:“庞大人,请你转告牛存节,如果他不能将靖州军挡在沫阳路南边,他的下场就不是罢官去职那么简单。倘若他能做到这一点,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他,加官进爵乃是必然。” 庞师古犹豫道:“殿下,我在想要不要从江北路抽调一部分兵力支援沫阳路?”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冷声道:“庞大人,江北路去年就被抽走数万兵马,如今只能维持最基础的防御需求。你若再从那里抽调兵力,万一西北边的代国趁虚而入,到时候你又怎么办?莫要忘了,代国一直对江北路的云川一带虎视眈眈。” “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啊。” 庞师古轻叹一声,继而道:“不知殿下能否再从景军中抽调一部南下沫阳路?” 庆聿怀瑾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直到这位枢密使大人老脸泛红,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庞大人,如今我已经调了两万兵马前往东阳路南线,又在封丘一带布置了五千精锐,将近一半的兵力都调出去了,伱还想我怎么做?燕军战力如此孱弱,庞大人可曾反思过自己的练兵之术?” 一句话说得庞师古讷讷不言,无比尴尬。 “殿下息怒,这件事倒也不能全怪庞枢密,他也有很多无奈之处。” 坐在另一边的谋良虎罕见地打了一个圆场,随即对庞师古说道:“枢密大人,河洛城至关重要,我们总得保证这里不出问题。枢密院这两年不是招募了两支新军?就让他们去支援沫阳路,如何?” 庞师古只好应下,看出庆聿怀瑾此刻的心情很不爽利,连忙起身行礼告辞。 待他离开之后,谋良虎劝道:“殿下何必因为这种人动怒?” 庆聿怀瑾沉声道:“如果燕军能表现得稍微好一些,我们又怎会面对这样危险的局势?他身为枢密使,一手掌控燕国军权,只知道培植心腹排除异己,让数十万军队沦为一触即溃的废物。若非父王再三拦着,我绝对会将他赶回老家种田去。” 谋良虎摸了摸脑门,笑道:“殿下,庞师古纵然有万般不足,至少他对王爷足够忠心。” “罢了,不说这个了。” 庆聿怀瑾摇了摇头,走过来坐下说道:“将军,你认为我军有几成胜算?” 谋良虎淡定地说道:“殿下,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既然我们已经确认淮州军的目标是驻扎在雷泽的一万人,那么萧望之最多能调动三万左右的兵力。殿下让留可带着一万人藏在雷泽西北,届时奇兵突出,足以让淮州军吞下第一枚失败的苦果。” 这便是庆聿怀瑾方才对庞师古说的两万人。 景军在东阳路布置的兵力不止女鲁欢率领的一万人,还有近段时间假借燕军新兵名义出城的另外一万人! 毫无疑问,庆聿怀瑾是想让女鲁欢率领的军队作为诱饵,利用萧望之迫切奠定胜局的心理,在雷泽附近挖好陷阱,取得一场出其不意的大胜。 这就是她完全不理会李守振求援急报的原因。 虽说淮州军按照她的预想一步步展开攻势,但这位郡主殿下并未忘记那个让她屡次失败的年轻男人。
她想起最近收到的察事厅密报,轻声道:“将军,萧望之不会傻乎乎地从正面强攻,他在拿下谷熟城后刻意停了一段时间,不止是在收集我们的情报,还有一种可能是在为迂回进攻做准备。陆沉和他的锐士营早就从前线撤回到来安城,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肯定是想北出盘龙关,绕到女鲁欢将军的后背发起致命一击。” 谋良虎眸光微冷,势如猛虎雄踞,缓缓道:“殿下,雷泽西南边是平利城,里面那一万燕军就算再怎么不济,也不是齐军可以忽视的对象。那陆沉若真敢从盘龙关出来突袭女鲁欢的后背,就不怕平利城里的燕军给他来一个反包围?” “我已经派人去提醒平利城的守将,但是我怀疑陆沉敢于无视城里的燕军,直接奔赴雷泽一带,而且我更担心城里的燕军不敢出城作战。” 庆聿怀瑾完全抛却以前的自负,从最严重的后果考虑,继续说道:“故此,我想请将军抽调五千精骑赶赴雷泽,务必要将风险降到最低。” 谋良虎沉吟良久,抬眼望着女子恳切的目光,点头道:“殿下本就有调兵之权,再者城内留下两万人也可以掌握局势。我回去之后立刻安排一员老将率五千骑出城,尽量隐蔽且快速地前往雷泽。” 庆聿怀瑾欣慰一笑,随即说出一个让谋良虎十分为难的请求:“将军,我想随军行动。” 谋良虎苦笑道:“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 庆聿怀瑾正色道:“我不会干涉各位将军的指挥。” 谋良虎摇头道:“与此事无关。我和殿下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王爷其实并不在意东阳路和沫阳路打成什么样,他只是要用这一年的战事让北地权贵看清楚,燕国朝廷已经完成他们的使命,而且能力上远远不足以支撑大局。只有依附在咱们大景朝和王爷的羽翼之下,他们才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这是咱们彻底占据北地的助推之一。”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 谋良虎继续说道:“当然,咱们的陛下要平定赵国,王爷抽不开身是客观事实,南齐边军的实力超出我们的预估也是造就如今局面的原因之一。但是只要河洛城在我们手里,南齐纵然取得一时的胜利也翻不了天,殿下何必轻涉险地?万一你有个闪失,我怎么向王爷交代?” 庆聿怀瑾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徐徐道:“此战我们有很大的把握重创齐军,从而化解沫阳路和东阳路的危机。虽然萧望之才是淮州军的主帅,可我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策略出自陆沉之手。我想亲眼见证此人的失败,不然我或许会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谋良虎怔住。 身为庆聿恭真正倚重的心腹,他几乎是看着庆聿怀瑾从一个女童成长为如今的郡主殿下,印象中她总是顾盼神飞不弱须眉,何时会出现过眼前这般神态? 回想这两年的时间里,庆聿怀瑾屡次在南齐那个名叫陆沉的年轻人手里吃瘪,他大抵明白这种情绪的根源。 “既然如此,好吧,我让我的亲兵队伍随殿下前行,他们会保护好殿下。” “多谢将军。” 庆聿怀瑾没有拒绝,纵然她身边有很多高手护卫,可是如今的她已经成熟很多,不愿因为自己的任性让别人担惊受怕。 次日清晨,一支景军骑兵悄然离开河洛城,队伍中有一位唇红齿白的年轻将领。 她就是再度换下郡主华服、穿上男子轻甲的庆聿怀瑾。 在这支骑兵踏上征程的同时,东南方向距离数百里的平利城内,燕军主将韦万喜收到了一份来自河洛城的密文。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纸上的落款,轻声自语道:“永平郡主?你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密文上的内容很简单,庆聿怀瑾提醒他要防备齐军突然从盘龙关杀出,继而绕过平利城威胁到东北边驻扎在雷泽的景军主力。 韦万喜冷笑一声,将那张纸丢进火盆里,看着它烧为灰烬。 便在这时,一名亲兵来到门外急促地说道:“将军,城外南边发现齐军踪迹,对方正往平利城而来!” 韦万喜脸上浮现一抹意味难明的表情,不慌不忙地起身来到屋外,对亲兵说道:“传令所有将官,随本将去城头上看个究竟。” “遵令!” 亲兵大步而去。 韦万喜仰头望着南边的天幕,悠然道:“纷纷扰扰,雾里看花,却不知到底谁才是那个藏在最深处的猎人。” 247击而破之 九锡广陵春雨247【击而破之】平利城头,韦万喜和一群燕军将领并排而立,凝望着南边隐约可见的齐军身影。 越来越多的消息送到他们眼前,城外齐军的人数约在五千左右,一路行来速度很快,只比返回报信的燕军斥候稍微慢一些。 韦万喜淡然问道:“齐军进犯此地,诸位有何对策?” 一员偏将想也不想地答道:“禀将军,我军兵力近万,城墙高耸坚固,区区数千齐军连围城都做不到。在末将看来,这支齐军应该只是先锋前军,后面肯定还有大部队。如今齐军主力在北线疯狂进攻,这边想来不会有太多兵力,城防理应无忧。” 韦万喜斜睨他一眼,轻哼一声道:“照你所说,齐军主力位于北边,这里肯定只是一支偏师,并不具备威胁平利城防的实力,那么他们为何要冒然离开盘龙关?莫非是来咱们这里转一圈?趁着天气严寒操练军卒的体力?” “这……” 那名偏将登时语塞。 韦万喜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本将不管齐军意欲何为,决不允许他们像在谷熟城那里一样,用区区几千人就能吓得守军龟缩城内,然后主力在宛亭一带从容设伏。许怀斌那厮半点胆气也无,因为怯弱畏缩错失战机,最后还白白丢了性命,连带着我军士气大为受挫。” 众将逐渐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一位老成持重的参将试探地问道:“将军打算主动出击?” 韦万喜淡淡道:“有何不可?” 参将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将军,枢密院有明文军令,各地守军务必坚守城池,不得外出与敌交战……” “荒唐!” 不等他说完,韦万喜便直言训斥,寒声道:“枢密院这个规定没错,但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为将者岂能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宛亭之战爆发前,倘若许怀斌敢于出城试探敌军虚实,又何至于被区区数千人营造的假象吓住,也不会让援兵轻易落入敌人的陷阱!” 众人被他训斥得哑口无言。 韦万喜环视左右,继续说道:“你们若是贪生怕死,大可留在城中,本将绝不勉强!如若还是不行,也可立马卸下甲胄,回河洛城去找枢密院的官儿坦承原委。但凡还有一股血性的兄弟,随本将出城作战,先挫一挫敌军的锐气!” 无人敢继续劝说,有人问道:“将军,不知何时出城迎敌?” “难道你们没有听过半渡击之?” 韦万喜抬手指着城外,语调逐渐高扬:“这两年齐军连战连胜,早已目空一切,就算只有数千人也敢堂而皇之逼近我方城池,甚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安营扎寨。从通山城到谷熟城,咱们的同袍几乎被打断了骨头,再这么下去就不用打了,看见齐军弃械投降便是!诸位,今日是我们为大燕军队正名的机会,趁着外面那几千齐军在立营的机会,冲出去杀他一个落花流水!” 众人尽皆肃然相望。 韦万喜慨然问道:“可敢随本将出城杀敌?” 众人齐声回应:“愿随将军死战到底!” “好,即刻出兵!” 韦万喜一声令下,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只留下三千步卒守城,三名都监共领六千兵力,追随韦万喜冲出平利城,直往南面的齐军杀去。 在韦万喜摆出大无畏姿态演说的时候,城外的锐士营步军以及飞云军一部正在假模假样地修建临时营地,实际上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北边的平利城。 盖因他们抵达之前,陆沉的军令便已传达到所有人的耳中。 “我军抵达平利城时,敌人肯定会出城袭击,大家做好应战的准备。”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预言,锐士营步卒深信不疑,两千名飞云军将士却是将信将疑,他们虽然听说过太多关于陆沉的事迹,可终究没有亲眼见识过这位年轻都尉在战场上的指挥功力。 只不过因为出发前都指挥使宋世飞的三令五申,没有人敢公然质疑。 当此时,数千燕军竟然真的从平利城中杀出来,几乎所有飞云军将士脸上都泛起惊奇的神色。 陆沉站在阵中,并未刻意做出高深莫测的姿态,只是对鲍安和飞云军校尉邝辉说道:“列阵迎敌。” “遵令!” 二人拱手一礼,旋即快步跑回自己的队伍之中,五千齐军以锐士营为尖刀,飞云军将士两翼掩护,朝着汹涌而来的燕军毫不畏惧地迎上去。 这场白刃战爆发得太过迅速。 为了保持突击的快速性和突然性,在韦万喜果决的指挥下,燕军没有携带弓箭和盾牌,只带着制式长枪便冲到城外,甚至无法保持一个相对较为完整的队形,犹如一条歪歪斜斜的长蛇,嘶吼着朝齐军冲来。 至于城内聊以充数的数十名燕军骑兵,显然被韦万喜直接忽视。 燕军看似声势浩大,但是这种缺乏组织的冲锋在锐士营步卒看来,就像一群醉汉上赶着送死那般可笑。
这支步军跟随陆沉经历过很多次生与死的考验,纵然今天没有集结成那夜踏碎涌泉关的长枪阵,依然在极短的时间里组成刀盾、长枪、弓手等完整的阵型,如一块屹立天地之间数百年的坚硬岩石,在燕军冲上来的那一刻纹丝不动。 “前进!” 冷静观察局势的陆沉发出反推的号令,只听得鼓声连绵响起,锐士营步卒随即一步步踏前而进。 战事的走向完全出乎韦万喜的预料,面对燕军极其突然的袭击,齐军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相反,在交战之后他们立刻展现出极强的韧性和实力。 厮杀声充斥耳畔,燕军仿佛撞上一堵厚实的城墙,莫说击溃这支齐军,他们甚至无法前进一步! 便在这时,号角声在齐军的鼓声之后接续响起,战场的东南边,一支精锐骑兵斜刺里杀出,径直扑向燕军的侧翼。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燕军并未出现多少伤亡,毕竟战事才刚刚开始,双方绝大多数士卒都没有接触到敌人。 然而在锐士营骑兵出现之后,韦万喜的脸色猛地一变,再无先前的慷慨激昂,满面慌乱地吼一声。 “糟糕,中计了!” 短短五个字让周围的燕军将官瞬间呆若木鸡。 当韦万喜决定率军主动出击的时候,他们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是韦万喜一番极其热血的说辞勉强说服了他们,以至于很多人都没有想过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城外不止这数千齐军步卒,冒然出城的燕军该如何安全撤退? 当然现在他们没有时间再去追究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在一些人准备劝谏韦万喜保持冷静的时候,这位主将极其果决地下令:“撤军!” “撤……撤军?”一员偏将茫然地反问。 韦万喜恨恨道:“现在不撤军,难道等着被敌人包围?传令全军,立刻撤回城内!” 几位都监还想反对,传令官已经将韦万喜的命令传达下去,这样一来不光是将官们脑袋发晕,燕军普通士卒尽皆愣神。 一场突兀展开的白刃战立刻演变成败逃。 当燕军回转队形并且大步撤退的时候,齐军步卒怎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鲍安和邝辉当即率军掩杀而去。 城内留下来的守军目瞪口呆地望着外面的战局,他们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己方同袍为何会败得这么迅速。 燕军一路狼狈败逃,最终演变成一场丢盔弃甲的溃败。 仿若是为了弥补自己之前犯下的决策失误,韦万喜并没有当先逃跑,反而率领数百军卒断后。 没有人敢把主将拒之门外,当大部分燕军退回城中的时候,数千齐军咬着燕军的尾部顺势冲入城内。 与此同时,南边战场上出现大批飞云军的旗帜,都指挥使宋世飞率领将近一万步卒赶到。 燕军越逃越快,从南城门一直逃到北门,最后索性弃城而逃,被锐士营三千骑兵一路追杀驱赶,被迫朝着西方一路逃命而去。 至此,平利城落入淮州军之手。 日落时分,淮州军已经大致控制住这座控扼盘龙关守军出兵路线的燕国边疆军城。 不同于以往取得胜利时的欢欣鼓舞,这一次无论锐士营还是飞云军,所有将士的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谬感。 “燕军如此表现,简直连民夫都不如……” 这便是绝大多数淮州军将士心中的想法。 不怪他们会如此想,实在是因为这一战从头到尾透着离奇的意味。 除去陆沉在最开始的预警之外,燕军从出击到败退,再到彻底崩溃弃城而逃,胜利来得实在太过容易,以至于淮州军将士们很难感受到那种由衷的喜悦。 “陆兄弟,辛苦了。” 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显然比下面的人更清楚此战的内幕,燕军看似荒唐的表现却有着深层的原因。 陆沉微微一笑,谦逊地说道:“宋大哥言重了。” 两人并肩站在东边城墙之上,眺望着东北方向的辽阔天地,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宋大哥,伱按照原定计划率八千人赶过去,我会率领锐士营拖后策应。” “好,放心便是。” “对于我们淮州各军而言,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宋世飞一改以往的暴躁急切,沉稳地说道:“景军天下无敌的神话该破灭了。” 他们虽然没有明言,但彼此心里此刻都跃出一个地名。 雷泽。 在这个经历千年风雨吹打的古战场,淮州军主力正在面对一支名副其实的精锐雄师。 那便是十多年前横扫大江南北、攻城略地易如反掌、世人谈之色变畏之如虎的景朝大军。 248铁壁(为盟主寒烟暮雨醉华年加更) 九锡广陵春雨248【铁壁】在陆沉指挥将士们一举攻占平利城之前,西南边的新昌城正在发生一场奇怪的对峙。 作为控扼南齐盘龙关的两只拳头之一,属于沫阳路的新昌城在去年战事中有过陷落的经历,牛存节上任之后对这里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几乎撤换了所有的士卒和将官。 在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的举荐下,牛存节任命李应成为新昌团练使,负责统领城内六千守军。 李应成为人谨小慎微,虽然过往没有太突出的表现和战功,胜在循规蹈矩从不冒险,因此得到牛存节的认可,从兵马都监提拔为一地团练使。 此刻这位年近四旬的武将站在城楼下,眺望着东边数里外齐军的阵地,面上古井不波,目光沉稳淡定。 “禀将军,城外驻扎的齐军旗号已经探明,正是淮州盘龙军主力。” “知道了。” 李应成微微颔首,他当然不会像韦万喜那样搞出随意突袭转瞬即败甚至丢掉城池的滑稽戏码。 除了他生性谨慎的原因之外,韦万喜在平利掌军多年,而他来新昌城没有多久,还未建立起绝对的威信,因此即便他想效仿韦万喜的荒唐之举,下面的将官也不会服从。 这时一位都监近前说道:“将军,敌军看起来并不想攻城,似乎只是为了防止我军出城,另外一股齐军已经朝着东北方向的平利城去了。” 李应成淡淡道:“何意?” 都监斟酌道:“末将只是觉得,齐军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我军要不要做点什么?”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莫要忘了,牛大将军三番五次严令我等必须坚守城池。” 李应成毫不迟疑地否决他的提议,然后沉吟道:“平利城的韦将军肯定能提前发现齐军的踪迹,我们现在只需要将情报快马送给牛大将军和京城枢密院。” 都监信服地点头应下。 李应成转头望着东北天际,看似是朝着平利城的方向,实则心里想的是更远的雷泽,暗暗道:“等消息送到河洛城,那边的战事应该结束了吧?希望你们可以赢下这场恶战。” 正如李应成所想,在东阳路的西南角上,景军和淮州军从一开始便陷入激烈的对抗之中。 雷泽这片区域乃是标准的江北平原,位于东阳路通往燕国京畿地带的必经之路上,从古到今都是绝佳的大军决战之地,史书上有过详细记载、发生在这片区域的大型战役不下十次,最早可以追溯到千年以前,因此这里又被称作古战场。 这里地形开阔,从西北到东南是一大片地势平整的长条形区域,唯有北边有连绵起伏的青丘和树林。 女鲁欢率领的一万景军便驻扎在青丘南侧,粮草辎重堆积如山,旁边又有活水水源,倘若淮州军不曾抵达这里,他们完全可以守个一年半载。 萧望之早早便定下进攻的策略,因此在拿下宁陵之后,裴邃率领的镇北军主力快速突进,在距离景军营地约七八里的地方立下营寨。 次日,萧望之便在来安军主力的护卫下赶来。 从第三天到第五天,淮州军和景军连战三场,纵然他们占据兵力上的微弱优势,最终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景军在连续三天的战斗中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实力和坚韧的心性。 面对镇北军和来安军的轮番冲击,八千景军步卒背靠营寨,在女鲁欢的指挥下结成极为坚固的鹤翼阵,利用两千精锐骑兵作为机动力量掩护侧翼,硬生生寸步不退,极其强硬地打退淮州军的进攻。 三场试探性的交锋结束后,淮州军从上到下都收起了连战连胜的骄傲之心。 镇北军和来安军按建制计算总计两万五千人,除去留守几处城池的一万人,来到雷泽平原的兵力是一万四千人,而景军是实打实的一万人,算上景军骑兵的机动优势,双方在兵力上大致相等。 在这样硬碰硬的战斗中,淮州军没有占到一丝便宜,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霍然惊醒,他们的敌人不是闻风而逃的燕军,而是以当年那支无敌景军为骨架组建的主力军。 第四天清早,两军再次对垒。 萧望之站在中军帅旗之下,忽地抬头望了一眼清亮的天光,问道:“今天是年节?” 站在右边的段作章点头道:“是的,大都督,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萧望之语调悠然,微笑道:“得让将士们带着好心情度过这个年节。” 段作章不禁心有所感,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想必天南地北家家户户都会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之中,但是在这片透着荒凉和凝重气氛的古战场上,两支最精锐的军队必须要分出一个胜负。 胜者享受年节的余韵,败者将要直面死亡。 这里远离城镇,自然感受不到一丁点节日的气息,唯有染血战袍氤氲出的肃杀之气。 “列阵,锋矢阵。” 萧望之收敛心神,从容地发出第一道军令。 裴邃和段作章领命而去。 对于镇北军和来安军久经操练的将士们来说,阵型是他们必须熟练掌握的技能之一,尤其是锋矢阵这种常用阵型。 当旗语号令下达之后,将近一万名将士很快便列阵向前。
锋矢阵是非常实用的进攻阵型,主将和帅旗位于阵形后部,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前锋张开呈箭头形状。 相较于强攻姿态的鱼鳞阵,锋矢阵更加兼具防御能力,前锋张开的箭头可以充分抵御来自敌军两翼的压力,缺陷便是尾侧后锋的力量相对空虚。 平原北侧,在齐军列阵的同时,女鲁欢只看了几眼便下达精准的应对之策。 景军的阵型组成只比齐军稍晚一些,并未给对方突袭的机会。 一个庞大的方圆阵出现在萧望之视线之中,这是一种偏向防守的阵型,主将位于阵形中央,外围兵力层层布防,强弓手、长枪兵、刀盾兵依次排列,堪称密集防守的典范。 方圆阵在士卒素质足够精锐的前提下,可以抗住至少两三倍的敌人,唯一的弱点是因为阵型的结构过于密集且严整,导致机动能力严重不足,在占据优势时很难转化成绝对的胜势,即无法对败退的敌人展开追击。 然而女鲁欢根本不在意这个弱点,因为他手里还有两千精锐骑兵,这可不是燕军拿来充门面的废物,而是常年操练不断、极其擅长捕捉战场机会的景朝铁骑。 一旦齐军出现短时间难以弥补的破绽,这支骑兵便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随着高亢悠远的战鼓声响起,淮州军大阵逐步前压,景军沉稳地应战。 这两支同样精锐、前面有过三次交锋的军队再度交手,初期的试探很难起到显著的效果,弓手之间往复的箭雨更像是战场上独特的招呼。 景军骑兵停留在战场侧翼,女鲁欢并未让他们冲击淮州军的阵型,因为只要是亲身经历过战争的将领,都知道骑兵的作用不是硬闯阵型完整的重甲步卒大阵,这样做的后果必然是骑兵损失惨重,步卒阵型安稳如山。 即便是以陷阵闻名的铁甲重骑,想要撼动训练有素的步卒大阵都非常困难。 对于萧望之和女鲁欢这两位主帅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便是比拼耐心。 杀伐声渐次而起,淮州军以镇北军为前锋,来安军为中军,一点点挤压景军的前沿阵地。 这样的战争看似不像宛亭之战那般壮怀激烈,惨烈程度却有过之,特别是那些身披全甲的排头兵,几乎是用身躯为同袍蹚出一条血路。 整齐划一的动作,逐渐趋同的嘶吼,煌煌青史之上记载的战役落在眼前这片平原上,便是一幕幕令人眼眶发涩皮肉发紧的画面。 长枪刺入身体,再抽出的时候不会带出一蓬鲜血,而是扯出甲胄里面的棉絮,继而隐约看见外翻的皮肉,鲜红的血从皮肉间涌出染过战袍,染出丝丝缕缕蜿蜒盘旋的痕迹。 战士往往要过上几瞬才能感受到那种撕裂的疼痛,有人会发出凄惨的叫声,有人则会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亢奋而浑身战栗。 当他倒下之后,后面的同袍会踩着他的尸首继续向前,迎着对面如林一般的兵器,望着对面那一张张同样从紧张到麻木的面庞,握着自己的兵刃往前捅刺。 这里没有神乎其技的计谋,没有慷慨激昂的悲歌,只有极其简单且重复的动作——往前走,杀死挡在你面前的敌人,或者死在敌人的手里。 推进,绞杀,循环往复,直到有一方阵型崩溃。 两军主帅冷静地观察着战局,无论萧望之还是女鲁欢,这个时候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不忍。 这一次他们没有轻易下达变阵或者撤军的命令,仿佛彼此都心知肚明,今日必然会分出真正的胜负。 直到—— 战场西南侧,一杆大旗出现在凛凛朔风之中,上书“飞云”二字。 战场东北侧,又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泰兴”二字。 两员悍将宋世飞和康延孝终于率军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最多只需要一刻钟,这两支生力军便能杀入战场。 然而即便局势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万景军依旧没有出现半点慌乱姿态,前军牢牢挡住淮州军的突进,方圆阵内部有条不紊地轮转换防。 那两千景军骑兵依旧停留在原地,他们甚至没有去阻截全是步卒的飞云军。 中央阵中,女鲁欢站在瞭望车上,平静镇定地看着两支忽然出现的齐军,不轻不重地下达第二道军令。 “待敌军援军切入战场,尔等再发出讯号。” 几名传令官异口同声地说道:“遵令!” 女鲁欢向前方望去,虽然他不可能看得清萧望之的身影,却仿佛是在对那位南齐名将说话:“如果这就是你的杀手锏,那未免有些名不副实。” 淮州军后部,萧望之自然听不到女鲁欢的低语,正色道:“传令,飞云、泰兴二军即刻切入敌军两翼,直取敌方中军。” “遵令!” 号角声响彻此方天地,旗语号令做出更加明确的指示,两支生力军旋即展开浩浩荡荡的冲锋。 “杀!” 萧望之听着战场两侧传来的咆哮声,双眼微眯望着前方的景军大阵,淡淡道:“这世上哪来无懈可击的铜墙铁壁。” 语调虽轻,却如金石之音。 为本书001号盟主“寒烟暮雨醉华年”补更完成。今日4更,还欠31更。 249破绽 九锡广陵春雨249【破绽】淮州九军,若以过往在战场上的表现评定强弱,大抵可以排出这样一个位次:镇北军居首,来安、飞云、泰兴、盘龙、坪山和广陵军相继次之。 双峰山脉西边新设的江华军和旬阳军,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淬炼,暂时无法对战力进行准确的评估。 换而言之,今日出现在雷泽平原的四支淮州军队,乃是萧望之麾下实力最强的精锐,亦是他接任淮州大都督十年以来耗费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成果。 作为淮州各军战力之首,镇北军自然应该出现在最重要的位置。 裴邃率领镇北军六千主力,从开战至今一直在尝试摧毁景军严密的阵型。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战争都谈不上如何严密精确,譬如陆沉主导的宛亭之战和平利之战,前者是因为骑兵迂回机动摧毁燕军的后阵,继而引发全线溃败。后者更不必细说,韦万喜早就得到翟林王氏的密令,故意给了淮州军一击破敌的机会。 简而言之,在这个组织度极度低下的时代,战场上任何一个决策失误或者意外情况都有可能导致军队的崩盘。 但那只是相对大部分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军队而言,像镇北军和景军这种久经操练、经历过很多次战火磨砺的精锐,绝对不会出现战损超过一成就军心溃散的情况。 镇北军的阵型在裴邃的指挥下演变成中心突前、两侧延展的箭头,朝着景军前沿阵地一点点挤进去,犹如一根削尖的楔子缓慢深入,虽然一直都有进展但速度很慢。 女鲁欢没有让前锋将士长时间承受对方施加的压力,这便是方圆阵的精妙所在。只要主帅下达的命令精确明晰,将士们有过严苛的训练,那么他们可以在不影响阵型完整度的前提下,通过轮转换防来不断变换受力面。 景军步卒就像一个缓缓转动的圆圈,每过片刻就会是新一批将士来应对镇北军的突击,最大限度地保证阵地的坚固。 这要求主帅具备极强的辨明战局的能力,如果出现错误的判断和命令,就会导致阵型的轮转卡住,这样的后果不言而喻。 阵地前沿的两军将士陷入铁与血的苦战,双方咬牙死死支撑,无论是奋勇向前的镇北军,还是坚守不退的景军,直杀得鲜血染遍大地。 从上空俯瞰而去,但见两支军队的前锋在方圆数百丈的区域纠缠在一起,并未出现乱战一团的景象,足见将帅和士卒们的军事素养。 当飞云军和泰兴军将要接近战场的时候,萧望之最新的军令通过旗语号令传达到四位主将的耳中。 “全军变为衡轭阵!” 裴邃、段作章、宋世飞和康延孝当即领悟,在各自副将的配合下调整阵型。 衡轭阵作为长蛇阵的变种,常用于围攻态势,采用多路纵队并排进攻的方式,虽然机动性比之长蛇阵要弱一些,但是战斗力更强,攻势更加凌厉。 此时此刻,淮州军围三缺一,从西南、东北和东南三个方向同时展开进攻。 萧望之没有给景军困兽死斗的机会,将西北方向放空,自然是要让对方在支撑不住的时候主动撤退。 在这种两军缠斗的时刻,一旦女鲁欢生出撤退的心思,就会像平利城下韦万喜的下场一样,演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溃败。 与此同时,萧望之没有忽视战场侧翼一直引而不发的景军骑兵,故此飞云军和泰兴军切入战场的速度不算很快,始终保持阵型的完整,没有给对方骑兵突袭的机会。 这也是萧望之故意放开一面的原因之一,他不会让己方战阵变得太薄,只要保证步军大阵的厚度,景军两千轻骑便无用武之地。 淮州军三面压上,景军面对的压力陡然剧增,这个时候女鲁欢还想如之前那般轮转阵型变得极其困难,所以他果决地放弃调整,依靠景军士卒的韧性继续支撑。 随着时间的流逝,景军的阵型逐渐向内收缩,这是一个不太好的征兆。 传令官们无比紧张地望着站在瞭望车上的女鲁欢。 如果放在十多年前,八千景军步卒甚至不需要结成方圆阵,他们在面对数倍齐军的情况下,可以依靠悍勇的战力和高昂的士气强行平推过去。 但是这十多年里景军一部分老卒退出行伍,实力必然有所下降,而淮州军在萧望之的打磨下稳步提升,此消彼长之间两边的差距不断缩小。 眼前的局势便是明证。 景军阵型的收缩是第一步,面对三路齐军不断施加的压力,下一步很有可能便是崩溃。 瞭望车上,女鲁欢的表情极其冷静,甚至到了漠然的地步。他凝望着周遭部属的情形,直到三个方向的前沿阵地已经变成犬牙交错的态势,齐军短时间内绝对无法后撤,这位由庆聿恭一手提拔起来的大详隐才发出那道隐忍多时的命令。
“发讯号。” “是。” 数名传令官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转身便走出数步,然后利用景廉族的传统乐器拍鼓传递军令。 鼓声极其雄壮,仿若荒原上响起的惊雷,又似密林中巨兽的嘶吼,如猛烈的朔风席卷这片大地。 当鼓声传入耳中,原本已经陷入劣势的景军步卒猛地振奋精神,竟然不可思议地稳住阵地。 变化不止于此,女鲁欢的命令就像是某种神奇的法术,一抬手便召来成千上万的援兵。 战场北方,青丘之后,近万名景军步卒相继出现,然后快速逼近战场,其状漫山遍野,其势汹涌如潮。 这一幕,足以吓住世间胆怯畏缩之辈。 然而无论坐镇帅旗之下的萧望之,还是分布战场各处执行具体指挥的裴邃等人,此刻他们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倒是眼底深处浮现一抹释然。 没有人能够像神仙那样未卜先知,但是这些经验丰富的将帅可以通过战争中的细节洞悉对方的谋算。 在女鲁欢率军抵达雷泽平原后,他对淮州军围攻宁陵的举动视而不见,坐视对方攻破这座边境关隘,继而摆出一副任由淮州军逼近的姿态。 由是观之,他必然不止有这一万兵马,否则他可以选择从容后撤,不会傻乎乎地留在原地等待淮州军创造一个包围圈。 如今在淮州军强势的压迫之下,景军的伏兵终于出现,意味着战场上不可预知的变化少了一项,萧望之面上古井不波,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陆沉的面庞,随即暗暗赞了一声。 他在战车上观察着战场局势,景军的伏兵没有一窝蜂地乱冲,他们和那八千步卒一样展现出极其优秀的素质,在将官的指挥下从西北边抵临战场,然后有条不紊地兵分两路,一路朝向飞云军的侧翼,另一路直逼泰兴军的肋部。 宋世飞和康延孝作为带兵多年的沙场老将,此刻自然不需要萧望之耳提面命,在对方伏兵出现的刹那,他们便已经开始调整己方阵型。 飞云军和泰兴军各分出接近一半的兵力,就地以枪盾兵建立拦阻阵型,将敌人的伏兵挡在阵地以北。 战场规模再度扩大,两边此刻总计投入的兵力达到五万左右。 在如此纷繁复杂的局势中,萧望之依然可以看出最重要的关节。 景军伏兵加入之后,虽说飞云军和泰兴军没有出现慌乱,可是他们要分兵抵抗,导致对景军本阵的压制力度无法维持,原本已经岌岌可危的内圈景军顺势站稳,并且呈现出向外反推的趋势。 若要用最简洁的形容来描绘此刻的战场,大抵便是女鲁欢率领的步卒位于最里边,飞云、镇北和泰兴三军围着他们,景军的伏兵则在最外边的半圆上。 对于淮州军来说,现在是他们必须做出取舍的时刻。 萧望之缓缓舒出一口浊气,再度下令道:“传令段作章,命他领军从飞云军和镇北军之间斜插景军本阵。” “遵令!” 传令官大声应下。 在战事展开之后,段作章率领的来安军主力作为镇北军的后备,同时肩负保护主帅的任务,一直没有全部投入到进攻之中,只是在两翼承担一部分掠阵的职责。 段作章在接到军令时稍稍有一些犹豫,因为他很清楚尾阵后锋的力量相对薄弱,自己如果带着来安军杀过去,中军帅旗便会失去保护。 这犹豫只是一闪而逝,对萧望之的尊敬和信任让段作章顷刻间下定决心。 “杀!” 来安军的将士们在段作章的率领下扑向预定位置,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协助镇北军凿穿景军本阵。 当萧望之将手中唯一的后备力量拿出来后,远方景军大阵中的女鲁欢面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所谓南齐名将,不过如此。” 自语过后,女鲁欢转头看向侧后方,对传令官说道:“告诉牙乌塔,现在就是他扬名天下的机会。命他率两千骑绕至齐军后方,取下萧望之的人头,我会亲自向陛下和王爷为他请功!” “遵令!”传令官的语调无比兴奋高亢。 女鲁欢回过头来,目光犹如寒芒。 他就像山野间最阴狠的猎人,具备远超常人的耐心,只为等待猎物出现瞬间的失神。 250枭首 九锡广陵春雨250【枭首】牙乌塔身长七尺,膀大腰圆,体型颇为壮硕,乃是标准的景廉勇士身材。 其人使一杆丈二长矛,镔铁打造的矛尖上泛着凛凛寒光,上面不知沾染过多少齐人的鲜血。 他麾下两千骑兵同样不是弱旅,能够驻扎在燕国京城这样的险要之地,纵然不是当年纵横天下的老卒,也是有着丰富厮杀经验的悍勇之辈。 骑兵在景朝内部的地位一直高于步卒,牙乌塔原本想着在这场恶战中大展身手,然而从战事爆发一直到现在,他都只能带着部属安静地待在战场侧翼,心里自然十分窝火,但他又不能公然自作主张违背女鲁欢的军令,否则谋良虎肯定会扒了他的皮。 这不是一种夸大的形容,而是真实存在的扒皮。 两千骑兵就这样旁观着袍泽们奋勇厮杀,他们心中的火气也越来越旺盛,将要克制不住之时,牙乌塔终于等来女鲁欢的命令。 这员悍将扭动脖颈,发出一连串骨头响动的声音,面上浮现狰狞的笑意。 他单手提着长矛,策马在阵前掠过,口中嘶吼道:“兄弟们!” “在!” “怕不怕死?” “不怕!” “那就随我冲阵!” “杀!” 牙乌塔挥动长矛,两千骑兵策马相随,从战场侧翼出发,高速冲向淮州军尾阵! 当此时,镇北军、飞云军和泰兴军与景军步卒战至一处,段作章又领着来安军冲入前沿阵地,中军帅旗附近仅有千余名步卒保护萧望之。 景军本阵之中,女鲁欢镇定地观察着局势,他一直压制着己方将士反击的欲望,甚至让近万伏兵保持一定的克制,便是要给萧望之孤注一掷的勇气。 只有让萧望之觉得再努力一点点就能取得这场恶战的胜利,他才会将手中所有的力量投入进这片战场。 如他所料,萧望之在最关键的时刻,终于让藏在手心里的来安军加入总攻的阵容。 女鲁欢并不认为萧望之一定会死在己方骑兵的手里,他只是要逼迫那位南齐名将做出抉择——要么用身边薄弱的护卫力量尝试抵抗景朝骑兵,要么将陷入战局中的淮州军撤回一部保护自己。 如果萧望之选择后者,那么淮州军的整体配合一定会出现破绽,毕竟战线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有可能影响到全军士气。一旦慌乱的情绪在士卒之间蔓延开来,女鲁欢便会发挥出景军全部的实力,奠定这场战役的最终走向。 女鲁欢双眼微眯,静静等待萧望之的决断。 无论是萧望之安排的两支生力军,还是女鲁欢藏在青丘之后的伏兵,这些都属于阴谋和战术的范畴,主打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是这种手段不难防备和化解,尤其是像他们这样老道的主帅。 然而现在女鲁欢抛出来的问题却是一个阳谋,无论萧望之怎么选,他的军队必然会陷入劣势。 两千骑高速机动,犹如一道锋利的光芒,沿着战场边缘径直杀向淮州军后阵。骑士们终于可以施展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功夫,从侧面袭扰对方的步卒阵型,与此同时还能保持对坐骑的完美驾驭,将景朝骑兵的实力完美展现。 这支骑兵就像碧波之中的游鱼,呈现出极其流畅的美感。 淮州军步卒本可返回援护中军,然而从裴邃、宋世飞、康延孝到段作章,没有一个人选择回头,他们坚定地执行萧望之的军令,带领将士们奋勇冲杀,不仅抗住了景军伏兵最猛烈的第一波攻势,甚至逐渐再度占据上风。 战场上出现一种诡异的氛围。 一边是两军绞杀在一起的步卒,另一边是快速逼近萧望之的景朝骑兵,这两者仿佛存在某种割裂感,似乎萧望之不是淮州军主帅,而只是一位无关紧要的普通人。 这样的氛围让女鲁欢心中陡然泛起一抹不安。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此刻不可能再将骑兵召回来,更何况牙乌塔不会像他这般思虑过重。 这位悍将一马当先,纵然对方守护帅旗的步卒张弓搭箭,他脸上没有半点惧色,依靠覆盖全身的甲胄和手中的长矛,他一路冲来没有半点损伤。 虽然对方尾阵只有千余人,牙乌塔没有选择硬闯,毕竟他麾下只是两千轻骑,在用环射压制住对方之后,他率领部属继续往南,意图绕圈冲杀齐军的后背。 喧嚣的战场之上,牙乌塔不经意地望向对方阵中,明明看不见具体的人脸,他却似乎感觉到一些嘲讽的目光。 遽然大风起。 前方马蹄声惊雷。 一支南齐骑兵绕过东南方向的山脚,出现在牙乌塔的视线之内。 凛凛风中,陆沉手持长枪,李承恩等人紧随左右,三千骑一往无前! 牙乌塔在前段时间听女鲁欢提起过齐军有一支实力较强的骑兵,隶属于都尉陆沉统率的锐士营,这支骑兵在宛亭之战中表现突出,算是渐渐打出了一点名声。
牙乌塔对此不说嗤之以鼻,至少也是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锐士营当时的对手是被景军视作废物的燕军。 在这支骑兵出现之后,牙乌塔立刻做出决断,他很清楚如果不先解决锐士营骑兵,自己断然没有可能去对付萧望之,因此即便对方骑兵看起来人数多一些,他依旧毫不迟疑地率军猛冲而去。 宽阔平整的雷泽平原南部,两支轻骑兵展开极其豪迈的对冲。 对于锐士营而言,这是他们成军至今面临最大的考验。 究竟是徒有其表不堪一击,还是千锤百炼一朝绽放,成败便在生死之间。 陆沉没有选择迂回绕战,纵然他对李承恩说过,锐士营骑兵要学会更加聪明的战法,在机动作战中寻找机会,但是此刻他没有那样做。 因为前方的战场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再者没有直面强大敌人的勇气、没有经历过惨烈厮杀的磨砺,锐士营永远都难以真正成长起来。 六十丈、四十丈、二十丈,两支骑兵相隔的距离越来越短,对方脸上的神情渐渐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敌人,唯有呼啸的风声带起浓烈的杀意。 终于接近彼此,没人在这个时候减缓速度,两条线遽然相交,然后穿插进对方的阵型之中。 将士们挥动着手中的长兵器,在与敌人交错而过的时刻刺向对方的身体,血腥味瞬间开始弥漫。 这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涌入鼻尖,犹如火辣的烈酒催发出每个人心中的血气,继而让他们暂时忘却死亡的恐惧,与一个又一个错身的敌人拼命。 或者向前挺进,或者长眠于此。 作为锐士营骑兵的核心,陆沉手中的长枪宛如来自九幽炼狱的镰刀,不断收割着景军骑兵的性命,敌人的鲜血渐渐染红他的战袍。 两军终于交错而过,景军骑兵来到更南边,而锐士营骑兵抵临己方尾阵附近。 帅旗之下,萧望之扭头望向锐士营,面上浮现欣慰之色,随即又下达一道军令。 号角声再度回荡在这片大地之上。 景军骑兵自然也听到这连绵不断的号角声,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中的含义,因为这些景廉勇士此刻心中满是震惊。 南齐骑兵竟然展现出与他们相差不大的实力,在这场堪称壮烈的对撞之后,仍旧可以维持散而不乱的阵型。 双方在辽阔的平原上相继完成转向,再度形成正面相对的形势。 牙乌塔面色依旧狰狞,然而心里却涌起诧异的情绪,在他的预想中就算对方不至于一触即溃,也不可能与己方保持相同的速度再整阵型,而且在方才那波惨烈的对杀之中,南齐骑兵居然可以占据优势。 纵然对方兵力占优,这个结果依然对他造成极大的冲击。 如果换成其他人,或许这个时候会选择暂避锋芒,但是对于牙乌塔来说,此刻退让会使他一辈子抬不起头,他更不能接受景朝骑兵胆怯畏战的结果。 故而—— “杀!” 这一次牙乌塔从胸腔出迸发出一个极其简单又疯狂的音节。 景朝骑兵如潮水一般奔涌向前。 与之相同,锐士营骑兵毫无惧色,唯有向前! 陆沉此刻已经注意到对方主将的位置,在奔袭的过程中死死盯着牙乌塔的身影,右手握紧了那杆特制长枪,上玄经催动的内劲早已运转周身。 临敌,出枪,燎原! 犹如一只火凤引吭高歌,伴着无可匹敌的气势刺穿空气的阻隔,枪尖径直破开牙乌塔长矛的防御,狠狠捅进他的胸膛。 战场的另一面,在齐军号角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女鲁欢便紧紧皱起了眉头,一段时间之后,西北方向果然又出现了一支步军。 女鲁欢一眼望去便有了判断,最多只有两三千人,然而对方的旗号上现出锐士二字。 这支步军人人手持长枪,纵然是在快速奔跑的过程中依然阵型不乱,从这一点便能看出他们的精锐程度。 就在女鲁欢决定分出一部分伏兵去应对锐士营步卒的时候,齐军后阵忽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没过多久便有一支骑兵旋风般掠过战场边缘,出现在女鲁欢的视线之内。 他们尽皆血染战袍,为首那员武将年纪轻轻,哪怕相隔较远也能让女鲁欢感受到此人身上无法压制的锐气,让他心里猛然跃出一个耳闻多时的名字。 陆沉率领南齐骑兵逼近景军阵地,右手持枪,左手拎着一颗首级。 他扬臂一挥,牙乌塔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落入景军阵中,还有锐士营骑兵异口同声的咆哮。 “景军骑兵溃败!” “大都督军令,即刻总攻!” “杀!” 251马作的卢飞快 九锡广陵春雨251【马作的卢飞快】在大部分战争之中,一支偏师的失败并不会直接动摇军心,只要他们不是在主力军队眼前溃败。 但对于战场上的景军而言,两千骑兵直接被南齐骑兵打散,这个结果让很多人心神恍惚。 纵然他们不敢置信,牙乌塔的人头却是铁证如山,更何况回到主战场的是南齐骑兵,己方同袍消失不见——如果不是在交手中失利并且被打残,那两千骑总不会直接逃走。 景军的骄傲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一场场胜利铸就的强大。 哪怕南齐边军在这两年的战事中大放异彩,一而再再而三地取得胜利,可在今日这些景军将士看来,那些胜利不足为道,毕竟他们的对手是武备松弛的燕军。 如今景朝已然完全消化北地大片新占的领土,不需要太久就能彻底吞并赵国,疆域面积无比广阔远超南齐。 如是种种,让驻守河洛城的景军充满自信,他们坚信只要己方出手,南齐边军定然要吞下失败的苦果。 这种信心支撑着八千景军步卒顶住数倍于己的齐军,无论局势有多么艰难,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像燕军那样自乱阵脚,直到陆沉率领血染战袍的锐士营骑兵出现在他们面前,将那颗血淋淋的首级掷到他们脚下。 虽说景军骑兵和步军一直存在相互看不上眼的情况,但那属于内部矛盾,他们并不会否认对方的实力,相反都会有“老子天下第一他们第二”的想法。 锐士营将士们的齐声咆哮传遍周遭,绝大多数景军步卒心里头一次生出慌乱的情绪。 而这恰恰便是萧望之和陆沉一直等待的时机。 陆沉率锐士营骑兵从战场的西南边斜插向上,来到三千步卒的旁边,掩护着这支训练有素的长枪兵向景军的西北边——也就是他们的正后方移动。 在先前的战事中,萧望之使用围三缺一的战略,故意空出景军的西北面,这是基于给景军一条生路从而避免对方困兽之斗的考量。但是当景军伏兵出现后,对方的目的也已暴露,他们显然不会轻易撤出战场,于是演变成真正的决战。 锐士营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缺,如今景军完全处于淮州军的包围之中。 萧望之在战车上观察着前方的局势,片刻后下达最终的命令。 “传令裴邃、段作章、宋世飞、康延孝,全军变为鱼鳞阵,务必摧毁景军的阵型!” 这个时候的战场已经极其嘈杂,旗语号令虽然能起到作用,但是存在被下面将领忽略的可能,于是一众负责传令的游骑策马前往各处。 鱼鳞阵顾名思义,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属于集中力量围剿敌人中军的强攻阵形。 一位中年男人出现在萧望之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凝望着前方杀声如潮的战场,感慨道:“如果你不说,我很难相信这么庞大的战略构想出自陆沉那孩子之手。” 萧望之转头看了他一眼,淡然道:“难道你在宝台山里没有见过他带兵打仗的能为?” 中年男人自然便是消失过一段时间的尉迟归,闻言微笑道:“见过,可那次与这次有着很大的不同。当时燕景联军的目的很明显,陆沉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而且山里人拥有极强的侦查能力,敌人的行踪完全无法隐藏,所以陆沉可以根据对方的战术制定反制手段。然而这次存在很多不可控的因素,比如景军是否会后撤、是否有援兵、是否会按照你们的预想行动。” “战场和江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 萧望之轻轻一笑,继而道:“伱们江湖中人讲究快意恩仇潇洒恣意,行事有着很多不确定性,故而很难断定你们下一步会做什么,但是战争可没有那么随性。大军调动并非儿戏,尤其是像景军这样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每个决定都不会是想当然的胡闹。” 尉迟归微微颔首道:“也就是说,在景军选择驻扎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就知道他们的身后必然有伏兵?” “至少会有六七成的概率,如果没有伏兵自然更好,我军可以更加轻松地解决掉这支景军,陆沉考虑的是如果有伏兵,我们要如何取得最大的胜果?虽说这有可能造成兵力上的浪费,但总好过准备不足被敌人反将一军,这就是兵法所云,狮子搏兔倾尽全力。” 萧望之眺望着远方景军的阵型变化,又道:“作为一支军队的主帅,想要取得最终的胜利,一定要比敌人多想一步。陆沉虽然还很年轻,但在这件事上做得很好,我很看好他的未来。”
尉迟归隐约察觉到他这句话暗藏深意,所谓多想一步究竟是指什么? 他看着战场上复杂的景象,只能看出淮州军渐渐占据上风,景军似乎没有扭转局势的办法,除此之外便难辨细节,不由得暗叹一声这些人都是心有七窍,远非常人可以比拟。 广阔的平原上,景军陷入艰难的境地,四面八方都有着极大的压力。 在陆沉率领锐士营骑兵杀过来的时候,女鲁欢只是愣神了几瞬时间,便立即做出调整。 他让后来出现的景军伏兵往中间收拢,与本阵步卒合流在一起,然后利用稍纵即逝的时机完成了阵型的组合,这样一来便形成一个一万五千余人的大型方圆阵。 体态魁梧全身着甲的刀盾兵挡在最外围,身强力壮的长枪兵在盾牌后面伺机攻击,虽然现在这个大型方圆阵不像先前那般可以轻松轮转,但是在女鲁欢和留可两位大将的指挥下,景军仍然可以站住阵脚。 骑兵溃败的确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冲击,但是这个消息还不能彻底击穿景军步卒的韧性。 面对淮州军三万余精锐的围攻,景军展现出他们为何能驰骋天下的缘由。 但是女鲁欢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出现问题的居然是后阵。 “大详隐,后阵派人急报恳求援护!” 这句话让女鲁欢面色微变,左、右、前三部面对淮州四支主力军长时间的围攻,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溃败的迹象,反倒是后阵最先顶不住,要知道他们的敌人只有锐士营! 女鲁欢登上瞭望车朝后方望去,很快便皱起眉头。 锐士营骑步两军配合极其默契,三千长枪兵步步推进,骑兵在侧翼掩护并寻找时机,只要景军的防守出现破绽,他们便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到这个突破口,继而彻底搅乱景军的阵型。 女鲁欢的指挥经验何其丰富,他只看了片刻便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锐士营竟然是淮州军真正的杀器! 如果他对淮州都督府的情报了解得更多一些,应当知道锐士营不是由新兵组成的杂牌军,而是由陆家护卫、萧望之的亲兵和淮州各军抽调出来的精锐结合而成的王牌,而且经过了长达一年的严苛训练。 后军阵型岌岌可危,女鲁欢在这一刻不禁抬头望向更遥远的西北方向,那是景军扭转局势的唯一机会! 在距离战场约有十余里的地方,一支一人双马的景军骑兵快速前行。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前,这支骑兵的主将已经收到女鲁欢派人送来的急报,淮州军于今天一早发起攻势,希望他们能尽快赶到战场支援。 主将名叫拔里海,乃是谋良虎最信任的副将,和女鲁欢一样同为大详隐。 猎猎风中,拔里海策马朝旁边那位身份贵重的年轻武将靠近,大声道:“请殿下拖后观战,末将会率领这五千精骑冲垮敌人!” 出发之前他便得到谋良虎的叮嘱,无论战事的进展是否顺利,都不能让郡主殿下亲身犯险,万一庆聿怀瑾在战场之上出现意外,他们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将士们由你全权指挥,我不会越过你下达军令。” 庆聿怀瑾语调清冷,又带着几分傲然之意:“不过,庆聿家的儿女可不是躲在山洞里的雏鸟,你难道不知道我从六岁开始习武,在战场上同样可以斩将杀敌!” 拔里海当然知道常山郡王庆聿恭乃是大景第一高手,庆聿一族家学渊源,身边这位郡主殿下的武功虽然不算世间顶尖,但放在战场上应敌绰绰有余。 不等拔里海继续劝说,庆聿怀瑾凛然道:“拔里海,专心指挥作战,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遵令!” 拔里海收敛心神,抬眼望向南方。 数里过后,南边声势浩大的战场跃入眼帘,拔里海当即下令:“换马!临战!” 山野之间,五千骑宛如滚动的江水,从西北到东南漫卷而过,在他们突击向前的同时,所有骑兵相继换乘另一匹奔驰的骏马。 他们的动作虽然谈不上绝对的整齐划一,但在高速奔袭的过程中没有一人失误,足见景朝铁骑名副其实。 庆聿怀瑾第一眼便看见锐士营的旗号,以及护卫在步卒两翼的骑兵。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数千骑兵出现在数里以外的平原上,朝着主战场汹涌奔来。 踏云追月,势若雷霆! 252弓如霹雳弦惊 九锡广陵春雨252【弓如霹雳弦惊】战事一波三折。 最开始淮州军和景军一攻一守,勉强算是打成一个平手,在飞云军和泰兴军杀到之后,淮州军曾经有过短暂的优势。只可惜他们无法在那个时间差之内,利用兵力上的优势洞穿景军的防守。 在女鲁欢召出伏兵后,双方再度进入均势,他随即便想用骑兵打破这种均势。 从当时的局势来复盘,女鲁欢的决定没有问题,因为那两千骑兵是战场上唯一的高机动性力量,这本来就是骑兵的绝对优势。 只不过萧望之和陆沉早就考虑到这个可能性,毕竟在先前沉寂的半个月里,他们已经弄清楚这支景军的底细,自然不会遗漏对方的骑兵。 当锐士营骑兵击溃了景朝骑兵,三千精锐长枪兵堵住景军最后的退路,战争胜负的天平便朝着淮州军不断倾斜。 现在的景军已经变成困兽之斗,无论他们实力如何强横、士气如何坚韧,淮州军的优势都在不断扩大。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出现,淮州军便将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是从景军在十八年前突破泾河防线开始,遭遇的第二次沉重失败。 第一次便是当年厉天润指挥的蒙山大捷,那一战他率领靖州军全歼上万景军主力,从而奠定了南北分立的局面,挫败景军顺势一统天下的企图。 今时今日,倘若萧望之和陆沉能够更进一步,北伐之战便已成功一半,接下来收复东阳路指日可待。 此刻位于大阵中央的女鲁欢心中生出一股后怕,虽说在这场激烈且漫长的战斗中,他已经倾尽所能完成每一次恰到好处的指挥,可若是没有那位郡主殿下的果断决策,恐怕他要带着将近两万景军葬身于此。 景军主力骑兵的出现让淮州军的攻势微微一滞,因为此刻双方兵力犬牙交错,谁都不可能保持严整的阵型,这支骑兵若是一鼓作气,极有可能冲散某支淮州军。 对于大局而言,这是极其危险的状况。 景朝步卒仍未丧失战力,若是让他们的骑兵完成这一步,淮州军很有可能满盘皆输。 景军骑兵显然是这个打算,拔里海没有选择攻击正前方的锐士营,反而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便率军改变方向,目标直指战场西南边的飞云军。 女鲁欢和留可立刻注意到己方骑兵的变向,对于这两位用兵老辣的大将而言,他们不需要得到拔里海的亲口讲述,便能领会对方的战略意图。 两人当即分工行动,女鲁欢继续坐镇中军指挥全局,留可则率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对飞云军发起猛烈的反攻。 伤敌五指自然不如断敌一指,击溃飞云军便能引发淮州军的全线溃败。 平原之南,中军帅旗下方,站在战车上的萧望之瞬间明确敌人的想法,他没有做出援护飞云军的决断,反而下令让镇北军和来安军猛攻敌人此刻失去侧翼掩护的中军。 尉迟归纵然久经风雨,纵横江湖数十年,此刻也不禁感到一丝紧张,道:“都督,飞云军的局势不容乐观。” 两军各有取舍,接下来便要看自己相对薄弱的部分能否挡住对方的冲击。 萧望之却面色如常,淡淡道:“陆沉知道该怎么做。” 宽阔的战场上相距遥远,陆沉自然听不见萧望之的话语,但是他在景军主力骑兵出现的那一刻,心中便已有了决断。 “锐士营儿郎,随本将拦住敌人!” 他提枪策马而行,毫不迟疑地下达命令。 “是!” 在他身后,是两千余名血染战袍满面脏污的将士齐声响应。 一边是全副武装精力充沛的景军主力骑兵,一边是鏖战多时形容狼狈的锐士营骑兵,无论兵力还是此刻的状态,这两支骑兵的对比都极其明显。 在一个稍微有些战场经验的人看来,陆沉这个决定显然是送死之举。 拔里海便是这样的想法,他望着南齐骑兵从侧面斜插过来,似乎是想拦住己方的冲锋,唇边不由得泛起一抹冷笑。 如果这两千余名力竭之兵能做到这一点,他还有什么脸面担任骑兵主将? 不远处的庆聿怀瑾脸上并无轻蔑之意,相反她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处的南齐骑兵。 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终于可以看见那个领军前冲的年轻武将。 第一次听说陆沉这个名字是在去年,察事厅精心策划的一连串计谋毁在这个年轻人的手里,当时庆聿怀瑾并未太过在意,因为这种昙花一现的人随处可见,她在景朝大都生活的时候便见过很多。 可是陆沉不仅没有沉寂,反而频繁出现在庆聿怀瑾的视线里,一次次破坏她的计划,让她在这两年体验过很多次失利的滋味。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更遑论从小便是天之娇女的庆聿怀瑾。 如果是败在萧望之或者厉天润手里,她还有安慰自己的理由,毕竟那些人是成名已久的沙场老将,可偏偏是陆沉这个同龄人带给她难以言说的耻辱感。 这种耻辱感在宝台山战事结束的时候达到顶峰,无论庆聿怀瑾是否承认,陆沉都已经成为她心中的一片阴影。 她不能容忍自己生活在这片阴影之下。 此时此刻,望着对面逐渐逼近的南齐骑兵,庆聿怀瑾心中的杀意骤然暴涨,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两支骑兵一者从北到南,一者从南到北,距离越来越近。 陆沉并不知道庆聿怀瑾的存在,他没有想过那位年轻的郡主会随军行动,他的目光从对面的景军骑兵身上扫过,在双方还有将近四十余丈的距离时,猛然拨转马头转向东北! 经过将近一年的严格训练,锐士营骑兵不需要主将的大声呼喝,他们近乎本能一般追随着前方的旗帜,两千余人同时转向,如流水改道一般极其自然。 这一幕让拔里海措不及防,他倒不是担心对方会有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南齐骑兵显然想绕到他们的身后发起进攻。 他原本已经做好一次冲锋击溃敌人的准备,但是陆沉又怎会愚蠢地送死。 “拔里海,不要理会他们!” 庆聿怀瑾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虽说她心里恨极了陆沉,无比渴望亲手杀死对方,但是经历过很多次失败之后,她自然会有所成长,知道当下最重要的是击溃淮州军侧翼,从而奠定这场苦战的最终胜利。 她再三告诫自己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故而对当下的局势看得非常透彻。 只要摧毁侧翼的飞云军,萧望之就算是战神再世也无力回天。 至于陆沉……将来总有收拾他的机会。 拔里海心中的犹豫转瞬即逝,在听到庆聿怀瑾的提醒后,他没有去看从旁边交错而过的南齐骑兵,目光死死盯着南边的飞云军步卒,咬牙吼出两个字。 “向前!” 景军猛冲而去。 陆沉率领锐士营与景军主力骑兵擦肩而过,在这种对向高速机动的情况下,骑射很难发挥作用,他并未下令浪费箭矢,只带着将士们往前冲出一段距离,然后放缓速度绕圈转向。 虽然他没有完全拦住敌军,却成功地迟滞对方的冲锋势头,逼迫敌军稍稍改变方向。 对于陆沉来说,这便足够了。 在领兵转向的同时,他抬眼望向西南方向,目光中露出几分轻松和释然。 雷泽平原通往西南方的谷地之中,一杆大旗当先出现,继而便是席卷大地的煌煌骑兵。 旗帜之上,有两字铁钩银划。 飞羽! 在淮州飞云军面露极大危险的时刻,在锐士营骑兵无法拦住景军主力骑兵的关口,纵横江北近十年、与燕景军队交手过无数次的靖州飞羽营终于赶到! 这支由靖州都督府耗费无数资源打造的精锐骑兵快速奔袭,犹如一片铁幕向前移动。 这一刻,天地为之变色。 队伍最前方,那位年轻女将银鞍白马,在战场上极度惹眼,但见她跃马向前,于高速前行之中张弓搭箭,身形的起伏与奔驰的骏马几近于融为一体,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景军骑兵的主将。 箭去如流星,转瞬即至! 拔里海猛然俯身,虽然他没有被射中,那支凌厉的羽箭却命中后面的景军骑兵。 厉冰雪这一箭犹如讯号,飞羽营骑术最好的前军扬臂而起,漫天箭雨兜射而来,瞬间黑压压一片几近遮蔽天空。 当此时,景军主力骑兵朝着飞云军的阵地冲去,而飞羽营出现在他们的侧前方,茫茫箭雨落在他们前方必经之路上,可谓避无可避。 他们并未太过慌乱,一边躲闪的同时一边取弓还击。 拔里海领兵经验何其丰富,一眼便看出这支新出现的南齐骑兵人数在己方之上,倘若他继续执行先前的战术,极有可能被对方从侧面冲垮。 无论他是否愿意,眼下他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和飞羽营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辽阔平坦的雷泽平原西南部,两支精锐骑兵遽然相遇,然后朝着对方冲刺而去! 厉冰雪此刻已经将牛角长弓挂在马腹,从亲兵手中接过那杆马槊,率领飞羽营骑兵正面相迎,不让分毫。 北风如刀,杀意滔滔。 晚上还有。 253金戈铁马 九锡广陵春雨253【金戈铁马】飞羽营去年扩充为八千骑,但此刻跟随厉冰雪出现在雷泽平原的只有六千人。 一者是因为近来他们在沫阳路的战事中有所损失,二者是厉冰雪留下千余人作为靖州军的斥候游骑,为厉天润提供更加精确的战场情报。 在厉天润的指挥下,靖州军先是以雷霆之势进逼西线严武城,然后虚晃一枪突破东线石泉城的侧翼防线,牛存节引以为傲的铜墙铁壁旋即出现漏洞,厉冰雪带着六千精骑一路北上,直抵雷泽平原。 飞羽营在新昌城外有过短暂停留,在驻守新昌城的燕军注视下,光明正大地从盘龙军将士们的手中接受补给。 却不知燕军主将李应成及其属下将领们,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他们自然认得飞羽营的旗号,也知道这支由靖州都督府倾力打造的骑兵出现在城外意味着什么,但是就算李应成敢派人出城通报,也不可能跑得过这支纵横江北大地的精锐骑兵。 从新昌城到平利城,飞羽营进行了第二次休整和补给,因此当他们一人双马赶到五十余里外的雷泽平原时,正处于体力和战意的双重巅峰。 先前陆沉带着锐士营骑兵和景军两千骑兵有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最终以他亲手杀死牙乌塔造成景军骑兵的溃败而告终。 眼下又有两支骑兵即将形成对撞,兵力增加了一倍以上,战线拉得极长,对于两边士卒的战术素养要求更高。 如果说两军步卒的厮杀就像一群膀大腰圆的壮士相互角力,那么骑兵的对撞便是茫茫荒原之上恐怖的兽潮。 一般情况下,骑兵主将都会尽量避免这种直接了当的对冲,因为其中存在太多不可预知的状况,譬如坐骑会胆怯不前,亦或是阵型散乱无法重整。 从古到今,作为战场上的机动力量,轻骑兵最重要的职责是侵扰敌军阵型和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然而拔里海没有多余的选择,景军本就处于高速奔袭之中,南齐骑兵又是从侧前方斜插过来,如果他选择避战的话,唯一的后果便是被对方拦腰截断,继而造成全线溃散。 因此他只能让麾下骑兵稍稍调整冲刺的方向,和飞羽营正面对抗。 两军相撞,霎时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兵对兵,将对将,杀成一团。 虽然飞羽营的出现完全出乎庆聿怀瑾和拔里海的预料,但是这支景军骑兵面上并无惧色,两边的士气和军纪相对接近,因此在穿插交错而过的同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捅刺身边的敌人。 骑兵最趁手的近战兵器当然是长枪和马刀,至于马槊这种杀伤力极其恐怖的长刃,一般人没有那个能力驾驭,唯有各自阵中真正的高手才会使用。 厉冰雪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身下的银鞍白马更加引人注目,身后的大旗当仁不让地成为飞羽营将士的指引。 在两军接触之前,厉冰雪便注意到对方主将的身影,在这一点上她和陆沉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想要摧毁一支军队的士气,最直接的法子便是击杀对方的主将。 这是当今时代所有白刃战的不二法门。 马蹄翻飞,奔袭而至。 厉冰雪身边都是身手高明的亲兵,他们牢牢护卫着主将的侧面,给厉冰雪创造一个直面敌军主将的机会。 她的视线锁定在拔里海身上,在距离对方仅有四五丈时,双手握住了那杆杀敌无数的马槊。 大风吹过她的鬓边,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迟疑踌躇的神色,唯有向死而生的决然和果敢。 拔里海出身于景朝贵族,十三四岁便投到庆聿恭的麾下,成日里在行伍之中打磨武艺。 他虽然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奇才,却拥有景廉族人不太常见的勤勉和刻苦,几乎是日复一日锤炼自己,因此得到庆聿恭和谋良虎的赏识,一步步成长为骑兵大详隐。 其人所用的兵器是一杆长枪,论长度较之厉冰雪的马槊稍逊一筹,但在眼下这种抵近厮杀的局面下,那点弱势并无明显的破绽。 两马接近之时,厉冰雪挥动马槊,挟隐隐风雷声怒砸而下。 拔里海气沉丹田,举枪横挡。 一股磅礴巨力从枪身直达双手,拔里海面色遽然一变,他虽然听说过飞羽营的大名,也知道这支南齐骑兵的主将是靖州大都督厉天润的掌上明珠,可是没有想到对面年纪轻轻的女子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闻名不如见面,世人绝大多数时候都只相信自己的双眼。 便如厉冰雪想擒贼先擒王一般,拔里海心中未尝没有拿她开刀的想法,所以他才没有退避躲让,只是在这交手的刹那,这员大将心里便猛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厉冰雪眼神如刀,杀气凛然。 当初在江华城和林溪那场切磋,虽说她最后棋差一着败在林溪手下,但是那场失败让厉冰雪获益匪浅。 从林溪的表现之中,她领悟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那便是搏杀之时最忌花里胡哨,简单直接才是王道。 从那之后,她刻苦磨砺提升内功,并且无数次练习进而简化自己在战场上的招式。 当拔里海挡住那一击之后,厉冰雪没有任何犹豫,修长的双腿夹住马腹,坐骑仿若与她心意相通,前蹄猛然跃起一个停顿,厉冰雪顺势撤回马槊,双臂猛然发力,从侧下方斜挑而上。 拔里海只能横枪再挡,然而厉冰雪方才还带着试探,这一次却是全力而为。 “砰!” 兵器相击,力可撼山。 喧杂的战场上,旁边的景军骑兵只见自己的主将从马背上倒飞而出,双手死死握着长枪,虎口已然撕裂。 如果拔里海没有这样做,他会被厉冰雪的马槊直接划开半边身躯! 饶是他奋起全身力量挡住,仍然被厉冰雪击落马下,倒飞出两丈有余,坠落在后方一名景军骑兵的身上,生生砸死了那名骑兵,然后两人一起滚落地上。 厉冰雪的坐骑此刻前蹄下落,她松开左手一拍马臀,神骏便朝着不远处的拔里海怒冲而去。 拔里海强忍痛楚起身,厉冰雪已经来到跟前,单手提着那杆马槊刺向他的前胸。 拔里海长枪已丢,面对眨眼间逼近自己的马槊,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眼中不由得泛起绝望的神色。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年轻的景军骑将斜刺里杀到,长枪矫若游龙,险之又险地刺击在马槊的铁锋之上。 拔里海死里逃生,根本来不及去看援救自己的人是谁,矮身一个翻滚躲开厉冰雪的攻击范围,捡起自己的长枪,迅疾跃上不远处一匹失去主人的骏马。 这个变故没有让厉冰雪慌神,对方毕竟是数千骑兵的主将,身边肯定有亲兵高手的护卫,然而当她抬眼望向那个出手相救的景军时,眼神不由得猛然一凝。 来人年纪不大,一身藏青色轻甲,面容显得过于俊俏。 庆聿怀瑾并未易容,也没有刻意装扮,因此厉冰雪一眼便看出她是女扮男装。 对于常年在边境上打探情报的厉冰雪来说,她很清楚景军的内部情况,脑海中不由得跃出一个名字,待看到对面那些疯狂冲来的景军,她立刻便确定这名女子的真实身份。 她一定是庆聿怀瑾! 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念头,厉冰雪怎会意识不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绝佳机会,若能生擒这位景朝郡主,大齐不知可以从中拿到多少好处。 心念电转,她立刻策马向前,双手挥动马槊横扫而去。 庆聿怀瑾自然清楚这位南齐女将的身份,也知道对方武功高强,此刻她心中并无丝毫畏惧,长枪迅速突进,竟然不是像拔里海那般被动防守,而是选择了以攻对攻! 两杆长兵器同时挥舞开来,呼啸声骤然盈于耳畔。 连续敲击,火星四溅! 虽然庆聿怀瑾稍稍处于下风,但是厉冰雪并未取得绝对的优势。 两人的亲兵护卫不顾一切地涌上来,最终便是如各自所属的大部队一般交错而过。 厉冰雪眼中的惋惜一闪而过,但是她没有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策马向前收拢骑兵大队。 此时此刻,飞羽营和景军主力骑兵对换位置,在厉冰雪的前方是已经完成转向的锐士营。 两边相距较远,厉冰雪看不清陆沉的面容,只能看到锐士营的大旗忽地半斜,指出一个明确的方向。 厉冰雪顺势望去,心中登时了然。 没有只言片语,便已知晓对方心意,仿佛回到初见时的广陵城外,她和陆沉素不相识,却能凭借惊人的默契完成战场上的通力合作。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厉冰雪心中涌起,她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调转马头望向南边的景朝骑兵,凛然道:“冲!” 在第一次的对撞中,两军各有损伤,但是还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南边的景军也在完成转向,似乎他们知道如果不能解决飞羽营,想要摧毁淮州军的步军大阵乃是幻想。 厉冰雪一马当先,飞羽营将士紧紧跟随,数千匹骏马踏云而去! 254气吞万里如虎 九锡广陵春雨254【气吞万里如虎】从清早到正午,这场发生在雷泽平原的大战已经持续两个多时辰,除了两支刚刚赶到的骑兵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已经达到体力和精神的双重临界点。 这还是建立在步卒不会一直投入战斗的前提之下。 无论淮州军四支主力还是景军步卒,这些在当今时代可称为强军的军队,在战场上都会保证士卒们轮番面对厮杀,否则谁都无法支撑太久,这是一名优秀主帅必须具备的指挥能力。 裴邃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女鲁欢和留可同样毫不逊色,两边都在竭力维持己方士卒战力的前提下,尽可能凿穿对方的防线。 饶是如此,两军步卒也已疲惫不堪,只能依靠顽强的意志继续战斗。 若从上空俯瞰而去,大致可见此刻的平原战场分为两部分,一边是数万步卒混战在一起,另一边则是刚刚调整完阵型、准备进行第二次对撞的万余骑兵。 还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得到片刻休整时间的锐士营骑兵。 如果换做其他武将,或许会选择与飞羽营合兵一处,然后争取利用兵力上的优势彻底击溃景军主力骑兵,这是最容易做出的决断。 但在方才两支骑兵第一次对撞的时候,陆沉便已经发现景军骑兵不仅战术素养极高,而且其中拥有大量的高手和老卒,比之他先前击溃的那两千骑兵更加强大。 这便意味着即使他和厉冰雪合力,短时间内未必能击溃对方的骑兵,甚至有可能出现纠缠不下的局面,这对于整场战争的胜负不能起到决定性的影响,于是他强迫自己静下来,一方面让麾下鏖战良久的骑兵能有喘息的时间,另一方面则是在仔细观察战场的局势。 当此时,景军步卒接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反攻飞云军,余者则在尽力抵抗其他淮州军的围攻,双方的想法十分相近,那就是斩断敌人一根手指,继而引发对方的全线溃败。 无比复杂混乱的景象中,陆沉的视线忽地停下移动,停留在远处战场的某个角落。 他俯身摸着坐骑修长的脖颈,低声道:“辛苦你了。” 然后策马向前,不是朝着战场的西南边,而是东边方向的那个角落。 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锐士营骑兵肯定无法恢复到全盛状态。他们只来得及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肉干,撕下一块丢进嘴里,然后从马腹旁边摘下水囊猛灌两口,便握紧手中的兵器,跟随着主将身旁的旗帜,催动坐骑向前加速。 当锐士营骑兵开始冲锋的时候,最在意的人不是庆聿怀瑾和拔里海,也不是远在战场南方的萧望之和尉迟归,而是站在瞭望车上、双眼泛红嘴唇干涸的女鲁欢。 因为相距比较远,一开始他并不能确定那支骑兵的走向,心里自然期望对方去往飞羽营的后部,与己方的主力骑兵展开混战。 平坦的大地上,陆沉率领两千余骑纵马奔驰,劲风割面如刀刃,他的表情依旧沉稳坚毅,双眼盯着远处的战场。 感受到体内的疲惫越来越明显,陆沉轻咬舌尖,强迫自己的神志变得更加清醒。 当看清楚锐士营骑兵的冲锋方向后,女鲁欢脸上泛起一抹绝望的神色。 奋战至今,他已经尽到一名主帅应该做的一切,然而埋伏在后方的步卒和骑兵都被敌人算中,这个时候他纵然兵法烂熟于心,也做不到逆天改命。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沉领兵突袭向前,如一柄锋利的长刀插入景军步卒大阵最薄弱的地方! 那是战场的东北部,淮州锐士营步卒和泰兴军之间的位置。 在经过两个多时辰的苦战之后,景军和淮州军都无法继续维持完整的阵型,但是这不意味着处处都是漏洞,相反要从其中找到破绽很不容易。 陆沉找到了这样一个破绽,于是他毫不迟疑地领军奔袭而至。 当步卒不能结阵抵挡,他们如何能够应对带着巨大冲击力的骑兵? 陆沉双手紧握长枪,朝着对面景军步卒松松垮垮的阵型跃马直上,挥枪横扫荡开一片兵器,从胸腔之中迸发出最强劲的嘶吼。 “杀!” 长枪锋利的枪尖带起一条血线,当即便有三四名景军步卒死在陆沉的枪下。 破绽已现,继续向前! 锐士营骑兵蜂拥而入,跟随陆沉闯进景军本阵,似潜龙入海,如鹰击长空! 泰兴军阵中,注意到这一幕的康延孝猛然发出一阵豪迈的笑声,怒吼道:“将士们,杀啊!” “杀!” 当锐士营的同袍从侧面杀入景军本阵,前方敌人出现明显的慌乱之后,艰苦鏖战的来安军将士在康延孝的率领下,奋起最后的力量大步向前,将骑兵撕扯开的缺口不断扩大,然后迅速朝两边蔓延。 陆沉脸上满是血污,此刻他根本来不及擦拭,唯有持续向前挥枪挺进,用几乎燃烧自己生命的方式杀死挡在前方的敌人。 裴邃和段作章立刻察觉到景军本阵的松动,纷纷带着麾下将领,握着兵器展开最后的强攻。 在陆沉找到那个破局的关键节点后,战场的形势瞬间明朗,犹如春日的阳光照射之下开始融化的冰雪,又好像夏天清风之中依次倒伏的青草,景军步卒从点到面,开始出现大规模的溃乱。
女鲁欢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此刻莫说是他,就算庆聿恭本人亲至,也绝对没有可能扭转败局! 这位被庆聿恭寄予厚望、本打算将来让他成为一方主帅的大将,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双目赤红地下达最后一道命令。 “通传骑兵,请他们立刻撤退,我们将尽力断后!” 周遭所有人凝望着瞭望车上的主将,有人面露惶恐,有人眼中含泪。 四面八方都是淮州军,己方的阵型已经无法维持,越来越多的缺口出现,而那支杀入阵中南齐骑兵正朝中军冲来。 此刻他们心里很清楚,断后二字的含义。 唯有死战,战至死亡。 几名传令官擦去眼角的泪水,大步走向鼓手,片刻之后一阵悲壮的鼓声响彻在天地之间。 女鲁欢走下瞭望车,从亲兵手中接过自己的兵器,沉重却坚定地说道:“传令下去,所有人各自突围而战,能走一个是一个!” 亲兵们望着这位满面死志的主将,咬牙道:“愿随将军死战!” “那便死战!” 女鲁欢丢下四个字,转身朝着陆沉率领的骑兵走去。 此时此刻,景军步卒的大阵已经彻底破碎,被数万淮州军分割包围,陷入各自为战又无法突围的绝地。 而在战场的西南部,当鼓声传入耳中之后,拔里海心中陡然一震,他艰难地转头望向那边的战场,随即对庆聿怀瑾说道:“殿下,撤兵吧!” 两支骑兵刚才已经完成第二轮对撞,仍旧没有分出胜负,飞羽营稍稍占据优势。 庆聿怀瑾面色微白,她咬牙说道:“不行!我们要掩护步卒撤退!” “殿下!” 拔里海情急之下直接拽着她的马头,惶然道:“再不走我们就走不掉了!” 庆聿怀瑾看向远方,她只能看到混乱的厮杀,看不见那个令她恨到刻骨铭心的年轻武将,可是她却知道步卒的溃败一定是因对方而起。 她仰头望天,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拔里海见状不敢再迟疑,连忙怒吼道:“退兵!” 景军骑兵此刻已经来到最初的位置,而且还没有调转向南,因此在拔里海下令之后,他们可以直接往西北方向撤退。 飞羽营正在完成转向,当厉冰雪看到景军骑兵的动向,心中立刻有了决断,她怎会错过这个沿路追杀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于是快速下令道:“追上去!” 景军骑兵被迫脱离战场,飞羽营趁势掩杀而去。 此刻位于景军步卒阵中的陆沉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在意骑兵的胜负,因为他对厉冰雪有着绝对的信任,那是在战场上可以将后背交给她的信任。 飞羽营一定能正面应对景军骑兵,而他的职责便是彻底奠定胜局! 淮州军如水银泻地,在完成分割包围之后,所有将士们没有丝毫手软,对负隅顽抗的景军步卒一个不留,直杀得鲜血染红大地。 他们纵然身心俱疲,士气却愈发高昂,相反景军步卒在女鲁欢下达那道命令之后,绝望的情绪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直到彻底吞噬他们的身心。 有人选择同归于尽,有人选择跪地乞降。 当第一个投降的景军步卒出现后,类似的情况便开始朝战场四周蔓延。 在建武十三年的最后一日,在这片被称作古战场的雷泽平原上,有很多人倒在地上再也无法醒来,他们当中有淮州军将士也有景军士卒。 有一些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顶,他们都是景廉族人。 有更多人昂然屹立在这片土地上,他们都是淮州男儿。 淮州各军的旗帜迎风飘扬。 当中军帅旗移动到战场中央,萧望之和尉迟归走到近前,只见浑身是血的陆沉站在人群之中,那杆长枪矗立在他身旁,他右手提着景军主将女鲁欢的首级。 裴邃、段作章、宋世飞和康延孝等人都来到此处,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但是脸上都洋溢着似哭似笑的神情。 陆沉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那颗首级。 “万胜!” “万胜!” “万胜!” 雷泽平原之上,数名锐士营将士的欢呼声骤然响起,继而朝着四面八方扩展,余者纷纷响应,这雄壮的声音聚在一起,汇成一曲惊天动地的壮烈凯歌! 所有人的身体都在颤抖,他们兴奋地欢呼跳跃,口中不断嘶吼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此战,景军步卒一万八千人覆灭,其中一万二千余人被阵斩,五千余人投降。 史称,雷泽大捷! 今日4更,还欠29更。祝书友们节日快乐!明天的更新会比较晚~ 255惆怅东栏一株雪 九锡广陵春雨255【惆怅东栏一株雪】雷泽平原西北三十余里,有一座小城名为藤县。 当女鲁欢让人发出那道讯号,景军骑兵在拔里海的率领下狼狈败走,往西北方向仓皇而逃,直到进入藤县才停下脚步。 厉冰雪率飞羽营追出二十余里,他们本就拥有兵力上的优势,再加上景军骑兵士气跌至低谷,压根没有回身反击的想法,因此飞羽营在这二十余里的追击中斩获颇丰。 入夜之后,城中一处被景军临时征用的富商宅邸内,拔里海面色沉重地说道:“殿下,此战的结果已经大致统计出来了。” “说。” 庆聿怀瑾站在窗边,身上甲胄未除,青丝稍显杂乱。 拔里海垂首道:“牙乌塔战死之后,他率领的两千骑兵被南齐锐士营冲散,有八百多骑绕远路逃回藤县。末将统率的五千骑,在战场上阵亡七百余人,后续撤退的过程中又损失八百多人,全须全尾回来的只有三千四百余骑,另外战马损失较为严重,被南齐飞羽营夺走四千余匹。” 屋中一片沉寂。 良久过后,庆聿怀瑾幽幽道:“步卒没有一个人逃回来?” 拔里海喟然道:“应该有一部分人逃离战场,但是目前还没有见到。” 庆聿怀瑾再度陷入沉默。 拔里海感觉到她身上弥漫着一种极其压抑的情绪,不由得劝道:“殿下,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不要太过伤神。” “将近两万多人阵亡……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庆聿怀瑾语调飘忽,眼神木然。 拔里海叹道:“这场失利岂能全怪殿下一人?当初商议此战方略的时候,谋良虎将军、女鲁欢将军和留可将军都明确表示同意,殿下只是在前些天提出增派骑兵援护的想法。再者如果不是殿下这个决定,末将没有率主力骑兵赶来,或许步卒会败得更加迅速,无法给齐军造成那么大的杀伤。” 他们此刻并不清楚淮州军的损失究竟是多少,但是拔里海大致能判断出对方这一次只能算艰难取胜。在陆沉领兵凿穿景军步卒大阵之前,双方鏖战了两个多时辰,淮州军在这段时间里同样付出不小的伤亡。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知道了,将军且回罢。” 拔里海见状便不好再劝,只能拱手道:“是,请殿下早些歇息。” 庆聿怀瑾缓步来到门外廊下,抬头望着深沉清冷的夜幕,那双丹凤眼中渐有风雪。 平心而论,这场惨败并不完全是她的责任,在雷泽平原与淮州军决战乃是谋良虎、女鲁欢和留可等大将共同商议之后确定的方略,并非是由她首倡和主导。当然她若是强硬地反对,那几位大将也不会坚持己见。 前两年燕景军队时常打败仗,她在河洛城里收到过很多份类似的战报,比如今年夏天发生在宝台山里的战事。 庆聿怀瑾在翻阅那些战报的时候,虽然心情不甚爽利,但是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唯独今日这场恶战截然不同,因为她亲历战场参与厮杀,并且眼睁睁看着上万步卒陷入绝境。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与悔恨糅在一起,足以让她永生难忘,所以当时会在战场上有失态的表现。 “呼——” 庆聿怀瑾呼出一口气,在面前晕染成一片白雾。 屋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哗,旋即有人大步走进来,庆聿怀瑾不禁眉尖蹙起,本以为是拔里海再度折返,定睛一看却神色微变。 来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行走时龙行虎步气势煊赫。 他来到庆聿怀瑾面前,望着这张冰肌玉骨的面容,不见她往日的神采飞扬,唯余沉重沮丧之色,不由得轻声一叹道:“怀瑾,战事的细节我已经听拔里海说了,怪我来得迟了一些,你还好吗?”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从战场上撤退一直到现在,她一直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所以才会在拔里海等人面前表现得那般漠然。 可是她甚至都不敢闭眼,因为闭上眼睛之后便会浮现战场上的惨烈景象,脑海中会响起最后时刻那悲壮的鼓声。 两万多名将士葬送在这场恶战之中,纵然没人有资格借机对她做什么,可她心里根本无法放下,毕竟那是两万多条人命。 直到此时此刻,面前这位男子的出现,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击穿了她的伪装和防备。 她转过身背对着那人,抬手抹过眼角,轻声道:“我没事,哥哥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庆聿家的长子庆聿忠望,他望着女子身上的轻甲,上面还有很多血迹,便放缓语气道:“先不着急说这个。外面天寒地冻,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我们进去说话。” 庆聿怀瑾应了一声。 两人走进屋内,庆聿忠望四下看了一圈,然后走到桌旁斟满一杯热茶递到庆聿怀瑾手中。 “赵国已经大抵平定,只是陛下仍旧不放心,坚持让父王亲自坐镇,避免境内出现反复。我将手里的事情处置完毕之后,便带着五千骑南下。等赶到河洛城得知你已经来到战场,我便将谋良虎臭骂一顿,然后领着百余骑来到此处。”
庆聿忠望简略地解释自己出现的原因。 庆聿怀瑾摇头道:“哥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谋良虎将军无关,伱莫要责备他。”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让你亲身涉险。” 庆聿忠望神情严肃,一改平时在她面前的随和温厚,继而道:“父王在收到你们的军情奏报之后,察觉到这有可能是萧望之和厉天润联手钩织的阴谋,故而才让我领兵南下。这一仗输了便是输了,我们庆聿家并非输不起,但是不能因为输了就自暴自弃。怀瑾,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庆聿怀瑾当然明白,她也知道慈不掌兵的含义,这世上哪个名将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战争必然会死人,无论胜败。 “哥哥,我想明白了。” 她抬起头望着圆桌对面的男子,眼中涌起决然之色。 庆聿忠望微微皱眉道:“何意?” 庆聿怀瑾缓慢却坚定地说道:“从小到大,父王和哥哥都宠着我,连陛下也待我如己出,让我以为自己什么事情都能做好。比如燕国这边的大局,父王本来交给谋良虎将军决断,是我固执地想要南下然后大肆揽权,美其名曰为庆聿家出力。又比如这次南齐挑起的战事,父王明明说过坚守不战,可我心里始终不服气,我不想一味地被动防守。” 庆聿忠望问道:“不服气是指南齐陆沉?” 庆聿怀瑾没有刻意否认,坦诚地点头道:“是。这两年我在他手里吃过很多次亏,我想正面赢他一次,所以在几位将军策划雷泽之战的时候,我明知道这里面有一定的风险却没有反对。但是事实证明,单论带兵打仗这件事,莫说和萧望之、厉天润相比,我确实远远不如半道出家的陆沉。” 庆聿忠望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他没有像拔里海那般迫不及待地劝慰她,也没有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之类的废话,他只是望着女子清冷的眉眼,缓缓道:“人各有所长,你在这方面不如他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回来之后我想了很多很多,陆沉经过这场胜利肯定会登上高位,从而成为萧望之和厉天润之后,南齐军方又一位实权派人物。往后我若想击败他,必须要攫取更多的军权,才有资格与他在战场上对弈,可是无论父王会不会这样纵容,我都不能这样偏执。” 庆聿怀瑾饮了一口热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这一仗告诉我自己,我并没有继承父王在军事上的才能,无论我有多恨陆沉,这辈子都很难在战场上击败他。若是我继续固执下去,将来肯定不止葬送两万将士,可能会伤及庆聿家乃至大景王朝的根基。” 庆聿忠望神情复杂,既有怜惜之意,也有欣慰之色。 人活于世,最难便是认清自己。 “其实你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差,单论军事上的能力,你只是缺乏实战的经验,这也是父王让你南下历练的原因。”庆聿忠望语调平和,坦然道:“南齐陆沉在这方面的确算得上天赋异禀,你有如此清晰的认知也不算晚。怀瑾,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庆聿恭的儿女不算少,但是真正有能力继承权柄的便只有这兄妹二人,如今庆聿怀瑾主动放弃军权,意味着庆聿忠望将来可以全盘接过庆聿恭的遗泽,故此他没有在这个较为敏感的话题上深入。 庆聿怀瑾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准备继续以前做的那些事,除了家中的人手之外,我要接掌察事厅的所有力量。” “好。”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又问道:“我记得你先前说过,在南齐京城和朝堂上皆有安排,不知现在进展如何?” 庆聿怀瑾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密报,轻声说道:“李道彦没有上当,薛南亭依旧稳坐右相之位,不过我还有一项安排会紧接着发动。我本来想着送给陆沉一场惨败,然后南边掀起风浪,双管齐下彻底搅乱南齐边军的人心,如今却不好说了。” 庆聿忠望沉吟道:“我来之前父王交代过,接下来这半年依旧采取守势,等他腾出手来再收拾南边也来得及。怀瑾,我知道你从小便擅长谋局之道,希望你不要因为这场失利给自己施加太多压力,做你擅长的事情便好。” 庆聿怀瑾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血色,道:“多谢哥哥开解,我明白该怎么做。” 庆聿忠望微笑道:“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客套。早些歇息,明天我让人送你回河洛,后面战场上的事情交给我便可。” “嗯。” 庆聿怀瑾点头应下,忽地脑海中闪现一个名字,又提醒道:“哥哥,东北边宝台山里那支七星军不容小觑。” 庆聿忠望颔首道:“我不会忽视他们,但是你放心,这支七星军掀不起什么风浪。” 庆聿怀瑾松了口气,望着对面兄长关切的眼神,她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将庆聿忠望送走之后,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着夜幕,眸光中再无先前的沮丧和怅惘。 唯有一片冰冷的寒意。 256人生看得几清明 九锡广陵春雨256【人生看得几清明】齐建武十四年,元月初一。 新年如约而至,世人大多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之中,淮州百姓亦不例外,他们自然不知道就在一天之前,也就是建武十三年的最后一天,淮州军的将士们取得一场足以震惊大江南北的胜利。 纵然有一些身居高位的人士知道会发生一场大战,但在这个消息传递相当缓慢的时代肯定无法第一时间得知战果。 萧望之派出的信使策马往南狂奔,意味着捷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传进所有人耳中,这场风暴会在不算遥远的将来显露威力。 清晨,陆沉缓缓睁开双眼,随即便感觉到浑身无比酸痛。 若论厮杀的时间,锐士营并没有淮州四军那么久。 只不过淮州各军可以轮转作战,陆沉必须带着锐士营全力施为,而且击溃景军两千骑和最后瞅准机会破阵都是实打实的硬仗,纵然陆沉有上玄经的加持,战至最后仍然出现力竭的状况。 与身体上的疲惫相比,陆沉这段时间承受的心理压力更重。 别看他在王初珑面前表现得成竹在胸,实则心怀忐忑如履薄冰。 雷泽之战作为北伐战役第二阶段的关键节点,不止影响到一城一地的得失。 倘若淮州军此战失利,后续肯定无力再战,因为镇北等四支军队是淮州军的核心战力,他们失利意味着萧望之无人可用。或许还有更加严重的后果,那就是燕景军队顺势反扑,将先前丢掉的疆土全部拿回去。 陆沉无法接受那样的局面,因此在谋划这场针对景军主力的大战时,他不知耗费多少心血和精力,力求算准每一个细节,不容许自己遗漏任何一条线索。 在来安城那大半个月里,他不断整合织经司和军方斥候送来的情报,在确定河洛城内景军兵力的前提下,对于当时还没有发生的雷泽之战做过数十次的推演。 按照他的预计,景军想要维持对河洛城的控制,最多只能拿出两万左右的步卒,而淮州四军加上锐士营是对方兵力的两倍以上。 为了以防万一,陆沉在请薛怀义去为厉天润治病的时候,便修书一封给厉天润,恳请他派出飞羽营协同作战。 如是殚精竭虑的准备,才有歼灭景军两万余人的雷泽大捷,这是齐国数十年来面对景军主力取得的最大胜利,超过了多年前厉天润一手缔造的蒙山大捷。 至此,陆沉才能彻底松口气。 他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之后来到外间,不一会儿亲兵便端着早饭进来,旁边还跟着李承恩。 “恭贺少爷再建功勋!” 李承恩满脸崇敬之色。 陆沉微笑道:“吃了么?一起吃点?” 李承恩摆手道:“少爷请用饭吧,我吃过了。” 陆沉便没有再跟他客气,坐下之后对面前的食物发起凌厉的攻势。 李承恩依旧站着,不疾不徐地说道:“少爷,战报已经粗略统计过了,我军此战歼灭景军士卒一万三千余人,俘虏六千有余,缴获甲胄军械粮草无数,以及将近五千匹优良军马。” 陆沉咽下白粥,问道:“我军的伤亡呢?” 李承恩稍稍迟疑道:“我军合计阵亡六千余人,伤者四千余人,其中有八成以上都是轻伤,疗养一段时间便可,不会影响往后的战力。” 陆沉停下动作,目光微凝。 李承恩见状便劝慰道:“少爷,此战的对手毕竟是景军主力,我军不可能做到以极小的伤亡击溃敌人。如果景军那般不堪一击,景朝又怎会四面出击占据无比庞大的疆域。从三十多年前开始,这是景军第一次出现伤亡达到两万人的惨败。” “我知道。” 陆沉一言带过,随即抬头看向他,神色凝重地说道:“大战开始之前,大都督将监督军法之权交给我,现在你从锐士营中抽调一批人手,专门负责监管军中阵亡和受伤将士的抚恤银子。如果有人敢侵占将士们的血汗银,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立刻向我禀报。” “遵令!”李承恩凛然应下。 陆沉拿起帕子擦嘴,随即起身向外走去。 李承恩连忙说道:“少爷,大都督昨夜便派人来通知过,这几天大军不会行动,要先处理昨日大战的善后事宜。大都督还说你最近委实太过操劳,所以特地放伱几天假期,好生调养休整,暂时不必理会军务。” “我不是去找大都督。” 陆沉依然往外走着,等来到庭院之中,忽地转头看着跟上来的李承恩问道:“飞羽营的驻地在何处?” 李承恩微微一怔,旋即低头说道:“在北城。” “你去做事吧,不用跟着我。” “是,少爷。” 陆沉带着几名亲兵策马向北城行去,不时有路过或者巡查的军卒向他行礼。 宁陵城面积不算大,没有足够的现成营房供数万名齐军驻扎,城内的百姓自然惴惴不安。然而令他们无比震惊的是这些军队十分规矩,虽然看起来剽悍凶猛满身杀气,却不会像燕军那般动辄欺辱百姓。
相较于淮州各军,飞羽营毕竟是千里驰援的客军,因此萧望之将北城原先属于燕军的营地拨给他们安顿。 中央区域的小院内,厉冰雪坐在窗前写写画画,从纸上的线条可以看出她正在复盘昨日战事的细节。 “禀都尉,锐士营陆都尉求见!” 亲兵洪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厉冰雪握笔的手轻轻一抖,立刻在纸上晕染开一个墨团。 “知道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语调不太自然,不由得自嘲一笑。 昨夜率军回到宁陵,路上她一直在想见到陆沉之后会说些什么,谁知只见到萧望之。那位淮州大都督笑着告诉她陆沉因为苦战力竭,早早便回去歇息,厉冰雪当时的心情既有释然,也有几分不为人知的失落。 她知道陆沉肯定不会是刻意躲着自己,但是这世间很多事情本就无法用一板一眼的道理去厘定。 譬如忽然之间的情绪波动。 厉冰雪本想着不能主动去找他,没想到他一大早便跑了过来。 罢了,总不能将他晾在外面,那可不是待客之道。 厉冰雪如是想着,便起身来到门外廊下,刚好陆沉迈步走进小院。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厉都尉,多谢你不辞辛劳,率领飞羽营的兄弟们千里驰援——” “陆都尉,多谢你请动薛神医跋山涉水赶来为家父治病——”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然后又十分默契地闭上嘴。 再度对视,他们同时笑了起来。 厉冰雪侧身道:“请。” 陆沉面带笑意走进正堂,厉冰雪亲自为他斟茶,毕竟出征在外不可能带着丫鬟,她也不太习惯那些毛手毛脚的亲兵做这些事。 两人落座之后,厉冰雪打量着陆沉的面庞,打趣道:“一年不见,你瘦了些也黑了些,不过还好不算难看,反而多了几分锐利之气。” 只这一句话,两人刚刚重逢的些许疏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沉想起当初在忻州白马渡分别的时候,她曾笑言“温柔乡是英雄冢”,又理直气壮地说他是“红颜祸水”,再联系到此刻她那句打趣,不由得生出沧海桑田之感,同时又暗暗感慨厉冰雪的爽利的确与众不同。 让他有一种前世在寒冬腊月吃冰棍的感觉。 他望着厉冰雪的面庞,微笑道:“厉姑娘倒是愈发英姿飒爽,昨日见你领军杀到,我便知道景军必败无疑。” 厉冰雪闻言稍稍有些惊奇,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这一年来经历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觉得不像是以前那个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陆沉。” 陆沉讶道:“何出此言?” 厉冰雪悠然道:“去年无论是在广陵还是江北,亦或是后来同赴京城,你可从来没有这般直率地夸过我,顶多只是一些场面上的套话。” “原来如此。” 陆沉洒然一笑,继而道:“这不是虚伪的夸奖,而是真心实意的称赞。” “谢谢。” 厉冰雪眸光明艳,话锋一转道:“家父说过此战的重要性,因此我领兵赶来支援义不容辞。只可惜昨天没有抓住那位郡主殿下,若能生擒此人,我们必然可以在景朝身上狠狠剜下一块肉。” 陆沉微露震惊,连忙问道:“郡主?你是说庆聿怀瑾?” 厉冰雪颔首道:“没错,就是庆聿恭的掌上明珠庆聿怀瑾。此人平素就爱女扮男装行走世间,昨日我在战场上和她有过交手,我可以确认她的身份。” 陆沉昨天率领锐士营骑兵和景军主力骑兵擦肩而过,后面就深入对方的步卒大阵,自然不知道对面藏着一条大鱼。 一念及此,他同样惋惜地说道:“确实很可惜,以庆聿恭对庆聿怀瑾的重视和偏爱,我们说不定有机会逼迫景军完全退出河洛城。” 厉冰雪轻轻一叹。 昨天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因为庆聿怀瑾这种身份注定有无数高手护卫,平时的活动范围必然是在景军掌控的区域之内,不会给织经司那些刺客出手的时机,否则秦正秦提举早就想办法将其掳到永嘉城。 在简单聊过昨天的战事后,屋内便陷入沉默的氛围。 陆沉今天主动登门,首先当然是为了致谢,如果飞羽营昨日没有及时出现,淮州军极有可能陷入劣势。其次则是过往的一年当中,他始终没有联系过厉冰雪,心里难免有些愧疚。 以前还能用相距遥远的借口,如今同处宁陵城内,他好歹算半个地主,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厉冰雪却没有追究这些问题,片刻后主动说道:“能不能讲讲你在宝台山里的经历?” 她的嗓音清脆动听,眸光清丽而又坦然。 令人无法生出拒绝的念头。 257玲珑 第259章257【玲珑】 宝台山? 陆沉仿佛回到来安城的陆宅,对面坐着的女子变成王初珑,因为她问过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无论王初珑还是厉冰雪,她们本身都是各有所长极其优秀的女子,还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作为支撑,在如今这个时代完全算得上天之娇女。 和她们相比,林溪自身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差,但说到底她只是绿林大豪的女儿,和翟林王氏或者靖州大都督这样的身份相比,至少在大部分世人看来逊色不少。 然而她们在提起林溪的时候并无半点轻视之意,反而格外在意林溪和陆沉的故事,可见这些秀外慧中的女子心里很清楚,将来陆沉身边那个位置非林溪莫属。 具体而言,王初珑和厉冰雪又有一些不同。 因为翟林王氏有求于人,兼之王初珑是主动南下来到陆沉身边,因此她在谈论林溪的时候天然有些气短,言语之间隐晦表达过她无意和林溪相争,只是希望将来可以和谐相处。 厉冰雪却没有太多的顾虑,正如当初在白马渡所言,她中意陆沉不代表要做痴男怨女,无非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故而她现在可以十分坦然地开口询问,明显是好奇的心理占据上风。 “这件事说来话长。” 理清楚其中的细节之后,陆沉温和地说道。 厉冰雪起身帮他添茶,眨眨眼道:“今日无事,你可以慢慢讲。” 虽然如此,陆沉不可能从头到尾事无巨细,他只将自己去宝台山的缘由和过程简略说了一遍,最后将他和林溪定亲的事情一带而过。 “真好。” 厉冰雪听完之后,轻声说出两个字,然后仿佛是在解释亦或强调,加重语气说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 陆沉大抵明白她此刻复杂的心情,但他不是那种擅长花言巧语的公子哥儿,也不想在心思通透的厉冰雪面前虚情假意,便只能淡淡一笑道:“多谢。” 厉冰雪又问道:“你们打算何时成婚?” 陆沉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略显尴尬地说道:“原本是打算北伐之战结束,我军收复东阳路,然后让师姐光明正大地嫁到淮州,只是这其中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现在可能要重新计划。” “呃?” 厉冰雪微微一怔。 以她对陆沉的了解,他绝非那种外物可以动摇心志的软弱性情,除非是战事进展不顺囿于客观条件。 如今淮州军连战连胜,昨天更是歼灭了景军主力,接下来可谓一片坦途,收复东阳路指日可待。 等完成北伐战役第三阶段的目标后,还有什么人可以阻碍陆沉和林溪的婚事? 凭借陆沉在北伐之战中的功劳、萧望之对他的器重以及天子对他的赏识,厉冰雪不知道谁能在淮州地界破坏陆沉的终身大事。 一念及此,她不解地问道:“莫非是林姑娘那边有所干碍?” 陆沉摇头道:“是我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后,厉冰雪狐疑地打量着他,缓缓道:“陆沉,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移情别恋另有新欢?若真是这样的话,就算林姑娘不想追究,我肯定会替她找你的麻烦。” “当然不是。” 陆沉连忙否认,他对厉冰雪自然无比信任,因此没有刻意隐瞒,解释道:“我从宝台山返回的时候,翟林王氏派人找到萧大都督,坦言希望成为咱们边军的内应。如果天子和萧大都督愿意接纳王家,他们便会给边军提供大量情报,以及一些力所能及的协助。” “这是好事呀。” 厉冰雪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她对边境局势的了解并不弱于陆沉,也知道翟林王氏如今在北燕境内的影响力。 望着陆沉脸上的古怪神情,她脑海中猛然闪过一道亮光,惊讶道:“难道王家想和你们陆家联姻?” 陆沉点头道:“是。王家家主王安现为伪燕宰相,他想将亲侄女王初珑嫁给我。我当然知道这件事的益处,但也不想被王安轻易拿捏,便让他们先拿出诚意,协助淮州边军收复东阳路,到那个时候再谈论联姻之事。没想到那位王姑娘主动南下,如今便住在我家位于来安城内的宅子里。” 厉冰雪不禁哑然失笑。 陆沉问道:“厉姑娘何故发笑?” 厉冰雪悠悠道:“说实话,这位王姑娘很聪明,不愧是翟林王氏这等门阀世家教导出来的名门嫡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她的决定堪称最正确的做法。虽说你拿捏王家乃是正道,可他们也担心你事后翻脸不认人,没有什么比生米煮成熟饭更合适。”
“生米煮成熟饭……” 陆沉回味着这句话,终于弄清楚自从王初珑抵达来安之后、他心里一直若有若无却又无法辨明的疑惑。 厉冰雪继续说道:“王家嫡女住进你们陆家的宅子,虽然你没有给她任何名分上的保证,可是对于一个大家闺秀来说那便是清名不复,你将来若是不娶她,她哪里还有嫁人的机会?问题在于,你是这种人么?你能眼睁睁看着她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陆沉怔住。 厉冰雪感慨道:“你做不到,所以你一定会娶她,那么你给不给她名分又有什么关系?我没有见过这位王姑娘,但我可以断定她对你的性情极其熟悉,知道你这位军中新贵温厚纯良,绝非那种薄情寡义的男子,所以她才敢下定这样的决心。” 陆沉脑海中浮现王骏的名字,以及在旬阳城相识之初,他曾提及王初珑研究过广陵之战。换句话说,在陆沉根本没有听过王初珑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已经逐渐熟悉他的生平。 想到这儿,他不禁轻叹道:“原来你们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认清自己本就是最难的事情,所谓当局者迷而已。” 厉冰雪莞尔一笑,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姑娘南下之后肯定处处谨慎,而且对你关怀备至,却从未提过联姻和名分?” 陆沉点头承认。 厉冰雪道:“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其实陆沉现在有点弄不明白她的心态,依照以前对厉冰雪的了解,她素来直来直去不喜拐弯抹角,尤其讨厌那种心思深沉的人。 可是从她对王初珑的态度来看,她似乎一点都不介怀王初珑的做法,相反言语之间满是赞许。 听到陆沉的疑问,厉冰雪坦然道:“我很欣赏王初珑的勇气和果敢,也能理解她的艰难和不易。虽然她出身名门家世显赫,可是你以为她有选择的权利么?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公主迫于天家的需要嫁给恶人,遇人不淑凄苦一生。就算不嫁给你,王初珑的命运也无非是满足家族联姻的需要,天知道她会和一个怎样的人相伴余生。” 她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再者,她知书达礼温柔体贴,对你又百般顺从,你难道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这个自然没有。” 陆沉摇摇头,感叹道:“我只是在考虑要如何妥善地解决这件事。” “真笨。” 厉冰雪白了他一眼,然后神色轻松地说道:“这件事有何难?以你如今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加上你在北伐战役中立下的功劳,求一道指婚的圣旨还不是轻而易举?我知道你不想亏欠林姑娘,那么就让天子在圣旨中指明林姑娘的地位,然后让王姑娘以平妻的名义嫁给你,这样不就是两全其美?” 陆沉豁然开朗,笑道:“多谢厉姑娘指点,令我茅塞顿开。” 厉冰雪却道:“你先别急着谢我,如果你要这样做,那么你和林姑娘的婚事得推迟一段时间。你想想,现在翟林王氏还在伪燕境内,总不可能堂而皇之将本宗嫡女嫁给你。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得努力早日收复旧都,或者想办法让翟林王氏南迁到淮州境内。” 陆沉对此事早有计较,首先他会征求林溪的同意,实在不行可以让王初珑以王绍之女的身份出嫁。 他收敛心神,凝望着厉冰雪的双眼,神情复杂地说道:“其实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你肯在这些事上帮我出谋划策。” “陆沉,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厉冰雪略显无奈,倒也没有生气,缓缓道:“你是想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理清,我居然有心思帮你多娶一位夫人,这似乎也太大度了些。问题的关键在于,天子不可能为你我指婚,他无法接受你的影响力横跨两大都督府,而我的父亲也不可能同意我给你做妾室,那你愿意为了我放弃林、王二位吗?” 不待陆沉回答,厉冰雪直白地说道:“如果你真愿意这样做,我反倒会离你而去,因为我不能嫁给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 陆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她的叙述。 厉冰雪坦然迎着他的注视,轻声道:“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人生,或许对于你我而言,最好的相处方式便是不论将来,只谈当下。” 这应该是她这一年来所思所想最后得出的答案。 最后那句话更是将她晶莹剔透的心摆在陆沉面前,因此他温言颔首道:“好。” 258背后的刀光 九锡广陵春雨258【背后的刀光】通过这一场诚恳直接的交心,陆沉和厉冰雪的相处更加自然。 其实对于这对年轻男女而言,情情爱爱的话题不算最重要,他们之间有很多可以畅谈的话题,比如对下一阶段战事的看法,亦或是各自练兵的心得,乃至于对天下大势的分析和判断。 换而言之,他们是真正站在浪潮之上的弄潮儿,眼界也远远高于同龄人。 厉冰雪家学渊源,对于统御骑兵和战场临机决断有着高深的造诣,陆沉虽是半路出家,但在大局观和战略谋划上天分出众,两人本就可以进行互补,至少在这个领域堪称天作之合。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沉观摩和学习飞羽营的日常操练,厉冰雪也向他请教雷泽之战的细节复盘,可谓各有所得,相处时欢声笑语不断。 元月初五,在都督府各级属官的不懈努力下,雷泽之战的善后工作大抵完成,陆沉和厉冰雪接到萧望之的将令,赶来都督府临时驻地参与军议。 两人联袂走进大堂,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便笑道:“陆兄弟,再过一段时间我恐怕得改口称你一声伯爷了。” 齐朝勋爵制度,最低等是开国县男,也就是陆沉如今的山阳县男之爵,再往上依次是开国子爵、开国伯爵、开国侯爵、开国郡公、开国公、郡王和亲王。 陆沉作为北伐战役具体方略的策划者,同时又在战场上屡建功勋,哪怕战事就此停滞不前,他获封伯爵都是绰绰有余。 宋世飞这句话自然是调侃,堂内其他大将也都笑而不语,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陆沉微笑道:“宋大哥这话说错了,不论朝廷有何封赏,在诸位兄长面前我一直都是陆老弟。” 众人皆笑,宋世飞摸摸脑门道:“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他们虽然是战场上勇往直前的悍将,脑子却也不笨,当然知道一旦陆沉飞黄腾达,该讲的规矩还是得遵从,但至少他这番表态让众人心里颇为熨帖。 没人喜欢那种一朝得势便飞扬跋扈的人。 厉冰雪心中略有些感慨,陆沉在淮州军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这当然是他依靠自身努力得到的回报,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萧望之的确是将他当成后继之人来培养。 两人向帅位上的萧望之行礼,然后挨着落座。 对于方才的小插曲,萧望之并未在意。 雷泽之战赢得很不容易,最终取得数十年未曾有过的大捷,这是堂内众将和每一位将士拿命换来的胜利,因此只要没有违反军纪,萧望之允许下面的人稍稍放松一些。 他的目光扫过陆沉和厉冰雪,轻咳一声道:“诸位,景军主力被歼,接下来他们不会再将河洛城里剩下的兵力派出来,意味着对方会全面转入被动防守。对于我军来说,这是不容错过的关键时期,能否收复东阳路的领土在此一举。” 谈及正事,众将尽皆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萧望之继续说道:“在雷泽之战以前,我军已经肃清谷熟城东边区域。此战过后,宁陵至北边高园一线皆为坦途,现在我宣布北伐战役第三阶段的先期安排。宋世飞,你部负责镇守平利城和宁陵城,暂不参与后续战事。” 宋世飞虽然求战之意极为热切,却也知道自己和飞云军的功劳很多,光是打通盘龙关到平利城一线的通道便是大功一件,而且后续在雷泽大捷中的表现也很突出,便恭敬地说道:“末将谨遵大都督之令!” 平利和宁陵两地位于东阳路的西南部,既可阻挡燕国沫阳路方向的敌人,也能拦阻河洛城派来的援兵。虽然这两个方向未必会有燕国援兵,但是难保敌人会继续做出错误的决策,飞云军或许还能捞到一些战功。 萧望之又看向康延孝说道:“伱率泰兴军返回,与坪山军交换,由你部镇守通山、青田和涌泉关,务必要保护好我军的后勤辎重线。” 康延孝朗声道:“遵令!” 萧望之微微颔首,继续说道:“镇北、来安两军继续休整,待坪山军抵达之后,你们便启程北上与广陵军汇合。北伐战役的第三阶段便是收复东阳路全境,以东阳路作为淮州的北部屏障。将来无论是西出兵锋直指河洛,还是应对燕景军队的反攻,东阳路都是重中之重。尔等要牢记一点,我军代表大齐朝廷,军纪严明是最基础的要求。” “末将领命!” 众人齐声响应。 萧望之便看向陆沉说道:“你有没有要补充的地方?” 陆沉点了点头,沉稳地说道:“各位将军,我想顺着大都督的话说几句。在先前的战事中,燕军连战连败溃不成军,除了他们自身实力欠缺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们无法得到北地百姓的支持,在很多时候存在情报难以收集的问题。我军一路北伐,战场上的胜利只能算成功了一半,如果我军不能做到秋毫无犯赢得民心,将来也会重蹈燕军覆辙。” 众将纷纷颔首。 陆沉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我军想要在东阳路扎根,必须要善待北地百姓,对于那些盘剥穷人的贪官污吏和乡绅权贵,该杀的时候绝对不能手软。如今景朝的精力被赵国牵扯,短时间内无暇南顾,这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军要将东阳路改造成为第二个淮州,战争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希望各位将军可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厉冰雪侧头望着身边侃侃而谈的年轻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陆沉的话便是我的意见,锐士营依然具有监察军法之权,不论下面的将士还是你们自己,倘若触犯军纪落到他手里,届时不要来找我求情。” 萧望之着重强调这一点,然后看向厉冰雪说道:“厉都尉,我已经和令尊说过,飞羽营暂时留在此处,协助我军收复东阳路。” 厉冰雪颔首道:“请萧大都督放心,但有差遣,末将与飞羽营必定全力以赴。” 萧望之神色温和地道:“甚好。” 他环视众将说道:“先前战事的请功奏章,我已经派人送往京城。另外,各军将士的奖赏和抚恤,都督府这几日会相继发放下去,你们不要从中捞一笔,否则……” 裴邃便笑道:“大都督,哪里会有那种蠢人。” 萧望之点了点头,道:“今日便这样吧,你们自去做事,陆沉和厉冰雪暂且留下。” 众将起身告退,议事厅内很快便安静下来。 厉冰雪转头望着陆沉,眼中有问询之意,陆沉则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萧望之有什么安排。 “将你们留下来也无甚大事,主要是聊聊接下来的战事。” 萧望之才刚刚开口,忽然有一名亲兵走进禀道:“大都督,织经司苏检校求见。” 厅内三人神色各异,萧望之颔首道:“请他进来。” 片刻过后,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迈步而入,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看向萧望之,反而落在陆沉身上。 见礼过后,萧望之问道:“苏检校此来所为何事?” 苏云青给陆沉的印象历来是沉稳果决,然而今天他却表现得迟疑不决,犹豫道:“大都督,下官方才收到泰兴衙门一封密报,内容和陆都尉有关,因此不敢耽搁,连忙过来禀报。” 萧望之一怔。 陆沉不解地道:“泰兴衙门?与我有关?苏大人能否说得详细一些?” 苏云青早已知晓雷泽大捷的细节,很清楚陆沉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只要朝廷收到萧望之的奏报,这个年轻人必然会因为天子的赏识加官进爵。 在这个当口上,他忽然得知南边的异动,不由得大感头痛,因为这件事恐怕会触及到陆沉的逆鳞。 一念及此,他硬着头皮说道:“是这样的,陆都尉的父亲前段时间在泰兴府打理商号,不知为何被刺史大人请到刺史府,一直没有出来,具体因为何事也不得而知。织经司泰兴衙门的察事知道陆都尉的干办身份,因此亲自去刺史府询问,并且在姚刺史的安排下见到了陆都尉的父亲,确认他只是接受一些简单的问话,没有遭到任何苛待。” 陆沉的右手不知不觉握紧了茶盏,沉声道:“苏检校,后来呢?” 苏云青心中微微一紧,短短两年时间,这个年轻人竟然能给他巨大的压迫感,便快速说道:“姚刺史亲口说只是就一些小事找令尊商议,但是泰兴察事后来得知,织经司提点季大人带人来到泰兴,并且直接进了刺史府。他担心这件事和令尊有关,便让人飞鸽传书于我。” 陆沉霍然起身,眼中已是一片冰寒之色。 “冷静。” 萧望之的声音传入耳中。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中年男人面容刚毅,缓缓道:“姚崇不会胡来,他也不敢胡来,织经司的人同样不敢率性而为,这里是淮州而非京城。我知道你放不下心,既然如此你便回去一趟,我让黄显峰随行。” “多谢大都督关照。” 陆沉一礼,然后对苏云青说道:“还请苏检校告知我全部的细节。” 苏云青点头应下。 陆沉看向厉冰雪,她毫不迟疑地说道:“我陪你走一趟,飞羽营这边有副将统率,一切听从大都督的安排,不会出现什么纰漏。” “好,多谢。” 陆沉微微颔首,两人目光交错,一切尽在不言中。 临行之前,萧望之又对陆沉叮嘱道:“不论出了什么事,要相信你父亲自己的决断。当然,若是有人想在背后搞风搞雨,你记住淮州都督府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陆沉凝望着中年男人的双眼,躬身郑重一礼。 苏云青品味着这句话里的杀伐之气,神情愈发凝重。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疑问,织经司提点怎会找陆通的麻烦? 天子和提举大人莫非不知情? 京城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其实在收到泰兴衙门的急报时,苏云青就意识到这里面有很多蹊跷,说不定会酿成一场恐怖的风暴。 如今他只希望季锡明那厮不要胡作非为,哪怕陆通在淮州刺史府只是掉了一根毫毛,身边这个杀气腾腾的年轻人都有可能闹个天翻地覆。 跟着陆沉和厉冰雪走出临时都督府,苏云青不由得暗暗一叹。 晚上还有。 259螟蛉之子 九锡广陵春雨259【螟蛉之子】将时间稍稍往前推一些,在陆沉为了雷泽之战呕心沥血的时候,陆通同样不得清闲。 父子二人在来安城的那次密谈决定了陆家的发展方向,在维持商号规模的同时要抓紧时间培养更多的心腹。 无论各种技艺精湛的匠人还是具备行伍才能的年轻人,在这个时代都属于不可多得的人才,即便是陆通也没办法凭空变出来。 他只能不辞辛劳奔走于淮州各地,一方面亲自考察那些符合标准的潜在人选,另一方面则是在年末时顺路验收各地商号的进项。 元月初二,陆通来到泰兴府。 淮州六府,泰兴府作为淮州刺史的驻地,论发达程度仅次于作为南北两岸中枢之地的广陵府,陆家在泰兴府城以及下面的县城有二十余家铺面。 当天下午,陆通才刚刚视察完府城的第一家铺面,便被刺史府的长史非常礼貌地请了过去。 刺史府位于北城,乃是一座坐北朝南六径五堂规制标准的大气官衙,以门前广场、府门、仪门、正厅、议事厅、后堂为中轴线,东西两边有二十余座殿堂楼宇。 及至议事厅门外,长史驻足转身,对陆通说道:“陆员外,刺史大人便在厅内,请。” 此员外非彼员外,并非是指员外郎之类的官职,最开始特指有功名但是赋闲在家的人,后来渐渐扩大为对乡绅士族的敬称。 论理,刺史府长史自然不需要如此尊敬,但他显然知道面前这位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根脚极硬。 “有劳大人相引。” 陆通拱手一礼,然后面色淡然地走进议事厅。 “草民陆通,拜见方伯大人。” 陆通不慌不忙地朝着厅内那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人行礼。 方伯乃是刺史之类一地长官的尊称,但是这两个字出自一个商贾口中,多少带着几分让人忍俊不禁的意味。 中年男人却没有露出轻蔑之意,他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笑容温厚令人如沐春风,正是淮州刺史姚崇。 “陆贤弟不必多礼,你我又非初见,何须这般郑重。来,请坐。” 姚崇语调温和,这番话倒也不是刻意作态。 陆家商号的实力在淮州境内算得上名列前茅,无论是去年燕军南侵还是今年淮州军北伐,官府都有借助陆家商号平抑物价筹措粮草,两人先前已经见过不少次,自然不是点头之交。 陆通谦逊地说道:“承蒙方伯不嫌弃,草民却不敢不知礼。” 姚崇笑了笑,他身为掌管一州民生大权的封疆大吏,怎会忽略治下如陆通这等富商的底细,虽说还不算了如指掌,却也知道陆通和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关系颇为亲近。 两人相继落座,仆人奉上香茗,旋即悄然无声地退下。 “北伐之战进展顺利,令郎再建功勋,助萧大都督连取数城,可见陆贤弟教子有方,为大齐培养出这样一位年少有为的年轻俊杰。我听说之后不禁拊掌而呼,破例饮了两杯水酒。” 姚崇面带微笑地打开话匣子,言语之中满是对陆沉的赞赏。 如果这番话出自一个普通的场景,陆通定然会心生喜悦,然而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在视察自家商号的铺面时,被突然冒出来的刺史府长史看似客气实则不容置疑地请过来,途中也不说明这位刺史大人究竟有何要事,走进这座议事厅后姚崇亦是避而不谈,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其中必有古怪,更遑论揣摩人心大半辈子的陆通。 只不过相较于陆沉的年轻气盛,陆通显然更加沉得住气,当即笑道:“方伯大人谬赞。陆沉虽然小有成就,全因萧大都督的赏识和教导,以及军中各位将军的提点和爱护。其实他自身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当下最需要沉下心提升自己。” 姚崇感慨道:“你太谦虚了。军中年轻人不知凡几,又有几位能像陆沉那样出类拔萃?且不说旁人,萧大都督的次子家学渊源少年从军,如今还只是广陵军的副指挥使,而陆沉在此战过后必然可以独领一军。放眼大齐数十万边军,能够在弱冠之年做到这一步的年轻人可谓独他一人。” 陆通心中悄然一动。 所谓听话听音,姚崇这连番称赞肯定藏着几分深意。 当父夸子乃是人之常情,可是以姚崇的身份和地位,没有任何必要刻意吹捧陆通的教子有方。若是他想拉近距离折节下交,几句夸赞便也足够,何须像现在这样浓墨重彩连篇累牍。
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州富商,而是朝堂之上宰相一级的大人物。 “方伯大人拳拳爱护之意,草民代犬子谢过,只是他委实当不起这般赞誉。” 陆通面色沉稳地一言带过。 姚崇淡淡一笑,眼见火候未至,便岔开话题道:“今日请贤弟过来,一是有段时间未曾见面,刚好得知你到了泰兴府。二是陆家商号先前出力甚多,我要代表淮州刺史府向伱当面致谢。” 陆通不急不缓地说道:“大人言重了,为北伐出力乃是陆家应尽的职责,岂能居功?其实草民本有拜望大人之意,想到最近是北伐的关键时期,大人肯定公务繁忙,因此不敢上门叨扰。” “这话却是见外了,往后你若有空闲可多来泰兴走走。” 姚崇今天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旋即继续先前的话题:“至于这第三个原因,是我前段时间偶然听闻,陆贤弟原先有过从军的经历?” 陆通神色不变,心中却哂笑一声,淡然颔首道:“不瞒方伯大人,草民年轻时确实有过一段行伍经历。惭愧啊,草民不通武艺且不谙军事,没多久便被主官从军中赶了出来,最后不得不接手家中基业操持商贾之道。” “此事是福非祸。” 姚崇神色温和,继而道:“倘若陆贤弟没有离开行伍,又怎会有今天家资丰厚而且忠耿为国的陆氏义商?再者,陆贤弟自身虽不在军中,却也培养出陆沉这孩子,如今他在军中屡立功勋,未尝不能佐证你的能力,足以说明当初让你退出军中的主将无识人之能。” 陆通没有接过这个话头,只是恭敬地微笑着。 姚崇状若无意地问道:“话说回来,不知陆贤弟当初是在军中何处任职?” 当他问出这句话后,陆通心里便豁然开朗。 他故意皱眉思索片刻,然后惭愧地说道:“年岁久远,故而一时想不起来,还望大人见谅。草民于元康元年三月从军,元康二年春天便被清退,还记得当时是灵州长山军,驻地在如今伪燕的渭南路境内。长山军的建制早已取消,当年那位将草民清退的将官名叫韩柏春,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说过?” “未曾听说。” 姚崇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烦闷。 按理来说,陆通的从军经历肯定会有存档,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当初元嘉之变过后,李端在永嘉城匆忙登基,北边一部分门阀权贵仓皇南渡,谁还理会河洛城里各部衙的卷宗文档? 一二十年过去,上哪里去找当初的记载? 虽说当年的人还没有死完,真想追查陆通的履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但最多也就是确认一个大概。 如果按照左相的吩咐,要将陆通和当年那位杨大帅联系起来,至少从眼下掌握的信息来看,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 姚崇从陆通的反应判断,他的讲述应该没有作假,然而灵州长山军在元嘉之变之前便已裁撤,那个韩柏春更是早就死在了战场上,谁能知道他为何要将陆通清退?谁又能断定这是出于杨光远的授意? 在这个信息极其阻塞的时代,要倒查一桩二十年前的军中旧事,姚崇自问没有这个能力。 谈话至今,虽然姚崇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陆通却已大致猜出对方的真实想法,便不动声色地问道:“方伯大人,莫非是草民那段过往有何不妥之处?” 他的眼神微露锋芒。 姚崇自然能感受到这个中年男人神态的变化,其实若以陆通明面上的身份,哪怕陆家商号再怎么富有,也不会被一州刺史放在眼里。 然而即便抛开陆通和萧望之的关系不论,光是陆沉在军中的地位以及天子对他的赏识,任何官员都不敢对陆通这一介商贾报以恶劣的态度。 沉默片刻过后,姚崇终于揭开第一层迷雾,直视着陆通的双眼说道:“陆贤弟或许不知,近来京中出现一种离奇的传言,和你以及陆沉有关。左相对此颇为关注,故而命我私下相询,避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陆通便问道:“竟然能惊动左相,却不知是何传言?” 姚崇轻叹一声,一字字道:“传言耸人听闻,说陆沉并非陆贤弟的亲生儿子,而是当年罪臣杨光远的遗腹子,由你代为抚养长大。”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紧紧盯着陆通的面庞,想要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到蛛丝马迹。 260如此可笑(为盟主丨三人禾丨加更) <\/b>“荒谬!” 出乎姚崇的意料,陆通并未着急忙慌地辩驳,反而眼中泛起怒色,毫不迟疑地吐出两个字,随即歉然地看着姚崇道:“大人勿怪,草民骤然听到如此荒唐的传言,一时难以克制,还请大人见谅。” 他的愤怒理所应当,但姚崇关注的重点在另外一件事上。 方才他特意在“罪臣”二字加重语气,其实就是想看一看陆通的反应。 如果传言为真,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那么陆通肯定是杨光远最信任的人,否则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他。 在这个前提下,姚崇直指杨光远是罪臣,陆通肯定会有情绪上的变化。然而令姚崇失望的是,陆通仿佛压根没有听见“罪臣”二字,心里只有旁人谣传陆沉非他亲生子的愤怒。 至于杨光远是罪臣的论断并非姚崇自作主张,实际上直到眼下为止,大齐朝堂上依旧是如此评牛 究其原因,杨光远被下狱处死是先帝的旨意,但又不止是先帝一饶意愿,这里面牵扯到很多人。如果要为杨光远翻案,不止先帝会被史家记上一笔,现如今永嘉城里朝堂内外都有一批人必须得付出代价。 另外一点,李肚基为帝的法统在于他是先帝的第七子,齐朝在偏安一隅之后依然可以维持朝廷的统治,很大程度上源于先帝当年“宁死不降”,在面临景朝大军攻入河洛城时没有苟且偷生,选择和太子等人一起在宫中自焚。 如果李端想要为杨光远平反,至少在眼下时机和条件都不成熟,极有可能动摇到他在朝堂上的根基,以及江南百姓对于朝廷的认可。 这就是青峡之战结束后,陆通向陆沉讲述往事时,心情无比复杂的原因。 虽然他用一场筹划四年的大火烧死了先帝和太子,为含冤赴死的杨光远复仇成功,却也给了那个昏庸皇帝一个很不错的名声。 可如果他不那样做,先帝若是逃到江南,不定还会继续祸害百姓。 最终陆通选择了快意恩仇,现在来看很难断定是好是坏。 姚崇自然不知道这些隐秘,呈现在他眼中的依旧是陆通那张既愤怒又无奈的面庞,当即喟叹道:“我也觉得这个传言匪夷所思,只是陆贤弟应该知道,朝堂之上最忌讳这种牵扯到当年旧事的谣言。” 陆通双眉微挑,悠然道:“所以方伯大人准备将草民下狱审问?” 姚崇一怔,旋即摇头道:“陆贤弟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不辨是非的糊涂官儿,更何况你和萧大都督关系亲近,哪怕看在萧大都督的面上,莫我这个淮州刺史,就算是朝中宰执也不会对你使用那种手段。” 陆通缓缓道:“方伯大人,草民斗胆提醒你一句,如今正是北伐战役的关键时期,犬子虽然不才,却也是北伐军的一员。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卑鄙无耻的谣言,显然是想让犬子方寸大乱,甚至是含冤受辱,继而动摇边军士气。还望大人明鉴,陆沉是清清白白的陆家血脉,和其他任何人没有丁点关联。” “陆贤弟且消消气,我自然对此深信不疑。” 姚崇面露艰难之色,叹道:“只是这传言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已经在京中传扬开来。左相对此颇为关注,他老人家希望我们可以厘清事实,尽早消弭传言的影响。” 陆通微微眯眼道:“所以大人还是要将草民下狱?” 姚崇摆摆手,温和地道:“断无此,只是想请陆贤弟在府衙中暂住数日,等织经司提点季大人询问一些细节,此事便可完结。贤弟放心,伱在这里不会受到半分苛待,我已经命人在后堂收拾出一套院落,保证你能住得舒心。” 陆通定定地看着这位封疆大吏。 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只是一介商贾,眼神也谈不上何等锐利,姚崇却隐隐觉得心中发寒。 当他想再几句找补之时,陆通面色平静地起身,淡然道:“那便叨扰大人了。” 此时此刻,姚崇终于理清楚问题所在,这个中年男人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镇定,除了在听到传言内容时的那几分怒色,其他时候压根没有任何波澜。 纵然他和萧望之关系亲近,纵然他养了一个极有出息的好儿子,可他如何能做到这般底气十足? 姚崇宦海沉浮数十年,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中年商贾的底气从何而来。 一直在门外静候的刺史府长史走了进来,陆通将要离开之前,忽地对姚崇道:“方伯大人,有些话本不该草民来,但是又不吐不快。” 姚崇心中一动,起身道:“但无妨。” 陆通淡淡道:“方伯履任淮州四年有余,这四年来草民一直觉得您是一位好官,清正廉明,公私分明,且为黎民苍生着想。故此,但凡大人有所要求,草民和陆家商号一直尽心竭力,不是为了攀附上一位封疆大吏,而是出于良心二字。今日所见所闻,草民心中略有些失望,只盼大人记得您是子亲授的淮州刺史,而非左相门下区区一介行走。”
姚崇眉头皱起,望着转身而去的陆通,并未暴跳如雷,也没有理会长史征询的目光,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回原位,久久未曾出声。 次日午后,陆通在暂住的院落见到了来自京城的织经司提点季锡明。 其人年约四旬,身材中等,眼神阴鸷,虽然竭力想扮出一副平易近饶姿态,陆通却能一眼看出他身上带着的酷吏气息。 织经司内部的高层架构并不复杂,提举秦正执掌大权,两位提点各司其职,但是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和秦正不是一路人。 对于子而言,这是很正常的御下手段,并非是他不信任秦正,而是织经司这种衙门绝对不能变成一言堂,否则将来必有隐患。 故此秦正虽然对两位提点有管辖之权,却不能完全控制他们的一举一动,相反两位提点具有监督他的职责。 季锡明此行便没有请示秦正,但也谈不上自作主张,因为流言在京中已经传开,而陆沉身为织经司的干办,他自然有权力前来查明事实真相。 “陆通,本官想请你解释几件事。” 季锡明开门见山,语调颇为冷硬。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淡然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季锡明便问道:“第一件,先帝朝元康七年,也就是十八年前,朝廷决意剿灭宝台山中的绿林匪患七星帮,大军齐出将那些人逼入深山,然而最终功亏一篑。根据事后织经司的探查,是有人暗中向那群匪患资助粮食,帮助他们在山中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从种种线索分析,此事和陆家商号有所关联,你承不承认?” “大人笑了,陆家商号哪有那等本事。既然大军已经封锁宝台山,我们有什么能力运送粮草入山?” “既然如此,七星帮之主林颉为何要让他的女儿不远千里赶到淮州广陵,代替他传授陆沉武艺?” “从建武七年到建武十二年,朝廷并不禁止我等商户行商北地,故此陆家和七星帮有所往来,这好像没有触犯朝廷法度。七星帮和伪燕朝廷抗争多年,如今更是成为淮州边军的助力。季大人若是认为此事不妥,不妨去边疆前线问问萧大都督。” 陆通面带微笑,从容应对。 季锡明阴冷一笑,幽幽道:“你放心,本官会去问问萧大都督。其实这件事并不难查,只是费些精力罢了,毕竟建武七年之前,七星帮和你们陆家肯定也有往来。陆通,本官之所以认定你和林颉早已相识,是因为当年只有你才能帮助七星帮渡过难关。” 陆通反问道:“为何?” 季锡明缓缓道:“因为你是罪臣杨光远的心腹,虽此人已经伏法,但是谁都不能否认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尤其是宝台山就在泾河防线的东南边,当初围剿七星帮的军队主将有不少人是杨光远的旧部。在这种前提下,你依靠那些军中故旧的门路,悄悄将粮食送进山里又有何难?” 陆通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点头道:“大饶臆测十分精彩,只是不知我何时变成杨光远的心腹?还请大人将证据拿出来,让我见识一番。”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季锡明眼神锐利,继而道:“你身为大齐子民,竟然暗中收留钦犯之子,你可知道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本官奉劝你一句,尽快将当年事交代清楚,以免平白受些苦楚,最终还是要沦为阶下囚。” 陆通抬手揉了揉眉心,平静地望着桌对面的织经司高官,至于季锡明身后那两名气势剽悍的扈从,压根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屋内气氛极其沉闷,陆通忽地一笑道:“大人怎么还不下令?” 季锡明冷声道:“你想什么?” 陆通道:“下令对我用刑,否则大人怎么能得到你想要的口供?大人在织经司身居高位,总不至于连屈打成招这一手都不会吧?” 季锡明打量着这个神态从容的中年商贾,狞笑道:“你以为本官不敢?” “大人可真会笑。” 陆通偏头望着他,直截帘地道:“你当然不敢。你若是有这个胆气,又怎会不敢向秦提举请示?又怎会不敢去向陛下讨一封旨意?又怎会不敢带我去织经司泰兴衙门?你以为带着这几个家伙坐在我面前,三言两语就能吓得我痛哭流涕。季大人,你幼稚得就像陆平。” “喔,忘记告诉大人,陆平是我府中管家陆伍的幼子,今年三岁零七个月。” 为本书002号盟主丨三人禾丨补更完成。今日4更,还欠27更~ <\/b> 261不过尔尔 九锡广陵春雨261【不过尔尔】“放肆!” 季锡明身后的年轻人脸色涨红,左边那人踏前一步寒声怒斥,眼中杀气盈盈。 陆通的讽刺太过直白,没有给季锡明留下丝毫情面。 织经司提点品阶为从三品,因为这个衙门的特殊性,即便是在一二品大员很常见的京城也无人敢轻视,更遑论江北淮州之地。 这些年轻人常年跟在季锡明身边,所到之处莫不受人敬仰,没想到眼前一个白身商贾竟然如此不恭,难怪他们会如此愤怒。 陆通的双眼压根没有抬起,依旧微带讥讽地望着对面的织经司高官。 “退下。” 季锡明淡淡吐出两个字,身后的年轻人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杯盏饮了一口茶,继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以为本官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来淮州找你?虽然你以及陆家商号这些年行事很低调,一直只在淮州境内扩张,但是伱别忘了,淮州仍然是大齐治下。你能安然无恙地敛财,并非是旁人拿你没办法,而是没到收拾你的时候。” “哦?” 陆通不急不缓地说道:“那我倒要听听,陆家在织经司的卷宗里有多少触犯朝廷法度的记录。” 季锡明望着他从容镇定的模样,冷笑道:“有没有触犯朝廷法度可不是由你说了算。” 这句话便有了几分阴森森的意味,很符合织经司这种特殊衙门在世人眼中的固有印象。 “方才本官说你是杨光远的心腹,你让本官拿出证据,本官手里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这世上很多事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关键在于上面的人会怎样看。” 季锡明缓缓起身,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盯着陆通,继续说道:“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假如你和杨光远没有关系,你区区一介商贾身份,凭什么可以和萧大都督建立那般亲密的关系?本官虽然查不到你当年的底细,却知道萧大都督是杨光远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当年萧大都督被杨光远赶到淮州任镇北军都指挥使,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陆通悠然道:“季大人既然查得这么仔细,难道没有查到这是因为陆沉在广陵之战当中表现出色,因此被萧大都督赏识,然后我才和萧大都督渐渐亲近起来?” 季锡明目光阴鸷,幽幽道:“你以为旁人都是傻子?以陆沉在广陵之战当中的表现,充其量只能算作令人眼前一亮,但他随即就被萧大都督征辟入都督府,并且让他负责策划去年的反攻之战和江北之战。甚至不止于此,萧大都督还让陆沉在淮州都督府的军议中宣讲谋略。” 陆通默然不语。 季锡明在房中缓缓踱步,似笑非笑地说道:“萧大都督何等人物,就因为陆沉在广陵城来了一场夜袭、协助段作章击败敌军,然后便让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主导一场关系到边境安危的大战?本官知道,萧大都督肯定会手把手地教导陆沉,会修正他拟定的方略,但这又引出一个问题。” 他停下脚步,冷眼看着陆通,继续说道:“陆沉是什么身份来历?区区商贾之子,纵然在军事上有些天赋,就能让萧大都督视其为亲生儿子一般,不惜用自己的心血来给他铺路,用江北大捷这个档次的胜利给他做进身之阶。” 陆通面不改色,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季锡明再度来到桌边,双手按在桌沿上,微微俯身盯着陆通,寒声道:“关于去年反攻之战和江北之战的细节,本官在离开京城前拜访过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他去年奉命驰援淮州,经历了全程战事,将当时的细节全部告知本官。按照他的讲述,萧大都督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前程和官位来给陆沉做铺垫,即便是亲生儿子也很难做到这个地步!” 陆通淡然道:“季大人久居京城,不知边军崇尚刚直爽利之风。萧大都督既然看重陆沉,自然会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天分,这种事平淡无奇,也值得你特意拿出来说项?” 季锡明讥讽道:“是吗?据本官所知,萧大都督有两个儿子,长子如今在太平州那等贫苦之地当差,次子直到如今还只是广陵军副指挥使。他对待陆沉甚至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用心,难道萧林和萧闳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逼得他只能培养你的儿子?陆通,你这些说辞拿到朝堂之上能哄骗谁?”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季锡明只是想用这些言语压垮陆通的心理防线,通过萧望之对陆沉不同寻常的器重,从而引申出陆沉乃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如此便有一个非常合理的解释。 陆通对此心知肚明,他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季锡明,道:“季大人,要不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 “你说萧大都督提携陆沉是另有原因,但我坚持认为这只是出于他爱才惜才之念,陆沉如今的表现也已证明萧大都督有识人之明。既然你我各执一词,谁都无法说服对方,不妨请季大人将这番对答原原本本呈递御前,看看陛下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陆通风轻云淡地看着季锡明,微笑道:“不知大人觉得这个赌约是否妥当?” 季锡明渐渐眯起双眼,缓缓直起身来,目光无比阴沉。 身为织经司提点,他当然知道天子心中最在意的唯有北伐二字。 如今正是北伐战役的关键时期,他用脚趾头去思考也知道天子必然会站在萧望之那边,莫说陆沉的身世只是传言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就算他能从故纸堆中找到一些线索,天子最多就是留中不发将来再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调查此事。 陆通见状便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季大人,我知道你心里很为难。你很想将此事办成铁案,诬陷陆沉和杨光远有关,进而动摇北伐大局。只是你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一些穿凿附会的推断无法服众,便想让我胡言乱语陷害自己的儿子,呵呵……” 他的笑声让季锡明觉得无比刺耳。 陆通抬头颇为怜悯地望着季锡明,继续说道:“依我看,大人不如还是用刑吧?还是说堂堂织经司提点,没有胆子下达这个命令?” 季锡明双拳悄然攥紧,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安稳端坐的中年男人,心中渐渐涌起暴戾之意。 然而就在他将要开口之时,一名亲信快步走入,垂首道:“大人。” 季锡明强压心里的怒意,用眼神示意亲信出门再说。 片刻过后,他再度走进来时,眼中的疯狂之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陆通见状不由得颇为惋惜地暗叹一声。 季锡明收敛心神,没有将得知亲信禀报之后震惊的情绪显露分毫,冷然道:“陆员外真是好算计,如此迫不及待地诱本官动刑,无非是想使一出苦肉计,好让朝野上下同情你们陆家,然而本官又怎会上当?你放心,本官不会对你动刑。” 陆通似乎很委屈地说道:“大人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只是见你那般为难,所以帮你想个法子而已。或许用刑之后,大人想让我说什么,我便按照大人的要求说什么,对不对?” 季锡明阴恻恻地说道:“织经司想让人开口招供,未必需要用刑,看来陆员外对我们还是很不了解。” 陆通却毫不在意,他抬眼看向门外,忽地话锋一转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方才大人的下属应该是向你汇报北边战事的消息。算算时间,咱们的边军将士理应取得了一场震惊南北的大捷,季大人此刻心里很不舒服吧?” 季锡明冷冷地盯着这个中年男人,面上没有任何神情的变化,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汹涌起伏。 陆通的猜测很精准,他方才收到的消息的确是雷泽大捷,淮州边军在靖州飞羽营的配合,一战歼灭两万景军主力! 季锡明不敢想象这个捷报传回京城会引起多大的风浪,他只知道自己肩上的压力如山。 如果不能在陆通这里打开突破口,坐实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朝堂上那些大人物未必能保住他的官位。 一念及此,季锡明没有理会陆通的话,寒声道:“既然你不肯老实交代,那么这几天只能委屈你多想想。放心,我保证你身体上不会有任何伤势,便是太医院的太医都查不出来。” “季大人不必担心,我年纪已经大了,本来就不怎么需要睡觉。” 陆通似乎对织经司的手段很了解,从他脸上看不到半点惊慌。 季锡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织经司的高手轮班审问陆通,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问题,他们没有对陆通用刑,甚至没有给他戴上镣铐,只是根本不给他休息的时间。 “问出来了么?” 数日后的清晨,季锡明站在廊下眺望着阴沉的天色,语调无比低沉。 两名下属对视一眼,满面愧疚地说道:“大人,陆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而且他似乎一点都不疲倦,反而是我们的兄弟有些坚持不住。” 季锡明遽然变色,转头怒目而视,“废物”二字还没有骂出口,便见一名亲信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及至近前急促说道:“禀大人,锐士营都尉陆沉带着上百骑进城,如今正朝刺史府快速奔袭而来!” 旁边的下属登时露出惊慌的神情。 “慌什么!” 季锡明一声断喝,然后掸了掸衣袖,从容不迫地说道:“别忘了,本官可是他的顶头上司!除了看管陆通的人手之外,召集其他人随本官去前面,倒要看看陆沉有没有那个胆子践踏朝廷法度!” “遵令!” 众人齐声响应。 262何以报怨 九锡广陵春雨262【何以报怨】季锡明的下属提供的情报并不准确,陆沉一行人虽然是骑马进入泰兴府城,但是并未在城内纵马狂奔,否则他们的眼线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些从战场上撤下来的铁骑。 百余骑匀速前行,没有引起泰兴城内百姓的恐慌,等他们踏上刺史府所在的北大街,这支历经战火淬炼的骑兵才逐渐显露出凝重肃杀的气势。 队伍之中,陆沉满面风霜,目光如刀。 他身边众人神情各不相同,厉冰雪相对冷静一些,这不是说她不关心陆通的死活,而是当她表态要陪陆沉一同南下的时候,她便决定无论陆沉想做什么,自己都不会袖手旁观。 都督府司马黄显峰神情凝重,一方面是害怕陆通有个三长两短,另一方面则是担心陆沉会闹得不可收拾。虽说他是代表萧望之前来,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劝阻陆沉。 另一侧的苏云青则满面忧色,通过这一路上收到的消息,他已经大概清楚季锡明找陆通麻烦的缘由。 其实他私底下也曾好奇过萧望之和陆通的关系,但是季锡明这样的做法太过愚蠢,对于陆沉这样年少显贵而且军功累累的年轻人,如此粗暴的手段只会激化矛盾。 马蹄声渐次传向前方,从一开始的略显杂乱到整齐划一,虽非疾风骤雨,依旧步步惊心。 刺史府的差役只觉那蹄声如鼓点一般砸在自己心上,探头望去便见百余骑朝门前广场行来,那等威势犹如实质一般扑面而来,震得他们无不心惊胆战,当即只敢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同时连忙让人进去求救。 片刻之后,百余骑来到刺史府大门前,然后同时停下拨转马头,众人尽皆无言,沉默地望着大门。 差役这一刻的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们甚至怀疑对方下一刻就会打马冲锋。 脚步声忽地在门内响起,淮州刺史姚崇带着一群属官快步走来。 这位年过五旬的封疆大吏身着从二品官服,仪容稍显慌乱。 陆沉望着这群脚步匆匆的官员,抬腿跨下坐骑,随之便是他的亲兵怒喝道:“下马!” “哗啦啦——” 百余名骑兵同时下马,甲胄响动声不绝于耳。 这等架势让姚崇心中一沉,紧接着当他看见这些军卒人人佩刀,不由得面色微变,还未近前便高声说道:“来者可是陆沉陆都尉?本官淮州刺史姚崇!” 陆沉抬眼望去,脚步未停,将士们则紧随其后。 姚崇见状顾不得官员仪态,加快脚步来到陆沉面前,带着几分气喘说道:“陆都尉,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沉没有行礼,一字字道:“敢问刺史大人,家父所犯何罪?为何要将他拘在刺史府中?” 姚崇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计较这个年轻人的礼节问题,神色凝重地说道:“陆都尉,令尊并非是被拘在府衙中,只是有些陈年旧事需要他配合了解。” 陆沉看了一眼前方刺史府高悬的门匾,直截了当地问道:“陈年旧事?什么陈年旧事?这是天子旨意还是朝廷行文,还是刺史大人的决断?” 姚崇额头上泛起汗珠,因为他看到了黄显峰的身影,而此人一言不发摆出唯陆沉马首是瞻的姿态,显然代表着萧望之的态度。 更关键的是,他手里哪有圣旨或者中枢行文? 这件事是季锡明自作主张,而他提前收到左相的密信,不得不给季锡明行个方便。 原本想着边军远在境外,而且战事焦灼无暇分心,等陆沉和萧望之收到消息,说不定季锡明已经搞定陆通,拿到陆沉身世隐秘的关键证据,谁知这边陆通还安稳如山,陆沉便已经带人来到泰兴府! 饶是姚崇口才卓绝,此刻也口不能言。 陆沉见状便低声道:“刺史大人,非末将不知礼数,但是家父年事已高,若是受了惊吓难免不妥。既然他在刺史府中已经待了数日,想必该问的话都已经问了,请大人派人将家父请出来。个中失礼之处,末将改日专程登门道歉,大人也可以上表弹劾。” 言下之意,今天他将陆通完好无损地接回去,此事可以暂时搁置,过后如何收场则各凭本事。 姚崇倒不是畏惧这百余军卒,只是这件事明摆着是对方占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也看过雷泽大捷的战报,陆沉这个年轻人可谓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一念及此,姚崇微微颔首,正要开口下令,府衙大门内猛地涌出数十名剽悍之辈。 居中之人正是织经司提点季锡明。 “陆沉!你身为边军武将擅自离开战场,率百余军卒策马执刃威逼刺史大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王法!” 季锡明大步向前,一步一句,气势凛然,先声夺人。 数名高手走在前方,满脸戒备地望着对面的边军骑卒。 陆沉双眼微眯,向前走了过去。 忽地一道身影出现在他侧前方,苏云青垂首道:“陆都尉,还请冷静一些。” 两人之间渊源很深,甚至有在涌泉关并肩作战的经历,苏云青如今算是比较了解陆沉的人之一,只看他的动作就知道大事不妙,哪怕他看不惯季锡明这种人,此刻也不得不站出来缓和局势。 陆沉微微偏头望着他,眼里满是冰霜:“苏大人,伱要拦我?” “这……” 苏云青神色艰难。 紧接着旁边响起厉冰雪清冷的声音:“苏检校,此事与你无关。” 苏云青暗暗一叹,只得让道。 陆沉继续向前,对面的季锡明唇边泛起一抹冷笑,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究竟有什么能耐,最好能将这件事闹得不可收拾,不枉他辛苦跑这一趟。 随着陆沉步步逼近,几名织经司的好手不由得握紧腰刀,喝道:“止步。” “让开。” 陆沉只说了两个字。 自然无人退避。 陆沉轻呼一口浊气,在接近织经司的人那一刻遽然出手。 两记耳光,两条人影便飞了出去,他们甚至没有看清陆沉出手的动作,自然不知道这是尉迟归赖以成名的绝技散手。 “好胆!” 季锡明勃然大怒,随着他这两个字出口,织经司数十名密探同时扬刀指向陆沉。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斥责,厉冰雪凛然道:“临敌!” “唰!” 一百多柄长刀同时出鞘,雪亮的刀光带起一片腾腾杀气! 百余名精锐边军神情漠然,紧随陆沉和厉冰雪迈步向前! 每踏一步,便是风起云涌,势若惊雷。 此刻莫说姚崇等一众文官,季锡明也终于变了脸色,他死死盯着陆沉,咬牙道:“陆沉,你身为织经司干办,竟敢当众伤人以下犯上,难道你真想造反不成?难道你真是罪臣杨光远的血脉!”
陆沉不答,继续向前。 一步又一步,逼得织经司密探包括季锡明在内只能后退,然后被挤压在台阶附近。 当季锡明喊出最后那句话后,姚崇不由得眉头紧皱,不顾一切地来到陆沉身旁,沉声道:“陆都尉,制怒!” 如果陆沉今天真的在刺史府衙门前动刀,哪怕最后没有杀死季锡明,他也必然会背负犯上作乱的罪名,到那时传言会更加甚嚣尘上。 季锡明目光怨毒地看着姚崇,这厮偏偏在这个时候坏事,就让他带人血洗刺史府又如何? 然而陆沉却忽地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扫过姚崇时稍显温和,待看向季锡明便复归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死人,漠然道:“以下犯上?” 季锡明寒声道:“本官乃是织经司从三品提点,而你只是区区七品干办,纵有锐士营都尉一职,也不过是正四品而已!本官提审陆通完全符合内部章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是吗?” 陆沉从腰间夹带里取出一块令牌,然后交到左手当众扬起,一字字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此乃何物。” 虽说天光阴沉,毕竟是上午时分,众人自然能看得很清楚。 季锡明看着玉牌上的字,猛地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你……你怎会有提举玉牌?!” 这块玉牌代表着织经司提举秦正本人,不光季锡明认得,旁边那些织经司的密探同样神色大变,不敢置信地望着对面那个满身杀气的年轻武将。 但见玉牌,如秦正亲至! 陆沉压根没有理他,只对前面缩成一团的织经司密探们说道:“让开。”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陆沉手里的玉牌,终于有人顶不住秦正这个名字代表的压力,颓然地走到旁边。 片刻之间,季锡明身边就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这一刻他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 在他的预想中,陆沉肯定会年轻气盛,说不定就能闹出一场在刺史府门前大动刀戈的流血惨剧,届时就算天子再如何赏识他,满朝重臣沸反盈天都能要了陆沉的小命。 然而对方手中那块玉牌的杀伤力太大,转眼间就完全占据了上风。 哪怕他这个织经司提点,也不敢公然与陆沉叫板,因为那就意味着他不将秦正放在眼里。 陆沉没有兴趣理会此人的情绪转变,抬手指着季锡明身边的那几名亲信,冷声道:“你们几个,去将我父亲恭恭敬敬地请出来。” 季锡明登时面色涨红,怒目而视。 几名亲信此刻想哭都哭不出来,就在他们迟疑的时候,陆沉身后的百余骑卒再度扬起长刀。 他们登时不敢再拖延,连忙转身冲进刺史府内。 陆沉收起玉牌,长刀拄地,厉冰雪站在他身边,轻声道:“若是伯父无碍,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收拾这种杂碎有很多法子,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嗯。” 陆沉微微颔首,厉冰雪便不再多言。 门前广场上可谓一幅众生图卷。 季锡明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一般,其实在陆沉掏出提举玉牌的时候,他虽然方寸大乱但还不至于太过狼狈,唯有陆沉逼迫他最忠心的下属去请陆通,这一手让他几乎咬碎了牙齿。 织经司的密探们心情无比忐忑,一方面惧于季锡明的威压不敢改弦更张,一方面又担心今日的事情会惹来那个年轻人的打击报复,自然惴惴不安十分惶恐。 淮州刺史姚崇神色复杂,他望着那些满身铁血气势的边军骑卒,毫不怀疑只要陆沉一声令下,他们就敢持刀硬闯刺史府衙。 唯有这样的精锐军卒才能击败景军主力,可是他们眼中明显只有陆沉的命令…… 姚崇不由得喟然一叹。 朔风猎猎,在令人几近于窒息的沉肃中,陆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旁边便是小心翼翼极其恭敬的织经司密探。 陆沉抬眼望去,入目便是那张略显富态的面庞,以及脸上温和又欣慰的笑意。 这一刻他不禁眼眶发涩,连忙迎了上去。 然而等走到近前,陆沉眼神猛然一变,没等陆通开口招呼,他便伸出手握住陆通的手腕,急切地查看他的脉象。 此时他才看清中年男人眼中的血丝和疲惫,颤声道:“爹……” 陆通抬起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肩头,微笑道:“没事,不过是陪他们聊了几天而已,我们回家。” 陆沉却猛地松开他的手,紧接着如风一般消失。 场间所有人只觉眼前一花,季锡明却如临大敌,可是他才刚刚抬手摆出防御的态势,陆沉便已经来到他身前,同时还有一只如钢铁般坚硬的拳头。 陆沉一声暴喝,右拳印在季锡明的胸口,全身气机爆发,脚下青石板寸寸碎裂! 季锡明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如破麻袋般在地上倒滑出两丈有余,后背狠狠撞在石柱之上。 这一幕让姚崇目瞪口呆。 陆沉大步上前,但见他须发皆张双目赤红,周遭无人敢拦,唯一敢出手的厉冰雪双手抱胸,冷漠地注视着那些织经司密探。 季锡明喷出的鲜血已经染红前胸,若非他在最后时刻运气护胸,陆沉这一拳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即便如此,陆沉仍旧一拳打断了他五六根肋骨,体内五脏六腑宛如移位,活下来也会是废人一个。 陆沉来到面容惨白毫无血色的季锡明身旁,没等他再度出手,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 “沉儿。” 陆通稍稍抬高语调,喊住了暴怒之下无人敢拦的陆沉,他望着自己儿子赤红的双眼,一时间只觉欣慰填满心尖,郑重地说道:“足够了。” 陆沉眸中的血色缓缓平复,在和陆通对视片刻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但在转身之前仍然一口唾沫无比精准地喷在季锡明的脸上。 季锡明此时已经满脸灰败,心中纵然无尽怨毒之意,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沉离去。 陆沉先是来到姚崇身旁,略带着歉意说道:“刺史大人,末将一贯鲁莽,不奢求大人谅解。大人可将今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上表朝廷,同时附上弹劾奏章,末将定无半点怨言。” 姚崇苦笑一声,看着陆沉与方才判若两人的平静面庞,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陆沉与厉冰雪对视一眼,旋即来到陆通身旁,亲手搀扶着中年男人,恭敬地说道:“爹,我们回家。” 陆通没有拒绝他的孝心,只不过目光扫过旁边的厉冰雪,老头儿心里忽然觉得更加熨帖,便笑呵呵地说道:“好,我们回家。” 263乱花渐欲迷人眼 九锡广陵春雨263【乱花渐欲迷人眼】陆家虽然没有在泰兴府城置办宅子,陆沉一行人却也不必投宿客栈或者驿馆。 陆家商号在这边的总店掌柜得知消息后,立刻收拾出几套院落,毕恭毕敬地将老爷和少爷请了过去。 黄显峰并未跟随,他跟陆沉说了一声,留在刺史府代为交洽。 虽说陆沉的态度很光棍,但是刺史姚崇对此事的看法非常重要,有些时候文人的笔未必就逊色于武人的刀,因此黄显峰要代表萧望之尽力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至于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他亲眼看着提点季锡明被陆沉一拳轰杀至渣,织经司上下一干人等惴惴不安,只能无奈地帮助陆沉收拾这个烂摊子。 陆家商号总店后面的宅子里,陆沉将几天没有合眼的陆通送去洗漱歇息,又亲自将厉冰雪送到她临时下榻的小院,然后才返身来到后宅正堂。 此地已经站着三人,从左到右依次是江晟、谭正和渠忠。 陆沉走进来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就像犯了错的孩童一般。 谭正见陆沉坐下后一言不发神色沉郁,便躬身说道:“小人未能尽职尽责保护好老爷,请少爷降罪惩治!” 另外两人连忙跟上。 陆沉抬眼望着他们,缓缓道:“按理来说,这次对我爹下手的人是织经司高官,其中还有淮州刺史相助,这种档次的对手确实不应该责怪你们,但是我仍然很失望。过去这一年里,我将家里整个护卫力量交到你们三人手中,但最后的结果是面对意外时,你们根本没有一点反应。” 三人不禁将脑袋垂得更低。 陆沉继续说道:“我爹被请去刺史府,这件事不怪伱们,毕竟谁也不知道姚刺史想做什么。但是他被扣在刺史府这么多天,你们都做过什么?假如我没有收到消息从边疆赶回来,你们是不是打算让他一直被关着?还是说你们几个准备硬闯刺史府将他救出来?” 他没有疾言厉色大声训斥,语气相对来说还算平缓,可这样的态度让谭正等人更加羞愧。 谭正愧然道:“少爷教训的是。”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神色凝重地说道:“就算你们暂时联系不到我,也应该尽可能发动一切力量进行自救。咱们陆家在淮州深耕多年,不论官府还是民间都有足够的人脉。我爹被关进刺史府后,你们可以去找那些官员和乡绅求援,利诱也好威胁也罢,总之要让他们给刺史府施加足够的压力。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法子,你们有没有去做?” 谭正等人垂首低眉,同时单膝跪地,几近于无地自容。 “起来吧,这是你们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不会过分苛责。” 陆沉稍稍放缓语气,待他们起身之后,又道:“从今天开始,除我爹贴身的护卫力量之外,其他人分为三拨,一部分负责我爹和家里人的外围保护,由江晟全权负责。另外一批人务必要忠心可靠,仿照织经司的运作章程专门打探消息,目前暂在永嘉和河洛城各设一些暗桩,此事由渠忠总掌。” “是,少爷。” 两人神情肃然地应下。 陆沉看向谭正,缓缓道:“第三批人由你亲自训练,不求数量多少,但是一定要足够精锐。将来这些人或许要执行一些暗杀或者刺杀的任务,你明白了吗?” 谭正心中一凛,虽然陆沉没有提及现在的局势,他却有了一种浓浓的危机感,当即拱手行礼道:“请少爷放心,小人必当全力以赴。” 陆沉微微颔首道:“行了,都去做事吧。记住这一次的教训,我不希望将来还会发生第二次。” “是,少爷!” 三人齐声回应,然后行礼告退。 陆沉单手撑着下颚,陷入沉思之中。 或许在谭正等人看来,陆沉先前在刺史府门前一拳打得季锡明生不如死足够解气,但此刻他眼中没有半点骄狂之色,反而是浓浓的忧思。 一宿无话。 次日上午,踏踏实实睡了一晚的陆通精神头好转不少,脸上依旧带着平日那种谦和的笑容,似乎压根没有受到那件事的影响。 “当初厉都尉领兵驰援广陵,可谓英姿飒爽不弱须眉,只可惜我当时不在广陵无缘相见。昨日一见,便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厉都尉果然是巾帼英豪。” 正堂之内,陆通慈祥地望着厉冰雪,笑呵呵地称赞着。 厉冰雪眸光清亮,浅笑道:“陆伯父谬赞,晚辈愧不敢当。” 陆沉适时插话道:“父亲,这次我军取得雷泽大捷,歼灭景军主力两万余人,便是得益于厉姑娘率飞羽营六千精骑赶来支援。如若不然,我军有可能功亏一篑。” 陆通登时双眼一亮,赞叹道:“了不起,厉都尉不愧是家学渊源,颇有乃父之风。” 厉冰雪似笑非笑地看了陆沉一眼,同时不慌不忙地应道:“陆伯父,雷泽大捷首功当属萧大都督和陆都尉,是他们联手确定战略的框架,家父只是在西线战场配合行动,至于晚辈更不敢居功。无论飞羽营有没有赶到战场,晚辈相信淮州军各部将士都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陆通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厚,和煦地说道:“陆沉虽然有一些功劳,但是终究比不得你在军中效力多年,各方面都要略逊一筹。我只是一个白身商贾,对他的前程起不到多少帮助,还望厉都尉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时常提点他。” “其实前段时间在战事结束后,晚辈和陆都尉经常探讨一些军事上的问题,彼此都获益匪浅。” 厉冰雪在长辈面前应对自如,并非如陆沉印象中那般一味爽利耿直。 只不过…… 陆沉眼中泛起一抹古怪神色,怎么这一老一少的话锋听起来渐渐有些古怪呢? 陆通恍若未觉,依旧望着厉冰雪说道:“厉都尉,请恕我唐突冒昧,你应该比陆沉年纪稍小一些吧?” “咳咳。” 刚刚端起茶盏的陆沉忍不住咳嗽起来,还好他没有将茶水喝进嘴里,否则说不定会直接喷出来。 他略显无奈地看着自家老爹,怨怪的想法不言自明。 这个问题何止是唐突冒昧,哪有当众询问女子年纪的举动,若不是陆沉本人在场,让旁人听着还以为你是个老不修呢。 厉冰雪皎洁的目光在父子二人面上转了一圈,随即坦然微笑道:“陆伯父,我和他是同年生人,不过我比他小几个月。” “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陆通连连感慨,又道:“厉大都督乃是国之干城,厉都尉又能在军中闯出偌大名头,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咱们大齐军方第一位女子主帅,这世上恐怕很难找到年纪相符的——” “父亲。” 陆沉脸色微变,出言打断道:“父亲这话有些失礼了。” 纵然厉冰雪是军中儿女性情直爽,也不能公然在她面前谈论这些话题,前面陆通询问她的年纪其实就已经有些出格,如今当面议论她的终身大事更不妥当,因此他必须要出言阻止。 然而厉冰雪望着中年男人的双眼,从容地说道:“多谢陆伯父的关心,只不过晚辈暂时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因为厉家子女首先要顾及的是北伐大业。” 陆通心中暗叹,旋即一笑收住,郑重地说道:“许是前些天被织经司的探子拘得有些烦闷,我方才失言了,厉都尉莫怪。陆沉他担心我的安全所以离军南下,你愿意陪他走一趟,我和陆家定会铭记厉都尉的恩情。” 厉冰雪垂下眼帘道:“陆伯父言重了,晚辈和陆都尉在战场上几番合作,自有同袍情义,这种事理当出手相助,不必言谢。” 陆通对这位年轻女将的评价不由得又高了几分。 闲谈一阵过后,厉冰雪起身告辞,陆沉便亲自相送。 两人并肩走在九曲回廊之中,陆沉歉然道:“厉姑娘,家父平素喜欢说笑,言语之间不甚谨慎,还请你不要见怪。” 厉冰雪扭头望着他,忽地莞尔一笑。 陆沉不解其意。 厉冰雪感慨道:“你这个人也蛮有趣的,有时候像史书上描绘的智将那般无所不能,有时候又笨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陆沉好奇地道:“这话怎么讲?” 厉冰雪轻哼一声道:“你以为陆伯父是在唐突得罪我?其实他只是摸不透咱们之间的关系,担心我是那种极其强势的性子,非要插足在你和林溪之间。你想想,我虽然只是一名都尉,可我的父亲是靖州大都督,万一我对你因爱生恨,你会不会有很多麻烦?” 陆沉恍然,随即失笑道:“家父不了解你,再者厉姑娘光风霁月志向远大,又怎会囿于儿女私情之中?” “得了便宜还卖乖。” 厉冰雪忽地抬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然后笑道:“不过陆伯父的担心倒是给了我一些提示。假如我光明正大地表态要和你在一起,然后在林溪和王初珑面前宣示这一点,再想方设法和她们争风吃醋,你说到时候会不会很热闹?” “确实很热闹。” 陆沉老老实实地回答,然而面容宛如苦瓜一般。 厉冰雪双手负在身后,没有刻意去安慰旁边的苦瓜,悠然道:“顾婉儿说的对,我为何要刻意委屈自己呢?纵然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必将自己当做深闺怨妇。所以啊,陆沉,你得对我更好一些,不然我可不保证你身边会不会鸡飞狗跳。” 陆沉脸上浮起微笑,他很清楚厉冰雪这番话的用意,便诚恳地说道:“但有效力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嗯。” 厉冰雪微微点头,眸光似星辰璀璨。 264浅草才能没马蹄 九锡广陵春雨264【浅草才能没马蹄】陆沉回到正堂之时,陆通正在品茶沉思,见他进来便笑道:“厉家姑娘不愧是将门虎女,这世上能比过她的年轻女子怕是不多了。林溪那孩子单论武功和心胸肯定不弱于她,只是在战场上难免会稍逊一筹。” 陆沉在旁边坐下,没好气地说道:“老爹,师姐是江湖豪杰又非军中将帅,她和厉姑娘除了武功高强之外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论性格、经历和理想都截然不同,有何必要放在一起比较?再者,她们怎么可能在战场上刀兵相向?” “你莫要着急嘛。” 陆通对他一贯温和亲厚,从来不摆严父的架子,继而叹道:“你娘亲过世之前,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将来遇不到贴心的人,而我又不能照顾伱一辈子。那几年我确实很担心,每天都会焦虑你的终身大事,所以试着和林颉提了提,还好他没有直言拒绝,同意让林溪和你相处一段时间。” 老头子颇为动情,陆沉心中亦有些触动。 陆通抬眼望着他,忍不住笑道:“你小子看似不声不响,这两年倒是很有进益。我听说,王家姑娘性情温婉知书达礼,对你十分体贴。只要你在来安宅子里住着,她隔三差五便会亲自下厨为你调理身体?” 陆沉调侃道:“宋佩说的吧?我回去得敲打敲打她,免得她成日里泄露我的秘密。” 陆通连忙劝道:“都是我的主意,你可不要为难她。” “放心吧,老爹。” 陆沉当然只是说笑,他很清楚老头子对自己的关切和在意。 陆通又是欣慰又是为难地说道:“在我看来,林溪这个儿媳妇自然尽善尽美,任何方面都挑不出毛病,你自己想必也是这样认为。只不过如今王家姑娘和厉家姑娘也都很好,而且她们的家世背景极为显赫,沉儿,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沉不禁苦笑道:“爹,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儿子会处理妥当。” “好好好,那就好。” 陆通搓了搓手,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这次的事情可大可小,你得小心应对。” 陆沉望着中年男人的双眼,欲言又止。 陆通似乎很清楚他的心思,坦然道:“当初在来安城的时候,我对你说过当年的故事,今日再明确告诉你,你是我陆通的亲生儿子,和杨大帅没有任何关系。其实你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依照当时朝廷对杨大帅的戒备和提防,怎么可能会漏过他的妻妾有身孕?假如你真是杨大帅的遗腹子,朝廷的鹰犬又怎会放过你?” 陆沉今年二十岁,而杨光远是在十八年前含冤赴死,假如两人真有血脉上的关系,那就意味着杨光远在遇害前两年便未卜先知,提前将自己有身孕的妻妾隐藏起来,还得瞒过天下人暗中托付给陆通。 这种事莫说能不能做到,关键在于杨光远根本没有想过自身和家人的安危。 虽然有些残酷,但这就是事实。 陆沉看着自己的父亲,愧疚地说道:“爹,是儿子不孝,不该有这种疑惑。” 陆通摆摆手,温厚地说道:“流言如刀,这不怪你。再者你爹身上的秘密太多,你有疑惑才正常。如今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为了不让你行差踏错一步,我都不会刻意瞒着你。” 陆沉点点头,沉吟道:“我觉得这个谣言肯定会在京城掀起风浪,而且天子未必不会生疑,主要是其中有个关节很难解释得通,那便是萧叔叔对我的关照超出了一般的爱才之心。” 正如季锡明先前对陆通的质疑,萧望之这么多年不知发掘出多少人才,更何况他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都在军中,也没有见过他对谁像提拔陆沉那般不遗余力。 纵然陆沉在广陵之战的表现还算突出,但他此前没有任何行伍经历,按理来说顶多就是被都督府征辟,然后给他一个低级军职,让他统率几百人慢慢成长。 然而萧望之直接委任他为检事校尉,又让他负责起草去年战事的方略,明眼人当然知道这份方略经过萧望之的指点和修正,意味着萧望之是用自己的心血来帮助陆沉快速崛起。 及至最近的北伐战役,萧望之依然让陆沉操持大局,他和厉天润更多是起到一个保驾护航的作用,难道他戎马半生连谋局之能都没有? 世人对待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更遑论萧望之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放在一边,尽心尽力地培养陆沉。 堂内这对父子自然明白,萧望之这样做是因为他对陆通有愧。 当年杨光远在世的时候,囿于朝廷的种种掣肘,他身边那些年轻俊杰之中必须有一个人离开行伍,为杨家军打理后勤和疏通各方人脉,意味着那个人此生都无法名扬天下,只能隐藏在芸芸众生之中甘于平凡。
陆通毫不犹豫地担起这份职责,故而像萧望之这样矢志追随杨光远的年轻将帅无不心怀愧疚。 岁月倥偬,如今的陆通已经人到中年大腹便便,不可能再有机会实现曾经马踏天下扶保苍生的理想,于是萧望之便将这份愧疚补偿到陆沉身上。 此事合情合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问题在于他们无法将内情对外宣告。 这里面牵扯到很多当年的纠葛,如若公开的话会引起更大的波澜,甚至有可能导致陆沉的前程彻底终结。 陆通对此心知肚明,不急不缓地说道:“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雷泽大捷来得非常及时,至少可以帮你压制住很多首尾两端的人。其次,只要萧望之依旧统领淮州边军,你们在北伐战事中表现优异,朝中纵然有人想攻讦你,也必须考虑到世人的观感。” 陆沉微微皱眉道:“但是北伐想要取得更大的进展有些难。” 陆通虽然在军事上颇有天赋,但他毕竟远离行伍二十多年,而且没有亲历边疆战事,对如今局势的认知上不及陆沉深刻,便不解地问道:“何出此言?” “我一直有种感觉,景军的实力即便比不上十几年前的鼎盛时期,也不会退化得这么快。去年的广陵之战、青峡之战和后续的江北战事,乃至于前不久我领兵夜袭涌泉关,这些战役的敌人虽然是以燕军为主,但其中也有不少景军的存在。” 陆沉神色凝重,继续说道:“这些景军的确不是主力,只是景朝数十万大军当中的边角料,再加上他们长期驻扎在伪燕境内疏于操练,因此在几场大战中连战连败,我可以用这个解释说服自己。但是雷泽平原之战,那两万景军可都是实打实的主力,他们同样败了。” 陆通摇头道:“不,你要知道这一战淮靖两地边军精锐尽出。淮州这边不必多言,靖州飞羽营可是厉天润压箱底的杀手锏,六千骑兵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底。再加上萧望之和厉天润两人联手定计,两万景军败了又如何?如果咱们这边掏出这么多的底牌,两万景军还能在正面战场击败你们合计五万多人,那北伐二字休再提起,大家不如想想怎么保命。” 说到最后,他加重语气道:“两万景军实力很强,但你要知道咱们同样是主力精锐尽出,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然而陆沉真正疑惑的地方不在这里,身为战场上的亲历者,他并不意外齐军可以在雷泽平原取得大胜,而是另外一个根源性的问题。 “可是老爹你有没有想过,景军这一战的主导者是庆聿怀瑾。这位景朝郡主或许很有天分,可是她远远比不上萧叔叔和厉大都督。假如你是景朝元帅庆聿恭,你会将如此重要的职责全权交给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吗?” 陆沉这番话让陆通无言以对。 毫无疑问,倘若他处在庆聿恭的位置上,肯定不会这样安排。 陆沉继续说道:“景军在河洛城内有将近六万人,如果庆聿恭命令他们分守各处险要城池,我军的推进将会极其艰难。从雷泽平原那一战可以看出,景军主力的韧性很强,我们强攻两个多时辰才找到机会。这种韧性在守城时会迅速放大效果,我们未必有那么多兵力一座城一座城地啃过去。” “你是想说,庆聿恭并未对伪燕境内的战事投入太多精力?” “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只有两个答案。要么庆聿恭徒有虚名,而且对自己的女儿太过信任,导致庆聿怀瑾有很大的自主权,因此景军才会陷入我军的围攻。要么他是对伪燕步步溃败乐见其成,只要河洛城握在手里,他并不在意我军收复东阳路。” 陆通陷入沉思之中,缓缓道:“庆聿恭肯定不是徒有虚名的那种人,第二种推测可能性更高,只不过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陆沉轻声道:“老爹,你也知道如今景朝大军正在征伐赵国而且进展顺利,这会说不定已经完成既定目标。假如这个时候伪燕同样连战连胜,南北两边齐头并进,景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难道他们内部就没有抢功之举和权利争斗?归根结底,庆聿恭可不是景朝皇帝。” 最后那句话让陆通双眼一亮,颔首道:“你说得没错,假如景朝在平定赵国的同时,南边还能占据优势,那么庆聿恭的重要性自然会大大降低。景帝或许会考虑让人分润他的军权,毕竟景军依旧天下无敌的话,不一定非得庆聿恭出面。再者,景帝也未必不担心庆聿恭权柄过重,因此庆聿恭需要一个很强的对手,那便是咱们的边军。”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我在来泰兴的路上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心里有个想法,眼下的局势对我而言既是危局,也未尝不是机会!” 晚上还有。 265沉舟侧畔千帆过 九锡广陵春雨265【沉舟侧畔千帆过】若论天下大势,如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往往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大陆北方,赵国已经被景朝吞并,接下来无非是轻徭薄赋收服人心,至于西北方向的代国或许是一块硬骨头,但是景朝未必一定要继续攻取代国。 如今景朝的疆域非常辽阔,代国很难对它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东北雪原上的北苍部落目前还处于艰难生存的环境里,与景朝相比就像是巨兽脚边的一只蚂蚁。 简而言之,在景朝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看来,放眼四海敌人越来越少,帝国如果想要继续扩张,必须要将视线投向南边。 燕国暂且不论,这个傀儡朝廷本就依靠景朝的扶持才能立国,再加上这些年景朝不断暗中吸纳人才培植拥趸,收入囊中只是时机是否成熟的问题。 唯一值得景帝重视的便是南齐,依靠衡江天堑偏安一隅、又有淮州和靖州这两座门户屏障的江南富庶之地。 更重要的是,南齐延续齐朝国祚,齐朝本来是大江南北辽阔天地的共主,虽然在十四年前被景朝打断了骨头,仍旧具备一定的实力和深厚的底蕴。 实际上在前两年,景朝内部亦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以北院元帅撒改为首的一批老牌勋贵,对于景帝过分信赖南院元帅庆聿恭的举动,隐晦地表达过不满,并且坚定地认为景军天下无敌,不一定非得庆聿恭指挥才能发挥实力。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让那些声音暂时消失,其一是北院大军在平定赵国的过程中屡次受挫,尤其是面对赵国皇室亲自坐镇抵抗的军事重镇,迟迟没有取得进展,景帝便改派庆聿恭为主帅指挥全军,战事随即变得很顺利。 其二则是去年燕齐边境上的争锋,厉天润和萧望之将燕军将帅戏耍于股掌之间,向景朝勋贵证明齐朝边军的实力不容小觑。 至于今年齐军的北伐之战,自然更加印证这个事实,因此景军虽然损失了两万主力,可对于庆聿恭本人而言,倒也未必真的就是极其不利的结果。 敌人越强,军中名将的重要性便会愈发突显,陆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冷静地说道:“你所说的机会,是指利用庆聿恭有意后撤的心理,进一步扩大胜果?”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老爹,你觉得这个身世谣言会对我造成怎样的后果?” 陆通沉吟道:“如你所言,天子有可能会心生疑惑。虽然我们都知道他北伐的决心毋庸置疑,但是如果牵扯到十几年前的旧案,谁也不敢保证他会怎么想。” “如果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在有所怀疑的时候,必然不会让一个有可能是杨光远之子的年轻人继续执掌军权,更不可能让他平步青云。毕竟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北伐固然重要,自己的皇位更加重要。他肯定会担心那个年轻人替父报仇,不论是直接领兵投靠景朝,还是干脆竖起反旗往南进攻,都是他不能承受的后果。” 陆沉的双眼炯炯有神,这番分析从常理上判断也没有纰漏。 陆通思索片刻,忽地锋利无比地问道:“假如这时候天子一道圣旨送来淮州,要伱回京解释这个谣言,你会如何选择?” 出乎他的意料,陆沉果断地答道:“我会去京城。” 陆通唇边露出一抹笑意:“你不害怕?” 陆沉也笑了起来,摇头道:“江南世族只是想阻挠北伐,毕竟战事持续得越久,他们就会被迫掏出越多的银子。但是,他们并非想要逼死我,只是利用这个谣言劝谏天子,譬如陆沉和萧望之是不是心怀不轨?譬如淮州军会不会倒戈相向?只要能够让北伐暂时停下,他们的目的便达成了,因为一旦停下想要再启,不知需要经历多少扯皮。” “如果他们真的是想逼死你呢?” “假如我死了,靖州我不敢保证,淮州肯定会彻底脱离朝廷的控制。这不止是因为萧叔叔和你的情义,还有我这两年在军中结下的人脉。我如果死了,边军将士们如何看待朝廷?他们也会害怕成为下一个陆沉。老爹,我知道你看不惯朝中那些重臣,但是左相李道彦这个人虽然固执却不愚蠢,他不会允许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说到这儿,陆沉耸耸肩道:“如果李道彦死了,那我肯定不会轻易回京。” 陆通哑然失笑,感慨道:“万万没有想到,李道彦在你心里居然还有这等地位。”
“这位老宰相本来就是朝廷的压舱石。” 陆沉微微一笑,坦然道:“我知道他是阻挠边军北伐的代表人物,也知道这次谣言在京城流传和他有关,更能确认姚崇将老爹请去刺史府是出自他的授意。从朴素的情感上来论,我应该希望他早点死,可是他如果死了,江南世族就没有一个人能镇得住场子,天子和右相想要做点实事会遭遇更大的阻力。” 陆通打量着他的面庞,饶有兴致地问道:“所以李道彦活着,对于北伐来说是一件好事?” 陆沉点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李道彦至少有大局观,有些时候他会适当让步和取舍,比如天子新设江北四军,以及前段时间右相被人攻讦。如果换一个人上来,必然会比他更激进更极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服众,逐渐取代李道彦在江南世族门阀心中的地位。” 陆通缓缓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儿子纵论天下英杰,虽然他还很年轻,但是在某些方面已经具备了相当成熟的眼界,不由得老怀甚慰。 从庆聿恭到李道彦,陆沉的论述已经非常清晰,眼下或许是他这几年最危险的时刻,但是危险中同样蕴藏着机会。 “所以你想让自己站得更稳,地基更加牢固,你得拿到令天下人侧目的功劳。” 陆通脸上的笑容和煦又欣慰,继而道:“你的目标是河洛。” 陆沉没有否认,缓缓道:“在庆聿恭看来,淮州军只要能收复东阳路大抵便会心满意足,接下来再扩大战线未免有心乏力。无论后勤的支持或是兵力上的储备,都不足以奢求更多。其实他的判断没有问题,我和萧叔叔几次探讨过后,都认为收复东阳路是一个务实的目标。” “那你如何谋取河洛?” “我军可以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无法收复旧都,但是我们可以证明自己具备做到这一点的实力。” 陆沉没有被前段时间的雷泽大捷冲昏头脑,这一刻他的语气从容且坚定。 陆通不禁笑了起来,点头叹道:“也对,让河洛城里的燕景权贵受到点惊吓也不错。” 陆沉抬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说道:“那个景朝郡主虽然在军事上很幼稚,可她弄出来的这个谣言还是有些杀伤力。老爹你平白吃了一个亏,虽然季锡明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可我不会就这样了账,尤其是京城那位左相,将来总得让他吐点血。” 陆通奇道:“方才你不是说李道彦活着更好?” “老爹你想哪里去了,我连季锡明都没杀,怎么可能直接去杀李道彦?” 陆沉忍俊不禁,又道:“左相一把年纪,听说又没练过武功,我怎好和他直接动手?但是有机会的话,把他那些孝子贤孙揍一顿,再去他家的产业放把火,总不能让他过得太安逸。” “你啊……跟萧望之待得久了,把他那些恶心人的手段全都学会了。” 陆通笑着摇摇头,倒也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提醒道:“虽说天子还算理智,但也不保证他不会直接把你召回去。你不要留在泰兴,马上和厉家姑娘返回军中。我会发动一些京里的关系,想办法将这个谣言朝着党争的方向推进,让朝堂上先吵一段时间。你接下来不必理会此事,用心协助萧望之筹谋战事。” 陆沉思忖片刻,郑重地说道:“爹,你随我一起北上吧,暂时在来安城住下,无论李道彦还是类似于季锡明那种人的手都伸不到那么远,不然我放心不下。至于京里的关系,还有淮州各地的生意,你在来安遥控指挥就行,咱家养了那么多人手,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陆通颔首道:“也好,我正好可以帮你把把关,看看那位王家姑娘是否表里如一。” 见他又扯回最初的话题,陆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陆通笑呵呵地道:“对了,你最好今天写一封奏章,将这件事简单说一遍,然后让苏云青通过织经司的邮路快马送去京城。如果天子有意帮你消弭谣言的影响,总得需要你这个当事人的陈词。” “好,我马上就去写。” 陆沉温顺地应下。 次日午后,陆沉让人分别去找黄显峰和苏云青说了一声,便带着厉冰雪和陆通以及将近两百人的随行队伍,不慌不忙地踏上通往北方的官道。 这一日阳光明媚,渐有春回大地之势。 266病树前头万木春 第268章266【病树前头万木春】 建武十四年,元月初五,远在江北淮州的季锡明刚刚收到雷泽大捷的消息、正要对陆通千方百计施压的时候,南方的永嘉城里依旧是一片喜气洋洋。 按照大齐祖制,这种欢庆的氛围会一直持续到元月十五,这段时间学堂放假、官府休沐、朝会暂停。无论权贵门阀还是小门小户,乃至宫里的贵人们,都会暂时放下手中的正事,走亲访友饮宴欢聚共庆佳节。 或许是因为去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亦或是年前江北淮州不断传来的北伐捷报,今年节日的气氛似乎要更浓一些,大街小巷上人人都有喜色。 永嘉城东南角,距离皇宫不算太远的位置,一辆马车来到那片玄青色的建筑附近,周遭跟着十余名手握长剑的玄衣人。 马车从侧门而入,径直来到二门前,从车中出来一位面如平湖、眼似深潭的中年男子,正是织经司提举秦正。 他迈步走到那座守备森严的院落前,然后屏退随从护卫,孤身来到东边那座屋子,抬手推开门,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一直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绕过屏风来到内间,伏案桌前的年轻男子听到动静连忙起身行礼道:“见过舅舅。” 秦正看了一眼桌上的卷宗,随即望着他白皙的面庞,叹道:“如今是元月佳节,所有人都在休息放松,你偏偏要躲到这里来。我知道,你和你舅母以及兄弟姐妹们不甚亲近,但是也没有必要过于自苦。” 年轻男子便是羊静玄,他语调很轻,微笑道:“舅舅言重了,外甥怎敢不敬舅母?倒也不是外甥偏要做出自苦之状,只是想着这段时间司中情报堆积如山,边军又处于北伐的关键时期,反正外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这里消磨时间。” 他父母早逝幼失怙恃,所幸秦正待他视如己出,不仅送他去风雅学宫求学,还允许他入织经司做事,因此对秦正极其尊敬,同时也对自己的职责非常上心。 秦正无奈地摇摇头,对于这个唯一的外甥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他是用心正事,便岔开话题问道:“这两天可有重要的消息?” 羊静玄眼神一凝,缓缓道:“舅舅,前几天京中开始流传一则谣言,内容过于耸人听闻,起初只是在小范围内传播,我们的人手最近也比较紧缺,所以直到谣言出现的频率比较高时,他们才注意到此事。” 秦正问道:“什么谣言?” 羊静玄道:“有人说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其实是当年泾河主帅杨光远的遗腹子,因为有这层关系,淮州大都督萧望之才会格外器重陆沉。”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这则谣言的态度是嗤之以鼻。 然而秦正却皱眉道:“如何能够断定这就是谣言?” “舅舅?” 羊静玄终究年轻,眉眼间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继而解释道:“按照司中资料记载,陆沉今年二十岁,而杨光远在十八年前过世,首先这时间就对不上。其次,陆沉这两年在边疆出生入死,为大齐立下那么多功劳,他若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虽然他从未见过陆沉,但是作为织经司内部负责北疆情报汇总的直接经手人,他非常了解陆沉的生平,以及这两年对方为大齐做过多少事情。 秦正不急不缓地说道:“关于你说的两个原因,首先第一点,杨光远在出事之前便有预感,所以他才尽可能以各种名义遣散自己麾下的心腹将领,避免那些人被殃及池鱼,萧望之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所以你如何能够确认,杨光远没有在出事前暗中安排,让陆通代为照顾他怀有身孕的某位妾室?” 羊静玄欲言又止,不过可以看出来他的眼神不太服气。 秦正又道:“第二,假如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他为何不能为大齐立下功劳?没有功劳他如何攀升?不登高位他如何掌权?无论他是想为父报仇还是替父平反,他总得拥有足够的实力,不是吗?” 羊静玄怔住,好半晌才道:“舅舅,难道你也不相信陆沉?” “我是否相信他并不重要。” 秦正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静玄,我们是织经司,不需要有自己的看法,只要尽可能收集方方面面的情报,然后如实地呈递御前。至于这些情报是真是假,或者它需要是真是假,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问题。如果你想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就不要继续……” 没等他说完,羊静玄连忙说道:“舅舅,外甥明白了。” 秦正微微颔首,眼中飘过一抹凝重之色,羊静玄整理的这个情报虽然不至于让他震惊,但是他在听到的那一刻便确认这是无风不起浪。 “对了,舅舅,我刚刚还收到一个消息。” 羊静玄在桌上翻找片刻,取出一份卷宗说道:“提点季大人悄悄去了淮州泰兴府。” “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在年前动身,但具体时间不太清楚,因为季大人本身就拥有很高的权限,身边也有一批好手,司里的人无法盯得太紧。” “淮州泰兴府?” 秦正语调肃然,随即皱眉道:“这个季锡明,未免太放肆了。” 羊静玄微露茫然,他显然还跟不上秦正的思维节奏。
便在这时,外面隐隐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大人,宫中天使来了,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知道了。” 秦正淡淡回应,对羊静玄说道:“你先回家吧,不要再插手这些事情,我会安排别人来接手。” 这一次他的态度不容置疑,羊静玄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知道这是舅舅的一片爱护之意。 常年身处织经司中,成日里和阴谋诡计打交道,他此刻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恐怕是一个漩涡,任何人卷入其中都有可能粉身碎骨,便恭敬地说道:“是,舅舅。” 那辆马车在一众高手的保护中离开织经司总衙,然后转向赶赴皇城。 当秦正踏进文德殿东暖阁,立刻便感受到此间凝重的气氛。 抬眼望去,只见天子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之后,两位宰相各有一张圆凳正襟危坐。 “臣秦正,参见陛下!” 秦正近前行礼,随即便听天子说道:“平身吧,关于京中近来一些和淮州陆沉身世有关的传闻,织经司可曾注意?” “回陛下,臣已听闻,正在命人加紧收集,形成完成的文字呈报陛下。” 秦正语调平缓,字斟句酌。 李端微微颔首,转头望向左相李道彦,淡淡道:“左相,既然是你主动提起这些传闻,朕想听听你的看法,这些传闻是不是无中生有?” “陛下,老臣不敢断定。” 李道彦花眉微皱,不慌不忙地说道:“先前朝中莫名掀起一股针对右相的风波,老臣心里觉着这是北边的离间之计。后来通过有司的审查,证明朝中确实有几个蠢货被北边的金银财宝迷住了双眼,另外一些人则是另有所图。如今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京中突然冒出来关于陆沉身世的传闻,或许也是北边的手段?” 李端便问道:“所图者为何?” 李道彦缓缓道:“陛下,如今边军北伐的势头一片向好,陆沉这个年轻人更是充分展露才华,不仅在谋略上天赋异禀,领兵冲阵也是一把好手,先前不就是他领军夜袭涌泉关赢得北伐第一战?如果他深陷传闻困扰,他肯定得回京将这件事解释清楚,如此一来怕是会动摇边军士气,北边自然就可以极大地减轻压力。” 李端神情漠然,沉默片刻之后又问道:“那么在左相看来,朕是否该将陆沉召回京城?” 当此时,秦正和薛南亭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忧虑之色。 两人身为天子的左膀右臂,推动北伐最坚定的拥趸,很清楚天子的态度才是边军的后盾。 如果没有天子排除阻力,朝廷不给靖淮两地足够的支持,二十余万边军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发放军饷? 光靠这两地本身的民力根本养不起这么多军队,所以朝中有识之士一直对萧望之割据一地的说法不屑一顾。 难道萧望之登高一呼,淮州的百姓就会宁肯自己饿死也要供养十万大军? 真正的现实是,衡江南岸十三州的赋税才能支撑淮靖两地的边军,这种情况下萧望之拿什么谋反? 与其说他会谋反,不如说他有可能一气之下投奔北边景朝,这才是以李道彦为首的江南世族极力避免出现的情况。 然而当这个传闻出现后,秦正和薛南亭明显感觉到,天子一直以来极其坚定的心志出现了一丝松动。 他们又转而望着李道彦,只见老者迟疑道:“陛下,兹事体大,理应圣裁。其实老臣不太相信这个所谓的传闻,陆沉怎么可能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只不过世事难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讷,假如陆沉真是杨光远的遗腹子,这里面恐怕会有很多干碍,唉……” 李端默然不语。 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所以才极力推动北伐。 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踏足河洛城,去看一眼大齐传承一百四十多年的京城,如此也不枉李家历代先帝在天之灵的看顾,也算对得起自己身为李家子孙殚精竭虑十余年的付出。 那一日收到萧望之派人快马送来的捷报,得知淮州军接连收复涌泉关、通山、谷熟、青田等地,他第一次在寝殿中放声大笑,破例饮酒直至微醺。 然而就在这样喜庆的时刻,李道彦带来的消息如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陆沉竟然有可能是杨光远的遗腹子? 李端当然知道杨光远是含冤赴死,他对那位百年一遇的名将十分敬佩,也清楚这是他死去的父皇一手造就的冤案。 然而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他如何看待杨光远,而是陆沉如何看待当年那桩震惊世人的冤案! 倘若陆沉真是杨光远的后代,而他对朝廷满心怨恨,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为了攫取权力,然后在最紧要的时刻给大齐朝廷的心窝狠狠插上一刀。 这是人之常情,为父报仇乃是天经地义。 可对于李端来说,他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后果? 东暖阁内一片寂然,三位重臣尽皆望着御案后的天子。 良久过后,李端幽幽道:“暂且封锁消息,容朕想一想,想一想……” 语调艰涩且沉重。 …… 今日4更,还欠25更~ 267四顾心茫然 九锡广陵春雨267【四顾心茫然】两位宰相告退之后,李端望着秦正说道:“陪朕走走。” “是,陛下。” 秦正垂首应下。 进入元月之后,永嘉城的天气明显升温,宫内仅有些许偏僻角落还有积雪的痕迹。 君臣二人从文德殿东暖阁出来,李端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知不觉便走向东南边的观云台,秦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五六丈外则是一群卑躬屈膝的宫人。 “这件事令朕很烦躁。” 李端徐徐开口,虽说秦正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但是他也极少在对方面前这般直抒胸臆。 秦正目光微凝,沉稳地说道:“陛下,臣在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便感觉是无风不起浪,暗中有很多人在推波助澜。依据臣的经验判断,这件事里边应该也有北边奸细的影子,更像是他们在攻讦右相之余的另外一步棋,目的在于破坏我朝的北伐。只不过和右相被攻讦相比,这次的事情又有一些不同。” “呵。” 李端面无表情一声轻笑,眼中殊无笑意:“他们不敢动右相,因为知道朕决不同意,但是陆沉不同,这个年轻人虽说很出色,终究不是朕亲自提拔起来的武将,而且远在江北淮州并不亲近。更何况,和他们攻讦右相的那些破事相比,陆沉的身世足以让朕心中难安。” 这便是问题所在。 关于陆沉身世的传闻只有两个答案,其一他和杨光远没有血脉上的联系,这纯粹是有心人编造出来的谣言。这种情况下李端自然要快刀斩乱麻地平息谣言,再示恩陆沉和边军将士鼓舞军心。 其二便是传闻为真。 站在李端的立场上,用人不疑没有问题,可前提是这个臣子至少要忠于朝廷,哪怕他的忠心没有那么坚定,也不能天然就带着恨意。 如果李端继续提拔和重用陆沉,天知道陆沉将来会不会因为杀父之仇反戈一击? 身为天子,他必须要考虑这个可能性。 秦正对天子烦闷的根源心知肚明,缓缓说道:“陛下,臣觉得这个传闻出现的原因倒也不完全是北人造谣。” 李端脚步一顿,望着前方不远处的观云台,沉声道:“说下去。” “是。” 秦正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臣第一次听到陆沉这个名字,是去年三月份苏云青的汇报。当时他在陆沉的协助下挫败伪燕察事厅的阴谋,在广陵地界抓了不少察事厅的奸细。时至今日,臣依然记得当时苏云青溢于言表的激赏之色,陆沉在他眼中便是一块璞玉,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功劳给陆沉换一个干办的身份。” 李端迈步走上观云台的第一层台阶,眼神深邃悠远。 秦正继续说道:“事后种种迹象证明,苏云青看人的眼光很准,这个陆沉宛若雏鹰振翅一飞冲天,从广陵之战脱颖而出,紧接着便在去年的几场战事中扶摇而起,崛起之迅速令人刮目相看。其实这桩传闻之所以具备一定的可信度,便是在陆沉崛起的过程中,萧望之对他的帮助明显超出常理。” 李端来到观云台二层,于阑干旁驻足,抬手按着白玉石刻,颔首道:“朕原本也有些好奇,萧望之手下将才良多,陈澜钰、裴邃、宋世飞等等,哪一个不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俊杰,更不必说他的亲生儿子也在身边,他缘何会对一个商贾之子如此上心?” 秦正轻声一叹,这世上很多事看似无迹可寻,但若是事后回想起来,常常会有原来如此之感。 李端凝望着天高云远,淡淡道:“当左相说出这些传闻的时候,朕立刻便想到曾经的疑惑,然后便觉得这个传闻颇有可信之处。如果陆沉和杨光远无关,萧望之又怎会这般不遗余力地提携他呢?” 一般而言,当天子公开说出这番论断,他心里的倾向便已非常明显。 官府办案需要证据,可是这种牵扯到皇权稳固的事情不需要证据,只在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秦正默然不语,并未在这个时候替陆沉辩解。 李端抬手轻轻敲着石刻,缓缓问道:“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秦正细思片刻,答道:“陛下,如今北伐战役处于关键时期,不宜大动干戈波及军心,故而臣认为有两种应对之策。” “说来。” “其一,召陆沉和陆通父子入京,将此事原委厘清,过后可以让陆沉返回边军继续担任军职,但是要将陆通留在京中。朝廷不能苛待陆通,无非是多花些银子将他养在京里。” 李端不置可否,又问道:“第二呢?”
秦正从容不迫地说道:“第二便是以褒扬嘉赏边军将士的名义,让陆沉进京面圣,然后将其留在京中委以闲职。不必刻意提起他的身世传闻,只需要让他待在京中,同时让织经司和朝廷有关部衙慢慢调查此事便可。在臣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对陆沉采取过分强硬的手段,那会导致边军和朝廷离心离德。” 李端心里稍感熨帖,且不说秦正的提议是否合理,至少这位织经司提举是完全为天子着想。 虽说空气中依旧氤氲着寒意,但今天是一个难得的放晴之日,李端望着巍峨庄严的皇城,目光一直朝着北边延伸,忽地话锋一转道:“朕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关于这个传闻的真实想法。” 秦正的表情一如之前,并无任何变化,微微垂首道:“臣不信。” 李端转头看着他,问道:“为何?” “陛下,臣方才提到过陆沉初出茅庐的故事,其实那会他已经十九岁了。” 秦正并非是首鼠两端见风使舵,只不过在不确定天子的心意之前,他从来不会多嘴多舌干扰天子的判断,正如先前他对羊静玄所言。 唯有当天子需要的时候,他才会说出自己的判断。 李端不解地道:“十九岁?这有什么玄妙?” 秦正答道:“陛下,陆沉在淮州广陵府生活了十九年,而萧望之在淮州担任军职超过十八年,接任淮州大都督已经十年。假如陆沉真是杨光远的遗腹子,萧望之先前为何不将他召入军中慢慢培养?非要等他在广陵一鸣惊人,然后迫不及待地拔苗助长?这其中的区别,臣相信萧望之肯定可以辨明,他完全可以做到顺理成章地提拔陆沉,不需要留下这样明显的破绽。” 李端微微一怔,思考着秦正这番话的逻辑,然后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先前不说?” 秦正道:“臣是出于常理推断,但是这不保证绝对准确。换而言之,臣认为只要符合常理,那么就可以相信陆沉对朝廷的忠诚。可是在陛下看来,这件事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就不得不防。出于为陛下考虑,臣愿意担下对陆沉出手的责任,但是出于北伐大局考虑,或许需要陛下做出一个冒险的决断。” 李端听完之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清冷微寒的风拂面而过,君臣二人尽皆神色凝重。 “归根结底,朕终究是要在宁杀错不放过和用人不疑之间做出选择。” 李端自嘲一笑,左手紧紧按着石刻上,随即一字字道:“北伐不能停。” 秦正心中一凛,知道天子已经做出决断,垂首道:“陛下圣明。” “朕会帮那个年轻人挡住这波风雨,但是你不能大意轻忽,该查的事情要继续查下去。朕有一种预感,陆沉虽然不是杨光远的遗腹子,然而这个广陵陆家和当年的杨大帅肯定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故此,朕会看着陆沉一步步走下去,支持他实现胸中的抱负,可是朕不能将大齐的江山完全寄托在信任二字之上。” 李端转头望着秦正,语调低沉却透着几分帝王威仪:“伱可知道应该怎么做?” 秦正拱手一礼道:“臣明白,臣会暗中在陆沉身边安插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李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朝观云台下走去。 永嘉城中并无风雨,只不过在新春佳节喜庆的气氛中,那缕不和谐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故而在数天之后,天子一道旨意出宫,一众军政重臣便联袂入宫,齐聚文德殿东暖阁。 李端坐在御案之后,冷峻的眸光扫过面前十余位重臣,果决的语调在众人耳畔回响。 “近来京中谣言甚嚣尘上,说甚么淮州锐士营都尉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此等荒谬言论竟然能传到朕的耳朵里,不知各司究竟有没有用心做事!朕现在就明确告知尔等,陆沉和杨光远没有任何关联,若是有人想要借着这等谣言打击边军将士的士气,进而破坏我朝北伐的大好局面,朕定不轻饶!” 一言既出,群臣莫不震惊。 左相李道彦抬首望着神情肃然的天子,老者纵然久经风雨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生出几分茫然之意。 天子居然对那个陆沉如此信任,连这种可以威胁到朝廷安稳的传闻都不屑一顾,毕竟这短短两天时间里他绝对查不出个究竟。 不对…… 李道彦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不能说明天子绝对信任陆沉,而是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事比北伐大局更重要。 一念及此,老者不由得暗暗一叹。 268孤高比云月 九锡广陵春雨268【孤高比云月】“陛下,臣认为兹事体大,是否将锐士营都尉陆沉召回京城,仔细询问一番更加妥当?” “陛下,虽然臣不相信这等谣言,或可让有司彻查此事,也好还陆沉一个清白。” “陛下,或许淮州萧都督是爱才心切,但他对陆沉的态度确实有些超乎寻常,臣认为还是应该查一查。” 即便李端开门见山地表明态度,东暖阁内的重臣们依然委婉地劝谏着。 不过和当初那些攻讦右相薛南亭的低阶官员相比,他们的态度和用词显然要温和许多,并未迫不及待地将罪臣后代的罪名扣在陆沉头上,更谈不上喊打喊杀。 李端没有动怒。 一方面是因为能够进入东暖阁的都是朝堂重臣,清一色三品以上的高官,即便是天子也要对他们保有最基本的尊重。另一方面则是这些人并非全部是想阻挠北伐,其中也有人是真心为大齐的江山稳固考虑,希望能够尽力排除那种隐患。 见天子沉默不语,左相李道彦状若无意地往右边看了一眼,站在右侧班首的枢密使郭从义便轻咳一声,奏道:“陛下,不如让陆沉回京禀报边疆战事的细节,这样也不会引起军中骚动。等他回京之后,再让他解释传闻中存在的疑点。”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而且以他枢密使的身份显然颇有分量。 李端沉吟道:“如今北伐战役十分焦灼,这个时候忽地将陆沉召回京城怕是不妥。” 郭从义一怔,旋即劝道:“陛下,虽说陆沉在一系列战事中表现突出,但是边军有两位大都督执掌军务,陆沉在或不在都不会影响大局。” 一些大臣纷纷颔首赞同。 便在这时,一名内侍省少监踮着脚走进东暖阁,躬身垂首禀道:“启奏陛下,边疆紧急军情!” 群臣肃然,李端微微皱眉道:“说来。” 少监双手将一份奏章举过头顶,高声道:“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奏禀,淮州锐士营及镇北、飞云、来安、泰兴四军云集伪燕雷泽平原,与景军主力合计步卒一万八千人及骑兵七千人展开决战,后又得靖州都督府飞羽营千里驰援。”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但听内监略显尖锐的声音继续回荡。 “此战自晨间至午后,我军与敌军鏖战近三个时辰,最终我军击溃敌军,阵斩敌军一万二千七百三十九人,俘虏敌军六千九百四十二人,缴获战马五千余匹。此战,景军部分骑兵逃回河洛城,步卒全军覆没!” 说到最后,内监的声音已经在颤抖,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暖阁内一众重臣尽皆哑口无言。 他们当然不是在天子面前故作姿态,而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捷报彻底镇住。 边军在这两年里取得很多胜利,但是他们的敌人基本是以伪燕军队为主,然而这一次的战报若是没有作假,意味着大齐军队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首次正面击败景军主力军队,而且一战打垮了景军将近两万人! 御案之后,李端的面庞上呈现如醉酒一般的红色。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左相李道彦,老者心中浮现一抹惋惜,微微颤声道:“此乃天佑大齐,臣为陛下贺!为大齐贺!” “雷泽大捷名扬天下,北伐之战势如破竹,臣等恭贺陛下!” 所有重臣山呼万岁,无论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喜悦和激动之情在此刻溢于言表。 暖阁中一片喧闹景象。 李端按捺着心中的热切,满面笑容地让大臣们平身,然后从内监手中接过萧望之厚厚的奏表,打开之后仔细地看着,毫不意外地在后面请功表上看见了陆沉的名字。 这份请功表上没有萧望之本人,因此陆沉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看完萧望之对战事的详细描述,李端心里不禁五味杂陈。 他知道陆沉的表现肯定不会差,但是也没想过竟然是那个年轻人负责整场战役的谋略策划,而萧望之本人更多是起到一个修正和勘误的作用。 如果没有那个传闻…… 李端心中一声喟叹,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将奏表合上之后望着群臣,喜不自胜地说道:“中书即刻代朕草拟一封嘉奖圣旨,要让边军将士明白,朝廷绝对不会亏待他们,有功者皆有封赏!另外,让萧望之再接再砺,朕希望可以尽快收到他的下一封捷报,朕要看到东阳路重归大齐治下!” “臣遵旨!” 两位宰相齐声应下。 李端又看向郭从义说道:“郭爱卿,枢密院要尽快拟定边军将士的嘉赏事宜,他们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朝廷在封赏和抚恤这些事上绝对不能拖拉延误!” 郭从义垂首道:“臣领旨!”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兵部尚书丁会见状便奏道:“陛下,如今看来陆沉的身世传闻肯定是北人散播的谣言,他们在战场上一路溃败,根本挡不住我朝边军的进攻,于是便想用这些谣言离间大齐朝堂,其心可诛也!臣奏请陛下,着有司彻查这些谣言的来源,抓住那些北边的奸细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暖阁内忽地陷入一阵尴尬的冷寂。 左相李道彦沉默地望着脚边的地面,右相薛南亭脸上飘过一抹厌憎。 李端抬眼望向丁会,意味深长地微笑道:“丁爱卿言之有理,秦正。” “臣在。” “这件事便交给织经司去查,慢慢查,仔细查。” “臣遵旨。” 李端起身说道:“将雷泽大捷以皇榜张贴城内各处,以及江南各地府城之内,朕要让大齐子民同享这份欣喜之情,想来这是最好的新春之礼!” 群臣齐声道:“谨遵圣裁!”
雷泽大捷的影响力极大超出朝中君臣的估计,尤其是当织经司后续的战果勘察送到京中,确认淮州都督府这一次没有丝毫作假,边军是实打实地歼灭和俘虏两万景军主力,几乎瞬间形成一股猛烈的风潮,以永嘉城为核心向四面八方扩散。 那些文人墨客的鼓瑟吹笙暂且不提,江南民间富户竟然破天荒地出现向朝廷主动捐献财物的举动,虽然这种现象不是普遍性的行为,相对来说只是个例,但也足以让朝堂上的大人物们震惊。 在这股席卷一切的浪潮之下,关于陆沉的身世传闻瞬间被碾压得无声无息,谁还会关注这种没有任何证据的谣言? 然而在皇城之内,李端喜悦的情绪之中却多了几分阴霾。 “这个季锡明胆大包天,是谁给了他权力做这种事?!” 李端语调阴沉,望着面前从左到右摆开的三份奏章,随即看向堂下肃立的秦正,冷声道:“你亲自去给朕查清楚,季锡明何时离开京城去往淮州,他怎会在谣言爆发之前便开始调查陆沉和陆通,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秦正垂首道:“臣遵旨。” 李端面前的三分奏章当中,最左边那份来自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中间那份则来自淮州刺史姚崇,两人将那天在刺史府门前发生的事情详细禀明,内容差别不大,算是原原本本的记录,没有春秋笔法故意歪曲。 正因如此,李端才格外愤怒,因为季锡明居然没有提前向他禀报,反而自作主张擅自行事。 偏偏他又不能因为此事责怪秦正,季锡明本来就是制衡秦正的人选,他若是将季锡明握在掌心,反倒会引起天子的疑惑。 “陛下,季锡明毕竟是从三品提点,陆沉当着那么多人将他打成重伤,即便能痊愈恐怕也会是一个废人,要不要施以惩处?” 秦正不偏不倚地提醒道。 李端抬手捏了捏眉心,沉默良久才说道:“朕会降旨申饬。就这样吧,如今当以北伐战事为重,等以后他回京任职,朕会让他尽量改了这副蛮人做派。” 秦正目光微动,意识到天子对于陆沉的未来有了决断,那就是先保证淮州军顺利完成北伐的既定目标,待收复东阳路之后再名正言顺地调陆沉入京。 至于那时候是委以重任还是虚职闲置,秦正并不清楚,他也不想妄自揣测。 “右相被攻讦和陆沉身世谣言这两件事,足以说明北边的奸细在京中渗透得很深,连季锡明这种身份都牵扯其中,你现在先把其他事放下,将京中好好清理一遍。” “陛下放心,臣立刻着手安排。” 李端微微颔首,待秦正告退之后,又命宫人内监们退下,目光落在面前最右边的那封奏章上。 这封奏章出自陆沉之手。 当初陆沉离京的时候,秦正给了他一块提举玉牌,同时还有随时密折上奏的权利,只不过陆沉一直没有用过,其实这也是李端对那个身世传闻有所怀疑的原因。 可以密折上奏的外地官员数量极少,除非是天子特别允许,一般只有各府都督、各州刺史以及巡察御史具备这个资格。 无论是何等品级的官员,即便没有正经大事,也会不时向天子呈递密折,萧望之和厉天润也不例外,这本就是维持君臣感情、表达忠心的重要手段。 但是整整一年时间里,李端从未收到过陆沉的密奏。 虽说李端时常在边疆官员尤其是萧望之的奏章中看到陆沉的名字,知晓他的动静和作为,可是心里难免会生出疑惑,陆沉究竟是不懂官场规矩,还是不愿成为他李端的股肱之臣。 故而在听到那个传闻后,李端的第一反应是陆沉从不与朕交心竟然是这个原因。 直到他等来了陆沉的第一封密折。 先前他已经看过一遍,此刻殿内鸦雀无声,李端不禁再次翻开这封奏章。 “字倒不算难看,只是这遣词造句太过直白,可见小时候没有认真读书。” 李端望着纸上的内容,没好气地说道。 “……陛下,季提点实在是欺人太甚,他仅仅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就将臣的父亲关押起来,然后动用各种恶劣的手段想要屈打成招。臣本来都忍了,不想与他掰扯,可是当看到家父困顿虚弱的模样,臣确实是控制不住心里的怒火,于是一时冲动便打了季提点一拳。臣没想到他的武功那么差劲,连一拳都接不住,臣承认自己有错。” 李端看到这儿,不禁轻哼一声,眼中却多了几分笑意。 “陛下,关于臣的身世谣言,臣觉得真是荒唐又可笑,这显然是北边那个景朝郡主在吃了败仗之后的阴谋诡计。边军刚刚取得雷泽大捷,收复东阳路指日可待,臣想继续为陛下效力,不过臣也知道陛下的艰难之处。如果陛下认为有必要,臣愿意回京与那些人当面对质。臣始终坚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些谣言没有任何杀伤力。” 李端摇摇头,批以“幼稚”二字。 “话说回来,这种谣言的确很恶心人,臣的父亲虽然只是一名商人,但是他对臣疼爱有加,从小到大皆是如此。假如天下人都不相信臣是家父的儿子,陛下也因此感到很为难,臣愿意辞去一切军职,回广陵府陪伴家人。” 李端伸手按在奏章之上,眼中多了几分暖意。 “……陛下,臣没有文采,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请陛下相信,臣会在战场上证明自己,马革裹尸亦在所不辞。” 这封奏章到此结束,落款是“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陆沉谨奏。” 李端脑海中浮现当初陆沉来京城时,君臣之间那番对答,不由得轻轻一叹。 良久之后,他轻声自语道:“希望你不会辜负朕的信任。” 269亲射虎 九锡广陵春雨269【亲射虎】当永嘉城乃至江南各地都在为雷泽大捷欢呼雀跃的时候,燕国境内如丧考妣举国惊慌。 若是继续往北走,来到遥远而又辽阔的北方大陆,进入如今世间最强大的景朝境内,那场战争的失利却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霍山以南,云湖以东,矗立着一座占地面积广阔、四面皆有险要地形遮挡的城池,此处便是景朝大都。 这里虽然比不得千年古城河洛那般底蕴深厚,但是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大都已经成为北方大陆名副其实的中心。 北城山野间的天然猎场上,一位身材高大、四肢修长的壮年男子身着劲装,左手竖起一张三石硬弓,右手从腰间的箭袋中取出一支长箭。 其人面庞英挺,五官棱角分明,一双狭长的眼眸中泛着锐利的光芒。 前方二十余丈外,草丛中卧着一只体态雄伟的吊睛白额猛虎,它同样注意到那个壮年男子,不由得间或发出低沉的吼声。 男子唇边微微勾起,右手抬起,张弓搭箭。 在他身侧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常山郡王庆聿恭,再往后则是十余名身姿矫健、双眼精光内蕴的皇族亲卫。 庆聿恭负手而立,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 许是感受到前方隐隐的杀气,亦或是这些天没有捕到足够多的猎物,那只猛虎前肢竖起,往前快步冲出十余步,却又猛地停下,一边低吼一边打量着视线中的敌人。 壮年男子与猛虎对视,一点一点拉开弓弦,呼吸无比平缓。 猛虎如是再三,逐渐逼近二十丈之内。 它躁动地抖着身体,或许腹内的饥饿感让它做出最直接的选择,张嘴猛然发出一声震颤山林的虎啸,便如闪电一般疾冲而去! “唰!” 当此时,壮年男子拉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转瞬之间,那支长箭穿过十余丈的距离,精准射入猛虎的右眼之内,直贯虎脑! 猛虎吃痛嘶吼,虽然身体一个摇摆,但前冲之势未改,挟风雷声呼啸而至,以最后的力量和意识腾跃扑向壮年男子。 却见一直负手而立的庆聿恭踏前两步拦在壮年男子身前,一掌劈向猛虎的前肢,一掌后发而先至,以雷霆之势拍在猛虎的头顶。 山风猎猎,猛虎倒飞出一丈有余,一声哀鸣蜷缩于地,然后再无动静,只不知是死在那支长箭之伤,还是因为庆聿恭那一掌而毙命。 壮年男子将强弓和箭袋丢给旁边的皇族亲卫,赞道:“郡王不愧是我们大景朝第一高手,徒手毙杀这等野兽轻而易举。” 庆聿恭回身行礼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若非陛下以神射之术贯穿这老虎的脑袋,臣这一掌也很难取得效果,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哈哈哈,郡王太谦虚了。” 壮年男子笑声浑厚,满面豪迈之色。 他便是当今景朝皇帝阿里合欢都,时年三十五岁,于十四年前登基为帝。 景廉族内部有几大姓氏极为尊贵,实力非常强大,居首的自然是皇族阿里合氏,其次则是庆聿氏和另外三个大家族,如今的北院元帅撒改便属于其中一家。 阿里合欢都乃是景朝开国皇帝阿里合乌古的次子,从小便聪慧过人,跟随几位大儒钻研齐国文化,在登基之后便开始不断进行改制。 乌古在位时,景朝的朝堂依然保留着部族时期的习惯,他这位开国皇帝更像是部落首领,朝会时下面总是乱糟糟一片。 这并非是说景朝勋贵对他不尊重,而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难以改变。 至于军中乱象更是比比皆是,景军破城后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光是十八年前突破泾河防线到十四年前攻破河洛,这四年当中有明确记载的屠城行为便有二十九次。 十四年前,阿里合欢都击败其他兄弟继承皇位,第一项举措便是暂时停下景军扩张的步伐,一边暗中扶持燕国立国,一边对西边的赵国施以怀柔之策,将精力主要放在内部。 这些年来,景帝通过各种分化、拉拢、打压和利诱的手段,解决了朝堂和军中大部分混乱的问题,让景廉族逐步完成从部落联盟到王朝体制的转变。 如果没有他这十多年的改革,景朝若是沿袭乌古在位时的扩张步伐,必然会因为无法维持内部的秩序,继而导致分崩离析。 在休养生息很多年后,景帝终于向外亮出锋利的爪牙,一出手便是势若惊雷,仅仅用不到一年时间吞并西边的赵国。 景军在庆聿恭的指挥下,已经于半个月前攻破赵国最后一座城池长水,赵国皇室被杀得一干二净,从此这个国号被彻底从人世间抹除。 庆聿恭在完成后续所有布置后,返回大都面圣禀奏,然后景帝便邀请他来皇家猎场散心。
君臣二人缓步而行,庆聿恭拖后半步,满怀歉意地说道:“雷泽平原一战,我军损失惨重,是臣没有安排妥当,而且怀瑾那孩子过于冲动,还请陛下降罪。” 在景帝的坚持下,景朝如今在很多方面效仿南齐规制,大都城内便有很多同文馆,其中不乏一些当世大儒,大多是景帝从北方民间请来的文坛大家。 若是从言谈举止判断,如今的景朝高层和南齐几无区别。 景帝神色淡然,悠悠道:“一次败仗不足为惧,更何况这一次南齐精锐齐出,萧望之和厉天润并肩联手,便是你亲赴战场也要谨慎对待,更何况是那些经验有所欠缺的年轻人。朕知道你心有愧疚,但你莫要责怪永平那丫头。” 说到这儿,他转头看了庆聿恭一眼,强调道:“此战是谋良虎等人所谋,永平只是参与其中,而且没有强行干涉几员大将的决策。” 永平便是指永平郡主庆聿怀瑾。 庆聿恭垂首道:“陛下宽仁,臣代怀瑾叩谢圣恩。” 景帝摆摆手,微笑道:“话说回来,南齐那个陆沉倒是令朕眼前一亮。本以为萧望之年迈、厉天润身体欠佳,这两人总活不到几百岁,下面的将领可领一军难当全局。朕以为南齐边军将来后继无人,不成想突然之间会冒出来一个陆沉。” 庆聿恭眼中并无轻视,沉吟道:“此子虽然年轻,用兵却不墨守成规,尤其擅长行险布局,与萧望之、厉天润二人的风格皆不相同。此番忠望领兵南下之前,臣特意叮嘱过他,要防备对方在迂回机动之中找到机会展开突袭。” “能够得到伱这番评价,想来那个陆沉确实算得上年轻有为。” 景帝洒然一笑,并未在意庆聿恭后面那句话,缓缓道:“其实雷泽平原之战的失败也能给朕和朝中文臣武将提个醒,南齐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孱弱。这十多年来我朝与民生息,南齐也逐渐缓过劲来,李端比他的父皇要强出很多,再加上南齐边军那些善于领兵的将帅,将来景齐之战不见得易如反掌。”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在臣看来,南齐继续反攻对于我朝而言,倒也不算一件坏事。” “哦?” “陛下,南齐内部矛盾重重,左右二相政见对立,皇帝和江南士族存在很大的分歧。眼下他们凭借边军的胜利可以压制住朝中反对的声浪,一旦边军失利必然会引起反噬。再者,南齐将战线拉得越长,其中就会有更多的漏洞。相反,如果南齐据江而守,依靠靖淮两地偏安一隅,我朝若想强攻反而会更困难。” 庆聿恭对于南边的局势自然了如指掌,简明扼要地分析了一遍。 景帝微微颔首,忽地驻足望着头顶辽阔而又澄澈的天幕,悠然道:“郡王何不将视线放得更远一些?” 庆聿恭躬身道:“请陛下指点。” 景帝道:“南齐的屏障无非是靖州和淮州,其中靖州更加重要,因为此处扼守衡江水道,但是我朝将来不一定要强攻靖州。” 庆聿恭目光微凝,缓缓道:“陛下是指衡江上游的沙州七部?” “这便是朕要先取赵国的原因,燕国暂且不论,平定赵国之后我朝便可沿着西北群山南下,只要继续将沙州七部掌握在手里,然后便可打造战船顺流而下。” 景帝转头望着他,眼中精光熠熠。 庆聿恭赞道:“陛下圣明。” 景帝便问道:“朕打算将谋取沙州七部的任务交给北院撒改,郡王意下如何?” 庆聿恭垂首道:“此事理应陛下圣裁,臣认为十分妥当。” 景帝笑了笑,继续前行道:“赵国虽已覆灭,后续还需要一段时间收服民心,这件事交给别人朕不放心。郡王继续坐镇吧,最多半年时间朕会让其他人来接手,届时你便可南下主导吞并燕国诸事。朕很早前便说过,将来河洛城会是你们庆聿氏的封地,朕不会食言。” 庆聿恭大礼道:“臣谢过陛下隆恩!” “快快平身。” 景帝抬手虚扶,又道:“过几日朕在宫中设宴为你庆功,然后你便回赵境罢。” “臣遵旨!” 凛凛山风之中,庆聿恭垂首低眉,眼中并无波澜。 离开皇家猎场之后,庆聿恭在十余名剽悍亲卫的簇拥中策马前行,走出数里地后,他忽地朝旁边招招手。 一名亲卫凑到近前,问道:“王爷可有吩咐?” 庆聿恭抬眼望着遥远的南方,轻声道:“你马上派人传信给忠望,让他小心防备南齐边军,对方的目标不一定只是东阳路,也有可能会指向河洛。” “是,王爷。” 亲卫恭敬应下,然后立刻打马离开队伍,消失在街巷之间。 270旧日之火 九锡广陵春雨270【旧日之火】东阳路境内,高园城。 如今这里已经成为淮州都督府的临时驻地,自高园城往南,西起雷泽平原东至瀚海之滨,这部分疆域重归大齐治下,通过涌泉关和青田城相接,与淮州北部连成一片。 高园城往北,东阳路还有接近一半的疆土处于燕军的控制。 雷泽平原之战过后,东阳路的燕军可谓万马齐喑,惶惶不可终日。 大将军李守振手握四万多兵马,勉强以汝阴城为核心打造一道防线。 面对来势汹汹的淮州军,他已经往河洛城送去十余封求援急报,然而庞师古的回复永远是让他固守待援。 相较于前期的大范围迂回机动,萧望之的用兵更加严谨,在他的指挥下淮州各军徐徐推进,战线几近于严丝合缝,这更让李守振感到绝望。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肃清汝阴周遭,然后一步步完成合围。 陆沉便是在这样一片大好的局势下来到高园城。 他将陆通送到来安城陆宅,与王初珑见了一面便匆匆北返,个中细节不必赘述。 都督府内,萧望之坐在火盆旁边,伸出双手感受着温暖的气息,道:“我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见过季锡明几面,总觉得这人身上带着一股阴寒之气,不过他没有招惹过我,因此也没有理由跟他较劲。这次你将他打成重伤,可见年轻人确实更有锐气。” “他拿我爹作筏子,只一拳算是便宜他了。” 陆沉神色坦然,又道:“只不知陛下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萧望之问道:“你觉得呢?” 陆沉想了想说道:“我给陛下写了一封密折,如果朝中那些官儿揪着不放,他又不好处理的话,我可以选择主动辞官,无非是回广陵养老。至于揍季锡明这件事,我不认为自己有罪,他无缘无故将我爹关起来折磨,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出手。” 萧望之温和地笑着。 片刻过后,他徐徐道:“陛下不会替季锡明处罚你,相反他会让秦正收拾季锡明,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季锡明身为织经司提点居然擅自行事,这背后说不准会牵扯到什么隐秘。至于伱的身世谣言……” 他欲言又止,虽说他知道陆沉和杨光远没有血脉上的关联,但这件事关键在于京中的天子会怎么想。 陆沉便问道:“陛下会召我回京么?” “不会。” 萧望之摇摇头,又道:“至少目前不会。” 陆沉登时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北伐初见成效,他在军中的重要性逐渐凸显,这个时候天子如果强行将他召回京城,很难说会对边军造成怎样的影响。 “我以为江南世族会利用这个谣言撺掇天子,利用我做棋子来挑动中枢和边军的矛盾,实际上他们也有这样做。这个谣言如果没人推波助澜,绝对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动静。” 陆沉的神情并不轻松。 无论他在厉冰雪还是陆通面前表现得如何成竹在胸,这终究是一个皇权时代,万一天子听信朝中那些人的谗言,非要他在这个时候返回京城,于他而言是一个不太容易解决的麻烦。 因为天子那么做意味着他更倾向于相信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陆沉回到京城就不是简单的述职,其中蕴含着极大的风险。 至少到目前为止,陆沉没有正面对抗朝廷中枢的实力。 萧望之淡淡一笑,浓眉微挑:“天子可以下旨召你回去,我自然也可以封还这道圣旨。” 陆沉不禁动容。 望着年轻人脸上的感激之色,萧望之温声道:“我这样做不止是因为我和你爹的交情,更重要的是你如今在我麾下领兵。倘若你真的触犯朝廷王法,我可以为你上表求情,但是不一定会为你硬顶圣旨。但是你什么错都没有犯,在战事中尽心尽力舍生忘死,我若是不能保住你,将来如何统御这十万大军?” 他的话合情合理,也是一方统帅该有的决断,但陆沉仍然诚恳地说道:“多谢萧叔照拂。” 萧望之微微颔首,继而分析道:“不过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应该会将这件事暂时搁置,再加上有雷泽大捷的加持,他做到这一点不难。陛下从登基之初便在筹谋北伐,这十多年来给了边军足够的支持,可谓从一而终矢志不改,因此你的身世谣言或许会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刺,可暂时不会动摇他的决心。既然如此,他就没有必要敲边鼓弄小手段,不如一心一意地支持边军继续向前。” 陆沉总算放下心来,其实这段时间他并非被动等待,从泰兴府到来安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局势的变化,并且和陆通商议过提前做好天子翻脸的准备。 最坏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陆家被迫迁北,去宝台山里投靠七星帮。
当然这个可能性很低,至少萧望之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陆家被逼到这个程度。 他抬眼望着对面的中年男人,轻呵一声道:“正如萧叔所言,这件事会在天子心中留下一根刺,将来他肯定会将我召回京城。” “此一时彼一时也,不可一概而论。” 萧望之端起旁边的茶盏饮了一口,微笑道:“你在战场上表现得越好,你在军中的威望便越高,这不是文人之间相互吹捧出来的虚名,而是实打实的号召力。换句话说,只要这一战成功收官,我军完全收复东阳路,那么你在淮州军里永远有一席之地。值此大争乱世,你的价值不言而喻。你也不必太过忌惮中枢,他们如果有能力早就将我宰了。” 陆沉不禁哑然失笑。 萧望之继续说道:“你以为朝堂上那些文官对我看得顺眼?你和杨大帅之间的关系只是谣言,他们就上蹿下跳煽风点火,我可是杨大帅亲手带出来的武将。虽说当年杨大帅找了个理由将我撵到淮州,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沉感叹道:“这也是我另外一个担心的问题,江南世族反对北伐,不愿继续掏银子支持边军,他们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在天子面前进谗言,说不定还会弄出很大的动静。” “想不想做和能不能做到是两码事,这之间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萧望之神色淡然,却又隐隐透出几分霸气:“当年河洛失陷,淮州势危,只有我率领的镇北军可以在野外和景军一战,最终也是依靠我的镇北军守住来安防线。后来五六年的时间里,景军带着燕军反复侵袭淮州,是我组织军队将他们一次次打回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朝中再没有人提过我和杨大帅之间的关系。” 陆沉信服地说道:“我明白了,终究还是要自身有足够的底气才行。” 萧望之思忖片刻,缓缓道:“李道彦活着的时候,你回京城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沉心中微动,想不到对方和他在这方面的看法有着惊人的一致。 他斟酌道:“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左相虽然反对北伐,但他应该更不愿意看到朝堂出现太大的动荡。” “没错。”萧望之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地说道:“人心很复杂,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明白中枢和边军相互依存的关系。有人以为中枢可以对边军随意喊打喊杀,有人则天天担心边军势大难制最终外强中干,这两种想法都很片面。至少在景朝依然强势的时候,中枢和边军会处于偶尔对立、基本一体的状态。李道彦看得明白这一点,而且也只有他能镇住那些江南士族。” “可是我总觉得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某一个人的底线上,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改变想法。” 谈话至此,陆沉终于稍稍透露一丝对未来的想法。 “你口中这个他,恐怕不仅仅是指左相李道彦吧?” 萧望之目光炯炯,旋即淡然一笑:“回到最初的话题,想要别人忌惮却又克制,你必须具备足够的实力。在眼前的局势下,淮州边军和我本人便是你的底气和后盾,无论谁想要对你动手,都必须考虑随之而来的报复。但是归根结底,你需要打造自己的根基,其实你已经在这样做了,不是吗?” 堂内忽地陷入安静,唯有火盆中精炭燃烧的声音。 关于对未来的规划,陆沉心里一直在思考和修正,他对林颉表露过冰山一角,对陆通说得更多一些,但是没有在萧望之面前提过。 这并非出于不信任。 萧望之的声音悄然响起:“先前你在宝台山中领兵击溃燕军,却没有按照既定计划带兵南下,我便知道你不想让七星军折损实力。换而言之,你对天子和中枢心怀忌惮,本能地想要建立一种防御态势,好让自己拥有足够自保的能力。” 陆沉默然不语。 萧望之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缓缓道:“当时我没有细问,只是心里觉得很好奇,你年纪轻轻为何会有这么高的警惕性?为何笃定天子和中枢不值得信任?以你当时所处的层面,顶端的波诡云谲应该波及不到你,毕竟你头上还有我在顶着。” “这种戒备和警惕源于何处呢?我思来想去,应该和你自身没有关系,那就只能从你爹身上寻找答案。你对南边的防备心态证明你爹心里藏着事,而且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于是我继续往前推,不经意间便想起十四年前河洛城里那场大火。” 萧望之的语调一直都很平静,但是陆沉心里已经涌起波涛。 中年男人伸手拿起火钳拨弄着盆里的精炭,缓缓道:“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那场大火,先帝怎么看都没有举火自焚的勇气,所以……那场火是你爹的手笔。” 陆沉望着眼前的火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明天加更,陪书友们跨年~ 271还看今朝 九锡广陵春雨271【还看今朝】陆沉记得很清楚,陆通在讲述往事的时候明确说过,如今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知道当年那场大火的真相。 这和是否信任萧望之没有太大的关联。 毕竟这是一桩已经发生十多年、结局清晰无误的隐秘,告诉旁人除了增加风险之外,只会给对方带来困扰和压力。 陆沉是陆通的儿子,承担这份压力天经地义,而且牵扯到他对于未来的规划,他必须得知道陆家和李氏皇族之间的恩怨纠葛。 按照正常的进程走下去,萧望之原本不会被牵扯进来,但是他作为当年很多事的知情者,再加上陆沉趋向自保的意图稍微有些明显,他顺着这个方向逐渐猜到了那个被陆通深深掩埋的真相。 陆沉没有开口说话,沉默的态度便已说明一切。 他当然可以大义凛然矢口否认,只是这样的招数在萧望之面前没有太大的意义,而且会造成两人相处时的隔阂。 “你爹不愧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他做到了我们想做但是又不敢做的事情。” 萧望之接下来的这句话让陆沉有些意外。 他对陆通的评价很高,这倒是情理之中的说辞。 当年杨光远身边的那群年轻人里面,陆通在军事上的才华并不弱于旁人,后来退出行伍操持商业同样打理得井井有条,更不必提他需要疏通各方势力,大江南北都有人脉。 让陆沉意外的是萧望之后面那句话。 什么叫想做但是又不敢做的事情? 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对面的中年男人,缓缓道:“萧叔也曾想过为杨大帅报仇?” 萧望之将火钳放到一旁,再度拿起茶盏饮了一口,仿佛是在酝酿某种勇气。 “大帅将我撵到淮州的时候,我心里很烦闷很不理解,因为那个时候的淮州属于后方,真正的战场在北边的泾河防线。后来,也就是元康七年,大帅被召回河洛城,紧接着便是下狱拷打,三天后他撒手人寰。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急促,我们想救援都来不及。” 听着萧望之沉郁的语调,陆沉微微颔首,他当然能够理解这种无奈又悲愤的心情。 “从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我们这群受过大帅提携的武将过得很艰难,有人被余波殃及牵连,有人郁郁寡欢心灰意冷,也有人自暴自弃冷眼旁观,原本固若金汤的泾河防线变得支离破碎,任由景朝骑兵来去自如。我至今还记得,那几年我几乎每天都在天人交战,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萧望之眼中飘起萧索之意,又有几分痛苦纠结。 即便已经过去十几年,他仍然不愿回想。 陆沉低声道:“萧叔应该在想,是率军投靠景朝为杨大帅复仇,还是秉持杨大帅的遗愿守护大齐江山。” “你说对了一半。” 萧望之自嘲一笑,喟然道:“我有想过投靠景军,但是我没有那个胆量沦为千夫所指,同时我也没有勇气公开为杨大帅鸣冤,我只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蹲在淮州,每天用大帅的叮嘱麻痹自己——我萧望之不是一个孬种,我只是要继承大帅的遗志,留着有用之身保护黎民苍生。” 陆沉怔怔地望着他。 萧望之摇摇头道:“什么狗屁名将,不过是贪生怕死自欺欺人而已。” “萧叔……” “我不是在伱这个晚辈跟前故作姿态,这些话藏在心里很多年,实在是憋得很难受。我不敢在你爹面前提起,因为我怕他将大帅的牌位拿出来抽我的脸。” 陆沉唯有一声轻叹。 萧望之继续说道:“河洛失陷,先帝和太子死于宫中大火,我只觉无比痛快舒爽,仿佛那块压在心头的巨石突然消失,于是我带着镇北军守住来安防线,又一次次挡住景军的进攻,最终依靠军功成为淮州大都督。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从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这四年里的萧望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陆沉轻声问道:“所以萧叔坚定不移地想要推动北伐,为的是洗刷那四年当中每个日夜带来的屈辱?” 萧望之点头道:“是的。” 陆沉凝望着他的双眼,沉默片刻后又问道:“萧叔,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何我爹没有与你生分,这些年你们的交情始终如一?” 萧望之略显不解。 陆沉挑明道:“如果萧叔真如方才所言,是一个忘恩负义背弃将主的懦夫和小人,我爹为何要继续和你结交?那四年的时间里萧叔什么都没做,不论你内心如何纠结,至少明面上你确实什么都没做,难道我爹看不透这一点?” 萧望之愣住。 陆沉缓缓道:“我想,这是因为我爹知道你们这帮老兄弟的不易,不想杨大帅千方百计留下来的火种毁于阴诡风云,所以他才会选择独自去做那件事。” 萧望之微微垂首道:“或许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 陆沉的语气斩钉截铁,继而道:“杨大帅知道自己不为李家皇帝所容,但是他又无法背叛自己的准则,故而甘愿以身赴死,唯一的私心便是保住你们这些火种。我爹知道杨大帅的想法,他也知道你们留在军中才能扶保苍生,所以他独自筹谋那场大火。萧叔你并未辜负他们的期望,你不仅守住了淮州还练出十万大军,如今带着我们收复故土,这不就是杨大帅希望看到的局面吗?” 听着年轻人逐渐扬起的语调,看着他眼中的熠熠光彩,萧望之忽地长吁一口浊气,不太笃定地问道:“所以我做得还算凑合?” 陆沉一笑:“不是凑合,是极好。” 萧望之终究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性情,今日在陆沉面前直抒胸臆可谓绝无仅有的情况,他回想着这场谈话的起源,不由得轻叹道:“你爹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件事的真相,想来是怕我知情之后愧疚难当,说不定会自暴自弃。” 陆沉故作惊奇道:“不会吧?萧叔,你莫要将我爹形容得如同妖怪一般,他怎么可能事事算尽人心?” 萧望之失笑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在我面前编排自己老爹,下次我得跟他说道说道。” “萧叔,你这可就不厚道了。” 陆沉略显委屈。 萧望之抬手点了点他,温言道:“既然有当年那场大火的存在,你对南边的防备和警惕倒是情理之中的反应。虽说我相信你爹做得很干净,不会留下什么手尾,毕竟这十多年里从未有过相关的风言风语,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一些不是坏事。” 陆沉道:“我以为萧叔猜到这件事后,会和我们陆家分道扬镳。” 萧望之奇道:“为何?” 陆沉坦然道:“因为我支持北伐的心思并不纯洁。” 萧望之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为何会支持北伐?” 陆沉便道:“萧叔可还记得,去年我从伪燕行商返回淮州,在盘龙关遭遇宁理的搜检和陷害,然后又被织经司广陵衙门羁押?” 萧望之点头道:“记得。” 陆沉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真正来历,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徐徐道:“那件事给我两个启发,其一是相较于经商,或许我更擅长筹谋算计。其二便是待在织经司衙门的十多天里,我始终无法心安。我知道老爹有能力保护我,可我不想再让别人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想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所以我想用织经司做跳板,在军中谋取一份前程,因为在如今这个乱世之中,只有军权才算得上真正的底气。我没有萧叔和厉大都督的宏伟志向,更无法和杨大帅相比,我只想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家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萧望之面前袒露心迹。 萧望之沉吟片刻,慎重地问道:“所以你担心我会因此小瞧你?” “不。” 陆沉摇摇头,继而道:“方才听完萧叔的自我剖析,其实我感觉很惭愧,只不过我至少应该有直视内心的勇气。” 萧望之笑容温和,感慨道:“或许在朝堂上那些文官老爷看来,唯有无暇方可称为完人,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便如他们开口必称圣人之言。世人熙熙攘攘各有所求,所谓有所求方能有所成。你的初衷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真心为之付出努力即可。” 陆沉在这个方面自然问心无愧,不论是去年的几场战事,还是今年去宝台山襄助七星帮,乃至如今的北伐大战,他都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没有片刻松懈大意。 “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成大事者不可锱铢必较,更不能要求人人皆完美无瑕,唯有联合一切可以提供助力的人,你才有可能达成最终的目标。” 萧望之谆谆善诱,望着陆沉的双眼说道:“北伐如是,人生亦如是。” 虽然他没有说得太透彻,但陆沉已经领悟了他的深意,双方在悄然之间达成意见的统一。 简而言之,萧望之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北伐大局,至少在淮州军中不能出现这种状况。 在这个前提下只要不触犯军纪王法,他可以容忍每个人有着不同的初衷和缘由。 无论你是忠君为国还是想青史留名,哪怕只是单纯地想要加官进爵往上爬,只要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萧望之都会欣然接纳,更不必说陆沉只是想要掌握自保的能力。 至于究竟怎样才算足够的自保能力,萧望之没有深谈亦不愿深谈。 有些话只需要点到即止。 陆沉郑重地回道:“萧叔,我明白了。” 萧望之微笑道:“你这次来回奔波路途艰辛,先回去好好休整一番,然后我们再商议怎么啃下东阳路的那一半疆域。” 陆沉起身一礼,凛然道:“末将领命!” 272一波又起 九锡广陵春雨272【一波又起】高园城内驻扎着三支齐军,分别是锐士营、飞羽营和直属萧望之的亲卫营,其中锐士营的驻地位于北城一片空旷地带。 在雷泽平原那场苦战当中,锐士营步军的损失不大,战后统计有一百余人阵亡,两百余人负伤,其中七成以上都是可以痊愈的轻伤。 这是因为步军出现的时机很关键,几乎是以全盛姿态进攻鏖战良久的景军,完全占据主动的优势。 李承恩统率的三千骑兵损失要稍微重一些,主要是因为第一场骑兵对决,他们跟随陆沉和景将牙乌塔率领的两千骑来了一场硬碰硬的正面对决。 虽然在陆沉亲手杀死牙乌塔后,景军骑兵便开始出现涣散的迹象,但在前期的碰撞当中,锐士营也蒙受了一定的伤亡。 最终统计得知,三千骑兵阵亡接近三百人,伤者二百有余。 简而言之,在雷泽之战过后,锐士营目前保持战力的士卒在五千三百余人。 经过几场大战的淬炼,以及这段时间的休整,这支由陆沉倾尽心血打造的军队已经呈现出虎贲之势。 校场之上,将士们一丝不苟地操练,纵然是在战时也维持着两日一练的频率,陆沉那句“校场多流汗,战场少流血”的训诫早已深入每个人的骨髓。 陆沉站在校场边缘静静地看着。 一直到日头偏斜,各部的日常操练相继结束时,他才对身后的亲兵说道:“全军列阵集合。” “遵令!” 亲兵们昂首应下,然后快步跑去向各队将官传达命令。 从锐士营组建之初开始,队列阵型便是训练课目的重中之重,士卒的个人能力决定厮杀中的上限,集体的稳定性则能决定临战时的下限,故此锐士营在这方面表现得格外突出。 这个时代的战争中,一方军队若能在静态对抗中保持镇定不慌乱便有极大的胜算,若是在移动中依然能维持阵型的稳定,那么足以称得上精锐之师。 不论是涌泉关内长枪阵步步推进,还是步军在雷泽平原结阵封堵景军的退路,以及骑兵在与景军骑兵的对抗中始终能展开集团冲锋,陆沉的付出得到了完美的回报。 军令传达之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锐士营五千余人便在校场上列队完毕。 队形整齐,军容严整,凛凛肃杀之气弥漫。 陆沉迈步登上北边的土台,目光逐一扫过站在队列前方的将官们。 李承恩和鲍安这两名校尉愈发成熟稳重,叶继堂、李唐宾、康君立和刘隐这四名领军数百的牙将带兵有方作战勇猛,顺理成章进入陆沉的视线。 另外还有几名年纪轻轻便崭露头角的队正,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同样会得到陆沉的提拔。 无论将官还是士卒,此刻无不满怀崇敬地望着土台上的陆沉。 肃穆的气势之中,陆沉中气十足的声音传遍校场四周。 “雷泽平原之战,我军击溃景军主力两万余人,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你们每个人都会领到足额的嘉赏,更不会有人侵吞你们的战功!但现在不是欢呼雀跃的时刻,有一部分同袍永远离开了我们,无法和我们一起分享大胜的喜悦,我们所有人都必须铭记他们的付出!” 陆沉不会在士卒们面前刻意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因为人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生物,尤其是军队这种讲究令行禁止的群体,过于温厚便会失去威严。 他能为士卒们提供丰厚的待遇和优良的军械甲胄,足额且按时发放的军饷,并且在锐士营中推行认字识数、扫除文盲和官兵一致的观念,如此便已足够让所有人对他打心底的敬服。 更何况此刻他的开场白是在怀念那些战死的同袍。 自李承恩以下,每个人都紧抿双唇神色肃然。 “阵亡的兄弟每人抚恤一百两银子,我保证这笔钱会交到他的家人手中。这是朝廷的抚恤,但你们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兵,所以我会照顾每一位阵亡兄弟的亲人,养其老,抚其幼,保证他们不会有后顾之忧。若违此誓,如同此刀!” 在五千多人的注视下,陆沉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把腰刀,右手举起腰刀,左手竖掌发力一拍。 腰刀应声断为两截。 李承恩和鲍安对视一眼,当即怒吼道:“愿为都尉效死!” 五千余人同时涨红着脸吼道:“愿为都尉效死!” 没有一个人怀疑陆沉这番话的真实性,因为陆沉从来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来历,而且这五千人当中本就有一部分和陆家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 他们都很清楚,陆家商号遍布淮州各地,他们若是在战场上阵亡,他们的家人就能直接进入商号和作坊做工,或者用抚恤银置办良田投靠在陆家名下。
这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无论帮陆家做事还是在陆家的照拂下自力更生,他们的家人都可以有尊严有保障地活着。 陆沉抬手虚按,继续说道:“若是伱们当中有人在战场上伤残,不必担心和绝望,即便伤势导致你无法留在军中,我会安排你进入陆家商号担任护卫,相信你在经过战场的考验之后,绝对可以胜任这份活计。” 听到这儿,校场上的将士们内心已经被感动填满。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雏儿,对如今这个时代的军队不乏了解,深知想要遇到陆沉这样的主将何其难得。 不克扣军饷、不作威作福、不搞特殊化,军中衣食住行一应待遇,将官和士卒并无差别,而且陆沉还能保障他们的未来。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们绝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军队。 虽然陆沉已经在锐士营展开扫盲教育,不过还是局限在最基础的阶段,很多人没有听过类似于“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这种话,但并不妨碍此刻他们内心生出类似的想法。 “北伐之战已经到了收官阶段,接下来我们锐士营依然要承担最艰巨的攻坚职责,今日我想问问大家,有没有信心随我横扫战场,打下汝阴城,收复东阳路?!” 陆沉猛然抬高语调,声震四野。 “有!” 全军齐呼,直上云霄。 “很好,解散!” 陆沉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将官们各自领兵带回,陆沉迈步走下土台,一名亲兵快步跑来奏道:“禀都尉,织经司淮州检校苏大人在营外求见。” 苏云青来了? 陆沉心中微动,面不改色地说道:“请他来值房相见。” “遵令!” 亲兵领命而去。 片刻过后,陆沉在值房见到风尘仆仆的苏云青,两人对面而坐,亲兵奉茶之后便悄然退下。 “那件事有劳苏大人费心了。” 陆沉开门见山,虽说当时他在刺史府门前一拳打翻季锡明很解气,但对方毕竟是织经司高官,恐怕国朝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朝廷若是追究起来可大可小。 苏云青滞留泰兴府数日,显然就是在帮陆沉收拾残局。 他闻言不禁苦笑道:“陆都尉,此事应该没有大碍,我和姚刺史在奏章中帮你说项,再加上季提点此番是自作主张,秦提举肯定也会从中斡旋,想来陛下会暂时压下来。只不过当时你怒发冲冠的样子委实吓人,我生怕你一刀杀了季提点。”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苏云青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曾几何时,面前的年轻人需要他的照顾才能摆脱危险。 如今短短两年过去,对方便已经成长为军中大将,无论官职、爵位还是底气,在他面前都不弱分毫,更不必提这营中以他为尊的数千虎贲,方才在营外他都能感觉到那股冲天杀气。 而且陆沉手里还有一块提举玉牌,这是连他都不知道的特权。 陆沉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到这位淮州检校的情绪变化,微笑道:“当初在广陵的时候,大人对我便多有照顾,如今又欠了大人一份人情,将来总有回报之时。” 苏云青心中熨帖不少,爽朗道:“言重了,这是我应尽的职责,岂敢妄谈人情。今日着急忙慌地求见,是因为河洛城那边传来一封军情,萧大都督让我转呈陆都尉。” 陆沉正襟危坐道:“请说。” 苏云青缓缓道:“景军在雷泽平原大败之后退守西北方向的藤县,此时庆聿恭之子庆聿忠望领五千骑南下抵达河洛。按照我们的推断,庆聿忠望将会全权指挥伪燕境内的所有景军,同时燕军也在他的管辖之下。” “庆聿忠望?” 陆沉语调平稳,问道:“此人能力如何?” 苏云青神情凝重地介绍道:“庆聿忠望乃是庆聿恭的长子,从小便被庆聿恭带在身边传授兵法武功,可谓谆谆善诱言传身教。其人今年二十八岁,已有十一年的行伍经历,既有谋划之术也有领军之能。在去年景朝吞并赵国的战事中,庆聿忠望先后亲历十余仗,战功累累不容小觑。” “看来庆聿恭的底线便是舍弃东阳路,除此之外不许我军再进一步。” 陆沉轻声自语,眉眼间泛起沉思之色。 苏云青端着茶盏,静静地等待着。 晚上还有。 273一语惊醒梦中人 九锡广陵春雨273【一语惊醒梦中人】从庆聿忠望的履历来看,此人并非纸上谈兵的角色,至少要比庆聿怀瑾成熟老练。 他是庆聿恭的长子,不出意外将会是景朝常山郡王的继承人,自然具备协调指挥燕景军队的资格,从而改变先前北军混乱不堪的态势。 从这个安排就能看出,庆聿恭虽然远在北方赵国境内,对于燕齐之战仍旧高度关注,并且在景军遭逢大败的同时让庆聿忠望赶来主持大局,其用意不言自明。 庆聿恭可以接受目前的态势,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在将来扭转局面,但是他不能容许齐军得寸进尺,甚至威胁到河洛的安危,这便是他对于大局的把握。 苏云青虽然在涌泉关参加过战斗,但他的主要职责还是通过织经司密探搜集情报,因此他对庆聿恭的想法比较了解,眼下只好奇陆沉会如何对付那个庆聿忠望。 “苏大人,我们织经司目前在河洛城有多少人手?” 然而出乎苏云青的意料,陆沉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在庆聿忠望身上。 他暂时按下心中的不解,答道:“包括那些暗子在内,目前是一百二十九人,当然这只是我所掌握的人手,或许还有一些密探直属于秦提举。” 陆沉脑海中浮现一个三旬男子的面庞,便问道:“这些人如今仍然是由尹尚辅统领?” 苏云青颔首道:“没错。” 当初为了得到七星帮一众头领的信任,陆沉冒险潜入河洛城,在尹尚辅的协助下杀死陈景堂父子,从而让他可以顺利融入七星帮,为七星军的成立和壮大打下坚实的基础。 那一次行色匆匆走马观花,陆沉并未仔细查探过河洛城内的混乱局势,于是他又问道:“不知苏大人能否为我讲讲,伪燕朝堂上目前究竟是怎样的境况。” “这话说来便有些长了。” 苏云青自然拥有足够的耐心,没有迫不及待地询问陆沉的想法,只是顺着他的话锋答道:“抛开景朝暗中培植的势力,伪燕朝廷目前大抵可以分为四个派系。其一是以首相王安为代表的门阀世族力量,他们虽然名义上拥护伪帝,实则更加倾向于投靠景朝。” 听到王安这个名字,想起来安城陆宅里那位温柔体贴的王家小姐,陆沉虽然面上古井不波,心中难免觉着古怪。 “其二是以次相虞荩臣为首的一部分官员,他们论实力肯定比不上门阀权贵,而且这些人的立场颇为别扭。他们非常抵触伪燕彻底沦为景朝的傀儡,却又没有脸面重新投靠大齐,可是伪燕立国不正时间不长,他们若是一心想做伪燕忠臣又没有足够的底气。” 苏云青自然不知道陆沉的心理活动,他说起虞荩臣的时候表情也很复杂,既有鄙夷轻蔑也有怒其不争。 陆沉道:“确实很别扭,不过或许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景朝才迟迟没有下定直接吞并伪燕的决心。苏大人请继续。” “第三派以枢密使庞师古为首,其人当年只是一介都指挥使,因为擅于见风使舵且毫无忠义之心,被景朝推到枢密使的位置上,他的态度无需赘言。像他这样的人在燕军之内不少,譬如东阳路两任大将军张君嗣和李守振,领着伪燕朝廷的俸禄却甘愿做景朝的鹰犬走狗。至于第四派,原来的领头人是陈景堂,如今暂时还没有后来之人。” “苏大人所言之第四派,想必就是伪燕军中不愿投靠景朝的那一部分人?” “是,但是他们也不愿意投靠我们。” 听到这儿,陆沉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沉思片刻之后说道:“我明白了,伪燕朝廷这四个派系其实就是两种人,文臣武将各有一部分。一者是早已打定主意投靠景朝,二者是想继续维持伪燕的地位,哪怕这是一个傀儡朝廷,将来说不定也有真正自立的希望。” 苏云青点了点头。 陆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想了想问道:“苏大人,伪燕皇帝属于哪一派?” 苏云青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他不属于任何一派,因为伪燕朝堂上压根没人将他当回事。如今的伪帝名叫张璨,他的父亲名叫张礼端,在元嘉之变以前官居礼部尚书。河洛失陷后,张礼端没有来得及逃走,被景朝大军关押起来。后来景帝想要扶持伪燕立国,推行北人治北之策,就逼迫张礼端登基为帝。” 陆沉对这段历史的细节知晓得不算详细,此刻听苏云青娓娓道来,他不禁喃喃道:“如此说来,这个张璨应该不算孤家寡人?”
“你是指张家自身的实力?当年张礼端能做到礼部尚书,的确是靠着京山张家的底蕴,不过这十多年过去,张家早已被景朝暗中派人拆得七零八落。就算张礼端能给张璨留下一点基业,在如今伪燕朝堂的格局中,他也很难做到逆天改命。” 苏云青常年浸淫于阴谋诡计,在这方面自然可以跟上陆沉的节奏,实际上在陆沉问及燕帝张璨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对方的想法,那便是从张璨入手挑起北燕内部的动荡。 这个思路本没有错,毕竟无论王安还是庞师古,谁坐皇位区别不是很大,他们可以是燕国的重臣,也能摇身一变成为景朝的高官,但是张璨不行,哪怕他只是一个傀儡皇帝,下场也必然会很凄惨。 问题在于张家皇帝的实力太弱,根本没有打破平衡的能力。 织经司早些年间也想过从这个角度入手,后来发现事不可为才罢手。 面对苏云青的提醒,陆沉没有争辩,只是继续问道:“敢问苏大人,这张璨是怎样一个人?” “其人志大才疏,外宽内忌,受过几次打击之后便沉湎酒色,夜夜笙歌。我们在伪燕皇宫的眼线不多,只能探查到这个程度,或许张璨是在伪装成这副姿态,不过他装或者不装,对于大局的影响都很小。” 苏云青这番回答十分恳切,他显然不希望陆沉在这个问题上浪费精力。 陆沉却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张璨不是一个怯懦畏缩的人?” 苏云青迟疑道:“可以这么说,陆都尉究竟是何打算,不妨明言。”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他端着茶盏起身缓缓踱步,眉眼间满是专注的情绪。 “假如我是张璨,我的父亲是礼部尚书,家族声名显赫远近皆知。按照常理而言,就算我胸无大志,也能享受到一世荣华富贵。然而景军来了,河洛城破,我的父亲被迫成为劳什子伪帝,京山张家也沦为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 苏云青好奇地看着他,心里觉得很新鲜。 陆沉踱步不停,继续说道:“如果真能做个小朝廷的皇帝,哪怕会受到景朝的干涉,只要手中有权能过把瘾倒也罢了,可朝堂的权力早已被下面那些人瓜分干净,他们却将我们张家推出来承担骂名。我父亲因此郁郁寡欢英年早逝,我又得继续给他们当替罪羊,凭什么?我反抗过却没有效果,于是我只能借酒浇愁牢骚满腹,悲愤之情日积月累,我居然还没有发疯……” 苏云青眼中飘起一抹惊讶。 他当然知道陆沉是在模仿张璨的心路历程,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过程虽然很简略,却极有可能贴合张璨真正的想法。 陆沉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苏云青问道:“苏大人,如果你是张璨,空有一个皇帝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你和伱的父亲乃至整个张家都将在青史上落下骂名,从此遗臭万年。下面那些人瓜分你的权柄,景朝的权贵对你冷眼嘲笑,你只能用烈酒麻醉自己,难道你不想做点什么?” “当然想,我会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苏云青毫不迟疑地点头,随即苦笑道:“陆都尉,这个问题我们先前已经讨论过,张璨纵然有这个想法,可他没有这个实力。” “实力分为很多种。” 陆沉饮了一口清茶,微笑道:“如果我们指望张璨凭空变出一大堆忠臣良将,亦或是几十万精锐之师,从而彻底掌控整个伪燕朝廷,顺便将景朝的势力赶回北边,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臆想。然而这同样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局面,张璨纵然有千万种委屈苦楚,他们张家终究是背叛了大齐,因此我们不会希望张璨可以真正崛起,只要他能制造一些动乱便可。” 苏云青同样拿起茶盏,茶水已经有些凉,他却浑然不在意,缓缓道:“陆都尉是说,张璨就是一个引子,我们要想办法点燃这个引子,在河洛城内伤及一片,继而引发他们内部的大乱?” 陆沉回到交椅边坐下,凝望着苏云青的双眼说道:“苏大人,张璨虽然没有能力改变大局,可他毕竟是伪燕的皇帝,至少名义上是那些不同派系的共主。在景朝正式入主之前,无论庞师古还是虞荩臣总得给这个皇帝几分薄面,比如去皇宫参加一些仪式。” 苏云青心尖一颤,仿若醍醐灌顶,轻声道:“让张璨召集群臣,然后大开杀戒?” 陆沉笑了起来,从容反问:“有何不可?” 274来而不往非礼也(为盟主大海里的小沙子加更) 九锡广陵春雨274【来而不往非礼也】苏云青纵然久经风雨,此刻竟也被陆沉一席话撩拨得心情激动。 长久以来他似乎存在一个思维上的误区,那就是对北燕用计一定要从大局考虑,从长远的角度去筹算。 譬如张璨身为北燕皇帝,确实存在一定的利用价值,但如果不能让他发挥出足够的作用,仅仅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那么织经司就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事实也是如此,织经司在北燕皇宫只有少数几个眼线,主要精力都放在监视卓园、王家大宅、庞师古和虞荩臣等人身上。 如今陆沉的提议让苏云青豁然开朗。 相较于他更擅长的长线布局,陆沉给他提供了另外一个思路,那便是以张璨为切入点,彻底引爆他心里郁积的怒火,最好能够波及到足够多的燕国权贵。 简单直接,却又说不定可以促生意外的惊喜。 一念及此,苏云青郑重地说道:“陆都尉,我觉得这个想法可以试试。” 陆沉笑道:“有苏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只要你不觉得我这是异想天开就好。” “怎会是异想天开?” 苏云青连连摇头,继而道:“张家虽然不比当年,但是多少还有点底蕴,再者张家父子先后做了十来年皇帝,要组织一批敢于杀人的亲卫倒也不难。如果张璨能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动手,将伪燕朝堂上的高官杀个七七八八,伪燕的官府体系定然崩溃,而景朝也会措手不及,于我朝边军而言可谓天赐良机。” 看着他越说越激动的模样,陆沉忍不住给他降温,道:“苏大人稍安勿躁,这还只是一个设想。” 苏云青尴尬地笑笑,随即问道:“陆都尉,你可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事情?” 望着他精光熠熠的双眼,陆沉试探地道:“莫非是当初在织经司广陵衙门,大人与我商议如何对付伪燕察事厅的奸细?” “正是!” 苏云青语调微扬,感慨道:“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伱在我面前表现得极其镇定,而且三言两语就能抓到顾勇的破绽。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年轻人极有天赋,若能加入织经司必将大有作为。我希望你可以为大齐效力,便不顾一切想让你去河洛城潜伏……” 说到这儿,他对陆沉歉然一笑,陆沉则示意无妨。 “后来你在广陵守城战中表现突出,我便知道你不可能继续留在织经司。诚然,边军是更适合你发挥天赋的环境,你也用自己的能力回报了萧大都督的器重。只是我偶尔细思难免会觉得惋惜,今日与你长谈,让我又有了并肩作战的感觉,如此足慰平生。” 苏云青这番话发自肺腑,其实对于他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来说,除开必要的情报交流,已经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 陆沉明白这个道理,便微笑道:“苏大人莫要激动,这只是一个开始,我相信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只要边军继续北伐,而苏云青主管北方谍报系统,那么陆沉所言就不是一句空话。 苏云青平复心绪,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至于眼前这件事,我认为有几个问题亟需解决,否则难以成局。” 他的思维转换得很快,陆沉从容地道:“请说。” “其一,你对张璨心理的预估,我个人认为八九不离十,但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关节,那便是张璨究竟有没有动手的勇气?如果他真的做出这种事,纵然可以一时快意恩仇,下面那些世族权贵的报复足以吞没整个张家。”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张璨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如今的皇后是景朝暗中授意安排的世家女子,我不认为他会顾及这层关系,否则他也不会夜夜笙歌沉湎女色。” “好,假设张璨拥有这个勇气,我们要如何促使他下定决心?不瞒你说,织经司在伪燕皇宫的眼线层级很低,只能起到耳目之用,根本无法接近张璨。” 苏云青的担忧是从现实出发,虽说钩织一场阴谋将北燕君臣全部囊括,这种事听起来就令人心旌神摇,但直到现在为止都只是他和陆沉的推测与设想,想要落于实处可没有那么容易。 织经司以前没有将重心放在北燕皇宫,如果现在要立刻将触角伸进去,显然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然而陆沉冷静地说道:“苏大人不必担心,我可以办到这件事。” 苏云青目光微凝,陆沉这句话意味着他拥有左右张璨心思的能力。 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陆沉之所以提出这个谋划,是因为他有把握帮助张璨下定决心。 “好,只要这个前提成立,我们的计划便有了接近一半的胜算。” 苏云青没有追问陆沉的手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底牌,他身为织经司检校自然明白这种忌讳。 只不过陆沉并没有打算完全隐瞒,他略带歉意地说道:“苏大人,我之所以可以做到这一点,其实和我本人没有太大的关联。个中缘由,陛下和萧大都督都很清楚,只是现在不便公开,将来等到合适的时机你自会知晓,还请见谅。”
他的底牌就是翟林王氏,以王安在河洛城里的根基和底蕴,对张璨用些手段轻而易举,只不过这层关系暂时必须保密。 苏云青洒然笑道:“多谢陆都尉解惑,织经司不会过问此节。” 陆沉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道:“如果张璨动手并且得手,河洛城乃至整个伪燕官府都会动荡不安,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利用潜伏的密探煽风点火,争取将这波动乱扩大,最好能影响伪燕军队的稳定。如此一来,庆聿忠望光靠手里有限的景军也做不到掌控全局。” 此刻苏云青渐渐品出一些深意。 基于他对陆沉的了解,这个年轻人素来心思深沉,恐怕他谋划这个局不止是为了单纯引发北燕内乱,而是为了配合北伐战役的推进。 这便值得细细琢磨,因为从目前的战场态势来看,淮州军收复东阳路几成定局,李守振的抵抗不过是虚应故事。 淮州军在萧望之的指挥下步步为营,不急不缓向前推进,战场上理应不会出现意外,而陆沉这般大动干戈,显然是另有所图。 苏云青没有说出这个猜想,他始终牢记自己的身份,除了那次夜袭涌泉关属于特殊情况,他不愿牵扯进淮州都督府具体的军务布置。 故此,他微笑说道:“陆都尉放心,我会立刻准备多套预案,并且选派一些好手潜入河洛城,协助尹尚辅提前做好准备。” “有劳苏大人了。” 陆沉颔首致意。 “这话十分见外,此事若能成功,织经司便有一桩大功劳在身,于我本人亦有极大的好处。” 苏云青一本正经地说着,陆沉便没有继续客套。 两人又就细节商议很长时间,正如苏云青先前所言,他们去年在广陵便有合作的经历,如今两个人一起探讨各种害人的法子,可谓高山流水遇知音,酒逢知己千杯少。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然夜色沉沉。 摇曳不定的烛光之中,苏云青忽地问道:“陆都尉,你今日所谋和前段时间的谣言有没有关系?” 陆沉没有否认,笑道:“苏大人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不光是我为谣言所困扰,朝堂上的大人也难以幸免,譬如之前右相不就被一大群人群起而攻之?更不必说当初那位工部屈侍郎,享受着朝廷发放的俸禄,暗地里和广陵顾家沆瀣一气,沦为北边的棋子。伪燕察事厅也好,景朝细作也罢,这些人一次又一次地煽风点火,我觉得我们不能一直被动忍受。” 苏云青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陆沉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缓缓道:“他们能出手搅动风云,难道我们就不能?在战场上我朝边军可以打得北军连连溃败,在这种阴谋诡计上,我们同样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小家子气,成日里只知道将目标对准一人一地。” 他微微一顿,悠然道:“与其小打小闹,不如索性来个热闹场面。” 苏云青不由得被他这份豪迈之气感染,重重地点头道:“陆都尉所言极是,那就让我们做一票大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笑容中满满都是阴险的味道。 次日一早,陆沉和苏云青联袂赶到临时都督府,然后向萧望之禀报这个计划。 和昨天最初的方案相比,经过整整一晚的琢磨,两人提出的设想已经相当完善,考虑到各种不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并且做了对应的准备。 萧望之听完之后,沉吟道:“可以试试,不过要尽可能保护好织经司派去河洛城的密探,不要重蹈建武十年的覆辙。” 苏云青心中一凛,热切的心情立刻平复。 他当然知道建武十年发生过何事,去年他还对陆沉讲过,那年北燕王师道统率的察事厅突然发力,短短几天抓住三十六名齐朝密探,给织经司造成极大的损失,让整个大齐朝廷为之震惊。 迎着萧望之深邃的目光,苏云青垂首应道:“下官会牢记大都督的嘱咐,决计不会仓促行事。” 萧望之颔首道:“如此最好,你去忙吧。” “是,下官告退。” 苏云青恭敬退下。 堂内便只剩下萧望之和陆沉,中年男人转头凝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片刻后又看着陆沉说道:“你这番谋划想来不单纯是为了报复景朝那个小郡主,更不只是对那个身世谣言的还击。” “你是想……图谋河洛?” 为本书003号盟主“大海里的小沙子”补更完成!今日4更,还欠23章。祝书友们新年快乐~万事顺意~! 275分歧 九锡广陵春雨275【分歧】河洛在世间所有齐人的心目中,不止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 它作为大齐曾经的京城,那段历史持续了一百四十多年,久到世人早已认定齐朝便是天下共主,李家皇帝就是这片辽阔大陆的天命之子。 或许十八年前的齐朝先帝亦是如此想,所以在外有异族侵袭内有群臣谏言的情况下,他最终还是选择对杨光远下手。 当时他并不担心杨光远的死亡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因为在他看来,齐国仍旧是世间最强盛的王朝,河洛昂然屹立在大地之上,不会有任何危险。 最终的结果狠狠抽了齐朝先帝几个耳光。 在河洛城失陷之后,得知消息的齐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天已经塌了。 往后十多年里,不论是支持北伐的边军将帅,还是反对北伐的江南世族,他们对“还于旧都”这四个字至少在明面上不敢有任何质疑。 只不过愿景虽好,想要实现却难度极大。 陆沉并不意外萧望之可以看出自己的心思,实际上在昨天他说出那个计划的时候,苏云青应该也有所察觉。 他走到地图旁边,望着上面标注出来的东阳路首府汝阴城,然后视线移动到西北方向的河洛,沉吟道:“萧叔,我觉得朝廷不会倾家荡产地支持北伐,这次战役结束之后,下一次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了。”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在衡江南岸广大的世族和寒门看来,北伐失败自不必说,即便成功也很难带给他们足够的好处。 战场上的军功属于边军将士,加官进爵也好,领受赏银也罢,这和朝堂上的达官贵人没有什么关系。 收复故土的荣耀自然属于所有人,但真正的受益者是天子李端,如果他真能完成从南到北收拾旧山河的伟业,想必未来的史书上会留下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评价。 如果能彻底撵走景朝异族重现大齐荣光,说不定李端还能得到千古一帝的称谓,最次也会是中兴之主。 然而对于为北伐出钱出力的江南世族来说,他们最多只有一份虚名,可是没有多少人愿意以真金白金换取这份归于集体的名声。 更何况假如北伐真的取得成功,大齐的政治中心必然北移,河洛城才是真正的京城,届时永嘉的地位如何维持? 划江而治、北人归北、南人归南的理念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其中牵扯到各方各面的利益纠缠。 这次北方可以顺利成行,源于江南世族对北伐的靡费缺乏清晰的认知,而且出于大义名分上的压制,他们不好对首次北伐强烈反对,再加上李端和薛南亭等人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 然而有第一次不代表有第二次,关键在于一场大战打下来,齐朝国库的压力直线上升。 战前筹备粮草、军械和甲胄,战后的嘉赏和抚恤,每一项都要花费海量的银钱,这还不包括二十多万边军的日常支出。 打仗归根结底是比拼国力,萧望之也好陆沉也罢,他们或许可以凭借个人能力赢得一两次战役的胜利,但是想要长久作战必然离不开后方的支持。 萧望之早已习惯陆沉在大局观上的目光深远,从未将他当做年轻稚嫩的毛头小子看待。 只不过这个想法…… 他站在陆沉身边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缓缓道:“毕其功于一役固然美妙,但是这不符合我军的既定战略。”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请萧叔赐教。” “你的担心自有道理,我并不否认南边那些世家老爷会拖北伐的后腿,而且他们一定会这样做。基于陛下这十多年一如既往的坚定,我是否可以认为,未来朝廷仍然可以给边军提供一定的支持?虽然未必能像这次一样不遗余力,至少也不会从有变成无?” “是,朝廷不会突然发疯完全抛弃边军。” “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将来不止会有淮州一地供养边军?” 萧望之转头看着陆沉,平心静气地问道。 陆沉微微一滞,他脑海中自然浮现“东阳路”这三个字。 “可是……”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有更深的考虑。 萧望之的态度依旧温和,但是也很坚定:“北伐不是单纯为了战场上取胜,收复这些疆土便要用心去守护。也就是说,在收复东阳路全境之后,我们淮州军的防线将会北移,不可能直接再招募十万大军镇守东阳路。有淮州和东阳路两地的民力支撑,淮州军对于朝廷的依赖会有所降低。”
陆沉默然不语。 萧望之抬手按在地图上,从东阳路继续往北,那里便是宝台山地界,他温言道:“淮州、东阳路和宝台山连成一片,我们与北边的贸易通道遍布各地,伪燕和景朝压根无法禁绝。即便南北处于对立,民间还是能继续互通有无,将来这片疆域不会变成一潭死水,像你们陆家这样的富商更是大有可为。” 这便涉及到民生经济的范畴,虽说陆沉和萧望之都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但他承认对方的话很有道理。 在战事止歇的时间段,淮州和东阳路自身拥有一定的造血能力,不会完全受制于江南朝廷。 “萧叔深谋远虑,我不及也。” 陆沉深知萧望之的用兵风格极其稳健,纵然先前几次听从他的建议行险布局,但是没有超出淮州军的整体战略框架,而且萧望之并未投入全部的兵力,始终留有后备力量防止局势恶化。 萧望之微笑道:“我明白伱的想法。一个东阳路并不能彻底坚定南边的信心,如果我军可以收复河洛,至少继续北伐的阻力会大大降低,而且对于北地民心能够起到笼络之用,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做出翟林王氏的抉择,对不对?” 陆沉心里有些话无法明言。 他前世时浏览过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深知一个偏安一隅的江南政权想要卷土重来是怎样的难度,北伐过程中会有数不胜数的掣肘和拖后腿。 随着北伐的顺利推行、边军势力的不断壮大,朝廷中枢会出现越来越大的阻力,到那个时候李端未必还能坚持当初的决心。 总而言之,人是会变的。 陆沉不知道将来是否还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只能将这当成最后一次机会来运作。 一念及此,他恳切地说道:“萧叔,说实话我不信任南边那些人。便如你所言,收复东阳路之后我们可以用心经营,问题在于到时候谁来经营?淮州不可能直接将东阳路纳入疆域,这里必然要另设一州。新的刺史和大都督,从上到下的官员,肯定是由朝廷直接任命,那些人能否和你保持一致的立场?” 见萧望之沉吟不语,陆沉索性将话挑明:“收复东阳路是大功一件,萧叔的名望会更上一层楼,中枢是否放心你继续领兵?会不会将你调回去?不管委任你为枢密副使还是大将军,至少会让人你远离淮州军。” 萧望之缓缓道:“所以你不想让北伐之火熄灭,你要将所有人绑在这架战车上继续前行。” 谈话至此,两人的分歧已经非常明显。 萧望之的想法是稳扎稳打,在目前占据优势的前提下,先收复整个东阳路,然后消化已经占据的领土再徐徐图之。 陆沉则希望做出一些冒险的尝试,在继续进攻汝阴城之余开辟第二战场,矛头直指河洛城。 这其中不存在谁对谁错,两人都有各自坚持的理由,只是一次不同思维方式之间的碰撞。 其实这也是陆沉加入淮州军之后,他和萧望之在相处过程中的第一次矛盾。 面对身旁神情凝重的中年男人,陆沉点头道:“是,收复河洛的诸多好处不必细说,想来萧叔肯定了如指掌,最重要的是这座旧都的象征意义实在太大,大到可以轻易压制南边那些人的反对声浪。” 萧望之缓步走到座位旁边,端起茶盏饮下半碗茶水,然后又走到屋中央的沙盘之前,平静地说道:“但是你需要考虑两个很现实的问题。” “其一,我们淮州军的兵力只能维持目前的战线,朝廷这个时候不会将南衙各军派来支援——即便陛下可以力排众议下定决心,时间上也会拖延很久,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靖州都督府需要单独应对伪燕沫阳路和江北路,厉都督已经将飞羽营派过来,他总不能掏空家底导致兵力空虚。” “其二,河洛不是一座小城,更不是我军前进路上的一个据点,你可知道谋取河洛的难度多大?诚然,你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也相信你在战略谋划上的能力,但是我军首要的目标仍然是攻克汝阴,收复东阳路全境。” “基于以上这两点考虑,陆沉,我这次确实不能同意你的——” 萧望之镇定而又诚恳地说着,不过在最后那几个字出口之前,门外忽地响起行军司马黄显峰的声音。 “禀大都督,飞羽营厉都尉求见!” 萧望之和陆沉对视一眼,随即按下先前的话头,颔首道:“请她进来。” 276龙凤 九锡广陵春雨276【龙凤】厉冰雪身段修长,眉目如画,宛如裹着一缕春风踏进正堂,稍稍冲淡堂内凝重肃穆的氛围。 她此来是向萧望之请示飞羽营的下一步行动,不过进来后她便感觉到此间非同寻常的气氛。 这让厉冰雪心中泛起好奇和不解。 在她的认知中,萧望之对待陆沉的态度甚至比亲儿子还要亲,这两年不断对陆沉委以重任,称得上言听计从。陆沉没有让他失望,用一场又一场胜利回报他的信任,自身的军职和爵位也在不断提升。 故此,当她敏锐地察觉这两人极其罕见地处于对立,便暂时放下此行的目的,安静地站在一旁。 萧望之见状淡然一笑,对陆沉道:“厉都尉常年领兵在边境上与敌军较量,临敌经验十分丰富,你不妨听听她的看法。” “大都督谬赞,末将不敢当。” 厉冰雪谦逊一言,然后转而看向不远处的陆沉。 听完陆沉对于北伐下一步战略的构想,她便明白了这两人产生分歧的根源。 “我觉得大都督的考虑更加稳妥。” 片刻之后,厉冰雪给出自己的判断,同时那双望着陆沉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歉然之色。 陆沉并无介怀,冷静地问道:“为何?” 厉冰雪沉吟道:“你说你要在河洛城制造一些动乱,我相信伱肯定可以办到,但是这些动乱局限于伪燕皇帝和那些大臣之间,它并不能直接影响到驻扎在城里的景军。按照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河洛城内的景军最少有步卒一万五千人,骑兵一万余人,如今又有庆聿忠望带来的五千骑兵。” “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抛开河洛城里的燕军不论,景军的总兵力也在三万之上。经过雷泽平原之战,或许景军短时间内不敢出城与我军决战,但是我们要集结多少兵力才有可能攻克河洛?” 厉冰雪平和的语调指出一个冷酷的事实。 堂内三人都很清楚河洛城的重要性,也都知道打下河洛的好处,然而所有的战略构想都要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 雷泽大捷,不是因为陆沉的设计如何精妙如何出人意料,根源在于景军主力有寻求作战的意愿,所以女鲁欢才率军驻扎在雷泽平原,明知道淮州军从通山城到宁陵城一路势如破竹,朝着他们步步紧逼却依旧视若无睹。 在这个基础之上,陆沉才能制定四面夹击的策略,并且以靖州飞羽营作为压垮敌人的最后一道保险。 如今他想图谋河洛城,难道萧望之看不出这个想法的收益?难道他不知道维系北伐之火的重要性? 根本问题不在此处,而是身为主将光有战略眼光和勇气还不足够,得有落实执行的具体条件。 光知道打下河洛城的好处有何意义? 关键在于如何打下来。 淮州军又非天兵天将,总不可能越过千山万水,直接飞到河洛城墙之上。 陆沉依旧不慌不忙,望着厉冰雪说道:“请继续。” 厉冰雪微微颔首,走到沙盘旁边指着河洛城说道:“你看,我军在东阳路境内最西边的据点是奉福城和宁陵城,无论从何处出兵,距离河洛城最短也有四百余里。这两条路都不是畅通无阻的平坦大道,其间有三座关隘七座城池,庆聿忠望只需要在这些地方安排兵力驻守,哪怕是孱弱的燕军,都可以最大限度地阻碍我军的前进。” 她对陆沉的心意没有半分虚假,而且也没有想过刻意隐藏,连萧望之都能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眼下他们是在谈论军务大计,她就不止是厉冰雪,更是靖州飞羽营都尉,必须要站在一个职业军人的立场上冷静思考,不会因为提出这个战略的人是陆沉就毫无原则。 陆沉对此心知肚明,他从一开始就表达过自己不会介意,因此不急不缓地反驳道:“如你先前所言,庆聿忠望如今手里的兵力大概在三万有余,他能拿出多少人来防守这些城池关隘?换而言之,他敢不敢降低对河洛城的掌控力度,将景军防线往外延展?经过这两年的战事以及雷泽之战,我认为他不敢再将希望寄托在燕军身上。” 厉冰雪蹙眉道:“你这是要赌庆聿忠望的魄力?” 陆沉镇定地回道:“我们不需要赌。庆聿忠望是否调兵瞒不住所有人,我们在河洛城以及各处都有精锐密探,这种大规模的兵力部署很容易探知。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就能知道庆聿忠望是固守河洛还是分兵各处。” “好,我们按照最好的情况推论,庆聿忠望没有将防线外延,只在个别战略要冲布防,主力依然留在河洛城内。那么我军要预备多少兵力强行突击四百余里,然后在仅带着数日干粮的前提下攻破河洛城?” 厉冰雪在军事上的认知显然没有那么肤浅,尤其是这种涉及到长途奔袭的战术思维,其实属于她最擅长的领域。
飞羽营突破北燕沫阳路防线,千里驰援雷泽之战,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出过反对意见,这是因为决战场所位于一马平川的雷泽平原,飞羽营抵临战场便可立刻投入战斗。 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又不同,先不说淮州军可以投入多少兵力进攻河洛,敌人又不是聋子瞎子,难道淮州军奔袭四百余里赶到河洛城下,庆聿忠望没有任何防备? 一旦陷入艰苦的攻城战,淮州军要如何保证后勤供应? 厉冰雪见陆沉眉头微皱,便放缓语气说道:“还有一个问题,我军长途奔袭追求出其不意,要不要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如果不带攻城器械,我们总不能用双手双脚去攀登高耸的河洛城墙。可若是带着器械,我们就只能保持一个很慢的行军速度。” 陆沉颔首道:“你说得很对。” 不知为何,厉冰雪心里有些紧张,她不希望陆沉受到打击,便认真地说道:“陆沉,我完全理解你想奠定北伐胜局的初衷,也相信你绝对不会因为之前的胜利就轻敌大意。但是如前所言,我支持大都督的判断是出于实际情况出发。” 这一刻她似乎忽略了萧望之的存在,不经意间换了称呼。 陆沉轻咳两声,见厉冰雪不解地望着自己,便忍着笑意朝旁边递了一个眼神。 厉冰雪顺势望去,只见堂堂淮州大都督好整以暇地坐着,右手端着茶盏品着香茗,有滋有味地观赏着他们的争论。 “诶,你们继续,不必管我。” 萧望之笑呵呵地说着。 厉冰雪登时霞飞双颊,虽然心里很难为情,但是努力维持着平静,对萧望之说道:“大都督,经过综合考虑,末将认为我军眼下当以收复东阳路全境为目标,暂时可以不理会河洛城。” 萧望之没有立刻给出定论,只赞道:“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思维敏捷纵论战局,我确实感觉到自己垂垂老矣。” 厉冰雪略有些羞意,然后悄悄地瞪了陆沉一眼。 陆沉登时觉得很冤枉,明明是你自己一时没有收住,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萧望之对两人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在他们讨论的同时,这位中年男人当然不会是单纯看戏。 其实经过厉冰雪这番分析,他反而渐渐察觉到陆沉真实的想法,故而不疾不徐地问道:“陆沉,你是想伪造战线瞒天过海?” 厉冰雪微露讶色。 陆沉被他们轮番驳斥,一直保持着平和的神态,此刻见萧望之一言点破,便微笑道:“大都督,厉都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强攻河洛。世人皆知,河洛城墙高耸坚固,城防设施极其完备,当年势不可挡的景军也是集合骑步军二十余万,猛攻十余日才登上城头。我军目前的兵力不足十万,就算完全不管东阳路,全部派去河洛城下,一两个月都未必有收获。” 萧望之起身走到两人身边,望着沙盘西北角的河洛城,沉吟道:“所以你想用东阳路的战线拉扯庆聿忠望手里的兵力,一点点蚕食景军?” 陆沉答道:“从目前的局势判断,庆聿忠望很有可能不会救援东阳路,哪怕李守振天天求援都没有意义,因为根源在于庆聿忠望不相信燕军,他不会在一片注定会丢失的疆土上耗损实力。但是假如我军的进展没有那么顺利,迟迟拿不下汝阴城的话,他会不会生出别的念头?” 厉冰雪双眸一亮,开口说道:“你想把景军主力从河洛城里拉出来?” 她自然明白攻城战和野外决战的区别。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我觉得庆聿忠望没有那么简单,他肯定不会轻易跟着我军的节奏走,因为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职责是力保河洛不失。想要引他上钩,我军得做出大量的迷惑性动作,比如一开始稍微向西线开拓战场,他或许不会认为我们是真的想进攻河洛。所以我们要让他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我军西进是为了扫清隐患,下一步就要转道向北,集中兵力解决李守振手里的燕军。” “然后我军攻势受阻,迟迟无法攻克汝阴城?” 萧望之淡淡一笑,顺势接过话头。 陆沉颔首应下,用木条在沙盘上画出三条线,然后解释道:“我们可以将战场切割成四块,通过连续不断的迂回机动,尽可能达到对敌人的频繁调动,最终让他们迷失在这块方圆数百里的山野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讲到口干舌燥的陆沉将木条指向东阳路北边某个位置,微笑道:“假如局势的发展符合我们的期望,一切进展都非常顺利的话,这里将会是最终决战的发起点。” 他又移动木条指着遥远的河洛城,胸有成竹地说道:“这里便是终点。” 277境界 九锡广陵春雨277【境界】陆沉和厉冰雪从都督府出来的时候,天际已然晚霞尽染,人间一片昏黄之色。 两人漫步在秩序井然的高园城内,他们的亲兵远远跟在后方。 城里的百姓在度过一个忐忑不安的年节之后,发现齐军虽然看起来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但军纪非常严明,极少会有恶意侵扰居民的行为。 纵然偶尔会出现军汉采买强行压价、或是与城内百姓发生矛盾的情况,无处不在的军法队也能不偏不倚地做出正确的裁断,这让百姓们渐渐安下心来,城内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勃勃。 便如此时此刻,陆、厉二人与亲兵们在南北方向的主街上闲逛,过往行人悄悄地打量着他们,眼中并无很明显的畏惧和戒备,反倒是好奇的意味更浓一些。 “萧大都督虽未明言,但是我觉得他应该会同意你的策略。” 厉冰雪今日虽着便装,但也是行动方便的贴身劲装,头上青丝绾成一束高马尾,仅有一枚玉簪贯之,虽然不似寻常大家闺秀那般珠玉玲珑,却也别有一种英气飞扬。 再加上她修长窈窕的身段和清冷如玉的面容,走在街上受到的关注显然要比陆沉多得多。 方才在都督府中,经过前期的争论和后面陆沉详细的讲述,萧望之并未否定陆沉的提议,只不过这件事无法一蹴而就,得根据战事的具体进展再行调整。 陆沉的心情比较放松,能够说服萧望之无疑是向前迈出坚实的第一步,接下来便会进入他最擅长的领域——在和敌人纠缠的同时寻找破绽和漏洞,进而一步步扩大战果。 故此,他微笑说道:“现在还不好说,如果庆聿忠望意志足够坚定,一心一意坚守河洛,我也没办法削弱他的兵力。” 这是一句大实话,他所有的谋划都建立在对方上钩的基础上,无论他还是萧望之都没有绝对的把握,最终要看庆聿忠望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我觉得在你一环套一环的狡诈诡计引诱下,庆聿忠望很难做到始终如一。” 厉冰雪莞尔一笑,颇为罕见地调侃着。 陆沉对她“狡诈”的评价感到很有趣,便顺势说道:“话说回来,方才你在大都督面前据理力争,我还是第一次见识伱的气场,至少也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厉冰雪以前没有听说过“气场”二字,不过联系上下文倒也勉强猜出这个词的含义。 她转头望着陆沉,似笑非笑地说道:“陆沉,你是在暗示我很凶?” 陆沉隐隐感觉到她温言细语之下掩藏的杀气,遂一本正经地说道:“怎么会呢?我是在称赞厉都尉公私分明、立场坚定、条理清晰,将来必定会成为大齐一方主帅。” 厉冰雪忍俊不禁,批道:“惫懒。” 两人走过长街,来到另外一条街道上,远处便是分叉路,往西前往锐士营驻地,往东则是飞羽营驻地。 陆沉觉得两人现在的相处模式很舒服,不需要刻意提及或者回避某些话题,唯有坦诚二字,兼之他们同样在战场上领军,在很多方面都有共同语言,偶尔打趣调侃让气氛变得更加温馨。 他笑了笑,然后颇为关切地说道:“薛老神医去了江北,厉大都督肯定可以调养妥当,你不要太过担心。” 厉冰雪心中微动,她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表露过这层担忧,但是心里又怎会忘记自己父亲的病情,只不过她领兵在外不能流露软弱的情绪,因此一直将担忧深深地藏在心底。 听到陆沉的关心,她轻轻点头道:“我相信薛神医的医术。说起来,这件事真得好好感谢你。” “先前不是说过你我之间不言谢字?若是认真算起来,分明是你帮我的时候更多,广陵城外、京城遇袭、雷泽之战,乃至前段时间你陪我去泰兴府,一桩桩一件件怎么算得清呢?” “泰兴府那件事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陪你在淮州走了一趟。至于其他事情,你方才说我公私分明,那些事本来就是军务嘛。” “呃……也对,不过我们是朋友,互相帮助本就理所应当。” 他脑筋转得足够快,厉冰雪便没有继续争论,只是饶有兴致地说道:“陆沉,你是不是在每个女孩子跟前都这样能言善辩,善解人意?” 陆沉立刻警觉起来,解释道:“其实我这个人嘴很笨的。” “信你才怪。” 厉冰雪白了他一眼,然后掰着手指头说道:“我突然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方才你在萧大都督面前纵论谋略,其中有两个点非常关键。其一是河洛城内乱,这里你要借助翟林王氏的力量,说白了你得给王初珑写封信,跟这位名门嫡女好好交流一番。”
陆沉很明智地闭上嘴。 厉冰雪又道:“其二,北边宝台山里那支七星军会成为你计划中的奇兵,所以你还得给林溪写封信,与你的师姐畅谈一下分离之情,然后再告诉她详细的计划。如此说来,这算不算……” 她忽然止住,因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陆沉笑着接话:“这算不算吃软饭的最高境界?” 厉冰雪亦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陆沉转头看着她,眨眨眼道:“其实你还漏了一个人。” 厉冰雪讶异地说道:“你不会是想说庆聿怀瑾吧?陆沉,要是你真能拉拢那个景朝郡主,我马上就去找萧大都督,接下来所有的战略安排都按照你的想法进行。” “你想到哪里去了……” 陆沉被她噎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道:“我是指你本人。” 厉冰雪怔道:“我?” 陆沉神情郑重,点头道:“对啊,在我的预想中,飞羽营将成为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一柄神兵利器。这柄神剑就握在你手里,也只有你能对他们如臂使指,所以我得和你处好关系,在关键时刻请你果断出手。” 厉冰雪俏脸微红,心跳猛地加快,她望着陆沉笑吟吟的双眼,故作高傲地说道:“想吃我们厉家的软饭可没那么容易。” 陆沉打趣道:“明白,我将竭尽全力。” 厉冰雪终于忍不住,抬手在他额头上轻弹一下,略显羞恼地说道:“越说越不像了。” 陆沉见好就收,一笑收住。 两人走到路口,将要分别之时,厉冰雪忽地正色道:“说笑归说笑,我不会在正事上胡闹。当初在白马渡分别的时候,我便对你说过,将来终有并肩作战之时。如今终于实现我的心愿,我希望你不要顾忌私人的交情,一切当以战事为重。” 她停下脚步,落日余晖洒在她的身上晕染出柔和的神采,继而道:“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我都会率领飞羽营击溃敌人。”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眸,点头道:“我坚信你可以做到,我亦不会让你失望。” “珍重。” “珍重。” 厉冰雪微微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陆沉看了片刻,随即收敛心神返回锐士营驻地。 如厉冰雪所言,这一晚他写了两封长信,分别寄往南北两地,次日便率锐士营离开高园城,却非向北加入围堵汝阴城的大部队,而是转向朝着西边进军,目标直指东阳路以西、北燕京畿之地的清流关。 在元月十五即将到来之前,淮州军开始了一系列的调动,数道军令从都督府发出飞往各地。 飞云军依然分兵驻守平利城和宁陵城,镇北军、广陵军和坪山军则继续往北推进,以汝阴城为最终战略目标,有条不紊地肃清汝阴外围的驻防燕军,一步步缩紧包围圈。 从东阳路到河洛城有两条路,其一是通过宁陵城往西北而行,穿过雷泽平原后再走三十余里可以看见一座小城名为藤县。 景军主力战败后,庆聿怀瑾曾在藤县短暂停留,并且在这里见到了庆聿忠望,二人很快便返回河洛,在藤县留下三千兵马驻守,其中燕景军队各占一半。 从藤县到河洛还有三城一关,目前的守备兵力相对来说比较空虚。 第二条路则是从东阳路的奉福城往西,经由一条四百余里的直道可抵达河洛城下。虽说这条路比较平整,但是沿路有着大量的阻碍,第一道关隘便是扼守进入燕国京畿地区之路的清流关。 当时间来到元月底,锐士营和来安军忽然出现在清流关东边,守关主将立刻飞书传信河洛。 他认为齐军应该没有那个魄力从清流关一直往西攻到河洛城下,但是这两年的战事里齐军几乎是战无不胜,因此他不敢轻敌大意,在军情急报中恳求朝廷派来援兵。 而在这封军情急报尚未送到河洛之前,有一封密信辗转漫漫长路,以极其隐秘的邮路送到了当今燕国宰相王安的手里。 王氏大宅,兰雪堂内。 王安和王承兄弟二人对面而坐,在看完这封密信的内容之后,王安的脸色不禁有些古怪。 王承沉默良久,颇感牙疼地说道:“初珑这孩子……她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是王家的女儿?” 王安哭笑不得地叹口气。 他望着信纸上王初珑丰润秀致的字迹,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278入彀 九锡广陵春雨278【入彀】其实王初珑的密信中没有逾矩的词句,她只是将陆沉的想法细致地复述一遍,并且希望家中长辈可以配合行事。 然而堂中这两位中年男人看着她长大,对她的性情知根知底。 他们从信中的只言片语就能判断,现在王初珑的心思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放在陆沉的身上。 她去南齐淮州满打满算才半年时间。 王承身为她的亲生父亲,自然更了解自己的女儿,心中愈发好奇和不解,以那孩子内敛沉静、藏拙守愚的性子,为何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偏向于陆沉?难道那个年纪轻轻的南齐武将还是一个擅长欺骗女子的花花公子? “兄长,其实你误解初珑了。” 看着王承古怪的面色,王安很快便回过味来,冷静地出声劝解。 王承微微皱眉道:“误解?” 王安颔首道:“她住在来安城的陆宅,虽说陆沉对她以礼相待,可终究不合礼法规矩。或者说,从她住进去那一天开始,她便已经是陆家的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站在陆沉的角度考虑问题。” 王承一怔,他仔细琢磨着王安这番话,神情复杂地说道:“论理的确如此,只不过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王初珑孤身南下,她的母亲垂泪相送,王承面上要装出风轻云淡的姿态,心里却委实难以割舍,毕竟这是他最疼爱的长女,而且远远要比其他子女优秀和孝顺。 只不过牵扯到翟林王氏的家族大业,他只好将那份怜子之情深藏心底。 王安理解他的感受,温和地劝慰道:“兄长,从这封信可以看出,初珑和陆沉相处得不错,否则她也不会显露出偏向,你应该知道她的秉性。由是观之,我们这步棋没有走错,不论是对王家还是对初珑本人。” 事已至此,王承自知一味喟叹没有任何意义,再者王安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只要王初珑和陆沉能够相处融洽,这就是一次皆大欢喜的合作。 他们已经收到南齐皇帝的旨意,只要翟林王氏和南齐边军通力合作,当年的恩怨纠葛便一笔勾销,与此同时从他们兄弟二人到王家晚辈子弟都有安排,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李端同意了陆沉和王初珑的婚事。 念及此节,王承不禁感慨道:“不瞒你说,我这半年来十分担心初珑那孩子,如今看来我倒是白担心了。更让我想不到的是陆沉在战场上的能为,想必这次战役结束后,他应该能独领一军?” 雷泽之战的结果早已传遍河洛城,他们在外人面前忧心忡忡,实则心里既欣喜又震惊。 景军战无不胜的神话就此破灭,陆沉的地位也必然水涨船高,对于王家来说这显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那个年轻人的前途将会直接关系到翟林王氏未来的利益。 王安沉吟道:“恐怕不止于此,淮州军收复东阳路之后,南边的中枢肯定会新设一处都督府,依我看陆沉极有可能脱离萧望之的羽翼,真正拥有自己的一方势力。” “新任大都督?这不太可能吧?” 王承当然希望陆沉可以一飞冲天,但是考虑到对方的年纪和资历,纵然功劳再大也不可能直接晋升为一府大都督。 王安微笑道:“那倒不至于,但是副都督很有希望。” “慢点好,太快了容易出问题。”王承意味深长地说着,旋即望着自己的亲弟弟说道:“也就是说,伱准备按照这封信里的内容去做?” 王安缓缓道:“平利城失陷之后,我们王家便已没有后悔的权利。” 雷泽之战的关键时刻,锐士营和飞羽营先后从侧翼插入战场,根源便是雷泽平原西南方向的平利城丢失,从而打了景军主力一个措手不及。 这座城池原本不应该易手,只是因为守将韦万喜一连串错误的决策,导致城防失守进而影响到后续大战的胜负。韦万喜惶惶不可终日,一口气跑到沫阳路雍丘城寻求牛存节和朱振的庇护,压根不敢回河洛。 他之所以会表现得那般愚蠢,是因为提前收到王安的命令和王初珑的密信,必须为陆沉一路突进创造机会。 在韦万喜拱手交出平利城后,王家便只能站在陆沉的船上,再也没有下船的机会。 王承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叠信纸上,沉声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陛下心里愤懑郁积,早晚都会出事。如果能善加利用,他的确有可能做出这种冲动的决断,只是……刺激陛下容易做到,我们王家想要置身事外却很难。” 陆沉的谋划并不复杂,无非是撩拨燕帝张璨心中的怒火,然后在皇宫之内制造一场血案,从而对燕国上层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如此足以动摇北燕国本。 问题在于,王安身为燕国宰相,不可能在天子召集群臣的时候托词不去。 即便他能够确认天子准备何时动手,故意找借口不去皇宫,事后也可能会被景朝权贵怀疑。 这世上有很多聪明人,一次意外或许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偶然的次数多了,在一些人眼中就会变成必然。 到那时他们怀疑的目光肯定会投向王家。 王承担心的便是这个问题。 王安却是淡淡一笑,起身将那叠信纸放进火盆,亲眼看着它烧为灰烬,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初珑一介女儿身又那么年轻,都勇于为我们王家孤身赴险,我好歹是她的亲叔父,又是王家的家主,总不能比她怯懦。” “你是说……” 王承不由得站起身来。 王安平静地说道:“兄长放心,此事我来安排。我不会刻意寻死,陛下若是真的打算动手,我会尽力做好万全准备。不过,若是我发生意外,往后家中的事情便由兄长代劳。”
王承望着他面上的决然之色,嘴唇翕动片刻,最终只能叹道:“好,你放心。” 几张信纸被烧为灰烬,王安端起小几上的青瓷盖碗饮了一口茶,幽幽道:“若是能将庆聿家那对兄妹骗去就更好了。” …… 卓园,温暖的花厅之内,庆聿兄妹相邻而坐。 满脸横肉的谋良虎坐在对面,语调沉郁:“如今齐军势大,小王爷最好还是暂避锋芒,不要与敌人正面决战。雷泽一战,末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暂时要替王爷管着这支骑兵。等将来战事了结,末将会亲自北上去向王爷请罪。” 庆聿忠望目光扫过旁边的妹妹,然后温言道:“将军言重了,父王在我南下之时特意叮嘱过,雷泽之败不是将军一个人的责任,他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将功赎罪。” “末将多谢王爷宽宥!” 谋良虎举手朝北边一礼,然后问道:“现下淮州军主力围攻汝阴,陆沉却带着锐士营和来安军进逼清流关,不知小王爷如何看待?” “这段时间我仔细研究过陆沉和萧望之这两年的战术运用,发现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只是不太确定这究竟是两人共谋,还是陆沉独力为之。” 庆聿忠望神色沉静,不急不缓地说道:“淮州军这两年连战连胜,一方面是萧望之练兵有方,另一方面则是他们非常喜欢因势利导,在不断变化的战局中步步为营,从一开始就在钩织陷阱。譬如去年的青峡之战,萧望之放任后方广陵城陷入险境,通过调遣主力南下的假象引诱燕军决战,从而取得一场大胜。” 谋良虎连连颔首道:“小王爷所言极是。” 庆聿忠望继续说道:“又如去年的江北之战,萧望之佯攻青田城和涌泉关,等陈景堂将所有后备兵力调到东阳路,他便以雷霆之势转进沫阳路,配合厉天润攻占近半疆土。乃至于前不久的雷泽之战,对方利用我军想要野外决战的意图,通过添油之法完成最终的包围。从这些战例便能看出,陆沉和萧望之非常喜欢给我军挖坑。” 坐在旁边的庆聿怀瑾沉吟道:“哥哥是说,这次陆沉带着将近两万人出现在清流关外围,同样是想引诱我们上当?” 庆聿忠望微笑道:“他终究是有所图谋,不然带着大军来西边逛一圈有何意义?至于他为何要这样做,我估计有两层原因。其一是摆出姿态威压我军,好让萧望之指挥的主力可以不受干扰地进攻汝阴城。其二嘛……他想试试我会不会派兵支援清流关。” 谋良虎浓眉紧锁,片刻后难以置信地说道:“难道陆沉在打河洛城的主意?” 庆聿忠望却摇头道:“没有那么简单,我有一种预感,无论我是否出兵都会陷入他的陷阱。” 另外两人登时面露不解之色。 庆聿忠望起身来到窗边,取下毛笔随手画了一张草图,然后对他们说道:“如果我按兵不动,只顾着河洛城的安全,你们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李守振指望不上,他顶多能给萧望之制造一些麻烦,那个时候陆沉就可以从容前进,清流关、藤县、定军关、安丘城,从东阳路一路往西,逐步蚕食我们掌控的地盘。” “可是淮州军哪来那么多兵力呢?”谋良虎疑惑地问道。 庆聿忠望轻笑道:“淮州九军,目前投入战场的才刚过一半,你猜萧望之为何不出全力?如今他已经拿下东阳路过半疆域,身后的淮州本就不需要屯兵驻守,他为何要让泰兴军南撤?难道他要防备海上来的神秘敌人?” 他微微一顿,又道:“我再问你,双峰山西边隶属于淮州都督府的两支军队,也就是南齐新设的旬阳军和江华军现在何处?根据牛存节的禀报,这两支生力军一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他的敌人全是厉天润麾下的精锐。别忘了,双峰山脉有几条畅通无阻的小道,这两支军队不需要突破沫阳路的防线,他们完全可以从小道进入淮州,然后北上加入战场!” 谋良虎心中一震,喃喃道:“小王爷是说,陆沉想继续引诱我军在野外决战,藏兵于后再突然杀出?” “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庆聿忠望返身走回,眸中精光熠熠,徐徐道:“他不去参与对汝阴城的围攻,反而领军西进清流关,无非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既然如此,我让他打下清流关又如何?最好是让他认为,我庆聿忠望是一个胆小的懦夫,守着几万精锐主力只敢龟缩在河洛城里。” “末将明白了。” 谋良虎微露激动之色,起身道:“小王爷是想助长敌军的傲气。陆沉打下清流关之后,要么就此罢手,转身继续图谋东阳路,要么就是继续往西进攻。只要小王爷按兵不动,他们肯定会放松警惕,届时再……” 庆聿忠望笑了笑,拦住他的话头:“莫要着急,且再看看。” 谋良虎点头应下。 庆聿忠望又看向自己的妹妹,温声道:“从陆沉过往的手段来看,他很喜欢四处放火,扰乱我们的注意力,然后从中觅得杀机一蹴而就。这段时间你要辛苦一些,尤其要让察事厅的人打起精神,用心盯着城内各处,防止南齐织经司的人浑水摸鱼。” 庆聿怀瑾站起身来,乖巧地说道:“哥哥放心,我已经提前安排下去了。” 庆聿忠望道:“那就好,你做事我自然放心。将军,我们去军营看一看,这些年他们常驻河洛繁华之地,想来有些懈怠了,我们不能纵容这种风气。” 谋良虎面皮一紧,愧然道:“是,小王爷。” 庆聿怀瑾目送二人离去,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陆沉这个名字。 她冷漠地哼了一声。 请假一天,顺便做个小总结~ 书友们好,元旦假期结束了,我想请一天假休息一下,希望书友们可以谅解~ 九锡这本书算上盟主、打赏和欠更等等,一共需要还45更(每更最少3000字),截止到现在为止已经还了22更,还欠23更,我这个月会继续努力的。 每天2更是保底,补更会在这个基础之上额外加,这一点我肯定是清楚的。 这本书已经进入第三卷的中后段,在总纲里走到了十分之三的进度,还有不少角色没有出场,我自己还是蛮期待的。同时我也看到很多书友对于情节提出了非常有帮助的建议,只是精力有限无法一一回复,在这里一并表示感谢。
今天我也给自己放个假,算是迟来的元旦假期,打算放空一下大脑,然后早点睡,多睡一会儿,哈哈。 明天正常更新~! 天气寒冷,希望书友们注意保暖,保重身体。 279最后的疯狂 九锡广陵春雨279【最后的疯狂】自从庆聿忠望来到河洛,庆聿怀瑾便十分明智地脱离军务,将所有相关的权柄都交给自己的兄长,她则接掌察事厅,全权负责河洛城的稳定和各处情报的汇总与分析。 卓园因而呈现出一片忙碌和纷杂的景象。 “两位大人联袂而来,我还以为自己下了帖子。” 香畹楼内,庆聿怀瑾望着宰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眉眼间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二人对视一眼,庞师古当先开口道:“殿下说笑了,不过我和王相今日确是相约前来,有几件事想请示殿下。” 庆聿怀瑾颔首道:“枢密请说。” 庞师古不疾不徐地说道:“殿下,近来沫阳路的战事转入平缓期。根据牛存节的汇报来看,厉天润似乎有意放缓攻势。自从上次他指挥大军攻下严武城,后续便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牛存节判断,对方这样做是想配合萧望之麾下的淮州军,他还说——” “枢密,如今我已不负责军务,这些事你找我的兄长去谈便是。” 庆聿怀瑾笑吟吟地打断他的话头,虽然神色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庞师古一窒。 庆聿怀瑾见状便解释道:“前面几次战事的失利,证明我确实欠缺这方面的天赋,倘若继续插手军务只会让敌人喜出望外。从今往后,和军务有关的事情都由我的兄长负责。” 庞师古心中暗叹这位郡主殿下颇有自知之明,更难得毫不恋权,可谓拿得起放得下,于是温言开解道:“殿下只是缺少经验,因此才让敌军占了些便宜。” 庆聿怀瑾显然不会因为他一句话便改变心意,闲谈几句之后看向王安说道:“王相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王安轻咳一声,缓缓道:“殿下,如今齐军步步紧逼,国内局势不稳,下面那些官员都无比期盼大景陛下将北地纳入疆域之内,或者能请王爷前来坐镇。” 这个提议稍显突兀。 庆聿怀瑾明白王安这番话的深意,那便是北燕整个官府体系已经岌岌可危,当今之计唯有并入景朝才能稳定人心。 实际上这件事早在十多年前便应该完成,只不过当时因为景军的过度滥杀,以及景廉族自身人才不够,登基没多久的景帝才决定扶持北燕。 景朝一直不曾放弃对北燕的掌控和渗透,如果不是陈景堂父子离奇死去,导致景朝顺取的进度被打断,或许这个时候河洛已经成为景朝的南京,而庞师古和王安等人摇身一变成为大景的臣子。 即便王安等人不提,景朝也会在庆聿恭彻底平定赵国之后,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当然,如今王安和庞师古身为燕国文武的代表人物,主动向庆聿怀瑾提出归顺的意愿,这会省去景朝很多精力。 庆聿怀瑾对其中的得与失了如指掌,因此看向王安的目光愈发显得亲近,思忖片刻后摇头道:“王相,恐怕时机还不成熟。” 王安轻叹道:“不瞒殿下,我只是担心东阳路失陷后,朝中会有一些人生出首尾两端的心思,如果让那些人形成一股风浪,届时局面会更加混乱。” “东阳路……” 庆聿怀瑾面色微冷。 北燕立国之后,除京畿地区另设五路,即江北路、沫阳路、东阳路、河南路和渭南路。 在去年的江北战事中,沫阳路损失近半疆域,故此东阳路一跃成为北燕面积最大的地区,而且此处的经济民生在北燕境内一直居于首位。 倘若东阳路再被南齐边军攻占,这会对北燕国内的官员百姓造成极大的冲击,便如王安先前所言,那时恐怕会有很多人主动靠拢南齐。 庆聿怀瑾捋清楚这里面的关节,略显头疼地说道:“可是父王暂时还无法抽身南下,家兄手中兵力有限,他已经打定主意死守河洛,只能希望李守振可以守住汝阴城。实不相瞒,家兄不会让一兵一卒离开河洛城。”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状若无意地扫过两人。 虽说庞师古和王安从很多年前开始便为景朝做事,但是庆聿怀瑾通过对以前那些事情的反思,渐渐察觉到这河洛城里必然会有内奸。 目前她还不能确定这个内奸的真实身份,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除了景廉族人之外,北燕官员不值得完全信任,所以她没有泄露庆聿忠望的计划,反而故意给了一个假消息。 王安心中一动,面如古井不波,顺势说道:“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奏请大景陛下,早一日奠定大局必能安抚人心,纵然丢了东阳路也不会导致京中局势混乱。” 庆聿怀瑾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件事哪有那么容易。” “其实是殿下身处局中难窥全貌,故而会有这般担忧。” 王安放缓语气,愈发谦恭地说道:“殿下或许不知,现在究竟有多少人对大景陛下的圣旨翘首以待。即便要等王爷南下之日再做定论,我们也可以提前造势,庞枢密亦赞成这个提议。”
庞师古微笑道:“没错。” 庆聿怀瑾沉吟片刻,缓缓道:“造势之举不必着急,容我先请示陛下和父王。两位大人一心为大景着想,我朝陛下肯定不会亏待你们。” 二人连忙道谢,又聊了一阵河洛城里的各种杂事,他们便起身告辞。 宽阔平整的主街上,王家的马车徐徐前行,旁边有数十名精锐扈从,往来行人纷纷避让。 车厢内,王安双眼微闭,陷入沉思之中。 今日拜望庆聿怀瑾,他只是想将那件事尽快坐实,从而一步步挑起宫里那位的怒火,没想到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他对庆聿忠望不算特别了解,但是大抵明白此人做出保守决断的缘由。 雷泽之战对于景军而言可谓伤筋动骨,庆聿忠望目前手里只有三万余人,放弃东阳路力保河洛乃是明智的选择。 这个消息或许对淮州军有用处…… 一念及此,王安抬手轻敲厢壁,随即便有一位身姿矫健年过三旬的男子钻进车厢。 “老爷有何吩咐?” “你按照原定计划将今天这件事泄露给封黎。另外,派人去宁陵城走一遭,转告南齐陆沉,庆聿忠望不会分兵支援东阳路,他只想死守河洛。” 心腹微微迟疑道:“老爷,陆都尉如今据说在清流关外围,不若直接去那边找他?” 从河洛前往东阳路有两条路走,其一是沿着官道径直往东,清流关便在这条路上。其二则是往东南边绕一个圈,经由藤县穿过雷泽平原抵达宁陵城。 王安淡淡道:“他领军进逼清流关,察事厅肯定在那里布置了大量人手,我们的人万一被察觉踪迹怎么办?宁肯绕远路走一趟,哪怕浪费些时间,也好过被人抓住把柄。” 心腹愧然道:“小人明白了。” 王安又道:“第一件事不要着急,慢慢做,既要让封黎知晓京中的局势,也不能让他怀疑到我们王家头上。” 心腹拱手道:“是,请老爷放心!” 随着南齐淮州军在东阳路高歌猛进,河洛城里纵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恐慌,无数个阴暗角落里却有暗流涌动,人人皆有谋算。 唯独皇宫之中一如往常,天子夜夜笙歌,愈发有醉生梦死之象,似乎他知道距离自己被褫夺帝位的时间越来越近。 既然天子不理朝政自暴自弃,朝中一些官员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每天都有人跑去卓园,那里隐隐成为真正的中枢。 张璨醉酒之后脾气十分暴躁,宫人们无不战战兢兢地侍候,唯恐一言一行出错被拉出去施以杖刑。 某日午后,禁卫军统领封黎来到天子的寝宫外,挥挥手让那些提心吊胆的宫人退下,随即孤身走入寝宫,径直来到偏殿。 他刚刚走进殿内便嗅到浓烈的酒气,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 张璨斜躺在榻上,手边就放着酒壶,然而他的双眼十分清明,唯独眼底深处那抹戾气无法隐藏。 封黎来到近前行礼,张璨摆摆手道:“免了。” “谢陛下。” “最近那些畜生是不是天天跑去卓园,撺掇庆聿怀瑾上书景朝皇帝,将大燕江山拱手献上?” 张璨没有丝毫婉转,直截了当地问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堂下的禁卫统领,这个他唯一能信任的心腹。 封黎面露艰难之色,迟疑道:“陛下,何必跟那些人置气?万万以保重龙体为念。” 张璨冷声道:“朕只问伱,是或不是?” 封黎最终还是点头道:“是。根据臣打探得来的消息,庞枢密和王相前段时间去过卓园,虽不知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但是应该和那些内容有关。这两人表明态度后,越来越多的朝臣去拜望永平郡主,大多是去表忠心。” “呵。” 张璨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 封黎见这位名不副实的天子连愤怒的表情都没有,便知道他心意已决。 “他们想让张家背负千古骂名,自己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朕偏不能让他们如愿。既然他们从来没有将朕视为天子,朕又何必顾及君臣名分?” 说到这儿,张璨坐直身体死死盯着封黎,一字字道:“你记住,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绝对不能失手。等朕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将那些人悉数召入宫中,最好能将庆聿家那对兄妹也喊来,然后你带人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封黎望着他眼中的血色,郑重地点头道:“陛下,敢问大概何时动手,臣好提前准备。” 张璨缓缓道:“虽然他们一直对朕隐瞒,但是朕知道东阳路撑不了太久,等汝阴城失陷的消息传回京城,朕会召集所有臣工召开大朝会,那便是你动手的时机。” 封黎沉默片刻,随即双膝跪地行礼道:“臣领旨!” 280势如破竹 九锡广陵春雨280【势如破竹】清流关位于奉福城以西七十余里,乃是燕国京畿之地的东大门,燕国起于河洛终于汝阴的官道便从关内经过。 当初陆沉前往宝台山的时候是从宁陵城一路北上,因此并未来过这座关隘。 不同于盘龙关和涌泉关,清流关的外部地形不算特别险要,虽然是建造在两山之间,但是中间的距离很宽,而且山势平缓易于攀爬。故而此处更像是东阳路南边扼守永丰道的青田城,只是当初习惯性地以关隘命名。 清流关面积不大,内有燕军三千余人驻守。 当关外东边出现齐军踪迹的时候,守关将领、兵马都监董班立刻派出快马冲往河洛求援,然后忧心忡忡地整军备战。 虽说清流关一应防御俱全,三千守军足以护住城墙,但是只要想到齐军这两年的战绩,董班便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然而时间静悄悄地流逝,外面的齐军却始终没有动静,董班不敢让游骑斥候出城太远,只能远远地瞧见齐军在关外四五里左右的地势平坦处安营扎寨,似乎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 这让董班百思不得其解,清流关单论城防坚固肯定比不上涌泉关,而且短时间内没有援兵到来,那陆沉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齐军愈是安静,董班就越不敢大意,这些天他不分日夜待在城墙上,熬不住的时候便缩进城楼睡一觉。 守关燕军从一开始的严阵以待,到每天重复着无聊的临敌状态,他们终究不是不知疲倦的机器,渐渐便有些懈怠。 关外的齐军营地,锐士营和来安军的旗号各立一处,两军对彼此都有些好奇。只因为各自的主将都在营中,因此没人敢随意往来,井水不犯河水之下,相处得还算和谐。 中军帅帐外面,值守的亲兵听着里面不时传来激昂的声音,脸色瞧着略有些古怪。 外人肯定以为那两位淮州军的虎将在商讨军务,甚至可能是在为如何攻打清流关争得面红耳赤,然而实际上—— “将军!” “呃?” “段大哥,你又输了。” “等等……我方才看错了,容我再想一想。” “不行,你一盘棋至少要悔三次,这次绝对不行。” “陆老弟,你得发挥尊老爱幼的美德,我比伱年长十余岁呢。” 帅帐之内,陆沉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段作章麻利地悔棋,无奈道:“行,最后一次。” 他前世唯一喜爱的棋类运动便是象棋,因此去年特意让家中商号的管事找人做了一个棋盒,摊开之后盒子的背面就是一张简易棋盘。 这些天他静极思动,再者也不可能天天和段作章谈论军事,便将规则教给对方,两人偶尔下下棋打发时间。 虽说陆沉不算绝顶高手,但是在段作章这个初学者面前显得格外强大,一直都没有输过。 眼见又要输棋,段作章便利用年龄的优势倚老卖老,再次发动悔棋的神技。 只不过双方的棋力差距较大,片刻过后段作章终究还是输掉了这一盘。 望着棋盘上惨烈的残局,段作章感慨道:“今天到此为止吧,再这样输下去怕是没有信心找你较量了。” 陆沉微笑道:“段大哥不必沮丧,你学会规则没多久,比起第一天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等再锻炼一段时间,你就能大致接近我的水准。” “承你吉言。” 段作章爽朗一笑,他当然不会将这件事真的放在心上,不过是说笑而已。 他帮陆沉收拾棋子,又道:“这象棋确实适合行伍中人,棋盘上的杀伐虽然不像现实中的战事那般复杂,但也有相通之理。尤其是你在下棋时的风格与平时截然不同,这一点倒是颇有意趣。” “哦?” 陆沉将棋盒装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有何不同?” 段作章起身取来茶壶,将两人的杯子都倒满,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现实中用兵讲究辗转腾挪,非常擅长在迂回机动中寻找机会,或者说你会尽量避免硬碰硬,极力在局部对抗中创造兵力上的优势。但是你在下棋时却如一个莽夫,从开始到现在都喜欢使用换子战术。这种大开大合以命换命的手法,现实中在你身上没有出现过。” 他将茶壶放回原处,继续笑道:“可见你本质上崇尚直来直去的战法,只是囿于现实所迫,不得不尽力迂回。” 陆沉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想不到段大哥对我的研究这么深。” 段作章矜然道:“你莫要忘了,当初你还是个白身的时候,是谁在广陵城内与你并肩作战?” “是你。” 陆沉尽职尽责地捧哏。 段作章点头道:“没错,虽然是大都督提拔并且重用你,但我才是那个最了解你的人,是我亲眼看着你一步步走到现在。” 陆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一点都不客气地说道:“段大哥,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是你的棋力比较差,我没有必要拐弯抹角,用换子战术可以更快取得胜利?” “这……” 段作章登时语塞。 陆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笑道:“不过段大哥有一点说得很对,我先前绞尽脑汁出谋划策,不是因为畏惧燕军的实力,而是想尽可能减少我军的损失,毕竟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远在北方的景军主力。如果我军兵力傲视天下,我也不必如此费心,咱们一路平推便是。”
段作章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正事上面,问道:“所以你现在在等什么?” 此番出发之前,他便得到萧望之的叮嘱,战事的决定权交予陆沉之手,因此哪怕陆沉决定两支精锐主力要在清流关外一直等下去,他也无法改变对方的心意。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段大哥,你认为我军攻下清流关需要多久?” 段作章这段时间已经推演过很多次,想也不想地答道:“最多五天。” 陆沉颔首道:“燕军士气已经跌至谷底,只要河洛那边没有派来援兵,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这一点你我皆知,河洛城里的伪燕君臣也知道,庆聿忠望同样不会忽视,所以我在等他的反应,为此必须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你希望他给出怎样的回复?” “最好的答案是他立刻派来援兵,这样我军便可继续执行围点打援的战术,一步步吃掉庆聿忠望手中的兵力。不过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庆聿忠望不会如此愚蠢,他显然研究过我们以前的战略,宁肯舍弃清流关也不会冒险行动。于他而言,只要守住河洛便完成庆聿恭的嘱托,等那位南院都元帅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领军南下,景军便可以凭借强大的实力和足够的兵力,让我们把收复的地盘再次吐出去。” “其次呢?” “其次便是我军越过清流关继续向前挺进,庆聿忠望或许会让我们再打下两三座城池。到那时我军战线会拉得很长,与进攻汝阴城的主力间隔很远,不仅难以得到主力的及时支援,自身的辎重线也会暴露在庆聿忠望的视线之中。” 段作章起身走到简易沙盘边,望着上面从清流关到西边河洛城之间的路线,沉吟道:“你认为等我军过度深入的时候,庆聿忠望会带兵从河洛城里出来,尝试对我们进行围歼?” 陆沉竖起三根手指道:“有三成可能。” 段作章皱眉道:“这么低?” 陆沉来到他身旁,缓缓道:“庆聿忠望带兵的经验很丰富,兼之他肯定仔细研究过我军这两年的战术,因此他必然会怀疑这依然是我们的计谋。在他的视角看来,我们放着汝阴城不管,偏执地进攻西线,一定是想引诱他出来,说不定锐士营和来安军的身后就藏着大量伏兵。” 虽说整个逻辑有些绕,但段作章身为沙场老将倒也能理清这些细节,点头道:“的确,庆聿忠望有庆聿恭的言传身教,用兵肯定会很谨慎。” 可他毕竟是庆聿恭的长子,景朝人尽皆知的小王爷,又怎么可能没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呢…… 陆沉没有将这句感慨说出口,转回最初的话题道:“段大哥问我在等什么,其实我只是在等几个消息。” 段作章若有所悟地望着他。 次日上午,几名信使先后抵达营地,为陆沉和段作章带来最新的战场情报。 第一位是萧望之的亲兵,据他所言淮州军主力连战连捷,在这段时间相继攻克汝阴防线外围的中卢、南漳、文平等地,先后歼灭和逼降燕军一万余人,逐渐逼近汝阴城。 伪燕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被打得神志不清,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坚壁清野,直接放弃汝阴城外围的辅城和关口,将手里的兵力全部集中到汝阴城内,似乎是要死守一年半载,等待景军主力南下援救。 第二位则是苏云青派来的密探,根据织经司近来探明的情况,河洛城里的景军没有选择出城驰援。庆聿忠望只是从河南路调来两万余后备燕军,分别充入东线的各处城池增加守御力量,但是并未派兵来到清流关,显然是不想被关外的齐军找到伏击的机会。 最后一位信使则是从宁陵城赶来,而他所说的消息让陆沉和段作章同时一愣。 “王宰相让你告诉我,庆聿忠望决意死守河洛?不会派出一兵一卒支援各处?” 陆沉神色凝重地问道。 信使答道:“回都尉,的确如此。” 陆沉思忖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有劳你跑这一趟。” 信使连道不敢,然后行礼告退。 帅帐内的气氛略显肃然,段作章望着陆沉微皱的眉头,问道:“可有不妥?” 陆沉摇摇头,淡淡一笑道:“既然庆聿忠望准备做缩头乌龟,那我军可以行动了。” 段作章神色一振,豪迈地说道:“好,首攻便交给我们来安军。” 陆沉没有反对,拱手道:“预祝段大哥和来安军的兄弟们旗开得胜!” 战事比段作章的预估还要顺利,他之前显然高估了燕军的抵抗意志。 三天之后,即建武十四年二月初六,来安军攻破清流关。 次日大军继续向西挺进。 二月十四,来安军和锐士营再下一城,饶阳城头飘扬着大齐边军的旗帜。 此刻,这两支精锐之师距离西方的河洛城仅有三百余里。 无数求援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往那座千年古城。 281底力 九锡广陵春雨281【底力】在这个时代,三百里是一个很暧昧的距离。 若是放在沙州七部之大石部生活的茫茫云山,三百里翻山越岭至少需要二十天的时间。如果将地形换成辽阔平坦的江北平原,精锐步卒强行军只需要五天,骑兵更可以缩短一半时间。 而从齐军攻占的饶阳到西边的河洛,这片区域刚好位于江北平原之内,其间还有一条平整宽阔的官道。 换而言之,倘若抛开这段路程上驻防的燕军不论,陆沉率领精骑可以在三天之内直抵河洛城下。 一时间风声鹤唳,北燕朝堂人心惶惶。 很多大臣私下里议论纷纷,总觉得南齐淮州军不可能在攻打东阳路的同时开辟第二条战线,而且还是将矛头对准城墙高耸守备严整的河洛城。 萧望之手里拢共只有十万兵马,就算他在之前的战事中损失很小,又能分出多少兵力进攻河洛? 靖州军目前仍旧被挡在沫阳路以南,大将军牛存节眼下还能应对,所以淮州军只能独自为战。 哪怕萧望之突然发疯,不理会东阳路境内的燕军,转而带着全部兵马长途跋涉数百里,孤注一掷地攻打河洛,他又有多大的把握登上城墙? 可是这世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也不敢保证萧望之和陆沉会不会走上这条险路。 故而这些天卓园外面车水马龙,忧心忡忡的燕国大臣们顾不得世人奇怪的目光,接二连三地来找那位景朝郡主殿下,因为他们很清楚在当今的局面下,唯有驻扎在城内的数万景军才有能力挡住南齐淮州军挺进的步伐。 面对一拨又一拨惴惴不安的燕国大臣,庆聿怀瑾的应对几乎是千篇一律。 “诸位大人是担心齐军威胁河洛?” 众人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庆聿怀瑾便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们认为我朝精锐可以挡住齐军,不知诸位有何担心之处?我朝三万余主力就在城中,齐军若是敢来,我朝精锐自然可以将他们赶回去。”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仿佛突然之间回过味来。 对啊,景军主力就在城里,齐军若是敢来,难道这三万余景军再加上数万燕军还守不住河洛? 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庆聿怀瑾见状便微笑道:“诸位,我和兄长会一直待在城里,我朝军队亦如是,即便你们不开口,我们也会守好河洛城。诸位请回吧,最近城中人心浮动传言四起,还望大家能够各司其职稳定朝局,不要齐军没有出现在城外,我们自身反倒乱了起来。” 一众大臣面露尴尬之色,讷讷地行礼告退。 将最后一批登门的大臣打发走,庆聿怀瑾摇了摇头,抬手捏了捏疲惫的眉心,然后离开香畹楼,径直来到正厅后面的暖阁。 “……小王爷,如今那两支淮州军越来越接近河洛,与此同时他们离萧望之统领的主力越来越远,我军是否可以东出迎敌?” 谋良虎面色凝重,看见庆聿怀瑾进来之后,便转头垂首致意。 庆聿怀瑾点了点头,坐在下首安静地听着他们商议军情。 庆聿忠望不疾不徐地问道:“你觉得陆沉这是带着锐士营和来安军大意冒进?” 谋良虎迟疑道:“陆沉或许会犯这种错误,萧望之定然不至于如此轻率,锐士营和来安军的身后或许藏着大量兵力,就等着我军援兵出现。小王爷,末将只是担心随着淮州军步步逼近,这城里人心思乱难以压制。我军虽有三万多兵马,可是城里居民百余万,世家勋贵不计其数,若是真让淮州军挑起一些人的心思,恐有内乱之忧啊。” 作为雷泽之战的策划者,谋良虎一直耿耿于怀,当时他如果能比陆沉多算一步,将手中全部兵力投入战场,最终的胜负犹未可知。 在吃过一次大亏后,他肯定不会再轻视那个南齐年轻武将,眼下对方大喇喇地领着两万兵力西进,而且距离河洛越来越近,谋良虎就算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然而如他后面所言,如果放任不管淮州军,任由他们进逼河洛,最大的问题便是有可能导致城内直接陷入混乱。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然后转头望着庆聿怀瑾问道:“妹妹,伱觉得呢?” 庆聿怀瑾沉吟道:“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城里虽然暗流涌动,但是大体上还能维持稳定。不过我也赞成谋良虎将军的判断,如果放任淮州军的进攻势头,城内人心的变化会非常快,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做出一些针对性的措施。至于如何应对,此非小妹所长,全凭哥哥定夺。” “自然要有所应对,只是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陆沉究竟是不是孤军深入?” 庆聿忠望目光沉静,语调平缓。 谋良虎和庆聿怀瑾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不解之色。
判断敌人的真实意图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至少可以遵循一个最基础的逻辑标准,那就是看对方能否从中获取好处。 在燕国乃至景朝权贵已经放弃东阳路的前提下,淮州军如果只是想防备景军,那么他们只需要屯兵于宁陵城和奉福城就能扼守要道,再不济也可以派兵在清流关东边驻守。 其实陆沉领兵攻取清流关的行为在谋良虎看来毫无必要,或许是对方太过小心谨慎,唯恐景军主力再度进入东阳路。 但是接下来淮州军继续西进,这说明陆沉想诱使景军主力离开河洛,再度于野外和他们决战,如此便足以说明锐士营和来安军后面肯定还藏着伏兵,否则他孤军深入没有任何意义。 再者,陆沉就不怕景军一时热血上头杀出城去?这时候他若没有准备,那两万精锐很有可能出现惨重的伤亡。 基于以上种种,谋良虎认为陆沉不可能孤军深入,他抬眼望着庆聿忠望,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王爷,陆沉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表面上是这样的。”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随即幽幽道:“但是现在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陆沉和萧望之或许是猜到了我的心思。” 谋良虎微微一怔,庆聿怀瑾便问道:“哥哥想出城和敌人交手?” 庆聿忠望摇摇头,淡然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放弃东阳路,早在我南下的时候,便已经让人秘密前往汝阴通知李守振,他的任务便是钉死在汝阴城,其他地方都可以战略性放弃,唯独汝阴不行。只要他能守住两个月,事后我便会向陛下上奏为他请功。” 听到这番话后,另外两个人不由得心中一震。 庆聿忠望起身走到西面墙下,抬手在墙上悬挂的地图上划出一条线,从河洛城一直往东,沿着官道途经深泽城、安县、尧山关、共城、饶阳城、清流关,然后进入东阳路境内。 他画完这条线,转身说道:“从一开始我便在示敌以弱,让萧望之错误判断我会放弃东阳路,等他将绝大多数兵力投入进攻汝阴城,我便会率主力沿着这条路快速东进,直达汝阴和萧望之的主力决战。届时里应外合,我有最少六成的把握冲垮敌军。” 谋良虎心中快速计算,迟疑道:“小王爷,我军目前在城内有步卒将近两万,骑兵一万六千余人,这兵力是否稍显不足?” “莫要忘了,我们在东阳路北部还有一支兵马。” 庆聿忠望抬手在地图上一点,淡淡道:“为了防备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在李守振将两万燕军撤回汝阴的时候,我们往封丘东线派去了五千步卒。” 谋良虎并未忘记这五千人,只是他潜意识以为这支兵马得留在原地震慑宝台山的匪军,如今显然意识到庆聿忠望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庆聿忠望继续说道:“但是陆沉领兵持续西进,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反而给我设置一个难题。所以我现在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只等着我领兵前去迎战。” 谋良虎便道:“小王爷,或者我们可以试探一下敌军的虚实。”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景军三万余人驻扎在河洛城里,总不至于被区区两万淮州军吓得不敢动弹。 庆聿忠望颔首道:“我也是这样的打算,你马上抽调三千骑兵,往东接近共城到饶阳之间,莫要和齐军交战,只需要盯着他们的动静就可。” 谋良虎起身道:“末将领命!” 待他退下之后,庆聿忠望看着庆聿怀瑾脸上的忧色,微笑道:“不必担心,我心里自有计较。” “嗯,哥哥一定可以打败敌人。” 庆聿怀瑾轻声应下。 在燕国臣民忐忑不安的时候,三千景军骑兵东出河洛城,一人双马快速突进,于次日午后抵达共城以西。 第二天上午,这三千精骑出现在饶阳城外,他们远远地望着城头上飘扬的齐军旗帜,犹如一群沉默的野兽冷厉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城墙之上,段作章沉稳地说道:“陆兄弟,庆聿忠望应该是坐不住了。” 陆沉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抹冷色,缓缓道:“他想试探我们的虚实,那便继续进兵吧。” 段作章振奋地道:“好!” 是日午后,淮州军继续向西挺进,景军三千骑不敢上前袭扰,唯有往西后撤,一直撤到共城外围。 锐士营骑兵与景军骑兵针锋相对,织经司大批精锐密探在苏云青的亲自指挥下遮蔽前线,没有给景军骑兵和察事厅探子一丝一毫侦查的机会,似乎锐士营和来安军后方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迷雾遮天蔽日,令人难辨真假。 此时此刻的河洛城,笼罩在一片几近令人窒息的氛围之中。 282各显神通 九锡广陵春雨282【各显神通】景军在河洛城内外皆有营地,城内两处营地位于卓园南北两侧,城外两处营地则分别位于东城郊外和北边燕子岭。 庆聿忠望来到河洛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对景军的驻地进行调整,将近两万步卒全部进入城内,同时还有一千精骑驻扎在卓园附近,协助庆聿怀瑾震慑城内宵小。 谋良虎统御的一万多骑兵,以及庆聿忠望从北边战场带过来的五千骑,尽皆驻扎在城北燕子岭营地。 不论步卒还是骑兵,所有的供给全部是由燕国朝廷承担。 明面上景朝和燕国是友好领邦,这些景军是为了保护河洛城的安危,由燕国掏银子供养理所当然。 城内偶尔有一些“不懂事”的书生对此提出质疑,随即就会被察事厅找去问话训诫,那些微弱的声音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等到南齐淮州军离开饶阳、继续往西进犯共城的消息传来,城内再也没有人在心中质疑那些憋屈的事情,因为过去两年的战事无数次证明燕军靠不住,能不能将淮州军挡在城外全都要依靠景军出力。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卓园,恳求庆聿忠望派兵出城迎战的声浪也越来越大。 王氏大宅,兰雪堂内。 王承看着身穿宰执官服的至亲兄弟,眉眼间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自然不是嫉妒王安可以接任家主和成为燕国宰相,两人从小到大关系亲近又有不同的志向。 王承不像王安那般热衷且擅长世俗琐事,他只一心埋首故纸堆中,十多年前便是闻名于世的经学大家,故而才能培养出王初珑那般秀外慧中的女儿。 此时此刻,他只是出于对王安所谋之局的担心,以及对翟林王氏未来命运的忐忑。 “兄长无需多虑,相较于那些年轻人在战场上生死相搏,愚弟为王家承担这点风险理所应当。” 王安淡淡一笑,主动开解对方。 王承轻叹一声,问道:“你有多大的把握说服庆聿忠望出兵?” “一点都没有。” 王安的回答让王承瞬间愣住,随即微笑道:“兄长,我这次去卓园不是为了当面说服庆聿忠望,只是想确认一下能不能见到他。” 王承虽是文坛大家,在这种人心鬼蜮的领域甚至有可能比不上王初珑,闻言便不解地问道:“这其中有何区别?” 王安解释道:“昨日我和庞师古见了一面,他说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庆聿忠望,每次去卓园都被庆聿怀瑾挡下来。由此观之,庆聿忠望正处于艰难的抉择之中,这个时候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王承心有所感,点头道:“想来无论谁处在他的位置上,此刻都会感到非常棘手。” 淮州军一路高歌猛进,先取清流关再下饶阳城,如今正在逼近共城,他们图谋河洛的意图已经显露无疑。 如今东边的消息渠道被彻底切断,谁都不能确定陆沉统率的两万人后方有没有援兵,摆在庆聿忠望面前的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要么继续死守河洛任由敌人逼近,要么在不确定对方真实兵力的情况下冒险出击。 若是选择后者,雷泽惨败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若是选择前者,等淮州军真的兵临河洛城下,谁也不知道届时城内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太平时节,景军在河洛城享尽人上人的待遇,早些年还有景廉军汉侮辱城中良家女子的恶劣之举,最终大多被燕国朝廷压了下去。 很多人顾忌北边那个强大的王朝,再加上事不关己没有切肤之痛,因而便忍了下来。 眼下局势动荡,淮州军汹涌而来,万一他们真的撞开河洛的城门,城内这些门阀勋贵何以自处? 无论是依附于景朝还是在燕国朝堂为官,谁不担心被齐军清算? 届时人头滚滚满门尽丧,这种场面在史书上屡见不鲜,没人敢去赌淮州军和南齐皇帝的仁心。 因此以往那些唯唯诺诺、任凭景朝贵族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们,这些天不断涌向卓园,逐渐掀起一场浪潮。 他们的诉求只有一个,希望景军可以派兵出城,至少不能让淮州军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河洛城外。 王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然道:“大势已成,这个时候我们王家当然要顺势而为,给卓园里面那对兄妹持续施加压力。” 王承意味深长地说道:“宫里那位或许也在等。” 王安唇边露出一抹笑意,缓缓道:“陛下虽然志大才疏,但是有些时候还能沉得住气。眼下城里群情汹汹,几乎所有人都希望庆聿忠望可以派兵出城。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景军对于城内的掌控力度必然会下降,陛下所谋之事成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王承望着他镇定的神情,轻声道:“无论如何,你要以自保为主。” 王安道:“兄长放心,先前便说了,我今天去卓园只是要确认一下庆聿忠望的心思。如果他最终决定出兵,那么陛下很有可能会在不久后发动。陆沉让人回信与我,只要宫里出现骚乱,织经司在城里的人手会立刻行动起来。我想这就是他收到我送去的消息之后,仍然选择朝河洛进兵的原因。” 王承心中浮现“里应外合”这四个字,叹道:“去年你决定和南边展开接触,其实我心里不太赞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南边的实力都无法和北边相比。初珑那孩子南下的时候,我更是满心不愿,然而短短一年时间过去,陆沉竟然可以率领淮州军威胁到河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听到兄长如斯感慨,王安亦是心有戚戚焉。 只不过眼下还没到开怀庆贺的时候,他温言道:“兄长,十年未有之变局就在眼前,我们王家需要做好万全准备。” “且放心,一切都在按照伱的布置进行。” 王承收敛心神,神情郑重。 王安便起身道:“那便好,我现在去卓园拜望那位郡主殿下。” 王承亲自将他送到仪门外,目送他登上马车离去。 卓园之外,人头攒动。 守门的景廉族勇士面色冷峻,但是并未对外面这些人厉声斥责,因为平民百姓显然不会冒然来到卓园,在这里有立足之地的人无不是燕国朝臣或者门阀勋贵。 王安身为当朝宰相,又是翟林王氏的家主,自然不需要像那些人一样在门外等候庆聿怀瑾的召见。 来到庆聿怀瑾日常待客的香畹楼,王安只看了一眼便察觉到这位郡主殿下心中的疲惫,于是恭敬地说道:“殿下,要不要下官去将外面那些人劝走?” 庆聿怀瑾道:“不必了,我可以理解他们心中的不安。王相今日前来,想必也是为了催促出兵一事?” “下官岂敢用催促二字。” 王安在比自己要小二十多岁的庆聿怀瑾面前垂首低眉,愈发谦卑地说道:“下官只是想来请示殿下,倘若小王爷决意出兵,下官便好安抚外面那些人。对了,不知下官能否求见小王爷?” 如他所料,庆聿怀瑾摇头道:“兄长暂不接见诸位大人。至于出兵一事,还请王相安心,过两日便会有一支军队离开河洛前往尧山关,他们会协助那里的守军,将淮州军拒之门外。” “下官替城内百万黎民谢过小王爷和郡主殿下。” 王安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心中那块石头暂时落地。 寒暄一阵过后,他便行礼告辞。 望着此人清瘦的背影,庆聿怀瑾若有所思,然后便对亲兵说道:“告诉外边,今日不再见客。” “遵令!”亲兵昂然应道。 庆聿怀瑾来到后宅正堂,这里除了庆聿忠望和谋良虎,还有十余名气势煊赫的将领,皆是景军年轻武将当中的佼佼者。 “……现如今局势逐渐明晰,南齐靖州军主攻沫阳路,牛存节眼下还能守住,或许是厉天润没有倾尽全力,由此也能推断他可能会让一部分兵马转道淮州再北上支援萧望之。至少,我们可以断定去年南齐新设的旬阳军和江华军不在沫阳路前线。” 庆聿忠望站在悬挂的地图旁边,余者无不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只听他继续说道:“另外两处战场,萧望之亲率淮州军主力进攻汝阴城,目前他们已经扫清汝阴城外围的防线。城内有将近三万守军,由李守振统一指挥,这是东阳路燕军最后的兵力。按照正常情况估计,李守振至少可以坚守半年时间。” 他又指着河洛城东边那条官道,抬手指着共城的位置,沉声道:“第三路敌军,便是南齐陆沉率领的锐士营和来安军,他们如今在共城外围驻扎,似有继续进攻的意图。今日召集大家前来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明确我军下一步的行动方略。” 一位年轻将领鼓起勇气问道:“小王爷,我军是不是要前往共城?” 庆聿忠望目光温和地望着他,微笑道:“不,我们的目标是这里。” 他向前半步,左手拍在地图上东边某个位置。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他手边露出两个字,赫然便是“汝阴”! 283第三条路 九锡广陵春雨283【第三条路】这是一场明确战术思想、确保每个人都清楚自身职责的军议,因此庆聿忠望讲得十分透彻。 庆聿怀瑾像前些天那样坐在角落里,望着从容镇定侃侃而谈的兄长,忽然之间从他身上隐约看到几分父亲指挥大军的风姿。 在景朝大都的青皮闲人口中,一直有个隐晦的传言,那便是常山郡王的长子和长女明争暗斗,两人都想继承那位大元帅的权柄,甚至比宫里的皇子们闹得更凶。 庆聿怀瑾听说过这些传言,她对此自是嗤之以鼻,因为她压根没有争权的心思,否则她又怎会婉拒景帝的恩封? 需知在大景朝堂之上,女官并不罕见。 故而此刻见到兄长沉稳的状态,庆聿怀瑾心中浮现一抹宽慰,还好他赶来主持大局,要不然自己肯定又会输给南齐那个狡诈之徒。 当庆聿忠望指向汝阴城的时候,大部分人茫然不解。 谋良虎毕竟久经沙场,立刻反应过来,随之眼神陡然一亮。 庆聿忠望注意到谋良虎的表情变化,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继续说道:“或许大家无法理解,为何我要将目标定在汝阴?依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消息,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主力包围了汝阴城,他麾下至少有镇北、泰兴、广陵、坪山四军,合计兵力在五万人左右。诚然,汝阴城里有三万燕军,按照兵书所云,萧望之需要十万以上的兵力才能攻城,但是你们不能忽略一点,燕军连战连败已经是惊弓之鸟,战力相较平时下降很多。” 考虑到这个兵力对比,他将目标设为汝阴城倒也不算轻敌大意。 燕军再怎么不堪,只要景军抵达汝阴城外,对萧望之率领的主力展开攻击,城内三万余人多少也能出一份力。 然而问题在于共城附近的淮州军挡住了景军的东进之路。 这时一位名叫楼朔方明的年轻将领开口问道:“小王爷,你是说我军要先击溃共城东边的淮州军,然后沿着官道进入东阳路?” 虽然他没有明言,但堂中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姑且不论景军能不能击溃陆沉率领的精锐,即便他们有这个实力,汝阴城外的萧望之肯定能及时收到消息,然后从容做出应对。 庆聿忠望淡然道:“在解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一看共城东边这支淮州军的底细。” 他扬手指向官道上的共城,继而道:“这支淮州军包括陆沉的锐士营,以及段作章统率的来安军,总兵力在两万左右。他们先后攻占清流关和饶阳城,损失不算大,我们暂时可以假定他们还有一万八千可战之兵。我问伱,我军主力齐出,再加上燕军的配合,这一万八千人有没有抵抗的能力?” 楼朔方明想也不想地答道:“肯定没有!” 庆聿忠望微笑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敢继续前进?而且在我派出三千骑兵前往共城掠阵的时候,他们依然没有停下进军的脚步。” 楼朔方明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因为他们后面还有援兵,随时可以支援这支军队,并且在战场上形成对我军的反包围。” “你说的没错。我再问你,援兵几何?” “这……” 楼朔方明陷入迟疑,他怎敢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信口开河。 庆聿忠望没有为难他,语调微沉:“从雷泽之战的过程可知,萧望之和陆沉在用计的时候会不遗余力,因此我们可以假定那支淮州军身后,还有旬阳军、江华军和靖州飞羽营,这些合计有三万兵力,再加上锐士营和来安军,差不多接近五万人。” 这席话让堂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南齐边军的实力不容小觑,想要正面解决这五万人,河洛城里的景军得爆发出十几年前鼎盛时期的战力。 另一位年轻将领卓陀光沉吟道:“小王爷,共城东边若是隐藏着这么多齐军,是不是意味着萧望之麾下主力其实没有那么强大?他如果要强攻汝阴城肯定损失不小,我军若是能赶到战场,取胜的希望极大。” 庆聿忠望赞道:“不错。我之所以没有提前派兵阻击,便是希望陆沉率领的兵马离河洛越来越近,离东阳路越来越远。他想重现雷泽旧事,故意引诱我军出击,我们自然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 谋良虎适时插话道:“小王爷言之有理,东边官道的地形很适合南齐步卒列阵迎战,我军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冲垮他们的阵型。但是汝阴城那边却不同,萧望之想要攻城必须四面分散兵力,而且城外平原一马平川,非常适合我军骑兵冲击。” 庆聿忠望点点头,回身坐在主位上,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随后说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虽然陆沉这两年声名鹊起,俨然成为萧望之以下淮州众将第一人,但是论军中威望他还无法和萧望之相提并论。击败陆沉或许可以打击敌军士气,然而远远比不上在汝阴城外打垮萧望之。” 此言一出,众人的心情猛然热切。 他们当然听说过萧望之的威名,当年此人和厉天润一东一西,在极其不利的劣势下挡住景军的步伐,硬生生打出一个南齐北燕划江而治的格局。
正如庆聿忠望所言,擒贼先擒王,若能一战解决萧望之和他麾下的兵马,陆沉眼下还没有那个名望代替萧望之,淮州军只能灰溜溜地退回去。 见众人已经完全领会当前的局势,庆聿忠望便道:“卓陀光。” 那位身高臂长的年轻将领起身道:“末将在!” 庆聿忠望抬眼看向他,不疾不徐地吩咐道:“你领五千步卒出城,前往共城西边的尧山关接手防务,关里的燕军可以作为你的仆从军。另外,光吉刺此前带过去的三千骑兵会协助你防守。” 卓陀光沉稳地说道:“末将领命!” 庆聿忠望又叮嘱道:“你要牢记一点,绝对不能出关和齐军作战,同时无论敌人的攻势有多么凶猛,你都要给我守住尧山关。假如齐军绕过尧山关继续西进,你便和光吉刺联手袭扰他们的后路。” 卓陀光躬身道:“请小王爷放心,末将绝对不会有半点轻忽。” 庆聿忠望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谋良虎说道:“将军,剩下一万五千步卒留在河洛城里,由你全权指挥,我会让庞师古将燕军的指挥权一并移交给你,接下来由你主持河洛城的防务。” 谋良虎起身道:“是。” 庆聿忠望抬手虚按,目光环视众将,缓缓道:“我让卓陀光镇守尧山关,是要通过此处吸引住陆沉率领的淮州军,而谋良虎将军坐镇河洛,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状况,避免被陆沉找到机会突击破城。但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些都不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安排,我军真正该倾尽全力的战场在何处?” “汝阴城!” 众将齐声回答。 庆聿忠望悠然道:“没错,就是汝阴城。一段时间之前,我已经传令于驻扎在东阳路北端封丘一线的五千步卒,让他们留下两千人盯住宝台山的匪军,另外三千人已经南下。这三千人会和齐军主力保持一个比较远的距离,一方面减轻李守振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为我军骑兵突击扫清障碍。” 说到这儿,他的语调微微上扬:“你们一直很好奇我军骑兵要如何出现在汝阴城外,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们先往东北方向进入河南路,然后向东快速奔袭,从河南路、宝台山和东阳路三地交界之处钻进去,径直冲到萧望之的眼前!” 堂内肃然一静。 谋良虎只觉体内热血沸腾,仿佛回到十多年前追随庆聿恭驰骋北地所向披靡的岁月,只是他也知道河洛城必须留下一个分量足够的人主持大局。 虽然心中觉得惋惜,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小王爷此举颇有王爷用兵的风采。” 庆聿忠望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微微一笑道:“将军谬赞,我不及父王万分之一。诸位,除了派去东线协助尧山关防务的三千骑兵,以及留在卓园的一千骑,我会带着剩下所有骑兵完成这一场长途奔袭。” 一众年轻将领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庆聿忠望连续点了几人的名字,然后正色道:“大景骑兵纵横天下,凭借的便是这世上所有敌人都望尘莫及的机动能力。这一次我希望诸位可以向世人证明,纵然世间沧海桑田变幻莫测,大景骑兵依然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 余者无不面色涨红地怒吼着。 “很好。方才点到名字的人,立刻回去整军备战,待时机到来便随我征战沙场,让齐人见识一下大景骑兵的蛮不讲理和所向披靡!” “遵令!” 众人尽皆起身,语调铿锵。 片刻过后,所有人都离开正堂,此处只剩下庆聿家兄妹二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庆聿怀瑾走到兄长跟前,敬佩地说道:“哥哥今日真让小妹刮目相看。” 庆聿忠望憨厚一笑,仿佛又回到平时的状态,在她面前永远都有些不着调,温言道:“萧望之和陆沉给我列出两条路,要么龟缩在河洛城里,要么去东线和陆沉的伏兵交战,但是我又怎会按照他们的预想去做?这第三条路其实不算奇诡,只不过很显然,他们因为先前的胜利太过低估我朝骑兵的实力。” “嗯,哥哥说的对。” 庆聿怀瑾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战事凶险,还望哥哥小心防备,注意安全。” 庆聿忠望颔首应下,亦提醒道:“我领兵离开之后,谋良虎应该可以掌控局势,但你也要提防这城里的某些人,不论庞师古还是王安,在这个关口都不值得完全信任。你离开卓园外出的时候,身边一定要带上足够的亲卫。” “好,小妹必定谨记在心。” 庆聿怀瑾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一扫这两年来的疲惫和沉郁。 兄妹二人来到堂外,并肩望着午后明媚的阳光,一如他们从小到大的亲近。 庆聿忠望目光沉静深远,发出了一句令庆聿怀瑾无比赞同的感慨。 “我们是庆聿家的子女,自然不能给父王丢脸,不是么?” “是的。” 今日三更,还欠22更~ 284本我之境 九锡广陵春雨284【本我之境】共城以东,齐军营地。 庆聿忠望的猜测没有错,齐军在先前两场小规模的战事中损失不大,盖因燕军从两年前一直输到现在,在面对齐军时天然气虚势弱,平时操练的效果连一半都发挥不出来,能给齐军造成的阻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另外一个支撑庆聿忠望断定陆沉身后有伏兵的原因,是他收到共城守军和那三千骑兵的回报,出现在共城东边的依然是完整的锐士营和来安军,从营地规模和旗号判断对方并未分兵。 既然如此,齐军已经攻占的清流关和饶阳城由谁来驻守? 在如今这个时代,大军行进途中占领的城池关隘非常重要,因为它能成为后勤辎重线上的关键节点,可以为辎重队伍提供保护,同时作为这条线上的中转点。 很显然,锐士营和来安军背后还有大量隐藏的齐军。 只是庆聿忠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现在齐军营地的第三位主将不是旬阳军都指挥使苏章,亦非江华军都指挥使贺瑰,更不是飞羽营都尉厉冰雪,而是本应该负责镇守平利城和宁陵城的飞云军主将宋世飞。 帅帐之内,宋世飞一如既往地声音洪亮,笑道:“老段,陆兄弟,我在宁陵守城闷得发疯,听说你们在西线一路突飞猛进,战功一个接一个,都快把我给馋死了!” 陆沉和段作章相视一笑,后者调侃道:“你这厮不会是抢了苏章的任务,故意欺负这个新任指挥使吧?” 宋世飞大咧咧地摆手道:“我老宋就算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胆子啊,虽然苏章去年才升为一军指挥,可若是我敢强抢他的活计,大都督不得扒了我的皮?” 陆沉笑道:“所以现在是由旬阳军接替你的飞云军,驻守平利、宁陵两地?” 宋世飞点头道:“没错,这是大都督的帅令。苏章那小子看着客客气气的,实际上心里肯定不服气,不过这也没办法,咱们军中历来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当年我们这些人跟着大都督征战沙场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大头兵呢,现在碰到这种参与大战的机会,他自然得在后面排队。” 陆沉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古怪。 段作章心思通透,笑骂道:“好伱个宋莽子,在陆兄弟面前说这些酸话?” “欸……” 宋世飞倒也不蠢,随即便反应过来。 他在这里打趣苏章年轻资历浅,却忘了陆沉才是真正的后辈,毕竟他加入淮州军满打满算都不到两年时间。 “陆兄弟,你别介意,我不是那个意思。苏章那小子本身没有多少战功,完全是靠着资历升上来,所以我才这样说,但是你不一样!论起军功,除了大都督之外,淮州军里没有一个人能和你相比,所以大都督让你主持西线军务,我老宋心服口服!” 面对宋世飞直来直去的解释,陆沉笑着摇头道:“宋大哥,你这样毫无保留地夸我,我肯定会骄傲的。” 宋世飞摸摸脑门道:“你莫要误会就好,军中首重战功,然后才是资历和年龄,这一点从来不会变化。” “行了行了,这么多年你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大都督说了多少次你也不听。” 段作章拦住他的絮叨,继而微笑道:“说正事吧。” 帐内还有一人,此前一直神色淡然地看着这几位大将闲聊,他便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 这段时间为了遮蔽战场信息,将北燕察事厅的探子和敌军的斥候隔绝在共城以西,织经司可谓精锐齐出,连一只飞鸟都不曾放过。苏云青更是带着一众心腹亲自坐镇于此,和李承恩率领的锐士营骑兵相互配合,让敌军从始至终只能看到一片迷雾。 谈及正事,陆沉便对苏云青说道:“有劳苏大人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最新的情况。” 苏云青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说道:“今天上午织经司又收到两条军情,其一是共城西边四十余里的尧山关,昨日有大批景军步卒进驻关内,人数约在五六千左右。他们之所以没有直接来共城,我认为是不想给我军半道击之的机会。” 陆沉接话道:“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庆聿忠望有意放弃共城,将尧山关作为阻挡我军继续前进的据点。” 段作章道:“也就是说,共城外边的三千景军骑兵会继续撤到尧山关附近?” 陆沉点头道:“大抵如此,共城只是一座小县城,城墙低矮且年久失修,庆聿忠望不会选择此处死守。相反尧山关作为河洛城东边最坚固的屏障,如今又得了数千景军步卒的增援,关内总兵力接近万人,又有三千骑兵侧翼保护,于我们而言是一块比较难啃的硬骨头。”
宋世飞在前不久接到萧望之的帅令,由苏章统率的旬阳军接替两城防务,他则带着飞云军绕路来到锐士营和来安军的身后。 萧望之让他一切听从陆沉的调派,实际上他不太理解自己的任务,难道这拢共三万多人真要一路攻城拔寨直达河洛? 此刻听到陆沉的分析,他不禁开口问道:“陆兄弟,我们果真要兵临河洛城下?” 陆沉淡淡一笑,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在试探庆聿忠望,同时打消他救援汝阴城的念头,不过眼下看来局势正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宋世飞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向段作章投去求助的眼神。 人各有所长,萧望之麾下一众虎将亦如是,像宋世飞久经沙场,最擅长攻坚硬仗,他一手操练出来的飞云军单论凶悍程度,在淮州各军之内可以排到第一。 可若是涉及到战略层面,这位宋指挥使便有所欠缺,他在这方面非常羸弱。好在他能认识到自己的缺陷,素来严格执行萧望之的帅令,堪称一柄极其锋利的开山斧。 淮州军众将之中,唯有一人可以跟上萧望之的眼界和思路,那便是被天子留在京中的陈澜钰。 段作章见状便说道:“陆兄弟的意思是,庆聿忠望仍然不肯放弃东阳路,否则他若是死守河洛,我们还真拿他没办法。” 陆沉点头道:“是,他如果龟缩不出,我们就只能撤军返回,协助大都督收复东阳路全境。” 宋世飞愈发不解,问道:“难道庆聿忠望派出数千步卒驻防尧山关,便是为了下一步与我军正面交战?” 陆沉没有卖关子,解释道:“宋大哥,其实这是一个猜谜的游戏。在庆聿忠望的视角看来,锐士营和来安军长途深入,身后必然有大量援军。他在不确定我军实际兵力的前提下,肯定不会重蹈雷泽之战的覆辙,所以才会派兵死守尧山关,避免我军真的冲到河洛城下。可是他又不甘心将东阳路拱手相让,所以他故意放弃清流关、饶阳和共城,为的就是吸引我们这支偏师继续深入,从而和大都督率领的主力距离越来越远。” 宋世飞恍然道:“我明白了,他认为我军是想打一个伏击战,所以必然要保证足够多的兵力,如此一来大都督那边实力会有所削弱,他就有了可乘之机。一旦他真能出现在汝阴城外,我们肯定无法及时回援。” 陆沉微笑道:“对,任何阴谋诡计落于实处都会有破绽,没人能做到天衣无缝。” 宋世飞又问道:“可是他如何做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汝阴城外?” “常理而言,景军想从河洛城赶到东阳路,最便捷的路线自然是我们目前占据的这条官道,其次则是从西南边的藤县出发穿过雷泽平原,然后从宁陵城附近转道东北方向。这两条路似乎都不妥当,直到苏大人带来另外一条紧急军情。” 陆沉神色从容地看向苏云青,后者便接话道:“诸位,大都督派人传信,驻守在东阳路北端封丘一线的五千景军分出三千人,近日已经南下,在汝阴城北边的罗山县停步,和我军主力维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宋世飞微微皱眉道:“庆聿忠望此举何意?”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敌军若是没有任何动静,我们肯定无法判断他的战略意图,但是只要他动了,必然会有蛛丝马迹。封丘一线的景军是为了防守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如今他们分兵南下,在我看来意图比较明显,那就是减轻汝阴城守军的压力,同时也有可能是为景军主力的突击创造条件。” 段作章沉吟道:“你是想说,庆聿忠望不会直接放弃汝阴城?” “其实从得知庆聿忠望南下那一刻开始,我心里便有一种预感,他此番南下不会只是为了守住河洛城。” 陆沉环视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庆聿忠望毕竟是庆聿恭的长子,先前在景朝吞并赵国的战事中屡建战功,这样的人一定很骄傲。假如只是要守住河洛,又何必劳动他这位小王爷亲自前来?他既然来了,我不相信他会龟缩在河洛城里。” “这和任何战略战术都没有关系,而是人性的本质。” 285号角声起 九锡广陵春雨285【号角声起】东阳路,汝阴城。 淮州军围城已逾五日。 大将军李守振立于城墙之后,双手按在墙垛上,望着城外延绵不断的齐军营寨,浓眉皱如川字。 时至今日,自汝阴城往南的广袤地域皆已落入齐军之手,东阳路大半疆土丢失,唯有汝阴以北小半地界还处于燕国官府的管辖,然而这只是名义上的管辖。 据李守振所知,北边一些官员要么逃往河洛祈求朝堂重臣的庇护,要么干脆挂印而去隐匿民间,此时此刻还坚守职责的官员不到四成。 放眼天南地北,汝阴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然而这里终究是东阳路的首府,城内居民四十余万,粮草堆积如山,城墙高耸坚固,又有将近三万战兵严阵以待。 若非这两年燕军败了太多次,军心士气已跌至谷底,李守振又怎会因为城外五六万齐军而惴惴不安。 阳光渐斜,城外的齐军营地依然没有动静。 李守振将心中的烦躁压下,转头看向那个貌不惊人的属官,道:“你去逐个通知城内那些赋闲的将官,让他们明日辰时二刻来大将军府参加军议。” 冯孝文恭敬地应道:“是,小人立刻去办。” 他转身快步走下城墙,要来一匹骏马奔行于汝阴城内各处,按照远近的顺序依次通知那些闲居在家的燕军将官,于第四站来到温宅。 温希光将他请进正堂,旋即屏退家仆,眼中精光熠熠地问道:“你怎会这般明目张胆地到我这里来?” “不妨事,今天我是奉李守振的军令前来。” 冯孝文笑意浅淡,然后便将李守振的命令复述一遍。 温希光一听便猜出李守振的心思,摇头道:“咱们这位大将军真是病急乱投医,说好听点他这是未雨绸缪,担心战事激烈中级将官损失惨重没人指挥,可他就没有想过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后果?此乃兵家大忌啊。” 冯孝文脸上的笑意便是由此而来,轻声道:“对于我们来说这不是坏事,温都监若能掌兵,想必行事更加方便。” 自从那次暗室密谈之后,两人过后又见了两次,互相通报消息和进度,自然不需要再藏着掖着,因此温希光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这边已经联系了一批可靠的人手,不知我们要怎样配合城外的大军?” “都监莫急。” 冯孝文一改平时的畏缩谦卑,悠然道:“封城之前我收到南边送来的密令,等城外大军展开第三次攻势的时候,我们便同时行动。届时我会想办法制住李守振,都监则带人打开汝阴东门。” “第三次……” 温希光点了点头,道:“难怪城外大军一直没有展开攻城,想必李守振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过得十分煎熬。” “他才煎熬几日,我等已经煎熬了几年。” 冯孝文难得一见地感慨,旋即一笑收住,拱手道:“此战若成,大齐和淮州都督府不会忘记温都监的功劳!” 温希光亦笑了笑,摇头道:“温某不敢贪功。冯老弟,李守振身边有景廉族高手,你一定要小心行事。若事不可为不必强求,我一定会打开东门。” “多谢关心,温都监亦要保重自身!我不宜久留,告辞了。” “好,慢走。” 两人就此分别。 来到温宅外面的大街上,冯孝文看了一眼头顶西斜的阳光,目光随即向外,只可惜无法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高耸的城墙,看不见城外枕戈待旦的淮州大军。 他很快便垂首低眉,一如往日那般平平无奇。 城外淮州中军营地,萧望之站在平地上练了一套刀,收刀之后抬手擦了擦汗,轻叹道:“老不以筋骨为能,确实是老了。” 站在旁边的尉迟归微笑道:“人各有命,何必强求?伱羡慕江湖人自幼打磨武功身强体壮,甚至有人能活上百岁,焉知那些人不羡慕你手握十万大军,谈笑间攻城略地,千百年后依然青史留名?” “这话确实听着舒服。” 两人知交莫逆,萧望之自然不会在他面前矫情作态,然后又道:“体虚乏力倒也罢了,我现在就连胆气都比不上年轻人,这才是真正令我感怀的原因。” 尉迟归听他说过一些事情,便问道:“是指你和陆沉之间的分歧?” 萧望之微微颔首,转身望着西边的汝阴城,喟然道:“起初我只想顺顺利利地收复东阳路,如此便能给陛下和右相一个交代。但是陆沉那天讲了很多,抛开战术细节上的谋划,最终他用一句话让我改变了心意。” 尉迟归好奇地问道:“什么话?” 萧望之眼中波澜渐起,神情复杂地说道:“他说打不打汝阴城的决定权在我手上,但是救不救汝阴的决定权在对方手上。既然如此,为何不给对方一个绞尽脑汁自赴陷阱的机会呢?” 尉迟归哑然失笑,片刻后又问道:“倘若敌人不来呢?” 萧望之亦笑道:“那我们只好勉为其难收下汝阴城。” 说笑间两人来到帅帐,萧望之对亲兵说道:“传令众将,按照先前定好的策略,明日辰时三刻发起第一次攻城战,试试城内燕军的底细。” 亲兵满脸振奋,昂然道:“遵令!” ……
冬去春来,宝台山中万物复苏,鸟兽虫鸣之声渐起。 虽然陆沉已经离开了大半年,但他在山中留下诸多痕迹,临走时的各项布置也在逐渐成型。 总寨和两座分寨的修建基本竣工,与当初的松散随意相比,如今的三座山寨已然有了军城的意味。倘若燕军再度进山围剿,即便没有陆沉的指挥,七星军也有充足的自信击退敌人。 随着南边大战的进展传进山里,七星军的一众年轻将领兴奋难耐,恨不得立刻出山和淮州军并肩作战,只是没人敢违逆那位年轻女子的命令,老老实实地躲在山里继续操练。 山坡之上,那一袭窈窕身影坐在草地上,清风吹过她的发梢,轻拂着她略显清减的面庞。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若非她的武功在这大半年里又有精进,恐怕很难听到,与此同时还有一道温和的男子声音传进她耳中。 “溪儿。” 林溪起身转过去,微微垂首道:“爹爹。” 林颉看了一眼此处地形,唯有南边视线开阔,一眼可见山川延绵,登时明白她为何喜欢来到此处安静地待着。 来到近前,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林溪手中,微笑道:“你师弟的信。” 林溪唇角微起,当着父亲的面拆开信看了一遍,眼神登时亮了起来。 林颉见状便道:“陆沉让人转告我,你们可以准备出发了。” 林溪点了点头,柔声道:“爹爹,我去了。” 林颉颔首道:“去吧,等这一仗打完,我会找陆兄当面商议你们的婚事。” 听到这句话后,林溪耳根微微泛红,匆忙行礼告退。 林颉望着她仿佛忽然之间轻俏的身姿,眼神中既有几分欣慰,亦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伤感。 翌日上午,总寨山门南边宽阔的平地上,近四千人整齐列阵,其中五百余人是以林溪亲随为骨架打造的骑兵,余者绝大多数都是当初经历过战事磨砺的步卒。 马蹄声渐次传来,林溪策马而来,但见她身着藏青色轻甲,一束马尾高高扎起,清丽的面庞上多了几分锐利之意。 来到七星军阵前,林溪单手握着那杆七尺斩马刀,扬臂挥刀,清脆而又坚定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兄弟,随我去南边与敌一战,可敢否?” 数千人的声音遽然爆发,回荡在山野之间。 “向南!” “向南!” “向南!” …… 北燕京畿之地,共城。 杀声如潮,直上云霄。 来安军在段作章的亲自指挥下,对这座燕国官道上的小县城发起极其猛烈的进攻。 县城西北方向,三千景军骑兵遥遥相望,却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冷漠地看着齐军围攻共城。 这当然不是他们过于冷血见死不救,亦或者是想寻找机会袭扰齐军的身后。 只因在距离他们比较远的地方,李承恩率领锐士营骑兵死死地盯着他们。 雷泽之战过后,萧望之大笔一挥,优先补充锐士营的战损,因此陆沉麾下的兵力甚至超出了最先的六千之数,骑步军加起来逼近八千人。 这足以说明萧望之对陆沉领兵能力的认可。 日落之时,共城告破。 在亲眼见证这一幕之后,景军骑兵随即往西撤退,显然是要回到尧山关。 锐士营并未追击,李承恩接到的命令只是确保对方不会干扰到来安军。 至此,陆沉率领的这支偏师连克清流关、饶阳和共城,距离河洛城已经不足两百里。 中军将旗之下,陆沉抬眼望着前方,淡淡道:“其实庆聿忠望有一点做得不太妥当。” 旁边观战的宋世飞好奇地问道:“哪一点?” 陆沉道:“他太爱惜自己手里的兵力,和先前雷泽之战当中的几位景军将领相比,无疑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宋大哥,如果你是景军主帅,且手里拥有三万余精锐主力,你会不会坐视我这一路轻轻松松地连取三城?” 宋世飞直接了当地回道:“当然不会,我为何要让所有兵力缩在河洛,任由你如此简单地攻城拔寨?” 陆沉笑了笑,点头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正常情况下,即便他担心我部后面有伏兵,不想落入我军的陷阱,大可不与我军野外决战。他只需要在清流关、饶阳、共城、尧山关等地各派出数千景军步卒,我们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走到这里?” 宋世飞微微一怔,喃喃道:“也就是说,他只想让我们一直西进……” “我直到此时此刻才能确认,庆聿忠望真的打算给我们一个机会。” 陆沉昂首挑眉,淡然道:“既然如此,又怎能让他失望?就是不知道他心中固若金汤的尧山关,能否挡住我军继续前进的步伐。” “我觉得不能。” 宋世飞咧嘴一笑。 陆沉策马向前,朗声道:“全军听令,即刻整备,明日兵发尧山关!” 天地之间很快便响起高亢悠扬的号角声。 这恢弘的声音向所有齐军将士传达一个非常清晰的命令。 目标:河洛城! 286惟将终夜长开眼 第288章286【惟将终夜长开眼】 汝阴城外,鸣金声渐次响起。 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披甲佩刀站在城楼下,望着城下从容撤退的淮州军各部,论理他应该为燕军守住汝阴而感到振奋,但是他的心情依旧沉郁,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继前日首次攻城无功而返之后,今天是淮州军第二次铩羽而归。 敌军看似很难威胁到坚固的城门,李守振却能感受到对方施加的如山压力。 在这两次守城中,燕军表现得还算顽强,一方面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他们并不清楚汝阴的战略地位有多么重要,但他们知道若是守不住这座城池,在外面全是淮州军的境况下,他们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另一方面则是李守振宣布了非常明确的军令,畏怯避战者立斩,奋勇杀敌者重赏。前者由军中督战队执行,后者则是守住城墙后现场发放赏银。这些银子的来源当然不是李守振掏出自己的家底,而是由城中富商巨贾不情不愿拿出来的犒赏。 双管齐下,燕军的表现确实有所提升,堪堪挡住淮州军如潮水一般的攻势。 这对燕军来说并不容易,因为淮州军此番准备齐全,大到各种攻城器械,小到士卒们的甲胄军械,无一不是精良之选。兼之这几个月淮州军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如今面对东阳路最后一座坚城,他们的气势正值巅峰,自然会让燕军压力倍增。 好在最终还是守下来了…… 李守振心中暗暗一叹,巡视各处亲自监督战后嘉赏。 与前天领到赏银之后满城欢呼相比,今天的燕军明显沉默了些。 原因很简单,前天淮州军首次攻城,试探的意味更加明显,因此燕军没有出现太多的伤亡。 但是今日不同,即便燕军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在淮州军通过投石车进行长时间的轰击之后,漫卷而上的锐卒依然给燕军来了一次相当恐怖的下马威。 放眼城墙各处,血迹斑斑,哀声隐隐。 李守振轻吸一口气,避开那些受伤士卒凄惨的目光,然后走下城墙,旋即召集大部分中下层将官。 人群之中,温希光和其他一些原本赋闲在家的将领站在一起。 在那次战前军议上,李守振决定让这些将领随军作战,当然他们没有指挥权,只是在守城战中熟悉对应区域的士卒,并且带领自己的亲兵和随从协助守城,以作后备之用。 李守振环视众人,目光在温希光满身血污的战袍上微微停留,眼神不由得柔和几分,然后对众人说道:“诸位,淮州军这两次攻势只是开胃菜,接下来才是考验我等的时刻。如今我军已经退无可退,汝阴城便是我们最后的防线。” 众将齐声应下,只是这声音多少显得底气不足。 李守振对此并不意外,语调稍稍加重:“本将希望你们记住,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不论是谁怯战畏缩,本将不管你以前有多少功劳,亦或是在京城有怎样的背景,尽皆以军法论处,都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心中一凛,连忙高声应道:“末将遵令!” 李守振一个个看过去,最后还是给他们稍稍透露了一点消息:“萧望之手中兵力有限,他不可能长时间维持高强度的攻势,只要我们能顶住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便只能以围困为主。城内粮草军械充足,坚守一年半载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我军还有后手,因为要保密暂时不能告诉你们,但是本将可以明确地告诉们,这次我军不仅要守住汝阴,还要反败为胜生擒萧望之!” 虽然李守振在个人能力上有所欠缺,但他有一个优点那便是从来不会虚张声势,堂内众将对此了如指掌。 因此在他说出这番话后,很多武将的眼神亮了起来,原本浓重的忧色稍稍褪去。 李守振见状便满意地说道:“行了,都去做事吧,用心看顾城防,将来不会少了你们的军功。” 众将连忙拱手应下,这一次他们的声音显得较为振奋。 温希光自然也是其中一员,他和旁人一起走出大将军府,与几名相熟的将领道别之后,便带着亲兵返回东城的温宅。 他的妻子孟氏今年三十二岁,为他育有二子一女,幼女今年才五岁,粉雕玉琢如瓷娃娃一般可爱。 温希光在孟氏的侍奉下洗漱更衣,一大家子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席间他一改往日威严的姿态,逗得小女儿咯咯笑个不停,又温和地勉励了一番两个半大小子,让他们颇为受宠若惊。 夜间,汝阴城外渐渐陷入静谧,城头上值夜的军卒却不敢大意,防止淮州军突然展开夜袭。
温家内宅,孟氏望着窗前静坐的温希光,近前柔声道:“老爷。” 温希光转头望着她,淡然道:“何事?” “自从去年那件事之后,老爷便一直闷闷不乐,妾身知道老爷不是因为败仗烦心,而是因为一些……唉,妾身不知该如何说,只是希望老爷不论做出任何决定,还请稍稍顾惜家中的孩儿。” 孟氏作为温希光的枕边人,虽然从来不去打听他在外面的事情,但是十几年朝夕相处,她自然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这段时间的古怪。 温希光微微一笑,抬手轻拍她的手背,宽慰道:“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这一次对于我们温家、你和我以及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再者,这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时候,想要获得必然需要承担一些风险。” 孟氏其实听不懂这番话的深意,她也不想了解丈夫这段时间的谋划,闻言勉强笑着说道:“无论如何,还望老爷珍重自身。” “好,放心便是。” 温希光点了点头,又道:“你先去睡吧。” 孟氏便走向内间,温希光独坐片刻,忽地起身将窗户拉开一小半,感受着初春夜里扑面而来的寒意,凝望着外面深沉的夜色,他眼中不禁泛起几分凛冽之意。 与此同时,在大将军府南边不远处的一套普通院落里,冯孝文坐在桌边,面前是一柄锋利至极的匕首。 室内一灯如豆,光线颇为昏暗,隐约可见陈设极其简单。 他左手握着一块软布,耐心地擦拭着匕首,动作极其细致。 回首往事,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天离开家人、孤身赴北的情形,这一晃便是七年。 在这七年里,他凭借自身的能力,从一个无名小卒成为东阳路大将军府的属官,一步步走到李守振的面前,逐渐取得对方的信任。 他在人前谨小慎微处处小心,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时刻与人交善谦卑处世,这七年岁月宛如漫漫长夜,永远看不见天边那一抹微光的出现。 直到今时今刻。 冯孝文深吸一口气,将匕首放进皮套之中,这一刻他眼中精光熠熠,于这昏暗的室内就像是可以刺痛旁人双眼的锐利刀光。 …… 城外淮州营地,中军帅帐。 灯火通明,一众虎将两侧而坐,却没有人发出丁点声音。 萧望之身居帅位,手中握着几份紧急密报,其中一份来自燕国京畿之地的共城,陆沉领军连战连胜,已经攻占共城继续进兵尧山关。 如今景军数千步卒和三千骑兵驻守尧山关,显然要在这里挡住淮州军前进的脚步。 看着密报中陆沉对于景军主帅心理的分析,萧望之面上浮现淡淡的欣慰之色。 其余几份则是最近各处关键地区的情报汇总,萧望之逐一看完,然后将这些密报交到亲兵手中,环视众将道:“明日休整一天,后日务必拿下汝阴城。” 这个命令其实有些不近人情,因为像汝阴这种堪称一地枢纽核心的坚城,正常情况下围困几个月都不一定拿下来。 虽说在前两次的攻势当中,淮州军表现得十分勇猛,但是燕军军心没有溃散,想要一蹴而就非常困难。 帐内众将心里多了一些压力,但是此刻没人迟疑推脱,尽皆凛然道:“末将领命!” 萧望之转头望着左首第一人裴邃,语调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后日由镇北军主攻东门。” 裴邃心中一动,在前两次攻势中,镇北军一直负责燕军防守最坚决的南面城墙,萧望之这个变阵的决定显然不是怀疑镇北军的实力。 一念及此,他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大都督,是不是东门那边有策应?” 萧望之没有刻意隐瞒,颔首道:“没错。” 裴邃大喜,当即表态道:“请大都督放心,末将一定能率军进入汝阴城!” 其他将领不由得浮现羡慕的神情。 萧望之道:“这次若是办砸了,你就滚去东海府刷一辈子马,再也不要回来了。” 裴邃尴尬一笑,起身道:“末将在此立下军令状,后日若是无法攻入汝阴,末将愿提头来见!” “本督只要汝阴城,要你的脑袋有何用处?难道还能当做酒壶使用?” 萧望之罕见地开了一句玩笑,然后对众将说道:“打不下汝阴城,我军就会陷入难以预知的危险境地,所以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记住了没有?” “是!” 众将齐声响应。 287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289章287【报答平生未展眉】 又一次旭日初升。 淮州军在休整一天之后,再度对高耸的汝阴城墙发起猛烈的进攻。 城外四面皆有淮州军的楼车,这种数丈高的望车又名云车,置于守军可以威胁到的范围之外。 两名士卒站在楼车的小板屋内,通过辘轳升到顶端,对汝阴城头上的燕军状况一览无余,甚至可以观察到城内大概的情形,然后不断将消息传递下去,汇报给坐镇中军指挥的萧望之。 淮州军阵前的投石车从一开始便大展神威,守军纵然可以避开那些飞来的石块,但是当石头砸在城墙上,只要被激射而出的碎石刮到便是非死即伤。 在投石车进行多轮打击之后,各部士卒通过车的掩护向前推进,强弓手在刀盾兵的掩护下尝试压制城上的燕军。 与此同时,大量冲车、壕桥和大型云梯有条不紊地逼近汝阴城墙。 守城的燕军自然不会坐视对方畅通无阻地前行,李守振一声令下,燕军弓手便开始和淮州军对射,他们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逐渐取得上风。 防守器械不止是滚木石,木幔可以抵消敌军一部分飞石的冲击和杀伤力,叉竿和撞车早已准备妥当,能够有效地对靠近城墙的淮州军造成杀伤,而城墙上的床弩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弦声,继而呼啸着飞向城下。 两军还没有展开直接接触,便已经出现了伤亡。 当攻城云梯贴在城墙之外,冲车开始对城门进行冲击,战争的烈度直线上升。 无论是奋力向上攀爬的淮州军,还是手握长枪严阵以待的燕军,此时此刻他们的视线中再无其他,唯有一张张或狰狞或木然的面孔,以及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铁与血。 鲜血迸发,皮肉外翻,喊杀声不绝于耳。 汝阴城内有将近三万燕军,然而真正可以打硬仗的只有一万人左右,这是李守振压箱底的本钱,可是他不敢保全实力,所以今天这一万多人从一开始就站在直面淮州军的前线。 当战事进行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李守振心中忽地涌起一抹庆幸和后怕。 如果他还藏着私心,让那些杂兵镇守第一线,恐怕他们连淮州军的第一波攻势都挡不住。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雄伟的汝阴城四面城墙,成千上万的淮州军将士犹如蚁附,前面的同袍从城墙上坠落,后面的男儿立刻冲上去。 城内的民夫慌里慌张地跑上跑下,不断搬运守城器械,同时将受伤的燕军抬下来交给郎中处置。 箭矢横飞,刀枪并举,唯有杀声如潮。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李守振站在南面城楼之下,接连调兵遣将弥补漏洞。 “大将军,东门求援!” 一名传令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李守振皱眉道:“滕万源是干什么吃的?” 传令官急促说道:“滕都监急报,今日负责主攻东门的是淮州镇北军!” 李守振攥紧双拳,他当然知道镇北军的实力,对方乃是淮州各军之中的翘楚,先后两任指挥使陈澜钰和裴邃皆可称为将才。 “告诉滕万源,本将马上派两千人支援东门,如果他挡不住敌军的进攻,让他不必来见我了,自行了断便是!” “遵令!” 传令官仓促而去。 东门,战况无比焦灼。 滕万源身材高大魁梧,擅使一杆宽刃朴刀,此刻他已经无法安稳待在后方指挥,因为城墙上出现多处漏洞,勇猛凶悍的淮州镇北军步卒源源不断地冲上来,与燕军展开极其惨烈的白刃战。 大概从一炷香之前开始,他便带着亲兵加入战斗,同时给李守振发出求援的急报。 血腥味弥漫于鼻尖,滕万源此刻顾不得分辨是不是自己身上的伤口,他不断挥舞着朴刀逼退涌上来的镇北军步卒。 在这种面对面的肉搏战中,双方不仅要比拼战力,更考验他们的心理素质。 贪生怕死的人往往死得很快,唯有奋勇向前才有可能逼退敌人取得一线生机。 长时间的奋战让滕万源身体里的力量快速流逝,同时他还要兼顾指挥,援兵依旧没有赶来,他只能拼尽全力苦苦支撑。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滕万源挥刀逼退身前最后一名敌军,大口喘着气然后扭头回望,只见一位三旬武将带着数十人赶来。 滕万源不由得心中一松,惨然笑道:“温都监,你来得够及时,多谢!”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雪亮刀光! 人潮汹涌,唯有此间瞬时寂静。 温希光手起刀落,眼底深处的愧疚一闪而逝,旋即化作一片冰冷的杀意。 滕万源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他身边的亲兵同样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直到温希光那一刀结结实实地落在滕万源的脖颈上,所有人才仿佛从沉睡中醒来。 他们第一个反应是这位温都监是不是疯了? 但是下一刻温希光带来的人汹涌扑上来,滕万源的亲兵和麾下措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这时他们才注意到温希光和他带来的人,不知何时在手臂上缠着一块布条。 温希光洪亮的声音在城墙上响起:“汝阴已破,降者不杀!” 他带着数十人杀出一片空阔地,然后便是无数镇北军步卒从这里跃上城墙,其状源源不断! 城外平地上,戎装在身的裴邃一直在关注城墙上的动静,当他看到一面镇北军旗帜在东门城楼附近扬起,当即大喝道:“后军将士,随本将入城!” “喏!” 数千人齐声大吼。 这支一直没有参与战斗的生力军在裴邃的亲自率领下,向着坚固且紧闭的汝阴东门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 在温希光带人杀死滕万源,继而导致东边城墙上的燕军陷入无人指挥境地的同时,两名将官各自领着数十人,出其不意地杀退城门内部的燕军,然后挪开门闩打开厚重的城门。 当此时,淮州镇北军分为两半,一部分精锐步卒继续从高耸的云梯跃上城墙,在温希光等人的指引下杀得燕军步步后退,另一部分则在裴邃的带领下,从已经打开的东门内涌入,刚好撞上李守振派来的援兵,双方立刻厮杀在一起! 城外中军阵地,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的萧望之果决下令:“传令江华军,随镇北军突城!” “遵令!” 旗号飘扬,鼓声如雷,养精蓄锐多时的江华军在主将贺瑰的率领下,沿着镇北军冲开的缝隙杀进汝阴城。 此时此刻,汝阴城西面、北面、南面,淮州军各部的攻势依旧猛烈,纷繁喧杂的战场上,很多人根本没有想到在他们拼杀的同时,东门已经失陷。 “大将军!大将军!” 负责传递军令的冯孝文带着两个同伴仓皇而至,在距离李守振还有几丈距离的时候便大喊道:“大将军,东门被攻破,滕都监不幸战死沙场!”
这短短的一句话让李守振瞬间面色发白,滕万源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将领,无论带兵能力还是自身武功都不算弱,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 周遭一片死寂,李守振甚至出现刹那的恍惚,朝他奔来的冯孝文的面庞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 冯孝文和两名同伴顺利穿过李守振亲兵的阻隔,已经来到这位东阳路大将军身前一丈之内。 “将军小心!” 李守振身后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声暴喝,身形一闪便来到他面前,挡在他和冯孝文之间。 两尺之遥。 冯孝文和身侧的两名同伴在疾行的过程中同时俯身一抹,手中便多了一柄寒光湛然的匕首,然而那名三旬男子面无惧色,猛然踏前一步,右拳挟风雷声呼啸刺出,后发而先至。 冯孝文身体一扭强行避开,他右边的同伴抬手刺向三旬男子的肋部,左边那人则刺向对方的胸腹。 三旬男子右拳一摆砸在左边那人的肩头,如铁锤击于败革,瞬间便见那人肩头一塌,竟是被他硬生生砸断了锁骨! 那人一声闷哼,眼中的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但他依然无比顽强地用匕首在三旬男子肋部划出一道伤口。 三旬男子须发皆张,踏步再进,又是一拳挥向冯孝文。 “擒贼擒王!” 另一名同伴怒吼一声,主动迎向三旬男子的铁拳,同时张开双臂怒撞而去。 这一拳砸在他的胸膛,与此同时他也死死抱住对方的身体,冯孝文与三旬男子侧身而过,双眸杀意凛然,抬手从对方咽喉间抹过。 三旬男子那一拳砸死了冯孝文的同伴,却被对方抱住身体,刹那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孝文手中的匕首划过自己的喉咙,在这生死之际他奋起最后的力量,抬脚踹在冯孝文的大腿上。 冯孝文只觉剧痛传来,他却没有任何迟疑,借力扑向就在身前不远处的李守振。 这四人的动作犹如兔起鹘落,交手只在转眼之间,李守振才刚刚被三旬男子那声暴喝惊醒,面前便出现冯孝文的身影。 以及那柄泛着寒光和鲜血的匕首。 冯孝文以一个稍显奇怪的姿势站着,手中的匕首纹丝不动地贴着李守振的咽喉,对周遭涌上来的燕军怒目而视,吼道:“再前一步,李守振必死无疑!” 众人皆惧,纷纷停下脚步。 冯孝文又道:“大将军,东门已破,我朝大军已经入城,请你即刻下令打开四门放弃抵抗,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李守振面色涨红,然而此刻他却无法擅动分毫,因为冯孝文一手搂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握着匕首随时都有可能割下去。 “你是谁?” 他只能咬牙问道。 脑后传来冯孝文冰冷的声音:“这不重要,请大将军立刻下令!” 便在这时,先前那名传令官再度跑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大将军!滕都监阵亡,东门被人打开,敌军正在攻入东门!我军援兵已经抵达,正在和敌人拼死作战,但是两千人无法抵挡太久,请大将军再――” 声音戛然而止,传令官怔怔地看着面前被一大群人包围起来的李守振,以及用匕首制住他的冯孝文。 “大将军,大势已去,又何必替景廉人卖命?如果你要继续坚持,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反正我只是一介无名小卒,能够让堂堂大将军陪葬倒也不亏。如果你肯传令全军放弃抵抗,我保证你不会死。” 冯孝文在李守振耳边不慌不忙地说着。 李守振又怒又愧地说道:“你以为本将会信你这些花言巧语?” “大将军不妨想一想,假如你愿意领军归顺,萧大都督怎么可能对你不利?” 冯孝文稍稍用力,冰寒的匕首紧紧贴着李守振的咽喉,他继续说道:“如果杀了你,将来还有谁愿意归顺我军?萧大都督岂是这种不智之人?再者,大将军觉得下面的将士们真的愿意继续卖命吗?” 李守振心中一震,他看向周遭那些人,他们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亲随,然而此刻面对他的目光,不少人都低下头去。 他又扭头看向东方,虽然看不见东门附近的具体情形,却隐约能听到淮州军越来越响亮的吼声。 片刻之后,李守振终于开口,语调苍凉而又低沉:“传令,打开各处城门。” 出乎他的意料,周遭的亲随们几乎没人反对,几名他非常信任的将官立刻赶赴各处去传令。 这一刻,李守振仿佛苍老了十多岁。 他只觉得胸中悲愤和惭愧交错,恨不能主动撞向冯孝文的匕首。 可是他终究不敢这么做。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上午,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四门大开,燕军并未悉数投降,有人即便接到李守振的将令依然选择继续抵抗,但是这些人就像历史长河中一朵朵毫不起眼的浪花。 无人在意,无人述说。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在尉迟归和近千名虎贲的簇拥中登上汝阴城墙,径直来到城楼之下。 他在这里看到了负责主攻南城的泰兴军主将康延孝,也看到了温希光等主动投诚的城内将领,还有被己方高手严密看守的燕国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 但是他的目光没有停留,而是看向了不远处。 两名郎中正在帮冯孝文处理伤势,那个负责保护李守振的景廉族高手最后一脚生生踢断了冯孝文的左腿骨头。 或许他下半辈子都只能做一个瘸子。 萧望之已经听人说过此处发生的惊险一幕,他迈步来到冯孝文身边,蹲下身探手轻轻触碰着他的左腿。 他缓缓道:“织经司如果不能妥善安置,你就来淮州军任职,都督府负责你下半辈子。” 冯孝文面色苍白,拱手一礼道:“多谢大都督!” 他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 天地之间,淮州各军将士的欢呼声直上云霄。 …… 在汝阴城陷落的那一刻,东阳路北部和宝台山接壤的地方,一股洪流漫过大地,惊起两侧林中无数飞鸟。 这股洪流便是闻名天下的大景骑兵,足有一万三千余骑,超过南齐边军全部的骑兵数量。 这些剽悍的骑兵尽皆一人双马,前进的过程中随时都可以换马疾驰,骑术之精湛令人心惊。 经过数百里长途奔袭,他们已经离开河南路进入东阳路境内。 队伍中间,庆聿忠望抬眼望向南方,冷峻的目光仿佛能越过连绵山川。 落在汝阴城头。 288吾刀利否 第290章288【吾刀利否】 庆聿忠望选择的路线距离很长,从河洛城往北进入河南路,然后转道向东沿着宝台山脉外围前进,再从封丘西北部的定风道进入东阳路。 定风道是连接河南路和东阳路的唯二通道,另一条路就是从宝台山内部绕道,如今这条路显然走不通,因为那是七星军的地盘。 自从南齐淮州军开始北伐,燕国便无暇再顾及七星帮的发展,即便王师道等人知道越来越多的绿林中人投靠七星帮,他们也无力再做制约,只要七星军不出山闹事就行。 定风道南端依山傍水处有一座守备森严的军营,此地驻扎着五千景军,防备宝台山里的七星军南下袭扰。 大概十来天前,这支军队的主将蒲陆浑接到庆聿忠望的军令,率三千锐卒赶赴南边的罗山县,此地距离汝阴城约有三十余里。 蒲陆浑领军小心翼翼地前行,既要为后续大军突击清扫沿路隐患,也要给围攻汝阴的淮州军些许威胁,从而减轻汝阴守军的压力。 副将哈格继续坐镇军营,在他看来两千步卒足以控扼宝台山的出口。 昨日庆聿忠望率领大军穿过定风道继续南下,虽然没有过多交流,哈格依然看得无比眼热。 他当然知道这支极其威武雄壮的骑兵是去汝阴城找萧望之的麻烦,只可惜他没有那个福分跟去分点军功,倒是便宜了蒲陆浑那厮。 “这两天北边山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哈格抬手召来一名亲兵,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初春的太阳,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 亲兵笑答:“大人放心,山里安静着呢,那些绿林盗匪知道我朝大军守在这里,他们哪里还有胆子出来招摇。” “不可大意。” 哈格瞪了他一眼,缓缓道:“虽说去年他们在山里打赢那一仗是因为很多巧合,但这些人终究有些胆气在身上。让下面的人打起精神来,要知道营里存着大军备用的粮草,万万不能出什么纰漏。” “遵令!” 亲兵挺身应下,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宝台山里那些人说到底只是绿林大盗,南边打得再热闹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再者说了,山里那两三千人投进战场有多大影响? …… 宝台山南麓,一处百余丈山峰顶上,十余人翘首南望。 七星帮阴堂堂主齐廉夫轻声说道:“大小姐,我们的兄弟已经确认,昨天从定风道南下的便是景朝骑兵,人数至少在一万以上。从领军旗号来看,这支景军骑兵的主帅应该是庆聿恭的长子庆聿忠望。” 人群之中,林溪微微颔首道:“有劳齐大哥和阴堂的兄弟们。如今看来,庆聿忠望是想利用淮州萧都督率领主力围攻汝阴城的机会,带着这一万多名骑兵发起突袭,和城里的燕军里应外合击溃淮州军。” 众人闻听此言,不由得面露忧色,齐廉夫沉吟道:“景军骑兵速度很快,恐怕我们来不及给萧都督送信。” 因为陆沉这层关系的影响,七星帮众人对淮州军和萧望之越来越亲近,自然不希望看到淮州军落败的局面。 林溪面色从容,言简意赅地说道:“南边不用担心,萧都督自会料理一切,我们这一次的任务是解决那边的景军步卒,占据定风道的入口。” 齐廉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当即意识到这是要将庆聿忠望率领的景军骑兵关在东阳路,便笑道:“姑爷好大的手笔,竟然是想吃掉这一万多景朝铁骑。” 林溪和陆沉已经定亲,兼之江湖儿女崇尚率性耿直,因此齐廉夫对陆沉的称呼倒也不算突兀,其他人并无古怪的神情。 林溪坦然领受,不过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太深入,一言带过:“能不能吃掉那是后话,现在我们要先讨论一个问题,如何解决那边的两千多景军,尽可能地减少我们自身的损失。” 其实她不是很习惯做这种事。 从小到大她生活在一个快意恩仇追风赶雨的环境中,即便那几年以菩萨蛮的名号闯荡江湖,所谋者不过是以自身的安危去换燕国那些贪官污吏的性命,何时需要像现在这样劳心费力? 菩萨蛮无论遭遇怎样的险境,只关乎她一人生死,如今她却要顾及几千人乃至整个七星帮的安危。 但她心中并无怨言,因为即便没有陆沉的出现,她早晚都得接过父亲交托的重任,将帮里兄弟姐妹和老弱妇孺的命运扛在自己肩上。 更何况陆沉为她留下一个堪称完美的框架,并且在去年的那场大战中甄选出一些有用的人才。 其中最突出的便是林溪的几名副手,步军副将余大均和娄成元。 余大均性情更加直接,当即便接话道:“大小姐,我军兵力更占优势,而对方最大的仰仗是坚固的营寨。因此,我们可以先以小股兵力将景军从寨中引出来,然后在野外进行决战。” 左军统领楚铸道:“决战?为何不将敌人引到易于埋伏的地方呢?” 林溪微笑道:“莫要把敌人想得那么蠢,他们不会离开营寨太远。” 余大均赞道:“大小姐所言极是,这支景军先前已经调走了一部分人,他们的兵力不足以支撑深入山中。最有可能便是我们让人去袭扰,逼迫他们出营厮杀,然后主力齐出与敌决战。”
林溪思忖片刻,颔首道:“好,便依此计行事。” 一直沉默的娄成元忽地开口说道:“大小姐,纵然我们可以击败这支景军,但是我们总兵力只有四千人,如果要守住定风道截断景军骑兵的退路,这恐怕有些困难。” 定风道不是一条羊肠小道,不存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可能性,对面可是上万名精锐骑兵,七星军就算将所有人都赔进去,未必能挡住对方。 林溪嫣然一笑,环视众人道:“不必担心,师弟他另有安排。” 众人恍然,娄成元登时放下心来,点头道:“如此甚好。” 次日上午,景军营地之内,哈格正在营帐中闲坐,一名亲兵快步走进来,禀道:“大人,外面来了一群人,他们说自己是七星帮的帮众。” 哈格皱眉道:“七星帮?他们从山里跑出来了?一共多少人?” 亲兵答道:“二十多人。” 这个人数让哈格心中一松,没好气地问道:“他们想做什么?” 亲兵道:“领头之人说,山中存粮难以为继,燕国官府答应送给他们的粮食迟迟未至,所以希望能从大人这里借一些粮食,等将来夏粮收成之后再还给大人。” 哈格抬起头望着他,神色变得十分古怪,好半天才气笑道:“找老子借粮?他们想借多少?” “那人说……需一千石。” “他娘的,抢到老子头上来了,让他们马上滚蛋!” 哈格一声怒斥,亲兵连忙退下。 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后,这名亲兵再度进入营帐,这一次他的表情明显带着慌乱,急促地说道:“大人,七星帮又来了上千人,在北边二里多地站着,说是一定要让大人借给他们粮食。” 哈格脸色一变,登时怒气攻心,寒声道:“召集全军!” 约莫半炷香后,景军营地北边的平地上,哈格领兵于营寨外面列阵,他望着对面那一千多人,扫视一圈之后只觉哭笑不得。 就凭这些阵容涣散、七歪八扭、一个个歪歪倒倒站着、手里拿着乱七八糟各种兵器的乌合之众,是谁给了他们胆子跑到景军面前放肆? “真他娘的晦气。” 哈格一想到自己要留在此处防备眼前这群杂鱼,蒲陆浑那厮却仗着主将的身份跟小王爷去拿军功,不由得愈发烦躁,不耐烦地吼道:“对面管事的滚出来!” 一名身姿纤巧、容貌清丽的女子从上千名绿林好汉中迈步而出,哈格一眼望去便心中一震。 绝色! 这时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脸上浮现一抹奇特的笑意:“你想要粮食?” 林溪淡然道:“是,请将军借给我们一千石粮食,半年内一定会还给你。” “一千石太多了。” 哈格望着对面的年轻女子,笑道:“我可以借给你们三百石,不过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来营中住上数日就行。” 周遭登时响起景军士卒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林溪面不改色,忽地抬手伸向旁边,余大均立刻递上弓箭。 “凭你也配?” 林溪突然张弓搭箭,长箭瞬间破开空气,速度快如流星! 哈格怎么也想不到对方说翻脸就翻脸,下意识矮身一躲,那支箭从他头顶擦过,然后射中后方一名景军士卒的咽喉。 “说声借是给你面子,你不给我们自然就要抢,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再说了,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你那张猪脸!” 林溪这句话彻底点燃哈格心中的怒火,方才那一蹲更是让他颜面尽失,随即怒吼道:“找死!” 但见他大手一挥,景军呼啸而出,朝着对面千余人掩杀而去! 甫一交战,七星军很快便陷入劣势,林溪也没有了方才的镇定从容,他们从兵力到实战经验似乎完全处于下风。 片刻过后,七星军在林溪的指挥下狼狈往北。 哈格死死盯着林溪的身影,怒道:“杀光他们!” 一逃一追,很快他们便离景军的营地有些远。 当这个距离超过三里地,前方本已接近崩溃的七星军猛然停下脚步,哈格只觉眼前仿佛一花,那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忽地扭身望着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斩马刀。 下一刻,林溪拧身发力,反向突进数步,长刀高高扬起,带着一片风雷声朝着冲在最前面的景军步卒当头斩下! 这一刀从上到下,在那名景军步卒前身划出一道恐怖狭长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哈格心头猛然一紧,虽说他距离那人有些远,而且身边都是部属,可他似乎能感受到这一刀的劲气扑面而来,犹如凛冽朔风刮面生疼。 周遭似乎猛然安静下来。 人群之中,哈格注意到林溪看向自己的目光,那冷峻的眼神仿若是在看一个死人。 与此同时,前方两侧山野之间喊杀声汹涌爆发,漫山遍野皆有七星军将士出现,继而从两翼扑向战场。 而北面定风道中,数百骑如旋风一般杀来! 289与君携手 第291章289【与君携手】 七星军的策略非常简单,他们没想过要将景军引到一眼便能看出危险的绝地,只是要让对方离开防御森严的坚固营寨。 从一开始的二十多人借粮,到后面故意让千余人扮得歪歪斜斜,林溪安排的这些手段都是在降低景军的戒心,而她抓住机会突然翻脸便是彻底激发对方主将心中的怒火。 盛怒之下的哈格显然忽略一个问题,他安排在营外的岗哨变得悄无声息。 他低估了七星帮高手闯荡江湖的武功和经验,齐廉夫亲自带着阴堂的好手一路摸过来,在林溪带人堂而皇之出现在景军营外的时候,他便已经扫清外面的岗哨。 当此时,林溪率领的千余人回身再战,两侧又有两千余名七星军将士抄截而来,北边的定风道上,数百名骑兵气势汹涌。 “结阵后撤!” 值此危局,哈格反倒冷静下来,简短的命令迅即通过旁边人传开。 七星帮众人听说过雷泽之战的结果,却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当时女鲁欢率领的一万余人,面对淮州四支主力军加上锐士营的围攻,极其顽强地坚持将近三个时辰,而且在这个过程中阵型始终未曾涣散。 最后是因为劣势兵力鏖战太久,导致大阵某处出现松动,再加上赶来支援的骑兵被厉冰雪带着飞羽营拦截,这才给了陆沉领兵破阵的机会。 也就是说,景军步卒在面对两倍有余的淮州精锐时,依然可以凭借训练有素的战阵经验坚持很久,所以在萧望之和陆沉的角度看来,雷泽之战赢得并不轻松。 此刻经过最初的慌乱,当两翼的七星军包围上来的时候,景军已经在哈格的指挥下完成结阵的动作,只不过这套阵型不及女鲁欢当初在雷泽平原摆下的铁桶阵。 首先哈格肯定比不上女鲁欢的指挥功力,其次景军的前部和林溪率领的千余人处于缠斗的状态。 眼看着方圆阵将要结成,偏偏最前面那百余人被缠住,犹如一个标准的圆形某处出现突兀的波折。 哈格看了一眼那个势不可挡狂飙突进的年轻女子,此刻心中再无丝毫旖旎之念,咬牙道:“前军结阵!” 言下之意,他只能放弃被对面缠住的百余人。 景军的执行能力比较强,这个时候也来不及顾惜同袍之义,他们必须借助大阵的庇护撤回营地之内。 七星军骑兵从侧翼奔来,冲击着景军的肋部,虽然能够给对方造成一定的杀伤,但是无法引发景军的溃散。 林溪率领一众亲随解决掉被景军主将抛弃的百余人,旋即继续向前冲杀。 只是结果却没有很多人想象得那么乐观。 单论个人实力,七星军中有很多高手可以轻易击败哈格,甚至都不需要林溪亲自出手,然而战阵攻伐不是草莽高手比斗。 战场上的精锐军卒非常擅长合击之术,这绝非简单的人数叠加。若是有人自认武功高强,轻易闯进军阵之中,面对四面八方捅刺而来的长兵器,就算他能杀死几个敌人,自己身上也必然会出现几个血窟窿。 莫说余大均和娄成元这些人,就算是林溪也不会强行突进,这也是陆沉特意叮嘱过她的事情。 面对七星军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景军逐渐稳住阵型,虽然处于一定的劣势,但是他们没有太多的慌乱,机械而又稳定地重复着无数次训练遂成本能的动作。 就像浪潮冲刷着岸边的岩石,纵然可以暂时淹没终究会退去,岩石依旧屹立。 景军阵中,哈格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局势,同时指挥着景军徐徐后退。 当他发现己方的撤退没有受到阻碍时,心中不由得泛起强烈的不安感。 七星军依靠人数上的优势已经完成对景军的包围,却刻意漏过景军的尾部,也就是正对景军营地的方向。 若说步卒行动迟缓不便大范围机动,可对方还有几百骑兵在旁边虎视眈眈,似乎是刻意将景军赶回营地。 哈格心知不妥,然而现在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当林溪率众发力进攻,他便察觉到这支七星军果然不容小觑,乱战反而会加速对方的胜利,因此他只能按照林溪的规划,带着景军一步步撤向营地。 周遭杀声鼎沸,哈格看向远处林溪率领的七星军主力,猛然间涌起更大的危机感,那便是小王爷率领的骑兵前天从这里经过然后南下,这支匪军马上就跳出来…… 他们是想抢占定风道! 这个念头跳出来之后,哈格只觉后背冷汗涔涔,当即大喝道:“加快速度,撤回营地!” 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占住这条至关重要的通道。 刀枪纵横之中,哈格似乎看到远处那名女子脸上泛起的嘲讽之色。 便在这时,南方雷声轰鸣。 景军尾部的士卒扭头望去,遽然色变。
但见尘土飞扬,狼烟滚滚,似荒原狂风席卷大地,凌厉之势几近于遮天蔽日。 初春明媚的阳光中,一支隐藏旗号的骑兵犹如天降神剑,从西边奔袭而来,绕过占地面积宽广的景军营地,出现在景军后方的平地上。 此时,景军距离营地仅有两里余地,这短短的路程却仿佛天堑一般,他们只能绝望地看着,此生永远无法走到对面。 和七星军数百骑兵相比,这支出现在景军后方的骑兵约有五千之数,甲胄鲜亮军械齐整,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在奔袭的过程中散而不乱,一眼便知经过长期严苛的训练以及战场上生死相搏的磨砺。 领头女将轻甲白马,单手提着一杆马槊,英姿飒爽不弱须眉。 “杀!” 只听她朗声一呼,便带着久经沙场的飞羽营冲向景军尾部。 景军前阵,林溪双手持刀,内劲运转周身,大步向前杀至景军前阵防守最严密的部位,长刀划出一个半圆,刀气离刃半尺,瞬间斩断六七杆兵器。 不等那些景军步卒反应过来,林溪再进一步,脚步一顿挥刀再砍! 只见她脑后青丝发尾高高飘起,旋即如春日繁花绽放散开,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俏与美好,然而另一侧却是她手中斩马刀带着无尽杀意猛然爆发。 一刀破阵,一刀杀人! 数名景军步卒胸前甲胄悉数裂开,鲜血汨汨流出。 即便以林溪目前的武功修为,这种不断释放内劲的战法也不能持久,但她很清楚此刻不必留力,因为厉冰雪带着飞羽营已经冲垮景军尾部! 两千景军被七星军和飞羽营合计近万人困在营地前方两里地附近,随着飞羽营凿开哈格布置的阵型,战事的结果不言而喻。 当林溪率军突入阵中,干脆利落地一刀砍死哈格,景军的溃败便成为定局。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这场小规模的战事宣告结束,景军死伤惨重,活着的人只能弃械投降,面对周围人山人海一般的剽悍军卒,两千人没有一个逃出去。 七星军和飞羽营在将领们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善后,一部分人去处置景军降卒,一部分人打扫战场,还有一部分人进入景军营地开始搜检。 在距离战场不远的一个矮丘上,两位主将迎风而立。 远处依旧喧杂吵闹,这里却十分安静。 “前年一别,本以为很快就能再见,没想到过了这么久。” 厉冰雪右手拎着自己的头盔,左手提着水囊,唇边泛着温和的笑意,语调略显感慨。 林溪抬手捋了捋耳边散乱的头发,莞尔道:“再见还要切磋么?” 这句话自然是说当初在江华城分别的时候,两人曾经当着陆沉的面小试牛刀,虽然各自都收着力,但还是很轻易地毁掉了很多花花草草。 厉冰雪摇头笑道:“不比了,怎么比都是我输。” 闻听此言,林溪扭头望着她,从她清澈的眸光中看出些许释然。 似乎不止在说武功,还和陆沉有关。 回首当初,林溪心里亦不禁生出许多感慨,她柔声道:“其实你才是那个最豁达的人。” 厉冰雪品味着这句话的深意,对林溪不由得刮目相看,因为她虽然表达过对陆沉的好感,却从未想过要和他厮守终生,至于爱得死去活来那种事更是想都不会想,所以豁达二字倒也恰如其分。 一念及此,她略显狡黠地说道:“虽然我不比了,但是你未必能轻松下来。前段时间我在来安见过那位王姑娘一面,确实称得上知书达礼大家闺秀。林姐姐,你可不能大意轻敌。” 林溪抿嘴一笑,平和地说道:“师弟跟我提过此事,虽说我没有那般志向远大,却也委实不愿闷在深宅大院里做劳什子主母。这天下之大山川无比秀丽,我还有很多地方没见识过,譬如极北雪原、天南海岛、西方大漠、东海缥缈,此生若不能走一走看一看,等我走不动路的时候肯定会后悔。” 厉冰雪转头望着她,不见半分矫揉做作之色,唯余澄澈无暇。 于是她轻叹道:“陆沉肯定不会同意,在他心里只有你才能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过你这样想,倒是便宜了那个家伙。” “接下来我们要去抄截景朝骑兵的后路?” 林溪略显生硬地转移话题,因为她大抵知道厉冰雪的心意,不愿在她面前谈论太多和陆沉有关的话题。 毕竟她和陆沉已经定亲,有些话说出口便像是耀武扬威,即便她心里没有那样的想法。 厉冰雪的目光更加柔和,颔首道:“庆聿忠望此刻应该快接近罗山县,萧大都督在汝阴城已经设置了陷阱。我们先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再看看庆聿忠望会不会上钩。只要他去往汝阴城,我们便去堵截他的退路。” 林溪望着面前辽阔的山川,淡然微笑道:“好。” 290回首(为盟主就是来看看呀加更) 九锡广陵春雨290【回首】汝阴城。 李守振依旧住在他的大将军府,而且看起来比先前的排场更大,因为无论他在做什么,身边都有四名精光内蕴的高手贴身相随,即便是去茅房都会有人瞪大双眼盯着他。 几天前,也就是汝阴城破的那天晚上,萧望之在这座大将军府接见他,一开口便让李守振哑然无声。 “庆聿忠望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领军进入东阳路了?” 这句话让李守振失魂落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整个汝阴城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庆聿忠望的安排,而且这段时间他连睡觉都是独自一人,因此不存在泄露秘密的可能,那便说明己方的所有谋划都在萧望之的预料之中。 李守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萧望之也没有为难他,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反应已经给了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些天他茶饭不思,既希望庆聿忠望神兵天降夺回汝阴城,又害怕那位小王爷一头钻进萧望之设置好的陷阱。 被困在府中的李守振肯定不知道,汝阴城悄然恢复了原样。 如果让他出城一看,他肯定以为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还是那个手握三万大军、静待淮州军展开进攻的东阳路大将军。 城外依旧有延绵不断的齐军营地,营外鹿角和拒马一应俱全,足以应对骑兵的冲击。只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如今城外的淮州军兵力减少将近一半,其实压根不需要那么多营帐,然而外人一眼望去很难发现其中的细节。 另外一处不同,淮州军眼下是围三缺一,营地环绕着汝阴城东、南、西三面,却没有堵住北门。 城墙之上,燕军旗帜依旧飘扬,守城士卒也都穿着燕国制式甲胄。 粗略一看,似乎淮州军并未攻克汝阴,依旧处在围城的姿态,而燕军目前还能坚守。 北门城楼下方,萧望之看着身上的轻甲,对尉迟归微笑道:“虽说要以身作则,终究还是很不舒服。” 旁边几位大将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尉迟归道:“大都督再忍一忍,等把景朝骑兵诓进城里,你就可以换上咱们自己的甲胄。” 如他所言,这是萧望之给庆聿忠望准备的一份礼物。 景军骑兵虽然强悍,想要正面冲击有所防备的步军大阵不太可能,毕竟这种长途奔袭只能是轻骑兵,重甲骑兵跑这么远肯定会累死自己。 等庆聿忠望领兵抵临,发现无法撼动齐军阵型的时候,他为了补给和协防汝阴考虑,唯一的选择便是从北门进入汝阴。 到那个时候,萧望之自然会给他一个惊喜。 萧望之已经得到厉冰雪派十余名信使一人三马快速疾驰送来的消息,知道景朝万余精骑已经进入东阳路。 他看向北方的茫茫天地,轻声道:“只怕这等阵势骗不了庆聿忠望。” 众人面面相觑,康延孝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都督,庆聿忠望不入城,难道他想带着一万多骑兵在东阳路境内流浪?” 萧望之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城内情况如何?百姓是否稳定?” 另一边的裴邃答道:“回大都督,末将已经将燕军所有将领集中控制,温希光等主动投诚的将官不在此列。直属于李守振的士卒分散看管,其他人则收缴兵器甲胄。城中百姓知道我军的规矩,这一路从各处逃来汝阴的百姓可以作证我军不犯黎民,再加上姚刺史派来的随军官员进行安抚,目前城内很稳定。” 萧望之微微颔首,又对一位织经司的官员说道:“冯孝文还在养伤,这段时间你要打起精神好生盯着,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找他。” 那人躬身应道:“是,大都督。” 萧望之便对众将说道:“各自去做事吧,让将士们再辛苦一段时间。” “遵令!” 众人齐声应下。 萧望之抬手按在墙垛之上,目光沉静深邃。 …… 又两日过后。 汝阴城北方数十里外,罗山县。 景军步卒主将蒲陆浑毕恭毕敬地跟着一位年轻人,谦卑地说道:“小王爷,城内已经准备好大军需要的补给,末将安排的人手正在搬运,军粮、草料乃至随军郎中皆已齐备。” 庆聿忠望微微颔首,淡淡道:“做得不错。” 蒲陆浑登时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垂首道:“小王爷谬赞,这是末将的本分。” 两人走入正堂,庆聿忠望坐下之后说道:“马屁留着以后再拍。我且问你,这些天南边情况如何?” 所谓南边,自然是指汝阴城。 蒲陆浑面露愧色,道:“小王爷,我军目前只能确认汝阴城还在坚守。原本末将还可以派出一些斥候前往汝阴城附近打探,一开始确实能够探知南齐淮州军已经包围汝阴。可是十天之前,萧望之突然派出一支兵马驻扎着南边十余里外的积善屯,又有大量游骑斥候和织经司的探子遍布积善屯附近,末将的人手实在无法越过去。” 庆聿忠望目光一凝,语调冷了下来:“十天之前?也就是说伱从十天前就不能确定汝阴城的状况,那你为何能确认燕军还在坚守?” 蒲陆浑微微一怔,略显茫然地说道:“小王爷,汝阴城墙高耸坚固,李守振手里还有三万兵力,正常情况下守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萧望之纵然用兵如神,他也不可能让淮州军直接飞进城里。” 庆聿忠望寒声道:“既然如此,萧望之为何要刻意隔绝你的视线?” 蒲陆浑语塞,片刻后迟疑道:“或许是他想防备我军干扰他麾下的主力?” “猪脑子。” 庆聿忠望毫不留情地斥责,又道:“你手里才三千步卒,若是仓促进入战场,萧望之只会喜出望外,为何要像防贼一样防着你?” “可是……可是汝阴……” 蒲陆浑渐渐说不下去,因为庆聿忠望这般提醒,他也渐渐意识到其中古怪。 庆聿忠望眉头紧皱,他心里隐约有种不祥的感觉。 南下之时得知雷泽大败的消息,他便在筹谋反败为胜,毕竟他南下不能只是为了守住河洛,这种事谋良虎便能应对妥当,又何必让他在北边攫取战功的时候白跑一趟? 所以他让蒲陆浑分兵南下,密令李守振只守汝阴,同时放任陆沉率领的那支偏师不断西进,只为将萧望之的兵力全部吸引到汝阴城下,然后千里奔驰完成一场出其不意的强袭。 然而听完蒲陆浑的述说之后,长期带兵养成的敏锐触觉让庆聿忠望心生疑惑。
如果蒲陆浑手中有近万兵力,他都可以理解萧望之如此谨慎的缘故,但是区区三千人就能把那位淮州大都督吓得如临大敌? 他起身在堂内缓缓踱步,蒲陆浑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旁边站着。 “假如汝阴已经失陷……” 庆聿忠望自言自语,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件事。 那是他率领这支骑兵从燕子岭营地出发的时候,他的父亲派亲信给他送来一句话,那便是要提防南齐谋夺河洛。 河洛? 尧山关内守军万余,河洛城内守军数万,其中还有谋良虎统率的一万五千精锐景军,陆沉那支偏师凭什么可以觊觎河洛? 除非…… 庆聿忠望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蒲陆浑问道:“你方才说萧望之派了一支兵马驻扎在南边十余里的积善屯?” 蒲陆浑点了点头,然后急忙道:“那支齐军昨天下午撤了回去,末将派人跟上去查看,发现他们回到汝阴城外齐军营地。因为萧望之麾下的斥候委实厉害,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确定汝阴城头上依旧是燕军大旗,城外有大战过后的惨烈痕迹,不过燕军还能守得住。” 庆聿忠望定定地望着他,直将这位作战勇猛的武将看得心里发毛。 “小王爷,莫非是……” “你即刻通知麾下部属做好两手准备,明日要么随我军主力杀往汝阴,要么立刻往北撤退,我会派人通知你具体军令。” 庆聿忠望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话,同时往外走去,留下蒲陆浑怔怔地站着。 次日清早,三千余骑从罗山县城出发,在庆聿忠望的率领下往南而去,剩下一万骑兵和三千步卒依然留在城内。 午后,待接近汝阴城十五里之内,景军骑兵便发现了淮州军的骑兵斥候。 庆聿忠望没有派人去追杀那些疯狂南奔的淮州军骑兵,反而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行,只是格外地小心,尽量避开视线存在遮蔽的地带,只沿着开阔地前行。 等他望见汝阴城的轮廓时,那边仿佛一场大战刚刚落幕,淮州军各部已经返回营地。 注意到这支景军骑兵的出现,淮州军立刻严阵以待,而城头上的燕军则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似乎是在迎接援兵的到来。 距城两里地,庆聿忠望策马驻足于一个安全的位置,抬头眺望着汝阴城的北面城墙。 他身侧则是三千余名剽悍骑兵。 城墙上人头攒动,杂乱的声音相继出来,无非是表达对援兵到来的喜悦之情。 一群将官热切地朝庆聿忠望挥手,紧接着便有一员大将在一群人的簇拥中来到城楼下,似乎就是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 景军骑兵没有任何回应,庆聿忠望只是目光冰冷地望着对面。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见景军骑兵似乎没有入城的打算,城头上也渐渐安静下来。 良久过后,庆聿忠望雄浑的声音响彻四野。 “淮州萧都督可在?本人庆聿忠望,欲请一见!”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庆聿忠望死死地盯着城楼附近,直到那个疑似李守振的大将军退下去,另外一位身着燕军甲胄的男子出现。 一道悠扬的声音远远传来。 “小王爷跋山涉水,千里突袭,何不入城一叙?” 这是尉迟归的声音,毕竟相距较远,萧望之无法催动内劲。 庆聿忠望并不在意说话的人是不是萧望之,因为这句话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汝阴城已经落入淮州军之手,城里城外皆是萧望之布置的伪装。 “萧都督好手段,数日便攻克汝阴,我十分钦佩。” “小王爷谬赞,终究比不得你一眼看穿此间真相,可谓颇有乃父之风。” 这一刻庆聿忠望只觉面皮发烫,胸中气血翻涌。 他的所有谋划在萧望之轻取汝阴的结果面前变成一个拙劣的笑话,所谓长途奔袭千里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壮烈。 他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萧都督很想与我一战,如今我便在此处,身边只有三千余骑,难道萧都督不敢出城一战?” “本督不擅奔跑,不及小王爷领军辗转上千里进退自如。素闻景国骑兵奔袭之术天下无双,本督如今已经见识到了,可谓名不虚传。” 庆聿忠望死死抓着缰绳,手背上青筋爆起。 他呼出一口浊气,自嘲笑道:“承蒙萧都督美言,我现在就要领兵返回河洛。你若不愿放我离去,可以派兵追击。” “小王爷,好走不送。只是归途艰险,还望小心珍重,切莫马失前蹄,让庆聿元帅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乃人间之悲也。” 庆聿忠望自然满心愤懑,旁边的亲随更是怒目而视远处的城墙,景军骑兵尽皆躁动不安。 想要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庆聿忠望沉默片刻,朝那边拱手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一次萧都督的手段让我获益匪浅,受教了。将来我会再向萧都督请教,希望那时候你还能昂然屹立于战场之上。” 他眼中已满是血色,将心中的所有情绪强行压制,拨转马头转身怒喝道:“走!” 三千余骑如流水一般漫卷向北。 在双方没有纠缠在一起的情况下,淮州军步卒肯定无法留下对方。 北面城楼之下,众将神色各异,有人对庆聿忠望的背影露出讥讽之色,有人若有所思暗自沉吟,也有人神情凝重。 萧望之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响起。 “萧闳,你马上派快马绕道通知厉冰雪,让她和七星军林溪小心应对,如果事不可为不要硬拦,这一万多景军骑兵没那么好对付。让她们见机行事,不行就退入宝台山内,庆聿忠望在山里奈何不了他们,而且他现在急着回河洛,应该不会兼顾其余。” “遵令!” “康延孝,你立刻率泰兴军前出积善屯,防止庆聿忠望杀一个回马枪,同时让斥候尽量散开,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盯着对方北上。” “遵令!” “裴邃,你率镇北军西出奉福城,然后沿着清流关稳步向西,同时派人将此间发生的事情通知陆沉。” “遵令!” 安排完一切之后,萧望之走到城墙边,看着北边逐渐远去的景军骑兵,良久才发出一声轻叹。 “可惜。” 为本书004号盟主“就是来看看呀”加更完成。今日3更,还欠21更。 291将在外 第293章291【将在外】 江南,永嘉城。 织经司总衙,那座守备森严、汇聚齐朝各地机密信息的院落之内,相较寻常男子显得有些清瘦的羊静玄望着桌面,那是一封来自江北的最新战报,由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亲笔写就。 正常情况下,无论苏云青还是其他外任官员,他们的密报都会经过这座院落里的掌事审核归档,再由提举秦正决定是否呈递御前。 只有在十万火急的时刻,外任官员的奏报才会直接送进宫里。 羊静玄如今全权负责淮州司的情报汇总,与苏云青直接对接,因此他对淮州北边的战事进展非常了解,虽然他基本没有离开过这座衙门,但他几乎是全程旁观萧望之和陆沉一路攻城拔寨。 望着这份密报上的字迹,羊静玄眉头微皱。 沉思片刻之后,他将这份密报装进一个袋子里,然后起身将其放到一摞即将拿去焚毁的卷宗之中。 等他刚刚做完这一切,外面便响起丫鬟们恭敬的声音:“见过大人。” 羊静玄扭头望去,只见秦正绕过屏风走进来。 他连忙上前行礼,镇定地说道:“舅舅。” 秦正微微颔首,环视屋内各处,目光落在整洁的大案上,淡然道:“苏云青是不是有份密报送来?” 羊静玄一怔,摇头道:“外甥未曾收到。” 秦正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的双眼。 如今边军在北边连战连胜,天子对边疆战事自然极其关注,几乎每天都会询问秦正是否有最新的战报。 今日一早,秦正便得到心腹的禀报,淮州司一封急报已经送到总衙,因此他才特意来一趟,想着带上那份战报去宫里面圣。 只不过…… 舅甥二人对视片刻,羊静玄垂首道:“舅舅,那份战报不能送进宫里,更不能让朝中那些大人知晓。” 秦正不急不缓地问道:“为何?” 羊静玄很清楚自己这位舅舅的心思极其敏锐,于是只能返身去将那封隐藏的战报拿出来,然后交到秦正手中,同时说道:“北伐之战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如果让上面那些人知道陆沉的冒险之策,他们肯定会极力反对,说不定陛下也会改变心意。” 秦正匆匆一扫,便已明白羊静玄这番担忧的原因。 他将战报合上,望着外甥略显倔强的神情,摇头叹道:“静玄,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如此偏向于陆沉。若我没有记错,你们压根没有见过面。” 羊静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第一次见到陆沉这个名字,是前年苏云青送来的归档记录,上面记载着陆沉的家世背景和生平履历,以及苏云青为他争取到的干办一职。 再往后便是陆沉在军中崛起,一次又一次为大齐建立功勋。 良久过后,羊静玄抬头望着自己的舅舅,目光略显锐利:“其实外甥也不太明白,舅舅明明是坚定地拥护北伐,为何不肯给萧都督和陆都尉不遗余力的支持?” “支持?” 秦正摇头笑了笑,缓缓道:“萧望之如今是从一品淮州大都督、超品郡公之爵,手握淮州九军十余万兵马。陆沉弱冠之龄,职、勋、爵应有尽有,而在两年前他只是白身商贾之子。诚然,这些都是陛下对他们的恩赏,与我没有太多的关联,可你这两年整理北地情报,应该知道织经司给他们提供了多少助力。” 羊静玄不禁微露愧色。 秦正这话没有丝毫夸大,北伐战事进展如此顺利,织经司付出了多少人力和心血外人并不知晓,但是羊静玄很清楚,他还知道为了保证苏云青有足够的人手,秦正往北边派去大量精锐。 织经司四大检校,如今苏云青手里的人才已经远远超过其他三人,是名副其实的实权第一。 秦正继续说道:“觉得边军将士很不容易,朝廷不能拖他们的后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萧望之和陆沉的决定是不是一定正确?” 羊静玄低声道:“可是这两年边军从未败过。” “罢了。” 秦正轻叹一声,又道:“暂且不争论谁对谁错,但是你今天的举动已经犯了织经司的大忌,不要再有下次了。” 羊静玄垂首道:“是,舅舅。” 秦正望着他此刻的姿态,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苦命的妹妹,语气稍稍放缓道:“你以为将这份战报藏起来或者毁掉,宫里就不会知道北边的情况?左相等人就会变成睁眼瞎?静玄,织经司虽然掌握着最便捷和通畅的消息渠道,但我们不是唯一,明白了吗?”
羊静玄心中一凛,立刻领悟他这番话里的真意,老老实实地回道:“舅舅,外甥知错了。” 秦正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脑海中浮现出那封战报的内容。 这个陆沉真是胆大包天,萧望之居然会同意他的设想,难道他们就没有考虑过京中会因此掀起怎样的风浪? 等他来到文德殿东暖阁,拜见天子之后,立刻便感觉到左相李道彦朝自己投来一瞥。 秦正自然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 御案之后,李端面带笑意地问道:“秦提举,北边战局可有进展?” 雷泽大捷的余波渐渐散去,朝野上下都在期待淮州军顺利光复东阳路,完成十四年来首次收复大片故土的壮举。 因为边军的卓越表现,李端声望大涨,各项政令畅通无阻,这在过往是很罕见的状况,因此他的心情格外畅快,就连那抹关于陆沉身世谣言的阴霾也可以暂时忘却。 秦正垂首低眉,轻咳一声道:“启奏陛下,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今日来报。雷泽大捷之后,淮州都督萧望之亲领主力继续北进,逐渐扫清东阳路首府汝阴城外围的据点,目前正在围攻汝阴。与此同时,萧望之任命锐士营都尉陆沉为西路军主将,率锐士营、来安军、飞云军、盘龙军持续西进,连克清流关和饶阳城,正朝旧都挺近。” 殿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在秦正说到前面那一半的时候,李端和数位重臣频频颔首,然而当他说完陆沉的动静,众人不由得面色微变。 “陛下,陆沉这是被先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轻敌冒进,骄兵必败!” 执掌北衙六军的上将军王晏当即出班禀奏,语调铿锵有力。 曾经挺身而出支持北伐的南衙大将军刘守光神情凝重,缓缓道:“臣附议。” 枢密正使郭从义轻叹道:“萧望之怎能同意如此冒险的决议?他们只要稳扎稳打步步推进,光复东阳路唾手可得,有何必要行险开辟西线战场?” 几位手握军权的武勋第一时间表达对陆沉和萧望之的不满,甚至不需要那些文臣引经据典,而这一次右相薛南亭也没有力挺边军,主要是陆沉的想法委实突兀。 李端听着众人的意见,并未直接给出自己的看法。 还于旧都这四个字,朝廷已经喊了很多年,在坊间可谓人尽皆知,但是在朝堂上尤其是在这些重臣心里,其实是一个很敏感且尴尬的话题。 当然,眼下的问题不在于迁都的麻烦,而是这些武勋重臣不相信陆沉可以打下河洛。 令人不安的静谧之中,李端看向枢密郭从义,面无表情地问道:“郭枢密不看好边军此战?” 郭从义正色道:“陛下,臣绝对不怀疑萧、陆二位的能力,但是臣认为一切要从实际状况出发。以淮州军目前拥有的兵力,吃下东阳路都稍微有些勉强,更何况还要考虑应对景朝的反扑。这个时候陆沉带着一部分兵力冒险进攻河洛,臣就算陆沉领兵之术天下无双,只带几万兵力就能打下河洛,然后他如何能守住?” 李端道:“朕可以调南衙诸军北上。” “陛下,恕臣直言,这根本来不及。” 郭从义神情凝重,诚恳地说道:“首先,永嘉距离河洛两千余里,等南衙各军赶过去,路上至少需要两三个月,这段时间足够伪燕和景国反应过来,并且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夺回河洛。其次,臣支持萧望之收复东阳路,是因为此地和淮州相连,他可以从容制定守御措施。河洛却不同,至少我朝目前还没有能力将河洛、京畿之地、东阳路和淮州连成一片。” 李端的目光不由得晦涩起来。 郭从义继续说道:“最后,这些推断是建立在陆沉可以收复河洛的基础之上。臣不看好他能做成这件事,因为河洛城里还有几万景军,用来守城绰绰有余。假如陆沉这支西路军被拖住,我军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救援,而一旦他陷入敌人的包围乃至被击败,这会动摇到边疆的局势,甚至有可能导致全盘尽输,将先前的胜果拱手送出!” 李端沉默良久,缓缓道:“枢密希望朕如何做?” 郭从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臣斗胆,恳请陛下降旨陆沉,命他立刻率军撤回东阳路境内,协助萧望之光复全境,最多只需要守住清流关即可!” 292君命有所不受 第294章292【君命有所不受】 郭从义对于陆沉若是战败的担忧,才是殿内群臣神情凝重的根源。 无论是真心支持北伐的薛南亭和秦正,还是被迫接受的李道彦和郭从义等人,他们都是齐朝的臣子,不会分不清自己的立身之本。 在边军取得雷泽大捷的时候,两边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和振奋,朝堂上出现罕见的和谐之景,所有人都支持淮州军收复东阳路,自然不希望到手的鸭子飞了。 便如郭从义所言,如果陆沉在河洛城下战败,这将引发一连串的恶劣后果。 届时萧望之在折损近半兵力的情况下,肯定守不住刚刚收复的东阳路,甚至有可能危及淮州。 殿内任何一位重臣都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以前边军每次冒险都能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纵然失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这次陆沉的想法从表面上来看几乎毫无收益。 就算他能打下河洛,他手中那点兵力如何能够守住? 就算他能守住一时,将来朝廷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支援遥远的河洛,挡住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反扑? 一些重臣考虑到更长远的局势,甚至担心朝廷会被那座旧都活活拖死。 文臣之列,右相薛南亭眉头紧皱,按理来说他应该驳斥郭从义的建议,尽可能地维护边军将帅,可是他心里同样有些不安。 陆沉此战无非是三种结果,战败自不必提,取胜依旧是两难境地,要么拼尽一切死守河洛等待援兵,要么及时撤退返回东阳路。 不管怎么看,他都没有如此行险的必要啊…… 殿内一片寂然,气氛十分压抑。 御案后的天子似乎犹豫不决,兵部尚书丁会见状便出班道:“陛下,臣认为郭枢密的建言非常妥当。如今陆沉应该还在逼近河洛的路上,敌军暂时没有能力对他造成威胁,因此陛下让他撤回东阳路境内,对于这支西路军并无影响,也不会打击边军将士的信心。等淮州军收复东阳路,朝廷对边军将士论功行赏,继而稳定北疆局势,岂不是皆大欢喜?” 李端环视群臣,脑海中忽地浮现“翟林王氏”这四个字。 苏云青这份战报显然不是他凭空臆想,因为这是一份涉及到淮州军具体战略的奏章,如果不是萧望之和陆沉告知详情,他没有那个胆子肆意编造。 换而言之,陆沉肯定有把握收复河洛,然而这之后呢? 据他所知,翟林王氏虽然底蕴深厚,应该没有能力控制河洛全城。 李端注意到左相始终一言不发,便看向李道彦问道:“左相意下如何?” 李道彦抬头迎着天子的目光,缓缓道:“陛下,我朝承担不起陆沉所率西路军战败的后果。臣老迈,不及年轻人锐气丛生,但是臣认为见好就收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李端又看向右相薛南亭,心中不由得轻轻一叹。 他能理解薛南亭此刻的纠结,因为陆沉的决定委实令人不解,连他自己在知晓翟林王氏的前提下都陷入迟疑,更何况是不知北地具体情形的薛南亭。 至于织经司提举秦正,他除了本职事务之外,从来不对朝廷决策发表看法,李端一直都很欣赏他这个优点,自然不会在此刻逼迫他开口。 满朝重臣皆反对,这种状况便是天子也得慎重考虑。 良久过后,李端终于开口道:“中书拟旨,命陆沉当以大局为重,不可轻敌冒进,不可强行深入盲目进攻,一切决定皆以优先收复东阳路为准则。织经司以八百里快马即刻将圣旨传予陆沉。” 李道彦和秦正相继领旨。 郭从义目光微凝,他没想到在这种局面下,天子竟然还会偏向陆沉。 这份圣旨最多只能算是提醒和警告,而非他先前所言,强命陆沉率军撤回,如此一来陆沉便有了很大的余地。 所谓轻敌冒进和盲目进攻,远在南方永嘉城的君臣如何能比陆沉看得更清楚? 当然,这份圣旨的意义在于事先划出一条线,如果一切进展顺利,那肯定是萧望之、陆沉和淮州军将士们的功劳。 可若是将来出了问题,这份圣旨便会成为索命符。 郭从义仍不满足,他自问此番不是针对陆沉,而是切实为大局着想,因此继续坚持道:“陛下,臣认为如今召回陆沉更加稳妥,否则这个年轻人一定会罔顾旨意,强行进逼河洛城!” 这一次李端没有再犹豫,干脆地说道:“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郭从义一叹,拱手道:“臣遵旨。” 群臣相继告退,唯有秦正得到李端的示意,独自留了下来。 片刻过后,李端神情复杂地说道:“陆沉这次给朕出了一个难题。” 秦正明白他话中深意,因为朝廷压根没有想过这么快攻略河洛,这里面牵扯到方方面面的问题,绝非一场大捷就能解决。 一念及此,他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陆沉想必已经得到翟林王氏的确切答复,因此他才敢领兵直逼河洛。其实无论他能否成功,这次都会发挥非常正面的作用,可以向天下人宣示大齐有能力收拾旧山河。这对民心尤其是北地人心的鼓舞和笼络十分重要。” “朕知道,其实方才那些人也知道,但是他们为何如此坚决地反对?”
李端语调喟然,继而道:“陆沉考虑的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朕和朝臣们必须得斟酌他一旦战败会导致的恶劣后果。” 秦正便劝慰道:“陛下无需太过担心,臣相信萧都督肯定能把握大局。” 其实他心里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苏云青这封战报更像是一次试探,是以萧望之和陆沉为首的淮州边军对朝廷的一次试探。 好在天子最终还是坚持住立场,没有走到边军将士的对立面。 希望他们可以理解天子的苦衷。 …… 北燕,尧山关。 一场恶战将将落幕,在经过好几天轮番厮杀之后,这座关隘终于被锐士营、来安军、飞云军和赶来支援的盘龙军联手攻破。 这场战役没有任何的取巧之处,景军始终坚守关墙不出一步,淮州西路军依靠将近五倍的兵力优势,在鏖战六场之后强行冲关。 关内一片狼藉尸横遍地,不少地方陷入熊熊大火。 景军在确认守不住的前提下,将关内的粮草物资烧得七七八八,最终只有两千余人在两千左右骑兵的掩护下向西边败退。 至此,河洛城东边最后一道屏障失陷。 临时节堂之内,数位主将尽皆血染战袍,陆沉亦是如此。 此间气氛略显凝重,不仅仅是因为这场攻坚战异常惨烈,还因为堂内站着一位略显紧张和局促的宣旨天使。 “陆都尉,接旨吧。” 天使望着对面满身杀气的年轻武将,只恨自己为何不早来一天,亦或是晚到一日,偏偏在这些悍将取得一场艰苦的胜利时赶来,而且宣读的不是嘉奖圣旨,反倒全是戒告之语。 陆沉上前接过圣旨,面无表情地扫过此人和他身后的宫中禁卫,淡淡道:“天使长途奔波,辛苦了。” 天使勉强笑道:“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陆沉便道:“请代为覆奏陛下,臣谨遵圣意,自会小心行事。” 天使知道自己此刻是那个不受欢迎的人,客套几句后便带着禁卫们匆匆离去。 陆沉回身将圣旨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宋世飞身旁坐下。 堂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左臂上用纱布简单包扎的宋世飞沉声道:“我等在战场上拼命,朝中却有那么多人胡说八道,连陛下都听信他们的谗言,真是――” “少说两句。” 坐在对面的段作章及时打断他的话头,虽说堂内几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同僚,但是祸从口出的道理自古皆然。 他看向陆沉问道:“陆兄弟,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退兵?” 陆沉淡然道:“退兵?” 段作章迟疑道:“这封圣旨虽然说得很委婉,但是陛下的心意已经表露无疑,朝廷不希望我们继续西进。在他们想来,就算我们能攻入河洛,接下来也守不住这个战果,反而会损失很多兵力。” 宋世飞梗着脖子道:“我们千辛万苦打下尧山关,河洛外围已无屏障,这个时候退兵岂不是前功尽弃?老段,你若是怕了只管带着来安军回去,我和飞云军绝对不退!” 段作章皱眉道:“你嚷嚷什么?圣旨里的意思你看不明白?假如这次出现丁点闪失,朝廷必然会问罪陆兄弟,说不定就是殃及家族之大祸!到时候替他去死?你们宋家有多少人头可以顶罪?” “你!” 宋世飞满脸涨红,他当然不怕死,可是他不能代替自己的亲人做出决定。 “两位兄长莫急。” 陆沉及时出言打圆场,然后从容地说道:“我是西路军主将,自然应该由我承担这个责任。其实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复杂,如今我已确认庆聿忠望不在河洛,他带着所有骑兵绕远路去了东阳路。即便他能躲过大都督的埋伏,想要返回河洛也非数日之功,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所以这次我们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说到这儿,他对众人微笑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不希望自己在最后一步之前缩回去。” “理当如此!” 宋世飞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 段作章望着陆沉坚毅的目光,良久方道:“既然你已做出决定,段某亦非缩头乌龟。” 他们又看向盘龙军都指挥使柳江东,后者笑道:“你们都不怕,难道我会怕?再者说了,进河洛城走一遭那可是莫大的荣耀!” “多谢各位兄长的鼎力支持。” 陆沉起身一礼,又道:“休整数日,我军兵发河洛。” “遵令!”众人齐声应下。 齐建武十四年,二月十六,淮州西路军旌旗飘扬,直指河洛城。 将旗之下,陆沉凝望着西方的天幕,眼中似有江山如画。 李承恩策马来到他身旁,压低声音道:“少爷,天子那道圣旨究竟是何用意?” 陆沉默然片刻,唇边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咱们这位陛下既想要还于旧都,又想要青史留名。他不希望成为先帝那种笑柄,也不会让我成为第二个杨大帅,只是终究少了几分担当。不过,他比起我预想中的自私要好一些。” “希望他可以明白,我这个决定不止是为了自己。” 293兵临城下 第295章293【兵临城下】 尧山关往西,可谓是一片坦途。 从这里到河洛城仅有一百四十余里,途中有深泽和安县两座小城,它们显然无法承担阻挡淮州军的艰巨任务。 实际上在景军残兵败将从尧山关撤出、逃回河洛的时候,沿路的燕国官员和黎民百姓立刻跟随而去,唯恐下一刻就会有大量淮州军出现在他们眼前。 此时此刻,庆聿忠望率领的万余骑兵尚在东阳路境内,牛存节麾下的兵马被厉天润死死困在沫阳路边境。 景朝大军远在北方的赵地,仓促之间显然无法南下。更何况景军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歼灭二十余万赵军,这固然是极其骄人的战绩,也意味着他们必须要休整一段时间。 简而言之,在这样一个宝贵的时间窗口内,淮州西路军真正的对手只有河洛城内的一万多景军,从尧山关到河洛的百余里路更是畅通无阻。 纵然如此,陆沉依然有条不紊、章法严明地领军前进。 段作章率领的来安军为先锋开路,柳江东统御的盘龙军为后阵保护辎重,陆沉自领锐士营与宋世飞统率的飞云军为中军,李承恩则带着锐士营骑兵前出刺探。 二月十八日傍晚时分,西路军各部相继抵达深泽县城,这里已经变成一座空城,大部分人拖家带口奔赴河洛,另外一些没有门路的普通百姓只能避隐山林。 虽说此处一片死寂宛如鬼域,对于淮州军将士来说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陆沉并未大意,让鲍安带着数千锐卒将城里每个角落都搜查一遍,防止景军在这里留下暗手。 翌日清晨,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苏云青从陌生的床榻上爬起来,刚用冷水洗了把脸,就见到陆沉派来相请的亲兵。 “陆都尉怎不多休息一会?” 出乎苏云青的意料,见面的地点不是陆沉暂住的宅子,而是西门附近的街道上。 纵然心中不解,他还是一如往常地上前见礼。 陆沉微笑道:“苏大人不也没怎么休息?” “我们时常通宵达旦分析情报,早就已经习惯了。” 苏云青神色坦然,语气中多了几分关切:“你不光要筹谋战略,还要亲自领兵作战,倒是要多注意休息,毕竟你现在肩上的职责很重,万万不能熬坏了身体。” “多谢关心。”陆沉微微颔首,旋即扬眉道:“这么早请苏大人过来,是想请你陪我去西边走一趟,不知苏大人有没有这份兴致?” 深泽西边不到二十里,便是曾经的大齐京城、拥有千余年历史的河洛。 苏云青双眼猛地一亮,语调略显颤抖:“陆都尉盛情,苏某却之不恭,只是这会不会有些危险?” 陆沉微笑道:“当然不是我们二人前去,而是带着锐士营骑兵去河洛附近转一圈,实地观察一番。” 苏云青登时难掩激动,点头道:“多谢陆都尉记挂在心,苏某必定承情。”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自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当初在广陵那间小酒肆里,苏云青尝试说服陆沉去北地潜伏,期间他直抒胸臆纵论时局,尤其是那句“我们放弃江北、放弃淮州、放弃靖州,直到放弃永嘉?直到大齐彻底灭亡?”让陆沉记忆深刻。 虽说陆沉并不能精准回忆起苏云青所说的每个字,但他知道这位织经司检校心中的执念,那便是矢志不移地拥护北伐,期盼大齐边军可以收复故土。 这就是陆沉今天特意要带上他的原因。 三千骑从深泽西门奔袭而出,朝着河洛城疾驰而去。 明媚又带着几分清冷的朝阳中,清风吹过面庞,苏云青心中波澜渐起。 他对陆沉的印象在这短短的两年里发生了很多次转变,从最初的青睐和欣赏,到后来的忌惮和审视,再到陆沉从军之后带给他的惊艳表现,以年轻后辈的身份走到他面前,逐渐与他平起平坐,如今则要明显高出一头。 前尘已矣,苏云青早已将陆沉视作淮州军内部仅次于萧望之的核心,也愿意为他动用织经司的力量襄助战事,但这里面终究是公义大于私交。 直到今时今刻…… 十余里路途不算很长,锐士营骑兵驰骋在河洛外围宽阔平整的官道上,两侧的风景快速倒退。 他们在路上发现了好几拨景军斥候,不过那些人见机果决,远远便调转马头撤回去,因此并未发生冲突。 约莫一炷香过后,一座矗立在江北大地的雄伟城池终于出现在苏云青的视线里。 那便是河洛城。 但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墙上无数旗帜飘扬,披甲执锐的军汉们严阵以待。 淮州骑兵在城外三里多地停下,陆沉没有领兵上前放几句狠话,他只是平静而又严肃地眺望这座雄城。
十五年前,景朝二十余万大军包围河洛,破城之后十日不封刀,劫掠、奸淫、屠杀无恶不作,城内宛若人间地狱,处处可闻绝望而又痛苦的哀嚎。 陆沉不曾经历过那段历史,而且他身为一个外来者,对齐朝很难建立起高于自身安危的忠诚,但是此刻策马立于城外,他和锐士营三千骑兵一样,脸上的表情无比肃穆。 春风很温柔,却又似长刀刮过人心。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苏云青怔怔地看着前方,双唇紧抿,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他能理解这种情绪,想来这便是支撑苏云青矢志不移拥护北伐的根源。 城上城外一片沉寂,双方无言对视,一股压抑且肃杀的氛围在天地间弥漫。 当陆沉发出号令,淮州骑兵原路返回的时候,城墙上的守军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对方只是三千骑兵,不可能具有威胁到城防的能力,守军却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陆沉并不在意敌人此刻的心情,他今日也非单纯带着部属闲逛一遭,除了实地勘察河洛城的外部情况,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便是在这条十余里的路途周围安插严密的岗哨,为后续大军进逼河洛尽可能排除所有隐患。 李承恩认真仔细地听着,颔首道:“少爷放心,我会遵照的嘱咐行事。” 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后,陆沉策马行至苏云青身边,没有刻意提起他方才略显失态的形状,淡然道:“十天之内,我军定能入城。” “多谢。” 苏云青简短吐出两个字,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却让陆沉微微一怔。 他转头望着这个年近四旬的织经司检校,迟疑道:“大人何必言谢?” “当初在广陵那间小酒肆里,我在你面前慷慨激昂,或许你那会觉得我这个人不可名状,亦或是虚张声势故作姿态。但其实我也有我的私心,不止是为了大齐的万里江山。” 苏云青语调低沉,渐渐敞开心扉。 陆沉安静地听着,没有出言打断。 苏云青抬起头望着前方,说道:“十五年前河洛城破,城内的苏家十九口没有一人活下来,其中便有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多年后,我利用织经司的权限探查家人的状况,方知他们早在那一年便全部死去。我的父亲不愿降景,被一名景廉军汉割下首级悬于城门之上,我的幼妹时年十三岁,也没有躲过景廉人的屠刀。” 他的眼中泛起狰狞的血色,继续道:“这些年我经常会梦见他们。小妹胆子很小,她问我什么时候能接她回家。母亲对我说,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尽力给老苏家留下血脉。父亲只问我,国仇家恨可曾忘却?可敢忘却?” 陆沉无言一叹。 “方才望着河洛城墙,我仿佛能看到父亲的头颅,我很想亲口告诉他,儿子一刻都不曾忘,亦不敢忘。” 苏云青的语气还算镇定,他也没有在陆沉面前忘形失态。 只是……字字血泪。 陆沉缓缓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苏云青点头,又道:“我很高兴你当初没有听从我拙劣的建议,这种情绪发自肺腑。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或许边军北伐依旧能取得胜利,但是肯定不会这么顺利,更重要的是还于旧都这四个字,只会是永嘉城里那些人拉扯的借口而已。” 陆沉道:“所幸我们的陛下与先帝有着本质的区别。” 如果放在以往,苏云青不会谈及这种话题,但是此刻他坦诚地说道:“陛下那封圣旨用意很深,你可以理解成他在默许你兵锋直指河洛,也会是将来的一道伏笔。倘若战事不利,他就有可能用这道圣旨将你推出去平息朝中的风浪。” 陆沉不疾不徐地道:“其实能看到这封圣旨,我已经比较满意了。” 苏云青微微颔首,又道:“关于你身世传闻的谣言虽然被压下去了,但是陛下肯定不会当做无事发生,你还是要小心一些。” 陆沉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苏云青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道:“对我来说,北伐是此生夙愿,我无比敬佩愿意并且有能力做好这件事的人。当然我不止是为了大齐,更是为了自己和苏家十九口的血仇,所以只要你不降景或者竖旗公开造反,我就是你在织经司内最可靠的眼线。” 陆沉今日喊他同行不算临时起意,但是也没想过立刻就能和这位淮州检校交心。 苏云青用的词不是“同伴”而是“眼线”,显然是将自己放在下位者的位置。 陆沉没有趁此机会舌绽莲花,干脆直接地略过这个话题,悠然道:“将景朝皇帝的脑袋挂在大都的城楼上,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苏云青眼中涌起锐利的光芒,嘴角不由得勾起:“妙极。” 两人相视一笑,豪情满怀。 294以身入局 第296章294【以身入局】 淮州骑兵来去匆匆,河洛城防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城内却是暗流涌动人心惶惶。 东面城楼之下,谋良虎目光冷峻,沉声道:“殿下,末将已经派人快马赶赴东阳路禀告小王爷,另外往沫阳路和江北路发出了调兵驰援的命令。” 在他身边,庆聿怀瑾望着东方遥远的天幕,白嫩的脸颊上泛起一抹冷笑:“燕军靠不住,指望他们和淮州军在野外决战没有任何意义。将军,敌军兵力最多只有五万左右,按理来说你麾下部属守城不难,可他们依旧敢逼近河洛,说明陆沉手里肯定还有底牌。” 她的分析显然没有问题,但是想要猜出陆沉的底牌却没有那么容易。 谋良虎皱眉道:“只不知此人藏着什么秘密,不过还请殿下放心,末将有信心力保河洛安稳。” “我相信将军的能力,兄长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让你留下来主持大局。我不懂城防的门道,不会对将军的决定指手画脚,我会尽力控制住城内的局势,为将军做好后援支撑。” 庆聿怀瑾显然是被雷泽之战的惨败彻底打击到自信,不过她这样的态度对于谋良虎来说再好不过,故而连忙垂首道:“谢殿下器重,末将定当竭尽全力。” “那便辛苦将军了。” 庆聿怀瑾微微颔首,旋即最后看了一眼东方,淮州骑兵的身影已经消失很久,唯余苍茫大地一片寂寥。 回到卓园,庆聿怀瑾只是坐了片刻,便有两人联袂前来。 一者是她的心腹亲随萧军,如今此人被她安插在察事厅,主要负责监管内部官员以及汇总情报。另一位便是察事厅侍正王师道,虽说他掌握着察事厅过半力量,但是仍然处于萧军的监视之下。 让两人落座后,庆聿怀瑾当先看向萧军问道:“这几天城中可有异常状况?” 萧军答道:“回殿下,南齐淮州军攻破尧山关的确弄得城内人心不稳,不过目前还未出现明显的骚动,一些重点关注的地方也未发生古怪,大体上还算平静。 王师道顺势接过话头:“萧统领所言极是,其实殿下不必太过担忧,谋良虎将军及其麾下将士守城轻而易举。只要城防不出问题,城内便不会乱。” 庆聿怀瑾不动声色地问道:“既然如此,陆沉为何要这般倔强地进犯河洛?以他手中的兵力想要强攻此处,不管怎么看都是心血来潮的体现。” 王师道沉吟道:“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得知小王爷领兵赶赴东阳路,短时间内他占据兵力上的优势,而且大景军队不出城的话,周遭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也就是说,他领军前来只是想在河洛城下耀武扬威?” 庆聿怀瑾秀眉一拧,带着几分淡淡的嘲讽。 王师道却没有着急忙慌地辩解,缓缓道:“殿下,在下官看来这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庆聿怀瑾对这个中年男人的观感很复杂。 在她身处景朝境内的时候,听过一些和王师道有关的故事,知道此人是燕国官场上不可多得的能吏。 从十年前到三年前这段时间里,王师道率领察事厅与南齐织经司你来我往,而且取得好几次优势,从而奠定他在燕国朝堂上的地位。 然而等庆聿怀瑾开始接手此间事务,王师道给她的感觉便是处处慢人一步,无论是前年配合东阳路谋夺南齐盘龙关,还是后续战事中的表现,这位察事厅的主官并未展露出曾经的风姿。 不论是因为上了年纪力不从心,还是他面对的敌人太过强大,王师道理应做得更好。 庆聿怀瑾还是希望他能一扫颓势,因此没有剥夺他的权柄,只在他身边安排了一些眼线。 此刻见他反驳自己的看法,庆聿怀瑾颔首道:“说来听听。” 王师道应道:“殿下,南齐朝中分歧很明显,坚定支持北伐的人其实不多。萧望之和陆沉显然是看透这一点,故而他们想向南边证明,淮州军有攻占河洛的实力,只是需要南齐朝廷更多的支持。”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陆沉目前至少已经达成一半目的,接下来他应该会对河洛发起进攻,但是肯定不会倾尽全力。” “也有几分道理。” 庆聿怀瑾抬手捏了捏眉心,岔开话题问道:“近来宫里境况如何?” “宫里?”王师道一怔,旋即苦笑道:“还是老样子,陛下不是在饮酒,便是在卧床歇息。” 庆聿怀瑾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叮嘱道:“不论陆沉的底牌是什么,终究离不开内应二字。王大人,最近这段时间要辛苦一些,同时让下面的人打起精神好生盯着,尤其是不得允许普通人靠近城防区域。” “是,下官会和朝中同僚相互配合与监督,定不会辜负小王爷和殿下的信任。” 王师道躬身一礼,恭敬告退。 庆聿怀瑾起身相送,目光停留在王师道的背影上,一直到他从视线中消失,自语道:“王师道会不会就是陆沉的底牌?”
语调虽轻,旁边站着的萧军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诧然道:“殿下,王侍正怎会如此不智?” 庆聿怀瑾双眼微眯,脑海中浮现王师道的生平,良久方道:“从他的过往履历来看,他确实没有任何必要给南齐卖命。七年前,是他破坏萧望之筹谋良久的奇袭涌泉关之策。五年前,亦是他在河洛城里顺藤摸瓜抓住南齐织经司三十多名细作,这些人皆已被处死。就算他权欲熏心,南齐也给不了他什么保证,更何况他手上还有那么多齐人的血,不过……” 她转身缓步前行,边走边说道:“我们还是要谨慎一些,让人继续仔细盯着他。另外,城内诸如王家、庞家、虞家等等,这段时间不能放松警惕。我要他们每个人每天的行动轨迹,见了何人办了何事都要记录在案。” “是,殿下。” 萧军躬身应下,顺势说道:“属下方才收到消息,燕帝今日召王相和庞枢密入宫。” “知道了。” 庆聿怀瑾淡淡道:“去查一查他们谈了什么。” “是。” …… 皇宫一隅,春日凉亭。 燕帝张璨负手站在阑干旁,望着池中衰败的景象,脸上一反常态没有酒色。 宰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站在后面稍远一些的地方,亭外则有一群宫人静候。 “南齐陆沉来势汹汹,朕想知道河洛能不能守住?” 张璨的声音略显沉重。 庞师古应道:“陛下,河洛城墙高耸坚固设施齐全,城内又有两万余兵力,淮州军断无取胜的希望,还请陛下宽心。” “朕听说这个陆沉狡诈无比,庆聿世子又带走了所有骑兵,恐怕局势没有枢密说得这么乐观吧?” 张璨转过身,眼中满是怀疑之色。 庞师古心里稍稍有些不耐烦,只是景朝一日没有答应,他就只能是燕国的臣子,对于天子自然要保持明面上的尊敬,因此垂下眼帘道:“陛下,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城外敌军满打满算也才五万人左右,甚至无法做到四面包围河洛,又何谈持续不断地攻城?如果不是考虑到陛下的安危,景朝精锐之师完全可以出城与敌交战。” 张璨暗暗冷笑,面上担忧地说道:“这便是反常之处啊。从陆沉过往的战绩来看,他不是那种轻率莽撞的性子。如今他手里只有五万人就敢进犯河洛,可见他必然还有后手。” 庞师古略显意外,没想到这位酒色天子居然没有喝坏脑子,想了想说道:“陛下,永平郡主和谋良虎将军已经派人传信给庆聿小王爷。只要小王爷带着骑兵返回,河洛之危便会迎刃而解,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久,所以城内守军的压力不大。” “话虽如此,朕心难安。” 张璨喟然一叹,缓缓道:“朕打算举行一场朝会,让百官群策群力思考对策,或能给守城的将士们提供些许帮助。另外,朕想借着这个机会号召百官和城内富商捐献饷银,以作犒赏嘉奖守军将士之用。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庞师古隐约觉得这是面前的傀儡天子想过把瘾,虽然没有太当回事,但还是毕恭毕敬地道:“陛下,臣无异议。” 王安亦如此表态。 张璨又道:“还有件事,朕想请永平郡主入朝观之,一方面让她感受大燕朝堂对景军的感激之情,以便景军可以更加用心地守城。另一方面,朕也想请她露个面,如此定能安抚人心,防止有些人因为城外的敌军而心神大乱。” 庞师古面色微变,他没有料到天子居然还能想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 稍稍一思忖,他的心思不由得愈发热切起来,因为这可是让景朝权贵光明正大登上台面的绝佳机会,可以为后续的顺取之举铺垫基础。 一念及此,庞师古情不自禁地称颂道:“陛下圣明!” 张璨眼中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迟疑道:“只不过,永平郡主身份特殊,朕不宜直接降旨召她入宫……” “臣愿意为陛下分忧,亲自去卓园相请永平郡主。” 王安神色镇定,躬身一礼。 庞师古不禁觉得有些可惜,竟然被这厮抢先一步,不过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此刻也不好公然相争。 张璨看着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想到他们竟然是燕国的文武之首,登时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愤怒直冲脑门,方才的迟疑和犹豫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尽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意,赞道:“那就有劳王相替朕跑一趟。” 王安不慌不忙地应道:“陛下,这是微臣的本分。” 他直起身来,顺势掸了掸衣袖。 仿若要掸掉人世间的一抹尘埃。 295药 第297章295【药】 卓园,香畹楼内。 王安先将燕帝的想法简略复述一遍,随后微笑道:“殿下,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机会?” 庆聿怀瑾右手端着竹丝飞花白瓷茶盏,不紧不慢地轻抿一口,淡淡道:“此言何意?” 王安清了清嗓子,状若无意地扫过她身后的两名大丫鬟,沉吟道:“虽说我等尽皆心向大景,但这毕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多年来并未公之于众。大景陛下为了维持燕国内部的稳定,一直用温和的方式慢慢渗透,明面上景燕两国只是和睦邻邦,燕国具备一定的自主性。譬如此时此刻,河洛城名义上的主帅仍是庞枢密,谋良虎将军只是协助防守而已。” 庆聿怀瑾放下茶盏,一拢袍袖,微笑道:“莫非王相觉得这种安排不太妥当?” “下官并无此意。” 王安悠然否认,又道:“基于当年的局势,大景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谓英明无比。只是在下官看来,这十多年里时移世易,无需因循旧例,是时候做出改变了。对于大景陛下的态度,我等自不会心生疑惑,可是下面的人难免会有雾里看花之感。” 这倒不是他危言耸听,庆聿怀瑾微微颔首以示认可。 从上古时代到如今,这千余年的历史里,中原王朝和北方异族之间的纷争从未断过。 但是无论哪边占据上风,北方异族极少会深入南边腹心之地,他们在处于优势的时候最多便是占据泾河流域。 他们当然不是嫌弃地盘太大,而是这些异族一直有个天然不足,那就是自身人口稀少,很难对南方的广袤疆域形成实控。 所以在燕国很多臣民看来,景朝只需要燕国的臣服和上贡,不一定会将这个处在南北两大王朝夹缝中的势力纳入自己的疆域。 如王安和庞师古这些高层自然明白,景帝雄才大略步步谋算,这十来年在完成对内外各方势力的统御和捏合之余,另外一项重大的举措便是耗费大量国帑鼓励景廉人生孩子。 庆聿怀瑾对此看得分明,缓缓道:“所以王相认为,我朝应该主动向前一步?” “其实下官在去年便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提起。” 王安神色恭敬,又带着些许振奋,继而道:“如今燕帝主动搭好台子,殿下只需要出现在朝堂之上,便足以让文武百官心中恍然,因为这是殿下代表王爷第一次公开插手和过问朝政,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王相所言的确令我有些心动,只不过……” 庆聿怀瑾稍稍迟疑,她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一时间又无所得,便委婉推却道:“这种事还是让我的兄长出面更加合适。” “殿下言之有理,但是小王爷如今不在城中,殿下出面亦无区别。” 王安不急不缓,淡然劝道:“殿下,下官认为这是您替王爷收拢人心的绝佳时机。再者,眼下城外敌军气势汹汹,城内暗流涌动情况复杂,确实需要殿下主持大局一言定鼎。” 庆聿怀瑾思忖片刻,道:“也好,便依王相之言。劳你回去覆禀张璨,届时我会入宫参加朝会。” 王安起身一礼道:“殿下英明。” 待其离去之后,庆聿怀瑾召来萧军,将这件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吩咐道:“你将此事通知谋良虎将军,另外在宫里宫外安排好我们的人手。” 萧军沉稳应道:“是,殿下。” 且说王安离开卓园,他乘坐的马车行出几条街后,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悄然进入车厢,垂首禀道:“老爷,收到织经司的消息,陆都尉会在四日后率军发起进攻,届时城内刚好在举行大朝会。破城之后,淮州军精锐会直扑皇宫。” 王安双眸微闭,良久不语。 男子安静地坐着。 王安意味深长地说道:“相较于陛下在宫里的谋划,其实我更好奇陆沉会如何破城。河洛不是汝阴更不是尧山关,他手里的兵力想要摧毁景军的士气难比登天,更何况谋良虎压根不会允许我们的人接触城防。虽然宫里事发之时,城内肯定会引发混乱,织经司的人也会推波助澜,但是这些手段对于淮州军没有直接的帮助。” 男子身为王安最信任的心腹,同时掌握着王家最隐秘的一批人手,听到家主这番感慨,坦然道:“小人猜不出来,想必陆都尉肯定有绝对的把握,否则他不会如此坚决地逼近河洛。” “希望如此。” 王安笑了笑,岔开话题道:“织经司的人手已经入宫了?” 男子答道:“是,人不多,但是在小人看来都是顶尖高手,而且走的是李大太监的门路,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王安不禁摇头道:“李福清这厮太过贪财,只要能拿到银子便什么都敢做,这些年几乎让禁卫军变成筛子,亏得张璨那般信任他。宗,这次朝会我必须参加,家中便交给你了。大兄已经安排好让一些人届时在城内制造混乱,和你的人手不要参与,将来大兄执掌王家需要你们的辅佐。”
大兄便是指王初珑的父亲王承。 车厢中的男子姓迟,名宗,时年三十二岁。 似翟林王氏这样的世家门阀,自然不缺少得力的死士,迟宗则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王安对他素以国士待之,他对王家同样忠心耿耿。 此刻听到王安似在交代后事,迟宗心中一震,沉声道:“老爷何出不详之语?”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王安神色平静,徐徐道:“但是这世上没有绝对之理,我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倘若我无法活着走出皇宫,你便将这封短信亲手交给初珑。”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火漆完好的信封,随即交到迟宗手里。 迟宗面露沉重之色,垂首道:“请老爷放心,小人必定以性命护住王家免遭波及。” 王安道:“我信你。这些事不要让大兄知晓,他啊……终究是性情中人。” “是,老爷。” 迟宗双膝跪于车厢之中,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 王安微笑视之,坦然受了这一礼。 …… 河洛城外,随着淮州西路军主力抵达,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这几天双方的斥候在周遭地区展开激烈的交锋,从尧山关撤回来的两千景军骑兵再次对上锐士营。 他们在谋良虎的调派下化作数十个小队,频繁出动四处侦查,因此淮州西路军主力从深泽城出发到河洛城外,几乎全程都在他们的注视之中。 谋良虎通过这些斥候知道淮州军在城外的营地只有少量粮草,其余都放在深泽城内,而且守备的兵力仅有数千,但他似乎压根没有兴趣去烧了淮州军的粮草。 “这谋良虎究竟是胆小如鼠,还是笃定我们没有能力破城,于是懒得费心思筹谋战局?” 淮州军帅帐之内,宋世飞抬手摸着脑门,哭笑不得地说着。 段作章看了一眼陆沉,遂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两年燕军中过太多次埋伏,雷泽之战肯定也给谋良虎留下极深的印象,所以他不愿冒险。在他想来,庆聿忠望早晚会领兵返回,届时我军只能撤退,这段时间他只需要守好河洛即可。” 宋世飞点了点头,略显急切地对陆沉说道:“陆兄弟,我们何时发起进攻?” “不急。” 陆沉淡淡一笑,打趣道:“宋大哥放心,这次首功肯定属于飞云军。” 宋世飞不好意思地笑笑,却没有婉拒陆沉的提议。 便在这时,李承恩大步走入帅帐,躬身道:“禀都尉,人来了。” 他没有说出来人的具体身份,堂内众将自然好奇,但是他们都知道李承恩这简短的一句话必然和陆沉的谋划有关,因此即便是平时大大咧咧的宋世飞此刻都闭嘴不言。 陆沉起身告罪,又道:“各位将军,我军定于四天后,即二月二十六日进攻河洛城,请诸位整军备战,不得懈怠。” 众将尽皆起身,凛然道:“遵令!” 陆沉朝他们拱手一礼,然后与李承恩一起来到锐士营的驻地。 营地中央区域,数十名男子站在几辆结实牢固的马车旁边,难掩兴奋地等待着。 其中一位四旬男子瞧见远处陆沉走来的身影,连忙咳了几声,然后率先迎上去,行礼道:“见过陆都尉!” 陆沉上前扶住他,笑道:“冉大哥,无需多礼。” 来人正是七星帮林堂堂主冉玄之,他身后则是陆沉特意从七星帮要来的特殊人才。 他望着陆沉温和的神情,不禁感慨道:“大半年不见,陆都尉气度更加沉稳,已有大将之风。帮主和大小姐托我代为问候,另外帮中一切都好,大小姐已经按照陆都尉的叮嘱领兵出山。” 听他提起林溪,陆沉眼中浮现一抹暖意,寒暄几句之后说道:“冉大哥和兄弟们这一路辛苦了。” 冉玄之心有戚戚,这一路何止辛苦,完全称得上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在淮州军主力向北挺进的同时,他们护送这几辆马车南下,然后绕远路进入东阳路腹心之地,在得到萧望之派来的兵马接应后,他才稍稍安心。 紧接着他们便从奉福城一路往西,沿着这条官道加紧赶路,途经清流关、饶阳、共城和尧山关等地,顺利来到陆沉面前。 想到这儿,冉玄之轻叹道:“此番路途遥远,我生怕误了陆都尉的大事,还好如期抵达,幸不辱命!” “多谢!” 陆沉没有在他面前摆架子,随即走到一辆马车旁边,一名林堂的高手在冉玄之的示意下拉开车门。 陆沉朝里面看去,目光在那几个牢牢捆缚住的厚实木桶上扫过,唇边旋即泛起一丝笑意。 眼中却有寒芒绽放。 296局 第298章296【局】 河洛西城,某处宅邸。 此间主人姓王,但是和翟林王氏并无关联,唯一或曾相似的地方,便是这座宅邸和王家大宅一样奢华精致,观之令人咋舌。 要知道翟林王氏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人丁众多,又有难以计数的财富,才能在寸土寸金的河洛城建一座占地面积广阔的大宅。而此间宅邸的主人二十年前还只是一介无名之辈,如今居然能够隐隐和翟林王氏齐名。 只因他叫王师道。 依靠景朝权贵的暗中扶持和助推,以及前些年在察事厅的优异表现,王师道明面上虽要被王安和庞师古等人压一头,手中的实权却毫不逊色。 他不是那种刻意彰显品格高洁的性情,相反十分追求生活上的享受,这座富丽堂皇的家宅便是明证。 或许这就是景朝权贵信任他的根源,毕竟一个没有欲望的人非常可怕,有所求才有弱点。 后宅花厅,外面流水潺潺,清风习习。 四周十分安静,不见仆人身影,或许只有林颉那样的顶尖高手才能察觉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岗哨。 厅内有两人对面而坐,其一自然是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另一位则是如今赋闲在家的前任沫阳路大将军陈孝宽。 前年江北之战,由于丢掉了沫阳路近半疆域,陈孝宽不得不交出手中的军权。 其实认真论起来,这个结果于他而言比较冤枉,因为当时战事的指挥权在陈景堂手里,是后者被萧望之蒙骗,将陈孝宽麾下的一部分兵力调去东阳路,导致沫阳路守备空虚。 面对南齐淮州军和靖州军的南北夹击,陈孝宽没有一溃千里已经不易。后来面对朝廷的诘难,他没有太多辩解,也不曾四处跑关系保住自己的军权,而是平静地接受一切,在不惑之年便过起了含饴弄孙的生活。 个中原因当然和王师道有关。 “兄长,城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陈孝宽不紧不慢地打开话匣子。 王师道抬眼看着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何处不对劲?” 陈孝宽道:“陛下在这个当口举行大朝会,愚弟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古怪。几年前那次串联失败后,天子对满朝公卿失望至极,从此沉湎于酒色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理会朝政的想法。如今他却一反常态,眼巴巴地为守城出谋划策,难道不是别有所图?” 王师道淡淡一笑道:“陛下这是静极思动,心血来潮而已。再者说了,不论朝中局势如何,他都是名副其实的燕国天子,可若是让淮州西路军攻入城内,肯定会立刻将他抓起来然后押往永嘉城。” 陈孝宽颔首道:“也有道理。” 王师道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这两年委屈你了。” 陈孝宽一怔,旋即洒脱地笑道:“兄长何出此言?其实这是兄长的爱护之举,不然愚弟很有可能步陈景堂和郭言等人的后尘,被卷进无数漩涡之中,落个粉身碎骨的结局。就拿李守振和牛存节来说,这两人上位的时候何等风光,可是如今呢?” 他耸耸肩,揶揄道:“牛存节被厉天润折磨得汗流浃背,李守振更是在萧望之和陆沉的联手进攻中生不如死。愚弟如今虽无军权,却能悠闲自在地活着,说不定他们心里无比艳羡。” “你能沉住气是好事。” 王师道面露赞许,又道:“不过,这种清闲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孝宽微微挑眉,终究显露出几分热切之色:“兄长之意,朝堂格局将会有大变化?” 王师道点了点头,从容道:“这是必然。我不担心城外的淮州军,但是这次陆沉肯定会捞一些好处再撤兵,至于东阳路的失陷更是板上钉钉,庆聿忠望此番怕是会白跑一趟。再加上先前的频繁败仗,景朝这些年的铺垫和布置几乎白费,重新布局已是必然,自然需要一些人顶上来。” 陈孝宽双眼微眯,轻声道:“愚弟按照兄长的吩咐,暗中藏了一些人,随时都可以拿出来填补空缺。” “办事我历来放心。” 王师道举起茶盏冲他示意,微笑道:“希望你能牢记一句话,坐在干岸上看风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愚弟明白,一切都听兄长的安排。” 陈孝宽以茶回敬。 两人又聊了小半个时辰的细节问题,陈孝宽便告辞离去。 花厅内外彻底安静下来。 王师道靠在椅背上,抬眼望向窗外明媚的春色,缓缓长吁一口气。 他从袖中取出两张字条,其中一张明显有些时日,上面写着短短一行字:天子心腹封黎举止诡异,似有暗中串联迹象,宫中恐生变故。
另外一张字条上的字迹非常清晰,应是这两天写就,只见上面写着:李福清收钱办事,将七名好手悄然带进宫中,似安排在禁卫军外围某处。 王师道看着两张字条,嘴角渐渐泛起一抹讥讽。 这世上没人知道他像个极其有耐心的猎人一般,始终关注着宫里的情况,更没人知道他这些年利用察事厅的壳子发展一支仅仅属于他本人的力量。 庆聿怀瑾再度南下之后,对燕国朝臣不再信任,虽然依旧让王师道管着察事厅,却在他身边布置诸多耳目和眼线,似乎这样就能洞悉王师道的所有秘密。 然而这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师道在明面上非常配合,默许萧军以庆聿怀瑾的名义在察事厅内大肆安插人手,毫不犹豫地交出一部分权柄,但是这样并不能将他困在蛛网之中,反而会让他更加从容地躲在暗处冷静旁观。 比如宫里的异常,比如城内的暗流。 这两张字条便是王师道掌握的隐秘力量送来的机密,倘若他如实告知庆聿怀瑾,以那位小郡主的聪慧,想必可以发现问题所在,但是王师道显然不会这样做。 “殿下,你为何会认为我与南齐暗中勾连?这些年死在我手上的齐人不计其数,而且其中有很多得力的人才。就算南齐皇帝温厚宽仁主动接纳,我也不敢去赌他的仁心,因为那可是掉脑袋的危险。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向南齐靠拢,其实你根本不必担心。” 沉静寂寥的花厅内,王师道自言自语,将那两张字条丢进炉鼎内。 “这会是一个很热闹的局,天子满心愤懑,南齐适逢其会,朝中那些重臣各怀鬼胎。我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置身事外,看你们粉墨登场,唱一出九连环。” 王师道脑海中闪现很多名字,他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另一只手轻轻敲着扶手,悠然道:“殿下,我不是南齐的人,不是燕国的人,更不是景朝的人。” “我只希望你们杀得痛快一些,死得更多一些。” “不如此,怎会有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出头之日呢?” …… 二月二十六日,南齐淮州西路军陈兵城外已经三天。 虽说淮州军始终没有发起进攻,宛如窥伺猎物的野兽冷静地潜伏,城内的氛围却是一天比一天凝重。 察事厅和巡防营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大白天各处街道人影寥寥。 朝廷并未直接下令实施全天戒严,但是这种时候除了官员以及和城防有关的人员之外,普通百姓不太敢出现在街上,唯恐被察事厅当做南齐细作抓起来。 清早,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从卓园出发,缓缓驶向燕国皇宫。 马车周围是四十余名身姿矫健眼蕴精光的景廉族高手,确切来说他们都是景朝庆聿氏的家臣,负责保护庆聿怀瑾的安全。 前后各有六十余名持刀负弓的披甲勇士,组成外围防线。 这等防卫便是林颉亲至,如果没有足够帮手的话也只能望而兴叹。 车厢内,庆聿怀瑾没有如往日一般乔装男子,而是珠玉玲珑盛装华服,那双丹凤眼中尽显雍容贵气。 随着距离皇宫越来越近,路上渐渐热闹起来,因为今日是大朝会,京中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入朝。 燕国官员只要瞧见这支剽悍的队伍和中间那辆马车,便会肃立道旁等他们经过,有些人甚至会恭敬行礼,虽然明知道马车里的贵人看不见。 不同于其他人在宫门外落轿下马,庆聿怀瑾乘坐的马车和景廉族高手直入皇宫,百余名披甲勇士则留在宫外,稍稍顾及燕国朝廷的颜面。 负责值守的禁卫军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显然已经提前得到知会。 马车停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 庆聿怀瑾缓步走下马车,抬头看向巍峨恢弘的大殿,眼神清明又带着两分冷意。 大部分景廉族高手留在殿外广场,庆聿怀瑾只带着六人登阶进殿。 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窈窕有致的纤影。 微风拂面,庆聿怀瑾淡淡道:“若有变,则杀人。” 落后她半步的萧军躬身道:“殿下放心,殿内也有我们的人。” 庆聿怀瑾不再多言,平静地踏入殿内,然后在无数燕国大臣紧张且热切的注视中,一步步朝御前走去。 龙椅之上,燕帝张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天之娇女的身姿,面上浮现温和又带着些许恭敬的浅淡笑意。 无人注意到,他的双手用力攥于袖中,指节几近发白。 297谋 第299章297【谋】 河洛城外,大军列阵。 从淮州军的阵型来看,他们稍后主攻的方向应该是河洛的东城,南北两面则是以袭扰为主。 东面城楼之下,谋良虎镇定地观察着下面淮州军的情形。 对方目前还未发起攻势,不过和前几天的沉默对峙不同,今日显然会爆发一场战事。 谋良虎虽然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不曾亲历战场,但眼光和阅历仍在,自然不会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在观察一段时间后,他接连发出数道军令,让景军各部明确自身的职责,同时两千余骑兵也做好随时出城突击的准备。 这时一名三十余岁的景廉族男子快步登上城墙,来到谋良虎身边低声道:“将军,殿下入宫了。” 谋良虎微微颔首,眼神略显凝重,问道:“那边都安排好了?” 来人禀道:“依照将军的吩咐,四十多名高手随殿下入宫,百余披甲勇士在宫外等候,还有一千精兵坐镇左近,可以确保安稳无忧。” 谋良虎应了一声,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些许古怪的感觉。 对于燕国君臣弄出来的劳什子大朝会,他自然嗤之以鼻,敌人都已经兵临城下,这个时候搞什么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毫无意义而且格外愚蠢。 明明只是一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情,非要弄成人浮于事虚耗精力。 不过看在燕帝准备在朝会上筹集银钱犒劳守军的份上,谋良虎没有公开反对,反正城防由景军负责,那些官员老实待在宫里还能让他落个清净。 只不过当谋良虎再度看向城外正在出营的淮州军,他忽然之间想通自己为何会觉得怪异。 在燕国皇帝破天荒召开大朝会的时候,淮州军于同一天发起首次攻势。 这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 沉思片刻之后,谋良虎对来人说道:“你亲自去皇宫那边盯着,若有意外及时让人过来传话。” “遵令!” 男子领命而去。 谋良虎抬手按着墙垛,将城防安排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未发现遗漏之处。 他望着城外的敌人,眉头渐渐皱起,心中默念道:“就算城里有你的内应,我也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本事登上河洛城头。” 数里之外,淮州军中军营地,陆沉收回眺望河洛城的目光,对段作章说道:“段指挥,按照既定安排,今日由来安军主攻东城。们只有一个任务,吸引敌军主帅的注意力,但是不可攻得太凶,造成自身的过度伤亡。其中细节分寸,由段指挥自行把握。” 段作章拱手道:“是。” 陆沉又对一旁跃跃欲试的宋世飞说道:“飞云军分兵佯攻南北,南边只派少数兵力,你亲率主力在北城等候时机。待城破之后,飞云军需要立刻掌控通道。此战若成,我会亲自向大都督为飞云军请功。” 宋世飞咧嘴一笑,连忙道:“遵令!” 陆沉转过头,见盘龙军都指挥使柳江东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微笑道:“柳指挥莫急,今日盘龙军肯定有进城的机会。你部暂时驻于河洛东北角,即来安军和飞云军主力之间,等待我的下一步命令。” 柳江东年近四旬,在淮州军内部资历不浅,因此裴邃被调任镇北军主将之后,由他接掌盘龙军。 正因为有这样一份机遇,柳江东更不愿固步自封安于现状,内心对军功颇为渴望。 此刻听到陆沉坦诚的话语,他不由得略显尴尬地说道:“让陆都尉见笑了。” “将军言重了。今日任务繁重,我等需要力同心,方能达成战略目标。” 陆沉一笑带过,又道:“诸位,请吧。” 众将同时拱手一礼,然后大步离去。 陆沉转身面对肃立的三人,目光依次从冉玄之、李承恩和鲍安面上扫过,沉声道:“破城之后,鲍安率部立刻冲往伪燕皇宫,李承恩领兵于外围布防,务必挡住赶来救援的景军。” 二人朗声应下。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和冉玄之目光交错,笑道:“冉大哥,随我入城一观?” 冉玄之其实是整个淮州军营地内唯一知晓陆沉计划的人,此刻不禁心旌神摇满目泛彩,连连点头道:“求之不得!” 陆沉便对亲兵说道:“击鼓,传令!” 片刻后,悠扬雄壮的鼓声响彻天地间,淮州军各部依照军令逼近河洛城。 大战来临。 …… 稍早一些,北燕皇宫。 文臣班首,御前有座,这便是张璨给予庆聿怀瑾的礼遇。
庆聿怀瑾一礼道谢,随后安然就座,萧军等人就站在她身后。 此举完全不符合礼教规制,燕国虽然和南齐争斗十余年,在很多方面依旧承袭齐制。 哪怕这是一个傀儡朝廷,过往也从未有过臣子带着护卫上朝。 一些相对年轻的大臣皱眉望着这一幕,只是终究没人出声驳斥,一方面是因为大部分人对此视若无睹,仿佛庆聿怀瑾就应该是这种排场。另一方面庆聿怀瑾并非燕臣,而是上国景朝尊贵的郡主――燕国建立之初,便对景朝执晚辈礼。 龙椅上的燕帝张璨观察着群臣的反应,见庆聿怀瑾落座后,从两位宰相王安和虞荩臣,到品阶最低站在远处的普通官员,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异议,他便缓缓松开袖中攥紧的双手,面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此时他终于体会到父皇临终前那句话的深意。 “悔不该当初啊……” 如果当初张礼端没有接受景朝权贵的胁迫成为燕帝,没有变成一众门阀勋贵摆弄的傀儡,他们父子二人又何至于过得如此憋屈,京山张家又怎会沦为千古笑柄。 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张璨收敛心神,将满心愤懑和郁卒强压下去,徐徐道:“众位卿家,如今南齐边军兵临城下,城中兵力匮乏局势紧张。朕今日特地召开朝会,便是希望尔等可以献策献力,尽快逼退来势汹汹的敌军,好让城内百姓安定下来。” 在入宫之前,几乎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的议题,无论他们内心如何看待这位没有实权的天子,表面功夫总得做一做。 故而当张璨话音落地,便有十余位大臣先后出班建言。 然而这些建议大多空泛无当,或是加固城防的陈词滥调,或是死守待援的平庸之策,不然就是立刻召沫阳路和江北路大军勤王保驾的荒唐之言。 场面看似很热闹,却充斥着令人不堪忍受的腐朽味道。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归责于朝臣们能力低下,根源在于河洛城防的指挥权在谋良虎手中,枢密使庞师古只是挂着主帅的虚名。 他们只知道景军的大概兵力,对于内部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对城防区域各处的布置两眼一抹黑。 莫说城外敌军的详细情报,这些人连知己都做不到,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一片喧杂之中,庆聿怀瑾平静端坐,并未因为此间乱象就流露出轻蔑的神情。 萧军等人立在她身后,如猛兽一般盯着殿内的朝臣们。 张璨轻咳两声,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他移动视线望着那位年轻女子,温声道:“不知永平郡主如何看待城外的敌军?” 庆聿怀瑾抬起头,目光清亮又从容,淡然道:“陛下无需忧心。虽说城内兵力仅有两万余人,淮州西路军的兵马同样不多。若是野外决战,外臣不敢在陛下面前打包票,但是我军作为守城方有很多优势,敌军并不具备攻城的能力。在外臣看来,敌军主将陆沉只是利用眼下的局势,来河洛城耀武扬威一番,不日便会撤兵。” 她清脆的声音在殿内传开,诸多燕国朝臣不禁投去热切的目光。 与她的容貌风姿无关,而是他们希望能够在这位天之娇女眼中留下些许印象,毕竟这是多年来景朝权贵首次公开出现在燕国朝堂上,其中的象征意义极其明显。 张璨自然也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于是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距离庆聿怀瑾不远的次相虞荩臣。 王安却比所有人都快一步,只见他朝着龙椅上的天子拱手道:“陛下,永平郡主言之有理。只要景朝大军还在城内,河洛便不会有失。莫说此刻只有数万敌军,即便萧望之和厉天润皆至,他们也没有能力攻破河洛。” 殿内肃然一静。 其实王安这番话不无道理,而且很多朝臣内心都是这般想法,可他毕竟是堂堂燕国宰相,如此公然吹捧景朝军队,未免太过露骨且谄媚。 庆聿怀瑾转头淡淡看着王安,即便知道他是在为自己造势,仍然觉得这位翟林王氏的家主太心急了,言语中完全忽视张璨和燕国臣民兵卒的存在。 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却是有些操之过急。 她并不希望激起那些人的逆反心理,毕竟河洛城以后将会是庆聿氏的封地。 便在这时,另一道冷漠的声音在王安附近响起。 “若非亲耳所闻,下官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王相这番话传扬出去,恐怕世人心里都会有一个疑问,王相究竟是咱们燕国的宰相,还是北边景朝的臣子?” 298朕 第300章298【朕】 王安身为一国宰执,又是这世上最顶端的门阀之一的家主,当着天子和满朝大臣的面肆意吹捧景军,顺带着拍了一记庆聿怀瑾的马屁,按理来说应该会惹来无数冷眼,实际情况却不然。 或许常人难以置信,此刻的太极殿内有不少人心怀嫉妒。 他们嫉妒王安比自己快了一步,抢在所有人面前露骨地向景朝郡主表明忠心。 于是当那道冷漠的声音说完之后,那些人觉得无比刺耳,纷纷循声望去,只见开口之人正是次相虞荩臣。 王安扭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虞荩臣那张铁青的脸。 他不慌不忙地问道:“虞相此言何意?” 虞荩臣冷声道:“下官说得很清楚了。” 王安淡淡道:“看来虞相对本官的偏见很深,认为本官方才所言是在罔顾事实胡乱吹捧。也罢,今日当着陛下、永平郡主和满朝同僚的面,本官想反问虞相一句,如今淮州大军就在城外,虞相是否愿意出城走一遭,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退敌军,以免黎民百姓遭受战争的摧残?” 虞荩臣微微皱眉,应道:“王相何必强词夺理?下官身为文臣不谙军事,自然没有谈笑间退敌的能力,但是这和方才王相的言论没有丝毫关联。” 王安道:“有没有能力和敢不敢做同样是两回事。” 被他这般一激,虞荩臣当即凛然道:“下官有何不敢?如果朝廷需要,下官稍后便可出城面见齐军主将,尽量说服他退兵,虽死亦无悔矣!” 群臣神色各异。 两位宰相当朝对峙,并且次相公然表明死志,这在燕国的朝堂上极其罕见,以往从未发生过类似的状况。 龙椅之上,张璨神情复杂地望着两人,没有立刻出言打圆场。 王安依旧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虞相莫要误会,本官并非是要逼你去死。从你方才之言可知,面对城外敌军的来者不善,我等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依靠守军挡住敌人。如今城内除了皇城的禁卫军,守城主力便是景朝大军。” 虞荩臣目光冷峻,他已经猜到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王安朝他走近一步,沉声道:“景军保护的不止是他们自身,还有城内无数黎民百姓,还有陛下和你我等臣工。虞相乃是文人之骨,自然看不惯本官对景军和永平郡主的感激之情,可是虞相莫要忘记,如果不是景军挡住敌人,此刻的首级已经被南齐军汉悬挂在城墙上!” 此言一出,虞荩臣的脸色登时白了几分。 百官思索着王安这番话,有人不禁暗中感慨,难怪人家能成为翟林王氏的家主,又摇身一变登堂入室,一跃而居宰相之位。 普通人面对虞荩臣那番火辣辣的讽刺,即便没有当众失态,也会羞愧难当不敢再言,然而王安三言两语便抓住问题的本质,不仅轻易化解虞荩臣的诘难,还将对方逼到了墙角。 此中关键便在于,燕军这两年面对南齐边军的战绩简直不堪入目,景军虽然也败过数次,但至少他们还拥有直面对方的勇气,只能依靠他们守住河洛城。 张璨见虞荩臣气势陡然弱下去,神情渐转漠然,依然没有插话。 庆聿怀瑾环视众人,缓缓道:“王相言重了,想来虞相并无恶意,只是一时间情绪激动而已。陛下,各位大人,景燕乃是和睦邻邦,十余年来互助互利,倒也不必区分得太过清楚。还请陛下和各位大人们安心,我会一直待在城里,景朝大军也将保证城防无忧。最多十天之内,我的兄长便会率领骑兵主力返回,届时南齐边军若未撤兵,他们便再也走不了。” 这番话包含的信息很多,文武百官不由得细细思忖。 首先自然是庆聿忠望的行踪,直到此刻仍然有很多人不清楚他和景朝骑兵的去向,不过在庆聿怀瑾表态后,他们心中的巨石便平稳落地。 十天之内,南齐淮州军不可能攻破河洛,毕竟十多年前处于鼎盛时期的景军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等庆聿忠望率领骑兵主力返回,局势必然逆转。 另外一点,殿内朝臣注意到庆聿怀瑾那句“我会一直待在城里”,有人的眼神猛地一亮。 在今日这样一个百官齐聚的场合,庆聿怀瑾这句话几乎等于明示。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景朝就会踏出那一步。 王安心里如明镜一般,悄然看了一眼上方的天子,继续拱火道:“郡主殿下和景朝铁骑坐镇河洛,想必再也不会有如今这般的危局。陛下,臣之拙见,我朝理应犒赏景朝大军,以壮其行!” 没人知道张璨此刻的心思,其实一直到今天朝会召开之前,他依然怀有一丝幻想。 朝中大臣畏惧或者亲近景朝,于他而言不是不能接受,他只希望这些人屁股不要坐得那么歪,心里仍然留存几分燕国臣子的责任感。
然而从始至终,他看见的是大部分人对庆聿怀瑾极其敬畏的态度,压根懒得顾及他这个天子的存在。就像过往这几年一样,只将他当做一个摆设,以及替他们遮挡丑事的替罪羊。 虞荩臣挺身而出的时候,张璨心里竟然有些紧张,他既希望大部分朝臣如虞荩臣那般,对王安谄媚的姿态加以批驳,又不想看到这一幕的出现,因为那会动摇他的决心。 个中滋味,难以诉说。 此刻听到王安愈发露骨的言辞,张璨反而冷静下来,不急不缓地说道:“王相所言,亦是朕的想法。这两年边疆战事不利,南齐愈发得寸进尺,所幸有景朝大军襄助扶持,如今更是要仰仗他们守住河洛。故此朕早先便说过,不能亏待拼死作战的景军将士们。” 王安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略感讶异,天子这种态度似乎不符合他掌握的情报,难道这两天他突然变了性子? 不过张璨后面的话让王安放下心来,只听天子继续说道:“众位卿家,朕已经让李福清统计了宫中府库,目前尚有存银七万两。朕决定拿出其中的五万两,分发给守城的将士们,以此鼓舞军心士气。” 太极殿内陡然陷入一阵尴尬的死寂。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在她身后的萧军等人似乎笑意难忍。 一国天子,宫中府库竟然只有七万两银子,说不定这还是京山张家的体己钱,足以说明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压根没有将天子当回事。 人群之中,户部尚书悄然缩了缩脖子,尽量躲在他人身后。 其实他心里有些憋屈,虽然他是户部尚书,可朝廷赋税根本没有经过他的手,尽皆是首相王安和枢密使庞师古遵照景朝权贵的指示进行分配。 然而有些事能做却不能说,将天子逼到这个份上,传出去委实丢人现眼。 人活于世,终究要讲究体面。 张璨似乎没有察觉到大殿内尴尬的氛围,不解地问道:“莫非众位卿家不赞同朕的想法?” 王安和庆聿怀瑾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摸不清楚天子的意图,在得到庆聿怀瑾的眼神示意后,他便微微躬身说道:“陛下宽厚爱民,臣不及也。” 张璨忽然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变得顺眼起来,于是顺势微笑道:“朕手头上没有多余的银子,只能给爱卿们做出一个表率。今日朝会结束后,所有人都回去整理家财,拿出七成上交朝廷,然后再交给永平郡主作为劳军之用。” 王安怔住,其他人莫不如是。 张璨却仿佛不认为自己的提议有多么荒唐,继续自顾自地说道:“等庆聿世子率军回到河洛,朕打算请他担任议政大臣之职,同时兼任监国之位。不瞒众位卿家,朕近来感觉到精力每况愈下,委实无力打理朝政。既然尔等都认可景朝大军的实力,朕便想将军国大权交予庆聿世子。永平郡主,还请你替朕在世子面前美言几句,万万不要推辞。” 庆聿怀瑾还未开口,虞荩臣再度站出来,只见这位次相眼含热泪,惶然道:“陛下,何至于此啊!” 张璨却没有理他,缓缓站起身说道:“朕还想到一件事,景军将士远离家乡孤苦煎熬,如此怎能用心于战事?朕决定,从宫中选出嫔妃百人送入景军军营,众位卿家亦不可落后,每家至少要出十名年龄合适的女子,一起送给景军将士,帮助他们在此地成家。” 此言一出,满殿朝臣呆若木鸡。 纵然绝大多数人都对景燕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可是名义上燕国并非景朝的辖地,充其量只能算作附庸。 王安望着天子的面庞,心中悄然一叹。 虞荩臣身体颤抖难止,一字字道:“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方才所言!” 朝臣们终于反应过来,虽然他们至今不知道张璨为何突然发疯,但是那几条命令太过耸人听闻。 莫说形成圣旨下发,只要泄露出去,今天殿中所有人都会沦为史书上的笑柄。 一时间群情鼎沸,有人甚至跪下磕头,只求张璨收回那些骇人的言辞。 “够了!” 张璨一声厉喝,虽说中气不足,此刻却显出几分威势。 他环视群臣,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意,幽幽道:“你们不是一直期盼成为景朝的臣子么?” “这么多年,朕一直等你们开口,然而朕始终没有等到。既然如此,朕只好替你们说出来。” “让景人执掌大权,一言可定你们的生死。” “将你们的万贯家财和妻子女儿送给景军,这样他们才会保护你们。” “明明这都是你们无比热切的期望,为何朕帮你们做了,你们要摆出这副哭天喊地的姿态呢?” “朕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299天崩 第301章299【天崩】 太极殿内,雅雀无声。 张璨前行两步,走到碧玉双天鸡耳衔活环带盖炉旁边,冷眼扫过满殿群臣,没有看到王师道的身影,暗暗觉得有些可惜。 王师道的官职品阶不高,但是也不至于没有上朝的资格,只不过察事厅作为特殊衙门,主官一直以来极少参加朝会。 张璨对此人有些忌惮,因此没有刻意召他入宫,以免弄巧成拙谋划败露。 不过看着其他人皆在,他又忽地咧嘴笑了起来。 先前频繁开口的王安此时变得非常沉默,而另一位重臣――枢密使庞师古抬眼望着张璨,皱眉道:“陛下息怒,臣等是燕国的臣子,并非景朝的臣子。陛下若是觉得臣等不配为官,大可下旨褫夺臣等的官职,何必百般奚落折辱?” 终于有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 张璨没有动怒,摇摇头道:“燕国的臣子……庞师古,你倒是会装模作样。我虽然年轻不知事,却知道你这个枢密之位是怎样得来的。” 庞师古微讽道:“当年是先帝提拔臣为枢密使,莫非陛下是在质疑先帝?” “拿家父来压我?” 张璨换了称谓,望着对方冷笑道:“当年你身为大齐泾河防线东明军副指挥使,暗中与景朝勾结,数次出卖齐军布防地图,这才换来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既无领兵统制之能,又无运筹帷幄之术,只靠着巴结景朝权贵、通敌卖国、数典忘祖才骤升高位!” 庞师古脸色阴沉,寒声道:“大齐?陛下,你真是疯了。” “疯子也强过你这种卑鄙无耻之徒百倍!” 张璨抬手而指,一口唾沫啐了过去。 距离有些远,庞师古自然不必躲闪,如今双方已经撕破脸,他便冷笑道:“这话说得……好似京山张家是南齐的大忠臣,陛下脸皮的厚度真令我自愧不如。想当初河洛城破,堂堂礼部尚书张礼端出城献降,都说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不知忠义二字怎么写?再往后,他无非是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又舍不得这帝王之位,又害怕千百年后史书上记着一句乱臣贼子。” 他望着张璨的双眼,字字如刀:“今日陛下在大殿之内痛骂群臣,却好像忘了你和先帝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叛徒。” 张璨不怒反笑,拊掌道:“听听,什么叫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庞师古,不论你如何牙尖嘴利,有件事你终究无法否认。如果当年不是你数次出卖泾河边军,那四年不会战死那么多人,大齐也不会丢掉半壁江山。我很好奇,如果这个消息传遍世间,会有多少人想要剥你的皮喝你的血?” 庞师古面色微变。 张璨犹不满足,继续说道:“这些年你们虽然一口一个陛下,却从来没有将我这个傀儡当回事。如此也好,这傀儡天子是大齐叛徒,这满殿朝臣是大齐内奸,多么登对的君臣啊,简直是天造地设!” 王安闭口不言,庞师古愤而无语,虞荩臣脸色苍白,其他臣子更是无颜开口。 “郡主殿下,你真的愿意接纳这些见风使舵首鼠两端的败类?” 张璨望着那位满身贵气的景朝郡主,眼中带着晦涩难明的笑意。 庆聿怀瑾缓缓起身,看了一眼那些心情复杂既怒又愧的燕国朝臣,然后淡淡反问道:“陛下,你信命么?” “命?自然是信的。” 在撕开那层伪装之后,张璨感觉无比轻松,此刻他只后悔为何没有早些这样做,于是他笑吟吟地回答庆聿怀瑾的问题,似乎已经抛开一切。 “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上,外臣和陛下不同。” 庆聿怀瑾俊眉微挑,似在向张璨解释,又似自言自语:“依外臣拙见,无论达官贵人亦或贩夫走卒,倘若心怀愿景,那就应该竭尽全力,而不是将满腔心血浪费在怨天尤人之上。外臣大抵明白陛下此刻的心情,或是这些年苦闷难当,因而一朝悉数喷涌。” “所以在郡主看来,我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自身的无能?” 张璨冷笑一声,满面讥讽之色。 庆聿怀瑾摇了摇头:“倒也不能说是陛下无能,但是,至少可以证明你什么都没做。” 张璨目光微凝。 庆聿怀瑾继续道:“十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足够一代人成长起来。诚如陛下所言,殿内这些大臣亲近大景,你很难改变他们的想法,然而你没有想过另辟蹊径。实不相瞒,早年间我朝会让人盯着你和你的父皇,后来逐渐撤走了人手,只留下少数几个眼线。原因很简单,你们父子二人崇尚空谈,没有半分实干能力,根本不具备君临天下的资格。” 张璨眼中渐渐涌起血色,面上却笑道:“说得好,今日方知我是个怎样的货色。” “其实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庆聿怀瑾轻声一叹,看向张璨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外臣本来打算过段时间面见陛下,告知你一些事情。我朝陛下有言,燕帝这些年确实不容易,纵然将来时局变化,大景总会许你一世荣华富贵,并不会亏待于你。”
张璨自嘲道:“看来我应该感到荣幸。” 庆聿怀瑾淡淡道:“只是今日一场闹剧,早晚会传入我朝陛下耳中,届时恐怕会很难办。” “荣华富贵……” 张璨复述这四个字,眼中涌起狰狞之意,缓缓道:“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张家当年就是因为这句荣华富贵踏上了不归路。从家父到我本人,这十四年来没有一天不后悔,与其浑浑噩噩任人摆弄,不如当年引颈就戮!” 他直视着庆聿怀瑾的双眼,咬牙道:“这样至少还能在史书上落个好名声!” “今日这场大朝会,我便是要让天下人知道,与其被你们握在手心里搓圆揉扁,千百年后再替你们背负骂名,不如掀桌而起做个了断!” 最后二字刚刚出口,太极殿的大门忽地被宫人关上。 与此同时,御前二十余名在文武百官眼中只是摆设的禁卫军忽地拔出钢刀向前冲。 大殿尽头,两侧角门从里面推开,禁卫军统领封黎领兵源源不断杀出,没有一人发出嘶吼,尽皆沉默握刀前行,径直杀向满殿朝臣! 忽有一道身影似惊鸿。 在异变突生、文武百官仓皇失措惊恐万分的时候,庆聿怀瑾的反应极其迅速,她反手从萧军腰间抽出腰刀,跨步冲向御阶之上的张璨,身姿无比飘逸。 拦在她面前的是二十余名禁卫,这些死士大多神情漠然,只有少数人面上浮现一抹讶异,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娇滴滴的景朝郡主竟然身负如此高明的武功。 其实这不是他们少见多怪,庆聿怀瑾极少展露身手,知道她底细的人最低也是谋良虎这个级别的景朝大将。 只见她蹬地发力,身形凌空而起,手中长刀快速挥舞开来,在击退数名禁卫的攻击之后,她成功从这二十余人头顶越过,来到御阶边缘。 庆聿怀瑾抬眼望去,张璨距离她不到三尺,旋即便如狂风一般冲去,转瞬间出现在张璨身前,手中长刀顺势架在他的咽喉上。 萧军等人很快便从侧面赶来,护在庆聿怀瑾周遭。 当此时,殿中杀戮已经开始,死亡和鲜血不断绽放。 今日来参加大朝会的臣子最低也是五品,除了庞师古等少数勉强自保的武勋,其他皆是人到中年的孱弱文臣,面对那些突然杀出如狼似虎的死士禁卫,这些人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尖叫惨嚎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多的人倒在地上变成一具尸体。 封黎为今日这场屠杀做了很多准备,首先便是确定一份必杀名单,上面庞师古和王安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仅仅排在庆聿怀瑾之后。 庞师古被十余名禁卫围攻,渐渐难以支撑。 王安却不见了踪影,在张璨吼出那句话时,他便快速往后躲入人群,几名年轻的官员将他护在中间,从这些人的神态便能看出他们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殿外广场上的景廉族高手自然察觉异常,立刻朝太极殿奔来。 殿内的杀戮仍在继续,很显然这些死士禁卫已经得到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尽量多杀一些人。 煌煌太极殿,鲜血四处喷洒。 封黎一刀砍死挡在面前的户部侍郎,转头便望见庆聿怀瑾手中的长刀架在张璨的脖子上,同时听到她的声音响彻殿内,瞬间盖住喧哗的声浪,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住手!” 封黎心尖一颤,看向被制住的张璨,眼中浮现痛苦之色。 在庆聿怀瑾短短两个字便镇住所有人的时候,张璨惨然一笑,蓦然嘶吼道:“张家儿郎,给我报仇!杀!杀!杀!一个不留!” 留字将将出口,他猛地抬手握住刀身。 庆聿怀瑾暗呼不妙,但是此刻想要抽刀已经晚了。 只见张璨双手死死握着刀身,丝毫不顾手掌的疼痛,用力朝自己喉咙上横切! 鲜血喷了庆聿怀瑾半身! 张璨双目圆瞪,临死前根本发不出声音,但是脸上却有一个狰狞似厉鬼的笑容。 时间仿佛在此时停滞。 似乎很漫长,其实却很短暂。 下一刻,御阶之旁的二十余名禁卫返身冲向庆聿怀瑾,瞬间便将她和萧军等人围在其中。 混乱的局势中没人发现,六名不知何时混进来的禁卫加入此间战局,他们的身手明显比张璨的心腹更加高明,其中一人易容乔装,正是织经司在河洛的掌事尹尚辅。 其余死士包括封黎在内,在亲眼目睹张璨的惨烈死亡后,不约而同地发出凄厉的嘶吼,然后挥动着手中的钢刀,不由分说地朝着面前的所有人疯狂砍杀而去。 一刀下去便是一条命,杀得满朝公卿似猪狗! 300地裂 第302章300【地裂】 在张璨决定和文武百官撕破面皮的时候,城外的淮州西路军也已展开攻势。 战事最先在东城爆发,来安军在段作章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逼近城墙。 在先前从清流关到深泽城的路途上,陆沉几次刻意压制前进的速度,一方面是配合萧望之给庆聿忠望挖坑,另一方面则是等待后面的辎重和攻城器械。 河洛城墙高耸巍峨,平均高度五丈,最高的一段接近六丈,如果没有足够强力的攻城器械,西路军再如何英勇善战也只能望城兴叹。 陆沉当然不会忽视这个问题,他为了这一战几乎掏空所有底牌,肯定会做好万全准备。 段作章没有让他失望。 虽说这位来安军主将比不上宋世飞的悍勇,但在临阵指挥上明显更强,而且他十分擅长各个兵种之间的配合,以及对进攻节奏的掌控,几近于完美地完成陆沉交托给他的任务。 来安军的进攻极有章法,虽说因为攻城方的劣势,不可避免会出现伤亡,但是他们在段作章的指挥下,给城墙上的景军不断施加压力,并且这种压力持续叠加。 谋良虎经验何其老道,很快便确认这一面城墙是敌人主攻的方向,随即他将大量强弓手调来,在淮州军征服城墙的时候不断制造杀伤。 与此同时,他没有忘记其他地方的战况,从往来奔走的传令官口中整合信息分析局势。 “禀大详隐,南城压力不大,乌克逊将军询问是否需要他援护东城!” “告诉乌克逊,小心防备敌人虚晃一招,佯攻随即变成强攻。若是因为他轻敌大意,导致南城出现危险,我一定饶不了他!” “遵令!” “禀大详隐,北面城防无忧,敌军进展非常缓慢!” “很好,让夹谷浑擦亮眼睛,继续保持。” “遵令!” 谋良虎一边指挥着东城将士,一边对其他区域下达冷静的指令。 淮州军攻势如潮,但这次他们的敌人不是望风而逃的燕军,而是训练有素胆气雄壮的景军,兼之还有高耸坚固的城墙和各种齐备的守城器械,攻城的难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 尤其是在谋良虎逐渐适应段作章的手法之后,景军顺利度过最初的困难时期,两军旋即陷入惨烈且焦灼的争夺战。 城外东北面的平地上,盘龙军主力列阵静候,只派出两千弓手协助来安军与城上的弓手对抗。 主将柳江东策马而立,时而望着来安军攻略城墙,时而看着另外一个方向,也就是河洛城的北面。 直到此时此刻,柳江东仍然不知道陆沉究竟有什么办法凿开无比坚固的河洛城防,但他心里却有一种自身都难以置信的期盼,仿佛陆沉无所不能言出必行。 “将军不必烦恼,我军肯定会有发挥实力的机会。” 旁边的副将似是看出他的焦躁,凑过来低声安慰。 柳江东缓缓道:“我不是在烦恼此事,只是在想陆都尉有何妙策。说起来真让人羞愧,他才二十岁出头,便将我们这帮老家伙全部压了一头。宋世飞那种暴躁性子,往常只有大都督才能辖制他,如今他在陆都尉面前可谓言听计从。” 副将身处局外,反倒比柳江东看得更清晰一些,闻言便指着河洛北城之外,轻声道:“将军,陆都尉的策略会不会和那里有关?” 柳江东顺势望去,猛然间心中一动,喃喃道:“你说得没错,或许真有关系。” 北城,飞云军主力在宋世飞的指挥下进攻城墙。 虽说陆沉交给他的任务是佯攻,但这并非是让他虚应故事,否则城墙上的守军没有半点压力,只会起到反效果。 即便是佯攻也必然会见血。 不过大体而言,北城景军面对的压力肯定没有东城同袍那么大。 只是城上的景军并不知道,虽然他们的敌人亮出的旗号是淮州飞云军,其中却有校尉鲍安率领的三千锐士营步卒。 这支步军没有像飞云军那样攻击城头,他们利用城外复杂的地形快速接近东北角附近的城墙,而且其中不少人相互配合抬着半人多高的圆木。 外围阵地之上,陆沉镇定地望着城墙,冉玄之站在他身旁,感慨道:“其实来时的路上,我一直很好奇姑爷这个法子到底有没有用。”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冉大哥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冉玄之左右看看,见周遭都是陆沉的亲兵,便放心说道:“当初山里那一战结束后,我按照姑爷的吩咐找来能工巧匠,尝试改良你在峡谷中使用的火药。经过他们的辛勤努力,确实有了一些进展,如今的火药威力更大一些。倘若再来一次峡谷之战,新火药制作的火雷肯定能炸死无数景朝带甲步卒。” 陆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淡然道:“只是冉大哥觉得,这种火药用来炸城墙肯定不行?” 冉玄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没有怀疑姑爷,只是觉得威力可能不够。” “不是可能,而是绝对不够。” 陆沉平静地回应。 他改良过后的黑火药终究不是黄色炸药,就算是后者想要直接炸塌河洛城墙,肯定需要惊人的数量才行。 听到陆沉的回答,冉玄之不禁微微一怔,旋即老实地说道:“当时我在想,可能这么多火药应该能起到效果,然后便有另外一个疑问,难道景朝守军会傻乎乎地看着我们在城下挖坑放药?” 陆沉凝望着远方的城墙,轻声一叹道:“不怪冉大哥会有这样的疑惑,起初我也有担忧。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河洛城有千余年历史,它不是一座光秃秃的城。”
冉玄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颔首道:“待亲眼看见此地情形,我才知道姑爷想得十分周全。” 两人的视线只能看到河洛城墙从中间往上的一半,往下则被连绵的屋宇遮挡。 河洛城在巅峰期拥有两百余万人口,城墙之内的区域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居民的住处不断朝城外蔓延,随之形成各种类型的聚集区,连部分区段的护城河都不得不荒废填充。 古往今来,所有王朝的核心城池都会出现这个问题。 即便河洛城在十五年前经历过一场浩劫,内城极其拥挤的状况仍然无法消除,这些年城外又出现大片居住区,尤以北城外面为甚。 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便成为进攻方最好的掩护。 城头上的景军往下看,只能见到密密麻麻的房子,很难看清楚淮州军的具体动向。 但是他们也没有太过担忧,因为城门附近视线开阔,其他地段淮州军则必须得登上城墙才能产生威胁。 在靠近东北角的某段区域,锐士营依靠民房的掩护快速逼近城墙,然后一部分人往前做出佯攻态势,另一部分人则保护着队伍中间、那几十名来历神秘的七星帮汉子。 “锐士营的兄弟们跟着我们一起挖!” 一名汉子大声招呼着,他们很快便选定合适的地点,锐士营膀大腰圆的将士们在这些汉子的指导和带动下,在这些松软的土地上笔直挖洞。 达到一定深度之后他们改成水平掘进,朝着城墙下面地基掘进,沿途用带来的圆木支撑。 等到了城墙下方,所有人开始扩大掘进面积,依旧用圆木支撑坑道。 时间一点点流逝,众人争分夺秒,尽皆大汗淋漓。 淮州军阵地前沿,冉玄之感受着心跳的逐渐加速,紧张地说道:“我那时候还有一个疑惑,不理解姑爷为何如此看重那些人,因为挖坑这种事似乎并不难。” 陆沉失笑道:“看来冉大哥这一路上憋得有些狠。答案其实并不复杂,我之所以让你找来这么多盗墓的高手,是因为他们懂得如何构建坑道。简单来说,既然炸药无法直接毁掉城墙,那么我们就得用火药配合坑道造成地面的塌陷。” 冉玄之心悦诚服地说道:“不是炸城墙而是炸地面,姑爷真是了不起,这等手段如何想来!” 陆沉没有过多解释,主要是他没办法详细解释。 这种穴地攻城法是他前世看过的战例,时间是清朝末期,太平军用来攻城的办法。 即便那个时期的炸药都无法直接炸塌坚实的城墙,于是太平军就在城墙下面挖出一个由坑道组成、木桩支撑的大洞,然后炸毁这些支撑引发地面重力塌陷,从而起到让城墙垮塌的效果。 同一时间,河洛城东北角的城墙下面,随军行动的几名工匠开始在各处木桩布置炸药,其他人有序退出。 约莫一炷香后,鲍安亲自爬上一处屋顶,朝着后方挥动一面令旗。 陆沉看着飘扬的旗帜,沉声道:“李承恩。” “末将在!” “列阵,准备冲锋!” “遵令!” …… 河洛东城,谋良虎脸上渐有汗珠,他在适应段作章指挥手法的同时,对方何尝不是在熟悉他的风格。 虽说景军有居高临下以及各种守城手段的优势,但是来安军作为淮州都督府治下仅次于镇北军的主力精锐,这两年又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的磨砺,毫无疑问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谋良虎刚刚下达一条命令,便有两名族人无比慌张地跑上城头,来到近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大详隐,宫中有变,燕帝死在殿下之手,忠于他的禁卫军正在大开杀戒!” 这句话险些让谋良虎一口气没续上来。 他面色大变,一把攥着来人的衣领,怒吼道:“殿下可有危险?” 来人只觉呼吸有些困难,正要开口回复,身体忽地一晃。 不光是他一人如此,包括谋良虎在内,城墙上绝大多数守军都感觉到明显的震动。 便在这时,河洛北面传来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响声,谋良虎松开那人的衣领,茫然地朝北方望去。 但见尘烟冲天而起,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视线中一段城墙轰然垮塌,无数景军士卒坠落在尘烟之间! “这……这……” 饶是谋良虎久经沙场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震撼到失语。 他眼睁睁地看着高耸坚固的城墙化为砂砾,如此恐怖的景象甚至让他忘记庆聿怀瑾身处险境。 北城景军同样目瞪口呆满面惊恐,然而城外的淮州军却无比兴奋地嘶吼起来。 锐士营校尉鲍安双手握着大砍刀,怒声道:“兄弟们,随我入城!” 远处的宋世飞狰狞一笑,朝着飞云军剽悍的主力们挥手道:“到我们了,今天必定要杀个痛快!” 外围阵地,陆沉俯身摸了摸坐骑的脖颈,然后转头对李承恩说道:“击鼓。” “喏!” 李承恩兴奋地脸色涨红,昂首挺胸。 鼓点声如春日惊雷,席卷这一方天地。 三千余骑在陆沉的率领下开始出动,所有人的手紧紧握着兵器。 大风起,剑指河洛! 今日4更,还欠19更~ 301留下 第303章301【留下】 “大详隐,我军必须早做决断!” 东面城楼之下,几名亲信将领围着谋良虎,满面仓皇地说着。 城外淮州来安军的攻势依旧凶猛,而且还有持续上升的趋势,显然是因为北城的变故更进一步激发他们的士气。 摆在谋良虎面前的是一个两难抉择。 他当然有能力继续打退来安军的进攻,问题在于城防是一个整体,北边忽然出现那么大的缺口,死守东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在那个恐怖的景象出现之前,景军纵然兵力只有淮州军的一半,但他们拥有城墙的庇护,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两边能够形成一个均势。 然而当北面城墙轰然垮塌,无数淮州军精锐涌入河洛城内,景军的优势荡然无存,双方即将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此时景军兵力上的劣势便会非常致命,尤其是在经历雷泽之战后,淮州都督府几支主力军的战力已经得到景朝权贵不情不愿的认可。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谋良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一名心腹说道:“你带五百人立刻前往西门占据通道,稍后我会带主力与你汇合。” 周遭的景军武将立刻醒悟,谋良虎这是决定放弃河洛以待来日。 淮州军肯定不会轻易放任他们离去,但是眼下景军只有这个选择,如果继续死守河洛与敌人展开巷战,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是!” 那名亲信忧心忡忡地快步离去。 谋良虎又道:“传令乌克逊,让他继续守住南城,半个时辰之后往西门撤退。另外告诉夹谷浑,现在是他为大景拼命的时候,我不强求他能将敌军赶出去,但是务必要尽力迟滞对方的推进!” “遵令!” 又两人抬手一礼,然后转身往北城的方向冲去。 谋良虎看向一名亲信将领,沉声道:“燕哥,我给你三千人,一定要将来安军挡在城外。要坚守半个时辰,时间一到便往西门撤退,我会派人沿路接应。” 名叫燕哥的年轻武将挺身肃立,眼里满是决然死志:“大详隐,末将必将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谋良虎重重点头,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拍,然后转身走向城墙后方的阶梯,口中杀气凛然:“儿郎们,随我杀去皇宫!” “喏!” 十余名武将齐声响应。 除去燕哥留下的三千锐卒,还有四千余名景军在这些武将的带领下,追随谋良虎往北城皇宫方向快速移动。 燕哥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旋即收敛心神,转身凝视着不远处的攻防战。 没过多久他便皱起眉头,因为他发现来安军的攻势明显有所减弱。 这其实是非常合理的反应,如今飞云军在北城打开缺口,来安军当然没有必要继续死磕东城,从而造成无谓的流血牺牲。 燕哥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偏偏他又不能完全放弃此地防线,如果放任外面那些虎狼之师毫无阻碍地入城,只会加速景军的失利。 “他娘的!” 燕哥恨恨地抬手砸在墙垛上。 城外前军阵地,段作章自然听不见燕哥的愤怒叱骂,但他可以看见城上景军的调动,对谋良虎的决策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于是冷静而又果断地说道:“传令孔彦成和章景武,命二人领兵继续保持对东城的压力,当对方决定撤兵的时候,尾随而上尽可能拖住敌人。” “遵令!” “传令曹时魁,命他率两千步卒立刻赶去南城,配合飞云军一部堵住敌人南撤之路。” “遵令!” 段作章抬头往西北方向望去,饶是他素来以沉静内敛著称,此刻眼中亦不禁泛起激动振奋之色。 大齐军队暌违河洛十五年,很多人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踏足。 没想到在建武十四年的初春,他们一路跨越千山万水,历经无数次艰苦战斗,不仅亲眼看见这座旧都的容貌,如今甚至还能策马入城似当年。 段作章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中那股几欲冲上脑门的热血。 同一时刻,北城。 景军面临的局势远比谋良虎的预想更加艰难。 那段城墙的垮塌对于亲眼目睹的景军而言,可谓是毁天灭地一般的冲击力。 烟尘将将散去之时,锐士营步军校尉鲍安的身影第一个出现在那片废墟之上,只见他双手握着大砍刀,怒吼道:“兄弟们,杀啊!” “杀!” 数千锐卒相继跨过这片废墟,如猛虎下山一般冲入城内。 他们并未去找守军的麻烦,在鲍安的带领下径直往前,目标直指两条街外的皇宫。 一路狂奔的人群中,苏云青的身影赫然在列,他身边全是织经司的高手。
这位淮州检校双唇紧抿目光坚毅,双手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十多年的夙愿一朝达成,没有人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就连陆沉都只能略窥一二。 与此同时,景军北门主将夹谷浑脸色微微发白。 他手中只有不到三千人,原本守城的压力不算太大,但是如今失去城墙的遮蔽,望着如狼似虎的淮州军从那个豁口不断涌入,他脑海中猛地跳出四个字。 大势已去! 绝境之中,这位景廉族武将蓦然爆发出一股悲壮的血勇之气,扭头望向周遭的士卒们,咬牙道:“随我迎敌!” 两千余人随他冲下城墙,但是迎面冲来的恰恰是淮州军各部之中最疯狂的飞云军。 宋世飞身为萧望之麾下第一悍将,此刻手持长枪一马当先,身后是茫茫一片虎贲之士,至少有五千人以上。 两军在城门附近相遇,纵然夹谷浑已经怀有死战报国之念,但是飞云军凭借毫不逊色的战力和压倒性的兵力优势,转瞬间便冲散了景军的阵型! 宋世飞纵枪疾进,如风卷残云滚汤泼雪,丝毫不在意自己有可能遭遇危险。 战场之上,只听得他杀气凛然的嘶吼不断响起,每进一步便有一名景军士卒倒下。 飞云军最擅长这种混战,能将他们不要命的风格发挥到极致。 主将不惧生死,人人奋勇争先! 景军步步后退,夹谷浑看着远处所向披靡无人可当的宋世飞,不由得怒火攻心,带着十余名心腹亲兵奔袭而去。 他挥刀逼退挡在身前的飞云军将士,快步挺进朝宋世飞砍去,然而便在这时,一声凄厉的锐响破空而来。 一支长箭似流星,在夹谷浑挥刀的刹那贯穿他的脖颈。 他的身体猛然一僵,宋世飞的长枪随即杀到,一往直前捅穿他的胸膛! 宋世飞扭头望去,只见河洛东门已经洞开,为首一骑左手握弓,朝他颔首致意,正是锐士营骑兵校尉李承恩。 他目光往旁边移动,陆沉的面容映入眼帘。 宋世飞不禁咧嘴一笑,继而狰狞地道:“杀光他们!” 飞云军将士轰然响应。 他们继续向前围攻这两千余名景军,顺势给己方骑兵让开道路。 陆沉策马而来,看了一眼附近的战局,随即对站在地上的宋世飞拱手示意,高声道:“宋大哥,北门交给你了。” “放心!” 宋世飞无比豪迈地应下。 陆沉转而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皇城,深深呼出一口气,猛地一拍马臀,骏马旋即迈开四蹄,如腾云驾雾一般向前奔腾而去。 在他身后,锐士营三千余骑气势雄壮,柳江东率领的盘龙军刀枪如林,成千上万的精锐士卒犹如一股洪流漫卷大地。 浓烈的杀气冲天而起,似要将这座雄城湮没! …… 皇宫之中,乱战犹酣。 在张璨以最决绝的方式当场自尽之后,后续的发展便不受任何人控制。 京山张家虽然比不得翟林王氏,但在当年也算是颇有根基的世家大族,张礼端和张璨父子没办法撼动景朝的威严,不代表他们没有压箱底的手段,那便是此刻在殿内大开杀戒的将近两百名死士。 目睹张璨身死,这些死士几近于血灌瞳仁,登时没有任何顾忌,也没有特定的目标,他们将殿内的文武百官当做复仇的对象,见一个便杀一个。 这是一场血气弥漫的盛宴。 守在殿外广场上的三十余名景廉族高手第一时间冲进来,然而眼前的景象让这些人心神巨震。 恢弘庄严的太极殿,此刻已经变成人间炼狱。 杀红眼的张家死士根本不在乎这些景廉族高手,他们只想用满殿朝臣的鲜血祭奠死去的家主。 “殿下!” 景廉族高手的领头之人转瞬间发现庆聿怀瑾的位置,脸上浮现焦急之色,咬牙道:“随我去救殿下!” 三十余人犹如一柄长刀破浪前行,然而他们面对的是陷入癫狂状态的张家死士,可谓步步艰难! 当此时,庆聿怀瑾正处于此生最危险的境地。 她和萧军等人被逼到龙椅一侧,面前是二十余名最受张璨信任的禁卫军,按理来说凭借她的武功不至于难以应对,可是这些禁卫中竟然有几名非常厉害的高手。 刀光纵横之间,庆聿怀瑾闪身避开一次凌厉的攻击,扭头望向近在眼前的三旬男子,寒声道:“你不是张璨的人!” 尹尚辅手中招式不停,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永平郡主,陆都尉让我转告你,今日请你留在此地,他马上就会来见你。” 庆聿怀瑾遽然色变! 302君临 第304章302【君临】 河洛城被围以来,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对于城外的淮州军观感十分复杂。 这两年南齐边军在边境战事中捷报频传,与之对应的便是燕军节节败退,河洛城内的百姓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渐渐又多出几分惴惴不安。 直到淮州军兵临城下,两年多的压抑转化成恐惧,他们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景军身上。 北城包含皇宫在内,历来是权贵大族居住之地,这些人自然不希望齐军取得进展,因为一旦对方可以入城,他们的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毕竟在十五年前的元嘉之变,如今河洛城里的权贵或主动或被迫背叛了大齐朝廷,否则无法在景朝的默许下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内,无数身穿绫罗绸缎的贵人惶然不安。 直到那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他们纷纷登上府内高处,四下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然后便看见了北方冲天而起的飞尘,以及隐隐约约传来的嘶吼声。 “怎么回事!” “快派人去看看!” “老爷还在宫里,速去宫中报信!” 各种各样惊恐的声音在这些高门大宅之内响起,无数张惨白的面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 距离北城很近的南平伯府,家主钟常虚浮的眼神中满是惧色,因为他听得非常清楚,那些巨响一定和城墙有关。 他连忙召集一群家丁亲兵,小心翼翼地从侧门出来查看情况,然而才刚刚踏足前街,他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无法动弹。 长街北边,无数披甲锐卒奔袭而来,一眼便知他们身上的甲胄属于淮州军! 钟常呆若木鸡,虽说他已经赋闲在家,毕竟有过带兵的经历,怎会猜不出敌军已然破城。 “完了……完了……” 眼见淮州军步卒越来越近,钟常只觉双腿重如千斤根本迈不出去,而他身后那些家丁更是双股战战浑身发抖。 “军爷饶命!” 钟常用力吼了一声,然后直接双膝跪倒在地,后面的十余名家丁亲兵有样学样。 领军校尉鲍安冷眼扫过钟常身上的华服,漠然吐出两个字:“宰了!” 数声惨叫响起,又马上湮没在锐士营将士汹涌的脚步声中。 鲍安和苏云青并肩奔跑,旁边又多了几名身穿布衣的男子,他们是织经司安插在河洛城内的密探,半个月前便已得到苏云青的密令,为今日这场破城之战做好详尽的准备。 在这些人轻车熟路的指引下,鲍安率领锐士营步卒如旋风一般穿过街道,精准地扑向皇宫所在。 “检校大人,尹察事已经集合我们所有人手潜入皇宫,他亲自带着几名高手进入太极殿,其他人则在外围埋伏!” 奔行的过程中,一名三旬男子急促地说着。 苏云青问道:“宫外可有景军?” 那人立刻答道:“有,大概千人左右,在皇宫西南边不远处驻扎!” 苏云青转头看向鲍安,后者心领神会地点头。 河洛北门到皇宫约有四里多地,锐士营步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突进,等他们抵达皇城北边正阳门的时候,谋良虎才刚刚从东城离开,千余景军正往皇宫正南边的光华门赶来。 若从上空俯瞰而去,这两支人数不相等的军队一南一北同时杀入守备力量极其空虚的皇宫,目标赫然便是中轴线上的太极殿。 此刻殿内的厮杀已至白热化的境地。 “啊!” 枢密使庞师古满身是血,他用夺来的长刀砍死一名冲到身前的禁卫,后背却被另一人划开几寸长的伤口,这是他身上的第七处伤口。 其实庞师古的武功不弱,当年便是依靠一手犀利的刀法在军中立足,但是这些年养尊处优难免懈怠,而且他的敌人委实太过疯狂。 死亡的恐惧涌上心尖,各处伤口带来的剧痛让庞师古身体向前一个趔趄,这时两名禁卫出现在他身后,同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抬脚踹向他的膝弯。 “扑通”一声,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的庞师古朝着龙椅的方向跪下,他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慌乱地喊道:“莫要杀我――” 话音尚未落地,又一名禁卫双手紧握特制的大刀,用尽全身力气挥刀砍下! 鲜血朝前喷洒,庞师古的首级骨碌碌滚出几步外,瞪圆的双眼正对着龙椅前方张璨的尸首。 如此爆裂的一幕却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因为此刻绝大多数朝臣都处于死亡的边缘,他们想跑跑不掉,想挡挡不住,只能沦为禁卫军刀下的亡魂。 在西南边的角落里,左臂无力垂下的宰相王安蹲在墙边,他身前是五名三四十岁的官员,为他勉强筑起一道屏障。 自从得知陆沉的计划,王安便在有意识地挑起张璨的怒火,同时暗中帮他遮掩。否则仅凭张璨和封黎二人,在这座四面漏风的皇宫中密谋大事,怎么可能瞒得过察事厅的眼线。 然而张璨不知内情,自然不会放过这位翟林王氏的家主。 王安能做的极其有限,他只能依靠王家在朝中的几张底牌保护自己。 即便这些人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在眼下比战场更凶残的杀戮中,王安亦好几次陷入险境,左手和右腿各中一刀,鲜血染红了官服。 如果不是殿外的三十余名景廉族高手冲进来,吸引了大部分禁卫的注意力,王安自忖今日必死,仅凭眼前这几人的保护绝对活不下来。 而对于这些景廉族高手来说,从大门到御阶之上,这短短三十余丈的距离竟然如此漫长。
他们自然无心理会那些燕国大臣的生死,只想尽快赶到庆聿怀瑾身前,可是他们的对手是一群被杀戮刺激到癫狂的禁卫军。 若论单打独斗,这些高手自信可以轻易解决一名禁卫,但眼下是生死相搏,一方只想冲破阻碍赶去救人,另一方却抱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想法,结果可想而知。 从三十余丈到十五丈之内,这一半的路程便有十二名景廉族高手丧命,虽说他们杀死了至少三十名禁卫,所有人心里依然不断冒着寒气。 “殿下,快撤!” 眼见无法立刻赶过去,面前依旧是源源不断冲上来的禁卫,景廉族高手的领头之人只能高声怒喝。 这四个字传入庆聿怀瑾耳中,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她身边的亲卫已经倒下两人,萧军身上出现三道伤口,对面二十余名禁卫只有八人还能站立。 放眼望去,殿中已经是尸山血海,一个又一个心腹亲随倒在血泊之中。 目睹此情此景,庆聿怀瑾只觉心中一股暴戾之气喷涌而起,旋即发出一声轻斥,朝着正前方的尹尚辅踏步而进,犹如一道闪电转瞬即至。 长刀自上而下,带起一片风雷声。 尹尚辅不敢硬挡,拧身往旁边一让。 庆聿怀瑾刀尖点地,顺势身体腾起,抬腿踹向尹尚辅。 这一脚若是被踢实,不死也会重伤,尹尚辅于间不容发之时抬刀一挡,恐怖的力量瞬间震得他虎口发裂,往后连退数步。 庆聿怀瑾趁势向前,不再有丝毫保留,浑身内劲喷涌而出,刀光似惊鸿一念,转眼间连斩三人。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旁边的萧军大惊失色,郡主殿下这是用燃烧自己的方法杀出一条血路! “走!” 庆聿怀瑾没有任何废话,带着萧军等人冲入人群之中,但见她青丝散乱汗湿鬓边,脸色越来越白,手中长刀却越来越狠,硬生生撕扯出一条缝隙,与前来救援的景廉族高手汇合。 不到三十人在庆聿怀瑾陷入暴走状态的带领下,终于冲到太极殿前门。 当此时,外面杀伐声陡然大作! 庆聿怀瑾第一个冲出太极殿,远处广场边缘出现景军士卒的身影,她立刻带着还能动弹的下属去往前方汇合。 只要进入景军阵中,太极殿内无论是张家死士还是突然冒出来的南齐高手,都无法对她造成威胁。 五十余丈的距离,双方快速接近,景军将领自然也瞧见了庆聿怀瑾的身影,然而还没等他大喜过望地招呼,脸色遽然一变。 太极殿后方,无数淮州军步卒从两侧绕行奔袭而至! 景军将领只扫了两眼便断定敌军的兵力远在自己之上,这一刻他不禁大惊失色。 鲍安和苏云青自然也能瞧见南边的景军,以及正往景军靠近的一群人。 广场之上,庆聿怀瑾单手持刀,快速向前奔跑。 景军将领心中刹那间泛起很多念头,最终化作一片决然:“殿下快撤,末将领兵挡住敌人!” 两人逐渐接近,庆聿怀瑾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蒲察敬才,现为千夫长!” “我记下了!” 庆聿怀瑾终究不是那种矫情的性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这个人,然后通过他去确认千余士卒的身份,将来给他们的家人一片领地,以报答他们今日舍命相救的恩情。 大风呼啸吹过,身后爆发出连绵不断又格外惨烈的厮杀声,庆聿怀瑾始终没有回头,她双唇紧抿脸色一片冰寒。 片刻过后,光华门已然在望。 对于庆聿怀瑾和她身边仅剩的二十余名亲随而言,四丈长的门洞似乎格外遥远。 终于冲出门洞,光明复现。 庆聿怀瑾艰难地喘着气,先前为了摆脱那些南齐高手的纠缠,为了杀退那些疯狂的张家死士,她几乎耗尽身体里所有内劲。 “殿下――” 萧军担忧地凑近,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后面的话,庆聿怀瑾便猛地抬头望向前方,眼神锋利如刀。 千骑卷云岗,马蹄声惊雷。 洪流漫过御街,将庆聿怀瑾和她的亲随堵在光华门外。 这是一支极其精锐的南齐骑兵,比之庆聿恭的亲卫营亦不逊色。 三千余骑将御街填得满满当当,已经筋疲力尽的景朝权贵犹如笼中囚鸟,逃无可逃。 人群之中,陆沉策马徐进数步,望着不远处陷入绝境的年轻女子。 宫内是数千精锐步卒,宫外是煌煌铁骑,局势一目了然。 庆聿怀瑾看着对面那位跨过千山万水杀至河洛、摧毁一切阻碍出现在她眼前的年轻男子。 场间沉默而又肃然。 她缓缓握紧刀柄,忽地自嘲笑了起来。 然后向前,不断向前,孤身一人向前。 “殿下!” 萧军等人惊恐而又慌乱地大喊起来。 庆聿怀瑾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眼中只有陆沉一人,快步冲过不算遥远的距离,然后催动全身仅有的力气灌注手臂。 锐士营三千余骑沉默地望着,在没有得到明确的命令之前,没人上前拦阻。 庆聿怀瑾知道自己的招式没有多大威力,但她没有丝毫犹豫,眼中满是决然死志,倔强地冲到陆沉面前。 跃起! 扬刀! 纵死又何妨! 303刻骨 第305章303【刻骨】 凛凛风中,庆聿怀瑾怀着必死之心挥出那一刀。 因为之前身陷嘈杂的太极殿内,全部心神放在惨烈的战斗之上,她并不清楚城上战事的变故,但是当她看见淮州军步卒和骑兵的先后赶到,对于局势的变化便已大致有了判断。 当景军失去城墙的屏障,敌人破城而入,两边进入巷战阶段,淮州军便可发挥兵力上的优势,对景军分割包围逐个歼灭。 眼下谋良虎最明智的选择是立刻放弃河洛,保全有生力量,等待庆聿忠望领兵回援。 庆聿怀瑾不知道陆沉为何能攻入城内,但她确定对方很难守住河洛,因为对于整个景朝而言,河洛城是辐射及掌控泾河以南区域的核心,这不止是庆聿一族的利益。 一旦河洛有失,景朝会不惜一切代价挥军南下。 故而谋良虎应该带兵出城,尽可能避免陷入敌人的包围,将来自然可以卷土重来。 问题在于她无法脱身,谋良虎便不敢率军离去,甚至有可能因为投鼠忌器而酿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这是庆聿怀瑾无法接受的结局。 更何况她深知景朝和南齐之间的恩怨,那是数十万条人命结下的血仇,她身为常山郡王之女、景朝的永平郡主,落入敌人手中会有怎样的凄惨遭遇? 这不需要多么聪慧才能想到答案。 无论公私,摆在庆聿怀瑾面前只有一条路。 从她看见陆沉开始,到她决定向前为止,这短短的时间里她便想明白这些事,因此毫不犹豫地踏上这条路。 光华门外,一幕古怪且诡异的情景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二十余名景廉人此刻的选择不尽相同,有人踏步向前欲追随庆聿怀瑾,有人则有心无力停在原地,还有一些人伤势发作面容狰狞。 另一边,淮州锐士营三千余骑兵呈半圆形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陆沉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提着长枪,目视前方,神情漠然。 一抹身影冲过五六丈的距离,及至陆沉跟前,腾身挥刀而起。 在庆聿怀瑾启动的时候,李承恩便已经来到陆沉身旁。 以他接近武榜中册的实力自然能看出来那女子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是陆沉刚进宝台山时候的武功都能应对,更不必说在林溪、林颉和尉迟归的轮番教导下,陆沉的武功进步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如今李承恩也没有轻松击败陆沉的自信,所以他根本不担心庆聿怀瑾最后的挣扎会对自家少爷造成威胁,他只是在防备对面那群景廉人当中有隐藏的高手,同时很好奇接下来的场面。 少爷会不会放过那位景朝郡主? 亦或是顺着对方的心意将其杀死? 当此时,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庆聿怀瑾高高跃起,身前破绽尽出,眼中是一片冷漠的死灰色。 他脑海中忽地闪过一幕,在东阳路境内的官道上,庆聿怀瑾在百余骑兵的簇拥中横冲直撞,那个不小心挡路的燕国百姓被一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虽然两人已经交手很多次,但其实这才是他们第一次以本来面目相对。 东阳路那次偶遇,庆聿怀瑾身着男装不施脂粉,陆沉则是乔装易容而行。 如今再无虚饰。 伴着庆聿怀瑾满怀求死之意的眼神,还有一道雪亮刀光凌空斩下。 与先前在太极殿中关键时刻的凌厉刀势相比,这一刀虽有玉石俱焚之意,却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连番苦战至此,庆聿怀瑾已然力竭,不是她心怀杂念亦或瞻前顾后,而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故而这一刀有恨、有伤、有怒、有悲,唯独没有必杀之气。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手腕一转,长枪燎原而起,毫无阻碍地挡开庆聿怀瑾的长刀,然后便见他右手前移半尺,左手握住枪尾,发力朝前一拍! 枪身砸在庆聿怀瑾的肩头,李承恩清晰地看见这女子半边身体瞬间瘫软。 下一刻,庆聿怀瑾倒飞而出,砰地一声砸在青石地面上,继而朝后滑出接近一丈的距离。 “殿下!” “齐贼!” 几声怒吼从那些景廉人口中喷出,但是他们根本无法接近庆聿怀瑾,因为在陆沉出手之后,李承恩便带着百余骑突击踏前,将他们和庆聿怀瑾隔开。 庆聿怀瑾被陆沉一枪拍下,纵然他留了几分力,她依旧受了不轻的伤,但是这位景朝郡主即便嘴角溢血,依旧咬牙不吭一声,尝试着挣扎爬起来。 陆沉提枪策马而行,来到她身旁暂停,双眼望着前方的光华门,淡漠地道:“如果你不是景朝郡主,我不会给你出刀的机会。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扮演倔强姿态,能活着是因为你的身份。如果你非要寻求自尽,我会扒光你的衣服,将你吊在河洛城头供千万人观赏。对了,想必你们景廉人对这种手段应该很熟悉。” “陆……沉……” 庆聿怀瑾拼命仰起头,虽然只说出两个字,却像是带着无尽的怨毒之意。 “我打算用你从庆聿元帅那里换点好处,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些,不然我会让你们庆聿氏沦为所有景廉贵族口中的笑话。另外,站在敌人的角度,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活着,将来才有找我报仇的机会。” 陆沉低下头,冷峻的目光不带半点情绪波动。 庆聿怀瑾直视着他的双眼,唇边缓缓浮现一抹凄然的冷笑。
“很高兴你可以同意我的请求,麻烦郡主自己站起来,陪我一起收拾残局。我知道你们庆聿家的内功另有玄妙,而且方才我那一拍只用了三分力,于你而言不算致命的伤害。” 陆沉语调平淡,继而道:“你足够配合,我保证你可以完好无损地回去,而且不会受到任何折辱。但是你若不配合,我只能将你扒光衣服吊在城头上。” “够了!” 庆聿怀瑾面若冰霜,低声吐出两个字,然后艰难而又缓慢地爬起来。 陆沉不再言语,径直策马向前。 周遭皆是淮州铁骑,庆聿怀瑾却视若无睹,眼中只有陆沉的背影。 如果目光能够化作利剑箭,想必陆沉的后背早已千疮万孔。 下一刻,陆沉的声音再度传进她耳中,却是对萧军等人而言:“跪地而降,暂时免死。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要杀便杀!有种现在就杀!” 纵然身上负伤多处,鲜血不知流了多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境,萧军依然高昂着头颅,浑然不惧。 其他景廉族高手虽未开口,但是他们并肩站成一排,满面慷慨激昂之色。 这些人作为庆聿一族最核心的力量,不论有无官职武功高低,自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陆沉目光微凝,悠然道:“很好,那我就先杀了庆聿怀瑾,当着你们的面杀了她。” 萧军等人顿时色变,他们被这些骑兵挡住视线,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但是方才庆聿怀瑾被陆沉一枪拍飞,他们都已瞧见,哪里还有胆量去赌对方有没有这个杀心。 “跪下!” 李承恩一声暴喝,百余骑同时向前。 哐啷之声响起,萧军第一个丢掉手中的兵器,无比屈辱地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颤声道:“请将军放过我家郡主,小人愿以命相抵。” “你的命不够。” 陆沉的声音冷漠而又决然。 片刻之间,所有景廉族高手尽皆弃械投降。 陆沉微微颔首,扭头看向庆聿怀瑾:“郡主,请履行你的承诺。” 庆聿怀瑾不知自己何时承诺过,但她很清楚自己的软肋已经被对方洞悉。 她不惧死,敢于求死,可她无法想象若真如陆沉所言,自己以那副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会带给庆聿家怎样的耻辱。 从小到大,她不知见过多少穷凶极恶之人,剜人心肝佐酒者亦有之,然而那些人无论如何恶贯满盈,都很难让她心绪泛起波澜。 唯独今时今日,这个来自南齐淮州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让她感觉到寒意浸体。 宛如九幽炼狱的恶魔。 纵然心中百折千回,庆聿怀瑾并未在面上显露出来。 聪敏如她,又怎会不知在陆沉这种人面前,故作姿态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自取其辱。 因此她漠然地缓步走过来。 陆沉便对旁边说道:“承恩,给永平郡主一匹马,你在旁边看着些。” “遵令!” 李承恩动作迅速,很快便给庆聿怀瑾调来一匹坐骑。 庆聿怀瑾心如明镜,陆沉这当然不是在关心她,而是提防她还有后手,所以作此安排。 她没有见过李承恩,却知道这个年轻武将的身份,对方是陆沉最信任的人之一,虽然年轻却处事沉稳又武功高强,派他来监视自己最为恰当。 庆聿怀瑾在李承恩的协助下,略显艰难地爬上坐骑,然后来到陆沉身旁,依旧一言不发。 陆沉抬眼望着高耸的皇宫门楼,淡淡道:“走吧。” 锐士营骑兵开始入宫,而柳江东率领的盘龙军此刻也已抵达宫外,正往各处路口布防。 庆聿怀瑾面无表情策马前行,这时耳边忽然传来萧军的一声哀号:“麻产!” 她猛地勒住缰绳,立刻扭头望去。 人群之中,萧军扶着旁边男子的身体,此刻才发现他的胸腹要害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双目圆瞪已然气绝。 旁边景廉族高手无不满面哀绝之色。 因为视线被隔开,庆聿怀瑾看不见那边的境况,但是从萧军悲痛的声音便知道发生何事。 她很想过去看看,但是李承恩用眼神明确表示不行。 “麻产?” 陆沉不为所动,缓缓道:“从你的反应来看,此人应该是你最忠诚的手下之一,就这样死了确实会令你难以接受。不过,我希望郡主可以保持冷静,因为类似的事情以前有现在有,将来还会发生,你应该学会如何克制情绪。” “你的面目很可憎。” 这是庆聿怀瑾长时间沉默之后说出来的第二句话。 陆沉摇了摇头,冷声道:“杀人者,人恒杀之。当初你们景廉人肆意屠城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庆聿怀瑾没有再开口。 于她而言,口头上的争论没有意义,更何况此刻她的生死完全掌握在对方手里。 她只是转头看了陆沉一眼。 然后用淋漓的鲜血将此人的名字一笔一划刻进心里。 昨天少的一章加进补更,现在欠的章数从19更变为20更。 304最坚固的盾 第306章304【最坚固的盾】 一百六十余年前,齐太祖李仲景定都河洛,命人在前朝旧城的基础上修建了世间最宏伟的皇宫。 这是一座长方形的城池,南北长二里半地,东西宽二里有余,周围一圈高墙三丈有余,宫内分为外朝和后宫两大部分。 外朝以太极殿、中极殿和保和殿这三座大殿为主体建筑,后宫则以兴庆殿、武德殿、大同殿为核心。 整座皇宫布局对称,建筑庄严绚丽,上万间房屋层楼叠榭,处处雕梁画栋,宛若贝阙珠宫。 十五年前元嘉之变,那场大火将后宫兴庆殿烧为灰烬,南齐先帝、皇后和太子尽皆丧命,虽然酿成齐国历史上耻辱的一页,但是对于这座气魄宏伟的皇宫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损坏。 太极殿外宽阔的广场上,随着锐士营骑兵的到来,以及庆聿怀瑾和二十余名景廉族高手沦为阶下囚,那一千多名景军士卒在战损超过四成之后,千夫长蒲察敬才只能选择率众投降。 稍早一些,在织经司高手和锐士营步卒的联手制止下,殿内的杀戮终于止歇。 今日参加大朝会的燕国官员共有三百余人,各部衙高官除了察事厅侍正王师道之外一个不落,最终在禁卫军的疯狂杀戮下,将近两百人命丧黄泉,活着的百余人大多受了伤。 换而言之,燕帝张璨绝望的反扑几乎瘫痪了整座朝堂。 殿内尸横遍地,血流漂杵,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能堵塞活人的呼吸。 还有一些身受重伤苟延残喘的官员躺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低沉哀音。 其情其状,怎一个惨字了得。 陆沉在百余精锐虎贲的簇拥中走进太极殿,庆聿怀瑾在他右侧不远处,此刻跟在她身边的人已经从李承恩换成苏云青。 陆沉曾经在织经司广陵衙门见识过苏云青的身手,后来在涌泉关夜袭之中再度确认。 虽说他没有和此人交过手,但是大抵可以判断出对方不弱于李承恩,只是苏云青身为织经司高官,显然不会参与江湖草莽的争斗排名。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快步走来,躬身行礼道:“下官尹尚辅,参见陆都尉、苏检校!” 庆聿怀瑾目光微凝,先前就是此人带领几名高手拖住她的脚步,否则仅凭那二十余名禁卫,不至于将她逼到山穷水尽、不得不暴走才能突围的境地。 陆沉神色平和,旁边的苏云青温声道:“辛苦了。” 尹尚辅憨厚一笑,谦逊道:“这是下官应尽的职责。” 他转身指着角落里那百余名活着的官员,又道:“这些人都是伪燕官员,先前有将近两百人死在禁卫军手里,以枢密使庞师古为首。如何处置这些活着的人,还请两位大人示下。” 陆沉尚未开口,苏云青主动说道:“尹察事,此间所有事由陆都尉一人决断。” 尹尚辅心中一凛,连忙恭敬地说道:“是。” 陆沉神情淡然,抬眼望去,只见那百余人正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人群之中,宰相王安艰难地站着,左臂和右腿上的伤口简单包扎,勉强止住血流,脸色已然一片惨白。 当看见陆沉走进殿内的时候,他像其他人一样满面惧色,实则心里长长出了口气,尤其是后面看见庆聿怀瑾的身影,这位翟林王氏的家主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大局已定。 他心中那块巨石终于平稳落地。 此刻王安注意到尹尚辅朝自己指了指,紧接着陆沉便走了过来。 “阁下便是伪燕宰相?”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以往对彼此都很了解,称一声神交已久并不为过。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的语调不算温和,但也没有刻意冷厉。 王安望着年轻男子沉静且俊逸的面庞,心里生出后生可畏的感慨,恭敬又谦卑地说道:“罪臣便是王安,见过陆都尉。” 陆沉摆摆手,淡然道:“我需要河洛城在两天之内安定下来,王相能不能做到?” 王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庆聿怀瑾,垂首道:“罪臣必定尽力而为。” 庆聿怀瑾并不意外王安会如此恭顺。 这种门阀世家历来是墙头草,面对南齐淮州军手中带血的刀枪,他们自然不敢稍加忤逆。 陆沉目光扫过王安身上的伤口,缓缓道:“那便有劳王相了,这几天我会派兵去王家大宅保护王氏族人,王相不必担心家中亲眷,用心做事即可。” 王安面露苦涩,上身愈发埋低:“谨遵将令。”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环视其余人等,无人敢和他对视。 先前禁卫军的疯狂杀戮已经彻底摧毁这些公卿的心理防线,此刻面对更加凶狠的南齐淮州军,陆沉不翻旧账就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更不必说吩咐他们做事。
解决完此间手尾,陆沉让鲍安带着锐士营步卒控制皇宫和看管这些燕国权贵,然后便走到庆聿怀瑾身旁说道:“郡主,我们该走了。” 庆聿怀瑾十分不想搭理他,但是又不想触怒这个恶魔一般的年轻人,以免自己的亲信属下遭殃,便冷冰冰地说道:“去哪?” “当然是去会一会曾经跟着令尊纵横江北大地、征战数年所向披靡的景朝大将谋良虎。” 陆沉语调平缓,并无奚落之意,在庆聿怀瑾听来却藏着居心叵测的意味。 她下意识便想拒绝,然而即便抛开陆沉那番直白露骨的威胁,此刻萧军等心腹亲随和数百名景军士卒的性命落在对方手里,显然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她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多言。 然而当陆沉迈步向殿外走去的时候,她又不得不跟了上去。 …… 四方街上,两军对垒。 这是河洛城内最宽阔的南北方向主街,北边是淮州盘龙军,南边就是谋良虎亲自率领的景军。 两边皆是刀盾手扎住阵脚,强弓手在后蓄势待发。 景军阵中,谋良虎神色狰狞,目光始终停留在北边皇宫的方向。 敌军破城已经成为事实,但是景军还没有陷入溃散的境地,如今南边乌克逊和东边燕哥各自率领的数千人已经赶来,谋良虎手里还有一万五千余人的兵力。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眼下谋良虎不应该继续浪费时间,领军从西门撤退方为上策。 然而当他从东城撤下赶来此处,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谋良虎忽地改变了主意。 “大详隐,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燕哥满面焦急之色,冒着触怒谋良虎的风险上前直言劝谏。 谋良虎深吸一口气,寒声道:“向北强攻,救回郡主殿下!” 燕哥怔住,旁边的将领们神情凝重。 谋良虎环视一圈,咬牙道:“老子的话不管用了是吗?” 他在景军内部的威望颇高,而且庆聿忠望在离去之前明确由他主持城内军务,众人不由得心神一震,旋即厉声道:“遵令!” 鼓声扬起,景军前阵开始移动,大战一触即发。 在这种相对狭窄的战场上,阴谋诡计无用武之地,迂回机动亦难以展开,两军只能比拼阵型的稳固和士卒的底力。 盘龙军阵中,主将柳江东一声令下,便有传令官往来高呼。 “候!” 霎时间,数百张强弓向斜上方扬起,朝着对面景军逼来的方向。 “放!” 箭雨倾泻而出,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遮天蔽日而去。 景军顶着盘龙军的箭雨向前挺进,阵中的弓手亦张弓搭箭,然而就在这时,谋良虎的声音遽然炸响。 “住手!停止前进!” 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险些让景军前阵陷入混乱,军卒们茫然不解地朝后望去,坐在马上的谋良虎面色涨红,暴怒的眼神仿佛要择人而噬。 他们顺着谋良虎的目光望向前方,只见盘龙军阵型分开一段,数骑出现在阵前。 左边是一位年轻武将,中间则是他们见过几次的大景郡主庆聿怀瑾,右边则是一位年近四旬的南齐官员,而这官员手中拽着庆聿怀瑾坐骑的缰绳。 这时只听那位年轻武将说道:“谋良虎,我是大齐锐士营都尉陆沉,你朝永平郡主有几句话想说,我代她向你传达。” 谋良虎双手死死拽着缰绳,他本来已经做好和对方死战到底的准备,虽说淮州军的兵力占据优势,可是景军这一万余人若坚持死战,能否救回庆聿怀瑾暂且不提,至少对方休想安安稳稳地拿下河洛。 淮州军想要在巷战中全歼这一万五千余名景军,自身的损失肯定不会小,而且庆聿忠望正在领兵回援,景军只要多拖一日,淮州军的处境就会不利一分。 谋良虎自然不会相信对方的花言巧语,然而最要命的是庆聿怀瑾落入陆沉之手。 她一人立于阵前,便是一面盾牌,让谋良虎投鼠忌器束手无策。 沉默片刻之后,谋良虎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陆沉淡然道:“永平郡主在我这里很安全,阁下不必担心。郡主心地善良,不愿看到两军死战损失惨重,故而我们在商议之后,决定给们一个时辰。这段时间你们可以从西门撤退,我军不会追击。胜败乃兵家常事,阁下不必急于一时,不妨撤军出城休整,将来我们再在战场上分个胜负。” 此言一出,长街之上一片死寂。 305最锋利的刀 第307章305【最锋利的刀】 陆沉的话不光让景军愣住,己方盘龙军的将士们亦心生不解,唯有李承恩率领的锐士营骑兵在侧后方沉默肃立。 他们不会怀疑陆沉的任何决定,唯有服从二字。 谋良虎在短暂的错愕后,旋即便猜到了陆沉的心思。 毫无疑问,陆沉不愿和景军陷入泥潭一般的巷战。除了谋良虎先前的种种考虑之外,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大部分景军步卒一直生活在河洛城内,对这座雄城的地形比较熟悉,而淮州军初次踏足此地,自然是两眼一抹黑。 另外一点,城内背景复杂的勋贵大族对于淮州军来说也是隐患,时间拖得越久越危险。 若从军事角度而言,陆沉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当然可以追求扩大战果,至少要想办法将谋良虎率领的景军全歼。 问题在于战争从来不是简单的杀伐。 谋良虎此刻渐渐平复心情,冷眼看着长街那头的陆沉,心中升起浓烈的忌惮之意。 他终于明白庆聿元帅为何数次提起这个年轻人,弱冠之龄居然拥有如此成熟的心志,将来必定会成为大景朝的心腹大患。 感慨归感慨,眼下他却觉得非常棘手。 不同于方才的一言九鼎,在陆沉这番话出口之后,他如果坚持要和淮州军死战,一者等于是当众逼陆沉杀死庆聿怀瑾,二者会让下面的军卒生出强烈的抗拒之心。 景廉人悍勇不假,但普通的军卒看不懂大局,他们不明白将敌军拖入巷战的意义,只会觉得对方已经亮明条件,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死战? 军心若此……又能如何? 这时陆沉的声音再度传来:“阁下若是坚持不撤,永平郡主恐怕会左右为难。” 直白的威胁,却很有力量。 谋良虎环顾四周,从燕哥和乌克逊等将领到左近的士卒们,心中便有了答案,不由得暗叹一声,随后望着那边厉声道:“陆沉,倘若郡主殿下稍有损伤,大景数十万兵马必然荡平淮州全境,鸡犬不留!” 陆沉微微摇头,对旁边的庆聿怀瑾说道:“郡主,虽说世人都喜欢双重标准,但是你们景廉人在这方面未免太蛮横了。” 庆聿怀瑾双唇紧抿,目光如刀子一般剜了他一眼。 谋良虎在撂下那句狠话之后,便指挥景军缓速向河洛西门撤退。 他在这个时候仍旧没有放松警惕,让最精锐的亲卫军负责断后,避免被齐军跟在后面打个措手不及。 夕阳西斜之时,谋良虎率领一万五千余名景军撤出河洛,然后没有停留,径直奔向西边三十余里外的小城真阳县。 至此,淮州军完成对河洛的全面掌控。 “柳大哥,盘龙军立刻建立四城防备。” 陆沉这声大哥让柳江东笑容满面,连忙道:“遵令!” “段大哥,来安军派出一营前往北城豁口就地驻扎,防止有人从此处进出,另外也要提防谋良虎杀一个回马枪,夜间格外要注意。” 陆沉有条不紊地说着,从他脸上似乎看不到半点疲惫之色。 段作章微笑应道:“没问题,不如让我部全体驻扎在北城,如此或许更加妥当。” “也好。” 陆沉稍稍思忖便同意这个请求,然后看向宋世飞道:“宋大哥,飞云军负责全城戒严。没有我军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离开居住的民坊街道。告诉河洛官府的人,让他们拿出仓中存粮,城内暂时施行配给制度,时间定为七天。” “好,保证完成任务!”宋世飞颔首应下。 陆沉便对苏云青说道:“苏大人,王师道应该没有出城,把他和他的徒子徒孙找出来。” 苏云青不由得看向旁边的庆聿怀瑾,沉吟道:“据我所知,郡主前段时间已经接掌察事厅。” 陆沉摇头道:“王师道深耕察事厅将近十年,手里的底牌可不少。这次张璨能在宫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必然少不了王师道的默许乃至推波助澜。郡主毕竟年轻,就算她让人盯着王师道,也很难起到足够的威慑。” 苏云青忍俊不禁道:“也对,这种老狐狸不好对付。你放心吧,我这次带来足够多的人手,再加上尹尚辅手里有比较详细的资料,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从始至终,陆沉做的种种安排都没有避开庆聿怀瑾。 她原本只是漠然地听着,直到陆沉说起宫中的血案,以及他对王师道的判断,她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愤怒又尴尬的情绪。 虽然她不想承认,可是她没法欺骗自己。 太极殿内的惨状说明张璨不是临时起意,自己却没有收到丁点风声,这里面肯定是王师道在搞鬼。 陆沉表面上一直在和苏云青谈话,眼角的余光却在留意庆聿怀瑾,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王安暂时不能暴露,但是张璨的谋划能够成功存在很多疑点,事后肯定有人会发现端倪,而王师道显然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背锅对象。 不过……未必就是背锅。 苏云青告退之后,陆沉长舒一口气,转而对庆聿怀瑾说道:“郡主,接下来轮到我们了。” 庆聿怀瑾冷声道:“想做什么?” “算账。” 陆沉干脆利落地说出两个字。 …… 东阳路北端,封丘以北,定风道。 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景朝万余骑兵以及三千步卒苦战数日,以决然之势冲破七星军和飞羽营的阻挡,付出死伤两千余人的代价强行穿过定风道,继而转道西北进入燕国河南路。
归路漫漫,何其遥远。 自从在汝阴城下和萧望之一番言语交锋,庆聿忠望就变得格外沉默。 时至今日,他怎会不明白自己已经上当。南齐淮州军从始至终就在做两手打算,如果他没有离开河洛,陆沉肯定见好就收,在取得一些战果后鸣金收兵,萧望之则率领主力平定东阳路全境。 偏偏他不想碌碌无为,一方面诱使陆沉率领偏师持续西进,另一方面则幻想可以和汝阴城里的燕军里应外合,一举击败萧望之从而扭转局势。 然而汝阴城数万燕军连十天都没有坚持住,这个变故让他的所有谋划成为笑柄。 此刻庆聿忠望无暇沉湎于恼羞成怒的情绪里,因为敌人的算计肯定不止汝阴城。 河洛…… 他脑海中浮现这两个字,内心犹如烈火焚烧。 “快,再快一点!” 猎猎风中,庆聿忠望俯身马背,简明扼要地下达命令,率领这支骑兵踏云赶月,恨不能一夜之间飞回河洛城内。 定风道南端,飞羽营和七星军将士们望着景朝骑兵撤退的方向,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可惜。 如果能将这支骑兵留下来,那将是继雷泽之战过后的第二场大捷,而且比起雷泽大捷更加振奋人心,因为迄今为止,大齐还没有成建制歼灭景朝骑兵的先例。 营帐东面的缓坡上,两位主将迎风而立,春风吹过她们的面庞。 “可惜没有拦住庆聿忠望。” 厉冰雪轻声感慨,清冷的面庞上微露惋惜。 林溪抬手将青丝捋至耳后,宽慰道:“既然他没有闯进萧都督的陷阱,接下来肯定能撤回去,毕竟我们两军加起来才是他一半兵力,能阻挡四天已经不易,你又何必自责?” 厉冰雪摇头道:“倒不是自责,只是考虑到河洛那边的情况,如果陆沉没有及时破城,庆聿忠望带兵赶回,局势便会难以把控。” 她自信却不自大,肯定做不出带着飞羽营五千骑尾随景朝骑兵的举动,更何况河南路依旧处于燕国和景朝的控制之下,孤军深入无疑是自陷死地。 林溪转头望着她,眼神清亮:“担心他?”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兼之有了并肩奋战的经历,两人虽然还不算无话不说的亲密关系,但比起当初在江华城的生疏已经进步许多。 厉冰雪闻言便反将一军:“是啊,你不担心?” 林溪却摇头道:“不担心。” 厉冰雪不禁有些好奇,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 林溪洒然一笑,缓缓道:“师弟有时候确实会冒险,但是担心又有什么意义?不若相信他会平安归来。过去这半年里,我无数次站在山寨的城墙上眺望南方,担心他会在战场上遭遇危险。后来爹爹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我作为他……与其每日惴惴不安,不若选择相信,同时也要努力找到自己人生的目标。” 厉冰雪微微一怔。 林溪看着她,眼中光泽明艳:“等这场大战结束,我要去找停云枪姜阳生,请教他的停云枪法。” 厉冰雪喃喃道:“姜阳生……武榜上册第十?” 林溪轻轻点头道:“百招之外,我必胜。” 厉冰雪看了一眼旁边那杆插在地上的斩马刀,刀身上还残留着景军骑兵的鲜血,一时间不禁心有所感。 她的武学天赋很不错,厉天润一直想方设法为她请来高明的师父,再加上她足够勤奋,所以才能在飞羽营中独占鳌头,然而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无法赢过林溪。 或许心中有些介怀,但她不会让此事成为心结,只是没有想到林溪早已将目光放在辽阔的江湖。 于是她问道:“七星军怎么办?” 林溪回道:“他们跟着师弟更有前途。如今东阳路已经重归齐朝治下,宝台山不再是孤悬一隅,爹爹和师弟肯定会有妥善的安排。我知道,你其实有些在意我在武功上的进益,但是人各有所长,就像我有时候也会羡慕你在战场上的英姿。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算是打了个平手。” “以前确实会在意,但是现在不会了。” 厉冰雪一言带过,然后略显担忧地说道:“林溪,你不会是想离开陆沉,然后一心游历江湖吧?” 林溪望着她真挚的目光,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两年经历过很多事情,我也想明白很多道理,我和师弟之间不会出现那种无趣的误会,只是我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就好。” 厉冰雪并不希望她和陆沉的关系出现缝隙,虽然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林溪柔声道:“不过你能这样说,我真的很开心,所以我希望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厉冰雪莞尔道:“难道现在不是?” “是。” 林溪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厉冰雪感慨道:“陆沉那家伙上辈子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才能遇见你。罢了,我觉得以我的立场不能继续牵扯在你们中间,否则心里老是酸酸的。” 两人相视而笑。 厉冰雪继而道:“我得走了,此地战事已完结,飞羽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林溪颔首道:“好,保重。” 厉冰雪上前轻轻地拥抱她一下,然后提起那杆马槊,戴上染血的头盔,朝她挥了挥手,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林溪望着她洒脱的背影,静静地站在春风中。 晚上还有。 306寒门 第308章306【寒门】 王师道,字思溥,北燕渭南路屏山人氏。 如果将时间推回到十五年前,他的籍贯应该是大齐灵州屏山府。 其人原本只是大齐泾河边军某部一员普普通通的文书,为人机敏心思活络,苦于出身寒微无人提携,若无意外怕是只能平庸一生。 转机出现在大齐先帝朝元康七年,在泾河主帅杨光远被召回河洛的时候,王师道做出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举动,那便是将泾河西线重镇隆平城的布防图和兵力部署出卖给景朝权贵。 此举之所以难以想象,是因为在当时那个节点,北方三国对于大齐而言不过是疥藓之患,没人能想到在后面的四年里,泾河防线如同虚设,北方铁骑来去自如。 回首过往,王师道究竟是预知杨光远回京之后必死、泾河边军群龙无首,故此才会投效景朝,还是察觉到景朝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所以提前下注,个中缘由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就连他最亲近的家人都无从知晓。 但是不论原因是哪一种,王师道的命运因为那个果断的决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凭借帮助景军铁骑第一次冲破泾河防线的功劳,王师道得到庆聿恭之父庆聿定的赏识,从此走上青云之路。 北燕立国,庆聿恭奉景帝之命筹建察事厅,以此应对南齐的织经司,王师道入察事厅任副手,两年后便升为侍正。 后来依靠几件大功劳,王师道一跃成为北燕朝堂上的巨擘之一,和宰相、枢密使等人平起平坐。 这样一个老谋深算又立身于阴暗之中的大人物,显然比燕国明面上的重臣更具威胁。 其实陆沉和苏云青都没有忽略此人,然而这次谋夺河洛需要顾及的地方太多,尹尚辅和百余名密探必须要潜入皇宫执行任务,没有多余的人手去盯着王师道。 更何况察事厅的人不是饭桶,冒然接近王师道很有可能遭到反噬。 在谋良虎率领景军撤出河洛之后,陆沉马上让苏云青调集人手,在飞云军的协助下全城搜捕王师道和察事厅的密探,然而想要在陌生又广袤的河洛城内找到特定的目标,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云青在陆沉面前郑重表态,其实心里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能在三天之内有所收获,便是相当惊喜的进展。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夜色降临之时,一个中年男人主动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来者正是北燕察事厅侍正王师道。 “想来阁下便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果然年轻有为,盛名之下无虚士。” 王师道神色沉稳,目光淡然。 苏云青双眼微眯,旁边的织经司高手如临大敌。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王大人好胆识。” 王师道微笑道:“我知道苏检校正打算掘地三尺找到我,与其让你和贵属劳心费力,不如我主动一些,以免动静太大弄得满城人心惶惶。” 苏云青一边猜测对方的来意,一边微讽道:“看不出来,王大人还是爱民如子的性格。” 王师道坦然接受对方的讥讽,开门见山道:“苏检校,何时带我去见陆沉陆都尉?” 苏云青自然不会弱了气势,更何况在大齐军营之中,王师道孤身一人还能翻天不成? 陆沉暂时的住处位于北城,距离皇宫不算太远,周遭便是锐士营数千虎贲,北边有来安军上万精锐。 因为王师道的请求,苏云青没有大张旗鼓,悄然带着此人来到陆沉的住处。 此处内外都有锐士营的士卒看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近于密不透风。 不过出于安全的考虑,苏云青仍然对王师道进行全身细致的搜检,莫说匕首毒药之类,便是一根银针都带不进来。 偏厅之内,陆沉甲胄在身,打量了几眼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便指着旁边说道:“王大人,请坐。” 厅内除了他和王师道,便只有苏云青一人。 王师道拱手一礼,旋即落座。 陆沉已经提前得知苏云青派人送来的口信,虽说心中有些不解,面上仍随和地说道:“王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王师道不答,满含深意地看向对面安坐的苏云青。 陆沉见状便道:“苏大人与我不分彼此,王大人直言便是。” 苏云青心中颇为熨帖。 那天两人同行探查河洛城,回去的路上苏云青诚恳表态,陆沉没有给出直接答复,但眼下这句话足以说明他对苏云青的认可,接纳更不在话下。
然而王师道却摇头道:“王某并无挑拨之意,但是今日这些话委实不宜让第三者听见。苏检校亦不必担心,织经司的档案里想必记载得很详细,王某在进入察事厅之前仅为军中文书,于武功一窍不通,否则也不会依靠投效景朝谋得一席之地。”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纵然陆沉不在意,苏云青却不好继续留下,便起身道:“陆都尉,我去外面静候。” 陆沉想了想,点头道:“有劳苏大人。” 苏云青离去的时候将厅门关上,里面谈话的声音便不会传出去。 此时此刻,陆沉的目光冷了下来,缓缓道:“我不喜欢旁人故弄玄虚,有话直说。” 纵然无数次研究过这个年轻人的生平和性情,此刻亲身感受到陆沉锐利的话锋和满身凌厉的杀气,王师道亦不禁出现刹那的失神,随即喟然道:“如果早知道陆都尉可以一战破河洛,我肯定不会放任张璨在宫中设下这样一个杀局。” 陆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果然不出他所料。 张璨之所以能在庆聿怀瑾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止有王安帮他遮掩,王师道同样在推波助澜,至少也是默许的态度。 王师道继续说道:“我不担心永平郡主会有危险,她自身便得庆聿元帅真传,虽然比不过陆都尉的师姐林溪,但是加上庆聿氏的家臣,自保没有任何问题。原本想着张璨一番杀戮,朝堂之上会迎来大洗牌,我便能坐收渔翁之利,不成想……唉,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陆都尉此战定当名扬天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沉,这番话可谓极其坦诚,想必能为后面的请求做好铺垫。 陆沉默然片刻,幽幽道:“王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张璨能在宫中设下杀局,庆聿恭事后追究起来,你这个察事厅侍正难道能置身事外?” 王师道欲言又止。 陆沉又道:“我知道打算如何辩解,无非是庆聿怀瑾剥夺了你的权柄,导致你这段时间在察事厅形同虚设,问题在于你能以这个理由骗过庆聿恭?你执掌察事厅接近十年,庆聿怀瑾能够在一个月之内架空你?” 王师道叹道:“事后回想,这方面确实存在破绽。不过,这不是我今日来找陆都尉的缘由。” 其实在他孤身一人出现的时候,陆沉便大概猜到对方的来意。 正如王师道对他研究过很久,陆沉的案头何尝没有此人的卷宗? 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说,王师道是那种极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没有任何的善恶观念,一切举动只看是否对自身有利。 当年杨光远被召回京城,他想也不想就投靠景朝,反手出卖朝夕相处的军中同袍。 后来入燕国朝堂为官,他又数次针对南齐狠下辣手,拼命想要在景朝权贵面前表现自己。 如今淮州军攻破河洛,短时间内掌控大局,王师道不逃不避,反而第一时间找上门来,所图者不言而喻。 如是种种,常人或许难以理解,但是放在他身上又如此自然。 “说说看,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陆沉没有直言,但是这句话代表他很清楚王师道的来意。 王师道对他敏锐的思维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更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件事,陆沉不问他能提供什么条件,反而问他想得到什么。 不按常理出牌,一如他在战场上的风格。 王师道收敛心神,缓缓道:“这两年旁观陆都尉行事,窃以为我们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陆沉目光微凝,唇边浮现一抹冷笑:“相似?” “是,很相似。” 王师道点点头,加重语气道:“陆都尉比我多几分家国情怀,但是你的家国情怀终究不能高过自身的利益。诚然,我比陆都尉更极端一些,但是在当今之世,你我这种出身寒微的普通人如果不能牢记自身二字,自然就会沦为权贵们驱使的奴才。” “其实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他人的奴才,只是很多权贵不过是仰仗着出身好便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我不愿在那种人身边卑躬屈膝,想来陆都尉也不愿。或许,我可以成为陆都尉的助力。” 他目光炯炯,愈发直白。 陆沉不疾不徐地问道:“什么助力?” 王师道正襟危坐,一字字道:“陆都尉既有逐鹿之心,便应广纳天下人才。王某不才,愿为帐下一员。” 307贵胄(为盟主阿c加更) 第309章307【贵胄】 在说出逐鹿二字的时候,王师道紧紧盯着陆沉的双眼。 然而他并未瞧出端倪。 陆沉淡淡道:“王大人,你不觉得这种说法等同于儿戏?你身为察事厅侍正,景朝权贵颇为器重的伪燕高官,如今跑到我这个将将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面前,谈什么逐鹿之心,说什么天下大局,颇有一种在戏台上唱念做打的滑稽感。”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师道微笑以对,继而道:“陆都尉或许不知,从你在织经司广陵衙门崭露头角开始,我便一直在暗中关注的动静。去年你在宝台山中覆雨翻云,却没有顺势南下,配合萧望之收复东阳路,反而让七星帮扎根山中悄然壮大,我便隐约感觉到你和萧望之不同,更不会是厉天润那种愚忠之人。” 陆沉摇头道:“太牵强了。” “光从这件事上分析,确实比较牵强。” 王师道依然平静,不轻不重地说道:“但是我刚好知道一些旁人不清楚的故事。” 陆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师道语调平缓:“令尊当年调入灵州长山军,表面上无依无靠,但是我在长山军任职文书的时候,偶然从案牍库中发现一封行文,乃是将令尊从京营调来长山军的军令,而这道军令来自泾河大帅府。” 陆沉悠然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是,毕竟长山军当年隶属于泾河大帅府,如此行文完全合乎规矩,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然而十七年前大齐官军围剿七星帮匪患,最终功亏一篑,原因便是山中绿林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下,突然得到一批来源神秘的粮食。” “前年初春,李玄安在我和张君嗣的安排下假意南逃,途中稀里糊涂地死了,事后查明是江湖游侠菩萨蛮所为。此人的身份并不难查,毕竟拥有如此高明的武功,又能轻易组织起上百名精锐好手,除七星帮主林颉之女林溪,不作第二人想。” “一段时间之后,陆都尉身边忽然出现一位武功高强的神秘女子,她不仅传授你武艺,还屡次随你上战场拼杀。她就是林溪,也是菩萨蛮。如此便能解释陆都尉为何孤身涉险,一心一意地为七星帮出谋划策。但是这不能解释最初的问题,林溪为何千里迢迢赶去广陵?更不必说舍命陪你征战沙场,这可不是一般的交情。” “回溯既往,当年暗中帮助七星帮渡过困境的人便是令尊,因为林颉那时候是七星帮副帮主,仅次于帮主蒋植。这又引出一个问题,令尊若只是普通商贾,怎能避开官军的眼线,将大量粮草送入山中?” “令尊在军中待的时间不长,并未建立起足够的人脉,所以他只能依靠杨光远留下的遗泽。亦或者,他本身就是杨光远的心腹之一,所以才能做成此事。” 王师道一口气说到这儿,端起茶盏饮下一半,叹道:“这也能解释另外一个问题,为何萧望之会对陆都尉如此看重。我若没有猜错的话,令尊和萧望之等人一样,当年都是杨光远发掘出来的年轻俊彦,只是囿于时局所迫,杨光远需要一个人出来打理后勤诸事,而令尊本身就是出自商贾之家,让他退出行伍顺理成章。令尊如此深明大义,萧望之等人自然心怀愧疚,便将这份愧疚补偿到陆都尉身上。” 陆沉神色未变,点头道:“分析得很精彩,不过没有什么意义。” 王师道一窒。 他如此长篇累牍,其实存着一定的卖弄用意,毕竟这件事就算捅出去也难以对如今的陆沉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这还要归功于庆聿怀瑾的阴谋,永嘉城里很多人都在担心陆沉是杨光远的遗腹子,如果让他们知道陆沉和杨光远的关联,仅仅是当年陆通受过杨光远的提携,恐怕很多人都会长出一口气。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只要陆沉和杨光远没有血脉关联,他自然不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为杨光远报仇,君不见萧望之如今已是淮州大都督? 对于王师道而言,陆沉的反应就好像他一拳砸在棉花上,心里隐约有些发堵。 陆沉抬眼望着王师道,缓缓道:“说实话,我对你掌握的力量很感兴趣,如果能在察事厅安插一根钉子,对我将来的计划会很有帮助。” 王师道镇定心神,连忙道:“我知道陆都尉此番攻入河洛是为了改变永嘉城里一些人的想法,同时为以后真正收复此地埋下伏笔,所以我在思索之后主动登门,否则我又何必冒着刀斧加身的危险走这一遭?” 这句话自然不假,陆沉或许有很多不杀他的理由,但是若想翻脸不认人,主动现身的王师道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不介意这种豪赌。 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王大人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利用完你再将你反手卖给景廉人。” 王师道略显尴尬,带着几分自嘲道:“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应该是陆都尉担心的问题。” “因为即便我接纳你,你也不会进入我身边的核心圈子,有些机密你永远都无法接触。” 陆沉的话语极其直白,看似波澜不惊,他脑海中却想起了翟林王氏。 其实真正论起来,翟林王氏对齐朝造成的损害不知超过王师道多少倍,毕竟那是当世顶尖的门阀之一,其在北地的影响力以及可以动用的资源,和王师道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可以说当年翟林王氏的反叛,是压垮整个泾河防线的最重一击。 如今翟林王氏重新得到齐朝天子的接纳,并且在淮州军北伐的过程中提供非常重要的助力,焉知王师道不能为己所用? 只不过此人的过往可以用劣迹斑斑形容,比墙头草更加夸张。 王师道听到陆沉那句话后,脸上并无怒意,反而一派理所当然,颔首道:“陆都尉所言极是。如果说我突然大彻大悟想要回头,陆都尉肯定不信,但是这十多年来一直给景朝卖命,最后得到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猜忌,我委实不甘心。” 陆沉轻声道:“你终究不是景廉人。” 王师道自嘲一笑。 谈话至此,两人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想法。 陆沉道:“王大人请回吧,我希望能在三天之内看到一份河洛城内权贵和官员的详细卷宗,无论先前是在伪燕朝廷为官还是赋闲在家,无论有没有命丧宫中,我都要看到关于此人的记载,包括他自己的生平以及他的家族信息。” 王师道自然希望陆沉能给一个明确的承诺,但是通过今天这场密谈,他终于领悟到对方看似年轻,实则远比苏云青难缠。 一念及此,他神情复杂地叹道:“庆聿忠望败得不稀奇。陆都尉放心,明日便会有人将卷宗送来。另外,我会给苏检校留下联络的记号,但凡陆都尉相召,王某必定第一时间赶来。” 陆沉微微点头,在他起身告辞之时,忽地问道:“王大人,如果我将你关押起来,察事厅会不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不会。” 王师道神态平静,恭谨又自持地答道:“如果我今日无法离开,察事厅便会全心全意为景朝办事,尽量给陆都尉和淮州军将士制造一些麻烦。” 陆沉笑了笑,话锋一转道:“王大人,我希望你可以明白,这次走上背叛景朝这条路,你便不会有再次回头的机会。” “是。” 王师道拱手一礼。 …… 在陆沉暂住院落的旁边,有一套面积略显狭小的小院子,正堂内烛火通明。 “少爷。” 院中忽地响起李承恩的声音。 “里面情况怎么样?” 陆沉随即问道。 李承恩回道:“她很安静,只是静坐发呆。” 房门随即被人推开,坐在桌前的庆聿怀瑾抬眼望去,陆沉缓步走了进来。 陆沉看了一眼庆聿怀瑾,她身上依旧是那套衣裳,不过洗了把脸,面庞上不见脏污。 桌上摆放着一些普通的家常菜,两碗米饭,两双筷子。 陆沉走过来坐在庆聿怀瑾对面,直接拿起碗筷,感慨道:“从早到晚这是第一顿饭,郡主想来也是,不必客气,解决饱腹的问题我们再谈其他。” 庆聿怀瑾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大快朵颐,面色依然冷漠,心中却酝酿着浓烈的杀意。 当时在光华门外,陆沉一枪将她拍出去很远,那是因为之前她苦战良久以致力竭,不代表两人的武功真有那么夸张的差距。 后面她忍气吞声,任由陆沉将她当做杀手锏逼降宫内的景军,又逼退谋良虎率领的一万余景军,不是因为她被对方吓破了胆子,而是她在等待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这叫做以其治人之道还施彼身。 庆聿怀瑾很清楚陆沉在淮州军中的地位,只要制住对方,她就有机会脱困。 陆沉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在悄然间发生变化,依旧大口吞咽着饭菜。 屋外没有人声和动静,而且只要自己动作够快,那个李承恩绝对反应不过来。 庆聿怀瑾缓缓呼出一口长气,在陆沉伸手夹菜的刹那,猛然起身一掌挥出! 风声呼啸。 下一刻,庆聿怀瑾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默默调息半天,确认内劲已经恢复了不少,然而当她运功出掌之时,仿若有一支无形的手猛然掐住她的经络。 根本无法催动内劲。 陆沉只是简单一抬手,便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动弹。 房内一片死寂。 外面立刻响起李承恩的声音:“少爷?” “无妨。” 陆沉温言答应,随后抬起头看着庆聿怀瑾伸到自己面前的右掌,感慨道:“你又不是位列天下第一的七星帮主林颉。” 庆聿怀瑾面色涨红,恶狠狠地盯着他。 “当初你让典狂带人去宝台山刺杀林帮主,山中的内应想用钩沉之毒算计他,但是林帮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以一己之力击败八名高手。我对这种毒很感兴趣,便让承恩弄来一些,先前你喝下的清水中放了很多钩沉之毒。此毒无色无味,唯一的作用是让武者无法动用内劲。” 陆沉松开她的手腕,一边吃饭一边解释。 庆聿怀瑾咬牙道:“你居然下毒,无耻!” “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我更无耻的话――” 陆沉将筷子放下,淡漠地道:“坐下,听我说话。” 为本书005号盟主阿C加更。今日4更,还欠18更。 308凝噎 第310章308【凝噎】 庆聿怀瑾怔怔地盯着陆沉。 若是让旁人瞧见她这副神态,肯定以为这位景朝郡主是因为陆沉冷硬的话语错愕失神。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庆聿怀瑾是名副其实的天之娇女,庆聿恭对她百般疼爱,庆聿忠望在她面前亦是伏低做小,就连景朝皇帝都想征召她入朝为官,更不必说景燕绝大多数官员权贵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像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阿谀奉承之中的贵胄女子,想来没有被人冷眼斥责的经历。 其实不然。 庆聿怀瑾之所以愣神,是因为这一刻她想起很多事情。 从前年谋夺淮州功败垂成,到去年宝台山中损兵折将,前段时间雷泽平原的惨败,乃至今日河洛失陷攻守异形,这两年里她一直在输,从来没有在陆沉面前占到一丝便宜。 她自然不愿认输,所以拼命反思自己的缺陷,并且毫不犹豫地交出军权,一心只想做好辅助,最终的结果依然是失败。 那会在光华门外,庆聿怀瑾抱定必死之心,然而陆沉用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击穿她的心防。 她不畏死,可她不愿让庆聿氏蒙羞。 倘若陆沉百般折辱,两相比较之下,她不会缺少自尽的勇气,可偏偏对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让她好好活着。 纵然如此,庆聿怀瑾依旧不曾绝望,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扭转局势的机会。 直到此时此刻,陆沉明确地告诉她这是幻想。 她没有听说过钩沉之毒,按陆沉所说此乃宝台山中另一个内奸用来谋算林颉的毒药,想必是察事厅那边发展的人手。 其实这不重要,关键在于这种毒药让她无法催动内劲,如此一来她和普通柔弱女子有甚区别? 至于景朝郡主天潢贵胄的头衔,在陆沉面前显然毫无意义。 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将她吞没。 庆聿怀瑾缓缓坐了回去,没有反击陆沉的言语,因为此刻她心中充斥着无力的挫败感。 犹如身处浩瀚缥缈的怒海,无穷无尽沉重灰暗的海水笼罩全身。 她只能不断下坠。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不禁轻轻吸了口气,白皙修长的手指攥紧刺着掌心。 两行珠泪从她眼角沁出,沿着光洁的面庞坠落。 陆沉静静地看着。 没有故作姿态地关怀,也没有乘胜追击的奚落。 庆聿怀瑾怔怔地坐着,任由眼泪越来越多,犹如珠玉一般叮咚坠地。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内心情绪的真实模样。 或许有悲痛,有愤怒,有仇恨。 也有走到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的绝望和惶然。 无声泪流。 屋内陷入古怪的氛围之中。 平心而论,面前这位景朝郡主姿容殊丽,俊眼修眉气质高洁,眉眼间更是贵气盈盈,如今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更容易激起男人心底的那抹柔软。 尤其是在此刻夜间,屋内昏黄色的灯光映照之下,她的面容平添几分朦胧的美感。 然而陆沉的目光沉静冷漠,仿若视线中不是一位身份贵重的美人,而是等同于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亦或是一张屏风。 他并非是刻意装出这种姿态,只因庆聿怀瑾不是普通女子。 这个不普通指向她的性情,与她的身份无关。 陆沉没有忘记,这位无语泪流的女子让北燕察事厅制造那么多耸人听闻的惨案,让七星帮陷入内乱一夜之间死了几百人,如是种种,难以赘述。 如果因为她在绝境之中表现出来的软弱,就将她当做乱世中道旁一棵随风倾倒的小草,并且为之付出怜悯和同情,陆沉就是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庆聿怀瑾的眼泪并未停下,不过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经过这一阵无声的发泄,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陆沉见状清了清嗓子,淡然道:“在敌人面前流泪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庆聿怀瑾扭头望去,没有在陆沉眼中看到半点涟漪,犹如一潭静水深不见底。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又忽地停下,闷声道:“帕子。” 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你会觉得我随身带着帕子这种东西?用袖子擦擦吧。” 庆聿怀瑾嘴角抽了抽,有些嫌弃地看向自己的衣袖,从日间出门到现在她还没有更衣。 其实她不是那种娇滴滴的性子,以往也曾有过在外面风餐露宿的经历,可是先前她参与一场惨烈的厮杀,描金绘月的袖子上甚至还有斑驳血迹,这让她如何能够擦脸? 陆沉说了假话,他身上还真有一条手帕,那是出征前王初珑特意准备的几条帕子之一,全部是她亲手绣成,自然不可能拿出来给庆聿怀瑾擦拭眼泪。
“我想沐浴。” 庆聿怀瑾最终还是放弃袖子,只拿右手在脸上胡乱一抹。 陆沉颔首道:“可以。” 庆聿怀瑾心中微讶,她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同意,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多谢,陆都尉请回吧。” 陆沉不假思考地否决:“不行。” 庆聿怀瑾俊眉微扬,稍稍加重语气:“我要沐浴!” 陆沉平静地说道:“我又不看,你急什么?” “无耻!” 庆聿怀瑾知道陆沉并没有调侃的用意,可是在这样一个无数次击败她的男人面前,她委实找不到更加合适的恶词,又不可能像村妇那般生冷不忌地骂街,于是翻来覆去便只有这两个字。 然而她每多说一次,这个词的攻击力便下降几分。 “沐浴的事情先不急,我给郡主讲个故事。” 陆沉没有计较她的反击,轻而易举地占据主动。 讲故事? 庆聿怀瑾不觉得他心怀善意,便淡漠地说道:“想说便说,难道我还有拒绝的能力?”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一个话本故事,我曾经听某个说书人讲过。这个故事的年代、朝代、地点皆不可考,你只当做杜撰便是。故事的内容不复杂,说是有两个相邻的国家时常发生战争,我们称之为金国和宋国。某次,金国大军攻入宋国京城,掳走了宋国的皇帝和宗室贵胄,其中有一位柔福公主。” 庆聿怀瑾虽然不想跟着他的节奏走,却不由得生出好奇的情绪,而且隐约察觉到对方这是在暗示自己。 陆沉继续说道:“柔福公主被掳走时年仅十七,于十三年后过世,年仅三十岁。在这十三年里,她虽然是天潢贵胄出身,却被无数男人凌辱折磨。从金国的高官权贵,到凶狠暴戾的军中悍将,乃至于那些粗鲁蛮横的底层军卒。” “整整十三年,她始终活在人间地狱之中,生不如死,最终凄惨死去。” “我讲完了。” 陆沉显然不具备说书人的口才,这个故事在他口中味同嚼蜡,而且他的语气太过平静,甚至没有丝毫波澜。 可是庆聿怀瑾却能听出来,这种平静水面下的波涛汹涌。 她微微昂起头说道:“如果想这样对我,我一定会咬死第一个冲上来的男人,然后自尽。” “我相信。” 陆沉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可是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像你这样果决呢?十五年前河洛城里那些宗室女子,那些大家闺秀,那些小家碧玉,她们没有壮士断腕了断自己的勇气,难道她们就该经历这样的悲惨境遇?!” 庆聿怀瑾愣住。 陆沉道:“从先帝朝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这短短四年里,你们景军有过明确记载的屠城记录是多少次?二十九次!平均一年七到八次,也就是每隔四十多天,景军就会制造一起千里无人烟满城尽白骨的惨案。”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她很想说从古到今的战争中,屠城之举屡见不鲜,否则如何震慑人心?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占领疆土? 再者,想要让军卒们悍不畏死,数日不封刀便是最好的奖励,这历来是提振军心士气的一大法宝。 她承认自己在军事上的能力远不及陆沉,可是她从小便得庆聿恭言传身教,对于兵书并不陌生,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位将领靠着自己的钱财去鼓舞士气。 所谓屠城,其实不一定就是杀光城内的百姓,很多时候只是放纵士卒劫掠数日而已。 然而此刻面对陆沉冷峻的目光,庆聿怀瑾最终还是没有出言反驳。 因为景军那二十九次屠城,不只是纵容士卒,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屠城。 片刻过后,她低头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齐人。” 陆沉双手按在桌沿,缓缓道:“站在敌对的立场上,考虑到齐景之间这些年的仇恨,无论我怎样对待你都不算过分,传回永嘉城只会让万民拍手叫好。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将来甚至会放你回去,这与你本人无关,而是我希望能借助你的身份,让令尊和景朝皇帝付出足够的代价。” 庆聿怀瑾抬起头,目光微凝。 陆沉继续道:“赎买这个词,郡主应该不陌生吧?” 庆聿怀瑾当然不陌生,十九年前景朝大军第一次围困河洛,便是用赎买的名义,让齐朝先帝将北方数座重镇拱手让出。 她望着陆沉不见波澜的双眼,忽地轻声一叹。 然后点了点头。 309诛心 第311章309【诛心】 赎买的含义很好理解,庆聿怀瑾觉得陆沉一定会狮子大开口。 果不其然,只听他淡然说道:“我已经收到萧大都督的军报,令兄虽然白跑了一趟,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路途上,但他最终没有走进陷阱,算是悬崖勒马避免更加惨重的损失。正因如此,他才有资格参与这场谈判,否则令尊就得花费一个很夸张的代价,将你们兄妹赎回去。” 庆聿怀瑾先是心中一喜,虽说陆沉在她眼中肯定不是正面印象,但她相信对方没有必要欺骗自己。 脱离白天的杀伐,冷静下来之后,她最担心的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领军前往东阳路的兄长。 淮州军一天攻破河洛,说明陆沉对整场战役的局势洞若观火,而他根本没有率军回援汝阴的打算,意味着汝阴城肯定守不住,那里将是萧望之给庆聿忠望准备的陷阱。 万幸…… 庆聿怀瑾暗暗松了口气,这时想起陆沉后面那句话,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道:“然后呢?” 陆沉暗道这女子果然改不了从小到大养成的娇贵脾气,稍微温和一些她就敢蹬鼻子上脸,直入正题道:“令兄现在应该在回河洛的路上,我不希望他和那一万多骑兵进入京畿之地。你给他写封亲笔信,让他带兵北上待在河南路境内。” “就这样?” 庆聿怀瑾略微不敢置信,迟疑道:“这就是你开出的条件?” “没错。” 陆沉点了点头。 庆聿怀瑾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还没等那股惊喜涌上心尖,她便听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我不欺负的条件,如果令兄不在意你的生死乃至清白,非要领兵来河洛看一眼,那我只好遂了他的愿。” 一场空欢喜。 但是这次庆聿怀瑾没有失态,因为陆沉确实不是那种愚蠢的人。 陆沉继续道:“其二,让谋良虎带着部属继续西撤,一直撤出京畿之地,待在江北路境内好生总结这一战的经验教训。简而言之,你朝军队不可接近河洛城三百里之内,时间期限为一个月。如果他们能做到,我保证你这段时间不会有危险,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待着。” 庆聿怀瑾思忖片刻,缓缓道:“好,我答应你,但是我不能确保他们会这样做。” “这封信怎么写由你决定,我只看结果,然后做出对应的选择。” 陆沉的回应决然而又冷厉。 庆聿怀瑾不禁气馁,对方占据绝对的优势又油盐不进,她委实没有扭转局势的法子。 道理讲不过,动手打不过。 她轻轻吸了口气,强行平复心情。 陆沉随即说道:“现在我们来谈一谈赎买的代价。” “你说。” “第一,废弃伪燕帝位,大齐和景朝以河南路为分界和平共处。目前伪燕境内的东阳路、沫阳路以及河洛城重归大齐治下。伪燕境内余下的河南路、渭南路和江北路这三片地区,暂时可以自治的名义保持中立,作为大齐和景朝之间的缓冲区。” 庆聿怀瑾本来不想打断他,此刻终究忍不住,微讽道:“你不如让我朝纳贡称臣。” 陆沉笑道:“你朝陛下若有这样的想法,我肯定不介意。” 庆聿怀瑾气道:“你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这种条件想想都知道不可能,你真以为我有那么重要?” “其实我已经给了你朝陛下很大的面子。” 陆沉目光锐利如刀,继而道:“河洛城与东阳路本就在我军的掌控之中,沫阳路也有近半疆域被我军夺回,而这段时间厉大都督只是在积蓄力量,不代表他没有收拾牛存节的能力。如今河洛被破,伪帝身死,伪燕朝堂近乎瘫痪,牛存节在失去后方支援的情况下,战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庆聿怀瑾被他的眼神刺得微微发慌,同时心里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没有丝毫夸大之处。 可她不能在面上弱了气势,便强撑着说道:“陆沉,你们眼下的确占尽优势,可是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我朝已经平定赵国,四十余万大军即将休整完毕。我朝陛下不可能放任你占据河洛,只要你一日不撤,大军便会源源不断南下,迟早会将战火扩大到淮州境内。” 陆沉笑而不语。 庆聿怀瑾认真地说道:“所以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贪多嚼不烂。” “能不能守住河洛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而你只需将我的要求亲笔写下来。” 陆沉的态度一如既往,似乎显得很自负。 庆聿怀瑾却不相信他会真的死守河洛,仅靠城内这几万兵马绝对守不住。 如今淮州军刚刚收复东阳路的大片疆土,萧望之也无法抽出多余的兵力支援河洛。 应该是讨价还价的套路。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渐渐冷静下来。 她没有继续争论那个话题,转而道:“第二?” 陆沉悠然道:“第二,两国以官方的名义签订友好盟约,保证互不进犯,需要天子用印加盖。当然,这份盟约的内容由两国使臣商议拟定,我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保证两国完全平等,不存在任何高低之分。” 这又是一个不可能的要求。 原因很简单,景帝这两年忙于彻底吞并赵国因此无暇南顾,不代表他会长久地坐视南齐偏安一隅。 如今伐赵之战接近尾声,景朝大军休养生息,下一步自然就会将目光对准南方,这个时候怎么可能签订这个劳什子友好盟约?
反倒是南齐需要时间消化收复的疆土和民心,将这些地盘变成自己牢牢掌控的疆域。 其实对于景朝君臣而言,这份盟约即便签订也没有太大的约束力,时机成熟之后自然可以单方面撕毁。 问题在于景朝君臣本不需要套上这层枷锁,也不必为此背负一个言而无信的恶名,他们想什么时候南下就什么时候发兵,何必考虑到千百年后史书上的评价? 毫无疑问,陆沉这个要求就是在恶心景帝。 庆聿怀瑾望着对面男子脸上平淡的表情,这次连争论的欲望都没有,漠然道:“还有吗?” “还有,莫急。” 陆沉放缓语气道:“如今不止郡主陷于我军手中,还有庆聿氏的家臣,景军各级将领,乃至骑步军各种兵卒。具体的人数还在统计中,不过我可以先给郡主报出一个价格。” 庆聿怀瑾不禁瞪圆双眼,面上浮现淡淡的怒色。 陆沉不为所动,道:“普通士卒换战马一匹,伍长拾长换战马五匹,百夫长换战马二十匹,千夫长换战马一百匹。基于目前我军没有俘虏千夫长以上级别的将领,所以姑且到此为止。至于庆聿氏的家臣,每人换战马五十匹,郡主你本人嘛……不多,两千匹。” “你怎么不去抢!” 庆聿怀瑾气鼓鼓地喊出声来。 陆沉耸耸肩道:“我只是照猫画虎而已。当初你们景廉人隔三差五就南下劫掠,不知抢走我朝多少粮食和百姓,如今我这个报价算是非常公道。另外,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前两个条件到时候可以让两边使臣慢慢扯皮,最后一条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直视着庆聿怀瑾的双眼,不容置疑地说道:“北边拿出多少匹战马,我就放回去多少人。少一匹,南边就会多出一颗首级。如果北边一匹都不肯出,我就用你们所有人的首级在河洛城北郊筑一座京观。” 庆聿怀瑾双眼微微泛红,但她心里并没有很激动。 景朝不缺战马,如今世间优良的养马之地都在景廉族的掌控之下,区区几千匹战马不算什么,哪怕这个数量翻倍都可以接受。 就算陆沉会用这些战马壮大锐士营的骑兵力量,将来也很难在战场上和景朝铁骑抗衡。 她当然不明白陆沉这个要求的深意,至少现在想不明白。 故作沉吟片刻,庆聿怀瑾缓缓道:“我不能直接答应你这三条要求,不过我可以写下来送给父王决定。” “不。” 陆沉干脆利落地摇头道:“上一封信是写给令兄,但是这封关系到赎买你的亲笔信,必须写给你朝陛下。” 庆聿怀瑾怔住。 良久之后,她面色很难看地说道:“你……你是要挑拨离间?” 陆沉坦然道:“是。” 庆聿怀瑾怒道:“你怎么这么――” “无耻是吗?” 陆沉打断她的话头,继而道:“我只是在模仿你而已。先前你让王师道的手下在永嘉城搅动风云,险些破坏我攻略河洛的大计,如今我自然要加倍奉还。这封信交给你朝皇帝之后,我很想看到他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 庆聿怀瑾冷声道:“莫要痴心妄想,陛下绝对不会怀疑庆聿氏的忠诚,父王亦不会让陛下为难。” “我相信。” 陆沉再度说出这三个字,然后风轻云淡地说道:“可是我不相信你朝内部没人嫉妒令尊的军权和威望,譬如北院元帅?譬如和庆聿氏并肩的几大氏族?你朝皇帝若是太过偏向你,往后的事情一定会很有趣。” “我不写。” “不,你会写。” “凭什么?” 庆聿怀瑾怒而反问。 陆沉站起身走过来,在她身前停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你要做什么?”庆聿怀瑾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年轻女孩,哪怕先前有些决绝的话语脱口而出,当真正面临可能出现的凄惨遭遇,内心的恐惧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消失。 陆沉没有多余的动作,缓缓道:“一饮一啄,皆由天定,往日之因,方有今日之果,你要懂得这个道理。郡主,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应该相信令尊和你朝陛下有能力解决这个麻烦,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毁掉自己的一切。” “明天早上,我要看见第一封写给令兄的书信。最迟后天早上,我必须看见第二封写给你朝陛下的亲笔信。” “言尽于此,你仔细思量。” 陆沉语调平缓,却带着几分凛冽的杀意。 庆聿怀瑾沉默不语,她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沉转身离去的背影。 等他走到屋外院中,又有一句话传来:“对了,你现在可以去沐浴,我先前让人去卓园取来你的换洗衣物。如今条件有限,你忍耐一些,不要有太高的要求。” 声音渐行渐远,庆聿怀瑾始终没有反应。 直到一刻多钟过去,她缩在厢房的木桶中,感受着温热的清水包裹着身体,犹如突然间回过神来,不由得抬手恶狠狠地锤起几朵水花。 回忆着先前的谈话,她的眉尖蹙若远山,恨恨自语。 “神气什么?” “早晚有一天,我要将你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你若是不肯跪下求饶,我就让人将你削成人棍!” 然而庆聿怀瑾并未注意到,纵然此刻她口中所言似乎十分解恨,声音却压得很低,仿佛惧于让外面的侍女听见只言片语。 310天地反覆 第312章310【天地反覆】 次日清早,庆聿怀瑾缓步走进庭院,清冷的双眸望着墙角的梨树,但见嫩芽新抽,人间万物复苏。 在这样一个春回大地的时节,她的心绪格外冰冷沉郁,似乎感受不到丝毫来自外界的暖意。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庆聿怀瑾缓缓抬起右手,然后踏前一步,一掌拍出。 梨树纹丝不动,唯有顶端的枝叶随春风轻轻摆动,似乎在嘲笑这个女子的柔弱无力。 这钩沉之毒果然厉害。 庆聿怀瑾眉尖蹙起,她明明可以感觉到内劲的存在,然而只要她像以往那般催动功法,便会有一支无形的手掐住她的经络,让她使不出半点力量。 “大清早就对着花花草草使性子,你能不能稍微改改刁蛮习性?” 陆沉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庆聿怀瑾扭头望去,只见他负手而立双眉微皱,神情颇为严肃。 听着他话中的责备之意,她下意识地冷着脸:“你是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经过昨晚陆沉长篇累牍的教训,郡主显然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陆沉没有继续嗦,走到近前问道:“信呢?” 庆聿怀瑾转过头去,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然后也不看陆沉,只朝那边递过去。 陆沉伸手接过信,一边看一边说道:“这段时间你的食物和饮水里,会定时定量加入钩沉之毒。不过放心,这种毒药对于身体其他部分不会有损伤,它只会限制你身体里的内劲,让你无法继续伤害别人。等你朝皇帝答应我的条件,你便可以重获自由,再过七八天的时间,你体内的钩沉之毒会自然消解。” 庆聿怀瑾渐渐瞪圆双眼。 陆沉将她写给庆聿忠望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微微颔首道:“字写得不错,看来你们从小到大就在钻研大齐文化。” “你胡说什么!”庆聿怀瑾不服气地说道:“几十年前,我族大儒便创立了景廉文字!” 陆沉耸耸肩:“你说是那便是。” 他将信交给跟在旁边的李承恩,吩咐道:“一会挑几个机灵的兄弟北上一趟,将这封信交到庆聿忠望手里。让他们不必担心,郡主在这边过得很安逸,庆聿忠望不会为难他们。” “是,少爷。” 李承恩笑吟吟地答应。 陆沉转头看着面色不善的庆聿怀瑾,状若无意地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王师道的藏身之地?” 庆聿怀瑾闷声道:“我不知道。” 陆沉微笑道:“真不知道?我觉得你在别的事情上或许可以坚持与我作对,但在这件事上不应该藏私。” 庆聿怀瑾望着他脸上浅淡的笑意,强忍着一拳打在他脸上的冲动,问道:“为何?” 陆沉徐徐道:“昨夜我回去之后,大致了解太极殿内发生的血案。从当时的场面来看,张璨显然早有预谋,绝非临时起意。他在你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察事厅却毫无察觉,难道这不可疑?平心而论,我不相信你能在短短一两个月里全盘掌控察事厅。” 庆聿怀瑾沉吟道:“你想说这件事和王师道有关?” 陆沉道:“这是我的直觉,没有真凭实据,信不信由你。我只是觉得如果没人帮忙遮掩,张璨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而有能力帮他遮掩的人肯定是王师道。他不需要特意做什么,只用切断察事厅对皇宫的监视,你就会变成睁眼瞎。” 庆聿怀瑾很没杀伤力地瞪他一眼,又问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肯定不是针对你,否则他承受不起那个后果。” 陆沉淡淡一笑,悠然道:“无非是希望张璨和伪燕百官杀个你死我活,继而出现大片的权力空白,他便能趁势而起。不说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不愿意说就算了,反正我相信织经司兄弟们的能力。” 庆聿怀瑾对暗藏祸心的王师道恼怒至极,便轻声说出几个地名,又道:“这些地方是他以前去过的据点,不过你如今明面上控制着河洛,他未必敢现身。” “多谢。” 陆沉放缓语气,然后便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你这几天先待在此处,记住不要使性子,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庆聿怀瑾没有答话,直接转身朝屋内走去。 陆沉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便和李承恩一道离开。 “少爷,你昨日不是见过王师道?” 李承恩压低声音,满面不解之色。 陆沉淡然道:“这种人反复无常,不好拿捏,光凭口头上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想要让他老老实实帮我们做事,就得将他从景朝权贵身边逼开。只要庆聿怀瑾带着猜忌他的心态回去,将来他除了彻底倒向我们这边没有其他选择。” 李承恩心悦诚服地说道:“确实如此。” “你现在让人将信送出去,另外等王师道将城内权贵门阀的资料送来,你从中遴选出有用之人,带着锐士营将他们集合起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算很多,你告诉兄弟们不要懈怠,回去之后我再犒劳大家。”
陆沉伸展了一下双臂,眼中踌躇满志。 “遵令!” 李承恩朗声应下。 …… 数日后。 河洛往北二百七十余里,小城林武。 原本宁静祥和的县城因为一支景朝大军的到来,气氛变得紧张而又肃杀。 这支军队由一万余名骑兵和将近两千名步卒组成,领军将领便是庆聿恭的长子庆聿忠望。 县衙后宅正堂之内,知县和几名书吏毕恭毕敬地奉上香茗,然后小心翼翼地行礼告退。 此间氛围十分凝重。 大军尚在河南路境内的时候,庆聿忠望便收到谋良虎派人送来的急报,当他得知河洛已经失陷,庆聿怀瑾落入齐军之手,险些陷入暴怒的状态,周遭亲信无不噤若寒蝉。 万幸庆聿忠望没有迁怒他人,或许是因为汝阴城下和萧望之一番交锋,以及后来撤退的路上让他对此事早有预感。 今日又有一封书信从南边而来。 庆聿忠望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一时间心如刀绞。 虽说庆聿怀瑾在信中的语气很轻松,但她终究没有经历过那种险恶境地,无法想象她在敌人军营中的处境有多么煎熬。 景朝大都时常会有一些风言风语,编排庆聿恭的这对子女争权夺利,然而庆聿忠望心里很清楚,妹妹从来没有与他相争的想法,这也是兄妹二人从小到大极其亲近的原因。 如今庆聿怀瑾身陷囹圄,他身为长兄岂能泰然处之? “小王爷……” 楼朔方明望着庆聿忠望铁青的脸色,惴惴不安地喊道。 庆聿忠望冷然道:“说。” 楼朔方明镇定心神,恭敬地说道:“依末将拙见,眼下我军不能按照敌人的吩咐去做。陆沉假借郡主之口,逼迫我军远离河洛城,无非是想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加固城防,还望小王爷三思。” 庆聿忠望问道:“河洛城防需要加固?” 楼朔方明微微一窒,随即说道:“先前谋良虎将军在急报中有言,河洛北城出现一道豁口,是被陆沉用炸药之法轰塌。也就是说,河洛城现在有一个致命的缺口,如果我军快速突击,完全可以利用这道缺口闯进城内。如果给对方一个月的时间,想必陆沉能驱使城内百姓修缮城墙。” 庆聿忠望沉吟不语。 另一边的彻木吉沉声道:“楼朔,大家都明白你的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咱们若是强行逼近河洛,不是逼着敌军谋害郡主殿下?” 楼朔方明面皮一紧,连忙对庆聿忠望说道:“小王爷,末将并无此意。” 庆聿忠望摆摆手,缓缓道:“抛开我妹妹的安全不提,陆沉此举更像是一个诱饵。他特意点明一个月的时间,显然是希望我们在这段时间去尝试夺回河洛。问题在于,淮州军不会傻乎乎地待在城里等我们去进攻,我军目前的兵力难以支撑长时间的强攻。倘若事有不谐,我部和谋良虎之部极有可能命丧于河洛城下。” 众将心中一震。 庆聿忠望环视一圈,又道:“莫要忘了,在我军赶回河洛的同时,萧望之也已完成对东阳路的全面占领,他有余力调兵遣将。如果我没有猜错,此刻淮州镇北军正在赶往河洛的路上,或许还不止这一支精锐。” 楼朔方明额头上泛起细密的汗珠,愧然道:“小王爷明见,末将想得太简单了。” 庆聿忠望自嘲一笑,摇头道:“哪有什么明见,不过是被南边这几个人坑得惨了,杯弓蛇影而已。” 他此言贬低自己,堂内众将却不好迎合,不过庆聿忠望此刻还能保持冷静,这让他们心里安定不少。 彻木吉便岔开话题问道:“小王爷,接下来我军该如何行动?” 庆聿忠望扫了一眼手中的信纸,淡淡道:“既然陆沉用怀瑾的安全提出要求,那么我军便暂时撤回河南路境内,另外通知谋良虎,让他带兵撤往江北路,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众将应下。 庆聿忠望又道:“这段时间各部斥候要加紧对河洛方向的探查,我要知道陆沉和淮州军的详细动静。今晚休整一夜,明日北返。” “遵令!” 众将起身响应,旋即行礼告退。 堂内渐渐安静下来。 庆聿忠望将庆聿怀瑾的亲笔信折叠收好,然后放进衣服的夹层之内。 时至今日,他已经有了一种很清晰的感觉,大景和南齐之间的形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南齐不再是孱弱而又卑微的偏安一隅,相反通过淮、靖两地边军的卓越表现,这个险些在十五年前灭亡的百年王朝终于缓过劲来,凭借传承百五十年的底蕴再次崭露锋芒。 对于大景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庆聿忠望缓缓攥紧双拳,眼中泛起冷厉的火焰。 311龙蛇起陆 第313章311【龙蛇起陆】 东阳路,汝阴城。 随着庆聿忠望领军撤退,彻底宣告景朝放弃此地,淮州军收复故土的进展变得极其顺利。 当康延孝带着泰兴军北上定风道,与七星军汇合之后就地打造北部防线,萧望之的主要精力便放在东阳路内部。 自北燕东阳路大将军李守振以下,所有未曾逃走或者战死的燕军将领都被关押在汝阴城内,断绝境内残余燕军势力反抗的念头。 以温希光为首的十余位中级将官公开拨乱反正,带领各自的部曲和亲兵加入淮州军,协助平定各地和安抚民心。 这件事无法完全依靠军队,好在整个大齐朝廷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十五载之久。 大量官员从淮州进入东阳路,其中一部分是淮州刺史姚崇甄选出来的能吏,另一部分则是朝廷吏部提前安排好的人手。 原先的大将军府如今已经变成淮州都督府,萧望之在正堂接见几位来自京城的高官。 左首第一位乃是礼部侍郎陈春,其人年过四旬,气质儒雅目光清正,原本就是天下闻名的文坛大家,这一路跋山涉水仍然不改清癯之色。 另外两位稍稍年轻一些,分别是侍御史窦标和工部郎中杨康直。 寒暄过后,萧望之对陈春说道:“这些天我正在发愁,还好陈大人及时赶来,否则真不知道要如何处理手上千头万绪的事务。” 陈春温言道:“大都督过谦了。淮州军将士一鼓作气克复故土,足以比肩当年先贤开疆拓土之功。下官出京之前,陛下再三叮嘱,边疆诸事理应由大都督决断,我等只需要听令行事。” 另两人频频颔首。 萧望之笑容浅淡,他很清楚这三人到来的意义。 东阳路不是一城一地,单论面积和淮州相差仿佛,如此广袤的疆土不可能直接并入淮州。 换而言之,东阳路必然会改制为州,朝廷将在此地新设刺史府和都督府。 后者暂且不提,刺史府的设立却是迫在眉睫,朝堂大佬不会允许这大片疆域直接由萧望之掌管,这是一直以来最为他们忌惮的事情。 军政大权操于一手,必会出现藩镇割据之例。 从陈春等人的官职和品阶来看,朝中的态度便非常明显。 陈春将成为此地刺史,主掌教化之德,尽快去芜存菁安抚民心。 窦标和杨康直则是他的副手,两人分管风纪和督造,皆是如今最重要的权柄。 一念及此,萧望之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关于东阳路的改制事宜,不知朝中可曾商定?” 陈春毫不意外这位淮州大都督的犀利和敏锐,颇为恭敬地说道:“经由两位宰相奏请,陛下允准,决意仿当年旧制,在此地新设定州。” 萧望之微微颔首,然后说道:“定州新归,人心不稳,还望方伯大人徐徐图之。” 方伯者,一州刺史之尊称。 陈春没有否认,主要他认为在萧望之面前没必要故弄玄虚,但也没有表现出骄矜之色,只是谦虚地说道:“下官初至,自当谨慎为之,暂以熟悉各地事务为主,请大都督不吝提点。” 萧望之忽然觉得有些乏味。 强打精神闲谈几句,陈春话锋一转道:“大都督,不知西路军那边境况如何?” 话音未落,萧闳快步走进正堂,来不及和陈春等人见礼,急促地说道:“启禀父帅,陆都尉传来急报,西路军已经攻入河洛,掌控全城!” 宛如一道惊雷平地起。 不怪萧闳的声音微微颤抖,萧望之和陈春几乎同时站起,后者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从他见到萧望之开始,一直都表现得从容淡定,此刻却神色巨变。 萧望之面上浮现惊喜之情,连声道:“好!很好!” 常人很难理解,对于他们这些经历过元嘉之变的中年男人来说,收复河洛这四个字究竟象征着怎样的冲击力。 陈春等人这时勉强回过神来,这位清名卓著的礼部侍郎竟然老泪纵横,喃喃道:“天佑大齐!天佑陛下!” 萧闳又道:“父帅,陆都尉此番捷报共有两份,一份送来汝阴城,另一份已经用八百里快马送去京城。” “这小子办事越来越妥当了。” 萧望之笑着感慨,话语中满是毫不掩饰的亲切之意。 他注意到萧闳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和陈春等人互相恭贺一番,然后送客出府。 及至后厅,尉迟归亦在此地,萧闳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地交到萧望之手中:“父亲,这是陆沉派人送来的密信。” 萧望之拆开一看,目光微凝。 信中内容分为两部分,其一是陆沉的下一步谋划,其二便是他对京城那边的隐隐担忧。 他将书信交给萧闳和尉迟归轮流看了一遍,然后轻声感慨道:“陆沉想得没错,河洛无法死守,而朝廷接下来恐怕会有一些令人不适的举动。”
尉迟归皱眉道:“朝廷会如此不智?” 萧望之缓缓道:“这一仗我们取得远超预期的收获,即便河洛最终还是要放弃,我们也能从中获得惊人的利益。换句话说,边军现在处于一个崭新的阶段,实力渐渐超出朝廷的控制。淮州、东阳路和沫阳路,再加上如今的河洛城,朝廷难道不担心会出现第二个伪燕?” 萧闳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从天子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此一时彼一时也。” 萧望之没有责怪他,轻声道:“再者,天子虽为至尊,却不能独断朝纲,很多时候他也会处于有心无力的境地。” 见萧闳和尉迟归神色凝重,丝毫没有河洛克复的喜悦,萧望之便笑着缓和气氛,道:“不过你们也没有必要如此担心,眼下对于边军而言正是声望处于顶峰的时候,很多事可以利用民心所向提前布局。陆沉便是这个意思,我们不能过度沉湎于喜悦之中,要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做好准备。” 他转头望着南方,悠悠道:“只可惜,我和陆沉将来很难再并肩作战了。” …… 江南,永嘉。 城内丽水河畔,有楼名为靖水。 楼高三层,以天南地北的珍馐佳肴而闻名,素来是京城老饕群聚之地。 三楼名为“诗序”的雅间内,一众权贵子弟百无聊赖地围桌饮宴。 席间主位上端坐的便是左相长孙李云义,在他左手边第一个位置落座的却不是以往的顾全武,而是貌不惊人眼眶虚浮的陈文学。 众人连连向陈文学敬酒,口中不乏奉承之意,又隐约带着几分嫉妒。 陈文学来者不拒,纵然他极力掩饰,旁人又怎会看不出他眉梢眼角的春风得意。 究其原因,陈文学之父陈春由礼部侍郎升为新设的定州刺史,那可是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 李云义轻咳两声,席间登时安静下来,他缓缓举起酒盏,看向身边的陈文学说道:“恭喜贤弟,世叔这次荣升定州刺史,你必然乘云而起,将来可不要忘了我们这群兄弟。” 陈文学在他面前当然不敢恣意放肆,更何况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这次能够抢占先机,在无数觊觎的目光中赴任定州刺史,多亏了左相极力举荐,因此谦卑地说道:“三郎这话真是羞煞我也,若非老相爷的鼎力支持,家父焉能荣升?从今往后,三郎但有差遣,愚弟绝不皱一下眉头。” 李云义听闻此言,脸色由阴转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轻拍他的肩头说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没有看错人。” 陈文学只觉骨头都轻了二两,连忙将满满一杯酒饮下。 李云义笑道:“话说令尊赴任定州,怎么没有跟着去?” 陈文学放下酒盏,微露苦涩:“愚弟倒是想去,可是舍不得诸位兄长,兼之家父怕我惹是生非,只说定州是边疆之地,等过两年局势稳定再让我膝前尽孝。” 众人皆笑,他前面那句话自然不实,后面那句才是肺腑之言。 坐在末尾的宋云便道:“边军那些莽汉不知礼数鲁莽可憎,陈方伯此行怕是不会太顺利。” 李云义面色阴沉下来,很显然他想起了那个数次折辱于他的淮州陆沉。 陈文学略有些尴尬地说道:“宋老弟此言差矣。那些军汉只知在战场上杀人,如何懂得治理百姓赈济民生?说到底,这天下终究要靠左相这样的大贤来治理,文臣方为中流砥柱!” 李云义双眼一亮,没想到这厮还能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 便在这时,楼外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哗声浪。 李云义眉头皱起,端着酒盏走到临街的窗边,打开窗户朝外看去,只见街上人头攒动,似乎在往南边涌去。 其他人纷纷走过来,尽皆一脸茫然。 今日又非佳节,缘何会出现这等场面? “噔噔噔”之声响起,紧接着一名随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三楼,忙不迭地说道:“三郎,三郎,出大事了!” “慌什么!”李云义愈发烦躁,冷声道:“何事?” 随从满面喜色地说道:“方才有红翎信使从北到南穿过京城大街,沿途宣告北方大捷,淮州数军在锐士营都尉陆沉的指挥下,一战克复河洛!满城尽贺!” 满屋死寂。 李云义怔怔地看着随从,遽然发作,抬手便将杯盏砸到那人的脸上,怒道:“贺你娘!” 众人面面相觑。 李云义拔腿就走,众人连忙跟上去,只听他无比躁郁地说道:“别跟来,散了,都回家去!” 靖水楼内的场面极其罕见,绝大多数京城百姓在得知河洛大捷的喜讯之后,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街上,然后自发地朝着南边走去。 此情此景,万人空巷,齐齐涌向皇城! 312圣天子 第314章312【圣天子】 皇城北边,和宁门外。 宽阔的护城河绕行皇宫,拱桥北边是一片宽阔广场,东西两边有御街连接广场,广场以北则是贯穿整座永嘉城的南北方向主街。 红翎信使从永嘉北门入城,沿着这条主街一路向南,将淮州军克复河洛的捷报传遍全城。 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信使的脚步,来到皇宫北边的广场附近,渐渐将广场东、西、北三个方向的街道堵塞,然后不断涌进广场,距离皇宫已经非常近。 禁军校尉黄庭唬得满脸是汗,这要是宫外的百姓闹出什么乱子,禁军主将沈玉来不得扒了他的皮。 他连忙带领部属穿过拱桥来到广场,阻止激动的人群继续接近皇宫,同时让人快速禀报请求援护。 同一时刻,宫内御道之上,沈玉来焦急地劝道:“陛下三思,外面百姓实在太多,而且臣等今日并无准备,冒然接见或有不妥。” “朕接见子民需要什么准备?” 李端面色泛红,宛如宿醉一般,语调却轻快似春风。 不待沈玉来继续张口,李端大手一挥:“不光朕要见,朝堂百官也要见,你马上去值房将宰相和枢密们请来,还有御史大夫、六部尚书侍郎、各部衙主官,通通都叫到城楼上来,今日朕要和他们一起,看一看京城里的百姓如何回应边军取得的赫赫战绩!” 沈玉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那几位重臣倒还好办,他们的官署值房本就在皇宫之内,其他人却在皇宫外面,眼下宫外人山人海,哪里还有空隙让他带人进来? “还不去办?莫非朕的话不管用了?” 李端虽是笑着说,却稍稍加重语气。 沈玉来不敢再强撑,躬身领旨然后立刻转道而行。 李端在一大群廷卫和宫人的簇拥中,朝着北边的和宁门走去。 他的步伐坚定有力,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仿佛蕴含着蓬勃炽烈的生机。 此刻的宫外广场上,校尉黄庭扯着嗓子呼喊,让百姓们不要继续往前,他身边的禁军将士亦是满头大汗。 眼前的百姓不是敌人,他们手无寸铁并无恶意,虽说那一张张面孔上泛着激动热切的神色,却没有过分地逼迫禁军将士,因此军卒们只能高声劝阻。 不知过了多久,黄庭等人快要坚持不住之时,他们忽地感觉到身前安静下来,那股汹涌的压力随之消逝。 紧接着广场上的百姓当中有人起头喊道:“参见陛下!” 霎那间,一股声浪由近至远传扬开来,从广场到三个方向的街道,无数百姓用力喊道:“参见陛下!” 黄庭连忙扭头望去,只见宫门城楼上出现天子伞盖,其下那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正是当今大齐天子李端。 其实在齐朝京城,天子与民同乐的场面并不罕见。 就在不久前的元月灯会上,李端便出现在城楼上,和京城百姓共赏各色新奇花灯,这是大齐祖制,历代君王都需要参与。 一百五十多年来,大齐元月灯会只在十五年前中断过一次。 不过每年灯会都由官府提前安排组织,天子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登上城楼,能够出现在广场左近的百姓虽然不至于精挑细选,但也可以保证都是清白无误的良家子,不会像今天这般完全是突发状况。 一些朝堂重臣暗含担忧,他们暗自觉得天子此举有些不妥,万一引起大规模的骚乱将如何是好? 他们倒是能理解天子这样做的原因,毕竟边军这次的捷报委实令人震惊。 克复河洛!还于旧都将不再是一纸空谈! 这个捷报来得太快太急太突然,以至于很多人根本无法静心思考后续的事情,他们只担心眼下无法收场。 只是当他们跟随李端登上城楼,亲眼看着宫外乌泱泱的百姓忽地安静下来,然后万众一心异口同声地高呼陛下,这些宦海沉浮数十年经历过无数风雨的重臣无不为之感到震撼。 这股声浪以皇宫为起点,朝四面八方席卷而去,似乎整座永嘉城都能听见。 大臣们尚且如此惊讶,更何况身处声浪中心的李端。 他往前两步,大太监吕师周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 李端来到墙边,双手按在墙上,目光扫过宫外成千上万翘首以待的百姓们,缓缓吸了口气,对他们说道:“朕继位十四载,一日不敢忘却元嘉之耻!所幸朝中股肱扶保江山,所幸大齐子民顾念社稷,所幸……军中男儿甘愿马革裹尸,舍命为国!朕每思及此,既愧疚又欣慰,愧疚于抛弃江北百姓十五年,欣慰于大齐芸芸众生不曾忘记当年之耻辱!” 他不会武功,没办法让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纵然宫外此时非常安静,能听清他话语的也只有广场南侧一部分人。 即便如此,李端仍旧用力说着,渐至面红耳赤,旁边的吕师周和沈玉来等人心中担忧,却又不敢上前劝谏。
只听李端继续说道:“今日欣闻北疆捷报,我朝大军克复河洛一雪前耻,朕不胜欣喜!朕向尔等保证,朝廷一定会尽全力支持边军将士,绝对不会亏待他们。朕希望有朝一日,不论朕届时是否还活着,大齐兵锋终将直捣景国大都!” 他竖起右臂,攥紧成拳,用力一挥。 广场南侧,站在最前沿的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他们也是今日这场浩大聚会的引领者,正是他们在听闻信使的捷报后,一路穿街过巷大呼小叫,引得无数百姓跟随来此。 此刻听到天子铿锵有力的话语,这些太学生们无不兴奋得脸色涨红,当先高声称颂。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广场上的百姓随即跟着一起呼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围御街上的百姓听不清天子的话语,但是隐约能够看见天子的动作,于是犹如沸腾的海水一般,声浪再度炸开,直上云霄。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楼之上,朝堂重臣们跟随下方的声浪一起称颂天子,但是他们心中所想不尽相同。 枢密使郭从义和上将军王晏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心中的顾虑。 如今萧望之和厉天润已经在爵位上压过他们一头,手中的军权更是一次次增加,尤其是萧望之此番收复东阳路,更指挥锐士营等部克复河洛。 这份功劳若是认真算起来,萧望之在军中的地位恐怕会拔高到一个非常恐怖的层次,将来他们不得仰人鼻息? 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等人目光深沉,他们一方面因为边军取得的战果震惊,另一方面难免会生出几分担忧。 朝廷中枢偏安江南,边军却在江北狂飙突进,眼下更是收复了河洛,后续若是处理不好,对于朝廷而言很难说是喜事还是祸事。 右相薛南亭面上露出由衷喜悦的笑容,不过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同僚们,心中不由得冷哼一声。 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十年,他对这些人的心思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能揣摩个七八成。 他们肯定会被边军辉煌的战果镇住,但是这种情绪不会持续太久。 歌功颂德之后,想必就是一连串的反复撕扯。 薛南亭暗暗调匀呼吸,做好了唇枪舌战的准备,稍后那场朝会肯定不轻松。 不过这些人终究无法一言定鼎,薛南亭一念及此,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那位老人。 出乎他的意料,李道彦并未表现出丝毫不合时宜的情绪,他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似乎是发自肺腑地为边军的战绩感到骄傲,同时也为天子得到百姓的拥护而自豪。 待宫外的欢呼停下,李端又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语,便朝百姓们挥挥手,然后转身走下城楼。 墙下拐角处,织经司提举秦正恭敬肃立。 李端从他身前走过,君臣二人目光交错,一切尽在不言中。 …… 文华殿东暖阁内,气氛依旧热烈。 边军前些日子便送来收复东阳路全境的捷报,那一次群臣山呼万岁,更有饱学之士引经据典,花样百出地称赞天子。 今时今日,又一封捷报传来,虽然和面积广阔的东阳路相比,河洛只是一座城池,但是这座城在许多重臣心里的地位截然不同。 那是大齐王朝一百四十余年的都城。 那里有李氏皇族历代先帝的陵寝。 那里有无数南渡世族门阀的家庙宗祠。 那里有传承一百多年的历史印记。 年近六旬、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谢珍当先出班,详述河洛城之于大齐的意义,纵论百余年历史中的吉光片羽,说到动情处不禁老泪纵横,躬身道:“老臣今日得知河洛重归大齐,便是立时死了也能瞑目!” 李端亦感慨道:“谢尚书切莫激动,需得珍惜自身,朕离不开你的辅弼。” 谢珍颤声道:“老臣为天子贺!为大齐贺!” 李端颔首道:“老大人有心了。” 谢珍却没退回去,继续道:“陛下,老臣主持礼部,委实不宜妄论军务,还请陛下恕臣逾矩之罪!” 李端心中一动,缓缓道:“老大人何出此言,有话直说便是,朕决不介怀。” 谢珍抬起头环顾四周,仿佛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高声道:“老臣斗胆,恳请陛下重重嘉赏边军将士,尤其是淮州都督萧望之,锐士营都尉陆沉!” 此言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东暖阁仿佛突然间安静下来。 李端面色不变,依旧是温和而又欣慰的笑容,似乎这种反应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谢珍对周遭的安静恍若未觉,继续说道:“边军战功卓著,不赏难以服众,恳请陛下不吝赏赐!” 李端看着这位老臣,他心里忽然觉得很有趣。 今日3更,还欠17。 313封侯非我意 第315章313【封侯非我意】 朝堂之上,不存在绝对独立的个体。 就算偶尔出现这样一个异类,他也只能在中下层打转,永远无法走进这座东暖阁,成为参与决断军国大事的核心一员。 从表面上来看,礼部尚书谢珍是江北人氏,而且不是出身于门阀世家,看似与江南世族没有什么关联。 李端却知道这位谢尚书的家人在卢州某地置办良田数千亩,虽是经过七拐八弯的复杂门路,看似让人眼花缭乱,真相并不复杂。 这数千亩良田乃是锦麟李氏所赠,换句话说,这位谢老尚书在过去某个时间节点接受了左相李道彦的一笔厚赠。 因为秦正和织经司的存在,李端才能知晓这些隐秘。 朝中重臣每个人身上都有鲜明的标签,比如兵部尚书丁会是左相的坚定拥趸,甚至在某些时候敢于公开和右相薛南亭唱反调。 一般来说,李端不需要刻意揣测李道彦的想法,只从丁会等人的态度和主张便能大致了解。 今日边军捷报传来满城震动,因为事发突然,暖阁内这些重臣肯定没有机会私下沟通,此时谢珍第一个站出来表态,如果李端不清楚他和李道彦之间的秘密,或许会真的以为他是在为边军将帅鼓瑟吹笙。 这便是让他感觉有趣的地方。 看清人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李端御宇十四载,仍然不敢断定可以洞悉朝堂上每个人的心思。 不过随着他的权柄愈发稳固,忠于天家的臣子逐渐增多,尤其是边军在他的支持下不断取得胜绩,这让他可以更加从容地观察下面的人。 望着谢珍老泪纵横的面庞,李端心念电转,面上感叹道:“老尚书言之有理,此番边军战功赫赫,朕自然要重重嘉赏。只不过,朕历来推崇朝堂大事群策群力,故此想先听听众位卿家的看法。关于边军北伐之战的功劳如何封赏,众卿家不妨先拟定一个章程。” 谢珍心中一喜,当即高呼道:“陛下圣明!淮州都督萧望之主持北伐战役,大小十余战未尝一败,如今接连收复东阳路全境与河洛城,实乃劳苦功高。老臣以为,理当先商定萧都督的封赏,如此方可为其他将士确定一个标准。” 李端微微颔首道:“说下去。” 谢珍轻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老臣斗胆妄言,以萧都督目前立下的功劳,理当加封国公之爵!” 当他这句话出口后,李端很清晰地感觉到殿内气氛一松。 萧望之已经是崇安郡公,再封赏只能提升爵位,金银田产之类只能当做添头,否则会让天下人笑话。 很多人本以为谢珍这老头儿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喊出耸人听闻的郡王二字,如今听到只是国公之爵,自然暗暗松了口气。 群臣见李端沉吟不语,登时动起了心思,莫非天子对这个封赏不满? 可是除了百五十年前建立大齐的那些武勋,国朝从未有过臣子封爵郡王的先例,国公便是顶点。 萧望之此番功劳确实不小,但是肯定无法和开国大贤相提并论。 便在这时,右相薛南亭出班奏道:“陛下,臣认为萧都督加封国公并不为过,而且应当让他入中枢辅弼陛下!萧都督在淮州掌军十余年屡建功勋,军事造诣极深且慧眼独具,正是陛下需要的英才。” 其余重臣不由得暗自错愕。 萧望之对于淮州军而言可谓定海神针,同时也能对景朝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如果想让边军停下北伐的脚步,将萧望之调回中枢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吏部尚书宁元福目不斜视,心中却涌起古怪的情绪。 按照左相的安排,边军收复东阳路之后,首先由谢珍引出封赏之议,然后宁元福出面奏请将萧望之调回中枢。 眼下居然被薛南亭抢先。 问题在于,右相不是一直坚定支持边军北伐的旗帜么? 他怎会公然和天子唱反调? 事出反常必有妖,宁元福眉头微皱,心中快速思索。 不光他陷入沉默,其他几位部堂高官亦是如此。 御案之后,李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似乎是当真在考虑薛南亭所言的可行性。 文臣之首,左相李道彦面无表情,心里却是苦笑一声。 在薛南亭开口之后,老人很快便明白这是君臣二人的手段,然而他此刻并无解决的法子,因为这件事的落点不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一片静默之中,执掌北衙六军的上将军王晏出班奏道:“陛下,臣不赞同右相的建议。” 李端略显奇怪地问道:“为何?” 王晏不急不缓地回道:“边军大捷,自当论功行赏,故而臣赞成谢尚书的提议,淮州萧都督的功绩配得上国公之爵。只是边疆初定,局势仍然不稳,兼之景朝大军随时都会南下,定、淮二州离不开萧都督坐镇。若在这个时候将他调回中枢,边疆恐有反复之忧。” 李端沉吟片刻,又看向枢密使郭从义问道:“郭枢密意下如何?”
郭从义垂首低眉,拱手道:“启奏陛下,臣认为上将军所言合情合理。” 两位分掌南衙十二军的大将军刘守光和李景达也没有跳出来反对。 至此,宁元福和丁会等人终于回过味来。 如果按照他们最初的设想,先将萧望之的爵位捧上去,然后以此为理由请求天子将其调回中枢,枢密院这几位重臣纵然不太情愿,也不会太过抗拒。 因为萧望之的根基在边军,就算不是孤身回京,也不可能带着一大帮剽悍下属,他在京城的势力显然无法和郭从义等人相比,届时顶多就是被任命为枢密副使。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淮州军竟然一战克复河洛。 如此一来,萧望之若是此时回京,名望和威势将一时无两,轻而易举便能将郭从义等人踩下去,独揽枢密院的大权亦非不可能。 简而言之,关于是否将萧望之调回京城的问题,原本应是中枢和边军之间的拉锯,而且前者很有可能占据上风,但是因为河洛大捷的横空出世,天子只需要一招连消带打便从容抽身,将此事变成文臣和武勋之间的矛盾。 假如这些代表江南世族利益的文官坚持要将萧望之调回京城,他们首先要压服郭从义等军方重臣。 御案之后,李端神色平静,心中一片轻松。 登基十余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能体会到君王的快乐。 不需要亲自下场,只用等下面两拨人分出胜负再做决断,而且他可以在这个过程中施加影响。 暖阁内的气氛安静中透着几分尴尬。 宁元福等人不由得看向始终沉默的李道彦,眼神略显焦急。 如果让萧望之继续坐镇边疆,天子的旨意可以畅通无阻地执行,北伐势必会继续推进,可是朝廷也不宽裕啊。 这两年战事不断,国库渐渐空虚,再这么打下去,他们这些人估计都得掏出自己的家底。 郭从义转头看了一眼王晏,对方的目光极其坚定,显然坚决不同意萧望之此刻回京。 稍稍思忖之后,郭从义只好作罢。 见堂下无人作声,李端轻咳一声,悠然道:“左相。” 李道彦道:“臣在。” “你如何看待王晏的提议?” “臣附议。” 李道彦目光温和,语调平缓。 李端心中微微一怔,他不相信李道彦愿意看到萧望之继续执掌淮州军,就算他本人勉强能接受,下面那些人也不会同意。 面对天子复杂的目光,李道彦面上古井不波。 老人心里轻叹,宁元福等人终究还是太急躁了,这个时候强行鼓吹让天子召回萧望之,无疑是和枢密院那几位公然决裂,而且这种涉及到各人根本利益的裂痕基本无法修复。 天子这步棋走得很稳很妙,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信使报捷满城庆贺,以及那些引领百姓来到宫外广场的太学生们,乃至于方才薛南亭的改弦更张,恐怕都是天子的手笔。 这是以阴谋催动的阳谋,李道彦看得明白却无计可施,至少眼下没有办法解决,所以他决定往后退一步。 如果这个时候和郭从义等人闹将起来,那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人生漫漫,何必心急? 李道彦抬起头,目光平和地看着李端。 君臣二人对视片刻,李端微笑道:“关于萧望之的封赏,便依众位卿家之言,拟加封其为国公之爵。中书这几日拟定封号,呈递于朕。” 李道彦和薛南亭同时躬身道:“臣遵旨。” 至于萧望之是否继续留在边军的问题,李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只说道:“萧望之暂时署理淮、定二州军务,待定州都督府筹建完毕再行定夺。” 满殿重臣齐声应下。 上将军王晏这时忽地上前一步,又道:“陛下,边军将帅之中,锐士营都尉陆沉的功劳仅次于都督萧望之,故此臣有本奏。” 方才他反对调回萧望之的言语打了文臣们一个措手不及,此刻见他又快人一步,余者不禁隐约有些担忧。 这位上将军不会担心自己连一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人都压不住吧? 李端双眼微眯,颔首道:“讲来。” 王晏躬身道:“似陆沉这般功勋卓著又忠心耿耿的年轻俊彦,朝廷理应重赏,因此臣反复斟酌之后,恳请陛下加封陆沉国侯之爵,堪为边军将士之表率!” 国侯…… 这两个字在所有大臣耳畔回响。 萧望之和厉天润那等名将,年近四旬才获封侯爵,陆沉今年才多大?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陆沉才将将二十岁! 二十岁的国侯之爵? 李端不慌不忙地看着王晏,眼角的余光扫过李道彦,心中便有了明悟。 陆沉那小子在密折中说的没错,这些老大人们最终还是会将矛头指向他。 只是这一次,他们怕是要失望了。 314但愿四海平 第316章314【但愿四海平】 “国侯之爵?” 李端神色沉静地复述着王晏的话。 王晏误以为天子反对这个提议,便恭敬地解释道:“陛下,依臣看来,陆沉此战有三件大功,非国侯之爵不足以封赏。” 李端挑眉问道:“哦?哪三件?王卿细细说来。” 王晏镇定心神,徐徐道:“其一,根据淮州萧都督先前呈递的军报可知,北伐之战起于去年深秋,整体战略谋划出自陆沉之手。臣等不会忽视萧都督的主导定策之功,但是也不能遗漏陆沉呕心沥血的付出。如果没有这个年轻人的奇谋妙策,北伐之战不会如此顺利。” 这番话一出口,许多重臣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之前他们只知道边军连战连胜,陆沉肯定会在其中发挥作用,究竟是怎样的作用却不得而知。 如今王晏披露枢密院的些许机密,众人才明白陆沉不止是一员冲锋陷阵的骁将,北伐军略竟然出自他的手笔。 这样一来,二十岁的国侯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王晏继续说道:“其二,陆沉率锐士营屡次上阵冲杀,几场关键战役都有他的身影。吹响北伐号角的夜袭涌泉关之战、歼灭伪燕东阳路机动力量的宛亭之战、击溃景军主力的雷泽大捷,乃至如今克复河洛,陆沉都有着上佳的表现以及扎实的军功。” 李端频频颔首,看得出来他非常认可这些评价。 王晏看了天子一眼,又道:“其三便是克复河洛,让大齐的旗帜重新飘扬在河洛城头,此举无疑会极大地提振民心军心,同时让江北大地的百姓知道大齐没有忘记他们。单论意义深远这一项,克复河洛甚至要超过收复东阳路全境。” “陛下,基于以上三点,臣认为陆沉理应加封国侯之爵!” 他躬身一礼,态度极为诚恳,以至于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捧杀陆沉,还是真心实意提携后辈。 所有朝臣都在等待天子的反应,然后才能做出更加稳妥的选择。 李端忽地发出一声意义难明的轻叹,然后说道:“今日送来京城的不止是一份捷报,还有锐士营都尉陆沉的亲笔奏章。” 李道彦忽地抬头,那双老眼之中精光微露。 李端转头看向肃立在旁的大太监吕师周,点头道:“念吧。” “是,陛下。” 吕师周垂首应下,转身面对朝中重臣,从袖中取出那本厚厚的奏章,一丝不苟地念出来。 “臣陆沉谨奏:陛下,淮州军和靖州军将士没有辜负您的厚望,不仅收复了东阳路,还将河洛城夺回来了!臣这封奏章写于攻破河洛的当晚,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喜讯送到京城,因此奏章由臣本人所写,绝对没有找他人代笔。只是臣没有读过多少书,比不上朝中的大人们,还请陛下不要责怪。” 肃穆的东暖阁内,有人甚至忍不住发出笑声。 李道彦面带微笑地摇摇头,薛南亭则佯怒道:“真是胡闹。” “右相勿要见责。” 李端温和地说道:“他终究年轻,而且确实没有正经考过科举,言辞难免粗疏。” 群臣不由得心中喟叹,天子对陆沉的欣赏和青睐几乎摆在面上,此时此刻语气中明显带着为其骄傲的意味。 吕师周等天子话音落地,继续念道:“有几个好消息,臣想马上告诉陛下。伪帝张璨在河洛城破的当天,在宫中大开杀戒,让禁卫军屠杀伪燕朝臣,当场杀死二百余人,伪帝亦血溅三尺,伪燕朝廷已经瘫痪!从今日过后,这世上再无伪燕之国,恭贺陛下!” 又是一道惊雷落在殿中,很多朝臣甚至不敢相信。 北燕竟然亡国了? 众人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完全合乎情理。 河洛城破,伪帝身死,朝廷瘫痪,这如果还不算亡国,那究竟要怎样才算? 王晏和郭从义对视一眼,略有些无奈。 他们本以为陆沉比萧望之更好拿捏,可是如今看来,区区一个国侯之爵未必能打发那个年轻人。 灭国之功,几人能为之? 纵然北燕只是景朝的附庸和傀儡,可它确实是窃据大齐龙兴之地的国家。 听闻这个喜讯,群臣尽皆山呼万岁,鼓噪不已。 李端抬手虚按,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又朝吕师周示意他继续念下去。 “陛下,伪帝之所以这样做,是织经司那些密探们的功劳,臣不敢抢到自己头上。正因为织经司的谋划让伪燕内乱,臣领兵攻略河洛才变得更加顺利,臣恳请陛下嘉赏织经司!” 陆沉这番话并未超出群臣的意料,实际上李道彦等人方才便看向秦正。 李端的心情很复杂,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依然是陆沉的功劳,不过眼下翟林王氏那条线还不能公开,于是便对秦正说道:“织经司做得不错。” 秦正作为唯二知情的人,此刻神情镇定,躬身道:“谢陛下称赞。” 其余重臣很理性地保持沉默,他们宁肯边军强大一些,也不愿助长织经司的气势。 吕师周继续念道:“陛下,第二个好消息是臣在攻破河洛的时候,俘虏景朝南院元帅庆聿恭的女儿,永平郡主庆聿怀瑾。” 此时此刻,满殿重臣已经有些麻木。 “据臣所知,庆聿恭非常疼爱这位永平郡主,臣暂时没有杀她也不想杀她,准备利用她和俘虏的景军去找景国交换战马。臣大略算过,倘若北边同意,这次我军能得到上万匹优良战马!陛下,臣知道这些战马该由朝廷分配处置,只是臣想求求陛下,能否将战马留在边军?”
吕师周的声音越来越弱,表情亦有些古怪。 前面的话都没有问题,只是最后这个请求未免有恃宠而骄的味道。 “继续念。” 李端转过头,眼神意味深长。 吕师周心中一凛,连忙打起精神念道:“其实臣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打下河洛之后能否守住?综合各方面的考虑,臣觉得很难守住,而且会让朝廷承担极大的压力,所以臣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尽量捞够好处然后退回东阳路,还请陛下允准。” “另外,臣想利用庆聿怀瑾的身份逼迫景朝和谈,还请陛下尽快选派朝中大臣组成使团赶来河洛,因为臣真的不擅长这种嘴皮子功夫。” 李端轻笑道:“这家伙……众位卿家,你们觉得陆沉的想法是否可取?” 李道彦缓缓道:“陛下,陆沉此疏虽无词章华美,却能够精准地剖析战局。臣认为他的判断非常正确,攻入河洛城足以证明我朝北伐的决心,撤出河洛则是战略上的最佳选择。若趁此机会与景国和谈,一者可以签订和平共处的盟约,二者可以彻底废弃伪燕,三者能为我朝边军争取到一定的休整时间。” 李端目光微凝,但是没有否定这位老人的想法,淡然问道:“那依左相看来,谁人可北上负责和谈?” 李道彦沉吟道:“老臣拙见,这个人选非御史中丞许大人莫属。” 许佐,官居御史中丞,曾经在去年某次朝会上一鸣惊人,强硬地扳倒工部侍郎屈丰华。 其人性情刚毅能言善辩,的确是负责国与国之间谈判的最佳人选。 李端想了想,颔首道:“许爱卿,这桩重任便交给你了。” 许佐出班领道:“臣必定竭尽全力,不坠大齐之尊,不弱边军之威,不负陛下之托!” “善。” 李端微微一笑,又勉励了他几句。 吕师周再度得到天子的指示,看着奏章上最后那几段话,镇定心神念出声来。 “陛下,战事至此,我军已经完成既定的战略目标。臣知道陛下和中枢对边军的支持不遗余力,朝中的大人们肯定不希望北伐就此止住,或许他们想让边军一直打到景国大都城外。臣也很想这么做,但是根据臣的浅薄见识来看,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强行拉长战线很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李道彦和郭从义倒还能把持得住,但是其他大臣的表情明显透着些许尴尬。 这陆沉究竟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直肠子,还是想方设法都要讽刺后方几句? 什么叫朝中大臣都希望打到景国大都城外? 吕师周捧着奏章的双手轻微地颤抖,声音倒是能保持平静:“……臣思来想去,觉得北伐应该暂时停一停。收复的疆土需要消化,边军儿郎需要休整,朝廷这两年一直用兵也需要喘口气。如果朝中的大人们认为臣不思进取,那就让他们骂臣吧,总之臣认为真的需要停一停,还请陛下裁夺。” “陛下,边军这支拳头缩回来不是因为害怕景军,而是积蓄力量挥出更凶狠的一击。有朝一日,我等军中男儿终将为大齐平定四海八荒。” 吕师周停了下来。 殿中一片死寂。 薛南亭看着大太监手中的奏章,忽地明白方才天子为何会轻声一叹。 中枢很多人千方百计想要打断北伐的进程,围着萧望之和陆沉的军功做文章,又是明升暗降又是造势捧杀。 但是眼下陆沉明摆着告诉满殿重臣,不需要你们绞尽脑汁,边军自然会暂时停下。 原因很简单,现实不容许战争永无休止。 正如他那几句朴实的话语,收复的疆土需要消化,苦战两年的边军需要休整,朝廷耗费海量的银钱粮草也需要恢复元气。 无关私心,此乃公忠体国之言。 两相比较,难怪天子会喟然作叹。 满殿寂然之中,左相李道彦神情复杂地开口说道:“陛下,听闻陆都尉所言,老臣愧疚难当,想臣等虚度数十年岁,竟不如他这个年轻人看得更加透彻。老臣之见,陛下不妨允准陆都尉的提议,同时朝廷加紧确定对边军将帅的封赏,以及维持边军现有的架构不变。等边疆局势完全稳定,再让将帅们入京面圣,承沐天恩。” 李端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意外老人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李道彦的确不支持北伐,但是他从来没有将边军视作仇敌,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没有边军的庇护,景朝大军早就渡江南下,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漂杵。 片刻过后,李端温和地说道:“便依左相之言。” 朝会结束,群臣走出文华殿。 李道彦抬头看向初春明媚的阳光,心里忽然一声哀叹。 明面上其他朝臣依然对他恭敬无以复加,但是老人很清楚,因为自己在殿中最后那段话,那些世家大族支持的重臣肯定在腹诽他。 这些人啊…… 老者身上的官服象征着他在朝堂上的地位,但是此刻他的身影略显寂寥。 便在这时,一道中正平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搀住老者的右臂。 “老相爷,下官陪出宫吧。” 李道彦扭头望去,落在视线中的是薛南亭棱角分明的面庞。 老者稍显迟疑,随即洒然一笑道:“好。” 阳光如雾,大齐两位宰执并肩而行,他们身后跟着二十余名位高权重的大臣。 这一幕看起来似乎格外和谐。 又带着几分若隐若现的寒意。 315冠冕交袭 南城平康坊,李氏大宅。 “父亲,诸位大人在偏厅相候。” 堂下站着一位面容清癯、满身文人清贵之气的中年男人,他便是左相李道彦的长子,现任刑部侍郎的李适之,时年四十一岁。 其人少时便有才名,十七岁中举,十九岁被先帝点为一甲探花,授翰林检讨。 元嘉之变过后,他历任翰林侍读、益通知府、东阁学士、刑部侍郎,治政宽和深得人心。 虽然他是左相的长子,锦麟李氏板上钉钉的下一代家主,但他从无蛮横霸道之气,待人处事风度翩翩,性格安静慎重,尤擅一手明白畅达兼具法度的华丽文章,在朝中官声极好。 软榻之上,李道彦小口喝下半碗参茶,随后将茶盏交给旁边的丫鬟,淡淡道:“他们来做什么?” 李适之垂首答道:“想必是和今日朝会所议有关。” 李道彦又问道:“你也觉得为父处置得不妥当?” 李适之抬起头,望着老父花白的鬓发,缓缓道:“并无不妥。萧望之和陆沉这是以退为进,主动停止北伐的势头,可以占据道理上的先手,让中枢无可指摘。陆沉所言虽然直白粗疏,妙就妙在暂时二字,等于是将选择权交到陛下手中。” 李道彦微微颔首,略显疲惫地说道:“偏厅那些人……” 李适之道:“父亲,宁、丁、陈、乐等大人,他们不是看不透边军主将的用意,只是身在局中难以抽离。这两年边军不断用兵,朝廷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如今功劳悉数归于萧望之和他麾下的将领,中枢反倒沦为边角,不怪他们心中焦急。再者,边军内部太过稳定亦非良策。” “陛下不会同意将萧望之调回京城,这里面的水很深。” 李道彦神情凝重,没有细说此事。 李适之沉稳地道:“无论如何,不能让萧望之独掌淮、定两地军权。” “这是自然。” 李道彦点了点头,徐徐道:“为父已经和郭枢密聊过此事,定州都督府必须保证一半以上兵力从京军抽调,只是这定州大都督的人选不好定夺。” 李适之思忖片刻,问道:“李大将军如何?” “李景达?” 李道彦下意识露出一抹讥讽,道:“你觉得他能胜任?将来景军南下,定州是第一道防线,李景达在京城耽于享乐,去边疆恐怕挡不住北方那些虎狼。” 李适之却冷静地说道:“父亲,陛下八成属意让陆沉坐镇定州,只要此子回京经受住考验,将来必定外放一路主帅,而定州毫无疑问是最适合他的战场。在这之前,首任定州大都督只是一个过渡人选,无论是谁都不会长久。” 李道彦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长子,问道:“你究竟是何打算?” 李适之回道:“父亲,南衙两位大将军,刘守光很显然是陛下的人,李景达资历虽够能力却不足,根本无法制衡刘守光。与其由他尸位素餐,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他交出军权。” 李道彦沉默良久。 他神情略显古怪地说道:“适之,我们李家历来不插手军权。” 李适之道:“儿子明白,只是若让陛下将京军和边军都握在手心里,谁都无法阻拦他继续用兵。如果真能降服景国倒也罢了,但是父亲肯定知道,景军主力尚未南下,庆聿恭始终没有出手,将来若是边军大败,于大齐而言恐怕再无转圜之机。” 他望着李道彦的双眼,诚恳地说道:“儿子此番所思,并非是想插手军权,不过是希望朝局可以平衡。” 李道彦长吁一口气,权衡之后问道:“李景达若调任定州都督,何人可以接手南衙六军?” 李适之不慌不忙地道:“成州都督,侯玉。” “侯玉……” 李道彦脑海中浮现一张黑黢黢的面庞,没有问谁来接替侯玉,毕竟大齐不缺少资历足够的武勋,这种事永远是僧多粥少。 他又问道:“为何是侯玉?” 李适之坦然道:“父亲,儿子当年在成州担任益通知府的时候,与侯都督打过几次交道。其人虽然不比萧望之和厉天润名声响亮,在练兵上并不弱于二人,而且他出身德化侯家,与边军将帅素无交情。这些年侯都督震慑沙州七部,军功和资历皆不欠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李道彦凝眸细思片刻,缓缓道:“也罢,为父先和郭枢密等人商议一下,再向陛下进言。” 李适之应道:“是。” 李道彦想起偏厅里等待的部堂大员,不由得微微皱眉道:“宁元福等人……” 李适之拱手道:“父亲,让儿子去打发他们吧。” “好。” 李道彦欣慰点头,待李适之将要转身时,忽地说道:“陛下前两日提起礼部侍郎一职空缺,陈春调任定州刺史,尚书谢珍又已年迈。陛下准备让伱转为礼部侍郎,等过两年再接替谢珍,你意下如何?” 李适之微微一怔,旋即摇头道:“父亲既为宰执,儿子便不宜擢升太快,以免引人非议。再者,儿升任刑部侍郎未满两年,对于许多门道还不算熟稔,自当勤勉用心细细钻研,方不负陛下和父亲的看重与期许。”
李道彦轻叹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不枉为父对你一片苦心。去吧,和那些大人们好生解释一番,让他们稍安勿躁。” “是,父亲。” 李适之躬身一礼,缓步退下。 及至偏厅,此间陈设雅致环境清幽,空气中却漂浮着焦躁的味道。 吏部尚书宁元福、兵部尚书丁会、户部尚书乐钦义和其他五名正四品以上的高官分座左右,见到李适之走进来,所有人都起身见礼。 “家父略感不适,在下不敢擅离,有劳各位大人久等。” 李适之作了一个团揖,温文尔雅地致歉。 丁会登时焦急地问道:“相爷可有大碍?贤弟可有派人去请太医?” “丁兄不必担心,家父只是有些疲倦,并无大碍。” 李适之朝他微微一笑,两人目光交错之间,似乎藏着几分深意。 偏厅内这八人不光是朝堂高官,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根基深厚的江南大族,坊间有好事者将他们和锦麟李氏并称为“九大家”。 简而言之,这些门阀世族联合起来的力量连天子都会感到棘手,因为这不只是九个姓氏,他们掌握着无法计数的田地和产业,不知有多少百姓依附他们过活。 李适之抛出开场白之后,众人便不好强行追问,最终还是资格最老的吏部尚书宁元福说道:“贤弟,难道我等要坐视边军继续壮大?如今萧望之和厉天润等人已经难以制约,再这样下去怕是不妥啊。” 李适之沉吟道:“宁兄言之有理,只是河洛大捷的影响力过于惊人,此时恐怕不宜大动干戈。” 宁元福迟疑片刻,神情凝重地说道:“大家心里都有些忐忑,愚兄冒昧问贤弟一句,老相爷究竟是何打算?” 李适之答道:“家父之意,暂时来看,中枢和边军并非处在对立的位置上,而且我们不应该强行对立。边军离不开中枢的支撑,中枢亦离不开边军的守护,二者本该同舟共济,一心对抗外敌。” “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 乐钦义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如果今年还要北伐,朝廷肯定得增加赋税,不然国库难以支撑。” “诸位大人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李适之面带微笑,神色从容。 众人无奈应下,闲谈几句便相继离去。 毫无疑问,李道彦的决断很难让他们满意,因为战争的支出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些耗费最终还是会落在江南百姓身上。 只不过囿于李道彦执掌大权十多年积累的权威,没人敢公然质疑。 李适之站在廊下,平静地望着这些高官离去,目光如一团浓雾,让人看不清端倪。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天色昏暗之时,李适之来到东城一座偏僻的宅院。 暗室内,有一位年过三旬的武将正在等待。 他便是京军南衙十二位都指挥使之一,虎威军都指挥使元行钦。 李适之进来后,抬手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元行钦恭敬地应道:“是,大人。” 李适之开门见山地说道:“李景达不日将调任定州都督,我已经说服家父,朝廷会让成州都督侯玉继任南衙大将军。” 元行钦面露喜色,拱手道:“恭喜大人更进一步!” “千里之遥,始行一步而已。” 李适之神色淡然,悠悠道:“等侯玉履任后,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就像这一年多来,陈澜钰对待李景达那般,只需要保持官面上的尊重即可。” 当初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最后留下来的只有陈澜钰,他接替徐温担任振威军主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天子在李景达执掌的南衙六军当中插入一根钉子。 陈澜钰身为萧望之麾下第一大将,不光在战场上表现突出,在如泥潭一般的京城官场上同样游刃有余。 李景达这一年多不是没想过对陈澜钰找茬,但是对方始终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不显山不露水之间,渐渐将振威军握在手心里,一如当年他接替萧望之执掌淮州镇北军。 元行钦身为陈澜钰的同僚,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忌惮之余也有几分敬佩。 此刻听到李适之的叮嘱,元行钦正色道:“请大人放心,末将知道该怎么做。” 李适之颔首道:“你也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必然会做到。” 元行钦终究是军中武将不善虚饰,闻言不禁露出激动的神色。 李适之见状便道:“今日相见只为提醒你几句,时日尚早,切莫心急。” 元行钦心中一震,连忙起身道:“是!” 316公侯相继 皇宫东南角上,有池名为玉藻。 池畔兰亭,李端站在阑干旁,手中端着一个青瓷小盏。 他从里面拨出饵料洒进池子,便见一团团游鱼竞相踊跃,摆动着细长的身躯上下争抢。 “朕不明白。” 他似在自言自语,身后那位甲胄在身的三旬武将接话道:“陛下不明白什么?” 李端一手端着小盏,抬头望着澄澈蔚蓝的天空,缓缓道:“朕以为陆沉在攻克河洛之后,会将整个大齐朝廷绑在锐士营的军旗上,逼迫朕和满朝公卿为边军掏干最后一滴血。河洛对于朕和大齐来说不只是一座城池,它象征着大齐的法统和传承。先前有心无力,朕还能自欺欺人,但是边军将士收复此地,如果陆沉坚持不退兵,朕只能竭尽所有援护他。” 武将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 李端眉眼间浮现一抹茫然,感叹道:“他有那样做的理由,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北伐的阻力很大,可他没有那样做。陈卿家,你出身于淮州军,和陆沉有过并肩作战的经历,对他应该比较熟悉,不知能否为朕解惑?” 三旬武将便是南衙振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 他冷静地说道:“陛下,臣觉得萧都督和陆都尉皆是知兵之人,既然他们认为边军需要休整,这个决定便是理所应当。陛下如此说,莫非是对陆都尉不满?” 这样的言语风格与朝堂上绝大多数官员都不同,似乎带着边疆的凛冽与洒脱,偏偏李端很喜欢这种风格。 “不是不满意,而是很满意,满意到朕有些担忧。” 李端自嘲一笑,转头问道:“你可知道为何?” 陈澜钰微微垂首道:“臣不知。” “先前你已经看过陆沉那封奏章的内容,应当知道他的文字虽然粗疏直白,但是称得上字字珠玑,几乎每段话都切中要害。尤其是主动暂停北伐,将重启的权力交还到朕手中,这一招可谓打得满朝公卿措手不及,连左相也不得不退让。” 李端将小盏交给旁边的宫人,转身走到石桌旁坐下,缓缓道:“陆沉才多大?弱冠之龄而已。他在战场上的表现几近完美,这也罢了,朕只当这是萧望之教导有方。然而他连朝堂纷争都能看得这么准确,此番抽身以退为进,深得朝争诡谲之真意。伱说说,朕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有所担忧?” 他抬头相望,目光晦涩难明。 迎着天子的直视,陈澜钰简单直接地说道:“陛下仍然放不下陆都尉的身世传言。” “朕不是没有容人之量,朝中公卿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问题,只要他能为朝廷用心办事,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陆沉远比大多数人做得更好。” 李端语调放轻,感慨道:“可是他做得太好了,好到让人难以相信。” 陈澜钰明白天子今日召见的缘由,是因为他和淮州军、萧望之以及陆沉有几分渊源。 一念及此,他诚恳地说道:“陛下,臣不敢胡乱猜测陆都尉的想法,但是臣可以保证,他绝对不是杨光远的血脉。” 李端好奇地问道:“为何?” 陈澜钰答道:“如果陆都尉真是杨家子,萧都督不会等到前年才召他入军,更不会让他在广陵虚度十九年。以臣对萧都督的了解,他会将这件事安排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破绽。故此,陆都尉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良久颔首道:“朕信你。” 陈澜钰拱手一礼道:“臣谢过陛下信重。” 李端话锋一转道:“在你看来,朕应该怎么做?” “臣不敢妄议君上。” “直说便是,朕不怪责于你。” “陛下若不放心,等边境战事结束,召陆都尉回京面圣述职便可,臣认为陆都尉绝对不会拖延贻误。” 陈澜钰的神色平静而又坦然。 李端心中暗暗称许。 便在这时,大太监吕师周蹑手蹑脚地走进兰亭,躬身道:“启奏陛下,李相、薛相、郭枢密、王刘李三位将军已至文华殿东暖阁。” 李端便对陈澜钰说道:“你回京营吧,过段时间朕再召你入宫谈话。” “臣遵旨。” 陈澜钰行礼告退。 …… “参见陛下。” 李端走进东暖阁,六位重臣异口同声地行礼。 “免礼。” 李端言简意赅地说着,神情沉稳且坚定。 李道彦当先禀道:“陛下,御史中丞许大人已经率十余位能吏出发,他们将赶赴边境协助淮州都督府,与景国开启战时的谈判。” 李端道:“善。” 谈判乃是陆沉所请,中枢其实并不看好,因为景军实力依然强大,很难想象景国皇帝会因为一个郡王之女便主动让步。 只不过没人愿意在这种小事上驳斥陆沉,反正无论能否谈成,大齐都不会有什么损失。 右相薛南亭又奏道:“陛下,关于淮州都督萧望之国公之爵的封号,臣等商议之后,暂时拟为荣国公,请陛下决断。” “荣国公?” 李端面露沉吟之色。 这个封号不好不坏,在国公封号里属于中等档次。 李端抬眼看向薛南亭,大抵明白群臣选择这个封号的原因。
一者乃是字面意思,二者暗含荣损与共、与国同戚的用意。 想到这儿,李端便点头道:“善。中书拟旨,按规制将封赏和仪仗送去边疆,京中赐国公府一座。另外,行文昭告天下,让大齐子民都知道萧望之的功绩和朝廷对他的嘉许。” 两位宰相同时应下。 李端又道:“萧望之双亲已不在人世,敕封其妻为一品国公夫人,其长子萧林封为上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擢为太平州都督府长史。其次子萧闳封为上骑都尉,擢为淮州都督府广陵军都指挥使。” 这便是封妻荫子。 李端给出的赏赐并不出格,因此六位重臣皆没有反对。 此事既了,李端便对众人说道:“关于筹备定州都督府一事,朕想听听众位卿家的想法,重点便是定州都督由何人担任。” 其实早在一段时间之前,陆沉还没有领兵接近河洛的时候,朝中便已经确认萧望之即将收复东阳路全境,关于那片广袤疆域的人事任命已经提上日程。 最先确定的是东阳路改制为定州,首任定州刺史由原礼部侍郎陈春担任,然而更重要的定州都督一职却始终悬而未决。 究其原因,群臣猜不透李端的想法,提出几个老牌武勋的人选都被天子否决。 有人猜测天子或许属意陆沉,随即又觉得这个猜想太过离奇。 不论陆沉有多大的功劳,他实在太年轻了,让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后辈出任一路主帅,恐怕会在朝野上下引起非议。 枢密使郭从义清了清嗓子,上前奏道:“陛下,臣举荐南衙李大将军担任定州都督。” 当此时,李景达正站在末尾出神。 自从去年他麾下的徐温通敌叛国被查处,这位南衙大将军在朝堂上的存在感便不断降低,只能在南衙继续体会大将军的威严,偶尔试着找找陈澜钰的麻烦,但是从来没有得逞过。 此刻忽然听到郭从义提及自己,他略显茫然地抬起头,便对上天子沉静的眼神。 “郭从义你个老不死的!” 李景达在心中怒骂,他放着好端端的大将军不做,跑去边疆跟景廉人拼命? 更何况他又不是不知道,边军那是萧望之和厉天润的地盘! 朝廷不想让萧望之独掌两地军权,这个定州都督必然得和萧望之撕扯,少不了暗中较量,不管谁去定州都得脱层皮。 若是那些赋闲在家的老不修倒也罢了,我堂堂南衙大将军跑去和萧望之抢饭吃? 你有病啊! 李景达一边暗中叱骂,一边飞速开动脑筋,无论如何也得驳斥郭从义的突然袭击,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却见李端颔首道:“唔……这个提议不错。” 李景达愣住。 郭从义顺势说道:“成州都督侯玉劳苦功高,又有识人之明领兵之能,臣举荐侯玉继任南衙大将军。” 李端沉吟道:“侯玉……王卿家、刘卿家,你们意下如何?” 王晏和刘守光都没有反对。 大齐几座边军都督府中,除淮州萧望之和靖州厉天润之外,便只有成州都督府因为要应对沙州七部的袭扰,时常会有战事发生。 论资历、军功和年龄,确实没有人比侯玉更适合分掌南衙六军。 李端便道:“那便依郭枢密所奏。” 其实他心中略感可惜,本来郭从义提出李景达这个人选,他便想让陈澜钰暂代南衙大将军之职,只是郭从义随即说出侯玉的名字,让他无法强行安排。 陈澜钰和侯玉相比,各方面都欠缺不少。 “陛下……” 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李景达微微发颤的声音响起。 李端循声望去,微微眯眼道:“莫非李卿家不愿为朕分忧?还是觉得定州都督之位不配?” 李景达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意,连忙道:“臣岂敢!臣愿为陛下分忧!为大齐保境安民!” 李端称赞道:“甚好,卿家不愧是朕的股肱之臣。” 事已至此,李景达只能躬身领旨谢恩,心里却将郭从义的母系长辈问候了一遍又一遍。 定州都督的人选已经确定,但是此事还没有完结,毕竟一座都督府不可能只有都督一个光杆司令,下辖将领、军队以及驻地安排,乃至都督府属官的委派都是很麻烦的事情。 这些细节自然由枢密院拟定,李端只需要最后审阅即可。 郭从义等人心中略有些不解,天子好像遗忘了一个人? 即便陆沉现在的年纪不适合掌军一路,总不能还是原先的山阳县男、锐士营都尉,这显然无法让边军将士服气。 薛南亭亦感意外,于是上前奏道:“陛下,关于锐士营都尉陆沉——” “右相莫急。” 李端似乎早有准备,温和地说道:“朕已经决定加封陆沉为山阳侯,这道封赏会和萧望之的加封圣旨一同昭告天下。朕当日在城楼上对京中百姓说过,绝对不会亏待每一位边军将士。但凡立下军功之士皆有封赏,陆沉自然不会例外。” “除了这个国侯之爵,朕还有几件厚赏,等他入京之后朕会当面给他。” 天子唇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其中深意。 317春风乍起(为盟主 聚丨丙丨烯加更) 二月春风似剪刀。 河洛城中,渐趋安宁。 经过数日惴惴不安的观望,城中百姓发现这支齐军虽然谈不上和善,但是军纪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出现他们想象中的屠城之举。 戒严令依然没有解除,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自己居住的民坊或者街道,而且每处要道都有齐军锐卒把守。 只要没有出格的举动,那些军汉并不会强迫所有人都龟缩在家中。 虽然内外交通已经隔绝,但是河洛城内的储备非常充足,一两个月不会有问题。 原先燕国的朝廷官员被张璨的死士杀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便成为齐军维护城内民生的苦力,就连宰相王安也不能幸免。 今天上午,王安终于可以回到暌违多日的王氏大宅,他望着自家内外五步一岗的齐军精锐,小心翼翼地说道:“陆都尉,请。” 陆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大步走入兰雪堂内。 李承恩和谭正紧随其后。 众人入内之后,陆沉的亲兵便关上大门,巡视周遭。 堂内除了王安,还有一位王家人,其人年近五旬,神色略显紧张。 河洛城失陷这段日子以来,这位中年男人既喜又忧,喜的是自己的女儿得遇良配,陆沉必定前程似锦,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个年轻人翻脸不认人,拿翟林王氏做筏子震慑人心。 尤其是王安始终没有回过家,府中内外都是齐军把守,这更让他心中惶恐。 此刻终于见到陆沉的真容,王承先是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俊逸,然后连忙上前行大礼道:“罪民王承,拜见大齐陆都尉!” 王安的嘴角抽了抽。 王承还没有俯下身,便有一双稳健的手托住他的双臂,随即便听陆沉说道:“伯父不必多礼,小侄承受不起。” 伯父……小侄…… 王承暗自琢磨这两个称呼,抬眼便看见陆沉温和的神情。 饶是这位文坛大家在与人辩经析义时口若悬河,此刻也不禁失语。 陆沉松开他的双臂,微笑道:“伯父,我们坐下说话吧?” 王承此刻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年轻人不会翻脸,很显然他愿意接受王初珑的婚事。 纵然心中柳暗花明,王承也不敢在陆沉面前摆岳父大人的架子,相反显得十分局促。 王安见状便笑道:“兄长,陆都尉此前只是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毕竟咱们王家暂时还不能暴露底细。” 陆沉接过话头道:“没错。其实小侄本该早些来拜望伯父,只是不想惹人生疑,因此耽误了几天时间。” 王承感慨道:“你军务繁忙,其实打发人说一声便可,不必亲自走一遭。” 陆沉笑了笑。 众人相继落座,王安见自己的兄长依旧沉浸在看女婿的情绪中,便主动挑起话题道:“陆都尉,大军准备停留多久?” 陆沉坦然道:“最多两个月。” 见他丝毫不作隐瞒,王安只觉心中十分熨帖,沉吟道:“庆聿怀瑾在你手中,庆聿忠望和谋良虎肯定投鼠忌器,河洛暂时不会有危险。只不过,依我对景帝的了解,他不会退让太多,顶多就是默认大齐占据东阳路。” 陆沉道:“庆聿忠望率领的万余骑兵目前驻扎着河南路境内,谋良虎也领兵退至江北路,其实这便足够了,我不是很在意景帝是否愿意退让。” 王家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锐气。 陆沉继续道:“今日来此,主要是想拜望伯父,其次是有几件事和二位通个气。” 王安正色道:“请说。” 陆沉抬手指着左侧的谭正,道:“他叫谭正,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将来便由他负责河洛城内的情报传递。以后你们若有消息可以直接交给他,会更加安全且便捷,不需要再走伱们原先的邮路。” 谭正向二人拱手一礼。 王安颔首道:“如此甚好。” 陆沉又道:“其二,我准备让城内的门阀世族出点血,王家肯定不能例外,所以先和你们招呼一声。”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淮州军辛辛苦苦打下河洛,总不可能白来一遭,至少也得捞回足够的利益。 陆沉对于军纪的要求很严厉,再者城中那些苦哈哈哪有什么浮财? 要抢当然得抢富人。 王承忍俊不禁道:“都尉放心,王家肯定不会落于人后。” 王安却知道陆沉的想法没有那么简单,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出血。 果然便听陆沉说道:“伯父先听我说完。田地房屋之类的我们带不走,但是金银和粮食不同。我先给二位交个底,这次我没有设定一个固定的数额,但凡是城中世族富户,必须交出五成的浮财。” 王承一怔。 王安笑道:“无妨,就当是翟林王氏给初珑准备的嫁妆。” 陆沉不由得高看他一眼,能够面不改色地交出五成家资,哪怕并不包括田地和房产这些大头,都已经可以用伤筋动骨来形容。
王安又道:“都尉是想从我们这里得知,城中其他人家的底蕴有多深?” 陆沉微笑道:“终究还是瞒不过王相。” 王安想了想说道:“请给我三天时间。” 陆沉颔首应下,与二人闲谈一阵,聊了聊和王初珑之间的几件趣事,随后便起身告辞。 王家兄弟恭敬地将他送出府,然后转身折回。 回到兰雪堂内,王承问道:“你今日可以留在府中?” 王安端起已经凉掉的清茶饮了一口,轻叹道:“来的时候他说过,今日让我在府中暂歇半日,明天再去宫中办事。” 王承回味着方才那场短暂且仓促的会面,一时间心有所感,喟然道:“此子还算仁厚。” “仁厚?” 王安眉头微挑。 王承笑道:“怎么不算仁厚?如今河洛城在他的掌控之下,莫说五成家资,就算他派兵将城中大户洗劫一空,谁还敢说个不字?反正他又不打算长期驻扎,目前景军也不会进攻河洛。如此看来,他终究还是心肠比较软,倘若这次是萧望之带兵,临走之前必然将河洛城搜刮得干干净净。” “兄长,你终究还是文人性子。” 王安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说道:“你根本没懂陆沉这一手的深意。” 王承不解地问道:“什么深意?” 王安道:“他这次突袭河洛是为了将来做准备,肯定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埋下许多伏手。再者,如果这次他将河洛洗劫一空,以后谁还敢坐视他攻城?城内所有大户铁了心和守军站在一起,你可知道这会对齐军造成多大的麻烦?” 这番话让王承回过神来,不禁点头道:“此言不虚。” 王安又道:“至于这第二层深意,毫无疑问是在针对我们王家。” 王承惊道:“针对我们?” “仔细说来,倒也不算针对,只是他防患于未然罢了。” 王安自嘲一笑,缓缓道:“因为初珑的缘故,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投向景朝。如今又有这样一件事,翟林王氏便会成为所有世家大族的叛徒。将来若是发生变故,陆沉只需要将今日之事抖露出去,河洛城内所有世族都会明白过来,是我们王家将他们的底细卖个干净,届时翟林王氏如何在门阀之间立足?” 王承面色微微发白。 王安见状便宽慰道:“其实这也是好事,证明陆沉真的想迎娶初珑,但是又担心受到翟林王氏的掣肘,所以提前埋下伏笔。或许他早就明白,世家大族传承千年不倒,仰仗的便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无孔不入的侵蚀。” 王承思忖良久,叹道:“他还这么年轻,真不简单。” 王安目光深邃,缓缓道:“我现在愈发好奇,他将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 返回的路上,陆沉的表情略显沉肃。 他不担心翟林王氏会再度投靠景朝,无论景帝还是庆聿恭,不可能接受下面的人反复摇摆,并且对景军造成实质性的损害。 然而这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又不得不防,别看王家兄弟眼下毕恭毕敬,等将来局势稳定,自己的势力开始扩张,王家必然会想方设法从中分一杯羹。 这无关王家兄弟的品格和操守,而是一个世族本能的需求。 所以他要给对方提个醒,凡事过犹不及,自己不是那种任人摆弄的糊涂虫。 “少爷,到了。” 李承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陆沉回过神来,抬眼看向自己居住的院落,目光随即转到旁边:“这几日她是否安分?” 李承恩回道:“一切如常,钩沉之毒每日不断。” 陆沉笑了笑,旋即下马走向旁边那座小院子。 来到正堂,此间无人,陆沉旋即看向厢房,只见庆聿怀瑾正在窗前看书。 “听说你这几天很安分,表现不错,请继续保持。” 陆沉走到门边说道。 庆聿怀瑾下意识地转过头,看清是陆沉之后便放下书卷,起身走过来。 “你来了。” 她语调轻柔地说道。 明明只是风轻云淡的三个字,陆沉却像是听见惊雷一般。 他看着这张洗尽铅华的面庞,注意到对方那抹复杂的眼神,似乎仍然带着对他的恨意和痛苦,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两人从始至终都是生死仇敌,直到此刻亦如是,按说他们无论何时见面,纵然面上能保持平和,实际上只会充斥着敌对的氛围。 然而庆聿怀瑾迎着他的目光,忽地轻轻哀叹一声,仿佛她此刻的内心极其纠结。 陆沉打量片刻,直到庆聿怀瑾打算委婉开口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 “你没病吧?” 庆聿怀瑾怔住。 片刻之后,她几乎咬碎银牙,怒气冲冲地喊道:“你才有病!” 为本书006号盟主聚丨丙丨烯加更。今日3更,还欠16。 318逐北 庆聿怀瑾当然不是脑子坏掉了,更不可能因恨生爱,她只是还没有放弃自救。 面对陆沉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情,兼之自身被钩沉之毒拖累找不到反制的机会,庆聿怀瑾通过这几天的思考,便想另辟蹊径假意接近对方。 平心而论,她确实有这样做的本钱。 她既有景廉族女子高挑窈窕的身段,又有丝毫不逊色江南碧玉的俏丽容颜,再加上出身高贵浸润而成的优雅气质,从四五年前开始便有大景第一美人的美誉。 在景朝大都,爱慕她的贵族子弟着实不少,其中便有当今景帝颇为疼爱的四皇子阿里合海哥。 至于庆聿恭麾下的年轻将领,倾慕这位郡主殿下的人更是屡见不鲜,譬如去年在宝台山中战死的仆散嗣恩。只不过惧于庆聿恭的威严,以及庆聿怀瑾本人的冷傲,没人敢公开表露而已。 虽然这两年在陆沉面前屡屡受挫,庆聿怀瑾依然算得上一个聪明的女子,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优点。当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她只能强忍着羞恼和恨意,尝试着主动接近陆沉。 然而对方只用简短的四个字就让她当场破功。 “郡主,不要让我产生一种感觉,我的对手其实蠢到无可救药。” 陆沉从庆聿怀瑾身边走过,来到窗前翻了翻她先前在看的书,然后走到一旁的太师椅边坐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庆聿怀瑾轻吸一口气,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转身问道:“你什么意思?” 陆沉道:“美人计对我无效。” 庆聿怀瑾眼中闪过一抹怪异之色,微微偏头问道:“你说这是美人计?” 陆沉笑了笑:“怎么,郡主觉得自己算不上美人?” 庆聿怀瑾忽地嫣然一笑。 陆沉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暗想这女人的思维逻辑果然不正常。 不仅没有小心思被戳穿的尴尬和局促,反而因为自己一句陈述喜笑颜开,毫无阶下之囚的自觉。 庆聿怀瑾走到桌边坐下,悠然道:“看在你这句话的份上,将来我会让伱死得痛快一些。” “如果你在我面前能收一收这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臭模样,我可能愿意陪你聊几句。” 陆沉语调平静,言辞却像凛冬之风一般直接且凌厉。 庆聿怀瑾轻哼一声,不过还是端正坐姿,然后岔开话题道:“你准备在河洛城待多久?” 陆沉不答。 庆聿怀瑾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感慨道:“陆沉,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摆在你面前的选择多出了一条?” 陆沉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庆聿怀瑾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会在河洛驻足太久,等你拿到足够的好处就会退回去。原因很简单,经过这两年的战事,南齐边军将至极限,不支持你继续死守河洛。另外一点,你朝中枢真心支持北伐的人不多,倘若后方切断边军的粮草供应,你们的处境将会变得非常危险。” 陆沉点头道:“嗯,也有几分道理。” 庆聿怀瑾眉眼舒展,微笑道:“其实你这又是何苦呢?虽然我们是敌人,可我也替你感到不值。你和边军将士在战场上舍命拼杀,朝廷那些达官贵人却在拖你们的后腿。若你们能一直取胜倒也罢了,万一哪天你在战场上失利,我可以断定那些人会将无数脏水泼到你身上。” 陆沉听到这儿,失笑道:“郡主打算策反我?” “不能说是策反,而是敬重你的才干,不忍你在南边浪费年华。” 庆聿怀瑾收敛笑意,认真地说道:“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我巴不得你死在南齐君臣手中,就像当年的泾河主帅杨光远一样。可是你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开始,若是走上杨光远的老路岂不可惜?如果你愿意投奔我朝,我保证你可以施展全部的才华,率领大景铁骑横扫天下,成就名留青史的伟业!” 陆沉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她这些话的价值。 庆聿怀瑾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认为你留在南齐有三大隐患,投奔我朝则有三种好处。” 陆沉闻言不禁笑道:“但请直言,我洗耳恭听。” “其一,虽说你们在这两年的战事中取得很多胜利,但是从国力对比来看,大景远远强过南齐。随着你在战场上的出手越来越多,大景很快便会针对你制定各种对策,将来你面对的敌人会越来越强,而且南齐的国力难以支撑你长时间北伐,这本来就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我对这一点持不同的看法,不过你继续说。” “第二,就算你表现得再好,南齐君臣也很难真正信任你。这次你们收复东阳路,我敢打赌新设的都督府与你无关,你肯定会被排除在外。但你来大景则不同,我朝陛下雄才大略用人不疑,不管你是景廉人还是齐人,只要你肯为大景效力都会得到重用,高官厚禄更不在话下。” “听起来确实不错。” “第三,你朝中枢之所以难成合力,不是因为那些官员品格低劣,而是北伐不符合江南世族自身的利益,这是根本性的矛盾,就算你朝皇帝英明神武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换句话说,北伐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你哪怕付出全部的心血,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庆聿怀瑾语重心长,轻声道:“与其浪费一生的时间,你何不投奔我朝,成就一番横扫天下的霸业?” “以前没有看出来,郡主的口才还算不错。” 陆沉简单而又淡然地回应着,随即说道:“可是你方才说过,即便我夸过你,你也只会让我死得痛快一些。” 庆聿怀瑾眼波流转,不慌不忙地说道:“如果你投奔我朝,那我们就是自己人,过往的一切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沉道:“可是死在我手中的景军太多了。” “你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迂腐了。” 庆聿怀瑾洒然道:“彼时各为其主,自然不能手软。再者说了,死在战场上的燕军难道不是齐人?虽有一江之隔,并不能改变他们和你们血脉相连,可你和南齐边军并不曾手下留情。人世间沧海桑田,每个人的身份和立场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在你们齐人的史书上不乏此类记载。” 陆沉缓缓道:“话虽如此,我不相信你可以代表你朝皇帝的想法,或许他对我只想杀之而后快。” 庆聿怀瑾坦诚地说道:“我自然不能代表我朝陛下,但我可以说服父王,然后我父王可以劝说陛下,这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陆沉思忖片刻,淡淡道:“郡主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你与其想着策反我,不如好好考虑一下自家的安危。” 庆聿怀瑾一怔,道:“此话何意?” 陆沉抬眼望着她,直白地说道:“从郡主的话锋可知,你非常笃定令尊在景帝面前的影响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从古到今无数君王,谁能忍受一个臣子在朝堂上拥有令尊一样的权势和地位?” 庆聿怀瑾眉尖微蹙,随即微微昂着下巴说道:“你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高明。” “是吗?” 陆沉淡然一笑,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笔架上的毛笔信手划出一副简易的局势图,指着上面的河洛和东阳路说道:“郡主这么聪明,能否解答我一个问题,为何我朝边军这大半年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地?” 庆聿怀瑾微微撇嘴,暗道你不就是想吹嘘自己吗? 陆沉仿佛洞悉她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说道:“燕军战力孱弱,景军兵力有限,而我朝北伐势在必行,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实。郡主看不清此间局势,令兄初来乍到仍旧带着骄横之气,故而你们会连战连败,这些事并不稀奇。可是我想问郡主一句,难道令尊也看不出伪燕的处境岌岌可危?” 庆聿怀瑾一窒。 陆沉继续道:“令尊用兵如神,轻描淡写之间扫平赵国二十余万大军,可见盛名之下无虚士。我不相信伐赵之战就占据他的全部精力,郡主应该也不相信,其实他只需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在伪燕境内扎下一道坚固的防线,我军的推进就会步步维艰。” 庆聿怀瑾争辩道:“父王远在北地,鞭长莫及。” 陆沉直视着她的双眼道:“这是令尊用来搪塞你朝皇帝和其他掌兵贵族的说法。他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是坐视伪燕大部分疆域被我军克复,如此便能凸显他这位南院元帅的重要性,继而能够继续保住他的军权,因为你朝皇帝要靠他扭转局势。” “如此一来,令尊此举的深意不言自明。” “景帝非常忌惮他,你朝其他掌兵贵族嫉恨他,很多人都想夺走他的军权,然后将你们庆聿氏彻底消灭,分食你们的血肉和财富。” “郡主,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策反我,难道你没发现庆聿氏如今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随着陆沉这句话出口,房内变得极其安静。 庆聿怀瑾微微仰头望着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319真命 “危言耸听。” 庆聿怀瑾终究不傻,很快便反应过来。 陆沉所言不假,但是他刻意模糊了一个问题——即便景帝真的忌惮庆聿恭,他在平定天下之前不会自掘根基。抛开庆聿恭本人的军事才能不论,庆聿氏在景朝内部掌握着很大一部分势力,比起陆沉在南齐的处境要强出太多。 景帝确实有可能敲打庆聿氏,但他不会做得太过分。 至于有朝一日景军平定天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庆聿氏或许有危险,但庆聿怀瑾相信自己的父王会在那之前找到一个妥善的法子。 陆沉见她没有上当,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没有指望庆聿怀瑾因为几句话就生出反心,只是要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为将来的时局变化做好铺垫。 “你说我是在危言耸听,你又何尝不是故弄玄虚?” 陆沉看着面前这张秀色可餐的面庞,微讽道:“你朝皇帝雄才大略,我朝陛下难道就分不清主次缓急?莫说是我朝陛下,便是中枢那些衣紫重臣,他们就算不支持北伐,也没有想过迫害边军。几个月之前,伱让人在永嘉城散布谣言,编排我的身世,结果如何?” 庆聿怀瑾强硬地说道:“你朝皇帝心中必有猜疑,难道你能否认?” 陆沉摇头道:“猜心是你这样的小女孩做的事情,我们只看真实的表现。” 庆聿怀瑾眉尖紧蹙,看着近在咫尺的陆沉,眼中浮现危险的光芒。 许是心中压抑的情绪积攒太多,又或是在陆沉面前处处碰壁,再加上陆沉言语之间总是将她当做刁蛮任性的小女孩,在乖巧一段时间之后,她骨子里的狠厉被彻底激发出来。 于是她不顾钩沉之毒对自己的限制,突然一头狠狠撞向陆沉的小腹。 在她眼神变化的时候,陆沉心里便已经有了预警。 间不容发之时,他左臂摆动挡在身前,上玄经运转周身。 他这副身躯练了九年的守正诀,在林溪传授上玄经后突飞猛进,又有林颉和尉迟归这两位顶尖高手的指导,内劲之深厚远超寻常武者。 此刻运功全身,他的手臂简直如钢铁一般坚硬。 然后庆聿怀瑾一头撞了上来。 “砰!” 一声轻响。 庆聿怀瑾保持着一个比较尴尬的姿势,上身前倾脑袋低垂,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 陆沉忍俊不禁道:“这是你自找的,跟我没有关系。” 庆聿怀瑾抬起右手捂着额头,然后缓缓直起身,那双丹凤眼悄然染上一层雾色。 陆沉仿若好心地问道:“疼吧?” 庆聿怀瑾恨恨道:“你说呢?!” 她移开手,只见额头上一小片红色的印记,可见方才用力之猛,以及陆沉的手臂之硬。 陆沉点点头,满意地说道:“活该。” 庆聿怀瑾逐渐瞪大眼睛。 陆沉悠然道:“要不是我有所防备,说不定能被你这一头撞得早饭都喷出来。都说最毒妇人心,如今我算是有所感悟。你自己说,这世上有哪个俘虏能有你这种待遇?除了钳制你的内劲防止你伤人,我没有让人折辱你,甚至都没有严刑拷打。你在这里有吃有喝有睡,我还允许卓园的两个丫鬟过来陪你。” 庆聿怀瑾气愤地说道:“那是因为你想利用我!” 陆沉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应该庆幸自己有利用的价值。” “我咬死你!” 庆聿怀瑾渐趋崩溃,此刻哪里还有半点景朝郡主的风姿仪态,起身便不管不顾地朝陆沉冲去。 她虽然无法催动内劲,毕竟从小到大练习武艺,对于伤人的手段并不陌生,双臂一展变掌为拳袭向陆沉的鬓边。 陆沉没有用内劲欺负她,神色从容见招拆招。 从宝台山返回淮州之后,他忙于军中事务,一直没有机会与人讲手切磋,如今庆聿怀瑾主动送上门,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这可是庆聿氏的家传武学。 虽说没有内劲的加持,威力几乎忽略不计,但是陆沉可以从中一窥端倪。 他没有忘记尉迟归说过的话,面前这位小郡主的父亲是景朝第一高手,当年便能和尉迟归打个平手,可见其人在武功上造诣极深。 根据庆聿恭的年龄推算,他比林颉还要年轻两岁,如今应该处于个人武勇的巅峰状态,而且这个状态能持续好几年的时间。 陆沉有种预感,自己将来很有可能在战场上碰见庆聿恭,而他不可能一直依靠林颉遮风挡雨。 眼下有这样一个由庆聿恭亲自教导的范本,自当好好观摩一番。 庆聿怀瑾似乎并不知道陆沉藏着这样的心思,顷刻间迸发出激烈的战意。 厢房内的空间不开阔,两人拳脚相加毫不相让。 从庆聿怀瑾的身手来看,庆聿氏的武功大开大合,从某种角度来看与林家刀法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是更加凌厉凶狠,一招一式皆是冲着敌人的要害,甚至不会太在意自身的破绽。
陆沉应对自如,仅凭尉迟归传授的散手便将庆聿怀瑾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悉数挡下。 一者如滔滔大河连绵不绝,一者似云卷云舒闲庭信步。 庆聿怀瑾俊眉一拧,抬脚踢向陆沉的下身,虽然她无法催动内劲,但是依靠长期锤炼身体的根骨,这一脚若是踢实同样威力不小。 与此同时,她轻舒猿臂探向陆沉的咽喉,五指成爪速度很快。 陆沉从容侧身,左脚抬起隔开庆聿怀瑾的踹击,右手后发先至握住庆聿怀瑾的五指,借力打力向外一弹。 庆聿怀瑾的手臂猛地砸在自己的肩头,疼得她眉头紧皱。 “你这是什么武功?” 她暂时停下进攻,满面疑惑地打量着陆沉的双手。 “不告诉你。” 陆沉嘴角勾起,又道:“不打了?” 庆聿怀瑾轻哼一声道:“不要以为我真的那么蠢,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们庆聿氏的武功路数?实话告诉你,方才我用的招数是大景军队人人都会的冲杀拳,最普通的士卒都有资格学习。” 陆沉略显意外地看着她,感叹道:“啧,变聪明了。” 庆聿怀瑾挑眉道:“你若真想知道我的底细,那就不要再给我下毒。等我体内的毒性消失,你想打多久就打多久,我奉陪到底。” 两人对面而立,相距不算太远,庆聿怀瑾微微昂起下巴望着,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我和你打。” 便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厢房门外响起。 庆聿怀瑾如今无法催动内劲,五感相较以前钝化很多,先前便没有察觉到陆沉的到来,因此她并不意外有人会突然出现。 只是她没想到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不禁扭头望去,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 这女子身穿一袭月蓝色窄领紧身长衣,外罩同色披风,简单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梅花小簪,予人一种澄澈清新的感觉。 她双眉修长如画,鼻挺而唇薄,虽然面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之色,那双眸子依然干净且透亮。 还有一抹丝毫不加掩饰的冷冽杀意。 庆聿怀瑾心中立刻警觉,她并不缺少厮杀的经验,只看一眼便知这女子的杀意绝非恐吓,而且那股凌厉的气势犹如实质一般涌向她。 “师姐!” 耳边忽地响起陆沉激动的声音,庆聿怀瑾转头看过去,只见他的喜悦溢于言表,随即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几步便去到那女子身前。 林溪的嗓音突然入耳,陆沉在那一刻大为震惊,因为这两座院落外面全是锐士营的将士,以及谭正率领的亲兵护卫,还有李承恩在院外看守,按说不可能有人没有经过他的允许直接闯入,更不可能瞒过他的知觉。 直到他听清林溪的声音,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她,李承恩等人当然不敢阻拦,而且师姐的武功远在他之上,轻而易举便能悄然出现。 暌违大半年,一直忙于各种大事,陆沉和林溪只有几次通信,心中的思念不足为外人道。 他快步走到林溪身前,望着这张朝思暮想的容颜,甚至忘记了庆聿怀瑾的存在,下意识就伸手去握林溪的双臂。 然而林溪却往后退了一步。 陆沉怔住,勉强笑道:“师姐?” 林溪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他身后说道:“师弟,她就是景朝郡主庆聿怀瑾,对吗?” 陆沉隐约感觉到不妙,但是他不想欺骗林溪,便点头道:“是她。” “好。” 林溪欣慰地点点头,又道:“师弟稍等,我先做件事。” 庆聿怀瑾双眼微眯,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态。 林溪看了一眼,淡淡道:“你中了钩沉之毒?” 庆聿怀瑾沉声道:“是又如何?” 林溪沉默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等你体内毒性消解,我再来找你打。” 庆聿怀瑾自然不肯弱了气势,昂首道:“好啊。” “事先同你说一声,今日不杀你和师弟无关,只因我是江湖人,不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但是七星帮有上千人直接因你丧命,这笔血债总得你来偿还,所以我会等着你恢复武功。” 林溪不疾不徐地说着。 陆沉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默然地站着。 “师弟?” 林溪转头看向他。 陆沉已经平复心绪,微笑道:“师姐,我们先回去,我有很多话对你说。” “嗯。” 林溪本以为他会直接劝阻自己,此刻见他一如当年,心中那股火气稍稍减退,语调亦恢复过往的温婉和恬静。 两人向外走去,庆聿怀瑾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 她很难想象陆沉这样一个枭雄式的人物,居然会因为一个女子发生这么明显的变化。 不过…… 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心里猛地跳出一个念头。 320夫纲 陆沉与林溪走出庆聿怀瑾居住的小院,在院门外看见十余位熟悉的身影。 陶保春和席均代表七星帮的兄弟上前行礼:“见过姑爷,恭贺姑爷收复河洛,名震天下!” 话是好话,两人脸上的喜色亦非作假,只不过他们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在“姑爷”这两个字上稍稍加重语气,似乎是想提醒陆沉一些事情。 陆沉恍若未觉,微笑道:“多亏兄弟们将庆聿忠望挡住一阵,否则我这里也没那么容易稳定局势。你们长途跋涉想必很辛苦,先去歇息补补精神,晚点我们再聚,如何?” 众人见他一如往常,不由得因为自己那点小心思稍觉惭愧,连忙应道:“是,姑爷。” 陆沉便对李承恩说道:“带兄弟们去安顿好。” 李承恩面上浮现几分尴尬的神情。 先前林溪一行人径直入城,他本想通知陆沉却被林溪阻止,然后只能爱莫能助地看着林溪进入小院,还好里面没有发生激烈的冲突,否则他这个心腹免不了失职之罪。 陆沉却用眼神示意他无妨,李承恩心中感激,答应之后便带着陶保春等人离去。 片刻过后,陆沉和林溪走进旁边的院落,来到他处理各种事务的书房。 林溪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其实她素来不是那种小气善妒的性情,先前无论是面对厉冰雪的试探,还是在山中得知王初珑的出现,她心里即便波澜微起,但是不会因此愁肠百结,更不会对陆沉生出恼怒的情绪。 大抵是因为在这个时代,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寻常,她的父亲也有几房妾室。 更何况陆沉乃是独子,开枝散叶的任务很重,林颉也通过妾室向林溪隐晦地表达过这方面的看法,让她不要过于抗拒陆沉身边出现其他女子。 总而言之,善妒在这个时代对于女子而言很严重,林溪本心也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然而当她跋山涉水来到河洛,满心期待与陆沉相见,却从李承恩口中得知陆沉在关押庆聿怀瑾的院子里,心中便腾地升起一股火气。 尤其是她走进旁边的小院,亲眼看见庆聿怀瑾根本不像一个阶下囚,反而和陆沉有说有笑,而且以她敏锐的直觉能够感知,那位景朝郡主和师弟绝对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 如此一来,她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 “师姐,你先坐。” 陆沉似乎不知道林溪的心思,依旧像平时那样笑脸相对。 林溪本来还想着只要他好好解释,自己就不生气,然而他却如没事人一样,不由得鼻尖皱起,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 陆沉走到外间取来茶壶和杯子,倒至七分满,双手捧着杯子递到林溪面前,温言道:“师姐,先喝杯茶顺顺气。我这里没有丫鬟侍候,只有两个亲兵做些杂事,总不能让他们在师姐面前晃悠,所以暂时就由我来侍候师姐。” 林溪接过杯子,下意识抬起头,圆圆的眼眸望着陆沉。 她方才便有所注意,陆沉自己住的院落里全是亲兵护卫,没有见到一个女子的身影。 “这又是何苦呢?你身边总得有人照顾。” 纵然打定主意不理他,林溪还是有些心疼地开口。 陆沉微笑道:“城中那些世家大族无孔不入,这些天已经有十几拨人上门,说是送来侍女侍候我,全部被我撵回去了。若是开了这个口子,我会被他们烦死。再者说了,城内数万大军都在看着,我若耽于享乐让其他人怎么想?军中风气铸就不易,想要毁掉却很简单。” 林溪打量着他的面容,与大半年前分别的时候相比,陆沉明显精瘦许多,脸颊略显凹陷,唯独那双眼睛依然精光熠熠,而且多了几分沉凝的气度。 心疼的感觉悄然涌现,林溪稍稍有些别扭地调整坐姿,柔声道:“我知道伱肩上的担子很重,但是也没必要如此自苦。就算你不想落人口实,也应该好好照顾自己。大半年不见,你瘦了这么多,让我瞧着不免……” 她后面的话没有出口,陆沉微微一笑,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主动握着她的手掌问到:“师姐,有没有想我?” 林溪偏过头去,轻声道:“没有。” 陆沉凝望着她的侧颜,诚恳地说道:“可是我很想念师姐。” 林溪本想抽回双手,听到这句话后心尖猛地一跳,仿佛瞬间没有了力气。 她强忍着去看他的冲动,微微垂首道:“真的?” 陆沉一边轻轻揉捏着她的手掌心,一边说道:“战事连绵不断,我几乎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可是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思,时常会想起你的一切。打下涌泉关的时候,我站在关墙上眺望北方,想着终于踏出收复东阳路的第一步,离你便更近几分。雷泽之战全歼景军步卒,我想着你我之间最大的阻碍已经消失,谁也无法阻挡我踏平东阳路,将你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林溪怔怔地听着,心思已经化成一片柔情。 “可是……” 她欲言又止。 陆沉坚定地说道:“没有什么可是。我承认,此番尽力推动北伐,在战场上舍命拼杀,我的付出不是全都为了你,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希望解决宝台山和淮州之间的阻碍,我不想你悄无声息、避人耳目地南下。毕竟成婚乃是人生大事,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极其重要。” 林溪转头迎着他的目光,有些委屈地说道:“可是你和庆聿怀瑾有说有笑,我不明白。” 陆沉温和又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师姐,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为何你对厉姑娘和王姑娘都不怎么在意,缘何会吃庆聿怀瑾的飞醋?难道你觉得我会贪图她的美色?” 林溪撇嘴道:“她很美么?” 陆沉哑然失笑。 自从当初在广陵相识,林溪给他的印象便是恬静内秀,颇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质,仿佛她的人生能够形成自洽的逻辑,不会因为外力产生太激烈的波动。 当她以一种小女孩的口气问出这四个字的时候,陆沉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欢,一手揽着林溪的肩头,一手抄起她的膝弯,便将这具轻盈的身躯抱在怀中。 “呀!” 林溪措不及防,只觉如腾云驾雾一般。 此时此刻,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柔弱女子,浑然忘却自己的武功已经迈入天下前十之列。 再也不是当初在定风道,对厉冰雪说出那句“百招之外,我必胜”的江湖女侠。 如果让厉冰雪看见眼下这一幕,多半会无奈地摇摇头。 呀声之后,林溪便发现自己落在陆沉怀里,依偎着他坚实的胸膛,仿佛能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她不由得俏脸泛红,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撑着他的胸口,勉强保持一段距离。 陆沉没有忘记回答她先前的问题,悠然道:“单论容貌,庆聿怀瑾确实算得上美人。” 林溪轻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你放开我,找你的美人去。” 陆沉却抱得更紧一些,在她耳边轻声道:“但是她就算美若天仙,在我心中又怎能和师姐相比?就算天子用圣旨相逼,哪怕要选上一万次,我也只会选择师姐。” 林溪停止“软弱无力”的挣扎,明明眉梢眼角飘起羞喜之色,嘴里仍然气呼呼地说道:“花言巧语,我才不会上当呢,唔……” 陆沉忽地在她白皙的耳垂上轻轻一吻,林溪脑海中犹如闪过一道惊雷,瞬间便没了力气。 她虽然看似清瘦,实则身材颇为匀称,毕竟从小到大习武练体。 两人此刻紧紧贴在一起,耳垂又遭遇突然袭击,林溪艰难地将陆沉稍稍推开一些,轻声道:“师弟,不要乱来。” “师姐,我们已经定亲了。” 陆沉在她耳边温柔地提醒,林溪脑海中一片浆糊,并未意识到定亲和成婚之间的区别,但是又担心他得寸进尺,毕竟这可是大白天,虽然不会有人冒然闯进来,可她终究做不到太过恣意,便抬头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陆沉,声若蚊蝇:“师弟,等……等成婚以后才能……” “才能什么?”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着。 林溪只觉面皮发烫,看着这家伙脸上的坏笑,忽然间清醒过来,遂将左手移到他的腰间,无比精准地找到一片软肉,然后稍稍发力一掐。 这可是天下前十的一抓,还好她没有用上鹰爪功。 即便如此,陆沉依然疼得一激灵,连忙道:“师姐,我错了,你轻点。” 林溪吃吃笑道:“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望着怀中这张清丽脱俗的容颜,陆沉不由得搂紧她绵软的身躯,缓缓向下凑了过去。 林溪却抬手按着他的嘴唇,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和庆聿怀瑾之间的关系。” 陆沉道:“师姐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我为何对她以礼待之?目前景军不敢靠近河洛三百里之内,就是因为投鼠忌器。庆聿怀瑾只要好好地活着,庆聿恭就得暂时忍气吞声,这时候景国朝堂上应该正上演一场好戏呢。” 林溪迟疑道:“那我……” 陆沉坏笑道:“只要你别伤她性命,切磋一下自然无妨。反正你揍她有理有据,完全可以按照江湖人的方法去做。” 林溪一怔,哭笑不得:“你呀,愈发学坏了。” 陆沉没有接过这个话头,他往下凑过去,毫不犹豫地吻上林溪清凉又泛着甘甜的双唇。 片刻过后,林溪往后缩了缩,眼中满是柔情:“其实……我也很想你。” 这一次她主动靠上去,双手悄然攀上陆沉的脖子,紧紧地抱着他。 321风骨 对于河洛城内的大部分权贵而言,现在的皇宫已经是一个透着死亡气息的绝地。 大半个月前的那场朝会,燕帝张璨孤注一掷,用帝王之血催发禁卫军的凶狠,当场杀死将近两百名朝臣。 这些人几乎都是城中大户人家出身,即便不是家主之身,也是家中的顶梁柱。 一场血色盛宴过后,几乎每座高门大宅之内都有哀音。 若非淮州军于当天攻破河洛,随即施行全城戒严,恐怕这段时间河洛会满城挂白。 故此,曾经梦寐以求的朝堂官职已经成为这些世族的梦魇,可是今日他们不得不再度踏足皇宫,来到太极殿外的广场上。 广场四周,锐士营悍卒围成一圈,甲胄鲜亮,刀枪如林,泛着冲天杀气。 一个又一个世家大族的家主在军卒亦步亦趋的监视下,战战兢兢地走进广场,站在指定的位置上。 日上三竿,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足有一百余名。 “王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位中年男人看向身边的王安,神情凝重地问道。 此人名叫孟应,乃是龙冈孟氏之主,孟家在渭南路一带颇有根基,这些年通过和西北大陆上的代国商贸往来牟取暴利。 虽然孟应没有在北燕朝堂上谋求一官半职,但他和几位重臣关系极为亲近,只可惜那几人已经在大半个月前死在禁卫军的手中。 他与王安还算熟络,毕竟两家都是北地顶尖的门阀之一。 昨日得到齐军一员校尉的通知,孟应彻夜未眠,又不敢让人出门打探消息,因此见到王安便迫不及待地询问。 王安扫了一眼广场周围神情冷肃的齐军士卒,悄声道:“孟兄勿怪,愚弟实不知也。” 孟应轻叹一声。 河洛失陷,最害怕的便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因为在元嘉之变前后,他们选择向景朝投诚,导致齐朝在江北大地的统治根基快速瓦解,无力阻挡景军铁骑南下。 齐军入城之后,他们仿若头上悬着一把利刃,惴惴不安又无计可施。 城内平静大半个月,一些人不禁生出某种幻想,以为齐军不会清算当年旧账,可是这一天终究到来,广场上百余名中年男人面色苍白,如丧考妣。 “见礼!” 一员齐军校尉忽地怒吼出声,险些将这些人吓个半死。 随即便见所有士卒行单手礼,目光整齐划一地望向南边。 数位齐军武将着甲而至,走在正中间的便是陆沉,他身边依次是来安军主将段作章、飞云军主将宋世飞和盘龙军主将柳江东。 广场上一片混乱。 若是放在当年,他们说不定连正眼都不肯瞧这些军中汉子一眼,但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焉有他们继续维持门阀体面的可能? 有人作揖,有人稽首,甚至还有那等胆小之辈双膝跪地,稀稀落落百态尽显。 陆沉与众将走到北边台阶上站定,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些掌握无数财富和土地的巨户,冷峻的目光扫视全场。 基本没人敢和他对视,一些被他目光扫到的人忍不住紧张地吞咽唾沫。 轻柔的春风中,陆沉徐徐开口道:“依我本人的想法,你们这些硕鼠蠢虫都该死。” 一句话便让很多人冷汗涔涔,但是也有人眼神一亮。 他们惧于对方的刀枪,不代表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陆沉这句话无疑定下今天的基调,或许只是敲打他们一番。 陆沉抬手一举,沉声道:“我朝天子仁厚,念及尔等当年或是受到胁迫,不得不投靠景人,若是大开杀戒未免不妥。故此,你们应当感谢天子仁德,可以继续苟延残喘存活于世。” 王安和孟应对视一眼,当即领头高呼道:“罪民叩谢大齐陛下圣恩。” “罪民叩谢大齐陛下圣恩。” 广场上响起颇为整齐的声音。 “不过——” 陆沉唇边泛起一抹冷笑,继而道:“我却知道有些人不是被迫,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和北方异族眉来眼去,暗中传递消息倒卖货物。在得到天子的允准后,我决定用这些人的血祭奠大齐无数英魂。来人,将孟应、纪同顺、郭言、张君嗣、汤安良、曾淳之等六人带上前来!” 早有准备的锐士营悍卒冲进广场,两人对付一人,直接架起对方的臂膀拖到台阶右侧。 场间登时一片混乱,这些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神情恐慌,下意识就想往旁边逃走,然而只听得身形魁梧的鲍安一声怒喝,锐士营将士钢刀出鞘,立刻将所有人逼回去乖乖站着。
那六人当中,郭言是原北燕枢密副使,张君嗣是前任东阳路大将军,其余四人皆是门阀之主,此刻却如猪狗一般被拖过来。 他们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此刻竟然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几近于瘫软在地。 只有孟应看向王安的方向,哀声道:“王兄救我!” 王安面露难色,虽说他这段时间带领燕国官吏协助齐军维护城内安定,然而谁不知道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在他犹豫之时,忽有一人挺身而出,高声道:“陆都尉,手下留情!” 站在台阶上的宋世飞当即拧起眉头,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畔的刀柄。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身形瘦弱的中年男人,正是北燕次相虞荩臣。 当日太极殿血案,虞荩臣是为数不多的、禁卫军主动放过的大臣之一,或许是张璨念在他一心扶保燕国的份上。 陆沉抬手阻住宋世飞的杀意,向前一步,淡淡道:“为何?” 虞荩臣望着比自己小几十岁的陆沉,喟然道:“陆都尉,半个月前宫中便死了将近两百人,城中的秩序已经濒临崩溃。若是继续流血不止,河洛恐将陷入大乱。再者,孟应等人纵然死不足惜,可是他们的家族关联各方极深,还请陆都尉三思!” 陆沉微讽道:“虞相这般大义凛然,要不,你替他们死?” 场间陷入死一般的寂然。 虞荩臣嘴唇翕动,片刻后沉声道:“若是虞某一人之死可以平息陆都尉心中的怒火,愿请刀斧加身!” 宋世飞略有些诧异地望着这个北燕文官,段作章却皱起了眉头。 “好一派耿耿风骨,好一位仁德宰执。”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着,目光扫过侧面那些引颈待戮、眼中又燃起生之希望的北燕权贵。 虞荩臣面无惧色,昂然屹立。 陆沉再度踏前一步,道:“不过我有些好奇,虞相如此视死如归,十五年前景军攻入河洛,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虞荩臣面色微变,原本准备好的慷慨陈辞悉数堵在嗓子眼。 陆沉抬眼望去,目光如刀:“伱知道景军不会放弃河洛,笃定我军不会久留,迟早会撤出这座城,届时景国仍旧要靠你们这些人治理河洛。你想着这个时候用大义名分堵住我,救下这些通敌卖国的畜生,轻而易举收揽人心,成就自己的清名?” “陆都尉莫要以——” 虞荩臣的话才刚刚出口,陆沉便冷厉地说道:“张璨已死,且无子嗣,你也想坐上龙椅,过一把登基大宝的瘾?” 虞荩臣哑口无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陆沉冷笑道:“这世上有很多忠臣,譬如边军萧都督和厉都督,譬如大齐中枢的两位宰相,如果此刻是他们站在你的位置,不管说什么我都愿意洗耳恭听。可是你这样一个出卖国朝利益换取飞黄腾达的叛徒,哪来的脸在我面前扮演风骨二字?” “你既然叫虞荩臣,依我看不如改成人尽可夫的尽,这个名字才更符合你的卑劣一生!” 肃然无言的广场上,虞荩臣身体抖动的幅度在变大,面庞呈现出异样的红色。 “噗!” 几瞬之后,此人仰天喷出一蓬鲜血,身体朝后倒去。 站在他旁边的那些人无不呆若木鸡,片刻后发现这位北燕宰相竟已气绝,死后依然双眼瞪圆。 短短几句话就把一个老官儿活活气死,众人看向陆沉的眼神犹如瞧见九幽炼狱的恶魔一般。 陆沉漠然地扫了一眼虞荩臣的尸体,心中跳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不知这人是因为心肌梗塞还是脑溢血而死? 他收敛心神望向其他人,缓缓道:“将这六人枭首,抄没他们的家财,所有亲眷收押送去京城,交由天子发落。” 鲍安朗声道:“遵令!” 几声惨嚎响起,紧接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陆沉冷声道:“我奉劝你们一句,即便时局所迫不得不转变立场,也要想一想自己究竟是齐人还是景廉人。屈身于敌或许还能得到宽宥,为虎作伥必死无疑!虞荩臣之流虽然可憎,不过他有件事没有想错,我军确实有可能守不住河洛,但是——” 他冷眼扫视全场,加重语气道:“这次我能带兵攻入河洛,往后一样可以,你们将来在做每个决定的时候都要想清楚,你们的脑袋究竟扛不扛得住大齐边军的钢刀!” “听明白没有?!” 面对他杀气大作的语调,广场上所有人畏惧而又整齐地回道:“谨记都尉之令!” 322观心 广场空间开阔,又有春风吹拂,血腥味消散得很快,但是北燕权贵们不敢大意轻忽,一个个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陆沉稍稍放缓语气道:“我很清楚你们的底细,虽说没有几个好人,但是勉强能够接近我朝陛下设定的标准。也就是说,只要诸位不再痴迷不悟,犯下人神共愤的罪孽,大概不会落得砍头的结局。” 王安便领头道:“叩谢陛下隆恩!” 陆沉又道:“不过陛下近来有些烦恼,因为边疆这两年战事不断,朝廷入不敷出,国库几近干涸。陛下爱民如子,委实不愿摊派赋税增加大齐子民的负担,但是没有银子怎么打仗?诸位,本将今天不得不跟你们诉诉苦,顺便打打秋风,期盼各位巨富能够慷慨解囊,襄助大齐边军一点军饷。” 众人心情悲苦,早就知道陆沉杀鸡儆猴来者不善,只是在亲眼看过那些血淋淋的人头之后,没人敢巧言搪塞。 场间一片沉默,显然谁都不愿做这个出头鸟。 陆沉亦不着急,点名道:“王相意下如何?” 王安早就在等这句话,当即施展在北燕朝堂上摸爬滚打近十年的修为,故作畏惧地说道:“陆都尉发了话,罪臣岂敢不从?翟林王氏愿出纹银二十万两,以资大军使用。” 陆沉轻笑道:“王相不怕将来景人怪罪?” 王安艰声道:“陆都尉没有直接派兵去鄙宅取用,罪臣怎敢不识抬举?” 旁边那些北燕权贵不禁心有戚戚焉。 然而陆沉神色一冷,幽幽道:“二十万两?王相,你打发叫花子呢?” “这……这……” 王安讷讷,在旁边那些人看来,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的胃口这么大,二十万两雪花银都不满足。 翟林王氏虽然根基深厚,但家资大多是各地的田产和铺面,京中大宅存银不算很多,二十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 旁人无不心生同情,可是这个时候没人会站出来替王安解围。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您可是北地第一门阀之主,还是自个扛着吧。 陆沉缓缓道:“这段时间我没有惊动伱们,只是想查一查你们的底细,一查才知道难怪北地民不聊生,原来银子都跑到你们这些人手中。翟林王氏传承五百余年,居然想用二十万两打发本将,王相,莫非你是觉得虞荩臣一个人在下面很寂寞,你想下去陪他?” 虽然明知陆沉是在做戏,此刻听到他冷厉的语调,王安亦不禁遍体生寒,连忙躬身道:“恳请陆都尉说出一个数目,王家必定竭尽全力。” 陆沉道:“既然是劳军之用,也不好让你倾家荡产,五成浮财便可,王相可愿否?” 王安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密布,颤声道:“王家……王家愿献出六十万两犒劳大军。” 其他人无不紧张兮兮地看向台阶上的年轻人。 陆沉似在计算,片刻后说道:“王相还算厚道,没让本将失望,也保住了你们王家子弟的性命。” 王安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垂首道:“多谢都尉体谅。” 陆沉笑了笑,稍稍高声道:“李承恩。” “末将在。” “你带人挨个记录,广场上有一个算一个,让他们每人都说出捐献军资的具体数目,不管是一百两还是十万两,只需要记录便可。至于这个数目是否符合五成浮财的标准,你不用理会,本将相信这些老爷肯定会体谅咱们大齐朝廷的困难。” “遵令!” 李承恩强忍着笑意,随后便带着麾下悍卒去统计数额。 在场众人神情苦涩,然而在亲眼见证陆沉对王安的敲打之后,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早已摸清他们的底细。 虽然陆沉掌握的数字不一定十分精确,可是谁敢拿着阖家老小的性命去赌? 罢了,五成就五成,总好过阖族尽丧一无所有。 台阶之上,宋世飞等人望着陆沉的眼神仿佛在看财神爷。 陆沉忍俊不禁道:“诸位兄长,这笔银子咱们可没有权力擅自动用,得交给大都督统一处置。” 宋世飞嘿嘿道:“这是自然,其实我也没有想过打这笔银子的主意。陆兄弟,如果景国皇帝愿意拿战马交换俘虏,到时候能不能分给我几百匹?” 段作章笑骂道:“你们飞云军历来都是步卒,要战马做什么?” 宋世飞瞪眼道:“我就不能弄一支斥候游骑?上次雷泽大捷,缴获的战马都被大都督藏了起来,我老宋死皮赖脸才要来五十匹,险些被大都督揍了一顿。” 陆沉便笑道:“只要陛下和大都督同意,到时候我送你五百匹战马。” 虽然他话里埋了一个钩子,但是宋世飞很清楚这个年轻同僚的性情,登时喜笑颜开,搓手道:“就这么说定了!往后陆兄弟有事吩咐,我老宋绝对不皱一下眉!” 众人皆笑。
广场上一片凄凄惨惨戚戚,这边却是欢声笑语不断。 约莫一炷香过后,李承恩快步跑来,神色无比激动地说道:“禀都尉,城中世族捐献军资的数额已经统计完毕!” 陆沉淡然道:“多少?” 李承恩的声音微微发抖:“合计一千三百七十五万两!” 纵然知道这个数字肯定不会低,宋世飞和柳江东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连一贯沉稳的段作章都神色大变。 一千三百七十万两是什么概念? 建武十三年,也就是去年齐朝的全年赋税收入折银一千六百余万两。 这几位武将自然不知道朝廷的收支情况,但是他们仍然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换而言之,河洛城中但凡有资格称为大族的宅邸,光是浮财就有两千七百余万两,如果将这笔银子全部带回淮州…… 陆沉望着三人突然变红的眼睛,冷静摇头道:“诸位兄长,涸泽而渔不可取。再者若是太狠了,将来消息传出去,我军往后北伐会寸步难行。今日我们定下五成的标准,一者在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二者算是对他们当年背叛大齐的清算,不管对哪方都能有个交代。” 段作章最先清醒过来,叹道:“陆兄弟言之有理。” 宋世飞惋惜地咂舌道:“便宜这帮龟孙了。” 陆沉笑道:“凡事过犹不及,如今这个结果已经可以在陛下和大都督跟前有个完美的答复了。” 一句话便让余下三人的心思再度热切起来。 西路军强攻河洛是陆沉的决定,但他们三人作为掌军大将没有劝阻,等于是共同进退一起承担风险。 克复河洛的意义在短时间内无法完全呈现,主要是提振齐朝内部的民心士气,但是他们都知道陆沉早就决定避免与景军决战,逗留一段时间便会南撤。 如此一来,这场大捷似乎少了点胜利本该有的意味,仿佛这一路攻城拔寨只是单纯彰显淮州军的实力。 但是眼下有这一千多万两雪花银打底,而且不会对将来造成恶劣的影响,他们身为决策的参与者自然可以将腰杆挺得更直。 “各位兄长,接下来我们仍旧不能大意,何时撤、如何撤以及和景军的谈判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希望你们可以配合我。” 陆沉面带笑意地说着。 三人当即表态道:“我等定然唯你马首是瞻!” 段作章又道:“陆兄弟,我们大概还要等多久?” 陆沉稍稍思忖,旋即转头望着遥远的北方,淡然道:“那就要看景朝皇帝有没有解决内部矛盾的手腕了。” …… 大陆北方,景朝大都。 皇宫,上书房。 景帝坐在御案之后,桌上从左到右摆开三张信纸,上面是庆聿怀瑾的笔迹,内容则是陆沉逼迫她写下的景齐和谈条件。 堂下站着十余位大臣,排在右首第一位的男子身材魁梧姿容雄阔,正在滔滔不绝地表态:“陛下,南齐这三个条件简直没将大景放在眼里。那个劳什子和平盟约完全是在胡扯,大景有什么必要跟南齐订立盟约?如今赵国已经平定,我朝大军蓄势南下,正要扫平江南之地,河洛更是必须收回来,这盟约不是给我朝自身增添束缚?” “再者,如果按照南齐陆沉小儿提出来的分界,岂不是意味着我朝要将当年打下的疆土吐出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陛下,当年为了打下那些疆土,我朝儿郎伤亡惨重,万万不可因为常山郡王的宝贝女儿就拱手相让!” “至于那最后一条,虽然臣依然觉得不妥,但是只要常山郡王愿意拿出自己的家底去换回永平郡主,臣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人便是大景北院元帅撒改,他出身于景廉族内部几大贵族之一的辉罗氏,本名叫做辉罗野金,成年后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撒改在景廉族土语中是恩惠之意。 景帝的目光从桌上移开,看向撒改道:“说完了?” 撒改老老实实地点头道:“臣说完了。” “朕知道了。” 景帝语调平淡,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其余大臣尽皆恭敬肃立。 这时只听得外面的火者跪地说道:“启奏陛下,常山郡王求见!” 景帝目光微凝,淡淡道:“准。” 片刻过后,一位身着朝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走进上书房,他便是大景常山郡王、南院元帅庆聿恭。 景帝抬眼望去,只见庆聿恭面容沉肃,与以往略有不同。 个中原因不难猜测,景帝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三张信纸上,看着庆聿怀瑾娟秀的笔迹,这位短短十余年便整合景廉族内部各种势力的君王面上古井无波,心中悄然泛起一抹好奇。 他想知道,庆聿恭今日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今日3更,还欠15。 323运筹帷幄 “郡王可知河洛之变?” 景帝温和的语调在上书房内响起。 庆聿恭此前不在大都,而是在赵国的都城五丰坐镇,近来有一些赵人密谋反复,他在那里主持大局,得到景帝的传召匆匆赶来,因此才有风尘仆仆之状。 他不疾不徐地答道:“回禀陛下,臣在返京的路上收到南边的战报,已经大概知晓此事原委。” “那你先看看这封信吧。” 景帝朝旁边看了一眼,火者连忙将御案上的三张信纸叠好,双手捧着交给庆聿恭。 这位执掌景朝近三成军权的常山郡王接过信纸,沉凝的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内容,随即微微垂首道:“陛下,臣看完了。” “撒改。” 景帝转而看向北院元帅,淡淡道:“将你方才的话重说一遍。” 撒改一愣,迎着天子似深湖静潭一般的眼神,毕恭毕敬地说道:“是,陛下。” 他只是不太理解天子的用意,并非是畏惧庆聿恭。 虽说世人皆称庆聿恭为大景战神,但在景朝内部,撒改等人依然可以和其分庭抗礼,这牵扯到景军内部的复杂势力。 景廉族从五十三年前立国开始,便有雄师九军之说,指以景廉族勇士为主体、招揽世间各地人才组建的九支军队。 其中效节军和忠义军直接隶属于天子,这两支军队的将官全部出自皇族阿里合氏。 庆聿恭麾下有夏山军和防城军,前者以骑兵为主,后者以步卒为主,是构成南院军事力量的核心,也是此番庆聿恭平定赵国的主力精锐。 撒改手里有一支骑步军各半的长胜军,最初是以他本家辉罗氏最出名的神射手组建而成,如今驻扎在景朝西北震慑代国。 景朝军制和南齐不同,南齐一军仅有万余人,而景朝一军少则四五万,多则七八万,在级别上大抵等同于南齐的都督府。 除去景朝皇族、南北二院统领的五支大军,另外四支军队皆由景廉族势力最大的贵族统率,这四人当中有两人和撒改走得比较近,对待庆聿恭的态度相差无几,由此形成景军内部相对平衡的状态。 “……常山郡王,本官并非是在逼迫你放弃营救永平郡主,但是和我朝大业相比,总得有人做出牺牲,还请伱考虑大局。” 撒改将先前那番话复述一遍,最后加重语气强调。 其他重臣无不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冒然参与这两位军方元帅的争斗。 不过,他们难免会有些好奇庆聿恭如何回应。 庆聿怀瑾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如今落入齐军之手,并且以此要挟景朝坐上谈判桌,这种事委实不好处理。 太过强硬有可能威胁到庆聿怀瑾的小命,太软弱又会引起景朝内部的激愤,毕竟从十五年前攻破河洛城算起,景人早已习惯自己天下无敌挡者披靡的姿态。 庆聿恭似乎没有感觉到上书房内的暗流涌动,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丝毫焦急的情绪,面对撒改的大义凛然,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元帅言之有理,任何人都不能损害天子的威仪,更不能破坏大景的威名。庆聿怀瑾学艺不精为人所擒,后续无论是何下场,皆是她自身的问题,我不会因此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决定。” 撒改双眼微眯,缓缓道:“郡王之意,我朝大军应该南下扫平南齐边军?” 庆聿恭朝御案的方向稍稍躬身,道:“此事理当陛下圣裁。” 撒改一窒,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火气。 如果放在景帝登基之前,说不定他会当场叱骂对方老奸巨猾,反正那个时候大景朝堂上经常上演武斗,贵族们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是很常见的场景。 景帝饶有兴致地望着两人,徐徐道:“郡王认为朕应该直接派兵南下?” 面对天子的提问,庆聿恭稍稍思忖,答道:“陛下,其实无论我朝是否调兵,南齐淮州军都不会在河洛城滞留太久。在臣看来,他们最多只会停留一个月左右,然后便会撤回东阳路境内。” 景帝道:“为何?” 庆聿恭沉吟道:“因为南齐中枢并未做好收回河洛的准备,这一仗陆沉是独断专行,只不过他用火药轰塌河洛城墙继而得手,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变故。细观南边局势,沫阳路防线仍然在燕军掌控之下,南齐想要支援河洛,需要从淮州、东阳路、河洛东线一路跋山涉水,路程超过两千余里。他们先前的储备,只够淮州军攻打燕国东阳路而已。” 他稍稍一顿,抬眼望向景帝,继续说道:“故此,如果陆沉率领的淮州西路军死守河洛,真正需要担心的并非我朝,而是永嘉城里的南齐君臣。纵观萧望之和陆沉这两年的决断,他们不会做出自陷险地的举动,所以只需稍等一段时间,河洛之危便会自动化解。”
撒改不由得撇了撇嘴。 景帝微微颔首,又问道:“既然陆沉守不住河洛,而且这是事前便能推断的局面,他为何要走这一遭呢?” “原因大概有三点。” 庆聿恭语调沉静:“其一,他想用此举保留所谓北伐的火种,证明南齐边军确实有反攻成功的能力,避免那些江南世族在将来恶意阻挠边军北上。其二,淮州西路军掌控河洛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足够他们在城内留下诸多伏手,往后若是他们再度兵临城下,破城的把握便会大大增加。其三,河洛城内极其富庶,又有很多当年背叛南齐的世家大族,淮州军劫掠他们没有任何负担,道义上无可指摘,此举也能极大缓解南齐朝廷财税的压力。” 景帝陷入沉思之中。 从始至终,庆聿恭都没有提及自己的女儿,似乎如他先前所言,相较于大景王朝的利益,任何个体都无足轻重,即便那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片刻过后,景帝缓缓道:“郡王是想说,朕暂时没有必要对南齐仓促用兵?” 庆聿恭垂首道:“陛下,其实如今的局势看似危难,于我朝而言却是极为有利。” 景帝不言,撒改终于忍不住冷笑道:“郡王这句话真让人听不懂。照你说来,如今南齐一路高歌猛进,从去年夺占沫阳路近半疆域,到如今攻下东阳路全境,甚至连河洛城都拿了回去,对我朝反而是一件好事?你是不是还想说,永平那孩子被齐军俘虏也是——” “撒改!” 景帝语调冷厉,寒声道:“放肆!” 撒改心中一惊,连忙躬身道:“陛下,臣一时激动口不择言,死罪!” 景帝一字字道:“这里是上书房,不是你北院的演武场,再敢胡言乱语就给朕滚出去!” 撒改满面惧色,连连稽首:“臣知罪,再也不敢了。” 庆聿恭并未动怒,见景帝朝自己望来,便微微垂首以示崇敬,然后接过撒改的话头说道:“撒改元帅曲解了我的意思。” 撒改被景帝几句训斥,自然不敢继续扯七扯八,但是仍旧不服气地说道:“那本官倒想听听,常山郡王究竟有何高论。”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请问元帅,去年我朝大军扫平赵国,为何一开始进展顺利,后来却步步艰难,甚至是一座城一座城硬啃下来?” 撒改冷然道:“前期赵国的兵力颇为分散,需要驻防的城池太多,相对来说各地的兵力比较孱弱,所以挡不住我军的攻势。后来他们丢失的疆土越来越多,防线不断收缩,兵力逐渐集中,自然会形成——”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身为戎马半生的北院元帅,他当然不算懵懂无知,此刻怎会不明白对方的想法。 庆聿恭面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颔首道:“便是这个道理。从古至今,两国相争历来是攻难守易,尤其是大景和南齐都非蕞尔小国,灭国之战打上十几年一点都不稀奇。如果南齐的边境防线收缩到一定程度,比如维持在两年前的状态,我朝大军必须付出很大的损失才能凿开几处豁口。” 他环视此间十余位重臣,最后目光落在景帝身前,沉稳地说道:“如今却不同,南齐边军这两年收获不小,攻占了很多疆土,这意味着他们需要更多的兵力才能稳固防线,而战线越长就会有越多的薄弱之处。” “两年前我们想要和萧望之较量,只有两处战场可以施展,其一是淮州西北角上的盘龙关,其二是淮州正北方向的来安防线。这两处战场于我军而言皆无地利,也无法发挥我朝铁骑奔袭之能,最终只会陷入泥潭一般的恶战。陛下扶持燕国建立后,我们在那几年里数次尝试进逼淮州,最终无功而返,可见攻进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但是现在我军和齐军的战场变成了东阳路和沫阳路,敌人便失去地形的屏障,必须在无比漫长的边界上与我军交战。此消彼长之下,我军有更多的机会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庆聿恭长身而立,神态从容。 景帝听完之后,不禁微笑道:“郡王说的没错,不能让南齐缩进龟壳里,诱使他们探出头来,朕的大军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斩首。”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庆聿恭,心中渐渐明悟,想来这便是庆聿恭给他的解释,关于先前他没有太过关注南线战局的解释。 迎着天子满含深意的目光,庆聿恭知道这番鼓舞人心的说辞发挥了一些效果。 只不过,天子似乎仍然有些不满意,仿佛不满于他对自己女儿安危的漠视。 一念及此,庆聿恭心中悄然一叹。 324酬卿之功 虽然庆聿恭的预感很准确,景帝却没有直接提起庆聿怀瑾的问题,淡淡道:“常山郡王的看法很有见地,齐军扩大战场不一定是坏事。不过,朕现在想说说咱们自家军中的问题。” 此言一出,群臣皆肃然。 “十五年前,我朝大军半个月攻破河洛,正式确立大景军队天下第一的地位。南齐大儒常言,盛极必衰是人世至理,朕深以为然,对于军队战力的下滑早有预料。但是,朕不能坐视他们继续变弱,即便是逆水行舟,也必须止住这种势头。” 景帝浓眉微挑,看向庆聿恭说道:“去岁宝台山之战,仆散嗣恩狂傲自大,在不熟悉山中地形的前提下屡次轻敌冒进,最后更是被一群山匪堵在峡谷中围杀,好似杀猪宰羊!涌泉关之战,四千守军不安排夜哨,放任敌人雪夜攀山突击,导致东阳路南大门一夜失陷!” 庆聿恭垂首低眉,愧然道:“陛下息怒,此乃臣的失职。” 景帝沉声道:“你要管的事情很多,难以面面俱到,朕不会苛责你。只是你也要明白,朕可以容许伱的部属出现一两次类似的问题,不代表朕会一直容忍下去。” “臣谨记陛下的教诲。” 庆聿恭愈发谦卑,同时领悟到对方的深意。 天子很清楚他有意放纵南线局势,不论他是如方才所言想将齐军引诱出来,还是藏着养寇自重的心思,天子眼下不会计较,只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其他人尽皆如鹌鹑一般站着。 撒改心中暗乐,然后便听景帝说道:“撒改,去岁赵国境内延平之战,你领三万大军围城,居然被人八百骑趁夜袭营,险些酿成大祸。朕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们辉罗氏能有今天付出多少人的性命和热血,不要让你父亲的在天之灵蒙羞。” 相较于方才训斥庆聿恭,此刻景帝的语气比较平缓,撒改却听得冷汗涔涔,无比愧疚地说道:“谢陛下宽宥,臣定当好生反省,绝不再犯。” 景帝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缓缓道:“这两年最大的败仗便是雷泽之战,但是朕不会因为此仗责怪常山郡王,相反朕认为这一仗有可圈可点之处。战前,谋良虎等人的谋划并无纰漏,战中,女鲁欢率八千步卒硬抗齐军主力四万余人,足足撑了三个时辰。纵然是在败局已定之时,庆聿怀瑾和拔里海也没有失去理智,带着大部分骑兵撤离。” “朕从这些细节里隐约看到几分大军当年的风姿,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朕的大军不能只在平赵战事中锋芒毕露,更要敢于、并且有能力击败这世上任何一个对手。” 说到这儿,景帝冷峻的目光扫视群臣,寒声道:“朕给尔等一年时间整军备武,凡妄自尊大者、临阵畏怯者、贪墨军饷者、私授权柄者,根据罪行轻重施加惩处。你们若办不好,或是没有胆量去做,朕会让别人替换你们。记住,大景不缺想当官的人,朕只给你们一次机会。” 群臣凛然,齐声应道:“臣领旨!” 景帝又道:“田珏。” “臣在!” 角落里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躬身答应。 景帝冷冷道:“此番整军由你监督他们,谁若弄虚作假装模作样,你要立刻禀报于朕。” “臣遵旨。” 田珏直起身来,身上赫然穿着三品官服。 庆聿恭面色沉静,撒改心中涌起一股腻味,只不敢表露分毫。 田珏显然不是景廉人,但他执掌主奏司,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官衙名字,在大都城内却令人谈之色变。 燕国有察事厅,南齐有织经司,景朝便有主奏司。 然而和南边那两个衙门不同,主奏司不对外只对内,主官田珏更是只对景帝一人负责,而且因为他齐人的身份,天然无法融入景廉贵族的圈子,堪称天子身边第一忠犬。 其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年到头很少会有笑容,被一些景廉贵族暗中骂为“活死人”。 景帝扫了田珏一眼,然后稍稍放缓语气道:“如今赵国已定,燕国姑且不论,我朝的敌人还有代国和南齐,现在还没到享乐的时候。朕已经拟定一份新的军功赏赐制度,稍后会有火者将誊抄本送去尔等府上,慢慢看,仔细看,要跟军中儿郎讲清楚。” 群臣恭敬地应下。 “至于这次南齐开出来的和谈条件……” 景帝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三张信纸上,似有迟疑之色。 庆聿恭知道其他人都在暗中关注自己的反应,他只犹豫了刹那,便主动开口说道:“陛下,大景绝对不能因为某人的生死便接受敌人的要挟。此例若开,将来必有后患!” 景帝缓缓道:“可是永平那孩子如今身陷险地。” “人各有命,此乃上天注定。” 庆聿恭深吸一口气,既愧疚又艰难地说道:“虽然她是臣的女儿,可是臣决不希望她成为那个让陛下破例的人。南齐应该不敢对她怎样,最后见我朝不肯和谈,多半会将她放回来。若是……若是她不幸遭遇毒手,将来臣一定会亲自为她报仇。”
左边那几位文臣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常山郡王果然还是像当年那般果决。 景帝摇头道:“郡王此言差矣。朕说过许多次,朝堂之重在于赏罚分明,做得不好自然该罚,做得好便要赏,否则谁还愿意为朝廷效力?毕竟这世间芸芸众生没人能做到不食烟火。” 庆聿恭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一些。 景帝继续说道:“郡王这些年劳苦功高,乃是朕仰仗的国之柱石,若是任由永平陷于敌人之手,丝毫不顾念你为大景立下的功劳,朕又如何统御满朝公卿?再者,即便不论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光是去岁你平定赵国之功,朕就不能放弃营救你的女儿。” “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 庆聿恭躬身一礼,语调微颤。 “快快平身。” 景帝面上浮现感慨之色,叹道:“大景离不开你的运筹帷幄,朕亦离不开你的忠心辅弼,倘若因为此事让你心中郁结,朕又能依靠谁平定南齐呢?当然,朕并非忽视其他人的付出,只是郡王应该明白,朕并不介意为你稍稍后退一步。” “陛下……臣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 庆聿恭无比感激,心里却隐隐发寒,因为他能感知到上书房内其他重臣在听到天子这番话后,心中波澜渐起。 景帝点点头道:“郡王切勿激动,当以珍惜自身为要。朕已经想过了,既然南齐边军注定要退出河洛,暂时虚与委蛇并无不可,不过这几个条件总得扯皮一二。” 他看向右手边第一位年过四旬面容清瘦的文臣,沉吟道:“赵卿家,你选几名能言善辩的骨鲠之臣去和南齐谈判。关于陆沉提出来的三个条件,首先盟约一事不必提起,他还没有资格与朕谈论此事。” 文臣名叫赵思文,官居尚书令,乃是景朝尚书省中排名第一的宰相。 他不急不缓地应道:“臣领旨。” 景帝又道:“至于齐军所占领土,明面上自然不能承认,不过可以默许,朕不会急于一时。大抵说来,齐军退出河洛之后,东阳路暂且不论,萧望之和陆沉多半想占据河洛东边的关隘。一分为二吧,朕可以接受他们占着清流关,但是我军必须要将尧山关拿回来,此乃河洛屏障,不可交给齐军。” 赵思文再道:“是,陛下。” 景帝目光扫过庆聿恭和撒改,悠悠道:“至于第三个条件,答应他便是,你让人在数量上争一争,尽量少给他们一些战马。总而言之,无论永平还是普通士卒,朕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归来。至于战马出处,九军分摊便是,包括效节军和忠义军在内。” 此言一出,不光撒改心中烦恼,其他几位手握军权的景廉贵族亦如是。 在他们想来,拿战马去换俘虏肯定是赔本生意,更何况这次换回来的俘虏基本都是庆聿氏的势力,和他们几家没有太大的关系。 然而天子金口玉言,而且直属皇族的两支军队也在其列,旁人自然没有反对的底气。 赵思文一一应下,没有任何建言,仿若泥雕塑像。 景帝想了想说道:“谈判不能没有力量支撑,如今南院兵马还在赵国,善阳。” 一位景廉贵族略显意外地应道:“臣在。” 景帝道:“你带定白军一半兵力南下,前往燕国河南路境内,与庆聿忠望的骑兵汇合,一方面为我朝谈判使臣助阵,另一方面待齐军撤出河洛后抢占尧山关。记住,萧望之用兵狡诈,肯定会在陆沉领兵撤退的路上设下埋伏,不可追击。” 定白军不属于两院兵马序列,如今驻扎在景朝东南一带,距离燕国不算太远。 只不过以前燕国一直是南院负责管辖,所以定白军从未踏足过燕国境内。 善阳连忙道:“臣记下了。” 景帝转而看向庆聿恭,淡然道:“郡王可有异议?” 庆聿恭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的安排极其周全妥当,臣并无异议。陛下对臣及臣的女儿如此关爱,臣不胜感激,唯有叩谢圣恩。” 景帝笑了笑,起身说道:“免了,等永平那孩子平安回到大都,你让她多多进宫陪朕说说话就行。” “臣遵旨。” 庆聿恭垂首应下。 朝会就此结束,群臣各怀心思地走出上书房。 撒改和两位景廉贵族看向不远处的庆聿恭,面色冷漠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庆聿恭恍若未觉,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阳光。 沉默地走出皇宫。 325国侯之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龟纽龙章,远赐四海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 河洛北城的临时节堂之内,一位面染风霜的中年文官肃立于香案之前,双手摊开一卷玉轴明黄色圣旨,目不斜视,语调铿锵。 西路军武将济济一堂,陆沉理所当然地站在首位,不仅仅因为他是萧望之指定的西路军主将,还是今日这场宣旨仪式的主角。 中年文官继续说道:“今有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陆沉,俊秀笃学,颖才具备,文武兼全,报国有功,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加封尔为山阳侯,准尔参谋定州军务,赐京中国侯府邸一座。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 堂内众人无不振奋。 段作章等人既羡慕又欣慰,羡慕乃是人之常情,毕竟陆沉以弱冠之龄获封国侯之爵,这在大齐一百六十余年的历史上颇为罕见。 荣登国侯之身,意味着陆沉已经走入军中高级武将的行列,有资格执掌一路大军。 虽然羡慕,这几位都指挥使却不会嫉妒,一者是因为他们和陆沉的关系非常亲近,二者他们很清楚陆沉这两年的功劳究竟有多大。 因此他们同样感到很欣慰,陆沉的国侯之爵说明京中的风向很正确,天子没有枉顾边军将士付出的热血。 中年文官收起圣旨,对陆沉说道:“陆侯,请接旨。” “臣谢过陛下隆恩。” 陆沉不卑不亢地上前接旨,又对这位中年文官说道:“许大人这一路跋山涉水辛苦了。” 中年文官便是御史中丞许佐,他看着陆沉过于年轻的面庞,微笑道:“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陆沉颔首以对。 许佐又对其他人说道:“各位将军,本官临行前得陛下亲口叮嘱,朝廷暂时拟定萧都督国公之爵和陆都尉国侯之爵,但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朝廷如今正根据战功记载,商定边军所有将士的封赏细节,还请大家稍安勿躁。” 堂内响起一片热烈的谢恩之声。 片刻过后,得到承诺的西路军将领们心满意足地离开节堂,陆沉便对许佐说道:“许大人,请坐。” 二人分主宾落座,许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沉,心中暗道:此子心志果然不凡,如此年轻骤然显贵还能保持这般平和的心态。 国侯之爵当然不是大白菜,齐朝如今尚在世的侯爵只有十二人,郡公和国公各两位,再往上便只有宗室子弟获封郡王和亲王。 陆沉这次从山阳县男直接跃升侯爵,中间跨过开国子和开国伯这两级,在齐朝百余年的历史中,只有开国那批武勋有过这样的记录。 按照齐朝官场上的潜规则,国侯及以上的勋贵只要不是犯下谋逆造反的大罪,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哪怕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至多便是褫夺爵位,连家资都不会抄没。 简而言之,哪怕陆沉现在就退出行伍,老老实实守着商号经营,也能保证陆家几代人的荣华富贵。 陆沉大抵知道这位中年文官的心思,不愿在他面前交浅言深,便主动挑起话题道:“许大人,关于和景朝谈判一事,不知陛下可有交代?” 许佐道:“陛下有言,让我多多请教陆侯,毕竟我对此地局势并不熟悉,委实不宜自作主张。” 陆沉脑海中浮现当初此人在朝堂上弹劾工部侍郎屈丰华的冷厉姿态,一时间弄不清楚他这般谦逊的本意,于是将那三个条件简略说了一遍,继而道:“这段时间我和景军将领庆聿忠望有过接触,从最新的反馈来看,景朝皇帝同意接受和谈。” 许佐面色沉稳,思忖片刻后说道:“看来景朝皇帝暂时不想对南用兵。” 陆沉颔首道:“我军这两年一直在打仗,景军主力也是类似的状况,他们平定赵国费了不少力气。不到万不得已,景帝不会仓促用兵,他肯定想做好万全准备再挥军南下。” 许佐了然道:“有劳陆侯解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沉道:“谈判地点定在河洛往北七十余里的小城临颍,我会安排一千骑兵护送许大人及使团前往。” “多谢陆侯。” 许佐面露笑意,话锋一转道:“还有几件事,陛下让我转告陆侯。” 陆沉正襟危坐道:“许大人请讲。” “第一件事关乎定州都督府,经由郭枢密举荐,朝中重臣的附议,陛下已经同意由南衙大将军李景达出任定州都督,主掌定州军务。” 许佐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陆沉的表情变化。
军中升迁讲究资历更注重军功,或许在很多人想来,以陆沉这次立下的功劳,哪怕不能出任定州都督,升为副都督亦是理所当然。 国侯之爵自然是尊贵之极,但是如果没有相对应的军职匹配,对于陆沉将来的前途未必是件好事。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李大将军?身为臣子不能妄议君上的决断,不过我总觉得李大将军一直待在京城,没有亲身经历过边疆战事,而定州在未来必定会是景军图谋的第一战场,李大将军接手定州军务恐怕不太妥当。” 许佐便问道:“陆侯有更加合适的人选举荐?” 陆沉很清楚这句话暗藏的深意,淡然道:“其实这件事不需要弄得太复杂,可以让萧都督暂领两州军务,李大将军作为副手先熟悉边境局势,等过段时间再让他出任定州都督,难道这样不是更加稳妥?” 许佐一怔,有些话却不便出口。 萧望之在淮州根基深厚,朝廷中枢怎么可能让他再领定州军? 陆沉冷静的眸光仿佛能看透许佐的心思,摇头道:“罢了,我这只是粗浅鄙薄的想法,大人莫要当真。” 许佐附和着笑了笑,顺势转移话题道:“陆侯过谦了。陛下还说,希望你将锐士营分拆,然后以骑步军各为班底组建两军,归属于定州都督府,不知陆侯可有异议?” 陆沉目光微凝,问道:“一支骑军?一支步军?” 许佐颔首道:“是的。根据枢密院的筹划,定州都督府将设六军,李大将军已经带着京军南衙振威军北上。另外五军,从淮州都督府抽调飞云军和来安军调入定州都督府,陆侯的锐士营则改建为两军,最后一军则在定淮两地招募新军组成。” 陆沉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朝廷的安排看似很合理,李景达需要一支自己的体己力量,所以从他原先的部下中抽调振威军并入定州军。但是朝堂重臣也知道定州的重要性,以及将来直面景军的风险,所以从淮州都督府抽调两支精锐北上。 然而锐士营扩建为两军,这究竟是壮大属于陆沉的力量,还是悄然之间剥夺他的军权? 陆沉缓缓道:“兹事体大,我需要请示萧都督。” 至少到目前为止,锐士营隶属于淮州都督府,飞云军和来安军更是如此,这些安排不可能直接绕过萧望之。 许佐温言道:“这是自然,陛下已经行文告知萧都督,和敕封国公的圣旨一道送去汝阴城。陆侯不必着急,陛下允你参谋定州军务,便是希望伱能协助李大将军筹建定州都督府。除了振威、飞云和来安三军,其余三军的将官人选,陛下已经决定由萧都督和你来举荐。” 陆沉心中一动,看来天子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就夺走他的军权,只是他直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许佐又道:“萧都督需要坐镇边疆稳定局势,委实不宜离开,因此等谈判结束、大军返回定州,陛下希望陆侯可以回一趟京城。关于筹建定州都督府的具体事宜、北伐的下一步计划和景朝未来的布局,陛下想当面听听陆侯的看法。陛下还说,一个国侯之爵不足以嘉赏你的功劳,还有几件厚赏等你返京领受。” “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当。” 陆沉老练地一言带过,心中泛起古怪的情绪。 厚赏? 回京? 他注意到许佐转述的圣意之中,几乎每件事都带着“希望”二字,似乎从这个字眼也能看出天子复杂的心情。 许佐已经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他只是一个传话的人,自然没有必要对着陆沉刨根问底,而且经过这场短暂的交谈,他确信自己无法摸透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于是起身道:“陆侯,我现在去准备谈判的内容,告辞。” “许大人慢走。” 陆沉将他送到门外,凝望着此人瘦削的背影,眸光深沉而又悠远。 片刻过后,李承恩快步穿过中庭来到陆沉身前,拱手道:“少爷,林姑娘去了那座小院。” “嗯?” 陆沉眉头微皱。 李承恩略显尴尬地说道:“少爷说过,不许任何人接近庆聿怀瑾,但是我们实在不敢阻拦林姑娘。不过还请少爷放心,里面没有什么动静。” “往后你们得改一改了。” 陆沉抬手轻拍李承恩的肩头,紧接着用李承恩很难理解的复杂语气感叹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让人头大啊。” 说着便摇摇头向外走去。 326云端之下 “江湖中人言出必行,我说过不在你武功恢复之前动手,自然不会食言。” 林溪薄施脂粉妆容浅淡,平静地坐在庆聿怀瑾对面,淡淡道:“所以你不必太过紧张。” 庆聿怀瑾微微挑眉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厉害,在草莽中名头很大,但是伱再厉害又如何?莫说我根本不惧,就算我怕得心惊胆战,你敢动我一指头么?” 一句话便让屋内的气氛瞬间冷下来。 林溪神情如常,看着这位挑衅自己的景朝郡主。 庆聿怀瑾轻笑一声,故作倨傲地说道:“陆沉不开口,你敢违逆他的心意?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的意图,如果你只是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劝你趁早收了这个想法,莫要贻笑大方。如果不是因为陆沉的缘故,像你这种江湖草莽怎么有资格坐在我面前?” 像她这种身份娇贵的贵胄之女,摆出这种姿态完全不需要酝酿,刺人的话更是张口就来。 林溪没有动怒,语调冷漠:“你很想挑拨我和师弟的关系?” “谈不上挑拨,实话实说而已。” 庆聿怀瑾稍稍调整坐姿,悠然道:“我只是觉得你配不上他,像他这种枭雄模子,怎能被儿女情长拖累呢?如果他肯投奔大景,我保证他可以不受任何掣肘地青云直上,至于倾城美人更是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哦。” 林溪应了一声,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对他因恨生爱,嫉妒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咳咳——” 庆聿怀瑾咳嗽几声,嘲笑道:“我会看上他?你可真会说笑。” 林溪微讽道:“既然如此,我配不配得上他与你何干?你在这里阴阳怪气故作惋惜,好似我和他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一般。” 庆聿怀瑾很清楚自己即便恢复武功也不是林溪的对手,当初对方强杀默山科便已证明这一点,而且这两年林溪的武功又有精进。 她方才故意挑衅当然不是欠揍,而是想撩拨林溪心中的火气,继而破坏她和陆沉的关系。 至于这样究竟能否打击和报复陆沉,庆聿怀瑾没有太大的把握,可是她不愿什么都不做。 此刻见林溪偏离话题,她不禁冷声道:“你愿意把他当做宝,本郡主却没有这个爱好。林溪,说实话我不是很想见你,更没有兴趣和你闲聊,若无正事便请回吧。” “今天来找你,是因为我这些天仔细考虑过,如果真要动手,我担心会控制不住自己,一时激动杀死你或者废了你。” 林溪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压根没有被庆聿怀瑾的话挑动情绪。 庆聿怀瑾双眼微眯,问道:“然后呢?” 林溪道:“可是我仔细一想,你是师弟和大齐边军的俘虏,又非我亲手将你拿下,换句话说我本来就没有处置你的权利。我知道齐景将要和谈,师弟和你必然已经达成某种条件,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爱憎破坏大局。” 虽然她的语气很平静,庆聿怀瑾心中却有一丝危险的预感。 林溪继续说道:“于公,你活着才能保证和谈继续,我不该任性地破坏师弟苦心谋划的局势。于私,你不是我的俘虏,我不能擅自处决你。今天我原本只想告诉你,这次我不会与你动手,让你可以平安回去,以此促成齐景之间的和谈,但是没有想到你会不知死活地挑衅我。” 庆聿怀瑾皱眉道:“我没有恢复武功。” “这不是万能的借口,更不是你挑衅我的理由,我不是师弟那种顾全大局的英雄,我只是……” 林溪轻吸一口气,缓缓道:“我只是一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江湖草莽。” 话音落地,她徐徐起身。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平时在陆沉面前浅笑低吟的温婉女子,而是武功高强已经迈入江湖前十门槛的顶尖高手。 庆聿怀瑾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只感觉到一股恐怖的杀气犹如实质一般将她包围。 莫说眼下她的武功还没有恢复,即便是她个人的鼎盛时期,面对林溪施放的气机也难以挣扎。 虽然她无法动用内劲,多年习武磨砺出来的眼光还在,如何看不出林溪的武功已经超出自己一个档次。 “不用紧张,我不会杀你。” 林溪缓步向前,口中说道:“只是我无法忘记,因为你的处心积虑暗中设局,山中一夜之间数百人丧命,家父亦险些死在叛徒之手。因为你的一道命令,数万大军进逼山中,最终我们在师弟的带领下赢了,可是仍有上千人永远长眠山中。” 她来到庆聿怀瑾面前,平视着这位景朝郡主的丹凤眼,一字字道:“他们不该死。” 庆聿怀瑾只觉呼吸有些困难,然而她没有丝毫畏缩,强硬地说道:“打仗自然就会死人。”
“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毕竟你刚才也说过,我只是一介江湖草莽而已。” 林溪眼神淡漠,继而道:“像你这种云端上的大人物,世人在你眼中不过是蝼蚁和棋子,生死皆不重要。然而我辈江湖中人,讲究的是血债血偿,所以我今天坦白告诉你,等这场和谈结束,师弟将你放回去之后,我就算耗费一辈子的光阴,也要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她不愿在林溪面前落了下风,可是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能再继续激怒对方。 林溪道:“方才你那些话提醒了我,你不是我在江湖中遇到的对手,而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对你本来就没有必要遵循江湖中人的准则。” 庆聿怀瑾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即便师弟会责怪我,我也要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林溪缓缓说出这句话,然后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啪!” 一声脆响。 庆聿怀瑾被打得向右一歪,不敢置信地望着林溪,眼中满是暴怒之色。 林溪并未用力,否则她就不止是简单一歪,纵如此她的脸颊上依然出现一片红印。 “很好,今日之辱,我记下了。” 庆聿怀瑾很快便恢复镇定,并没有像普通女子那般流泪或者哭喊发作,她只是漠然地盯着林溪,想要将这张脸刻在自己脑海里。 “你觉得这是羞辱?” 林溪呼吸平缓,沉声道:“你在操弄他人生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你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蝼蚁也有父母妻儿?你在随口说出一个又一个命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设计入局的人,他们是人不是牲畜。” “你没有想过,你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顾及,毕竟刚才你依然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若你我没有交集,你依旧是身娇肉贵的景朝郡主,我依然是那个游历江湖的普通女子,压根不会在意你的生活如何富贵。” “可是因为你,山中有一千多户人家挂白,那大半年我时常都能听到哀切的哭声。” “这一耳光算是提醒,下次再遇见,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林溪没有刻意做出狰狞冷厉的姿态,她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然而就是这种平缓的语调,让庆聿怀瑾遍体生寒,甚至都忘记了对方那一记耳光带给自己的耻辱。 片刻过后,庆聿怀瑾冷硬地说道:“你说你不懂那些大道理,可你偏偏每句话都在说道理。你说我以他人为棋子,这世上有太多人这样做。远的不说,你的宝贝师弟难道不是如此?从两年前他崭露头角开始,他钩织了多少阴谋,又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如今他战功卓著步步高升,可是南齐边军有多少人长眠战场?你有没有问过那些死去的军卒,他们是否愿意为陆沉而死?” 这个看似不好回答的问题,林溪却简单直接地说道:“如果你们景朝不南侵,师弟和萧都督他们自然不需要费心筹谋,边军将士也不需要血流疆场。庆聿怀瑾,这个问题不该我去问,而是你应该去问问你朝皇帝,景朝如今拥有偌大疆域还不知足,非要杀得全天下白骨累累么?” 庆聿怀瑾一怔。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和陆沉交锋,他提起元嘉之变以前的四年里,景军肆无忌惮地制造二十九起屠城惨案。 那是真正的屠城,见人便杀,不留活口。 如今燕国的渭南路境内,仍然有一些城池人丁稀少,残留着当年凄惨的痕迹。 望着面前这女子清冷的眸光,庆聿怀瑾忽觉意兴阑珊,自嘲道:“虽然你一口一个身份尊贵,但其实我有什么资格插手军国大事?林溪,我不否认自己出身好,但是你若以为我有能力改变天子的想法,那是真的高看我了,就连我父王都做不到。” 林溪淡淡道:“那就不谈大局,只论私仇。” 庆聿怀瑾深吸口气,冷声道:“我等着你来找我报仇。” 林溪道:“我一定会去。” 庆聿怀瑾微微眯眼道:“你会死。” 林溪稍稍沉默,旋即洒脱又坚定地说道:“纵然我死,也会拉着你同归于尽。” 她转身朝外走去,庆聿怀瑾望着她的背影,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眼中寒光隐隐。 门外走廊上,陆沉负手而立,抬头望着天幕,心绪似乎飘到很遥远的地方。 其实早在林溪对庆聿怀瑾挥出那个耳光之前,他便已经来到屋外,然而听到师姐的控诉,他最终没有选择进去阻止。 一墙之隔,三人心思各不相同。 327一生之敌 林溪自然知道陆沉早就来了,以她的武功境界和敏锐的五感,不至于因为和庆聿怀瑾唇枪舌战就忽略周遭的动静。 陆沉最终没有进去阻止她,这让林溪心里很熨帖,同时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愧疚。 来到廊下,她走到陆沉身前,一改之前的冷漠和决然,双手捻在一起,微微低头道:“师弟,抱歉,我一时没有忍住……” “师姐,其实你考虑得已经很周全,没有让我左右为难。” 陆沉语调温柔,然后抬手在林溪头上轻轻揉了揉,微笑道:“没事,我来处理。” 面对他这般亲昵的动作,林溪稍稍有些不自然,毕竟无论辈分还是年纪,自己都要大一些,不过她又有些喜欢这种感觉,便没有刻意避开。 便在这时,屋内响起一声冷哼。 林溪没有理会,只看着陆沉说道:“我回去了。” “好,我晚些时候去找你。” 陆沉目视林溪离开这座小院,然后转身走进屋内。 庆聿怀瑾坐在熏笼旁边,双手拢在袖中,神情不善地盯着陆沉。 她脸颊上那片红印十分显眼,虽然林溪没有催动内劲,但她毕竟是天下前十的体魄,兼之庆聿怀瑾身体娇贵皮肤柔嫩,长这么大脸上没有挨过别人一指头,这道印子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去。 陆沉走到她对面坐下,看了一眼她脸颊上的印记,淡淡道:“师姐没有用力,过会让丫鬟取来热手巾敷一下就好。” 庆聿怀瑾冷声道:“不用你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把我当蠢人戏耍?” 陆沉微微皱眉道:“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比较蠢。” 庆聿怀瑾柳眉微竖,宛如一只将要发作的猫儿。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我交换身份,是我面对这种局势,除了必须坚守的底线之外,我一定会夹着尾巴做人。且不说你如今武功已失,就算你武功还在也不是师姐的对手,你居然想方设法挑衅她,这不是自取其辱?要知道,你现在不是身边围绕着无数高手护卫的景朝郡主,你只是被限制自由的阶下囚。” 庆聿怀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本能便不愿在齐人面前示弱。 “诚然,你的这种状态和我的决定脱不开干系。倘若我一开始便对你严刑拷打,让你遍体鳞伤连饭都吃不饱,相信你肯定会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至于挨这记耳光。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确有些责任,不该对你那么宽厚,这与红白脸没有任何关系。” 陆沉的语气很平淡,却让庆聿怀瑾心里微微发寒。 他直视着景朝郡主的双眼,继续说道:“希望你以后能懂得这个道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庆聿怀瑾偏过头去,没有理他,心中默念我不可能再给你这个机会。 陆沉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庆聿怀瑾依旧没有开口。 陆沉亦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令兄派人告知我,你朝皇帝已经同意齐景之间展开和谈,关于河洛城、京畿东线关隘和东阳路的归属,以及你和景军被俘士卒的命运,这几天应该会有一个明确的结果。谈判地点选在河洛北边的临颍,我朝使团已经准备妥当,明日即将前往。” “换句话说,郡主你不需要等待太久就能回去了。” 他这句话让庆聿怀瑾微微一怔,不太自然地问道:“你果真会放我回去?” 陆沉颔首道:“是。” 庆聿怀瑾狐疑地打量着他,基于前两年在这个男人手里吃的亏,她下意识认为对方必然还有阴谋。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对你怎样,其实就算你当初在光华门外没有投降,我也做不出将你扒光吊在城楼上的事情。” 陆沉耸耸肩,继而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不是你朝那些无恶不作的景廉贵族,这种事如果真的做了,焉知我在意的人将来没有沦落险地的可能?当然,为了让你乖乖写那两封信,我必须要虚言恐吓,倘若你真的不肯做,我最多就是杀了你祭奠战死沙场的英魂。” 庆聿怀瑾忍不住骂道:“无耻!” 陆沉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必担心我还有什么后手,其实在你朝皇帝同意和谈的那一刻起,我的安排便有了效果。” 庆聿怀瑾皱眉道:“什么意思?” 陆沉搓了搓手,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不妨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令尊会不会因为你失手被擒、而景军并未遭遇动摇根本的惨败情况下,被迫接受与我朝和谈,以此来换得你的平安?” 庆聿怀瑾神色一凝。 她从不怀疑父王对自己的关爱有假,但是当问题上升到景朝颜面这个层次,这件事便不能以常理论断。 正如陆沉所言,东阳路和河洛城相继失陷,本质上是燕国武备孱弱的体现,并非是景军拿淮州军没有任何办法。 对于纵横天下几近无敌的景朝来说,被迫和谈称得上奇耻大辱,根源便在于她失手被擒,否则景朝哪有必要接受齐朝的和谈请求? 以庆聿怀瑾对她父王的了解,他必然会在朝堂上坚决反对接受和谈。
可是这样一来…… 陆沉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便知她也想到了那一层,于是说道:“很显然,是你朝皇帝力排众议接受和谈,关键便在于要将你救回去。听说你朝皇帝对你格外疼爱,甚至不比那些皇子和公主差,我不知道这个传言是否属实,也不知道你在他心里的地位是否真的这般重要,哪怕损害景朝的体面也要救你。” 庆聿怀瑾双唇紧抿,没有回答。 答案不言自明。 陆沉便微笑道:“所以这便能证明,你朝皇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敲打令尊。此番和谈,一者你朝贵族心里肯定憋着火,二者上万匹战马不是一个小数目,你朝皇帝多半会让所有掌军贵族平摊。二者相加,最后那些人的怒火必然会针对令尊,可以想见将来令尊的处境会越来越艰难。” 庆聿怀瑾轻吸一口气道:“这些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陆沉道:“其实你内心已经信了,否则你肯定会像以前冷笑嘲讽。” 庆聿怀瑾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略感荒唐地问道:“你想暗中交好我们庆聿氏?” 出乎她的意料,陆沉没有云山雾罩顾左右而言他,只是稍稍修正她的用词:“不能说交好,应该说是给你留下一条后路。等将来景帝对你们庆聿氏举起屠刀的时候,你们若无处可去,可以来南边投奔我朝,我愿意为你们保留一线生机。当然,这里面有个前提,令尊在往后的日子里需要更加谨慎一些,不要冒然做出不留退路的选择。” 庆聿怀瑾忽地笑了起来。 笑颜如花,却带着几分冷意。 陆沉不为所动,悠悠道:“你信或者不信都不重要,只需将我这番话转告令尊即可,他肯定能明白我的想法。” 庆聿怀瑾撇撇嘴,反击道:“我明白了,你现在肯定面临不少麻烦。” 陆沉从容道:“什么麻烦?” “你的功劳太大,你朝皇帝不知道该如何嘉赏于你,而且永嘉城里那些大人物肯定会忌惮你们边军的实力太强。这段时间你没有任何动作,想必和这些掣肘有关。我来猜猜看,你们夺回东阳路广阔的疆域,按照你朝的制度肯定会新设刺史府和都督府,这个都督府和你没有关系?是不是还要分拆你和萧望之的军权?” 庆聿怀瑾眨眨眼,笑道:“你朝皇帝肯定还在考虑你的身世问题,巴不得你马上回京城接受审查?陆沉,我真的替你感到憋屈,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却始终无法得到后方的信任。要不你带着锐士营投靠我朝如何?我朝陛下宽宏大量,过往的恩怨肯定可以一笔勾销。” 陆沉批以两个字:“白痴。” 庆聿怀瑾此刻毫无怒色,相反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艳,徐徐道:“跟我一起北上,如何?” “郡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姿态让我想起了什么场景?” 陆沉轻轻一叹,神情古怪地说道:“就好像我站在岸上,画舫上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冲我招手说,来嘛,保证不会让公子失望哦。” 庆聿怀瑾的神情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咬牙道:“你居然说我是半老徐娘?!” 陆沉失笑道:“怎么,你还想当花魁啊?” “你混蛋!” 庆聿怀瑾如母豹一般跃起扑过来。 然而陆沉早有防备,在同一时刻朝外说道:“师姐,你来了。” 庆聿怀瑾的动作戛然而止,下一刻她便回过神来,可是陆沉已经起身,施施然朝外走去。 她不禁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的背影。 陆沉淡然地叮嘱道:“回去之后,别忘记将我说的话转告令尊。记住,景朝是你们那位野心勃勃的陛下的景朝,不是你们庆聿氏的景朝,莫要给人卖命卖到最后身死族灭,这种事在史书上一点都不稀奇。” 庆聿怀瑾长身而立,她当然不会因为先前那句玩笑话就满腔恨意。 望着陆沉离去的身影,她稍稍迟疑,然后走到门边说道:“陆沉,即便你这次放了我,将来无论在什么场合再次撞见,我不会心软留情,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陆沉没有回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摆了摆。 庆聿怀瑾独站片刻,旋即返身回到卧房。 她蹬掉鞋子靠着枕头,双手抱膝,静静地望着身前方寸之地,回忆着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陆沉有句话说得没错,不论他所图为何,至少她没有像其他俘虏那般备受欺凌,名为阶下囚实则只是软禁而已。 良久过后,她的眸光渐趋冷静,轻声自语。 “你虽然很聪明,但是你不懂我们景廉族的历史和现状,父王远比你想得更加果决明智,庆聿氏不会沦落到那种境地。如果庆聿氏心存二念,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林溪说江湖人恩怨分明,只可惜我不是江湖中人。虽然你这次厚待我是另有所图,但是终究没有对我太过分。等我朝大军南下之时,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你死得痛快一些,算是偿还你这次对我的厚待。”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能逆天改命以弱胜强,从南到北席卷天下,我希望可以死在你的手里。” “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328前路迢迢 河洛城失陷的消息传遍各地,最受影响的便是北燕沫阳路。 大将军牛存节这段时间的心情可谓忐忑不安,唯恐占据河洛城的淮州西路军挥师南下,直取沫阳路燕军防线的背部,前年他们便这样做过。 好在庆聿忠望和谋良虎率领的景军没有放松警惕,虽然按照陆沉的要求退出京畿之地,但他们再三增加游骑斥候的数量,力争及时掌握淮州军的动向。 牛存节总算能稍稍安心,可是南边靖州军的战术同样让他看不明白。 除了最开始在西线连夺两城,后续靖州军便一直维持现状,只是在边境上维持对燕军的压迫态势,并未发起强硬的进攻。 牛存节知道飞羽营北上支援淮州军,但是少了一支飞羽营对于靖州军而言不算伤筋动骨,厉天润缘何如此保守? 纵然心中疑惑不解,牛存节却不敢放松大意,唯恐被靖州军找到破绽一举击破。 两军便一直维持这种对峙的状态。 靖州军战线以南近百里,福昌城。 这里是靖州都督府的战时驻地,厉天润坐镇此处掌控全局。 经过一代神医薛怀义的精心调理,厉天润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都督府内的氛围逐渐变得轻松欢快起来,尤其是当厉冰雪带着飞羽营骑兵载誉归来,这种喜庆的气氛变得更加浓烈。 北伐之战,靖州军甘于侧翼掩护,战功并不突出,但是飞羽营在雷泽大捷之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此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经此一役,想必厉冰雪可以在军中更上一层楼。 书房内,厉天润目光温和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赞许道:“不错,没有给靖州父老丢脸。” “爹爹,女儿何时给你和靖州军丢过脸?” 厉冰雪略显顽皮地回应,显然厉天润的身体状况好转让她非常开心,远远超过她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喜悦。 厉天润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你会带着飞羽营去河洛城走一遭。” 厉冰雪解释道:“陆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死守河洛,女儿不太清楚他的具体打算,但是他说飞羽营不必多跑一趟,女儿便领兵赶回来。” 厉天润颔首道:“他的选择很明智,攻破河洛与守住河洛的难度天差地别,而且朝廷未必能够承担坚守河洛需要付出的代价。” 厉冰雪眼波流转,期待地问道:“爹爹,我们靖州军接下来是不是要加强攻势?” 厉天润不答,反而望着她问道:“你放下了?” 这个简短的问题让厉冰雪一怔,她隐约猜到父亲言下之意,却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厉天润从来没有干涉过她的终身大事,顶多就是娘亲旁敲侧击。 而眼下这个问题似乎意味着,父亲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厉天润温言道:“伱是我的女儿,我怎会不知道你的想法?那次你从广陵城回来,对陆沉赞不绝口,我从未在你脸上见到过那种神采。及至你回了一趟京城,在陆沉遇刺受伤的时候表现得更加明显,霍真等人也在我面前隐晦地提过。” “这些人真是长舌……” 厉冰雪无奈地笑了笑,并未否认或者羞恼。 厉天润继续道:“你从少年时便独立自主,基本不需要我和夫人操心,所以没有干涉你和陆沉的往来。只是据我所知,陆沉和林家女关系匪浅,你又不是与人相争的性子,我不免有些担心。这次让你率军北上,其实也存着让你考虑清楚的用意。如今看来,你终于放下了?” 见他再次问起,厉冰雪坦然道:“爹爹,女儿压根就没有想过和林溪相争。” 厉天润神情复杂地说道:“是不愿意争,还是怕争不过?” 厉冰雪哑然失笑,微微挑眉道:“当然是不愿意。我对陆沉说得很清楚,虽说我对他有些好感,但我不想困居深宅相夫教子。这个世道……女子一旦嫁为人妇便不好抛头露面,而我还有正事要做,岂能辜负爹爹的期望?” 厉天润轻叹一声,缓缓道:“傻孩子,为父只希望你们平安喜乐。有些事是我们父辈的责任,不能强压在你们的肩膀上。” 厉冰雪甜甜一笑,道:“女儿当然明白爹爹的心意。只不过,堂堂靖州大都督的长女总不能给人做妾吧?就算女儿不要体面,又怎能不顾爹爹的脸面?陆沉这个人骨子里很倔强,他认定林溪就不会改变,而且如今又多出一个王家千金,女儿真不想跟她们争来争去。” 厉天润望着她明媚的双眼和开朗的神情,喟然道:“也罢,你自己拿主意就行。” 厉冰雪将心底那抹复杂的情绪压下,继续先前的问题:“爹爹,我军何时加强攻势?” 厉天润摇头道:“到此为止。” 厉冰雪面露不解。 厉天润简短地解释道:“景军主力仍在,战线拉得太长对我军来说不是好事。沫阳路一半区域和东阳路全境已是超出预期的收获,这个时候我们需要消化收复的疆土,贪多嚼不烂反受其害。我和萧兄通过书信,他也赞成这个看法,眼下需要扎住根脚稳固战线。” 厉冰雪微微颔首。 厉天润又道:“等将来我军和景军主力正面相对,只要能取得优势,我军便可顺势而为长驱直入。在此之前,我们要耐着性子等待那场真正的大战。”
厉冰雪爽朗地说道:“女儿明白了,这段时间会加紧操练麾下将士。” 厉天润微笑道:“倒也没有这么急迫,回平阳府看看你娘亲吧。” “是,爹爹。” 厉冰雪起身应下。 走出书房来到院中,她抬头望向北方,只见天高云淡一片蔚蓝。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眸光中多了几分淡淡的伤感。 …… 齐建武十四年,景天德六年,三月十二。 经过连续七天的反复扯皮和锱铢必较,齐景两国使臣终于达成和谈。 双方约定,淮州西路军撤出河洛,沿京畿东线返回东阳路境内,景军庆聿忠望部、谋良虎部、善阳麾下定白军一部相继进入京畿地区,待淮州军撤出之后接手河洛。 废弃燕帝之位,由朝廷中枢履行执政之责,以河洛地区作为齐景之间的缓冲地带。 景朝默认东阳路和沫阳路一半疆域被齐朝占据,但是没有形成书面文字。 景朝付出总计八千六百余匹战马的代价,赎回以永平郡主庆聿怀瑾为首的所有战俘。 双方争论最凶的一项是河洛东边的关隘归属,最终在萧望之和陆沉的首肯下,御史中丞许佐同意对方的要求,齐景两军以共城为界线,东边的清流关归属齐军,西边的尧山关则重归景军所有。 从这一点来看,齐朝稍稍吃亏。 河洛不必多提,关键在于尧山关,相信经过这次的失败,景军肯定会无比重视尧山关,毕竟这座关隘是河洛东边最后的屏障。 然而无论萧望之还是陆沉,都没有在这件事上太坚持,仿佛能拿到清流关就心满意足。 从三月十四日到三月十七日,河洛北边的临颍城附近,齐军连续四天、分批次进行战俘归还,同时从景军手中获得对应数量的战马。 三月十七,最后一场交换仪式,战俘仅有一人。 淮州西路军精锐尽出,锐士营骑步军稍稍突前,飞云军和来安军在后方列阵接应。 景军则是庆聿忠望率五千精锐骑兵压阵,后方隐约可见定白军的旗帜。 锐士营阵中,陆沉和庆聿怀瑾策马并立。 陆沉默然眺望前方,看着李承恩带人接收景朝用来赎回身边女子的两千匹战马。 春风徐徐,吹起庆聿怀瑾的鬓边青丝。 她扭头说道:“喂。” 陆沉淡然道:“说。” 庆聿怀瑾环视周遭军容严整的锐士营将士,压低声音说道:“真没想过投奔我朝?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陆沉目不斜视地说道:“想听真话?” 庆聿怀瑾点头道:“嗯。” 陆沉道:“没想过。” 庆聿怀瑾撇了撇嘴。 陆沉补充道:“虽然我做不成杨光远杨大帅那样的人物,但我肯定不会变成庞师古之类的小人,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最后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庆聿怀瑾抬头看天,没有接过话头。 约莫半炷香过后,李承恩前来禀报战马已经接收完毕。 陆沉便道:“郡主,你可以回去了,代我向令尊问好。” 庆聿怀瑾没有动静。 陆沉笑道:“不想走?还是觉得两千匹战马不符合你的尊贵身份?” “呸。” 庆聿怀瑾轻啐一声,挥动马鞭一甩,骏马嘶鸣一声向前迈开四蹄。 行出数步,庆聿怀瑾扭头盯着陆沉,一字字道:“再见了,陆!大!忠!臣!” 到了分别之际,她的眼神中终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想将陆沉的面庞牢牢刻在心底,将来奉还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又似乎是为这个年轻人的迂腐感到可惜,或许他在北边能拥有更加美好的前程。 但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回首向前,不再迟疑。 陆沉面不改色,望着她一人一骑穿过两军之间的上百丈距离,然后进入景军阵中,随即消失不见。 “撤军!” 陆沉一声令下,淮州军各部有条不紊地往河洛方向撤退,对面的景军同样小心翼翼地撤回北边。 天地之间,唯有风声寂寥,无边无际。 …… 齐建武十四年,三月二十。 淮州军撤出河洛,携带着八千余匹优良战马、一千三百七十五万两雪花银、无数粮草军械,在萧望之安排的镇北军和广陵军的策应下,沿着河洛东边的官道顺利返回。 至此,齐朝边军的北伐之战告一段落。 燕国已然名存实亡,齐景两国兵锋暂止,但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彼此都能确认,战争并未真正结束,除非他们分出最终的胜负。 终有一战。 书友们好,本书第三卷【风起河洛】结束,明天将开启第四卷【或跃在渊】。 329一种相思 对于淮州百姓而言,这个春天有种奇特的感觉。 北方的东阳路摇身一变成为大齐的定州,都督府、刺史府和各级官衙紧锣密鼓地成立,人丁黄册与土地图册的登记和整理轰轰烈烈地展开,总而言之处处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的景象。 淮州相对平静许多,一切如往年按部就班。 无论士族乡绅还是贩夫走卒,生活在淮州境内的人们最大的感受是,往后不用担心燕景军队突然南下,来安防线亦不必时刻枕戈待旦,因为定州已经完全挡住淮州的北部疆界。 大体而言,这是一种安定祥和的气氛。 淮州北部的来安城,陆家别院。 明媚的春光中,一位妙龄女子坐在廊下的交椅上,一边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一边捧着书卷细细品读。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色的翠烟衫,下搭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斜插一枝碧玉瓒凤钗。 一双温润的秋水长眸,两道修长的春山蛾眉,肌肤胜雪,气韵天成。 平心而论,王初珑不是那种第一眼便让人神魂颠倒的女子,陆沉来到这个世界见过的所有女子当中,或许只有京城花魁顾婉儿才有这个能力,然而顾婉儿美则美矣,细看却会让人觉得少了几分底蕴。 王初珑则不然,她属于相处时间越久、越能发现她身上美好特质的美人,这种由诗书浸染、情操内蕴而成的美,犹如她此刻手中捧着的古卷典籍,氤氲着隽永深刻的内涵。 锦书快步走进庭院,瞧见王初珑沉浸书中的姿态后,下意识地放缓脚步,轻柔地走到近前,唤道:“小姐。” 王初珑抬起头来,看着她眉眼之间难以掩饰的喜色,微笑道:“怎么了?” 锦书略显激动地说道:“小姐,外面都在传呢,陆公子率军撤出河洛回到定州,听说这一仗收获特别大。婢子在想,陆公子说不定很快就能回来,到时候小姐就可以见到他了!” 王初珑打趣道:“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更希望他早些回来?” 锦书脸颊微红,忸怩道:“小姐,婢子明明是在为你着急嘛。先前听说陆公子带兵打进河洛城,婢子担心得整晚都睡不着,生怕家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少爷们得罪他,到时候闹得小姐和陆公子都不开心。天老爷保佑,总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你倒是喜欢白担心。” 王初珑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叔父为了求得南边天子的接纳,不知付出多少心血和本钱,怎么可能容许家里的兄弟胡闹?” 锦书此刻终于察觉一丝不太对劲。 她看着王初珑的面庞,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伱不开心吗?” 王初珑左手握着书卷,凝望着庭院中嫩芽新抽的初春景色,缓缓道:“怎会不开心呢?陆公子通过这一仗向朝廷证明边军的实力,想必将来再次北伐会少一些阻力。他在河洛城中肯定见过叔父和爹爹,相信以他和叔父的智慧,肯定能达成继续合作的意向。” “可是小姐……” 锦书知道她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性子,但是跟在小姐身边这么多年,此刻她能感觉到王初珑言语之中有一股淡淡的哀愁。 王初珑没有刻意卖关子,坦然道:“傻丫头,因为你家小姐接下来的处境会很尴尬。” “呃?” 锦书愈发糊涂。 她不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按照小姐方才所言,陆公子和王家长辈的相处很融洽,小姐的处境怎会变得更加尴尬? 王初珑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边军已经收复东阳路全境,淮州和宝台山之间不再有阻隔,林姑娘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嫁来淮州。若我没有猜错,林姑娘此刻应该就在陆公子身边。他们两人相识于微末,一起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情比金坚难容他人插足。” 锦书终于恍然,她有些心疼地望着自家小姐,愁眉道:“小姐,你担心陆公子会——” “不担心。” 王初珑似已猜到她后面的话,便出言直接打断,继而道:“他分得清大事小情,既然他这次选择撤出河洛,便不会背弃与王家达成的交易,否则将来会多出一些麻烦。只是……既然是交易,那最终也只是交易而已。” 锦书默然。 虽然她远远比不上王初珑心思机敏,但是小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又怎会不懂其中的弯弯绕。 王初珑又道:“陆公子乃人中龙凤,倾慕他的女子肯定不少。其实我算不上特别羡慕林姑娘,反而很羡慕那位厉姑娘。” 锦书道:“厉姑娘?小姐不是只见过她一面吗?” 那是元月上旬,陆沉因为陆通被织经司盯上奔袭泰兴府,返回的途中经过来安,王初珑和厉冰雪有过一次简短的见面,因为没有旁人在场,没人知道她们聊天的内容。 王初珑脸上泛起一抹悠然神往,缓缓道:“虽然厉姑娘没有明言,但是我能感觉出来,她对陆公子颇有好感。只是她不像世间大部分女子那般痴缠纠葛,反而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光风霁月无比洒脱,真真令人羡慕。”
锦书不禁听得有些迷糊,一时间弄不明白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究竟是何心意。 王初珑转头瞧见她眼中的茫然,不禁微笑道:“这世上女子,又有几人能像厉姑娘那样决定自己的命运?” 锦书喃喃道:“小姐,你对陆公子无意吗?” “真是个笨丫头。” 王初珑轻叹一声,缓缓道:“中意与否是一回事,能否选择是另一回事。从我们南下淮州住进陆家别院的那天起,我便没有选择的权利。无论是从个人的清白出发,还是顾及到翟林王氏的命运,都不容许我做出任何任性的决定。” 锦书这一刻忽地福至心灵,感同身受地说道:“小姐是因为这段时间,陆公子没有传来只言片语?” 王初珑面色如常,轻笑道:“怎地忽然变聪明了?” 虽然她脸上有浅淡的笑意,锦书却始终感觉小姐身上有种淡淡的哀愁。 她走到王初珑身边说道:“小姐,陆公子军务繁忙,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他肯定不是刻意忘记小姐……” 说着说着便没了下文,她终究不是那种八面玲珑舌绽莲花的人,王初珑将她留在身边更多是因为她憨直的性格。 王初珑微微摇头道:“我自然不会怪他,只不过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有几分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担忧罢了。再者——” 她稍稍一顿,喟然道:“这次他领兵撤出河洛,王家并未相随,意味着我的身份仍旧不能暴露。虽然我能以旬阳王家女的身份伪装,但是中间还有一位林姑娘,对于陆公子而言恐怕不是一桩很好处理的麻烦。” 锦书亦觉得有些头疼。 无论如何,翟林王氏的嫡女不可能给人做妾,纵然陆沉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王初珑和林溪之间的关系也会存在很多隐患。 毕竟两人至今都没有见过面。 一个是饱览诗书的世家贵女,一个是走马江湖的绿林巾帼,两人的经历和性情截然不同。 对于她们来说,点头之交不算困难,可是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辈子,谁也不敢保证将来能和谐如初。 “哎。” 锦书一声长叹。 王初珑反倒被她这般故作老成的姿态逗乐,微笑道:“好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这几天你将我们的行李收拾一下,等我去向陆家老爷辞行,我们便回旬阳去。” “啊?回旬阳?” 锦书心中一惊,连忙道:“小姐,你不等陆公子回来?” 王初珑目光清澈,淡然道:“我当初决定住在别院,主要是迫于形势的权宜之计,如今大局初定,自然不好继续不明不白地住着。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这个环境和林姑娘见面,届时只会徒增尴尬而已,陆公子夹在中间肯定会很为难。” 锦书忍不住嘟起嘴,小姐在这个时候都还在为他考虑,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他派人送来只言片语。 王初珑见状便道:“不要闹性子。” 锦书有些委屈地说道:“是,小姐。” 便在这时,宋佩迈着小碎步走进庭院,来到廊下行礼道:“姑娘。” 王初珑站起身来,颔首还礼。 宋佩便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笑道:“姑娘,这是我家少爷派人送给姑娘的信。” 王初珑微微一怔。 她伸手接过信,对宋佩说道:“有劳了,且坐一坐。” 宋佩摇头道:“婢子还有事情去做,便不打扰姑娘了。” 待她离去之后,王初珑当着锦书的面打开信封,只见上面写着短短几句话,一如陆沉平素言简意赅的风格。 “王姑娘,我处理完定州杂事便会返回淮州,还请在别院再住一段时间,有些话我想当面和你说。” 王初珑定定地望着落款处的陆沉二字,忽觉春风拂面而过。 “小姐?” 锦书有些担忧地问道。 王初珑淡淡道:“没事,暂时不必收拾行李了。” 锦书虽然不知这封信的内容,但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不禁喜笑颜开。 王初珑没有理会这个笨丫头简单的心思,她缓步向前,倚在廊柱之旁,凝望着墙角那株渐次盛开的七重楼,心中悄然默念。 “你这人呀……说你有心,你又根本不在意人家的心思,仿佛只是不想让王家失望。” “说你无心,你又知道人家心里在想什么、在担忧什么,轻描淡写之间,便让人平添几分烦恼。” “我所求不多,只盼你能明白,君若磐石,妾如蒲草……” 330一剑西来 齐朝疆域之辽阔仅次于景朝,在无比漫长的边境线上,矗立着数座保境安民的都督府。 若单纯以重要性评定,靖、淮两地并列首位,其次便是成州都督府,再次是太平州都督府。 成州地处齐朝西陲,单论面积居于江南十三州之首。 此地北临衡江,东接雅州和卢州,东南方向是太平州。 南部数百里界线与南诏国相邻,西边就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此的沙州七部,两边以云岭相隔。 一百六十年前,齐国太祖李仲景曾经派兵进入西南边陲,帮助沙州七部击退来自遥远西方的异族入侵,从此收获沙州七部的忠诚。 在后来李仲景征战天下的过程中,沙州七部的土兵拼死效命,为齐朝的建立贡献出很大的功劳。 李仲景曾经想让沙州七部内迁,许给他们荣华富贵,但是最终被七部的头人婉拒,他们心甘情愿留在相对贫瘠的故土上生活。 往后百年间,沙州七部忠心不改,在齐朝需要的时候都会派出能征善战的土兵效命。 十九年前,即大齐先帝朝元康七年,北方三国铁骑南下,突破泾河防线直逼河洛,先帝召四方军队进京勤王,沙州七部派出八千土兵,靠着一双腿跋山涉水赶到河洛城外。 然而最后的结果是,齐朝先帝为了劝退北方三国的大军,被迫签订城下之盟,不仅拱手割让北方数座重镇,还将沙州土兵引入敌军的包围圈,以此换得对方的撤兵。 那一日,河洛北郊燕子岭,沙州八千土兵被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血战不降,几近全军覆没。 只有数百人侥幸逃生,怀着满腔悲愤回到西南边陲。 从那之后,沙州七部便视齐朝为仇寇,时常会有袭扰边境之举。 这种情况在李端登基后并未得到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即便他数次派遣使臣越过云岭前往沙州七部,但是这些使臣连七部的头人都见不到,每次都是被打晕扒光衣服之后丢回来,可谓让朝廷颜面尽失。 对于这些使臣来说,这比杀了他们更难接受。 李端不得不放弃绥靖之策,在成州建立都督府,下辖四支步军,防备沙州七部的袭扰。 十多年来,成州边境经常会发生小规模的战斗,虽然比不得北边那种规模和烈度,但是频次要远远超过,生活在成州边境的百姓不得不往内迁移,以求得旦夕安宁。 成州都督府驻地位于青江府城,此地距离边境不到七十里,和云岭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为百二十里。 随着一道圣旨的到来,青江城忽地变得喧闹起来。 南安侯、成州都督侯玉升任大将军,与另一位大将军刘守光分掌京城南衙十二军。 侯玉时年三十九岁,起初在京军任职,后来兜兜转转来到成州,在这里一待便是十三年,依靠着扎实的军功,一路从青江军副指挥使升为成州都督,四年前获封南安侯。 都督府内,大厅高朋满座,成州各级官员、各军将官和当地乡绅代表齐聚一堂,为侯玉举行这场隆重的饯行宴。 主桌之上,侯玉身为今日主角自然端坐主位,他左边是特意赶来的成州刺史曲公则,右边则是这些年担任他左膀右臂的副都督童士元。 推杯换盏之间,阿谀奉承声不绝于耳。 侯玉的相貌与名字没有半点关联,其人浓眉阔脸,耳大面黑,一双豹眼如炬不怒自威。 听着麾下部将的如潮马屁声,侯玉面色矜然,悠闲且自得。 曲公则放下酒盏,微笑道:“大都督此番奉诏入京,可见圣眷隆重,实在令人好生羡慕。” 侯玉微微挑眉,道:“方伯大人莫要打趣,京中藏龙卧虎,我辈区区一介边军武人,唯有谨奉上意方能立足,不比大人在此间轻松自在。” 曲公则笑容不减,心中却在骂娘。 江南十三州,内陆各州的刺史何等威风,那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一言可决他人生死。 像他这种边疆刺史,基本上便是边军都督的佐贰官,明面上虽有监督侯玉的权力,实则不得不仰人鼻息,因为对方手中握着实打实的军权。 曲公则听着侯玉咬文嚼字卖弄风雅,面不改色地笑道:“大都督过谦了。下官今日可谓既喜又忧,喜的是大都督升任京军大将军,忧的是大都督回京之后,云岭那边的沙州七部肯定不安分,怕有边疆之患啊。” “方伯无需担心。” 侯玉语调淡淡,抬手举过左肩,看向另一边的童士元说道:“陛下之意,我回京后由你暂代都督一职。沙州七部每年春天都会越境袭扰,今年尤其要加强戒备,他们肯定会知道我回京的消息。你要严令各军稳守防线,不得让七部土兵闯入成州境内。” 童士元当即离席起身道:“请大都督放心,末将定能处置妥当。” 侯玉微微颔首,然后举起酒盏,淡然道:“诸位。” 这两个字一出口,熙熙攘攘的大厅立刻安静下来。
侯玉继续说道:“承蒙诸位的襄助,本督这些年没有辜负陛下和朝廷的托付,将那些不知死活的蛮人挡在云岭以西。本督明日便将赴京,这杯水酒聊表心意,另外请大家放心,本督不会忘记自己在成州的十三载光阴,亦不会忘记与诸位的交情。请大家满饮此杯!” “敬大都督!” 众人齐声相贺。 一场宾主尽欢的酒宴过后,很多人喝得脚步虚浮,唯独侯玉像没事人一般,仿佛他那张黑黝黝的面庞能挡住酒色溢显。 宾客散去,侯玉面色淡然地回到后堂内书房。 “小人李锦山,拜见南安侯爷!”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大礼参拜,其人身量中等面容普通,满身风尘仆仆之色。 “无需多礼。” 侯玉一改之前在酒宴上的矜持和自傲,伸手将这人扶起来,指向旁边说道:“坐。” “谢侯爷。” 李锦山语调恭敬,坐下时只贴了半边屁股。 侯玉见状微微一笑,暗道不愧是锦麟李氏的家仆,这般做派的确令人心中舒适,于是问道:“李大人近来可好?” 他口中的李大人不是指当朝左相李道彦,而是指刑部侍郎李适之。 李锦山身为李适之的心腹,对此当然心知肚明,便答道:“我家老爷一切都好,多谢侯爷关切。” 侯玉颔首道:“不知李大人派你前来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我家老爷只是想让小人为侯爷讲解一番京城局势。” 李锦山面带谦卑的笑意,继续说道:“侯爷当知,北衙六军卫戍京城不可擅离,因此南衙十二军便是京军之中唯一能动用的兵马。在过去十来年里,南衙一直由刘守光和李景达两位大将军执掌,他们二人身后是京城周遭的几大门阀世族。如今刘守光趋向天子,李景达能力不足,正是侯爷大展拳脚施展抱负的时候。” 侯玉没有因为他这番话就找不到北,淡然道:“既然李景达能力不足,陛下为何同意他出任定州都督?是想为某人提前铺路?” 李锦山赞道:“侯爷明见,我家老爷亦是这般想法。” 侯玉轻笑一声,悠悠道:“看来陛下是真的宠信那个陆沉。” 李锦山顺势说道:“我家老爷还说,李景达虽是一个过渡人选,但他肯定不会只是走个过场。在这段时间,陆沉很有可能被陛下召回京城,然后安排一个临时的军职。” 侯玉缓缓道:“李大人之意,陛下想用陆沉进一步撬动京军的格局?” 李锦山点头道:“极有可能。如今南衙十二军中,陛下已经安插了一根钉子,便是振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此人乃是萧望之一手提拔起来的部将,和陆沉也算关系亲近。侯爷履任之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陈澜钰。先前李景达曾经想过找陈澜钰的麻烦,但他手段粗糙始终未能奏效。” “陈澜钰……陆沉……” 侯玉面无表情地复述这两个名字,随即沉着地说道:“伱回去禀告李大人,他将我推到南衙大将军的位置上,我便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另外,我在成州这边已有安排,必要时会派上用场。” 李锦山喜道:“有侯爷这句话,我家老爷必能高枕无忧。” 侯玉微笑道:“还请转呈李大人,既然他实现了当年对我的承诺,侯某必不会让他失望。” 李锦山起身一礼,不再多言。 翌日清晨,成州都督侯玉在一千锐卒亲卫营的簇拥中,悠然踏上返京的路途。 及至午后时分,这支队伍已经远离青江城,不急不缓地走在平整的官道上。 在马车中闭目养神的侯玉自然不知道,此刻道旁某座青山,半山腰的巨石上站着一袭红衣,冷漠地望着下方官道上的队伍。 红衣似火,腰悬长剑。 “阿姐,你真的要去齐国京城么?” 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关心地问道。 “嗯,阿姐要去办事。” 红衣女子转身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对不远处那个中年族人说道:“十二叔,你让人将阿弟送回去。另外,缠云草准备好了么?” 中年人点头道:“准备好了。” 红衣女子应了一声,便对少年说道:“回去告诉阿爸和阿妈,我很快就会回家。” “嗯!阿姐你要小心些,齐人都不是好东西,这是阿爸说的!” 少年皮肤黝黑,那双眼睛亮如星光。 “我知道,等我找到机会杀了侯玉这个畜生,再办好阿爸交代的事情,你就可以见到我了。” 红衣女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冲那个中年男人微微颔首,随即提膝跃下巨石,朝山下走去。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安静地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331一家人(为盟主侠客打钱加更) 大齐定州。 西路军顺利返回,依照萧望之的命令进行分散驻扎,来安军负责镇守清流关以及定州境内的奉福和宁陵等地,飞云军则北上接替泰兴军驻守定风道,盘龙军返回盘龙关。 奉命前来支援的江华军和旬阳军回到境内稍事休整,准备南下淮州、穿过双峰古道回到自己的防区。 各军主将则云集汝阴城,萧望之特地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翌日上午,在都督府后堂的花厅内,一个小范围的会议悄然举行。 萧望之和陆沉自然在座,还有两位在齐国官场上没有任何身份的中年男人,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陆沉的父亲陆通,而坐在他身边的中年男人气度沉凝,即便没有刻意显露也是满身的高手风姿。 他便是七星帮主、名列江湖武榜上册第一位的林颉。 厅内还有两人,其一是坐在林颉下首的尉迟归,其二则是陆沉身旁落座的林溪。 寒暄过后,萧望之微笑着直入正题:“林帮主,陛下当初有言,七星帮愿意拨乱反正,此乃国朝之幸。这两年贵帮勇士为了抵抗景燕军队付出良多,前不久还协助我军阻挡景朝骑兵,可谓劳苦功高。如今大局已定,到了我朝履行承诺的时候。” 林颉沉稳地说道:“大都督过誉了。” 所谓承诺,指的是当初陆沉在宝台山中说过的话,第一是淮州军收复东阳路后,要给七星帮寻找一块安身之地。 第二则是七星军的隶属和待遇问题。 萧望之道:“关于贵帮帮众安居之所,不知林帮主可有中意的地方?” 林颉沉吟道:“大都督,某在南下之前与帮中兄弟商议过,他们大多认为已经习惯宝台山中的生活,而且山里并非不毛之地,我等这些年亦开垦出不少良田。故此,我们暂时不会离开宝台山,若是大齐愿意提供一些资助,我等定当感激不尽。” 萧望之略感意外。 他不由得转头看向陆沉,眼中暗含询问之意。 陆沉示意自己不清楚,然后望着身边的林溪,只见师姐同样面露茫然。 林颉见状便微笑道:“不怕都督笑话,帮中老少性情古怪,倘若南迁城镇之中生活,未免很不自在,亦有冲突生事之忧。宝台山地域广袤,不光有群山耸立,也有河流谷地,只要勤恳经营未尝不能富足。” 陆通插话道:“大都督,既然林帮主已经有了成算,不妨依他之言。” 萧望之当然不会强迫七星帮南迁,这个绿林第一大帮又非几百人,而是数万人之多,本身将他们安排妥当就是一件难事,如今林颉的决定称得上皆大欢喜。 他没有忘记陆沉的承诺,便说道:“请林帮主放心,贵帮所需之粮食、铁器、种子等等,只需开一份详细的单据,朝廷会全部满足。” 林颉拱手道:“多谢大都督费心。” “分内之责。” 萧望之温和一笑,继而道:“至于七星军的隶属,陛下在给我的旨意中明言,七星军暂时归属于定州都督府,但是只要关系到七星军的调动和安排,必须经过陆沉的同意。除此之外,七星军的武备和饷银待遇,一律平齐于定州边军。” 这个决定可谓诚意满满。 李端知道这些北地绿林信不过朝廷武勋,所以特地加上陆沉这一条,至于几千人的军械和俸禄,对于朝廷而言不算很大的负担。 最重要的是,这个决定可以让陆沉安心。 林颉看了陆沉一眼,颔首道:“如此甚为妥当。” 陆沉此刻的心思却飘得有些远。 这算不算李端打一巴掌给一颗糖? 先前许佐说得很清楚,李端希望锐士营扩军,以这数千虎贲为骨架扩充为骑步两军。 虽然李端的用词是“希望”,但那不过是他给陆沉的体面而已,天子金口玉言岂容反对? 如果他抗旨不遵,恐怕中枢马上就会丢来一顶“不臣之心”的大帽子,届时他恐怕只能跟着七星军落草为寇。 李端或许是顾虑到陆沉会有憋屈之念,于是维持七星军的独立性,并且将陆沉和七星军的关系摆在明面上,默许他继续发展壮大这支北地义军。 只是这一来一去之间,对于陆沉而言,很难算得清得与失。 出神之时,陆沉忽然感觉到右臂被人戳了戳。 他低头望去,只见林溪哭笑不得地轻轻拉着他的衣袖,然后朝旁边努努嘴。 陆沉回过神来,原来几位长辈都笑吟吟地望着他。 陆通悠然感慨道:“这孩子平时机灵敏锐,今天这般公然发呆的状态真是难得一见。” 林颉笑道:“可能是他这半年来太过劳心费力,连轴转没有休息之时,不过也正因为他如此勤恳,方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就。”
林溪悄悄点头。 “父亲和各位长辈误会了,我只是觉得你们不必这般客套,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京城陪那些大人们说话,看似亲切实则很疏远。” 陆沉语带调侃之意,接着说道:“萧叔待我亲如子侄,岳丈大人是我的师父,尉迟前辈于我也有师徒之谊。坦白说,我们其实和一家人没有区别,又何必太客气呢?放在其他场合,我肯定不会走神,只是今日都是值得信任的亲人,故而我有些放松。” 这番话出口之后,除了林溪微带羞意,其他四位中年男人无不哑然失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尤其是初次见面的萧望之和林颉,不由得放下心中那抹轻微的戒备。 气氛愈发融洽,萧望之趁势说道:“关于天子分拆伱我军权一事,你有何看法和对策?”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在陆沉脸上。 陆沉稍稍思忖,不急不缓地说道:“萧叔,我在京城见过李景达,其人不能说完全没有能力,但他能够坐稳南衙大将军的位置,主要还是依靠一些江南世族的支持。如今天子将他派来定州,我认为这里面暗含两层意思。” 萧望之道:“你说。” 陆沉冷静地分析道:“其一,李景达虽为定州都督,但是他能仰仗的只有从京城带来的定威军,飞云、来安二军自不必说,新设三军未必会听他的话。从这个角度来看,陛下做得不算过分,毕竟中枢无法接受萧叔独掌两州军权,算是陛下的折中之举,李景达终究只是一个过渡人选。” 陆通微微皱眉道:“有没有可能,天子不想让你插手定州军务?” “自然有这种可能。” 陆沉点了点头,又道:“目前看来,李景达是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我们认为他只是过渡,中枢则认为他能阻止萧叔手里的军权扩张。然而不排除陛下是想徐徐图之,先用李景达打消我们的顾虑,然后等时机成熟再换上一个能力突出的定州都督,将我们直接排除在外。” 林颉淡然道:“如果齐朝皇帝真是这般想法,你又不甘心的话,不妨来宝台山自立旗号。” 这句话宛若巨石沉潭。 陆通面无表情,林溪稍微有些紧张。 林颉则看着萧望之,心意不言自明。 萧望之沉吟不语,他如何不知这是对方的试探。 他和厉天润是大齐的忠臣,林颉却不是,他只在意自己女儿的幸福和陆沉的前途。 这便是江湖第一人的锐利风格。 他想看一看萧望之会如何应对。 “岳丈,不至于此。” 陆沉有些头大,其实当初在高园城的时候,萧望之便已经说得很明确,他不反对陆沉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损害大齐的根本就行。 林颉并非鲁莽的蠢人,闻言就知道陆沉心中有底,于是对萧望之歉然地说道:“大都督,林某草莽中人不通礼数,还请勿怪。” 萧望之摇头笑道:“林帮主多虑了。其实在陆沉回来之前,我便已经上奏陛下,关于锐士营分拆二军之事,我和陆沉肯定不反对。但是,骑军首任都指挥使要由陆沉兼任,步军首任都指挥使由柳江东改任,这不光是出于对陆沉的保护,也是对定州防务的负责。” 他稍稍一顿,对林颉说道:“我们没有办法确认景军何时南下,可能是几年之后,也可能是一年不到,仓促成军本身就是对边军战力的不负责,我身为淮州都督必定会从大局考虑。” 林颉不禁微微动容,两人考虑的角度不同,一者偏重个人情感,一者偏重全局安危,但是相同点在于他们都很在意陆沉的利益得失。 “大都督思虑周全,林某一时情急出言不当,特此向大都督赔罪。” 林颉光明磊落,既然是误会了萧望之,他便起身一礼。 萧望之连忙起身劝阻,温言道:“林帮主切勿多礼,你我之见并无对错之分。” 众人心中一宽。 落座之后,萧望之看向陆沉问道:“你打算何时返京?” 陆沉却转头看了一眼师姐,两人目光交错,不禁多了几分柔情,随即说道:“陛下没有明旨相召,我准备等李景达抵达汝阴,当面和这位定州都督聊几句。另外,我还有一些个人问题要处理。” 萧望之便没有多问,颔首道:“也好。” 另一边,林溪悄然垂首,心中泛起一抹甜丝丝的感觉。 为本书007号盟主侠客打钱加更。今日3更,还欠14。 332我从江湖来 那场会议结束后,陆沉等人返回锐士营的驻地。 来到陆沉的住处,陆通斟酌语气道:“其实你没有必要试探萧望之,他和厉天润有所不同。南边中枢那些人对他十分忌惮,唯恐他成为割据藩镇。天子将陈澜钰调去京军,如今又让李景达出任定州都督,这些手段都是在削弱他的军权。” 众人相继落座,陆沉亲自为他们斟茶。 林颉抬手在茶盏边点了两下,淡然道:“事关陆沉这孩子的前程,我若不当面问个清楚,心里委实难安。” “是这么个道理。” 陆通点了点头,微笑道:“不过我和老萧互相知根知底,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你心里有底就行。” 林颉一言带过,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谈得太深入,转而看向陆沉说道:“如今大事已定,关于伱和溪儿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 按常理而论,这种事肯定需要媒人从中转圜,包括婚期的确定、六礼的仪程、宾客名单的确认、乃至聘礼和嫁妆的各种细节。 林颉身为江湖第一人,自然不耐烦这种繁文缛节,而且他虽然不止林溪一个子女,却最疼爱这个长女,嫁妆自然是倾尽所有,一定会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入陆家。 林溪亦未起身离开。 在河洛城那段时间,两个年轻人食髓知味形影不离,虽然没有冲破最后那道关口,但是除此之外可谓亲昵无间。 所以她只是神情温柔地坐着,目光不时落在陆沉的脸上。 面对未来老丈人的问题,陆沉坦诚答道:“理当提上日程。” 林颉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林溪,温和地说道:“你和溪儿两情相悦,这本来就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姻缘,论理我没有不满的地方。只不过,据我所知王家姑娘还在来安,你打算怎么安排她呢?” 林溪担心陆沉为难,便开口说道:“爹爹,女儿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林颉暗道一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关键你还没进陆家门呢,就这么急着为这小子说话。 虽说这个世道里女子不可善妒,但是你也不必太过贤惠啊,于是便笑道:“傻孩子,这不是你在不在意的问题。为父不喜欢事后纠缠不休,有些事就应该先说清楚,这样以后才没有纠葛。” “岳丈大人言之有理。” 陆沉示意林溪不要紧张,然后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想先和师姐成婚,然后再从本家兼祧一房迎娶王姑娘。虽是兼祧,师姐的地位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我可以在岳丈面前做出这个明确的保证。” 陆通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出言打断。 林颉颔首道:“如此也好。” 陆沉转而看向陆通问道:“父亲,兼祧有没有问题?” 陆通摇头笑道:“自然没有问题。不过,我觉得你可能用不上这个法子。” 此言一出,其他人不禁好奇地望着他。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悠然道:“天子应该会为你们三人赐婚。” “赐婚?” 饶是陆沉一贯沉稳淡定,此刻也稍稍有些惊讶。 陆通颔首道:“天子知道你和你师姐的关系,也知道你和翟林王氏的合作内容,自然会考虑到这个问题。此番北伐之战,你的功劳甚至不在老萧之下,老萧的军职升无可升,除非回京取代郭从义担任枢密使。他是国公你是国侯,光是这个爵位不够嘉赏你的功劳,天子肯定要从其他方面找补。” 陆沉失笑道:“若是天子赐婚,的确更加妥当。” 陆通满含深意地说道:“毕竟他把定州都督的位置给了李景达,又要拆分你的锐士营,总得防止你心生怨望。” “其实我对天子没有意见,因为从君君臣臣的角度而论,我这个臣子好像也不算多么忠心。” 当着他们几人的面,陆沉自然不需要拐弯抹角,继而道:“岳丈,这次我从景朝获得的战马不是八千匹,而是一万两千余匹。多出来的四千匹战马,我托宋世飞宋将军带去定风道,他会将其中的三千五百匹交给七星军的兄弟们。” 这番话让林颉微微一怔,旋即忍俊不禁道:“好。” 以宝台山脉广袤的区域,养几千匹战马倒也不难,只是过往七星帮拿着银子都买不到,毕竟战马这种资源历来被各国严格掌控,甚至在铁器军械之上。 林颉想了想,又道:“看来你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让七星帮继续留在山中,便是想为你和溪儿留一条后路,避免将来出现变故,你没有可用之人。如今看来,你也想在山中继续发展实力?” 陆沉点头道:“是的,岳丈。我一直认为宝台山中大有可为,关键在于如何经营。如今宝台山、定州和淮州连成一片,又兼具向北通商之道,我们自然要利用这个机会将宝台山发展起来。岳丈身为北地绿林魁首,大可继续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只要能将七星军扩充到万人左右,我们便有左右逢源见机行事的底气。”
林颉沉吟道:“一万人……你若不在,谁能统领这支军队?” 陆沉便看向陆通道:“父亲?” 陆通楞道:“臭小子,你把主意打到你爹头上来了?为父年近五旬,哪里还能统兵?” 陆沉忍不住笑道:“父亲误会了,你的夹带里不是还有一些人吗?” 陆通感慨道:“为父这点家底早晚要被你掏空。” 话虽如此说,他并未反对陆沉的提议。 陆沉心中一宽,对林颉说道:“岳丈,除了家父手里的人,我还从锐士营中选定二十余名将官,趁着这次军中调整的机会将他们安排进七星军,加上原先帮里的余大均等人,他们足以撑起七星军的骨架。又有岳丈执掌大局,这支军队便不会走上歪路。” 林颉微笑道:“好,便依你所言。” “还有一件事……” 陆沉不疾不徐地开口,对两位至亲长辈讲述他的一个构想。 身为穿越者,他当然知道前世有太多的东西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可谓降维打击的存在,然而他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除了像希腊火、土制地雷和黑火药这些他在前世有所了解的东西,其他方面基本是两眼一抹黑。 莫说攀科技树,他连珍妮纺纱机的原理都不知道,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故此,他只能尝试着从粗略的角度,争取在宝台山内创造一个暂时的世外桃源,通过对两边招募的工匠进行一些启发,看看能不能点燃几个火种。 至于将来能否有收获,那只能看上天是否垂青。 …… 夕阳西下。 陆沉和林溪在院中漫步。 两人的手牵在一起。 陆沉温和地打破这种旖旎的氛围:“师姐,我想和你一起回一趟京城,带你看看江南的风景。” 虽然两人谈不上聚少离多,但是在一起的时候大多忙于正事,仅有先前在河洛城那段时间享受过恋人的甜蜜。 陆沉心中一直有个遗憾,那便是没有带林溪看看外面的风景,这次南下应该不会有多少麻烦事,所以他希望能和林溪同行。 林溪牵着他的手,微笑道:“是不是还要去来安城见一见王姑娘?” 陆沉的小心思被她戳穿,有些尴尬地说道:“如果师姐不想见那就不见。” 林溪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认真地说道:“师弟,我真的不介意王姑娘的出现,但是……我暂时还是不见她了,想来她也是这样的心思。这和争风吃醋无关,只因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便是你,可是这个话题谈论起来又会让彼此尴尬。” 陆沉担心她心中会有成见,连忙说道:“那便不见,我们从淮州一路南下,然后我带你在江南转一圈,我们再去京城面圣。” 谁知林溪依然摇了摇头。 陆沉微露不解。 林溪解释道:“今天听长辈们说了那么多,虽然他们说得比较隐晦,可是我能听出来,你的处境并不像是表面上那般悠闲自在,你身上的压力依然很大。师弟,我一直觉得自己能够帮上你的地方很少,不像王姑娘可以借助翟林王氏的底蕴为你提供助力,也不像冰雪妹妹能在战场上与你并肩作战。” 陆沉抬手轻按她的双唇,心疼又好气地说道:“师姐,你不能这样说,你我之间根本不需要这些事情来证明。真要论起来,如果在广陵的时候没有你的帮助,我根本没办法走出第一步。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一步是最重要的。” “嗯。” 林溪抬起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两人四手相牵,她温婉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想为你做些事情。我是一个江湖人,从小便修炼武功,不懂那些军国大事,所以只能用我的方式去做。” 陆沉怔怔地看着她。 林溪松开手,微笑道:“还记得它么?” 她从袖中取出那副一直随身携带的面具,其状青面獠牙颇为狰狞。 陆沉瞬间读懂她的心思,不由得喃喃道:“师姐……” “你去京城办事,我去找排名天下第十的停云枪姜阳生。这只是一个开始,早晚有一天,我会将这座江湖送给你,不知你可喜欢?” 她将面具戴上,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一变,犹如一柄出鞘的长刀,锋芒毕露令人不敢直视。 陆沉望着面具之上那双清冷的眼眸,认真地点头道:“喜欢。” “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陆沉喜欢的女子不是攀附在他身上的浮萍,而是用一座江湖作为嫁妆的绿林豪杰。” 林溪语调轻柔,又带着三分凛冽之意。 “她叫菩萨蛮。” 333败絮其外 日升月落,川流不息。 陆沉刚刚送走林颉和林溪,便迎来了枢密举荐、天子任命的定州大都督李景达。 其实这是一件比较有趣的事情。 当初燕景联军奇袭广陵,南衙三军奉旨北上救援,路上拖拖拉拉走了一个多月,等他们渡过衡江抵达广陵,守军早已在飞羽营的配合下击败敌军。 如今李景达带着振威军一万余人,从永嘉启程途径忻州、衡江和淮州,抵达定州汝阴城同样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换而言之,京军的战力突出一个神秘莫测,既能日行十里也能快速急行军,完全取决于主将是否需要。 随李景达北上的除了振威军,还有都督府的常备文职属官,诸如长史、司马和各级参军。 对于这位定州大都督的到来,边军将帅在萧望之的带领下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将振威军和都督府属官安置妥当之后,两位大都督并肩走入节堂,陆沉和几位都指挥使作陪。 李景达恭敬地请萧望之坐在主位,笑道:“国公爷此番收复定州,兵临河洛,大涨我朝声势,可谓功彪史册。末将才疏学浅,初至边境,还望国公爷不吝指教,感激不尽。” 他将姿态摆得极低,萧望之温言道:“李兄言重了。陛下任命李兄为定州都督,自然是想借助你的练兵之能,为定州练出一支足以战胜景军的雄师虎贲,李兄又何必过谦?”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他当然不会无端生事,纵然李景达的到来意味着朝廷中枢分割他的军权,从他面上看不出半点不忿。 李景达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姑且不论他在军事上有几分真才实学,在京城官场上待久了,口舌上的功夫不容小觑,那些溢美之词仿若不要钱一般堆在萧望之头上。 萧望之神情淡然微笑以对。 不过在李景达不顾体统地吹捧之下,节堂内的气氛显得很融洽。 片刻过后,李景达转移目标,对陆沉说道:“陆侯,你可真是令我惭愧啊。” 陆沉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大都督此言何意?” 李景达感叹道:“想你弱冠之龄就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我等虚度几十年,纵然拍马亦不能及也!我还在京城的时候,就听陛下多次当众称赞伱,说你年轻有为,且对国朝忠心耿耿,堪为军中将帅之表率!临行前陛下特意叮嘱我,关于定州军务一定要多听你的意见,切不可自作主张贻误大局。” 陆沉谦逊道:“大都督言重了,末将能有今日成就皆是陛下的赏识和器重。关于定州军务,理当由大都督决断,末将定会竭力辅佐大都督。” 李景达咂咂嘴,似乎有些不够尽兴,笑道:“倒不是我在陆侯跟前故作姿态,只是我这些年极少踏足边境,对边军诸事实在是两眼一抹黑。此番奉圣意北上出任定州都督,我心中委实惶恐不安,生怕行差踏错。总而言之,还望国公爷与陆侯不吝指教。” 堂中众将神色各异。 如裴邃等淮州军主将的表情略显古怪,李景达再三表态,似乎根本无意掌控定州军权。 然而真有人能做到在权力面前心如止水? 另一边,振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心里颇感憋屈。 这不是他第一次踏足北地。 前年淮州之战,南衙三军奉旨北上,他便是其中一员,和元行钦、徐温二人各领一军。 徐温通敌叛国被抄家问斩,元行钦如今依旧留在京军南衙,而他因为是李景达的心腹,不得不率军随行。 侯大勇知道此行绝非坦途,不论振威军的实力强弱,在连战连胜战功彪炳的边军面前,压根翻不起半点水花。 此刻看着李景达的卑微姿态,他不得不强压着心中的火气。 萧望之倒也罢了,人家毕竟是坐镇淮州十余年、不知和景军交手过多少次的名将,李景达在他面前自然只是一个晚辈。 但是连陆沉这个年轻人都可以骑在李景达头上,这让侯大勇实在难以接受。 李景达却仿佛没有察觉心腹的情绪,继续说道:“国公爷,末将前几日已经收到陛下的旨意,陛下同意你的奏请,由陆沉兼任定州骑军主将之职,另外一支步军的主将由盘龙军都指挥使柳江东改任。至于飞云和来安二军,维持先前的将官设置不变。” 萧望之和陆沉对视一眼,随即恭敬地说道:“陛下圣明。” 李景达又道:“关于锐士营分拆组建的两军也已由陛下定名,骑军赐名定北,步军赐名宁远。至于定州都督府奉旨招募新兵组建的第六军,枢密院定名为奉福军。” 齐朝规制,各都督府麾下各军的命名一般都会以地名为主,譬如前年增设的江北四军,譬如淮州境内的广陵、来安和泰兴等军。 也有一些军队比较特殊,比如淮州镇北军和飞云军,比如现在由锐士营扩建的定北、宁远二军。 相对而言,这些特别命名的军队各方面的待遇乃至整体的实力都会强一些。 故此,李景达对陆沉说道:“陆侯,陛下对你的殷切期望可见一斑,盼你能为大齐再建功勋。” 陆沉微微垂首道:“末将必定尽心竭力。” 李景达赞道:“有陆侯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另外,陛下特地命你参谋定州军务,其实就是希望你能挑起重担,毕竟我对边疆不熟悉,关于定州六军的驻防和细务安排,还请陆侯多多费心。” 他这个姿态未免太过卑微,坐在下首的侯大勇脸色微红。
陆沉暂时还不能摸透对方的想法,而且他终究是李景达的下属,有些话不宜出口。 好在这堂中有很多自己人。 萧望之微笑着接过话头:“李兄何必这般谦虚。你是定州大都督,陆沉年轻且是下属,岂能直接越过你决定军务?依我看来,李兄可以做好安排,让陆沉他们负责具体执行便可。” 李景达尬然一笑,点头道:“国公爷所言极是,是末将太心急了。” 便在这时,侯大勇终于按捺不住,粗声粗气地说道:“陆侯,听闻此战我军缴获了八千余匹战马?” 这句话瞬间让堂内的气氛凝重起来。 这次陆沉利用以庆聿怀瑾为首的俘虏从景朝换来八千多匹优良战马,对于边军各部来说充满诱惑力。 齐朝缺军马是不争的事实,当初萧望之组建锐士营,几乎将淮州都督府搜刮一空才凑出数千匹战马。厉天润在靖州费心筹谋,想方设法寻觅战马,倾其所有也只能组建一支飞羽营。 不过先前萧望之已经对陆沉言明,淮州军不会觊觎这次缴获的战马,因为先前的雷泽大捷已经斩获将近五千匹良驹,全都被萧望之藏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八千多匹战马的处置权在陆沉手上。 望着侯大勇热切的目光,陆沉淡然道:“是的。” 侯大勇开门见山地说道:“末将知道陆侯要用这些战马扩充定北军,末将的振威军步卒也不敢觊觎战马。只不过,大都督初临定州,身边的亲卫营都是步卒,不知陆侯能否割爱两千匹战马,以供大都督的亲卫营使用?若是陆侯愿意割爱,末将感激不尽!” 裴邃等人当即皱起眉头。 一开口就是两千匹,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陆沉从容地问道:“敢问侯将军,这是大都督的军令?” 侯大勇摇头道:“自然不是。只不过陆侯身为大都督的下属,不应该为上官着想吗?” 陆沉笑了笑,掸掸衣袖道:“大都督有侯将军这样懂事体贴的下属,确实令我有些感慨。只不过侯将军或许不知,在许中丞奉旨前往河洛与景人谈判的时候便对我说过,陛下有旨让这批缴获的战马由我自行处置。如今定北军刚刚组建很缺战马,我正在头疼此事,所以委实无法答应侯将军的请求。” 侯大勇一窒,他没想到对方会搬出远在江南的天子。 其实他不相信天子真有这道旨意,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 陆沉继续说道:“侯将军,其实此事不难办,只要你带着振威军去抓几百个景军俘虏,区区两千匹战马还不是唾手可得?” “你——” 侯大勇大怒,下意识抬手撑着交椅的扶手,然而那几位边军主将冷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 “侯大勇,放肆!” 看了一会戏的李景达一声厉喝,接着怒斥道:“按照军中的规矩,战利品一直都是由缴获的主将决定如何分配,岂能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再者,陆侯为国朝屡立功勋,陛下对他何其看重,怎会容许你这个夯货侵占定北军的战马?给我站起来,马上向陆侯行礼赔罪!” 侯大勇面色涨红地望着李景达,片刻后深吸一口气,便起身朝陆沉行礼道:“末将一时口不择言,还请陆侯恕罪。” 但是他还没有躬身,陆沉便已出现在他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胳膊,侯大勇无论如何都沉不下身,随即便听陆沉说道:“大都督,我等边军将士性情鲁直,侯将军并无过错,您这样岂不是让末将没有立足之地?” 萧望之顺势说道:“是啊,边军将官喜欢吵吵闹闹,李兄不必在意。” 李景达转怒为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又对侯大勇说道:“这次暂且饶了你,下次再敢胡说八道,本督绝对不许!” “谢大都督宽宥。” 侯大勇躬身一礼。 众人又闲谈几句,萧望之便起身告辞,如今这里已经是李景达的都督府驻所,他自然不会鸠占鹊巢,而且他过段时间便会返回淮州整军备武。 李景达亲自将他送出门外,又让陆沉代为相送。 节堂内安静下来,侯大勇闷着头坐下,咬牙道:“大都督,这帮人欺人太甚!” 李景达却摇摇头,平静地说道:“我本来就没想过在短时间内夺权,今日让你试探陆沉,也不过是看看他的底线。如今看来,这个年轻人浑身是刺,果然不好惹。罢了,且由着他嚣张去,咱们不必急于一时。” 侯大勇皱眉道:“可是除了振威军,定州其余五军都是他们的人。” “错了。” 李景达缓缓道:“定北、宁远、飞云、来安这四军是他们的人,振威军和即将组建的奉福军是我们的人。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六军都是朝廷的人,我不相信他们敢公然和朝廷作对。” 侯大勇沉声道:“然而只要陆沉这厮还在定州,那四军就不会听大都督的帅令,即便不敢公然作对,肯定会阳奉阴违。” 李景达淡淡一笑,端起已经凉掉的清茶饮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我让你不要急于一时,陆沉能在定州待多久?要知道,陛下对他可没那么放心。话说回来,那些人以为将我踢出京城,我就必然只是来定州走个过场。” “呵呵……萧望之和陆沉能连败景军,难道我李景达就不能?” “焉知这不是我等待半生的机会?” 334七寸 景朝,大都,常山郡王府。 “给父王请安。” 庆聿怀瑾站在堂下,依照景廉族的传统礼仪行跪拜大礼。 堂内并无旁人,庆聿恭望着女儿低垂的眉眼,注意到她换了称谓——以往没有外人时,庆聿怀瑾总喜欢亲昵地喊他爹爹,不像现在这样换上敬称。 他心中泛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问道:“见到陛下了?” 庆聿怀瑾颔首道:“是的,父王。女儿刚刚入城,便有宫中火者在城门处相侯,然后女儿便随他们入宫觐见陛下。” “坐下说话。” 庆聿恭放缓语气,又强调了一句:“在家中仍旧像以前一样。” 庆聿怀瑾轻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随即听话地在下首落座。 庆聿恭没有问她在宫中的经历,景帝虽然会在明里暗里时常敲打他这位南院元帅,但是不会在庆聿怀瑾面前施展帝王心术,一者没有这个必要,二者他对庆聿怀瑾确实有几分真心疼爱之意。 沉默片刻后,庆聿恭缓缓说道:“为父知道你今日抵达大都,但是没有亲自去接你,你心中是否有不满?” 庆聿怀瑾摇头道:“爹爹,女儿知道这次和谈让大景蒙羞,朝中一些人肯定会对我们庆聿氏恼怒不已。如果这个时候爹爹大张旗鼓,反而会让他们找到攻讦的理由。女儿不孝,连累爹爹在朝中的处境,又怎会再胡闹使性子?” “伱能这样想自然最好。” 庆聿恭目光沉静,又道:“先前陛下公开陆沉提出的三个条件,为父当场劝谏陛下拒绝与南齐和谈。或许这会让你无法脱离陷阱,但是你应该懂得,身为庆聿家的后代难免会面临这样的时刻。为父唯一能做的便是事后为你报仇,或者像现在这样坦诚相告。” 毫无疑问,他这番话在普通人听来不近人情,既然庆聿怀瑾已经回来,他身为父亲完全可以温言宽慰。 庆聿怀瑾安静地听着,并无丝毫怨望之色,点头道:“爹爹,女儿明白。” 庆聿恭微微颔首,随即语气复杂地说道:“其实为父不松口,陛下也会将你赎回来。” 庆聿怀瑾不由得想起某人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她稍稍思忖,迟疑道:“爹爹,陆沉也这么说过。” 庆聿恭目光微凝。 她在提起陆沉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完全没有提到仇人时的恨意。 庆聿恭按下心中的疑惑,淡淡问道:“他说过什么?” 庆聿怀瑾便将陆沉的分析简略复述一遍,继而道:“爹爹,他似乎认定陛下会一直打压我们庆聿氏。” “他没说错。” 庆聿恭简单直接地回应,又道:“陛下雄才大略,打压庆聿氏乃是必然之举,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这种打压会持续很长时间。” 庆聿怀瑾不会因为景帝对她的爱护就忽视这个问题,其实当初陆沉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表面上毫不在意,实则心里很是担忧,此刻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不需要继续掩饰。 庆聿恭淡然一笑,道:“只要陛下愿意打压,庆聿氏便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果哪天他停止对我的打压,那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时候。” 庆聿怀瑾悚然一惊,很快便领悟这句话的真意。 打压虽然令人心烦,但这是一种君臣之间的默契。景帝代表的皇族不能容许其他贵族凌驾于自身之上,而庆聿恭在景军内部的威望太高,功高震主绝非戏言。想要维持正常的君臣关系,景帝必须时常敲打庆聿恭,否则会导致朝堂失衡继而引发内乱。 倘若某天景帝停止敲打,那只有两种可能——他没有继续敲打庆聿恭的能力,或者庆聿氏彻底失去威胁。 望着父亲眼中的疲惫之色,庆聿怀瑾感到极其愧疚。 要是她没有成为齐军的俘虏,父亲的压力应该会小很多。 一念及此,她轻声说道:“爹爹,陆沉让女儿向你转达,他很清楚庆聿氏的处境,并且有意给我们留下一条后路。将来若是事有不谐,他愿意接纳庆聿氏南投。倘若爹爹有这方面的打算,他希望你可以在某些时候稍稍留力,避免陷入两难境地。”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隐瞒,将陆沉的话一五一十复述。 庆聿恭沉默片刻,轻叹道:“这个年轻人确实很有趣。” 有趣? 这是什么评价? 难道不是阴险狡诈?亦或是老谋深算? 庆聿怀瑾微微睁大眼眸。 “你应该想得更深一些,陆沉为何会主动说出这个提议?难道他真的对我朝隐秘了如指掌?不是这么简单。”
庆聿恭循循善诱,继续说道:“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充满危机感,绞尽脑汁要找到更多保护自己的办法。” “危机感……” 庆聿怀瑾轻声复述,渐渐回过味来。 她先前让人调查过陆沉,自然知道他在南齐的处境其实不算好,永嘉城里的南齐君臣对这位边军后起之秀不太信任。这其中也有她的功劳,那个关于陆沉身世的谣言影响极其深远,而且短时间内无法消散。 庆聿恭忽地对侧边说道:“盈野。”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从帷幕后现出身影,垂首道:“王爷。” 庆聿恭道:“去将甲七号卷宗取来。” “是,王爷。” 男子行礼退下。 约莫半炷香后,男子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卷宗。 庆聿恭示意他将卷宗交给庆聿怀瑾,淡然道:“你先看看。” 庆聿怀瑾接过卷宗放在腿上,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甲字七号,南齐陆沉。 “陆沉,字静安,南齐淮州广陵府人氏,生于齐元康五年六月十三。其父陆通,字仲明。其母宁氏,卒于齐建武五年九月。陆通未续弦,陆沉亦无兄弟姊妹。” “陆家世居广陵山阳县,至陆沉祖父方迁往广陵府城。陆家发迹于四十七年前,疑因贵人相助开始经商。贵人身份已不可考,或与杨光远父辈有关。时至今日,陆家商号生意遍布淮州六府,同时在江南、燕地、我朝境内皆有涉足,陆通借此经营隐秘的消息渠道。” “陆沉年少聪慧,却从无志学之念。建武四年,陆沉初入武学之境,疑为七星帮主林颉所授。齐建武十二年元月上旬,陆沉率商队出盘龙关,至燕国铁山城贩卖货物,醉酒之后忽陷昏迷……” 庆聿怀瑾捧着卷宗,逐渐看得入神,同时心里的震惊越来越浓厚。 这份卷宗记载的信息极其详细,可以用事无巨细来形容,尤其是从陆沉首次行商到最近他领兵攻下河洛的两年里,他的每个举动都在其中。 这里面有些事庆聿怀瑾早已知晓,但也有不少记载她是第一次看见。 她抬起头来,惊讶道:“爹爹,这是……” “这是为父让人收集的情报,用了大概一年时间,半个月前才整理完毕。” 庆聿恭稍作解释,继而道:“想要对付你的敌人,必须尽可能了解他的过往。这份卷宗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为父只想告诉你,先前说陆沉有趣,原因在于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臣,这能从他以往的每个抉择之中瞧出端倪。” “这样的人最在意自身的利益,在没有威胁到他自身的前提下,他愿意做一个人人称道的忠臣,甚至为此冒险也未尝不可。然而一旦触及到他的核心利益,李端也好,萧望之厉天润也罢,他绝对不会低头退缩。” 庆聿恭满含期许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勉励道:“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便是忘却河洛之辱,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利用陆沉这个特点插手南齐错综复杂的势力网,找到我们在战场之外的破局点。”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刻意安慰庆聿怀瑾,然而此刻年轻的小郡主已经燃起斗志,起身道:“爹爹请放心,女儿一定会仔细琢磨。” 庆聿恭微笑道:“好,去后宅见你娘亲吧。” “是,爹爹。” 庆聿怀瑾拿着卷宗行礼退下。 庆聿恭依旧坐在原地,片刻过后,三名着甲武将迈步走进正堂。 “末将拜见王爷!” 三人单膝跪地,齐声高呼。 “都起来。今天召你们过来,是有一件事通知你们。” 庆聿恭起身前行,来到三人身前,逐一望过去,正色道:“忠望还需历练,谋良虎锐气已失难堪大任,他们只能守成难以进取。你们从小便跟着本王征战沙场,平赵之战屡建功勋,理应继续建功立业。本王已经奏请陛下,待整军备武完成之后,尔等便可领军南下。” “本王只有一个要求,尽尔等所能歼灭南齐主力。” “不占地,只杀人,听明白了?” 三人目不斜视,朗声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微微颔首道:“今岁秋高气爽之时便是你们出征之日。本王希望你们牢记,大景雄师的威名不容有损,庆聿夏山军数十载的功绩不容抹黑。这两年让齐人嚣张得意太久,该让他们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景廉勇士才是世间最优秀的战士。” 他的语气很平静,三员年岁不同的虎将却已是满面杀气,整齐划一地回应。 “谨遵王爷之令!” 335阴霾 李景达暗藏宏愿,自然愿意暂时忍耐,在安排定州军各部的细务时格外尊重陆沉的意见,一条条军令相继发出。 宋世飞率领飞云军镇守北部封丘一线,主力屯兵于定风道南端。 定州刺史陈春征调民夫,修缮和加固飞云军驻扎的军城关隘,以此作为定州北部的屏障。 宋世飞久经沙场悍勇善战,麾下飞云军战力强悍意志坚定,足以守护定风道的安全,兼之东北边就是宝台山,七星军随时都能支援,纵然景军主力突然南下,他们也能给后方创造一定的反应时间。 段作章领来安军坐镇清流关以及后方的奉福等地,扼守定州西面的战略要冲。 以他一贯沉稳厚重的用兵风格,清流关必然会成为定州西边的镇山石。 柳江东调任宁远军都指挥使,这支步军由锐士营步卒和盘龙军三千余步卒组成核心,剩下的名额将从淮州各地招募新兵填充。 校尉鲍安因为北伐之战的功劳,顺理成章升为宁远军副指挥使,担任柳江东的副手。 除了鲍安之外,原先锐士营的各级将官都有升迁,只不过其中有十余人被陆沉调离,北上进入宝台山中。 宁远军急需操练形成战力,因此他们的驻地位于封丘东南面的长桓城,依照陆沉编写的操典,一方面向飞云军请教以取得长进,另一方面时常进入宝台山展开艰苦的拉练。 真正让陆沉感到头疼的是定北军,这支骑兵目前只有四千余人,战马倒有上万匹。 骑兵和步军完全不同,后者对于士卒的要求没那么高,大体上只要身体健康脑筋正常,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便能逐渐进入状态。 骑兵不仅需要熟练的战斗技能,关键一点则是精湛的骑术。 景廉铁骑之所以纵横天下,是因为绝大多数景廉族男子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人人皆擅骑射二术,然后再优中选优组建骑兵。 萧望之对此亦是爱莫能助,先前组建锐士营骑兵就已经掏空他的家底,纵然他允许陆沉在淮州各军挑选军卒,可是优秀的骑兵苗子本就很少。 最终陆沉只能采取徐徐图之的法子,暂时给定北军凑够了八千骑兵。 这支骑兵驻扎在宁陵城,往西北可以支援奉福城和清流关,往西南可以配合淮州盘龙军斜插至北燕沫阳路后背。 李景达带来的振威军驻扎在汝阴城,至于天子下旨命定州都督府组建的第六军奉福军,陆沉没有怎么插手,毕竟李景达才是定州都督,他不好做得太过,而且他的精力主要放在定北和宁远两军身上。 淮州都督府也有不小的变动。 因为定州挡住北边的敌人,淮州眼下唯一和燕国接壤的地方便是盘龙关,这座天险雄关只需要万余将士就能万无一失。 随着飞云军和来安军调入定州都督府,萧望之手里只剩下七军,其中将会驻扎在淮州境内的是镇北、盘龙、泰兴、广陵和坪山五军。 天子和枢密院似乎忘记萧望之麾下兵力削弱的现状,并未提及新建军队填补飞云、来安两军的空缺。 李景达自然不会为萧望之仗义执言,相反他非常希望萧望之能早点返回淮州,否则他这个定州大都督做得委实没有乐趣可言。 至于陆沉,李景达已经做好继续忍气吞声的心理准备,然而他没有想到天子的传召圣旨来得这么及时。 在定州军各部大体稳定下来的时候,一位天使在数十名禁军的保护下来到汝阴城,宣读圣旨召陆沉入京面圣述职。 翌日,汝阴城南。 李景达原本满面不舍,就差握着陆沉的手臂无语凝噎,然而等他看见官道上浩浩荡荡数百辆大车和军容严整的两千定北骑兵,以及裴邃亲自率领的镇北军五千锐卒,不由得怔怔道:“陆侯,这是?” 陆沉微笑道:“大都督,这是我军先前在河洛城缴获的战利品,按照陛下的旨意已经分给淮州军和靖州军一部分,剩下的自然要带去京城交给陛下。” 战利品…… 李景达默默吞着口水,但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觊觎那些大车上的东西。 萧望之对陆沉说道:“其实你带着两千骑兵穿行淮州不会有问题,只是我觉得小心一些更好,裴邃会领兵护送你到衡江之畔,届时南岸就有陈澜钰带着京军在等你。” “多谢大都督关照。” 陆沉拱手一礼,继而道:“李大都督,末将在临行之前有几句话想说,大都督姑妄听之。” 李景达收回目光,正色道:“陆侯请讲。” 陆沉看了一眼北方澄澈的天空,沉声道:“景军短时间内不会冒然挑起大战,但是庆聿恭肯定会找机会小试牛刀,一为提振景军士气,二为削弱我军力量。若遇敌军在边境挑衅,还请大都督暂且忍耐,只要守住定风道和清流关便不会陷入劣势。”
李景达颔首道:“陆侯言之有理。伱放心,我肯定会冷静应对,再者有国公爷在定州后方坐镇,淮州虎贲随时可北上援护,相信景军不会轻举妄动。” 陆沉淡淡一笑,知道此人多半没有听进去,于是满含深意地看向萧望之。 两人目光交错,陆沉这才真正放心,便向两位大都督以及前来相送的文武官员行礼辞别。 是日,风和景明,人间安宁。 …… 千里之外,京城永嘉。 北城某座外表毫不起眼的宅院内,暗室之中数人围坐。 一位中年男人不急不缓地品着杯中香茗,悠然道:“诸位,陛下已经派天使去定州传旨,陆沉这会估摸着应该启程南下了。” 其人白面短须,眼中精光熠熠,正是兵部尚书丁会。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淡淡道:“来者不善呐。” 这位脸型瘦长双眉微吊,在十分讲究官员“身言书判”的大齐朝廷之上,显得略微有些异类。 他是大理寺少卿戚维礼。 丁会闻言不禁感慨道:“何尝不是呢?当初此子还只是一个都督府检事校尉,就敢让李三郎当众下不来台,甚至还敢跟三皇子硬顶,偏偏陛下宠信他,没让他吃一点亏,全须全尾优哉游哉地离开京城。如今他更加了不得,二十岁出头的国侯兼定州骑军都指挥使,手里攥着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军功。”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咂舌道:“嘿,别看他出身边军,等他回京之后,恐怕没几个人敢惹他。” 坐在南面的另一位官员笑道:“你可是堂堂兵部尚书,难道没办法拿捏一个年轻晚辈?” 此人名叫裴方远,官居国子监司业。 丁会自嘲道:“旁人不知道倒也罢了,你们难道不知我这个兵部尚书只是个后勤总管?郭从义、王晏、刘守光、萧望之、厉天润等等,谁在我面前不是趾高气扬?就连陆沉这个年轻晚辈,都不会将我放在眼里,毕竟我又管不到他。” “现在管不到,不代表以后管不到。” 一个平和的声音在方桌北面的阴影里响起。 丁会登时喜上眉梢,笑道:“承大人吉言,真到了那一天,下官肯定会让那些武夫好看。” 阴影之中,坐着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明明他只是刑部侍郎,身为尚书的丁会在他面前却以下级自称,而另外两人对此没有半点讶异,似乎习以为常。 刑部侍郎李适之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茶盏,淡淡问道:“陆沉入京意味着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便收起闲谈的心思,尽皆正襟危坐。 戚维礼当先说道:“陛下应当是对陆沉的身世谣言仍有疑虑,因此没有将他破格提拔为定州都督。此番召其入京述职,陛下是想确定他的忠心。” 李适之默然不语。 裴方远补充道:“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陛下本来是打算让陈澜钰暂领南衙六军,结果被郭从义横插一手,搬出成州都督侯玉这个更合适的人选。如此一来,陛下暂时仍旧无法掌控南衙,所以想趁着陆沉功大难赏的由头迈出这一步。” 丁会满含深意地看着左相长子,锦麟李氏铁板钉钉的未来家主,江南世族的下一代领袖人物。 李适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缓缓道:“这两种可能都没错。不论陛下心里怎么想,于我们而言,陆沉再度入京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丁会心中一动,低声道:“大人之意是……” “那件事不必着急,我们得徐徐图之。” 李适之语调平静,眼中浮现一抹晦涩难言的冷光,幽幽道:“目前看来边军已经起势,姑且相信萧望之和厉天润不会变成第二个伪帝张璨,但是外强中干头重脚轻却非中枢可以接受的局面。陆沉来得很及时,京中这潭浑水的确需要一剂猛药才能搅起波澜。” 李适之环视众人,继而道:“这个年轻人就是最重要的药引子。” 丁会看着他漠然的双眼,恭敬又畏惧地说道:“敢问大人,药方何名?” 李适之缓缓长吁一口浊气,既有几分不舍,又带着几分决然地说道:“国侯入京,虽然不至于天塌,却有可能地陷。” 众人无不悚然,却又带着几分热切和激动。 李适之不再言语,眸光深邃似海。 336把酒祝东风 缓步春山春日长,流莺不语燕飞忙。 桃花落处无人见,濯手惟闻涧水香。 …… 暮春时节,来安城外人头攒动。 萧望之以及淮州各军还在北边的定州,协助成立不久的定州都督府稳定各地局势,但是镇北军一部和两千骑兵护送着山阳侯陆沉凯旋,自然引来城内乡绅和百姓的热切相迎。 城外锣鼓喧天热闹非常,城内陆家别院同样十分忙碌。 东北角的厨房里,王初珑有条不紊地烹制美味,锦书和几位厨娘全部变成她的帮手。 这一幕让陆家仆人看得暗中称奇。 他们至今都不知道王初珑的真实身份,也不敢私下里议论。 无论陆通还是陆沉,在府中仆人的待遇问题上十分大方,但是规矩要求很严格,几近于军法治家,因此无人敢乱嚼舌根。 虽不知其身份,仆人们也能从细节上感知到王初珑的不凡,此女绝对不是小门小户出身。 像这种大家闺秀讲究十指不沾阳春水,平时他们偶尔看见王初珑捧着书卷的姿态,难免感慨真像画上的人儿。然而眼下看着王初珑操持厨具的模样,他们又觉得毫无不妥,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小姐,擦擦汗吧?” 锦书拿着帕子走到近前,望着王初珑额头上的汗珠,不由得有些心疼。 以前在河洛城王家大宅的时候,王初珑偶尔也会下厨,但那只是为了练习厨艺,从未像今日这般操持一桌席面,毕竟王家长辈不会允许。 王初珑接过帕子擦擦额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旁边一位妇人答道:“姑娘,已经午时初刻了。” 王初珑微微颔首道:“刘嫂子,那道炉焙鸡要煨干之后再加醋酒各半,如是三次便可出锅,千万别少了火候。” 那妇人笑着答应道:“姑娘放心,肯定不会忘记。” 王初珑便微笑道:“有劳各位用心看着。” 众人连忙恭敬地应下。 王初珑遂带着锦书回到自己的院落,将将洗漱更衣妥当,宋佩便来传信道:“姑娘,少爷和老爷回来了。” “好。” 王初珑带着两个大丫鬟来到正堂,第一眼便落在笑容温和的陆沉脸上,与大半年前分别时候相比,他瘦了不少但也精神许多,可见战争非常磨砺人,如今在他面上已经看不到半点稚气。 陆沉同样在打量这位世家贵女,肌肤白里透红,气质温婉如初,与先前相比变化不大,唯独眼中多了几分离愁别绪之情。 王初珑上前对陆通行礼道:“给陆家伯父请安。” 陆通慈祥地笑道:“王姑娘不必多礼。” 这几个月他也住在来安,只不过是在旁边另外一座宅子里,与王初珑见过几次,聊过一些北边的话题。 当初他对陆沉说过,林溪才是他心目中最佳的儿媳人选,但是通过和王初珑的简单接触,老头儿不得不承认,这位出身于翟林王氏的嫡女几乎满足一个大家族当家主母的所有要求。 王初珑浅浅一笑,又对陆沉见礼道:“恭贺陆公子大胜凯旋,名扬天下。” 陆沉还礼,温言道:“王姑娘有心了。” 王初珑眨眨眼睛,不明白这“有心”二字从何而来。 当她视线移动看见站在旁边的宋佩,登时回过神来,轻笑道:“陆公子旅途劳顿,想必没有闲情雅致满足口腹之欲。恰好初珑略懂厨艺,便做了几道北地名菜,还请伯父和陆公子赏脸。” 陆沉自无不可,陆通却摇头道:“王姑娘盛情,老朽本不该推却,不过方才入城时来安知府特地相邀,不好驳了他的面子,现在要去府衙赴会。再者,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说话轻便些。” 宋佩和锦书不禁抿嘴轻笑。 陆沉心道老爹真是谎话张口就来,他们一路同行入城,哪来的知府邀约? 王初珑心如明镜,面色如常,微微垂首道:“既然如此,伯父还请赴约,不可耽误正事。” 陆通笑呵呵地离去,这对年轻男女便并肩来到花厅。 片刻过后,菜已上齐。 陆沉已经提前从宋佩口中得知王初珑准备的接风宴,原以为她会做几道拿手菜,然而此刻望着满满一桌的珍馐佳肴,不禁惊讶地说道:“王姑娘,这些都是你做的?” 王初珑微微颔首,锦书在旁边说道:“陆公子,我家姑娘得知你今日抵达,昨天便让人准备好所有食材,今儿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忙碌,一直弄到正午才完。” 宋佩亦道:“是的,少爷,王姑娘很辛苦,又不要我们代劳。” 若只是锦书一人帮腔,王初珑还能说她多嘴,但是宋佩出口之后她便不愿刻意作态,只是面带微笑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
陆沉感叹道:“王姑娘,辛苦了,陆某受之有愧。” 王初珑没问愧从何来,只柔声道:“不辛苦,陆公子在外征战才叫辛苦。请用菜,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面对这满满当当一桌美味,陆沉一时间不知该从何下手,便举起筷子朝着身前的一道菜探去。 王初珑见状便说道:“这道炉焙鸡算是我们王家的拿手菜。” 鸡肉入口,风味十足。 陆沉双眼一亮,赞道:“好手艺!” 王初珑笑吟吟地望着他,道:“既然陆公子喜欢,那就请多用一些。” “只盼别吓着伱就好。” 陆沉只觉胃口大开,于是带着几分调侃之意说道。 “嗯?” 王初珑略显不解。 陆沉解释道:“在军中待的时间久了,每天和将士们一起用饭,早就养成狼吞虎咽的习惯,而且饭量大得惊人。” 王初珑掩嘴道:“原来如此,陆公子不必在意,随性最好。”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陆沉笑着打趣,随即便气吞山河朝着满桌佳肴发起进攻。 莫说锦书,就连宋佩都没有见识过这种吃饭的架势。 她们这些后宅女子一顿饭顶多吃上一小碗,平时也不需要做什么粗活,体力消耗极少,兼之陆家颇为富庶,自然从未体会过饿肚子的感觉。 陆沉在外领兵的时候,经常无法按时吃饭,有时甚至会饿得饥肠辘辘,而且战事期间讲究兵贵神速,包括吃饭时间都会被压缩得很短,如他所言狼吞虎咽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只见陆沉三两下就解决一碗米饭,两个大丫鬟看得发愣,倒是王初珑神情温和,对锦书说道:“帮陆公子添饭。” 陆沉吃饭速度快,但是姿态并不狼狈,更谈不上饿死鬼投胎,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对王初珑说道:“让王姑娘见笑了。” 王初珑摇摇头,柔声道:“怎么会呢?看着陆公子大快朵颐的模样,我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今天肯定能多吃一碗饭。” 陆沉心中微动,朝她点了点头。 厅外隐约可闻鸟虫之声。 厅内气氛无比融洽,王初珑果然又添了小半碗米饭,间或给陆沉讲解席上菜肴的典故,始终不急不缓风轻云淡。 陆沉吃了一个五分饱便放缓速度,看着满桌菜式还没有怎么减少,不禁笑道:“王姑娘的手艺非同一般,这应该是我今年见过最豪华的一桌席面,只是稍微少了一点韵致。” 王初珑闻弦歌而知雅意,悠然道:“其实我准备了两壶酒,原本想着陆公子长途跋涉恐怕不宜饮酒。锦书,去将酒烫好取来。” 这下陆沉不得不心中感慨,他两世为人见过太多聪明人,其中一些人当得起智慧二字,但是单论知人冷暖体贴入微,应该没人能比得过眼前这位世家贵女。 约莫半炷香后,锦书将酒取来,然后和宋佩一起为二人斟酒。 王初珑双手端着白瓷酒盏,缓缓道:“陆公子,这杯酒敬你不负韶华,青云直上。” 陆沉举杯应道:“多谢。” 王初珑一饮而尽,她让锦书准备的酒极其绵柔,酒劲也很轻,否则她真没办法如此干脆饮下,这足以说明她早就做好与陆沉同饮的准备。 陆沉将酒饮下,见状便温言道:“王姑娘,慢些。” 王初珑笑着摇摇头,亲自执壶斟酒,又道:“这第二杯酒,敬你不忘前尘,有始有终。” 再度饮尽。 陆沉握着酒盏,心中逐渐泛起涟漪。 “第三杯酒,敬你不愧家国,心怀苍生。” 王初珑双手捧着酒盏,明显可以看出她平时极少饮酒,姿态略显稚嫩,但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又似春风拂面,令人心生感慨。 这第三杯酒她喝得稍微有些慢,但是唇边并未溢出一滴。 她将酒盏放下,然后又仿佛想起什么规矩,将酒盏朝向陆沉,亮明杯底。 陆沉望着她红扑扑的脸颊,轻声道:“好,我喝。” 杯酒入喉,虽然这酒极其绵柔,却又让人觉得五脏六腑似乎中了温柔一刀。 宋佩朝锦书使了个眼色,两个大丫鬟悄悄退下,走到厅外廊下并肩站着,宛如一对用眼神交流心思的门神。 厅内,王初珑正要继续斟酒,便听陆沉说道:“王姑娘,且先停一停。” 她动作一僵,抬眼看向对面的年轻男子,从对方的眼神中似乎能读出很多未尽之言。 于是她放下酒壶,轻柔地说道:“好。” 337且共从容 王初珑的眼睛很温柔,犹如清澈平静的湖面,被春风轻抚而过。 三杯淡酒下肚,好似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湖面上,朦朦胧胧,似近实远。 陆沉摩挲着酒盏,默然不语。 方才王初珑那三句话看似简单,实则用意很深。 第一杯酒是指他在战场上的功绩,第二杯酒是指他对翟林王氏的承诺,第三杯酒则是稍微上了一点高度评价他的军功。 合情合理,进退有据,一如她这么久以来展现的贤惠品格。 “其实我们之间……” 沉默片刻后,陆沉徐徐开口,迎着王初珑的目光,坦然道:“一点都不复杂。” “嗯。” 王初珑微微点头。 当然不复杂。 陆沉接受王家联姻的请求是从大局出发,而她决然南下是想促成这次联手,本质上是担起王家子女应该承担的责任。 诚如王初珑那天对锦书所言,这只是一桩交易。 翟林王氏通过和陆沉联姻寻求齐朝的重新接纳,并且为家族的命运增添几分保障,陆沉乃至大齐边军在北伐战役中可以得到对方的暗中襄助。 当双方达成意向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情感深浅其实无足轻重。 对于陆沉而言,他和林溪算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尤其是广陵战事的生死与共促成他们感情的快速升温,后续经历的风雨愈发巩固这份感情,所以他会偶尔表现出对林溪的依赖,在她面前也会揭下面具真心相对。 但是他和王初珑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虽然王初珑在南下之后表现得几近完美,纵然是身处异乡,一言一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陆沉和她相处的时间太少。 莫说陆沉做不到虚情假意花言巧语,就算他真有这个能力,王初珑也不太相信。 当然,陆沉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既然他接受北边王家的联姻,那么他会尊重并且好好对待王初珑,感情上的一碗水端平无法做到,至少不会让对方感到疏远和冷漠。 这就是现实,也是陆沉认为比较合理的处置方式。 究其根源,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名为联姻的交易,而非感情深厚自然促成。 王初珑蕙质兰心,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庆幸,毕竟除了那层淡淡的隔阂,陆沉作为后半生的托付算得上良配。 她通读史书知晓各种典故,随口便能举出某朝某代公主远嫁和亲最终香消玉殒的例子,哪怕将视角放在身边的生活,那些世家大族因为联姻出嫁的女子,最后命运凄惨者亦不在少数。 至于像翟林王氏这次有求于人的联姻,对方是个怎样的人物全看天意。 如今看来,陆沉和她年龄相仿,外貌较为出色,内里更非庸才。 先前相处那段时间,他以礼相待处事温和,给王初珑留下的印象很不错,哪怕两人之间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就这么过下去也不算坏事。 一念及此,王初珑不禁浅笑道:“人终究是贪心不足,我也是如此。” 陆沉大抵明白她这句感叹的由来,然而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对你情根深种真心喜欢?还是你知道就好,早点洗洗睡吧? 他只能沉默以对。 王初珑亦不介怀,继续说道:“从小到大,长辈们对我的评价永远是安分守己,知足常乐。在家中的时候,我只喜欢读书练字,雪茹妹妹经常邀请我去参加文会——她是我叔父的小女儿,性子比较活泼开朗,但我从来没有去过,以至于河洛城里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存在。” “家父有时候会让我接触一些外面的事情,想来他怕我性子变得太沉闷,对于将来不是一件好事。偶尔我能给家中长辈出一些主意,因此愈发得到他们的信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在两年前便知道你的事迹,虽然那时候伱还籍籍无名,可我觉得你一定会崭露锋芒。” “叔父提出联姻的时候,我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既担心你会拒绝,又害怕你会接受——” 说到这儿,王初珑不禁笑了起来,望着陆沉说道:“是不是很别扭很矫情?” 陆沉道:“只是考虑的角度不同而已,何谈别扭矫情?” “跟你聊天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王初珑嘴角轻抿,抬手执壶往酒盏中倒了半杯,同时说道:“当时叔父很自信,但我觉得你不会轻易松口,果然没多久就传来你的回复。犹记得当时叔父眉头紧皱,似乎没有想到翟林王氏这个名号的吸引力竟然那么低,连你这个军中新秀都无法打动。” 陆沉歉然道:“可能是因为我这个人脾气比较古怪。” “不对。” 王初珑摇摇头,继而道:“你的脾气不古怪,只是你看得比较远。翟林王氏背叛大齐在先,如果不能主动拿出足够的诚意,你如何说服远在江南的天子?叔父他在这件事上想得简单了些,需知改弦更张不是请客吃饭,轻飘飘的几句承诺如何落在实处?”
她抬眼望着陆沉,眸中氤氲着浅淡的笑意:“想要打消你心中的疑虑,没有什么比我亲自南下更有诚意,可我当时很是忐忑,万一你出尔反尔,亦或是性情暴戾,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该怎么办?” 陆沉满含深意地说道:“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王初珑道:“不来不行,哪怕前路未卜,总得冒险一试。” 这或许是两人相识以来,她在他面前最坦诚的一句话。 陆沉不禁饶有兴致地问道:“结果如何?” 看见他面上狡黠的表情,王初珑忍俊不禁道:“比我想象中要好。” 陆沉顺势举起酒盏,悠然道:“这杯酒敬王姑娘勇气可嘉,巾帼不让须眉。” 王初珑轻轻横了他一眼,这次没有一饮而尽,只是浅浅喝了一小口。 酒劲虽弱,可是她的酒量实在有限,今天好不容易能敞开心扉和陆沉说说话,她不想早早醉倒。 “过来之后,方知堂弟在那些书信中对你的称赞并非虚言,你确实称得上正人君子,我逐渐放下心,在这里住得也很舒适,以至于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王初珑放下酒盏,喟然道:“本以为家中长辈的评价恰如其分,现在我才知道人心无定论。对于一个即将饿死的灾民而言,一碗粥便能让他感激涕零。等他有了自己的田地安顿下来,白米饭就着咸菜也能使他知足。若是机缘巧合,他靠着旁人的提携有了浮财身家,鸡鸭鱼肉只怕也是不过如此。万一他飞黄腾达,恐怕山珍海味也不会多看一眼。” 陆沉静静地听着,他当然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王初珑轻轻摇头,带着几分自嘲说道:“我以为我不一样,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 她端起酒盏缓缓饮下残酒。 只是这位知书达礼善解人意的世家贵女没有注意,她这段话其实是一种委婉的表白。 换而言之,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两方势力合作的砝码,当然她不想伤害到任何人,只是谁又愿意成为这种砝码? 陆沉望着女子微红的脸颊和略显迷茫的眼眸,轻声道:“追求幸福和美好是每个人的天性,在这件事上你没有错,又何必苛责自己呢?” “嗯?” 王初珑微微一怔。 她听得懂这句话,可是又有些不解。 从见面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提过林溪,便是因为她很清楚林溪在他心中的地位,她不希望造成陆沉的误会,她很讨厌那种故作矫情的话语。 “王姑娘,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陆沉面露沉吟之色,缓缓道:“你应该知道两年前我的经历,最初我只是想解除织经司对陆家的怀疑,后来随着一系列变故的发生,我逐渐萌生往上走的野心。我在京城的时候向天子表忠心,在战场上拼死冲杀用心筹谋,乃至包括接受翟林王氏的好意,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变得更强,我不希望两年前那一幕再出现——织经司将一把无形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连呼吸都很艰难。” 王初珑定定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陆沉继续道:“或许这个类比不是很恰当,但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很相似。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心里话,这证明你没有关上那扇门,并且极其勇敢地往前迈了一步。” 王初珑不禁略带羞意地垂下眼帘,然后下意识地拿起酒壶。 汨汨流动的清澈酒液忽然止住,王初珑抬起头,便见陆沉悄然走来,将她手中的酒壶拿了过去。 陆沉看着她眼中的浅浅醉意,摇头道:“你再喝就醉了,这对身体不好。” 王初珑心中依旧灵台清明,闻言便缩回手,乖巧地点头道:“好,那便不喝。” 陆沉微微一怔,他确实从未接触过如此温顺的女子,轻轻咳了一声,然后说道:“这次我南下不必急着赶路,我们同行如何?等到了广陵之后,我让王骏带人护送你去旬阳王家,这次我给他放了一段长假。” 从来安城到广陵城不算太远,但是沿路风景秀丽,可堪一览。 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这段同行的路途上增进对彼此的了解。 王初珑如何不明白,这是方才她挑明不希望联姻只是联姻之后,陆沉给她的回答。 纵然他没有给出任何保证,前路依旧漫漫,可是当她勇敢地迈出一步之后,他没有回避或者躲闪,而是真诚地回应她的希冀。 没有让这场接风宴变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王初珑仰头望着他,笑眼如月牙弯弯,柔声道:“好。” 338庐陵驿记事 路漫漫,终有尽时。 抵达广陵之后,王骏和王家护卫护送王初珑转道向西,穿过望梅古道前往旬阳。 王初珑会在王家住一段时间,若局势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她将以王绍之女的身份嫁给陆沉。 旬阳王家本就只是北方王氏的一支偏房,在十多年前便和王氏本宗分道扬镳,窝在旬阳这座小城安稳度日,历来不为旁人关注。 早在王安决定和陆家联姻的时候,王绍便已经收到他的密信,开始为王初珑的身份打点准备。如今虽然不算天衣无缝,但是除非有人能绕过陆沉和织经司的层层布置,将旬阳王家挖个底朝天才能知晓隐秘。 这一路两人时常闲谈,或论北地风云,或叙江南春色,既有家国大事,也有闲情逸趣。 王初珑杂学旁收,又无文人迂腐之气,虽说陆沉在学识上颇为匮乏,两人的聊天却从未冷过场。 只叹时光匆匆,转眼便至分别。 陆沉送别王初珑,随即便继续往南,一直到广陵府最南边、衡江之畔的临元渡。 烟波浩渺的衡江在这里变得极其温和平缓,大江上时而有船只飘过,站在北岸隐约可见南岸京军的旗帜。 数百辆大车和两千骑兵开始渡河,纵然广陵知府詹徽早早得到知会安排船只和浮桥,渡河的速度仍旧很慢,从清早一直到午后才将将完成。 陆沉和陆通、裴邃、詹徽等人相继辞别,随后便和亲兵们登上最后一艘大船。 陆通站在岸边目送大船驶向南岸,忽地轻声一叹。 回城的马车内,陆通靠在车厢壁上,缓缓道:“沉儿此去,我心难安。” 车厢里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此人名叫南屹,乃是陆通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他微微皱眉道:“老爷,少爷此行虽不太平,但是只要边军还在,景朝的威胁仍存,中枢便不敢对少爷太恶劣。” 陆通摇摇头,道:“我不是担心他的安危,这孩子论机敏应变甚至在我之上,我只是在担心北边。” “北边?” “确切来说,是定州都督李景达。” 南屹仔细一想,不由得颔首道:“此人志大才疏,确实是个隐患。不过老爷还请宽心,少爷肯定不会忽略此人的问题,想必在他南下之前,便和萧大都督有过商议。” “你不懂。” 陆通眼帘微垂,缓缓道:“计划没有变化快,他如果被困在京城,对于边疆军事自然鞭长莫及。庆聿恭先前没有发力,不代表他这把刀已经钝了。总之,希望李景达能够聪明一些,莫要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南屹点了点头,低声道:“要不要通知萧大都督?” “也罢,你亲自去一趟吧。” 陆通心里颇感无奈,其实这些话他先前已经对萧望之说过,然而朝廷自有规矩章程,萧望之总不可能一直赖在定州干涉李景达的决断,那样早晚会被御史盯上。 最终还是要靠李景达掌握大局。 明明陆沉这次回京只是为了打消天子心中的疑虑,看似不算难事,可是老头儿心里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忧虑。 思考良久之后,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 永嘉城西边,有一条横贯齐朝疆域的官道,沿途穿过京畿之地、忻州和江州的交界地带、贺州、湖州和卢州,直达西境边陲的成州。 距离永嘉城六十余里的一段官道有个别名,当地人称之为庐陵道。 此地属于京畿之地的最西边,周遭山川环伺,地形较为险要,在数百年前开拓出一条相对平整的道路,这便是古之庐陵道。 大齐立国后,太祖李仲景下旨在江南修建一条东西方向的官道,其中一段道路便是在庐陵道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只是当地人仍然习惯性地称之为庐陵道。 庐陵道全长三十余里,中段有一座驿馆,名为庐陵驿。 日暮时分,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抵达驿馆,驿丞看过对方的公文照会,立刻毕恭毕敬地将他们请进去。 这支队伍的主人便是南安侯、原成州都督侯玉。 他从成州青江城出发的时候,身边跟着一支千人的亲卫营,出成州地界进入卢州时,他便将其中五百人打发回去。 待进入京畿之地之前,他又让剩下五百人原路返回,只带着三十余名亲兵家将继续前行。 此番入京执掌南衙于他而言是此生难得的机会,自然不肯行差踏错一步,带兵进京这种事要是被朝廷御史得知,他肯定得灰溜溜地滚回成州。 至于先前带兵横穿各州,侯玉并非是为了显摆。 他担任成州都督多年,对于沙州七部一直杀得很凶,光是死在他本人手上的七部土兵就不下百人。如今他离开军营失去大军的保护,谁知道那些凶残的蛮人会不会在路上偷袭,他必须足够小心谨慎。 侯玉没有搭理驿丞的溜须拍马,径直来到最好的上房,身旁有数名眼蕴精光的高手一直跟随,其他亲兵家将则在驿馆内外警戒布防。
约莫一炷香过后,驿丞小心翼翼地敲响房门,随即带着两个拎着食盒的杂役进来,赔笑道:“小人按照侯爷的吩咐让厨房弄了几个拿手菜,还望侯爷不要嫌弃山野粗疏。” 两名亲兵接过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盘盘菜肴放在桌上。 侯玉看着桌上的菜式,目光转向驿丞身后的杂役,淡漠道:“你,过来,每样菜多吃两口。” 驿丞微微一怔,心中忍不住腹诽此人的架子真大,面上自然不敢反驳,连忙对杂役说道:“还不多谢侯爷的赏赐?” “谢侯爷赏!” 杂役紧张地磕头,然后起身走到桌边,接过那名虎视眈眈的亲兵递来的筷子,微微颤抖地夹菜。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侯玉没有发话,驿丞和杂役自然不敢擅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驿丞只觉度日如年一般,正当他忍耐不住想要讨好开口时,那杂役忽然有了动静。 只见此人双臂猛地绷直,下一刻身体朝上一顶,然后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驿丞和另一名杂役大惊失色,满面惶然地望去,只见那杂役已经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这……这……” 驿丞吓得面如土色抖似筛糠,“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带着哭腔说道:“侯爷,小人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侯爷饶命啊!” 侯玉却没有理他,只是朝旁边的亲兵递去询问的目光,亲兵走到已经暴毙而亡的杂役身旁,仔细观察片刻,起身说道:“禀侯爷,应该是短寸之毒,沙州七部之中的者黄部族人擅长制作这种发作极快、毒性极烈的毒药。” 侯玉微微颔首,这才看向已经被吓到失语的驿丞说道:“不必害怕,本侯不会迁怒于伱。一会你跟本侯的亲兵说清楚,今天驿馆来过哪些人,又有什么人接触过厨房里的食材。” “是,是,小人一定如实禀报。” 驿丞大口吞着唾沫回应。 亲兵们便将地上的尸体和活着的两人带出去。 小半个时辰过后,几名亲兵返回屋内,其中一人恭敬地说道:“回侯爷,现已查明,今日在驿馆内停留过的所有人中,仅有一人进过厨房。其人大概三十岁左右,身高六尺稍过,浓眉、阔耳、塌鼻、厚唇,身材精壮孔武有力。他用的身份是原州厢军校尉,名叫苏其才,属下推断这个名字和身份都是伪造的信息。” 侯玉拿起随身携带的水囊饮了一口,冷笑道:“这是第几次了?” 亲兵答道:“从离开成州疆界到今夜,是第五次。” 侯玉沉默片刻,双眉微微挑起:“这些蛮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入京之后,你去找织经司提举秦正,将我们掌握的这些刺客的信息告知他们,请他们在京中留心观察。最好是能派一些擅于跟踪索迹的好手跟着我,若发现可疑人物,顺藤摸瓜全部抓起来。” “属性遵命!” 亲兵躬身应下。 侯玉起身走到窗边,将挑窗打开一道缝隙,冷眼看着窗外夜色如墨。 深夜悄然来临。 在距离庐陵驿大概五六里的荒山野岭,一道人影在夜色中快速前行,片刻后来到一处背风面的缓坡附近。 这里有十余人正在等候,为首者是一位红衣女子。 来人年约三旬,身材精壮,正是今日假借苏其才之名进入庐陵驿的下毒之人。 他来到红衣女子身前,垂首道:“少主,驿馆内很平静,我不敢靠得太近,但是可以确定下毒没有成功。” 红衣女子平静地说道:“侯玉这个畜生很怕死,再加上我们先前下过几次毒,第一次没有成功,后续便很难起到效果。你已经暴露长相,不能随我们去齐国京城,先回去吧。见到我的阿爸,告诉他这里一切都好,我很快就能回家。” “是!” 来人没有任何迟疑,抬起左手按在右胸一礼,然后返身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这时站在红衣女子身旁的中年男人不解地问道:“少主,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一直下毒,你说过侯玉极其狡猾,他既然有了防备,我们继续下毒没有用处。用齐人的话来说,这好像是叫打草惊蛇。” 红衣女子环视众人,见他们都有同样的疑惑,便轻声解释道:“侯玉既狡猾又张狂,而且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族人。我让他们重复下毒,就是要让侯玉坚定相信我们非常蠢,不光愚蠢还没有正面伏杀他的勇气。只有不断麻痹他才能让他放松警惕,到时候我们再找机会强杀他。” 众人恍然大悟,中年男人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少主果然聪明。” 红衣女子淡然一笑,随即不容置疑地说道:“十二叔,你和兄弟们先歇息吧,今晚我守夜。” 她转身看向庐陵驿的方向,眸光冷厉又决然。 339大齐的皇子们 永嘉北门,今日戒严。 城内百姓并未慌乱,因为官府在两天前便贴出告示,边军大将、山阳侯陆沉带着北伐大捷的战利品于今日凯旋,朝廷会派出重臣前往北门外相迎。 此刻北门附近重臣云集,除天子怜惜左相年老特意让他在府中休养之外,余者尽皆到场。 枢密使郭从义、右相薛南亭、上将军王晏为首,文武官员齐聚于此。 然而今天的主角不是他们,而是在道旁凉棚下端坐的三位年轻人。 他们都穿着暗黄色袍服,身份不言自明。 坐在中间的是大皇子、陈王李宗朝。 身为李端和许皇后的长子,虽然还不是储君,但李宗朝在一些文臣心中的地位很稳固,因为他非常符合仁德之君的标准,性情温厚宽仁又有苍生之念,不像二皇子那般过于潇洒飘逸,更没有三皇子那种骄横霸蛮的习性。 在今天这种庄严隆重的场合,大皇子格外沉静稳重,相反坐在他右边的三皇子便显得躁动难安,一会歪着身子,一会东张西望。 “三弟,莫要不耐烦。” 李宗朝忍耐多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 三皇子封号建王,大名李宗简,然而不知是不是名字取得不对,他从小便一点都不简单,隔三岔五就能惹出一些事端。 前年冬天,他因为替李三郎李云义出头,在靖水楼里当众欺压陆沉,虽说没有闹出大乱子,事后仍被震怒的天子禁足半年。 禁足令刚刚解除的时候,李宗简倒是老实了大半个月,可是很快便故态复萌,成日里章台走马,活脱脱一个荒唐皇子的形象。 此刻听到大皇子的劝诫,李宗简不禁撇撇嘴道:“大哥,若不是父皇下旨要求,我真没兴趣来迎接那个家伙。而且说实话,如果真要选一个皇子迎接他,让我这个不成器的过来就行了,怎么能劳动大哥和二哥亲至,他配吗?” 左右无人,而且李宗简没有刻意抬高音量,因此只有他们兄弟三人可以听见这番话。 大皇子微微皱眉道:“莫要胡说,若是让父皇听见,你肯定得被禁足两三年。” 李宗简懒洋洋地说道:“我又不傻,怎么可能在父皇面前说这些,除非有人告密。” 先前一直在悠然出神的二皇子、相王李宗本闻言轻笑道:“三弟,你说谁会告密?” “不知道。” 李宗简摇摇头,颇为光棍地说道:“反正不会是大哥。” 大皇子无奈地轻叹一声。 倒不是他拿不出长兄威严,而是皇子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敏感,再加上老三颇受皇后的疼爱,他平时又是那种无所顾忌、摆明无意争储的性子,当真是一块混不吝的滚刀肉。 他若对其太严苛,朝野上下必然会有非议。 二皇子似乎早就习惯这个老三的口无遮拦,淡然道:“既然三弟这么说了,那我晚些时候便入宫求见父皇,将三弟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知父皇。” 李宗简一窒,旋即赔笑道:“二哥,我说着玩呢。” 二皇子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也是。” 坐在中间的大皇子心下感慨,这大抵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二皇子李宗本乃柳淑妃所出,李宗简则和他一样同为皇后亲生,可偏偏李宗本对他这个老大颇为尊敬,一母同胞的李宗简在他面前却总是放荡恣意。 而李宗本又能轻松写意地压制住李宗简,这就是三位皇子之间古怪的关系。 大皇子不愿听两个弟弟胡扯,想起李宗简先前那番话,便认真地提醒道:“三弟,一会边军抵京,你万万不可给他们甩脸子,否则父皇绝对饶不了伱。” 李宗简没好气地说道:“大哥,我没有那么傻。话说回来,我方才不是故意埋汰陆沉,我是真的不明白父皇为何对他如此看重。我知道他在北伐战役中立下大功,可今天是什么阵仗?除了父皇和左相之外,京中权贵齐聚于此,陆沉真有这么大的体面?” 大皇子耐心地解释道:“父皇不止是给陆沉体面。荣国公要坐镇边疆不得返京,边军其他将领又不够格,陆沉此番是代表边军数十万将士回京。父皇让我们和朝堂诸公前来相迎,是为了嘉赏所有边军将士的功劳,并非只对陆沉一人。” 李宗简咂咂嘴,终于停下了抱怨。 另一边的二皇子眺望远方,悠然道:“来了。” 北边官道上,十余骑策马疾驰而来,距离凉棚还有二十余丈便下马步行,来到近前躬身禀道:“启禀大殿下,边军车队已至五里地外,即将抵达!” “知道了。” 大皇子淡淡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对两位弟弟说道:“走吧,我们向前迎一迎。” 二皇子面带微笑长身而起,李宗简耸耸肩,很不情愿地跟上。 三位皇子当先而行,薛南亭和郭从义分列左右,其余官员依照文武之别和品阶大小依次站定,众人在官道上缓步向前,以示天子对边军有功将士的礼遇。 当第一列边军骑兵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三皇子李宗简双眼微眯,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寒芒。 大皇子心中感慨,边军将士的风貌果然和京军不同,哪怕相隔较远看得不甚真切,他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剽悍的肃杀之气。
紧接着边军骑兵全部下马,随着两边距离越来越近,牵马走在最前的年轻武将的矫健身姿映入三位皇子的眼帘。 相距还有二十余丈时,边军骑卒整齐划一地停下脚步,后方庞大的车队也渐次停下,随即便见那位年轻武将躬身一礼,高声道:“臣陆沉,叩请吾皇圣安!” 二皇子见状嘴角微微勾起。 三人继续向前,后面只有薛南亭等十余位重臣相随,其他官员停在原地。 及至近前,那位年轻武将依然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大皇子收敛心神,朗声道:“本王奉父皇之命,携两位皇弟及满朝公卿出城,迎接为国效命、屡立功勋的边军将士!今日之荣耀,是为国朝酬谢尔等之功,理应四海传颂、咸使闻之!” 陆沉再度行礼道:“臣代边军将士,谢过陛下恩典!” 大皇子缓步上前,亲手搀扶陆沉的双臂,温言道:“本王久闻山阳侯的种种事迹,今日一见便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果然一表人才,俊逸非常。” 陆沉只觉一股柔和又坚韧的力量托起自己的双手,不由得心中微动,口中从容应道:“殿下谬赞,臣不胜惶恐。” 这位大皇子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居然有一身不弱的武功。 更让陆沉感到奇怪的是,对方丝毫没有遮掩,仅仅一次简单的接触就向自己展露这个小秘密。 大皇子淡淡一笑,非常自然地收回双手,道:“山阳侯不必过谦,你在边疆面对数万景军都能泰然自若,灭敌于谈笑之间,又怎会因为本王的一句话惶恐?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容易让世人误解,本王是有意欺负国朝的大功臣?” 他这番话自然是玩笑,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才能在这种场合下说笑。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殿下今日代表陛下而来,臣不敢有丝毫唐突。” 大皇子心中略有些失望,他虽然对结交武将不是很热切,但是陆沉实在太年轻,若无意外将会成为大齐下一位帝王的辅弼之臣,因此他才先后释放善意,然而这员前程远大的边军武将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用意,不免让他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只不过他城府很深,面上看不出丝毫异常,随即为陆沉介绍道:“他是本王的二弟,相王李宗本。” 陆沉行礼道:“见过二殿下。” 二皇子洒脱地受了这一礼,然后出人意料地还了一礼,顺势解释道:“山阳侯莫要诧异,本王这一礼是敬为国舍命的边军将士。” 陆沉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其人唇红齿白风流倜傥,不似身份尊贵的天家皇子,反倒像超然物外的文坛狂士。 大皇子没有给他们谈话的机会,又道:“这位是本王的三弟,建王李宗简,你们先前有过一些误会,想必早已揭开,不如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握手言和。” 李宗简极力控制,但是脸色仍旧有些难看。 陆沉便道:“大殿下言重了,末将乃是臣子,岂能和亲王并肩?至于那些往事……三殿下大人有大量,肯定早就忘了,对吗?” 虽然他的语气很诚恳,可是在李宗简听来似乎带着嘲讽之意,说他堂堂皇子亲王,竟然拿一个边军武将毫无办法,反而自身落个禁足半年的惩治。 “山阳侯乃是于国有功之人,本王自然会尊重。” 李宗简淡淡地说着,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听出他的不忿,更何况此间这些人精? 好在这位混不吝的三皇子终究明白今天是什么场合,没有任性地胡闹起来,仅仅是语气上略显不谐。 场间隐约有暗流涌动,大皇子却恍若未觉,笑道:“好了,你们改日再聊。山阳侯,除左相身体抱恙归府休养,满朝公卿今日皆至,父皇明言这是为了嘉赏边军将士,希望你们能够体会到朝廷的心意。” 陆沉循声望去,与薛南亭目光交错稍事停留,然后逐一看过去,随即便发现刘守光身边站着一位陌生武勋。 他上次来京城并未见过此人。 大皇子见状便说道:“这位是新任南衙大将军,南安侯侯玉。” 陆沉轻轻点了点头。 他已经从李景达的口中知道此人的存在,今日初见之下,便觉此人不是李景达那种心思简单的角色。 待陆沉与这些重臣相继见礼,大皇子微笑道:“山阳侯,请随本王入城。” 陆沉侧身道:“殿下,请。” 南边原地等候的官员们分列官道两旁,以注目礼看着三位皇子和那个年轻武将走向永嘉城。 侯玉走在那些重臣的末尾,行出数十步后,他状若无意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刑部侍郎李适之垂首低眉,似乎并未察觉到侯玉的目光,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摆。 侯玉面如古井不波,而且他那张黑黝黝的面庞很难看出表情变化。 注意到李适之简单的动作,他随即转回头望着前方那几个年轻人,在心底悄然冷笑了几声。 书友们好,豆苗今天有事要办,所以早上起来写好这两章发出,晚上就没有了。 340万众瞩目 永嘉南城,平康坊。 李氏大宅庭院深深,烟笼寒水,入目之处尽皆花团锦簇,富贵气象不一而足。 东南角的水榭风亭,鬓发花白的李道彦坐在铺着褥子的躺椅上,双手拢在小腹前,眼睛微微闭着,沐浴着暮春时节温暖的阳光。 旁边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一身质地华贵的单衣,坐在小圆凳上,手里捧着一卷诗集,认真仔细地默读。 少年名叫李公绪,小名稚鱼,乃是李道彦第四子李德之的幼子,也是李道彦最小的孙子。 清风徐徐,前方水池中隐约可见游鱼穿梭,而风亭外面那些仆人鸦雀无声。 周遭一片祥和安宁。 李道彦缓缓睁开老迈的双眼,唤道:“稚鱼儿。” 少年合上书,起身将手中的诗集交给不远处的仆人,转身回道:“祖父。” 李道彦看着他毕恭毕敬的神情,面上泛起慈祥的笑容,道:“今天很多人都去城北看热闹,包括你那几位不成器的堂兄,你想不想去?” 李公绪脆生生地答道:“孙儿不想去。” 李道彦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李公绪稍稍思考,然后说道:“因为孙儿想多读书,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 后面那句话终究露出几分稚气。 李道彦笑了笑,悠然道:“你认为今日三位皇子和满朝公卿去迎接山阳侯陆沉,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句话藏着一个小陷阱,李公绪年纪虽小却很聪慧,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祖父,孙儿没有这样想过。这件事很有意义,可是作为局外之人,将时间浪费在围观看热闹上毫无意义。与其艳羡旁人风光,不如自身奋发图强。” 李道彦的眼神愈发温和,微笑道:“那在稚鱼儿看来,城外相迎之举有哪些意义?” 李公绪眉头微皱,这个问题虽然不算特别复杂,可是对于他来说不免有些艰深。 李道彦没有为难他,话锋一转道:“换个问题,伱怎么看待那位年方弱冠就功勋卓著的山阳侯?” 李公绪答道:“回祖父,古人有云盛极必衰,山阳侯如今声势煊赫,只怕不能长久。他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又没在京中当过官,一直在边军打拼,对很多官场上的事情都不熟悉。他这次要是只在京中待一段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若进入京中官场,孙儿并不看好他的前程。” 李道彦沉吟片刻,缓缓道:“这些话莫要在外人跟前说起。” 李公绪低头道:“孙儿明白。” 李道彦缓缓吁出一口气,抬头看着蔚蓝的天幕,轻声道:“京城居,大不易,只不知那位年轻的国侯有没有覆雨翻云的魄力,呵呵……” 少年看着祖父苍老的面庞上凝重的神情,不由得陷入漫长的思考。 祖父似乎很看好那位年轻国侯的未来,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 织经司,总衙。 侍女墨凝提着食盒走进那座守卫森严的院落,经由回廊来到东边堂屋前面的抱厦内,绕过屏风直入里间,便见那位年轻的公子伏案窗前,似乎根本不曾察觉有人进来,依然沉浸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 墨凝无声轻叹,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柔声道:“公子,该用饭了。” “好。” 羊静玄将那本卷宗放回原处,起身来到桌边坐下。 墨凝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碧梗米,一碟青菜,一盘冬笋烩糟鸭,还有一盅野鸽汤。 羊静玄吃饭的仪态很细致,格外讲究细嚼慢咽。 墨凝与他相处多年,彼此非常熟稔,倒也不必恪守虚礼,便站在旁边说道:“公子,听说今天城北可热闹呢。几位皇子亲王皆在,朝中除了左相之外,各部衙的主官都去了城外,只为迎接领军凯旋的山阳侯。城里的百姓都盼着看看边军将士的风采,尤其是朱雀大街上,到处都是人。” 羊静玄淡淡应了一声。 墨凝的话题又转到他身上,劝道:“如今边疆战事已经暂时停下,司中事务应该没有那么忙碌,公子何必日日苦熬,你的身子骨本就虚弱,再这么熬下去只怕……” 她欲言又止,满眼怜惜之色。 羊静玄咽下口中的米饭,缓缓道:“虽然战事暂停,但是织经司何时会清闲下来?尤其是我朝收复大片疆土,那些地盘上鱼龙混杂,保不齐还有北边留下来的细作,接下来织经司只会更忙。前两天舅舅对我说,新任侯大将军特意找到他,说是回京路上遭遇沙州七部好几次偷袭,让织经司派出人手帮他盯着。”
他抬头看着娇俏的侍女,唇边露出一抹讥讽:“听听,织经司在这些大人眼中似乎什么事情都得做。” 墨凝愧然道:“都怪我多嘴,公子还是先用饭吧,一会饭菜便凉了。” “已经饱了。” 羊静玄拿起她准备好的帕子擦擦嘴。 墨凝朝桌上看去,只见一碗碧梗米吃了小半,冬笋烩糟鸭基本没有动筷,青菜都是吃了一些。 她无奈地叹一声,劝道:“即便没有胃口,公子还是将这盅汤喝了吧。” 羊静玄望着她坚持的神情,摇摇头道:“你现在愈发像个老妈子。” 话虽如此,他还是端起汤盅缓缓饮下。 墨凝浅笑道:“只要公子能够养好身体,我就愿意做个老妈子,说不定秦大人见我照顾得好,一高兴赏我几百两银子呢……” “我打算去定州。” 羊静玄忽地打断她的话。 墨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怔怔地望着年轻男子,喃喃道:“公子,你说什么?” “我要去定州。” 羊静玄仿若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继而道:“我在总衙磨炼近四年,经我处理的密报千余件,我可以胜任外放的职务。我对织经司的运作章程烂熟于心,也知道该怎么调派人手和培养密探,除去不会武功之外,我具备主管一地的所有能力。淮州苏云青没有怎么与人交手过,所以会不会武功并不重要。” 墨凝眼中的慌乱显露无疑,摇头道:“公子,秦大人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羊静玄淡淡一笑,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平静地说道:“方才你提起北城的喧闹,其实我很羡慕陆沉,不是羡慕他的军功和爵位,而是羡慕他能和景人拼命。” 墨凝猛然间想起一件事,那些劝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羊静玄明白她已经反应过来,微微点头道:“你应该知道,舅舅不会反对,因为他不能反对,无论我是怎样的身份,为爹娘报仇都是天经地义。” 他转身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一寸阳光,幽幽道:“你觉得今天京城万人空巷,陆沉尽享百官相迎之荣耀,可实际上又有多少人明白他那些功劳的意义?这两年我躲在暗处旁观,恐怕连舅舅都不够清楚。” “他在人群之中仿佛风光无限,我却觉得他、萧大都督和边军将士很孤独,而这座京城里的味道越来越让我压抑和恶心,所以我要去边疆。” “和他们并肩作战。” …… 朱雀大街贯穿永嘉城南北方向的中轴线,北起望江门,南至皇城外面的御街。 三位皇子、陆沉和满朝公卿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途中接受京城百姓的欢呼和赞赏。 走在皇子们身后,陆沉面带笑意,表现得颇为得体。 来到宫外广场,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二皇子开口说道:“山阳侯对诗词文章可有兴趣?” 这句话来得十分突兀,陆沉目光微凝,旋即坦然道:“二殿下,臣不懂这些。” 二皇子笑容温和,随性地说道:“不懂也没有关系,你是武勋又非文臣。京中过些日子有场踏青诗会,席间会有很多文坛大家出现。好多人听说你将要回京,很想当面见识一番边军大将的风采,冒然登门又怕你不喜,于是便求到本王这里来。” 当着其他两位皇子和一众大臣的面,二皇子望着陆沉,悠然道:“不知山阳侯能否给本王一个面子,让京中文人长长见识?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佳句名篇问世,也是一桩佳话嘛。” 陆沉知道自己这次回京不会很太平,却也没有想到这些天潢贵胄如此直接。 先是大皇子悄无声息地展露拉拢之意,紧接着二皇子又抛出所谓文会的邀约。 反倒是那个三皇子变得很沉默,相比他的两位兄长,似乎突然间瞧着顺眼不少。 陆沉尚未答话,右相薛南亭便笑道:“山阳侯若得闲,去散散心也无妨。” 大皇子神色如常,状若无意地看了二皇子一眼。 陆沉心中有了计较,微微垂首道:“二殿下盛情,臣却之不恭,届时必去。” 二皇子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拱手道:“爽快!那便一言为定!” 大皇子轻咳一声,插话道:“山阳侯,父皇让你独自入宫觐见。” “臣遵旨。” 陆沉应下,旋即转头看向巍峨的宫城,只见和宁门外,大太监吕师周带着十几个小黄门安静地等候着。 他向三位皇子和满朝公卿一礼作别,转身朝宫门走去,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341云胡不瘳 文德殿,东暖阁。 陆沉迈步而入,瞥见御案之后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当即躬身行礼道:“臣陆沉,参见陛下!” “平身。” 耳畔传来天子温和的声音。 陆沉直起身,随即又听天子说道:“抬起头来,朕的虎将不能垂首低眉。” 他便抬头目视前方,只见半丈之外,一张略显瘦削的面庞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这张脸颇为英俊,只是颇多晦涩之意,即便此刻天子满面笑容,那双狭长眼眸中的疲惫依然一览无余。 陆沉不由得想起一年多之前,也是在这间东暖阁里,面前的天子对他满含期许推心置腹,可谓恩宠无以复加。 此时此刻,可如彼时彼刻? 陆沉不得而知,他选择开门见山直入正题,拱手禀道:“启奏陛下,北伐之战持续半年,我军收获颇丰。靖州军袭取严武诸城,淮州军主力收复定州全境,淮州西路军攻克河洛,后与景国和谈,名正言顺地占据定州西面清流关。此外,我军通过放回战俘,从景国获取战马八千余匹,除分与各军充任斥候游骑的千余匹之外,其余尽皆充入定北骑兵。” 李端笑而不语,连连颔首。 陆沉继续说道:“我军还从河洛城巨户手中征得纹银一千三百七十五万两。依照陛下的旨意,分给靖州都督府和刺史府二百万两,分给淮州都督府和刺史府三百七十五万两,剩下八百万两,臣已经带回京城。眼下车队就在宫外,只待陛下派人前去验收。” 饶是早就知道这个喜人的消息,此刻亲耳听到宫外放着八百万两雪花银,李端的呼吸亦不由自主地急促。 那可是八百万两,朝廷一年赋税收入的一半! 更关键的是,这笔银子不需要进户部国库,可以直接拉进宫中府库。 虽说李端通过十多年苦心孤诣的周旋,在朝堂上渐渐拥有了一批忠于自己的势力,但是他仍然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困难。 那便是穷。 或许陆沉很难理解,都说天子富甲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可能会为银子发愁呢? 君不见史书上那些穷奢极欲的败家皇帝,谁会苦于没有银子享受? 然而事实就是,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帝王,必然要顾全大局,不可能随意享用国库里的银子。 李端之前的那些齐朝皇帝,因为天家在河洛城内外拥有大量产业,所以宫中府库颇为殷实,但是他孤身入永嘉撑起齐朝国祚,一举一动都在江南世族的监视之下,若要取得越来越多朝臣的支持,便只能过着相对清贫的生活。 倒不是说李端寻求享受,只是身为帝王手里没有太多闲散银子,想要赏赐官员都会捉襟见肘,自然是一件很苦恼的事情。 稍稍平复心情之后,李端放缓语气问道:“陆沉,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处置这笔银子?” “啊?” 陆沉此刻的反应不是刻意伪装,他是真没想过天子会这样问。 李端道:“朕想听听你的看法,畅所欲言便是。” 陆沉老老实实地摇头道:“臣不知道。” “真不知道?” 李端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略带几分惋惜地说道:“朕素闻广陵陆家几代人以经商为业,商号越做越大,如今在淮州地界名列前茅。本想借着你们陆家在商贾之事的天分,让这笔银子有个更妥当的用处,而不是放在宫中府库里发霉,如今却……罢了,朕回头问问旁人。” 陆沉终于回过味来。 这哪里是想问他找一条生财之道,而是兜兜转转绕到他的身世传言之上。 一念及此,他不禁怀疑自己当初在河洛城里,对庆聿怀瑾是不是太温和了? 她编织的谣言虽不致命,却在李端心里扎下一根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深入血肉之中。 不过陆沉神情依旧沉稳,早在回京之前,他和陆通便就这个问题聊过几次,也清楚天子此番召他回京有厘清此事真伪的意图在内,所以他早就有了应对。 只是没想到天子如此急不可耐,似乎很想刚刚见面就立刻解决这个隐忧。 福兮祸兮? 陆沉不能确认,但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于是不动声色地说道:“陛下,每个人的天分不同,或许臣没有遗传陆家长辈在经商上的能力,也有可能是因为臣没有经过商贾之事的历练。其实臣的父亲当年也没有想过会成为淮州境内的大商人,他起初只想做一名保境安民的行伍之人。” 李端心中一动,温言道:“还有此事?” 陆沉颔首道:“是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家父怀着满腔热血从军,一开始在京营当差,后来被调去泾河前线。再后来,也就是先帝朝元康元年被调去灵州长山军,最终因为与军中上官不合,抱憾退出行伍,回家继承父辈基业。如果当时没有那些变故,说不定家父如今也是军中大将。”
京营、泾河前线、元康元年,这几个词在李端脑海中瞬间串成一条线。 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望着堂下年轻臣子愈发沉凝的面庞,心里不由得泛起几分愧疚。 陆沉恍若未觉,继续说道:“陛下,臣原本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次从河洛城返回,家父知道臣要返京面圣,便将当年琐事相告。原来家父在从军之初便和萧大都督是同袍,后来得到萧都督的引荐与杨大帅相识。退出行伍后,因为陆家薄有家资,在泾河边军困难的时候,家父给杨大帅和萧都督提供过几次帮助,这就是当年的渊源。” 说到这儿,他抬眼平视着天子,不疾不徐地说道:“不瞒陛下,家父本来只想让臣守着陆家基业安分度日,所以并未仗着当年的情义去找萧都督谋求一官半职。广陵之战事发突然,臣因为守城之功顺理成章从军,萧都督这才开始不遗余力地提携臣。” 随着他这番话出口,东暖阁内一片寂静。 片刻过后,李端喟然道:“造化弄人。” 陆沉听他语气便知道这件事终于可以完结,便微笑道:“是啊,家父想从军最后却在经商,臣原本应该经商却成为大齐的军人。” 李端道:“虽说淮州少了一位可能出现的富商,但是朕和大齐却多了一位征战四方的良将,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陆沉谦逊垂首。 或许在旁人看来,困扰天子这么久的陆沉身世问题,仅仅因为这个年轻人几句话便能释疑,这未免太过简单了些。 但是李端不这样认为,皆因陆沉给他的印象耿直且坦诚。 若非耿直性子,陆沉上次入京的时候便不会相继和李云义、三皇子发生冲突,这个年纪轻轻的边军武将看似规矩守礼,实则就像边疆的朔风一般带着冷冽粗犷之气。 再加上陆沉给他的几封密折中,言语之间足以称得上光明磊落。 今日当面听他解释原委,其言合情合理,也符合李端先前派人收集的各种情报机密,因此他心中再无疑虑。 心病既去,李端面上的笑容愈发温和,缓缓道:“朕听秦正提过,伱先前在北边宝台山里的时候,与七星帮主林颉之女已经定亲?” 陆沉想起老爹当时的判断,不由得面露暖色道:“回陛下,是的。” “七星帮……你能不能掌控?” 李端并未直接转入陆沉婚事的话题,反而带着几分凝重问道。 陆沉稍稍思忖,旋即言简意赅地说道:“能。” 李端微微一笑,又问道:“你去过河洛城,对于翟林王氏有何看法?” 陆沉不疾不徐地答道:“在臣看来,王家归顺之心非常坚定,或者说起初他们被迫臣服于景军铁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否则王家上千口人丁很难活下来。这次他们主动提出合作,在过程中没有任何反复之举,可见其心之诚。” 李端点了点头,他已经通过织经司了解翟林王氏的境况,如今和陆沉的话相互印证,自然能得出一个很准确的答案。 陆沉继续说道:“臣领兵进入河洛之后,王家并未迫不及待地亮明身份,后续也能按照臣的要求办事,可见他们很清楚改弦更张的过程比较漫长,得等到我朝有能力还于旧都,他们才能得见光明。在此之前,他们仍旧需要和景国权贵虚与委蛇,王安这份心志绝非常人,臣相信在未来的北伐战事中,王家依然可以为我朝边军提供强大的助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端知道自己应该下定决心,让面前这位年轻臣子免于世俗礼法的束缚,不过在开口赐婚之前,他问出心中最后一个疑惑。 “陆沉,朕恍惚听闻,你和厉天润之女似乎也有一段缘分?” 如果说身世传言、婚事问题,这些陆沉在返京之前便有心理准备,天子此刻提出的问题可谓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故而他脸上泛起一抹茫然之色,不解地说道:“陛下,臣和厉都尉数次并肩杀敌,自然有很深的交情。” 李端摇摇头道:“朕指的不是同袍之情。” 陆沉便问道:“那臣便不懂了,还请陛下明示。” 李端微笑道:“朕说的缘分不是交情,而是指男女之情,便如你和林颉之女那般的缘分。” 陆沉定定地看着天子,好半晌才憋出一句略带愤怒的话:“陛下,这是哪个王八蛋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臣要弹劾他!” 李端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他登基十四年,从未见过有臣子敢在宫中怒斥“王八蛋”三字,不论是那些桀骜不驯的武勋,还是背后有世家大族支撑的文臣。 奇怪的是,李端并无介怀之意。 望着陆沉脸上的怒色,他忍俊不禁道:“别急,一会你就能见到那个‘王八蛋’。” 342寡人之疾 陆沉心里很清楚,李端当面提出那个问题不是在试探他,反而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他和厉冰雪之间清清白白光风霁月,但无论是前年他在西柳巷遇刺受伤、厉冰雪直接将他接去厉宅养伤的举动,还是雷泽大捷之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的关系,落在外人眼中难免会嘀咕几句。 织经司虽然还不算无孔不入,但陆沉是天子极为关注的年轻臣子,秦正必然会分出一部分精力放在他的身上,不可能忽略他和厉冰雪相处的细节。 李端挑明此事,是想告诉陆沉有些界线不能逾越。 他可以接受萧望之因为当年陆通的恩情,对陆沉不遗余力地提携。 抛开他身为先帝之子对杨光远的愧疚,最关键的是陆沉自己足够争气,否则萧望之再如何费心都无济于事。 这个过程和结果,对萧望之、陆沉本人和大齐朝廷都有好处。 然而身为一个艰难掌权的帝王,李端无法接受陆沉在拥有萧望之支持的前提下,摇身一变成为厉天润的女婿。 这个年轻人已经展露他在军事上的才华,倘若他还能将势力发展到横跨两座最强大的边军都督府,不需要朝堂诸公劝谏提醒,李端自己就睡不踏实。 陆沉在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这些问题,故而坚决利落地予以否认。 他没有幼稚地将天子当做长辈,把厉冰雪中意于他但是囿于现实不得不放弃的事情说出来。 正因为看透天子的想法,他才敢在文德殿这种场合喊出“王八蛋”三个字。 大抵便是,问心无愧,理直气壮。 听到天子的调侃,陆沉气不过地说道:“陛下恕罪,臣失言了。这个谣言恶意污蔑臣和厉都尉的清白,甚至有可能是想挑拨边军将帅之间的关系,其心可诛!陛下,无论是谁在您面前胡说八道,臣建议彻查此事!” 李端没想到这个年轻臣子倔强起来这么执着,此刻他不再纠结于陆沉和厉冰雪的关系,温言道:“好了,朕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又何必气性这么大。” 陆沉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夸张,便闷声道:“是,陛下。” 李端心中思虑,可能是因为朝中出现过几次针对陆沉的攻讦,让他心里积压很多负面的情绪,因此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一念及此,他不禁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稍微多余,毕竟面前这个年轻人才二十岁出头,如何能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相比? 望着陆沉略显憋屈的神情,李端主动岔开话题道:“你觉得景国皇帝和庆聿恭会不会走到决裂的境地?” 君臣之间的矛盾在任何一个王朝都屡见不鲜。 李端对此深有体会,尽管收到的北地情报不算多,他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判断出景帝和庆聿恭的关系。 毫无疑问,这是陆沉熟悉的话题,所以他不能继续扮演骨鲠姿态,脸上浅淡的怒色渐渐褪去,思忖片刻之后答道:“陛下,臣觉得很难。” 李端问道:“为何?” 陆沉缓缓道:“从臣掌握的信息判断,景国皇帝和庆聿恭都是很聪明的人物,景帝对庆聿恭的敲打更像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陛下,恕臣直言,在景帝完成他的理想之前,他不会将庆聿恭逼到悬崖边上,除非……” 他欲言又止。 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虽说李端直到现在为止,展现出来的胸襟超过皇帝的平均水准,但他觉得自己没有冒险的必要。 李端似乎猜出他的顾忌,没有让他陷入为难,直白地说道:“也就是说,在景国达成灭亡大齐的结果之前,景帝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如此倒也合理,那位景国皇帝城府极深,不见兔子不撒鹰。” 陆沉颔首道:“是的,陛下。其实之前那一年里,臣不是没有想过从这方面入手,包括攻破河洛后,臣对庆聿恭的女儿以礼相待,不断给她灌输景帝将要过河拆桥的想法,都是在为将来的谋划做铺垫。”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轻叹道:“但是臣始终觉得此乃小道,想要击败景军主力,将景廉族赶回极北之地,关键在于如何增强我朝军队的实力。” “假如现在景军主力南下,我朝边军有几成胜算?” “陛下,战争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件,与双方的兵力、士气、战力、军械、后勤乃至于主帅临场指挥等等因素都有关系,战役推演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客观条件。就拿北伐之战来说,在雷泽大捷之后,淮州西路军可以攻取河洛,源于庆聿忠望按捺不住想要主动寻找战机,如果缺了这个必要条件,臣只能率军撤回。简而言之,很多时候只有等到战事推进到关键阶段,我们才能大致判断出走向。” “朕往常也和郭枢密等人谈论过军事,没人像你说得这般直接且透彻。” “陛下这话有些偏了,郭枢密和几位将军高屋建瓴,本就不需要像臣这样细致算计。不过,陛下不必太过担忧,即便景军主力南下,只要我朝边军固守城池,敌人很难取得长足的进展。”
陆沉稍稍停顿,又道:“臣在返京之前对李都督说过,庆聿恭接下来这一年里可能不会有大规模的行动,但是一定会有试探性的攻势。只要李都督坚守不出,以定州西面和北部的关隘为据点,景军占不到多大的便宜。景军擅野外决战不擅攻坚的毛病,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明显的改善,否则他们不需要耗费一年时间才吞并赵国,而且要庆聿恭亲自坐镇、数十万主力尽出。” 李端心中一松,他一直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虑,那就是这两年的战事中大齐边军节节胜利,然而景军主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南下,宛如一头猛虎在旁窥伺,随时都有可能咆哮山林。 陆沉将他的判断掰开揉碎讲得清清楚楚,李端不再犹疑,颔首道:“朕会给李景达下一道旨意,让他老老实实守好定州边疆。” 听这话里的意思…… 陆沉冷静地站着,没有着急忙慌地询问自己的去处。 李端似乎知道他的想法,亲善地说道:“朕希望伱在京城待一段时间,主要有几个原因。其一,朕想从你这里知道更多关于边疆和景国的事情,另外朕对兵事不太了解,又不能特地将萧、厉二人召回来,只能委屈你暂时留下。” 陆沉微微垂首道:“陛下言重了,臣承受不起。无论在边疆还是在京城,陛下若有需要,臣一定尽心竭力。” 李端对他这番表态十分满意,缓缓道:“其二,朕始终认为大齐的安危不能悉数压在边军身上,这对你们不公平,然而京军的战力一直很难提升。若是冒然让他们和边军轮转,又恐被敌人找到可乘之机。故此,你在京城同样有用武之地。” 这番话让陆沉心中一紧,略显为难地说道:“陛下,您想让臣插手京军军务?” “主要是日常操练方面。朕看过边军送来的战报,锐士营在你手中仅仅操练一年不到,便能和景军主力正面相对,由此可见你的练兵之才。朕还没有和其他人通过气,先问问你的意见。” 李端神色温和,满眼期许之色。 可是这件事对于陆沉来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京军是郭从义等人和江南士族的命根子,从当初王晏建言让萧望之留在边疆便可见一斑,先前已经有陈澜钰插手其中,如今陆沉要是再来一脚,那些人的反应肯定无比激烈。 这已经不是好处和坏处的问题,陆沉如今的名望远远胜过陈澜钰,仅次于萧望之和厉天润二人,难保郭从义等人不会直接翻脸。 陆沉定定地看着天子,心想这就是你让许佐带话,说等我回京之后还有重赏? 果然是好大的惊喜。 李端显然读懂了这个年轻臣子的眼神,轻咳两声缓解尴尬,道:“朕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将来之事。陆沉,你还很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夯实根基,但这个前提是你得将注意力转移一部分到京城。如果你只着眼于边疆,那么你永远都无法进入中枢。” “你能明白朕的用意么?” 天子此刻的神情十分诚挚。 陆沉当然明白,然而他认为想要和南边的权贵们打擂台,眼下时机还不成熟。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从他今天走进文德殿开始,天子在某些方面与上次见面表现得截然不同。 前年那两次面圣,天子虽然并不能确认北伐的胜算,但在陆沉面前大抵称得上从容不迫,今天却显得格外急切。 从他确认陆沉的身世传言、挑明陆沉和厉冰雪之间的问题、乃至于现在一门心思想将陆沉推上前台,无不透露着时不我待之意。 陆沉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这般着急? 便在这时,吕师周进来禀道:“启奏陛下,秦提举求见。” “宣。” 李端注意到陆沉的表情有些凝重,便顺势止住先前的话题。 秦正迈着平稳的步伐走进东暖阁,近前行礼道:“陛下,臣已经查清楚了。相王殿下所言之文会三天后在北城墨苑举行,与会者大多是大儒文人,还有少数官员和勋贵。” 陆沉不禁转头看向这位织经司提举,暗道对方的消息果然灵通,方才二皇子在宫门外提了一嘴,秦正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查得一清二楚。 李端看向陆沉,微笑道:“你刚刚抵京,好生歇息几日,正事不必着急,过后再议便是。相王邀你去参加文会,朕让秦卿家查过不会有什么纠葛,你只当去散散心,顺便熟悉熟悉京中的环境。” 秦正沉默地站着。 陆沉微微躬身,行礼道:“臣谢过陛下的照拂。” 343建王之秘 当陆沉在宫中接受天子的召见时,西城某座隐秘宅院的前厅内,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正襟危坐,目光漠然。 此人名叫许如清,乃是许皇后的娘家晚辈,也是三皇子最信任的人之一,平时主要负责保护这位建王殿下的安全。 枯坐良久,许如清不由得转头望着后宅的方向,今儿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从皇宫那边过来的时候眼中明显带着怒色,看来…… 他没有继续往下想,犹如一尊沉默的木偶塑像。 与此同时,后宅卧房内,三皇子大刀金马地坐在桌边,一位柔弱的美人含羞带怯地坐在他腿上,双手捧着酒盅,小心翼翼地递到三皇子唇边,低声道:“殿下,请。” 三皇子在她的服侍下喝下杯中美酒,左手堂而皇之地伸进她的衣襟,笑眯眯地说道:“孤上次对你说过,这样敬酒很无礼。看在你如此乖巧的份上,孤这次便不罚你,可是伱应该想一想要怎样弥补。” 女子根本不敢反抗,心中泛起一抹凄苦,面上却要维持着甜美又羞涩的笑容。 她叫芸娘,乃是西城某位商贾之妻,虽非大家闺秀出身,却也是恪守本分的良家女子。 然而半个月前她被李宗简瞥了一眼,次日出门采买时便被人掳到此处,生生被坏了清白。 芸娘本欲寻死,李宗简只丢下一句话就让她不敢继续。 “你若死了,孤就让你家、你娘家总共二十余口全部陪葬。” 芸娘满腔悲愤不敢对人言,更生不出对抗的勇气,毕竟对方是站在云端上的皇子亲王,而她的夫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贾,对方打个喷嚏就能碾死他们全家。 她只盼这位人面兽心的三皇子只是偶尔心血来潮,过后便忘记她的存在,然而今天再次被迫来到这座隐秘的宅院,她才知道自己身处无法轮回的地狱之中。 此刻望着三皇子唇边那抹阴冷的笑意,芸娘不敢拒绝,双手微微颤抖着执壶斟酒,然后轻启双唇含着酒水,接着闭上双眼向那边靠过去。 “睁开眼睛。” 耳畔传来三皇子淡然却极具压迫性的声音,芸娘只能睁开眼。 三皇子饮下她口中的美酒,继而叹道:“古有美人壶,今日孤有美人盅,可谓不让古人专美于前矣。” 芸娘听不懂他口中的典故,她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惟愿能够早些结束这场噩梦。 三皇子望着她忐忑不安的脸色,左手继续在她衣襟内肆意搓动,右手提壶斟酒,悠然道:“孤知道你很不情愿。” 芸娘连忙摇头道:“殿下,贱妾不敢。” “敢不敢和会不会是两码事,但是你不用害怕,孤并未着恼。” 三皇子笑了笑,右手摩挲着酒壶的提柄,缓缓道:“孤只想告诉你,这世上没人能够做到称心如意,孤的父皇都不行,更何况你这位无人照拂的小娘子?” 芸娘默然,不敢随意接话。 三皇子呵呵一笑道:“或许你觉得孤在骗你,那便不将父皇拉出来说事,单单说孤自己。你可知道,孤最想要的是什么?” “贱妾不知……” 芸娘低下头,很想将那只手拉出来,可是又怕触怒身边这位喜怒无常的贵人。 三皇子仿若自语道:“孤想成为太子,想要登基大宝坐上那张龙椅,想做这大齐朝的皇帝。” 这句话仿若一道惊雷劈在芸娘的脑海。 三皇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畏惧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怎么,你觉得本王不配?” 芸娘连连摇头,带着几分哭腔说道:“殿下,贱妾什么都没有听见。” “那可不行,孤没有对聋子说话的兴趣。” 三皇子终于舍得抽出手,却刻意放在鼻尖嗅了嗅,这一幕让芸娘面色涨红,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三皇子见状便说道:“孤告诉你,没人不想坐上那张龙椅。” “老大那个蠢货,自以为装得天衣无缝,没人能看透他的心思,却不知我早就在他身边埋下了钉子。他在外总是摆出一副宽仁温厚的样子,实则动不动就在王府中迁怒发作,还偷偷摸摸地找高手学习武艺。” “你说他一个身份尊贵、嫡长兼具的大皇子,只要不犯大错就会成为储君,他为何要浪费时间学武?我猜他是担心父皇哪天改变主意,到时候他说不定会先弑君,再将我和老二弄死,然后优哉游哉地登上皇位。” 三皇子一手揽着芸娘的肩头,一手端着酒盏给自己灌酒。 芸娘听得两眼发直,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哪怕她只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妇人,也是一直生活在天子脚下、京城首善之地,平日里不时能听到一些坊间传闻。 当今天子子嗣不旺,成年皇子仅有三位,而且储君之位一直没有定下来,不过据说大皇子肯定会成为太子,另外两位皇子无心争储。
此刻亲耳听见三皇子所言,骤然听闻这等绝密,芸娘哪里还能支撑得住。 三皇子搂着她发软的身躯,笑道:“别害怕,孤很喜欢你,所以你只需要安静听着就行。” “再来说说老二,他比老大要高明一些,但也很有限,终究不免露出斧凿痕迹。老二心里很清楚,和老大相比他没有嫡长的名分,和我相比他没有皇后的疼爱,他的生母淑妃又是尚佛的性子,在父皇面前帮不到他什么。” “这些年他故作潇洒恣意,无非是要打消父皇的怀疑,表明自己无心争夺那个位子。与此同时,他借助光风霁月的形象,或明或暗结交不少朝臣,盼望着那些人将来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啧,真是机关算计,就怕最后误了卿卿性命。” “老二在这方面还及不上我,要装就得装得彻底一些。只要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你没有可能,最后你便能出其不意地扭转局势。他成天在那些文人身上做水磨工夫,完全是钻进死胡同里。只有像我这样认清事实,很早就在拉拢以左相为代表的江南世族,将来才能掌控大局!” 芸娘从最开始的震惊和恐惧,渐渐转化成为茫然无措。 虽然她已经二十多岁,且已诞下一子一女,这副天然怯弱的神态落在三皇子眼中却更加诱人,兼之已有半壶酒下肚,三皇子只觉体内热血上涌,便朝不远处的床榻努努嘴,笑眯眯地说道:“孤上次没有尽兴,今儿你可不许耍性子,否则……” 芸娘羞愤欲死,然而面对这位皇子亲王直白露骨的威胁,她什么都不敢做,只能艰难地站起身朝那边走去。 三皇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不由得发出一阵恣意的笑声。 帐帷悄然落下。 三皇子并不着急,躺在芸娘身边说道:“你猜猜孤打算怎么做?” 芸娘强忍着悲伤,声若蚊蝇:“贱妾不知,不敢胡乱猜测。” 三皇子左手捻着她铺散开来的青丝,笑道:“过几天老二要搞个劳什子文会,还是像以前那样的路数,借着舞文弄墨的机会笼络人心。这次他还特地邀请陆沉,也就是今天带着边军将士回京的山阳侯。孤准备安排一批死士,等文会召开的时候潜进去,纵然杀不死陆沉也要让他重伤。” 芸娘愈发紧张,不由自主地吞咽着唾沫,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么多隐秘。 三皇子抬手拂过她的脸颊,缓缓道:“你不明白,孤告诉你为何要这样做。陆沉是边军的代表,而边军和朝廷中枢历来有矛盾,孤可以将这件事嫁祸给中枢里的江南世族。” 芸娘想起他先前说的话,终于开口问道:“殿下方才不是说,殿下和那些世族交好……殿下……” 三皇子翻身而起,对这个可怜的小妇人没有半点怜惜之意,动作极其粗暴野蛮,兴冲冲地说道:“蠢货,那些世族当然只会怀疑这是老二嫁祸给他们,孤这是一箭双雕之策,既能收拾陆沉一顿,又能彻底断绝老二的痴心妄想。” 芸娘悲伤又沉默地忍受着。 三皇子忽然皱眉道:“孤今天告诉你这么多绝密,你不会出卖孤吧?” 芸娘心中一惊,连忙说道:“贱妾绝对不会说出去。” 她没有注意到,三皇子的双手悄然之间摸上她的喉咙。 三皇子望着这张柔美的面庞,双手一点点用力,无比惋惜地说道:“可惜,如果你是个聋子该有多好。” 芸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然而等她明白过来时,那双大手已经死死掐住她的咽喉。 三皇子动作不停,看着小妇人双眼渐渐凸起,四肢拼命地挣扎着,他忽地笑了起来,温和地说道:“其实孤也不想这么做,孤是真的喜欢你。但是有些话藏在心底太久了,如果不找个人说一说,孤会憋出毛病的。为了让孤能继续耐心地等待,只好委屈你一下。别怕,很快就好了。” 芸娘的双眸染上血色,脸色从微红到涨红,渐转青白之色。 三皇子深吸一口气,满足地从床上爬下来,没有再看床榻上已经失去呼吸的小妇人一眼。 约莫半炷香过后,神清气爽的三皇子来到前厅,许如清立刻起身相迎。 三皇子走到许如清身旁,抬手轻拍对方的肩头,赞许道:“事儿办得不错,往后还照这种模样去找。对了,一会你将里面收拾一下。” “殿下放心,小人会处置妥当。” 许如清毕恭毕敬地说着。 三皇子笑了笑,双臂伸展又扭了扭脖子,旋即大步离开。 许如清将其送到廊下,望着对方远去的身影,目光晦涩难言,脑海中悄然浮现三个字。 “第六个。” 许如清不禁摇了摇头。 晚上木有。 344是敌是友 永嘉南城,永华坊。 此地位于皇宫的西北边,坊内居住的基本都是武勋将门,譬如如今的上将军王晏和南衙大将军刘守光等人,还有李端登基之后敕封的荆国公韩灵符。 宁定街上,有一座正门三间的宅邸,门上钉着一对金漆兽面锡环。大门两侧有一对如意抱鼓石,鼓座有卷草纹牡丹浮雕,鼓面则是五狮护栏图案,尽显豪门威严气象。 门楼上有御笔亲书四个大字:山阳侯第。 这便是天子赐给陆沉的侯府。 陆沉站在踏道之下,微微抬头仰望着门楼上的御笔,数十名亲兵站在两侧阶下。 一位三旬左右的年轻官员肃立陆沉身旁,恭敬地说道:“禀陆侯,府邸已经收拾妥当,遵照陛下的旨意重新归置过。陆侯若有需要,下官可以安排人进行改动,若要添置陈设和家私,下官也会尽快办妥。” 此人名叫喻守文,现为枢密院通事,可以视作枢密使郭从义的属官。 陆沉淡然道:“既然是陛下的安排,肯定不需要做什么调整。再者本侯在军营中住得久了,对于衣食住行不甚讲究,一切以简便为准。诸事繁杂,有劳喻通事费心,本侯感激不尽。” “陆侯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职责,能为陆侯效劳是下官的荣幸。” 喻守文面带谦卑的笑意。 陆沉自然不会将他的话当真,此人脸上就差直接写上“郭氏心腹”这几个字。 喻守文又道:“因为不知陆侯的喜好,下官不敢自作主张,因此府内目前只安排了一名管家、十余小厮、六名丫鬟,皆是身家清白的奴仆。” 他知道身边这位年轻国侯家资丰厚,莫说二十名仆人,数量再多几倍也养得起,只不过不想引起对方的反感而已。 陆沉却摇头道:“喻通事见谅,本侯不习惯陌生人待在身边,劳烦你将他们全部带走。” 枢密院这些人真把他当做只会打仗其余一窍不通的雏儿? 喻守文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旋即点头道:“谨遵陆侯之令。” 陆沉没有邀他入府一叙,喻守文也很识趣地主动告辞,当然临走前没忘记将府中那些人领走。 这座山阳侯府是砖木结构的屋宇,采用传统的坐北朝南规制,整体布局沿中轴线对称。 进入正门后,面前并无照壁假山,而是左右两片宽阔的内坪,两侧则是厢房。再往右是马厩,往左则是外书房和家将亲卫居住的倒座房。 穿过前庭依次是轿厅、四面厅、正堂大厅,往后进入仪门是后宅区域。 大体而言,侯府的面积比广陵陆家要大一倍左右。 陆沉在府内粗略走了一圈,他的亲兵们已经内外探查完毕,同时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明暗岗哨。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四辆马车并二十余名仆人抵临侯府,领头之人便是陆家商号在永嘉城的总掌柜陈舒。 前年陆沉初次入京,陈舒鞍前马后十分用心,陆沉离京后他便负责陆家在京城的生意。 “小人拜见侯爷,恭贺侯爷再建功勋,荣封国侯之爵!” 年过四旬的陈舒无比激动,一边说着一边跪下给陆沉磕头。 陆沉扶住他的手臂,微笑道:“自家人不必如此。” 陈舒感慨道:“小人在京城这两年十分挂念侯爷,每每听到侯爷打胜仗的消息,小人心里特别高兴,但是又担心侯爷的安危,每天都在为侯爷祈福。” 陆沉没有刻意改变他的称谓,毕竟这是一个国礼大于家礼的时代,哪怕先前他只是山阳县男的时候,府中下人也该以爵位敬称,而非一天到晚仍旧称以少爷。 此刻听到这个中年男人真情流露的述说,陆沉不禁有所感触。 对于像陈舒这样的家中老人而言,陆沉是陆通的独子,那就是他们将来唯一效忠的对象,自然希望看到他飞黄腾达,同时又难免会担心他走得是否稳当。 毕竟陆家的未来系于他一人之身。 望着陈舒脸上自豪和关切交织的神情,陆沉温言道:“陈叔有心了。从今往后这座侯府便是我们陆家在京城的安身之所,不过东城那两套宅子继续留着,记得时常派人去打扫。” “侯爷放心,小人都记着呢。” 陈舒笑着说道:“收到老爷和侯爷的书信,小人已经打点完毕,将所有下人都带了过来,其中有不少人侯爷前年入京的时候见过。都是咱们陆家的老人,手脚干净麻利嘴巴严实,侯爷也用得放心。” 陆沉颔首道:“行,那家中事情便交给你打理了,且去忙吧。” 陈舒恭敬地应下,然后担起侯府大管事的职责,条理清晰地安排各项事务,第一件事便是给陆沉调来几名负责贴身侍候的大丫鬟。
午饭过后,陆沉来到花厅独自沉思,两名丫鬟乖巧地站在门外,好奇而又倾慕地想着厅内的年轻少爷。 陆沉有些疲累。 今日再入京城,从抵达北郊一直到现在,短短半天时间便见识各种暗流涌动,信息之丰富几乎塞满他的大脑。 三位皇子先后展露性情,姑且不论他们在陆沉面前的表演带着几层伪装,和上次陆沉进京时几乎无人问津的状态相比,眼下他显然已经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 大皇子和二皇子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向陆沉表达笼络之意,但是陆沉最关注的是老三李宗简。 根据他对这位三皇子的了解,其人从小便被许皇后溺爱,品格可谓极其恶劣,因此才和左相府上的李三郎臭味相投。 这种人即便囿于今天特殊的场合不敢大放厥词,也不至于在陆沉面前低头服软。 “山阳侯乃是于国有功之人,本王自然会尊重。” 这是李宗简先前所言,陆沉记得一字不差,从这句话里便能品出李宗简心里藏着事儿,否则他完全可以不理会陆沉,没有必要违逆本心缓和气氛。 当然,陆沉不是神仙,他无法从李宗简的态度判断出他真实的想法,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而已。 皇子们各怀鬼胎,宫中的天子似也心事重重。 此刻独坐静思,陆沉渐渐理清楚一些事情的脉络。 元嘉之变发生后,李端因为刚好不在河洛城故而幸免于难。后来他南渡永嘉,在以李道彦为首的江南世族支持下登基即位,那个时候毫无疑问是李氏皇族最虚弱的阶段,好在李道彦和秦正等人足够忠心,让李端挺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但是这也导致一些历史遗留问题的存在,那便是京军的内部架构。 大齐京畿地区的军事力量可以分为几部分,首先便是护卫皇宫的禁军,精锐但是人数不多,满打满算只有八千人。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天子如今已经将这支力量握在手心里。 然后便是守卫京城的北衙六军,明面上由上将军王晏统率,实则六位都指挥使各有来头,和江南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能够算得上王晏心腹的顶多只有一两人。 南衙十二军负责卫戍京畿各地,由两位大将军分掌,随着李景达将振威军带去定州,南衙实际上只有十一军。 当初借着原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卖国被查处、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的机会,李端让陈澜钰接手定威军,算是在京军系统中撕扯开一道缝隙,但也仅此而已。 换而言之,李端身为大齐天子,对于京军的掌控力非常孱弱,虽然无论北衙还是南衙,目前看来对天子都很忠心,可是哪位帝王不希望身边的军队都由自己的人掌握? 哪怕只能掌握二者其一,李端也能睡得更安稳一些,这便是他要将陆沉留在京城的重要原因。 借助陆沉两年来立下的赫赫战功和边军对他的支持,以及至今还没有给陆沉安排合适军职的扣子,李端显然是打算让陆沉将那道缝隙撕开。 想到这儿,陆沉不禁轻叹一声。 这种权力争斗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加凶险,因为你无法确定谁是同袍谁是敌人。 “侯爷。” 门外响起陈舒的声音,将陆沉从思考中拉出来,便转头问道:“何事?” 陈舒走进花厅,双手捧着一份拜帖,垂首道:“禀侯爷,右相府上大公子前来拜访,如今在门房等候。” 右相?大公子? 陆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陈舒见状便说道:“侯爷,这位大公子名叫薛若谷,现为翰林院编修。” 陆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看来父亲让伱在京城打理商号,同时还给你加了打探消息的任务。” 陈舒亦笑道:“老爷说过,家中所有人都要尽心为侯爷做事,不能有丝毫懈怠。” “好。” 陆沉应了一声,旋即起身道:“那就去见见这位相府大公子是何许人物,请他正厅相见。” “是,侯爷。” 陈舒当即领命而去。 因为老神医薛怀义的关系,以及中枢这两年对边军的支持,陆沉对右相薛南亭的印象很好,自然不会怀疑对方心怀不轨。 只不过……自己才刚到京城,从天子到右相,这些城府深沉如海的大人物怎么看起来都有些沉不住气呢? 他缓步走出花厅,目光愈发深邃沉凝。 345庙堂之高 侯府正堂,薛若谷正襟危坐,姿态端庄。 他今年二十五岁,在三年前的殿试高中一甲探花,被授为翰林院编修。 这三年里他一直在翰林院跟随侍读学士修订史书,偶尔会被天子传召拟旨,但是这种情况比较少,不是天子有所顾忌,而是薛南亭主动入宫婉拒天子的提携。 身为右相长子,清源薛氏的嫡系子弟,薛若谷身上一直有着淡淡的光环。 他在科举考场上从未失手过,十六岁便中了举人,原本极有可能成为大齐一百六十多年历史上最年轻的进士,却被薛南亭关在家中苦读六年。 三年前那场殿试,他的文章得到几位文臣的一致赞誉,李端也有心点他为状元,还是被薛南亭以“物议”的缘由挡了回去。 若是换做那种牛心左性之人,恐怕会因为这些事情恼怒自己的父亲,但薛若谷不光擅长读书写文章,也继承了薛南亭在政治上的天赋。 他很清楚父亲是为自己好,纵然心里会有几分惋惜,很快便能平心静气。 即便没有成为大齐科举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薛若谷依旧有“神童”之类的美称,而且不同于那些昙花一现的天才,他在薛南亭的提点下,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踏实。 翰林院里有不少同僚认为他将来必定能宣麻拜相,成为这座清贵衙门里名副其实的储相。 薛若谷时常告诫自己要谨小慎微,不可轻狂恣意,然而见到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陆沉,他又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那点成就在对方面前压根拿不出手。 如今他终于明白前年父亲那句话的含义。 “你要放下读书人的自矜,多多与他交际,对你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 那时薛若谷还有些不解,现在他当然知道父亲的眼光有多准。 在这位相府大公子暗中观察思绪翻涌的时候,陆沉微笑道:“两年前匆匆一面,没能和世兄多聊几句,我心中一直有些遗憾。” 薛若谷不急不缓、温文有礼地说道:“侯爷当面,下官岂敢受此称呼?若侯爷不嫌弃,可称下官之表字子渊。” “这就外道了。” 陆沉神态平和,但是语气很坚决:“我对薛相无比敬重,理当以晚辈自居,自然要和世兄平辈论交。在外可以爵位官职相称,此刻又无外人,世兄何必拘泥虚礼?” 薛若谷便没有继续坚持,当然他不会真把自己当成陆沉的兄长,言语之间依旧恭敬。 两人闲谈片刻,薛若谷转入正题道:“侯爷,下官此来是奉陛下之命,三日后的文会将由下官陪同侯爷参加。” 陆沉心中略感讶异,他本以为对方是薛南亭派来的,没想到还是天子的旨意。 只不过天子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一场普通的文会而已,难道比龙潭虎穴更危险?他先是让秦正提前调查,如今又让右相之子前来保驾护航。 一念及此,陆沉不动声色地笑道:“世兄,这文会究竟有何讲究,需要陛下特意将你请来助我。” 薛若谷答道:“侯爷,这场文会在北城的墨苑举行。第一次是在三年前的暮春时节,后来遂成惯例。发起者皆为当世文坛大家,譬如今年的傅运清和沈瑞元等人,文会的开销则由相王府承担。其实墨苑文会并无出奇之处,无非是品评诗词文章、辩经析义、论才择优等事项,与这世间绝大多数文会相差仿佛。” 他稍稍停顿,带着崇敬之意说道:“陛下有言,山阳侯不谙京中风土,文会上难免要与人交际,特让下官全程相随,免去一些狂生的骚扰。” 陆沉直觉没有这么简单,不过他心中自有计较,微笑道:“那便有劳世兄了。” “不敢。” 薛若谷垂首低眉,又道:“下官今日冒昧登门,陛下的旨意乃是其一,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家父的嘱托。” 陆沉微微挑眉道:“不知薛相有何交代?” 薛若谷道:“家父知道侯爷对于京中局势不太熟悉,故而让下官借着陛下旨意的机会提前赶来,后面怕是挤不上前。” 陆沉闻言不禁笑道:“这话我却听不懂了。” 薛若谷亦笑道:“侯爷今日初至京城,故而还能有半天清闲。从明天开始,想必不断有礼单上门,恭贺侯爷进爵之喜。实不相瞒,鄙府也已准备好礼单,过两天就会让人送来。届时府外车水马龙人多嘴杂,下官纵来也不好多待,远不如今日安静。” 陆沉并未婉拒对方的心意,一者不收薛家的礼单会显得很刻意,二者迎来送外本就是维持交情的手段之一,此番回京之前陆通特意嘱咐过他。 反正这些事有陈舒这位大管家操持,而且陆家不缺银子,不需要陆沉特地费心。
薛若谷继续说道:“这两年侯爷在边疆屡建功勋,朝中却是暗流涌动。起初家父以为这是中枢部分重臣对边军有所偏见,后来却觉得另有玄机。” 陆沉不疾不徐地问道:“莫非薛相认为中枢众人不再戒备边军的发展和壮大?” “自然还是有些戒心。” 薛若谷得到其父的面授机宜,故而在陆沉面前坦诚相对,沉稳地说道:“但是从这两年里发生的许多事情来看,因为有左相把握大局,江南世族相对比较安分。尤其是侯爷在攻下河洛之后主动撤出,并且以边军的名义劝谏陛下暂停北伐,此举被家父赞为神来之笔,可谓轻易化被动为主动,仿若于无声处听惊雷。” 陆沉淡淡一笑,他倒没有想得那么深,只是不想将天子逼到和群臣决裂的地步,这对边军来说有百害无一利,毕竟一个稳固的后方极其重要。 听出对方话中的机锋,他沉吟道:“那在右相看来,忧患不在外而在内?” 因为薛南亭几次指点和提醒,薛若谷并不意外这位年轻国侯的心思敏锐,只是难免会生出几分感慨。 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指挥大军连战连胜的新贵武勋,对于时局的判断还能做到如此精准,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收敛心神,恭敬地答道:“是的。去年年底的一场常朝,有位大臣上书陛下,请求尽早确立储君之选。陛下并未当场给出答复,事后也没人重复提起,仿佛那道奏疏已经石沉大海。但是在家父看来,那分明是一次别有用心的试探。” 陆沉微微皱眉道:“上书之人是谁?” 薛若谷道:“国子监司业,裴方远,从四品。” 陆沉问道:“国子监司业……他是哪位皇子的人?” 薛若谷摇头道:“不知。从过往来看,这位裴大人醉心于经史子集,与其他大臣交际很少,再加上国子监是个清贵衙门,他更像是那些专注治学的文坛大儒。家父目前尚看不分明,他究竟是出于忠心上书陛下,还是得到某位皇子的暗中授意。” 陆沉思忖片刻,缓缓道:“也就是说,陛下有意让我介入储君之争?” 薛若谷敬佩地说道:“有这個可能。不过家父也说,或许陛下只是想看看侯爷的态度,因为侯爷比较年轻,将来必然会像萧都督、厉都督一样,成为大齐的国之柱石。将来新君登基肯定需要侯爷的拥护,所以陛下这是着眼以后,提前让侯爷熟悉几位皇子,这才有墨苑文会之行。”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陆沉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可是从常理而论,陛下似乎没有犹豫的必要。大皇子既嫡且长,入主东宫理所当然,另外两位没有和他相争的底气。” “这……事涉天家,非我等臣子能够猜度。” 陆沉望着薛若谷沉静的面色,忽然问道:“世兄,你更看好哪位皇子?” 薛若谷怔住。 薛南亭从未想过要将他教成一位迂腐道学,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忠君为国,身为臣子妄议君上乃是大不敬,更何况是关系到皇权传承的立储之事。 迎着陆沉温和的目光,薛若谷犹豫片刻后说道:“侯爷,下官认为大皇子当为储君,废长立幼于国有害。” 陆沉笑了笑,淡然道:“世兄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在这件事上你我看法相同,只要大皇子持身正派,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薛若谷暗暗松了口气,提醒道:“侯爷莫要被几位皇子的言行迷惑。家父让我转告,二皇子假借恣意风月,三皇子貌似粗鲁顽劣,其实都是他们装出来的假象。不光家父看得明白,左相亦是心如明镜,只不过没人愿意拆穿,毕竟事关天家体面。墨苑文会之行,二皇子或有试探之意,侯爷只需平静面对即可,不必给予对方任何承诺。” “请世兄代我向薛相表达谢意。这次我不会匆匆离京,等有机会我再登门当面向薛相致谢。” “侯爷不必多礼,不过家父很期待与侯爷一见。” 薛若谷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又说了一些关于墨苑文会的细节,随即起身告辞。 陆沉送至廊下,望着这位年轻翰林的背影,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不被天子掌控的京军,逐渐显露端倪的储君之争,根深蒂固的江南世族,还有无数牵扯其中的野心勃勃之辈。 纵然只在陆沉面前露出冰山一角,亦足以让他打起精神冷静应对。 前年的京城之行走马观花,他的感触并不真切,此刻不由得明白当初苏云青为何不想升官都要留在淮州。 此地果如泥潭。 他想起薛若谷转达的那番话,面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声自语道:“看来这场文会不太平呢。” 346群贤毕至 后两日果如薛若谷所言,一拨又一拨送礼的人出现在山阳侯府的大门外。 文臣武勋、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皆有之,陆沉光是烫金名贴就收了上百份。 陈舒和一众家仆忙得脚不沾地,还好他阅历丰富不怯场,帮陆沉承担大部分接待的任务。 然而陆沉依旧不得清闲,并不是所有府邸都让家中管事前来,也有一些人家派出嫡子上门恭贺,这种时候陆沉必须亲自招待。 到了最后,陆沉已至麻木,根本记不清那是哪家公子,这又是谁家少爷。 当墨苑文会如期举行,陆沉不禁生出几分解脱之感,遂让陈舒闭门谢客,然后带着十余名亲兵,在薛若谷的陪同下前往北城。 墨苑位于金池坊内,这是一座占地面积颇广、具有典型江南水乡雅韵的园林,同时也是相王府的产业之一。 除开召开文会的这段时间,墨苑乃是永嘉城内有名的风流去处,与南城的矾楼一时瑜亮,名声并驾齐驱。 矾楼曾经拥有顾婉儿和苏浅予这两位顶尖的花魁,顾婉儿被厉冰雪带去靖州之后,李云义又让人捧出一位号称剑舞双绝的赵怜心,补上顾婉儿的位置,仍旧维持京城五大花魁的名头。 作为和矾楼齐名的墨苑,同样拥有两位花魁,二人名字皆为叠字,一者叫景翩翩,一者叫薛素素。 这两位花魁虽然在容貌上比起顾婉儿要稍稍逊色,但是名气犹有过之,甚得京城名士的追捧。 景翩翩据说出身于书香门第,后因家道中落屈身花丛,她知书达礼,又喜吟咏善赋诗,在坊间有“一字惊鸿”的美誉。 薛素素才思敏捷,诗词歌赋皆可为之,尤工兰竹,兼擅白描花卉与草虫,各具意态。 更令人惊奇的是,薛素素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其人颇有任侠之气。 据说她身畔常佩绣袋,其中放有白丸和赤丸,白丸只做弹珠相戏,赤丸却有摧金断玉之力。 这二位在京城名声响亮,可是每年墨苑文会举行的时候,她们只能作为点缀和陪衬,风头属于那些学识渊博的文坛大儒、挥斥方遒的年轻才子和一诗扬名的奇士狂生。 只不过今年的墨苑文注定会有些不同。 紫兰阁内,二皇子高居主位,另有十余名文士相陪,景翩翩和薛素素则带着侍女们肃立于旁斟茶侍奉。 “殿下,那位山阳侯今日果真会来?” 一位白面文士笑着问道,其人名叫程文渊,虽是一介白身,却因为做得一手好文章在京城文坛小有名气。 二皇子颔首道:“父皇已经允准,他本人也已许诺,今日自然会来。” 程文渊悠然道:“不知这位山阳侯在诗词上造诣如何,有没有他在兵事上的三分能耐。” 二皇子微微勾起嘴角道:“你以为本王请他来参加文会,是想在吟诗作赋这种事上折辱于他?” 程文渊心中一紧,连忙敛去笑意道:“小人愚钝,还请殿下示下。” 二皇子环视众人,缓缓道:“据本王所知,山阳侯不擅文字功夫,本王请他过来只为亲近一番,可不是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折了他的体面。稍后他若是有兴趣写写诗词便罢,若他只想看看美人品品美酒,你们莫要做出让他扫兴的事情。” “谨遵殿下之令。” 能够进入紫兰阁的文士没有一个蠢人,二皇子将话说得这么清楚,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二皇子转头看向坐在左首第一位的中年文人,此人名叫沈瑞元,乃是今岁墨苑文会的发起人之一。 两人目光交错,沈瑞元微微颔首,示意已经遵照二皇子的叮嘱安排妥当。 便在这时,一位相王府的管事匆匆走进紫兰阁,躬身道:“启禀殿下,山阳侯与右相府上薛编修联袂而至。” 二皇子起身微笑道:“诸位,且随本王去迎一迎这位屡建功勋的年轻侯爷。” “是,殿下。” 众人簇拥着二皇子离去。 紫兰阁内安静下来,两位站了半天的花魁对视一眼,景翩翩揉了揉腰肢,娇俏地说道:“姐姐,你说那位山阳侯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薛素素比她年长半岁,两人私下里关系很亲密,闻言便走到一张交椅边坐下,淡然道:“我怎会知道?” 景翩翩眼中浮现一抹狡黠:“难道姐姐不好奇?” 薛素素知道她心中所想,低声道:“他是怎样的人物与我们何干?莫非你还想做第二个顾婉儿不成?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咱们的二殿下可不是李三郎那等腹中空空的纨绔。” 景翩翩莲步轻移,走到她身旁坐下,双臂伸展,感慨道:“倒不是想做第二个顾婉儿,只是觉得她要比我们幸运很多。据说她去了靖州,跟着厉大都督的千金一起生活,虽然日子素净些,可是不用再每天赔着笑脸,很轻松很自在呢。”
薛素素默然不语。 此刻阁中并无旁人,景翩翩凑近轻声道:“姐姐,殿下如今刻意交好山阳侯,若能得他垂青,我们是不是就能脱离贱籍?” 薛素素摇头道:“当初顾婉儿能够脱离矾楼的掌控,是因为李三郎先让她脱籍,试图逼迫山阳侯就范。可能是因为顾婉儿无心害人,故而山阳侯才会愿意给她留一条后路。这两年时常听到关于山阳侯的传言,可知他是一個胸怀大志不为女色所扰的大丈夫,这种人怎会流连花丛?你若无事献殷勤,恐怕会让他怀疑殿下的初衷,届时反倒是自找麻烦。” 景翩翩微微嘟嘴,叹一声道:“姐姐说得对。” 在两位花魁感怀自身命运的同时,墨苑大门外,二皇子爽朗地笑道:“山阳侯,你若再不来,本王可得派人去请了。” 陆沉望着他脸上洒脱的笑容,不由得想起薛南亭对他的评价,从容地说道:“殿下说笑了,臣岂敢食言而肥不守承诺。” 二皇子走上前来,对旁边的薛若谷颔首致意,旋即不容分说地把住陆沉的手臂,悠然道:“旁人受不起,你自然受得起。今日文会颇为热闹,京中才子齐聚一堂,说不定待会的‘墨评’会涌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奇才。” 陆沉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臂,微微垂首道:“殿下,臣是个军中粗人,委实不通文墨。若非殿下盛情相邀,臣肯定不会踏足这种场合,以免贻笑大方。” 二皇子并不在意他保持距离的动作,笑道:“伱放心,本王岂是那种糊涂人?今天保证没有那种不长眼的蠢人出现,非逼着你做劳什子诗词。你和本王一样,坐于高台品酒静观,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多谢殿下照拂。” 陆沉其实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他又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再者世人皆知他连科举都没参加过,能成为皇子的座上宾完全是依靠赫赫战功,纵然有那种不怕死的狂生以文章技艺挑衅,对于他的名声也没有半点损害。 两人当先而行,薛若谷和其他官员、文人跟在后面。 墨苑景色清幽雅致,亭台楼阁齐备,回廊曲门掩映,处处可闻流水潺潺之声。 二皇子口才极佳,谈兴甚浓,沿路为陆沉讲解各种典故,不知是单纯卖弄,还是有意在这位年轻国侯面前展露自己的真性情。 只可惜陆沉没有给他足够的反馈,一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应承几句。 大体而言,气氛还算融洽。 约莫半炷香过后,众人来到名为“雅叙”的大堂。 堂内空间颇为宽敞,北面有一高台,堂中已经坐满了百余位文人。 二楼环廊遍置酒席,这里显然属于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和闻名遐迩的文坛大家。 “参见殿下!” 满堂问安之声。 二皇子洒然道:“诸位请勿多礼,今日只论文章得失,不谈身份贵贱。本王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山阳侯陆沉。想必大家对陆侯的事迹很熟悉,他从军两年有余,亲历大小战事十余次未尝一败,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今年我朝边军收复定州、攻入河洛,其中都有陆侯的功劳。” 无数道目光瞬间汇聚在陆沉身上。 坊间传闻多有夸大之处,有人说陆沉身躯魁梧如山,有人说他眼神如刀可以隔空杀人,还有人说他语调粗豪可止小儿夜啼。 此刻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却是一个身段颀长、面容俊逸的年轻男子,年轻到令很多人心生妒意。 一些年轻文人面上立刻浮现跃跃欲试的神情。 陆沉环视当场,淡然道:“承蒙殿下相邀,陆某今日前来观瞻大齐才子之风姿,还望诸位莫要介意我这个粗人的到来。舞刀弄枪我勉强还算在行,舞文弄墨却是一窍不通,今日适逢盛会,陆某唯有以酒相敬,愿诸位皆能名动天下。” “陆侯过谦了!” “多谢陆侯美意!” 听到陆沉这番话,当即有人笑着喊出来,很快便得到旁边人的响应。 二皇子笑吟吟地说道:“好了,你们的正事要紧,无需理会我们这些看客。陆侯,请。” “殿下,请。” 两人相伴走上二楼,来到正对高台的圆桌附近,二皇子坐了主位,陆沉则坐在他左手边,余者依照既定的安排纷纷落座。 一楼大堂东边的角落里,一名年轻士子抬头看向斜上方的二楼回廊,隐约能够瞧见二皇子和陆沉举杯畅饮。 他很快便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冷厉的寒光。 与此同时,当世大儒沈瑞元登上高台,在他一段抑扬顿挫引经据典的宣讲之后,今岁墨苑文会的重头戏,墨评缓缓拉开了帷幕。 347陷阱 墨评者,重点便在于“评”之一字。 世人皆言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然而藏珠于匣难见光彩,现实是很多人即便身怀真才实学也难以找到进身之阶。 墨苑文会从三年前第一次举行,便给了很多人一个展露自身才华的平台。 无论诗词歌赋,亦或文章经义,只要拥有一技之长的文人士子,皆可上台展示,然后台下和二楼所有人都可以点评。 待文会结束后,墨苑会将连续七日墨评的内容登榜张贴,同时选择其中佳作雕版印成文册送往世间各地,以供天下人传颂品评。 在沈瑞元走下高台之后,很快便有年轻文人相继上台,随即下面的人纷纷点评。 气氛愈发热烈,却又始终井然有序,并未出现不谐之音,由此可见二皇子对这场文会安排得十分周到。 二楼雅座,陆沉看向旁边的薛若谷说道:“世兄往年可曾来过?” 薛若谷坦然答道:“侯爷,下官已有官身,年纪又比较轻,因此一般不会参加文会,以免引来物议。” 二皇子闻言便打趣道:“本王每年都让人去相府送帖子,每次都被右相婉拒,今年要不是因为山阳侯的面子,你肯定不会走进墨苑。不过你说的对,墨评本身便是给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一个机会,以你的才学和身世注定前程似锦,何必与他们争锋?” 这番话未免有些交浅言深。 薛若谷恭敬地说道:“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陆沉在心中修正对二皇子的观感。 薛南亭的判断理当不会有错,二皇子对那把椅子肯定会有些念想,但是此人豁达坦率的性情仿若浑然天成,没有丝毫斧凿痕迹。 恍惚之间,一阵香风悄然袭来。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穿青绿长裙的妙龄女子缓步走来,其人面如皎月,眸光清冽,好似山涧泉水清新又自然。 二皇子笑道:“她叫薛素素,乃是墨苑两大花魁之一。” 陆沉收回目光,平静地说道:“偶有耳闻。” 二皇子示意薛素素坐到陆沉身侧侍奉,坦然道:“我知道你前年入京的时候,李家三郎任性胡闹,弄得大家都不舒坦。当时本王对你并不熟悉,因此就没有出面调解,不过听闻你让厉家千金将顾婉儿带去靖州,李三郎气得发狂又无可奈何,本王险些笑得喘不过气。” 他扫了一眼薛素素,继续说道:“你且放心,本王非李三郎那种性子,不会陷你于不义,更不会做出逼着薛素素自赎其身然后赖在伱侯府门口的行径。今日喊她过来,一方面是红袖添香多几分韵味,另一方面也算是本王对你的一片心意。” 薛素素自然明白二皇子所言“心意”的含义,她面色如常地帮陆沉添酒,既没有故作羞涩之态,也无丝毫不忿之意。 陆沉满含深意地说道:“殿下真是太坦荡了。” 其实二皇子和当初李云义的想法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同样是赠予美婢施以拉拢,只不过和李云义粗糙且上不得台面的举动相比,二皇子显得光明磊落,天然便立于不败之地。 二皇子知道对方比自己预想得更聪明,愈发直率地说道:“你若喜欢她便带回去,若不中意就当本王什么都没说过。” 陆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薛若谷。 天子让这位右相之子全程陪同,二皇子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换而言之,二皇子明知薛若谷是天子眼线的前提下,依然毫无顾忌地当众拉拢陆沉,这究竟是肆无忌惮,还是另有玄机? 若是后者,只能说明天子对于太子的人选悬而未决,否则他不可能容许二皇子这样光明正大地接触武勋。 无论怎么看,二皇子似乎都不是那么愚蠢的人。 陆沉心念电转,面上从容道:“殿下美意,按说臣不该推却。只不过先前臣已经将顾婉儿送去靖州,如果将这位薛姑娘留在身边,恐怕会让人觉得臣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 二皇子闻言一笑带过:“本王不会勉强你。说实话要不是你来了,本王真不舍得将薛素素拱手相送,毕竟她可是墨苑的招牌,不知多少风流才子为了见她一面一掷千金。” 薛素素微微垂首,神情和仪态挑不出半点毛病,仿若不在意自己在这位皇子口中犹如物品一般。 她只是在心里轻声一叹。 大堂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这段时间里已经出现数篇质量上乘的佳作,二皇子亦兴致勃勃地点评两次,赢得楼上堂下一片称颂声。 便在这时,一位三十余岁、形容略显落拓的男子登上高台,环视全场然后拱手道:“诸位贤达,鄙人郎三元,今日献上一篇《旧都赋》,还请诸位斧正。”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然而让雅叙大堂突然安静下来的不是他的嗓音,而是那篇文章的名字。 旧都赋。 “……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历十四之延祚,故穷奢而极侈。建金城其万雉,呀周池而成渊。” 郎三元极具穿透性的声音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一些年长文人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放太紫之圆方。树中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栋桴而高骧。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发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
二楼雅座,薛若谷眉头皱起,二皇子的表情同样有些凝重。 陆沉虽然不至于一片茫然,但他确实不太懂此人的文章,此时忽有一道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侯爷,此人之文是在描绘河洛城和皇宫的万千壮丽景象。”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薛素素妆容浅淡,素雅天成。 他微微颔首,道:“多谢。” 薛素素低头道:“不敢。” “……吁咄哉!事变于己穷,气生乎所激。谅生世之有为,宁白首而坐食?且夫飞鸟而恋故乡,嫠妇而忧公室。岂有夷坟墓而翦桑梓,视若越肥而秦瘠!天人不可以偏废,日月不可以坐失。然则时之所感也,非无候虫之悲。至于整六翮而睨层霄,亦庶几乎鸷禽之一击。” 郎三元走到高台边缘,胸腔起伏不定,满面悲愤之色,语调愈发慷慨激昂。 “住口!” 二楼西侧忽然响起一声暴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老者起身站到栏杆旁边,望着下面的郎三元厉声呵斥。 老者名叫傅运清,出身于湖州博宁傅氏,学识渊博著作等身,尤擅注经释义,与沈瑞元同为今年墨苑文会的发起者。 郎三元被迫停下,他扭头看向二楼的老者,一字字道:“傅老先生,莫非学生的文章有不妥之处?” “岂止不妥!” 傅运清刚开始便觉得这篇旧都赋意在指桑骂槐,借宫殿之事讥讽先帝,在听到后面那段话之后立刻出言制止。 若是让此人继续念下去,恐怕今年的墨苑文会将要成为绝唱。 国朝以忠孝治天下,不论先帝做过多少糟心事,当今天子都不能坐视有人公然讥讽他的父亲。 对子骂父,是为无礼,天子亦不能免于此列。 傅运清显然明白这个道理,神色愈发沉肃:“汝这狂生好不知礼,二殿下举办墨苑文会,是为天下才子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却不是让你这等沽名钓誉之辈故作狂言!还不速速退下!” 郎三元自嘲一笑,眼角余光瞥见有王府护卫朝高台走来,当即朗声说道:“傅老先生莫要强压罪名,学生此作只为告知世人,北地百姓亦是大齐子民,他们为国朝付出良多,朝廷不应该遗忘他们!” 傅运清被他这番话气得不轻,朝廷何时忘记了北地百姓? 十四年来,北伐二字何时消失过? 这时二皇子起身说道:“郎三元,本王不认同你的说辞。朝廷从未遗忘北地百姓,这两年边疆战事不断,北伐屡有进展,这些都是明证。” 郎三元朝二皇子的方向拱手,继而愤然道:“殿下如此说,学生不敢反驳,可是学生很想知道,北伐明明接连大胜,为何会忽然停止?陆侯爷领兵攻入河洛,朝廷为何不愿还于旧都?他为何会被迫撤出河洛?这是否能说明……朝中一些大人们只想偏安一隅,借着衡江天堑的庇护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原本喧闹的大堂内,因为郎三元这番话突然变得人人沉默。 王府亲卫已经登上高台,但是没有直接将郎三元架走,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二皇子的明确指示。 二皇子冷声道:“将此人——” “殿下,臣有几句话想问问这位朗才子。” 陆沉起身走到二皇子身旁,微微躬身一礼。 二皇子抬手虚扶,颔首道:“好。” 陆沉面向大堂高台,遥望站在高台边缘的落拓文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周遭:“阁下何方人士?” 郎三元应道:“回侯爷,学生是江州宁海人。” 江州位于永嘉城南边,东临浩瀚怒海,西接贺州。 陆沉双手按在栏杆上,在满堂上百位文人的注视下,对着郎三元问出一個最简单却又无比致命的问题:“你所作的旧都赋,说实话本侯听得不是很懂,故而无法评价其好坏。不过你后来说的那番话令本侯很感兴趣,你说边军将士攻入河洛之后,本侯被迫率军撤出河洛——” 说到这儿,陆沉稍稍一顿,目光锐利如刀:“本侯很想知道,你从何得知本侯是被迫撤出河洛?” “这……” 郎三元一窒,眼中露出明显的慌乱之色。 陆沉缓缓道:“二殿下身为皇子,都不知道边军进退的缘由,这等国家大事历来是绝对的机密。你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言之凿凿,本侯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你这等绝密?” 郎三元吞了一口唾沫,略显艰难地说道:“这只是学生的猜测。” “哦,猜测。” 陆沉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沉声道:“所以你想用这等臆测之言,告诉世人一件事,天子和朝堂诸公不支持边军将士,所谓北伐、所谓还于旧都,不过是他们编造的弥天大谎,以此来蒙骗世人!” 最后那句话宛如惊雷降世,震得郎三元面色发白。 此时此刻,二皇子脸色铁青,咬牙望着高台上的落拓文人。 宽敞的大堂内,渐渐泛起肃杀之气。 348天下皆难 二皇子的愤怒来得理所当然。 他费心筹办墨苑文会,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但是明面上没有可指摘之处。 虽然每年参与文会的文人士子足有上百人,可其中极少会有世家晚辈或者官宦子弟,大多是像郎三元这样的寒门学子。 他们苦于没有门路一展胸中才学,又非每个人都擅长科举,幸而墨苑文会给他们打开另一扇门,让他们有扬名的机会。 京中之所以极少有人就此事攻讦二皇子,便是因为这些寒门子弟的影响力很有限。若二皇子想要靠拉拢他们培植亲信,且不说有没有这个可能,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时间。 说到底,不论二皇子是借此养望,还是真心为这些寒门子弟着想,至少他给了他们一条向上之路。 然而有人不识好歹,竟然暗藏祸心想要毁掉他的心血,这怎能让他不动怒? 这位历来光风霁月的皇子双手按在栏杆上,冷厉的眸光盯着下面那个落拓文人。 今日若非陆沉及时出面,他险些就要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当场拆穿郎三元话里的陷阱,反而用强行驱赶的方式坐实他的控诉。 边军将士在北方与敌人死战,中枢却选择拉他们的后腿。天子喊了十多年的北伐原来是一句谎言,否则陆沉怎会被迫领兵撤出河洛? 这就是郎三元那段话里最核心的部分,如果他今天被赶出墨苑,只要参与文会的士子当中有人将他的话说出去,肯定会对天子和中枢的威望造成打击,同时极有可能在大齐官场上掀起轩然大波。 这股风波必然会蔓延到边军。 想到这里,二皇子几乎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 虽然距离较远,郎三元看不清楼上二皇子的表情,但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那股凌厉的杀意。 他意识到凶险即将来临,忙不迭地朝那边喊道:“陆侯爷息怒,学生岂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学生无比坚信陛下爱民之心,然则边军在占尽优势的前提下退出河洛也是事实!由是观之,朝中必有奸佞,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陛下北伐的决心,让边军将士的一腔热血付之东流!” 随着这番话出口,郎三元逐渐找到状态,他昂首望着楼上的贵人们,悲愤又痛惜地说道:“侯爷身为边军大将,难道不觉得这是国朝之悲乎!” 不得不说此人的话语很有煽动性,兼之堂内百余位年轻文人正是容易热血上头的年纪,虽然因为二皇子以及王府亲卫的存在不敢躁动,但是隐约有股压抑的情绪在场间蔓延。 二皇子将要发作之时,陆沉忽地轻声道:“殿下息怒,臣可以处理。” 二皇子转头看了他一眼,深呼吸后颔首道:“有劳陆侯。” 陆沉遥遥望着郎三元,不疾不徐地说道:“郎才子,我理解你的悲愤之情。其实在北伐战役发动之前,我心里也有与你现在类似的看法。陛下御宇十四载,北伐和还于旧都便喊了十四年,然而迟迟不见动静,这肯定会让大部分人心中生疑,究竟陛下和朝廷有没有想过对北边用兵,有没有想过洗刷十五年前景人施加给大齐的耻辱。” 郎三元看似镇定,心里蓦然有些不安,陆沉的反应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按照那些人的分析,陆沉性情耿直宁折不弯,而且经过朝廷几次怀疑之后,此人对中枢肯定心怀怨望,只要能挑起他的怒火,绝对可以激化中枢和边军的矛盾。 然而现在听到陆沉颇有同理心的陈述,郎三元不禁怀疑那些人的判断有误。 陆沉继续说道:“当我怀着与你们相似的疑问,求教淮州萧大都督寻找答案的时候,他给我上了一堂很简单但是又很重要的课。” 他微微停顿,挑眉问道:“诸位皆是学富五车之士,有没有人能回答我一個问题,朝廷供养一名步卒耗费几何?供养一名骑卒又要多少银钱?” 堂中一片肃静。 这些文人士子若是谈论经史子集自然能口若悬河,可是陆沉的问题让所有人哑口无言。 郎三元嘴唇翕动,他大概明白陆沉想说什么,却没有阻止对方的理由,更没有能力让堂堂国侯闭嘴。 陆沉没指望从这些不通庶务的文人口中得到回答,稍稍提高语调:“让我告诉你们,朝廷供养一名步卒的耗费。以淮州军步卒为例,战兵每月口粮二石,军饷一两,这只是最基础的支出。淮州都督府在北伐前有九军二营,战兵合计十一万四千余人,每月需要粮食二十三万石,合计军饷约为十四万两。光是这两项相加,朝廷一年就得支出接近二百万两。” “淮州、靖州、成州、太平州四座边疆都督府,京军南衙、北衙、禁军,以及江南各州的厢军,尔等可知这需要多少银子供养?而且方才我说过,这些只是最基础的支出,此外还有军械、甲胄、衣物、药材等开销,还有杂役、辅兵、民夫、工匠、郎中等支出。”
“培养一名骑兵需要的银钱大抵是步卒的五倍,我朝骑兵不多,但仍然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萧大都督告诉我,大概算下来,一名步卒需要五十名百姓供养,而且得是身体健康能够劳作的百姓。” “诸位,这还只是平时供养军队的成本。如果是在战时,考虑到征调民夫、粮草运送、士卒封赏和抚恤,军费将会直线上升,甚至有可能达到平时的六倍以上!” 偌大的厅堂内,唯有陆沉平缓却坚毅的声音在回响。 很多人不由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郎三元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陆沉缓缓道:“郎才子,你现在是否明白,为何朝廷直到十四年后才发起北伐?” 面对堂下无数目光的逼视,郎三元喟然道:“学生明白了。” “我从边疆来,不及诸位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但是我知道陛下和朝堂诸公为边军北伐付出了多少心血。” 陆沉的表情很严肃,旁边的二皇子此刻脸上怒气褪去,眼中隐有几分感激之色。 “边军将士为国舍命,我在战场上无数次亲眼目睹,但是中枢尤其是两位宰执给了边军强而有力的支持,这一点同样不容忽视。” 说到这儿,陆沉的眸光无比锐利地射向郎三元,一字字道:“本侯现在明确告诉你,淮州西路军之所以撤出河洛,是本侯在和萧大都督商议之后,特地向陛下请求撤兵。关乎战场取舍之缘由,本侯没有必要告诉你。” “不管你是天真懵懂不知人间疾苦,还是受人指使妄图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本侯都要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正告诸君:陛下和宰执们从来没有忘记北地子民,更不可能忘记当年之耻辱,北伐不会结束,直到血债血偿!” “说得好!” 二皇子忍不住振臂一呼,堂下应者如云。 郎三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还想张嘴争辩,却被堂下愤怒的文人才子们齐齐出声湮没。 “汝之行径与禽兽何异也!” “居心叵测,狼子野心!” “此乃国贼也!” “诛之!” 郎三元被这股汹涌的声浪打得连退数步,仓皇跌坐于地。 二皇子冷厉的语调适时响起:“来人,将此人赶出墨苑!” “喏!” 王府亲卫等候多时,此刻终于可以一展身手,毫不费力地架起郎三元朝外走去。 今天毕竟是风雅文会,二皇子不想打打杀杀,驱逐此人即可,再者织经司肯定不会忽略这个心怀不轨的落拓文人,相信稍后就会将他请去那座青灰色的衙门。 …… 皇宫,观云台。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独立栏边,静静地望着天边浮云。 织经司提举秦正脚步匆匆拾级而上,来到天子身后垂首禀道:“陛下,墨苑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李端平静地说道:“讲。” 秦正将墨苑方才发生的争论简略复述一遍。 今日墨苑看似只是举行一场文会,然而因为陆沉的参与早已得到各方势力的密切关注,织经司自然也会派出顶尖好手全程监视。 秦正说完之后,见李端迟迟没有回应,他便恭敬地问道:“陛下?” 李端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继而轻声道:“朕委实没有想到,那些话会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 秦正大抵明白天子此刻貌似平静实则翻涌的心绪,亦感叹道:“山阳侯虽然年轻,却远比那些文人士子更懂陛下的不易。” “是啊,朕不易,边军不易,满朝公卿也不易,大家都不容易。” 李端双眼微眯,目光温和,又道:“他能说出这番话,足以证明朕没有看错人,不枉朕对他寄予厚望。” 秦正默然。 李端缓缓道:“朕想用这场文会看看他们的心思,但是墨苑今日不一定会太平,伱要安排妥当,不可让老二和陆沉遭遇危险。” “陛下请放心,臣已经做好布置。” 秦正躬身一礼,心中泛起一抹奇特的情绪。 想不到在天子心中,陆沉的地位竟然已经能和皇子并驾齐驱。 李端不再多言,仰头望着澄澈辽阔的天幕,眼中似有万里江山如画。 349众生皆苦 平康坊,李氏大宅。 李道彦从幼孙李公绪手中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便递回去,对堂下站着的三旬男子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继续盯着墨苑那边。” “是,相爷。” 中年男人行礼告退。 李道彦转头望向正襟危坐的长子,淡淡问道:“你怎么看待山阳侯的表态?” 刑部侍郎李适之沉吟道:“回父亲,儿子认为山阳侯这是顺势而为,一方面避免被人误解他对中枢有怨望之心,另一方面借机公然喊出北伐不会结束,明显比那个居心不良的落魄文人手段更高明。” 李道彦微微一笑,眼神愈发深邃:“你认为那个落魄文人的背后站着何方神圣?” 李适之不慌不忙地说道:“有可能是北边残留的细作,从朗三元的话锋来看,他似乎是想挑起中枢和边军的矛盾。不过他既然露了痕迹,想来织经司不会放过他,或许要不了多久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为父觉得没有那么简单,织经司不一定能查出什么结果,不过——” 李道彦突然止住话头,思忖片刻后继续说道:“不过这应该是一个引子,近段时间你让家中子弟尽量少出门,尤其是老三那孩子。平时他喜欢胡闹倒也罢了,如今总得安分一些。” 他苍老的双眼中带着很明显的警告之意。 李适之垂首道:“是,父亲,儿子即刻将云义禁足,同时警告家中其他晚辈。” 李道彦道:“好,你去忙吧。” 李适之起身告退,旋即步伐沉稳地向外走去。 李道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地轻声笑了笑。 此刻堂中再无旁人,唯有祖孙相伴,李公绪不由得好奇地问道:“祖父因何发笑?” 李道彦抬手拍拍他的小臂,悠然道:“方才你没有听见吗?山阳侯当着那些狗屁才子的面,将陛下和你祖父好生夸了一通。我万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听到一个边军武将的称赞,而且还是萧望之认定的接班人。” 李公绪瞪大眼睛。 他虽然才十二岁,却也知道锦麟李氏的底蕴和自家祖父的名望,祖父想要听人吹捧还不简单?不知有多少人想当面吹捧都进不来李家的大门。 “人活于世,最难便是真心二字。” 李道彦看出幼孙的疑惑,微笑着解释道:“祖父虽已年迈,眼睛还没昏花,看得清谁是真心实意谁是虚情假意。山阳侯能够体谅到陛下和中枢的不易,说明他是一個真正的聪明人,很是难得啊……” 他望着门外的庭院景致,又发出一声令李公绪更加不明白的喟叹。 “只可惜这世上更多是自作聪明的人,就怕机关算计,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墨苑。 雅叙大堂东南角的隔窗后面有一张美艳动人的面庞,她侧耳听着里面的对话,嘴角微微勾起。 “这位山阳侯虽然不擅旁征博引,但也称得上辩才无双,这满堂才子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在他面前占到便宜。” 年方十九的景翩翩啧啧称奇,轻声感叹。 站在旁边的丫鬟画儿却是满脸忧色,怯怯地说道:“姑娘,我们回去罢,万一让人瞧见不好呢。” 景翩翩恍若未闻,又道:“真羡慕薛姐姐,不知道她有没有和那位侯爷多说几句话。” 画儿无奈地叹了一声。 景翩翩回过神来,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捏了一下,笑道:“回吧,瞧你这小猫儿一样的胆子。” 她自然不知道,此刻站在陆沉身后的薛素素心情有多么复杂。 当郎三元被赶出去之后,陆沉并未清闲下来,因为下面有很多人向他提问,诸如北伐战役的细节、伪燕军队的实力、景军是否还像当年那般凶悍。 陆沉没有推诿,尽可能耐心地回答这些年轻人,除了涉及边军机密的话题,基本上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谦和的态度自然不断赢得满堂彩。 二皇子此刻反倒成为配角,但他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索性坐回原位,优哉游哉地欣赏着陆沉和百余名文人士子的交流。 薛素素站在陆沉身后半丈之地,刚好不被下面的人瞧见。 她凝望着这位年轻国侯的背影,藏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先前郎三元刻意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其实薛素素立刻便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就想提醒二皇子和陆沉,然而仿佛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逼迫她强行停了下来。 陆沉当场拆穿郎三元,这让薛素素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很可笑。 要知道她接到的密令是对这位国侯…… 陆沉的声音不断传入薛素素的耳中,他在讲述淮州军取得雷泽大捷的细节,那是大齐军队数十年来第二次歼灭景军主力的辉煌大胜。
薛素素低下头,眼中浮现一抹痛苦的神色。 场间无人知晓她的心思,背对着她的陆沉更不可能察觉。 他讲完雷泽大捷的细节之后,大堂内的气氛略微有些凝重。 当初那份捷报传回京城,无数人纵情欢呼对酒当歌,包括此刻大堂内的很多文人,仿佛对于他们而言,品尝胜利的喜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然而此刻从陆沉口中得知,那一仗边军赢得很艰难,为了歼灭景军主力步卒,数千名大齐男儿长眠于雷泽平原,他们的家人接到的只是噩耗。 二皇子轻声一叹,望着陆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便在这时,一道略显不谐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陆侯爷,倘若我朝与景国互不进犯,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士子,面容清秀眼神明亮。 “阁下怎么称呼?” “学生罗松海,贺州庆元人。” “伱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没有必要继续推行北伐?” 陆沉此言一出,大堂内便出现一阵骚动,罗松海成为场间视线的焦点,其中不乏一些愤怒的目光。 其实在今日文会召开之前,京城文人对于北伐没有一个直观且清晰的认知,只是因为家国之念,以及读书人骨子里的大义之论,期盼朝廷可以重振大齐国威,将北方的景廉人赶回他们的老家。 随着与陆沉的交流愈发深入,他们才知道景人在北地如何作恶,边军的战事如何艰难,边军取得眼下的战果是靠着十多年如一日的勤恳操练以及战场上悍不畏死的冲杀。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心理转变,他们从表面大义凛然实则不知就里的喊口号支持北伐,到如今真正意识到边军有多么不容易,所有人都应当珍惜现在的成果。 故而罗松海的出现让很多人下意识以为这是第二个郎三元。 众目睽睽之下,罗松海冷静地说道:“陆侯容禀,学生断无此意。只是方才侯爷也提到,战争靡费甚巨,北伐又需要无数军中儿郎豁出性命,随着战事的深入,这个代价必然会越来越大。于是学生就在想,倘若能够与景国订立盟约,我朝休养生息赈济民生,等将来我朝国力远胜景国,或许能用更小的代价完成北伐大业。”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罗松海昂然肃立,面无惧色地迎着陆沉的注视。 片刻过后,陆沉淡然道:“你的想法很理想,就是不符合现实。” 罗松海躬身一礼道:“请侯爷赐教。” 陆沉环视众人,说道:“这两年的战事中,我朝边军的敌人基本都是伪燕军队,与景军主力的碰撞仅有雷泽之战。难道大家就不好奇,景军数十万兵力身在何处?我告诉大家,景军主力一直在遥远的北方,在我朝收复定州的同时,景军将赵国兵马杀得十不存一,如今已经彻底吞并赵国。” 罗松海神情微变。 陆沉继续说道:“如今的景国占据北方大片疆域,单论面积之宽广已经超过我朝,而且他们占有世间最好的养马之地,景军骑兵依旧强横无比。现在他们吞并了赵国,下一步会剑指何方?我相信答案不言自明。诸君切记——” 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道:“景国大军厉兵秣马磨刀霍霍,随时都有可能南下进犯。倘若我朝内部还在幻想求和能换来太平岁月,等待我们的就只有一个结局,便如十五年前之河洛惨案!” “真到了那一天,亡国灭种绝非危言耸听!” 罗松海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地再度躬身道:“学生受教。” 满堂文人悉数行礼,甚至包括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儒,只听他们齐声道:“谨受教。” 薛素素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二皇子轻声自语道:“说得真好。” 墨评第一场走到尾声,谁也没有想到陆沉会成为绝对的主角,他不谈诗词歌赋、经义文章,只说大齐和北方景国的关系、边疆战事的始末和艰难、北伐的意义和关键之处,便让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文人们看清楚真正的时局。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陆沉的良苦用心,但有不少人像罗松海一样,在听完陆沉的长篇大论之后,心里陡然萌生去边疆的想法。 二皇子和陆沉并肩下楼,意犹未尽的文人士子们迎上来,此刻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花魁薛素素,满眼都是那位年轻国侯俊逸的面庞。 人群之中,一位年轻人悄然向前挤着,旁边的人虽然有些不爽,但此刻大家都朝二皇子和陆沉涌去,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年轻士子垂首低眉,眸光仿佛一把泛着幽幽寒光的利刃,似乎想要出其不意地亮出,然后一刀扎进那位年轻国侯青翠的苦胆里。 350于无声处 李氏大宅。 东苑是长房李适之一家居住的院落。 李适之共有三子二女,长子和次子都在朝廷为官,外界对他们的评价是资质平平,好在为人谦虚低调,没有给李家惹过什么乱子。 老三李云义虽无官身,却因为李道彦的偏爱和纵容,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在京城几乎人尽皆知。 “这段时间有没有见过三殿下?” 内书房,李适之抬眼望着如鹌鹑一般老实站着的李云义,淡淡地问道。 李云义低着头道:“回父亲,最近一次见到三殿下是在七天前,聊了一些闲话,后来便不曾再见。” 李适之沉吟不语。 片刻过后,他缓缓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不得外出,老老实实待在府中。若是让我知道你偷摸跑出去,必定打断你的双腿,这一次连你祖父都不会出面说情,听清楚没有?” 李云义听得心尖儿一颤,连忙躬身道:“是,父亲。” “出去。” 李适之摆了摆手。 李云义毕恭毕敬地退出书房,转身之后脸色便如苦瓜一般。 虽然他的确只在七天前见过三皇子一面,然而昨日收到三皇子派人送来的口信,约他后天出城打猎,如今看来只能爽约。 只不知祖父和父亲为何会突然下禁足令,难道是和陆沉有关? 李云义眼中飘起一抹不解之色。 且说李三郎离去之后,书房内变得格外安静。 一名三旬男子悄然出现。 李适之静坐案前,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着桌面:“想不到陆沉一介武夫也有这么好的口才,看来我之前想得简单了点。只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他这次一脚踏入怎样的漩涡。” 三旬男子名叫李锦山,乃是李适之的心腹之一。 他自然知道李适之这番感慨的由来,低声道:“老爷,郎三元不知道是您在背后主导这个局,即便他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也无伤大雅。” “我不担心此事。” 李适之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奇怪的笑意:“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父亲他是否有了察觉。” “相爷?” 李锦山神色微变,继而道:“老爷,我等一直谨慎为之,尽力避开其他人的眼线,应当不至于……” 李适之淡淡道:“父亲不需要查证你们的具体所为,他老人家只用看郎三元的意图便能发现蛛丝马迹。” 李锦山面露茫然。 对于这个非常忠诚的心腹,李适之不介意让他懂得多一些,故而解释道:“郎三元意在挑起中枢和边军的矛盾,这一点其实很容易看穿,连陆沉都没有上当,更何况陛下与家父。唯一可斟酌处,这個郎三元究竟是受谁指使。” 李适之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眼神愈发深邃,继续说道:“在陛下看来,所有江南世族门阀都有这个嫌疑,毕竟北伐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但是在父亲眼中,我比其他人的嫌疑更大,因为他知道我这些年有在暗中培植心腹,而且我对边军的崛起非常忌惮。” 李锦山心中暗叹。 这对父子在政见上的分歧很大。 李道彦认为大局更重要,有些时候需要稍微做出一些让步,李适之认为一旦让步便不可逆,边军壮大之后就不可能任由中枢拿捏。 李锦山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如此,老爷为何要让郎三元出手?” 李适之意味深长地说道:“一方面自然是给陆沉添堵,另一方面……我想让父亲看见我的心思。” 李锦山心中一凛。 主人此举不是在扮演父慈子孝,而是在试探那位门生故旧满天下的老相爷。 李适之又道:“郎三元只是一道开胃菜,我本就没有指望他能让陆沉方寸大乱,只是用那段话给很多人一个明确的信号。至于陆沉……他此番冒然闯进皇子们明争暗斗的漩涡之中,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李锦山眼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老爷是说,有人要对山阳侯出手?” 李适之淡淡一笑,道:“无非是栽赃陷害、祸水东引罢了,算不得什么稀奇的招数。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位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的山阳侯,入了京城这座泥潭还有没有那等犀利的杀气。” 李锦山便问道:“老爷,我们要不要……” “过犹不及。” 李适之微微摇头,冷静地说道:“我们抛出一个郎三元便已足够。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越早入局便越容易被动。现在我们只需要切断和郎三元的那点微小关联,然后静静地欣赏几位皇子的表演即可,不过——”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对陆沉说道:“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莫要成为大齐历史上第一个封爵便横死的国侯。” …… 墨苑,雅叙堂。 二皇子笑意吟吟,与陆沉并肩走下楼梯。
年轻的士子们涌上前来,王府亲卫登时头大,好在这些人懂得礼数,并未造成混乱的局面,也没有太过靠近几位贵人,中间依然留出半丈多的空间。 罗松海高声道:“敢问殿下,陆侯爷明天是否还会来参加墨评?” 二皇子毫不在意自己身为主人的风头被陆沉抢个干净,笑道:“本王自然希望他能来,不过此事终究要看陆侯自己的想法。” “殿下这般说了,臣岂能不来?只要不是陛下相召,臣愿意继续观瞻诸位大才的佳作。”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今天二皇子给足了他脸面,陆沉并不介意说几句好话。 他又不是刺猬,只要二皇子不是李家三郎那种蠢人,他也能做到不卑不亢圆融自如。 士子们轰然叫好,二皇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然后扭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薛素素。 若是陆沉能将这位带着几分英气的美人收下就好了。 可惜。 二皇子压下心中的遐思,对周遭的文人士子说道:“诸位,山阳侯信守承诺,既然他说明日会来,那就一定会来。本王知道你们对边疆兵事很感兴趣,却也不必急于一时,且放本王和山阳侯出去,明日再问如何?” 他还是一如往常的风趣幽默,众人不禁笑了起来,齐齐拱手道:“谨遵殿下之命!” 二皇子望着周遭喧杂的人群,与王府亲卫头领目光交错,后者微微颔首。 与此同时,人群之中有几位目光锐利的年轻人,状若无意地观察着旁边的人,他们便是秦正特意安排的织经司高手,为了防止有人在这种热闹又混乱的场合闹事。 二皇子和陆沉向大门处走去,薛素素紧随其后,堂内一百多名各色文人齐齐相送。 看似和谐的场面,却仿佛藏着冷厉的杀机。 那个垂首低眉的年轻人混在人群中,他侧前方十余步外便是二皇子和陆沉的背影,他有把握在对方无法反应的瞬间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身为三皇子暗中豢养的死士,这位名叫贺宽夫的士子武功不算特别高明,但是他颇有刺客的天赋,十余年来苦练行刺之道。 只要让他以有心算无心,十步之内出手便有很大的胜算。 贺宽夫快速调匀呼吸,又看了一眼侧前方的陆沉,往前两步然后左手悄然探向自己的腰畔。 那有一柄软剑,在贺宽夫手中施展开来,足以刺穿这世间最坚硬的甲胄。 人影憧憧,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掩护,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下一刻,贺宽夫脸色猛地一变,因为有一只手握住他的左手腕。 紧接着一个很轻微的声音传进他耳中:“是我。” 贺宽夫目不斜视,压低声音道:“何事?” 那人轻声道:“不要动手。” 贺宽夫眉头微皱,还没等他发出质问,那人便冲他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望着对方的嘴型,贺宽夫心念电转,随即便见二皇子和陆沉已经走到大堂门外,他深吸一口气,轻微地点点头。 两人和其他文人一般,貌若恭敬地礼送那两位贵人,除了方才片刻之间简短的交流,他们脸上并无任何异常。 大门外,二皇子打趣道:“山阳侯真让本王刮目相看,要知道这帮人可没那么容易说服,但你仅仅用半天时间,就让他们对边军的艰辛不易有了真挚的认同。” 陆沉微微垂首道:“殿下谬赞,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其实这说明今日与会者大多是明理之人,恰恰证明殿下的识人之能。” 二皇子回头看了一眼雅叙大堂,以及被王府亲卫隔开的文人才子们,他将心中那抹失望压下,笑道:“山阳侯既然这般说了,不知肯否赏脸赴宴?本王想和伱把酒言欢只谈风月,咱们都是年轻人,想必在这方面总有些共同话题。” 他之所以失望,是因为今天郎三元的出现说明很多人都在关注墨苑文会,而且有人想趁势作乱。 在邀请陆沉参加文会的时候,二皇子便已有这种心理准备,并且做好应对和反制的安排。先前他和陆沉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的预判会成真,没想到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让他有种一拳砸在虚空的挫败感,于是只能快速调整心绪,将心思放在结交陆沉这件事上。 陆沉望着二皇子脸上温和且真挚的笑容,淡然问道:“殿下打算何时开宴?” 二皇子洒脱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便很好,山阳侯意下如何?” 陆沉扫了一眼站着旁边的温婉花魁,片刻之间心中转过很多念头,随即微笑道:“殿下,臣虽然是军中武将,但是酒量很一般。” 二皇子抬手拍拍他的肩头,豪气干云说道:“本王酒量也一般,但是跟你喝,醉倒为止。” “殿下,请。” “请!” 351单刀直入 皇城,福宁宫。 “母后,儿臣与李家三郎约好后天一起去北郊狩猎,故此想早些出宫去做准备,恳请母后放儿臣出宫。” 三皇子、建王李宗简站着长榻前,向着榻上端坐的宫装贵人涎皮赖脸地恳求着。 贵人便是六宫之主、天子的结发之妻、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许皇后。 世人皆知,在两位嫡亲皇子之间,许皇后尤为溺爱三皇子,以至于后者成为京城头号不知所谓的纨绔。 许皇后年近四旬,容貌自然比不得双十年华的佳人,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绝代风姿。如今岁月渐长,这位皇后娘娘眉眼间增添了雍容华贵的气质,愈发显得从容淡然。 听到三皇子的恳求,许皇后淡淡扫了一眼周遭,道:“你们都退下罢。” “遵命。” 容貌姣好的宫女们矮身福礼,鱼贯而出。 三皇子面色如常,心中却泛起了嘀咕。 他自以为很了解母后的性情,大抵是史书上肯定会称赞的那种皇后,无强横的外戚,一心替君王管理后宫,从不干涉外朝政务,贤惠之名有口皆碑。 然而一大早许皇后便将他召来宫中,而且一直不肯放他出宫。 今天是墨苑文会举行的首日,三皇子虽然不会去凑热闹,但他很关注文会发生的状况,因为他在很早之前就有了安排。 此刻见母后屏退宫人,三皇子察觉到一丝古怪。 殿内安静下来,许皇后眸光沉静,缓缓道:“本宫已经让人传令给许如清,命他阻止你派去墨苑文会的死士。” 三皇子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他怔怔地望着许皇后,良久未曾出言。 这句话让他心里瞬间浮现很多种情绪。 三年前墨苑文会第一次召开,三皇子便暗暗提起了戒心。 他不明白父皇为何会对此默许,但他知道二皇子可以利用这个文会笼络人心,哪怕那些与会者只是不值一提的落魄文人,却也能在坊间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所以他早早在暗中布局,贺宽夫便是他在去年想方设法塞进文会的棋子之一。 原本他只是想利用贺宽夫破坏墨苑文会的氛围,但在二皇子公开邀请陆沉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如那日他对芸娘所言,贺宽夫出手之后,他自然有办法将这桩罪名引到世家大族头上。 然而此刻许皇后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宛如一盆冰水将三皇子浇个透心凉。 许皇后目光悠然,不急不缓地说道:“皇儿莫非觉得本宫做得不妥?” “母后……儿臣确实不明白。” 三皇子没有问皇后为何会知道他的安排,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之所以能在劣势的前提下与两位兄长抗衡,依靠的便是皇后的宠爱。 他身边的很多亲信都和后族有关,许如清更是皇后的亲侄儿。 简而言之,许皇后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甚至远远超过天子。 “你不明白也很正常,毕竟本宫过往对你太过纵容,让你忘记身为人臣的本分。” 许皇后这句话无疑很重,三皇子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请罪道:“母后息怒,儿臣岂敢如此忤逆。” “你不敢?” 许皇后冷然一笑,继而道:“你让贺宽夫去刺杀山阳侯,无非是想嫁祸给江南世族门阀,但你知道那些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做好以身入局的准备。等陛下怀疑这是伱所为,满朝文武将你视作幕后真凶之时,你再将罪名扣到陈王或者相王身上。” 陈王便是大皇子李宗朝,相王则是二皇子李宗本。 三皇子的脸色登时变得无比难看。 许皇后道:“本宫不知道你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许如清亦不清楚你心中所想,但是本宫大概可以猜到。你先将行刺国侯的责任推给世族门阀,等到时机成熟时,陛下会怀疑这是你暗中指使,最后你再抛出决定性的证据,让陈王或者相王变成真凶。届时群情汹汹朝野哗然,你的计划便能得逞,除掉你在争储这条路上的一個敌人。” 三皇子在听完这番话后,一时间后背冷汗涔涔。 许如清知道他的一部分安排,但是并未涉及全部,因此就算他将知道的所有秘密如实禀报,许皇后也只能知晓一部分,余下部分只能依靠猜测。 问题在于,她的猜测完全正确。 三皇子抬起头,望着皇后淡然的目光,迟疑道:“母后,儿臣……” 许皇后依旧沉静地说道:“皇儿,你觉得你的想法可以瞒过所有人?就算到时候大部分人相信贺宽夫是陈王或者相王用来陷害你的棋子,你父皇是否相信?两位宰执是否相信?郭枢密和王将军是否相信?乃至于山阳侯陆沉,他会不会相信?” 三皇子再度语塞。 许皇后直截了当地说道:“本宫告诉你,他们都不会相信。过往这些年间你放肆恣意,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被这等假象蒙骗。至少在本宫看来,陛下和两位宰执很清楚你的心思。如今相王邀请陆沉参加文会,立刻便出现刺客行刺陆沉,你以为这等伎俩可以瞒过谁?” 三皇子面露惶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那些在朝堂上沉浮数十年的人岂会心思简单? 一念及此,他愧然道:“母后教训得是,儿臣糊涂。”
许皇后定定地看着他,轻叹一声道:“皇儿,现在没有外人,你老实说一句,你是不是放不下储君之位?” 三皇子沉吟片刻,点头道:“儿臣不敢欺瞒母后,儿臣确实有这个想法。” 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许皇后抬眼望着侧边的香鼎,缓缓道:“那你告诉母后,倘若将来你能够达成夙愿,你会如何对待你的长兄?” 大皇子与三皇子一母同胞,然而当年许皇后诞下大皇子的时候极其艰难,险些便是一尸两命。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许皇后一直都无法对大皇子亲近起来。 三皇子心中一动,连忙许诺道:“母后,儿臣一直视大哥为兄长,无论将来时局如何变化,儿臣都不会改变这个想法。今日儿臣在母后面前起誓,倘若儿臣将来能达成夙愿,必然保大哥一世荣华富贵。若违此誓,儿臣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语调铿锵有力,许皇后不禁怔住,片刻后点头道:“好,不枉本宫这么疼你。” 三皇子憨憨地笑着。 许皇后怜惜地抬手拂过他的脑门,轻声道:“你现在让人行刺山阳侯,只会让自己陷入绝境,故而本宫命许如清阻止此事。皇儿,如果你真有那个宏愿,你现在走的路便错了,反倒是相王走在你的前面。” “二哥?母后是说,与陆沉搞好关系?” 三皇子倒也不笨,很快便领悟其中深意。 许皇后慈祥地说道:“不止是陆沉,而是所有边军将士。皇儿应该想一想,你父皇最在意的是什么。” “是北伐!” 三皇子连忙回答,随即迟疑道:“母后,儿臣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儿臣觉得父皇支持北伐是迫不得已。” 许皇后自然明白他这句话的缘由,不禁蹙眉道:“你真这么想?” 三皇子点头道:“不光儿臣这么想,朝中很多大臣也这么想。” 许皇后摇头道:“旁人怎么想并不重要。你记住,陛下此生最真切的愿望便是击败景朝、还于旧都。” 三皇子相信母后不会骗他,尤其是在前面那番交谈之后,他认真地点头道:“母后教诲,儿臣必会牢记在心。” “还有,本宫知道你和江南世族交往颇密,但是你要记住一点。” 许皇后身体微微前倾,无比郑重地说道:“别和李家人交心。” 这个李家毫无疑问是指锦麟李氏,确切来说便是李道彦和李适之父子二人。 三皇子不解其意,但是此刻他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母亲,点头道:“是,儿臣记下了。” 许皇后抬眼望向东北边,徐徐道:“这个时候,你的二哥应该在宴请陆沉。皇儿,往后你要明白一点,在朝堂争斗之中,行刺动粗是最低劣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 三皇子心悦诚服地说道:“母后教训的是,只不知儿臣现在该怎么做?” 许皇后道:“现在你再去结交陆沉便落了下乘,且不说相王抢在你前面,当初你和陆沉还有一段冲突。罢了,本宫教你一个法子,保准你父皇不会生疑。” 三皇子登时大喜。 听着皇后娓娓道来,他的眼神愈发明亮。 …… 墨苑,寥汀雅舍。 二皇子准备的宴席自然琳琅满目。 席上美酒佳肴,屏风后丝竹奏乐,旁边还有薛素素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斟酒布菜,对面则是皇子亲王作陪,如此待遇可谓世间罕见。 换做一个心志稍弱的人,恐怕早已迷失在这种尊崇无以复加的氛围之中。 好在陆沉两世为人,不知见过多少风浪,此刻还能坚持得住。 二皇子极其健谈,纵论天文地理以为佐酒之用,陆沉面带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生疏,也没有神思不属。 几分酒意上脸,二皇子忽地轻叹一声。 陆沉心知戏肉来了,便很配合地问道:“殿下为何叹气?” 二皇子喟然道:“不瞒你说,这京城富甲天下包罗万象,天南地北的货物都能买到,君子小人各色人物都能见到,唯有一样极其难得。” “哦?” 陆沉微微挑眉,微笑道:“何物如此珍稀,还望殿下明示。” 二皇子右手端着酒盏,直视着陆沉的双眼,坦然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陆沉之所以会答应留下来赴宴,其实只是想看看对方会走到哪一步。 如今看来…… 下一刻,二皇子忽地话锋一转道:“陆侯,本王有一事相求,望你不吝指教。” 陆沉从容地说道:“殿下何需如此,还请直言。” 二皇子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道:“本王欲求储君之位,陆侯能否助我?” 此言一出,正在给陆沉斟酒的薛素素手腕一抖,险些将酒洒了陆沉一身。 陆沉侧身避开,随即淡然地望着满面诚恳的二皇子,缓缓道:“殿下,你醉了。” 二皇子微微一怔。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若不嫌弃,且听臣给你讲个故事。” 二皇子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352临渊 人间夜色沉沉。 永嘉城内万籁俱静,但是在这种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无数暗流涌动。 墨苑文会因为陆沉的参与吸引各方势力的关注,陆沉和那些文人士子的交流,以及他对于中枢和边军关系的表态,此刻已经呈上很多大人物的案头。 这位年轻国侯的言辞毫无疑问蕴含着诸多深意,尤其是在墨评结束后,他接受二皇子的邀请赴宴,这个举动更让很多人心绪翻涌。 寥汀雅舍内,薛素素举止温婉,为两位年轻权贵斟酒布菜。 但她心里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般平静。 二皇子先前那句话很是突兀。 在基本没有铺垫、过往没有多少交情、仅仅是今天同行参加一场文会的前提下,二皇子直接在陆沉面前表露争储之意,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 诚然,二皇子历来洒脱磊落、潇洒恣意,如此所为倒也符合世人对他的一贯印象。 然而陆沉是否能够认同这种处事手段? 薛素素那双秋水长眸看向陆沉,对他准备讲述的“故事”很感兴趣。 “殿下,臣想说的故事有些繁琐。” 陆沉望着二皇子郑重的神情,缓缓道:“话说某朝某代,具体年份已不可考,或为后人杜撰。这个王朝的开国皇帝有一个烦恼,他最出色的儿子不是太子。” 前世大唐玄武门之变的故事从陆沉口中娓娓道来,二皇子渐渐听得入迷。 听到陆沉说起李世民的赫赫战功与果断坚决,二皇子不由得端起酒盏。 美酒入喉,他眼中多了几分异样的光彩。 二皇子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无法和陆沉所说故事中的秦王相提并论,他最看重的不是秦王的一呼百应拥趸如云,而是秦王在最危险的时候毅然发起反抗的决心。 即便对面站着他的父皇和皇兄。 “最终,秦王凭借崇高的威望为自己赢得皇位,虽然他的确做下杀兄逼父的举动,但是依靠他登基之后的种种壮举,后世史书上给他的评价极高。” 陆沉观察着二皇子的反应,淡然道:“殿下,臣的故事说完了。” 二皇子握着酒盏,缓缓道:“这个故事很精彩。” 薛素素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她心里泛起一种荒谬的感觉。 二皇子直白地表露争储之意就透着古怪的意味,没想到陆沉不仅没有对这個话题避而远之,反而说了一个更加露骨的故事。 他想用这个故事告诉二皇子什么道理? 假如天子要立大皇子为太子,亦或是有意于三皇子,那么二皇子就应该操持一场大齐版本的“玄武门之变”? 问题在于,这种机密难道不应该反复试探无数次,最终确定彼此是一路人才能商议? 二皇子心里作何想法不得而知,他望着陆沉平静的双眼,没有再对那个故事发表看法,只说道:“陆侯是行伍中人,肯定不喜欢拐弯抹角云山雾罩,因此本王今夜选择开门见山,这是对你的尊重。倘若本王将来能够达成心愿,陆侯必将是国之干城、军中巨擘。大齐的军队必须交到陆侯这样的人手中,才有机会彻底击垮北方的景军。” 这个承诺来得不算晚。 在二皇子看来,陆沉讲的那个故事无疑是在告诉他,有些时候必须狠心决断,犹豫不决只会错失良机。 如果有边军的支持,此事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作为回报,二皇子很清楚陆沉在意的是什么——除军权之外不做它想。 眼看一场密谋就将在薛素素不敢置信的感觉中达成,陆沉却忽然摇头道:“殿下误会臣了。” 二皇子微微一怔。 陆沉道:“臣方才说的那个故事中,其实皇帝和皇子们都不是重点,臣真正想说的是那位卫国公。” “卫国公?” 二皇子博闻强识,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不会遗忘陆沉方才提过的卫国公李靖。 一念及此,二皇子脸上的笑容略显勉强,问道:“陆侯此言何意?” 陆沉答道:“殿下,玄武门之变令乾坤倒转,其时很多人都主动或者被动选择站队,但是卫国公没有这样做。无论后人认为他是明哲保身还是独善其身,他都选择置身事外。在臣看来,卫国公才是真正聪明的臣子,因为储君之位的定夺终究是天家私事,外人焉能置喙?” 二皇子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折,跪坐于旁的薛素素垂首低眉,眸中却是异彩涟涟。 在这场非常私密的宴会之前,陆沉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几近于一个完美的臣子。 击败异族大军,收复丢失疆土,在上百名学识渊博的文人才子面前侃侃而谈,更不必说他还那么年轻。 虽然薛素素暗藏心事,可这不影响她对陆沉产生敬佩之意。 方才这两位年轻权贵几乎达成密谋,薛素素难免会有些失望,本以为陆沉不是那种权欲熏心的人物,谁知他竟然……
原来是我错怪他了,还好。 且不说这位颇有任侠之气的花魁心中百折千回,二皇子听完陆沉最后那句话,不由得悄然握紧手中的酒盏。 陆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从容地说道:“臣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殿下很诚恳,所以臣也要以诚相待。” “本王真的很诚恳?” 二皇子放缓语气,神色渐渐恢复平静。 陆沉颔首道:“殿下今夜设宴,臣以为殿下会以各种方式施以笼络,这也是上位者常用的手段。臣委实没有想到,殿下会直截了当表露争储之意。正如殿下先前所言,我辈军中男儿不喜拐弯抹角,殿下的坦荡和直率令臣心中很受用。” 二皇子自嘲一笑,缓缓道:“可是终究没能争取到你的支持。” 陆沉不答。 “既然你夸我坦荡直率,那我干脆说得更清楚一些。” 二皇子呼出一口浊气,继而道:“若以嫡长定储君,没人争得过老大,这便是他一直安稳如山的原因。若论父皇和皇后娘娘的疼爱,老三要远远胜过我。简单来说,我若想争夺储君之位,相对他们没有半点优势,因此我只能独辟蹊径,甚至不得不行冒险之举。” 他口中所谓冒险之举,便是指今夜对陆沉开诚布公。 倘若陆沉向天子检举此事,二皇子肯定落不到好下场,毕竟皇子直接勾连军方大将乃是朝堂大忌。 然而二皇子只算准了一半,陆沉有感于他的坦诚,肯定不会对外透露今夜所谈之事,但是他同样不愿卷入天家皇子们的争斗之中。 “殿下,其实方才臣所讲的那个故事,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陆沉再度挑起话锋,在二皇子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不疾不徐地说道:“故事中的秦王之所以能扭转大局,是因为在此之前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军中威望极高,这就是他能成功的原因。如果没有那位秦王相似的本钱,臣认为有些事连想都不能想。” 二皇子心中涌起一阵冷意。 陆沉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劝诫。 片刻过后,二皇子喟然一叹道:“陆侯言之有理,我记下了。” 陆沉举盏相敬。 二人饮下杯中酒,二皇子又问道:“陆侯之意,你不会插足储君之位的争夺?” 陆沉坦然道:“殿下,臣只想效仿故事里的卫国公,忠心扶保大齐江山。至于储君之位的归属,这并非臣能插手的事情,臣也不想牵扯其中。倘若殿下今夜不将此事挑明,臣自然不会啰嗦许多,但是殿下直言相告,臣便要表明心志。” 二皇子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是你真的能独善其身?” 这句话并非威胁。 如果陆沉留在边疆掌军,他当然可以超然物外坐看云卷云舒,但是他如今身在京城,而且肯定会被天子委以重任,又怎能置身事外,不和这潭浑水中的各方势力发生纠葛? 陆沉微笑道:“殿下,臣前年来京城的时候,曾经对李家三郎说过一句话。” 二皇子好奇地问道:“什么话?” 陆沉道:“某蛮夷也。” 二皇子怔住,旋即哑然失笑,指着陆沉说道:“这确实是个好理由,不管什么人想要拉你入局,你只用这四个字便能从容回击。” 陆沉略带几分狡黠地说道:“殿下所言极是。臣从边疆来,不太懂京城规矩,因此臣不会参与那些人的明争暗斗。若是非要逼着臣入局,恐怕臣只好用拳头来说话。” 二皇子悠然叹道:“还好我一直坚持对你以诚相待,否则说不定也会吃伱一顿排揎。” 陆沉摇头笑道:“殿下说笑了,臣怎会没有丁点分寸。” 二皇子望着他面上的笑意,轻声道:“可惜。” 他当然感觉可惜,即便抛开陆沉对他的争储之举极有助力的考量,这个年轻国侯的脾气也非常对他的胃口。 只是陆沉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二皇子亦无法继续坚持,否则会将他们仅有的一点交情消磨干净,甚至有可能反目成仇。 二皇子拿得起放得下,洒脱地说道:“罢了,往后在你面前我不再提起此事,因为我真心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这杯酒,我敬你。” 陆沉微笑道:“殿下,请。” 酒宴结束,二皇子亲自将陆沉送到门外,看着他在十余名剽悍边军的护卫下离去,神情无比复杂。 此时此刻,漫天星光挥洒人间。 夜风却有了几分凉意。 二皇子站立良久,最终扭头看了一眼薛素素,淡然道:“陆沉明日应该不会再来文会,本王想让你过几天去他府上侍奉,不知你可愿意?” 薛素素垂首道:“殿下之命,妾岂敢不从?” 二皇子笑了笑,轻声道:“本王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向他表明善意而已。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莫要做些画蛇添足的事情。” 薛素素恭敬地应道:“是。” 353结网 九锡广陵春雨353【结网】翌日。 果如二皇子预料的那般,陆沉没有再来墨苑,因为一大早便有宫中内监前往山阳侯府,传召陆沉入宫觐见。 面圣之地不是在天子日常起居的文德殿,而是位于皇宫东南角的观云台。 此台高六丈有余,乃是宫中最高的建筑,站在顶端可观永嘉半城风光。 大太监吕师周将陆沉引到台阶之旁,微微躬身道:“陆侯,请。” 陆沉抬眼看向上方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温言道:“有劳少监。” 吕师周连忙垂首道:“不敢。” 陆沉迈步拾级而上,来到天子身侧,行礼道:“臣陆沉,参见陛下。” 李端转头望着这位年轻臣子,神情很温和,言语却有刀剑之意:“昨夜相王请你赴宴,想必席间对你说过,他有意储君之位,盼望能够得到你的支持。” 陆沉不愿在天子面前表现得太过心思深沉,再者他听到这句话之后确实有些震惊,故而喃喃道:“陛下,那个名叫薛素素的花魁是您的眼线?” “花魁?” 李端笑了笑,摇头道:“朕怎么可能在皇子身边安插这种眼线?” “那陛下怎会知道——” “怎会知道相王会对你说那些话?” 李端打断他的话头,抬手按着白玉栏杆,悠悠道:“因为他是朕的儿子,朕当然了解他的心思。” 陆沉心中更加不解。 这次回京之前,萧望之和陆通都在私底下与他谈过,京中有两处漩涡他要尽力避免,一是中枢和边军之争,二便是三名成年皇子的储君之争。 前者因为陆沉的身份很容易被人针对,后者则是军中武将不宜插手皇权承继。 陆沉其实不明白天子究竟在想什么,自古以来储君之位应该早早确定,这是国本之基不容轻忽。 然而李端至今都没有明确表露过这方面的想法,纵然有朝臣上表请立太子,每次都会被他留中不发。 似是看出陆沉心中的疑惑,李端不急不缓地说道:“陈王得知你接受相王的邀请赴宴,什么话都没讲,却将府中一名仆人亲手打成重伤,原因是那名仆人上茶的时候稍微慢了些。当然,陈王府的长史很有手腕,昨夜便将此事处置干净。若非朕让秦正在陈王府布置了几名好手,恐怕朕也会被瞒在鼓里。” 陆沉心中一凛。 陈王便是大皇子李宗朝,朝野上下历来有温厚宽仁之名。 但是李端没有说谎——他没有必要用这种谎言诬陷自己的亲生儿子,大皇子的性情显然不像他对外界表露的那般仁德。 因为陆沉接受二皇子的邀请,不光参加墨苑文会后续还肯赴宴,大皇子心里十分恼怒,因此做出迁怒于人的举动,这至少也算得上外宽内忌。 由是观之,天子对大皇子的性格肯定不太满意,否则不会强行拖着储君之位悬而未决。 李端道:“朕身为天子当然不能不教而诛,其实过去这几年朕教训过陈王好多次,他在朕面前很谦卑,回到王府又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陆沉虽然还没有娶妻生子,但也大概能理解这种教育方面的难题。 莫说李端眼下还不能称为一代明君,光是陆沉前世所知的历史中,那些青史留名的帝王也有很多人存在这方面的缺陷和遗憾。 譬如被称为天可汗的唐太宗李世民,陆沉昨夜所讲故事的主角,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是省心的主,无论李承乾还是李泰最终都走上父子决裂的道路。 无数历史都能证明,皇帝和父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李端不知陆沉此刻翻飞的思绪,继续说道:“老三建王……他仗着皇后的疼爱恣意妄为,甚至想在昨日文会上派死士对你下手,以此陷害他一母同胞的兄长。” 陆沉微微皱眉道:“陛下,昨日文会并未发生变故。” “朕知道。” 李端抬眼望着初夏清早的蔚蓝天空,缓缓道:“昨日皇后将老三拘在后宫,一直到傍晚时才放他出宫。朕猜测是皇后阻止了老三,毕竟老三身边的亲信大多是后族亲眷。” 天子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增添不少。 陆沉不禁轻叹一声。 李端自嘲一笑,继而道:“古人有言子不教父之过,三个皇子各有各的问题,这要归咎于朕没教好他们。只是……并非朕在你面前诉苦,朕自登基以来如履薄冰,大部分时候都在思考如何平衡朝堂格局,如何能够争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从而给边军将士更多的助力,让他们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奋勇杀敌。”
陆沉默然片刻,轻声道:“陛下,储君之位终究要定下来,否则于国有害。” “朕本来想听听你的看法,所以才让伱去参加墨苑文会,近距离看看相王的底色。” 陆沉心中微动,天子这句话大有深意。 为何要让他去看看二皇子的底色? 这只能说明天子有意立二皇子为太子,或许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比较之后,天子委实无法接受大皇子和三皇子性格的问题,二皇子至少还算表里如一。 不等陆沉给出回应,李端又道:“不过朕昨夜想了很久,你身为边军大将,对京中局势不太清楚,肯定不愿冒然牵扯进这种风浪。再者,朕对你寄予厚望,不希望你将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朕也不想你心生怨望。” 平心而论,天子这番话称得上推心置腹,已经将陆沉视作股肱之臣。 “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 陆沉躬身一礼,语调真挚。 李端微微点头,温言道:“只要将来朕定下储君的时候,你能支持朕的决定便可。” 陆沉垂首道:“臣遵旨。” “还有一件事。” 李端沉吟片刻,缓缓道:“那个名叫郎三元的落魄文人,织经司已经查明他的底细,和北边细作无关,也非直接受到某人指使。秦正亲自审了半夜,只能确定此人的想法受到旁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说来可笑,郎三元打心眼里认为边军的强大会威胁到朝廷的安危,甚至有可能出现第二個伪燕。” 陆沉平静地回道:“陛下或许可以让秦提举问问他,边军这两年杀了那么多景军,如何才能变成第二个伪燕?” 李端颔首道:“正是此理。其实这种腐儒的想法不用在意,朕只好奇究竟是谁躲在背后,绞尽脑汁地离间挑拨中枢和边军的关系。” 陆沉思忖片刻,答道:“陛下,按照常理来说,北边的细作最有可能做这种事。若非他们所为,那么藏在后面的那支黑手极有可能出身于江南世族门阀。” 君臣二人对视片刻,李端问道:“为何?” 陆沉缓缓道:“郎三元只是一个引子,幕后主使想用这种手段给陛下和朝廷施加压力,最终还是要落在停止北伐之上。依臣拙见,只有那些世族门阀的贵人才会这样做。” 李端轻声道:“你是说……左相?” 陆沉摇头道:“臣认为不会是左相。那位老相爷虽然是江南世族的领头人,但过往的事迹证明他顾全大局,不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如果臣没有猜错,这个幕后主使在江南世族之中具备一定的影响力,却无法撼动老相爷的权威,所以只能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李端脑海中浮现几个名字,譬如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还有枢密使郭从义和上将军王晏等人。 望着天子凝重的面色,陆沉不禁心有感触。 他知道北边那位景朝皇帝威权日重,连庆聿恭这等战神级别的人物都要仰其鼻息,可见其人在景国朝堂上是如何乾纲独断。 反观身边这位天子,三位皇子便足以让他心烦,朝堂上更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他愣是依靠强大的耐心一点点捋清局面,尽力为边军将士营造一个稳固且坚实的后方。 此刻陆沉不禁想起先帝,倘若那个糊涂皇帝能有李端的一半清醒,哪怕只是没有对杨光远下手,大齐又怎会丢失半壁江山? “这件事急不来,朕认为可以暂时压下。对方既然已经用郎三元投石问路,后续肯定还会有动作,他做得越多便会暴露越多信息,届时朕再解决这个问题。” 李端望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朕今日召你入宫,除了当面和你说清楚储君未定的缘由,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陆沉道:“请陛下示下。” 李端缓缓道:“朕让李景达出任定州都督,将你召回京城,是想借助你的功劳、名望和那股所向披靡的锐气,帮朕解决一件存在很多年的忧患。” 陆沉想起前几日初次入宫时的谈话,此刻迎着天子殷切的目光,心中升起一抹明悟,试探道:“陛下心里的忧患,是指京军?” 李端点点头,正色道:“不错,正是京军。” 陆沉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李端郑重地说道:“朕相信你的能力和忠心,因此朕希望你能挑起这份重担,至少替朕握住一半京军!” 他说完这句话后,观云台上陷入长久的沉寂。 夏风徐徐,吹过陆沉刚毅的面庞。 354暴风雨来临之前 九锡广陵春雨354【暴风雨来临之前】齐建武十四年,五月十七。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且平凡的日子,墨苑文会的重头戏墨评因为陆沉的缺席无法营造出更大的声势,京城百姓对于边疆大捷的讨论渐渐平息,这座繁荣富庶的都城慢慢恢复往日的祥和安宁。 北城大通坊,一处简朴的民居内。 八仙桌东边,一位红衣女子大刀金马地坐着,她身边站着数名男子,气质剽悍神态凶狠,一看便知不是善类。 与之相对,西边则坐着一位三旬男子,神态温润面带笑意,他身后的两名长随规规矩矩地站着。 三旬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有劳姑娘亲自跑一趟,我家主人很是感激。” 红衣女子漠然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家主人究竟姓甚名谁。” 男子微笑道:“令尊当初也问过这个问题,其实这并不重要。你们拿出我家主人需要的东西,我们会给足够丰厚的报酬。这只是一场交易,不需要牵扯其他问题。” 红衣女子定定看着他,然后对身后族人说道:“取来。” 族人垂首应下,转身拿来一个木匣子,放在八仙桌上。 他将木匣打开,三旬男子上身微微前倾,看清匣中稳妥存放的草籽,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 红衣女子见状便说道:“这就是你家主人要的缠云草。” 男子正要开口,红衣女子又道:“你们原先定的价格是三千两,但是我觉得这个价钱不划算。缠云草本就极其稀少,只在大金川几座高山之巅才有,采摘的难度很大,我们得请金川部的老猎人出手才能拿到。这几十颗草籽得来很不容易,我不管你们用它做什么,但是总得给我们足够的报酬才行。” 男子迟疑道:“还请姑娘明言。” 红衣女子淡淡道:“六千两,少一文钱都不行。” 男子面露难色,想了想咬牙道:“好,便依姑娘所言,六千两。” 他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点出六千两放在桌上,说道:“洛姑娘,这是恒昌钱庄的六千两会票,见票付银,还请点验。” 旁边有人查验银票,随即对红衣女子点了点头。 片刻过后,三名男子带着木匣离开这座简朴的民居,红衣女子望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飘起一抹冷色。 被她称作十二叔的中年男子走到近前,低声道:“少主,已经安排人盯着了。” 红衣女子微微颔首。 中年男子略显不解地问道:“少主,我们为何要查买家的底细?” “三千两变成六千两,足足多了一倍,此人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实际上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见缠云草对于他们非常重要,再加上这些人藏头缩尾连個名字都不敢提,我们当然要小心一些。” 红衣女子稍作解释,随即对众人说道:“这里已经暴露踪迹,我们马上搬走。” “是。” 众人齐声应下。 他们似乎对永嘉北城非常熟悉,一点都不像初来乍到,很快便悄然转移到另外一座不起眼的民居之中,这自然是那位十二叔的功劳。 其实沙州七部并非普通齐人想象中的那般野蛮和落后。 早在一百多年前,齐太祖李仲景重用沙州土兵的时候,七部便和中原腹心地区有着密切的交流,尤其是七部之首的雅隆部,即红衣女子和十二叔所属的部落,对齐朝文化和风土人情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 如果不知道雅隆部族人的身份,光看他们的外表、姓名和言辞,几与齐人无异。 这位名叫洛严的十二叔更是常年生活在齐朝境内,暗中为沙州七部往来贩卖货物。 来到另一处落脚点,红衣女子便问道:“十二叔,侯玉的行踪摸清楚了吗?” 洛严答道:“已经大致弄清楚了。侯玉如今是齐国京军南衙大将军,暂时还住在南城皇宫附近,因为南衙的官衙就在那里。按说他应该很谨慎,但是我们的兄弟发现,这些天他出入皇宫、官衙和府邸之间,身边的护卫不算很多,有时候只有十几人。” 红衣女子冷笑道:“他这是引诱我们上钩,暗处肯定藏着很多人手。这样吧,再等一段时间,你让盯梢的兄弟小心一些,不要被对方抓住行踪。” 洛严点头道:“少主放心,我用的是永嘉这边的人手。他们在这边生活了很长时间,不会暴露痕迹。” 红衣女子沉思片刻,缓缓道:“最好要等一个人多热闹且混乱的机会,趁侯玉防备不足的时候再动手。十二叔,那六千两银子尽快送回成州,换成族人需要的物资运回去。” 洛严应下,稍稍迟疑道:“少主,侯玉毕竟是齐国的大将军,这件事是否——”
不等他说完,红衣女子便打断道:“我们沙州人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侯玉这个畜生杀了我们那么多族人,之前他躲在军营里,我们拿他没有办法。如今他不可能永远身边都带着几百锐卒,早晚会露出破绽。” 洛严不好再劝,垂首道:“好,便依少主之言。” 红衣女子走到窗前,凝望着逼仄庭院中一抹初夏的景色,轻声道:“我不着急,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到那一天。” …… 皇宫,文德殿偏殿。 最近朝廷各项政务平稳推行,对边军将士的封赏、定州各级官府的组建、江南十三州的日常事务处置,在中书和枢密院的密切配合下,称得上井井有条。 故此当天子决定召开一场仅有重臣参加的小朝会,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平稳。 只不过这场小朝会的规格一点都不低。 两位宰执、枢密使、上将军、大将军、御史大夫和六部尚书等等皆至,连翰林学士和国子监祭酒这些清贵文臣都出现在偏殿内。 各位重臣基本都是互相熟悉的面孔,只有两人初登大堂,进入朝廷大员的核心圈子。 其一便是南安侯、执掌南衙六军的大将军侯玉。 第二位则是前不久加封的山阳侯、目前尚无具体官职在身的陆沉。 龙椅之上,李端环视群臣,对吕师周说道:“给左相赐座。” 李道彦拱手道:“谢陛下厚爱,老臣不敢逾越礼制。” 李端望着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眼中流露几分复杂的情绪,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说道:“左相,朕还要仰仗你辅弼朝纲。对于朕来说,没有什么繁文缛节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吕师周搬来一个圆凳走到近前,又搀扶着李道彦落座。 李道彦颤颤巍巍又满面感动地坐下。 群臣旁观这一幕,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左相确实已经年老体衰,脸上的老人斑越来越明显。 李道彦虽已老迈,灵台依旧清明。 方才简短的对答之间,他便能体会到天子的关切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心担忧他的身体状况。 回首过往,老者心里亦不禁泛起几分唏嘘。 元嘉之变过后,齐朝已经接近亡国的边缘,毕竟皇帝、太子和很多重臣都死在河洛城里,整个朝廷体系濒临崩溃。 李端一路逃到永嘉,因为皇七子的身份得到李道彦和韩灵符这两位重臣的支持,匆匆登基即位延续大齐国祚。 后来的十多年里,韩灵符因为身体原因退出朝堂,中枢便成为李道彦的独角戏。 大体而言,李端和李道彦的合作还算默契,除了是否支持北伐这件事之外,其他方面基本没有发生过很严重的分歧和矛盾。 君臣携手同行路,漫漫风雨十五载。 如今李道彦明确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衰老无力,他已经不再顾及大部分政务,悉数交给右相薛南亭和六部尚书,只决定一些关键的问题。 不过只要他还能神志清醒地出现在朝堂上,满朝公卿就必须尊重这位老人的意见。 这便是李端特地为他赐座的原因。 “众位卿家,朕今日召伱们入宫,是因为有件事在朕心里积郁良久,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言明。” 向李道彦表示尊重之后,李端环视众人,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 这句话瞬间让所有重臣都打起精神来。 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天子明确表达“积郁”二字,群臣怎敢无动于衷? 若是放在李端刚登基的时候,他这句话或许还没有多少分量,但是如今朝中已经有不少大臣成为李端的亲信。尤其是今年边军收复定州袭取河洛,迫使强大的景朝签订盟约,这让李端的威信暴涨到空前的程度。 在一群重臣表完忠心之后,李端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站在侯玉身后的陆沉,继而道:“这几年边军将士捷报频传,朕自然很欣慰,但是朕始终坚持认为,大齐重现当年盛景不能只依靠边军将士。” 枢密使郭从义和上将军王晏眉头微动。 对于这些站在权力巅峰的聪明人来说,听话听音几乎是必备的技能。 天子说大齐不能只依靠边军将士,这句话并非是要拔高京军的地位。 下一刻,李端继续说道:“朕左思右想,百般斟酌,最终还是觉得京军目前的状况不符合朝廷的要求。故此,朕有一个想法,众位卿家今日共同参详。” “朕要改制京军。” 一语出,满殿寂静。 355精妙配合 九锡广陵春雨355【精妙配合】京军改制。 这个议题来得实在太突然,殿内除了陆沉之外,其他重臣似乎都没有心理准备。 李道彦抬起头,老迈的双眼望向龙椅上的天子,看见的只有李端坚毅的神情,老人不由得暗暗轻叹一声。 其实天子这个举动破坏了大齐朝廷中枢一直以来的潜规则。 在今天之前,无论天子想要推行哪种国策,他都会提前与几位重臣商议,包括两位宰相和枢密使等人,只有他们初步达成共识,才会在朝会上向其他大臣公布。 只不过这次天子没有选择提前磋商,而是以一种强硬的姿态直接将这件大事公之于众。 问题在于这个议题牵连的范围实在太广,远远不是加封陆沉为山阳侯这么简单的事情,李端纵然打了群臣一个措手不及,他也很难立刻取得所有人的支持。 大齐京军最初是江南的厢军,以及一部分从江北撤下来的败兵,那個时候李端手中没人没钱,只能依靠江南世族的支持,组织起护卫京城的守备力量。 在这个过程中,京军的各级将官不可避免与江南士族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端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提拔不同势力的武将,从而达到让他们相互制衡的效果。 但是终究无法切实地握在自己手中。 这些年李端一直尽力支持厉天润和萧望之,想方设法壮大边军,始终没有动过京军,这算是他和军方巨擘以及江南世族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大齐京军分为南北两衙,北衙六军驻扎在永嘉城内,南衙十二军镇守京畿之地。 如果李端想要打破这种稳固的平衡,改制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前提他得争取到足够多的支持。 从古至今,任何一次改良变法都会面临极大的阻力,更何况京军关系到数十万人的前途,乃至背后盘根错节众多门阀世族的利益。 这可不是天子轻飘飘几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 上将军王晏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看向身边那位枢密使大人。 一片寂静之中,郭从义恭敬地问道:“敢问陛下,京军将要如何改制?” 都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物,除了李景达那个异类之外,其他人至少沉得住气,不会因为天子一次突然袭击就变得方寸大乱。 李端不急不缓地说道:“朕认为京军的建制需要做出调整,然后施行和边军轮转之策。长久以来,京军一直承担卫戍京畿的重任,朕不会忽视将士们的功劳,但是这也会催生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京军将士长久不经战阵,实力难免会下滑。一柄刀不论有多锋利,倘若尘封十五年,必然也会蒙尘愚钝。” 不得不说,天子这番话从道理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却很难让人接受,此刻殿内的沉默便足以说明一切。 李端似乎早已料到这个情况,他平静地说道:“山阳侯,你在边疆久经战事,又有丰富的练兵履历,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霎时间,陆沉成为殿内所有重臣视线的焦点。 王晏眉尖微皱,他对萧望之和厉天润颇为忌惮,因此当初坚决反对天子将这两人召回京城,避免出现被对方凌驾于上掌控军权的局面。 至于陆沉这个年轻晚辈,王晏和郭从义私下闲谈,倒也不会过分轻视对方,只是终究不如对待萧、厉二人那般警惕。 究其原因,无论文臣武将,越往上走越需要扎实且全面的本钱,功劳人脉资历缺一不可。 陆沉不缺功劳,但是他的人脉基本都在边军,至于资历更不必赘述,且看看他的年纪和履历便能知晓。 如今看来,天子似乎是受到这个年轻人的蛊惑,否则不会这般急迫地让他发言。 王晏和郭从义对视一眼,两人瞬间便交换想法,无论如何不能让陆沉动摇京军的现状。 当陆沉出班站定的时候,很多人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就军国大事发表看法,这个时候他们心里的好奇远远压过其他情绪。 从建武十二年初夏,陆沉的名字首次出现在朝堂上,往后这个频率直线上升,满朝公卿无论是否和陆沉有交情,对于这个名字都已达到耳熟能详的程度。 一个没有参加过科举的商贾之子,凭借在边疆战事中的卓越表现,从一个小小的检事校尉,到获封开国县男、被提拔为锐士营都尉,再到如今名动南北加封国侯,陆沉仅仅用了两年时间。 对于这个崛起速度堪称惊人的年轻武勋,朝中重臣们的印象基本集中在能征善战和军事天赋出众,毕竟以前陆沉只来过京城一次。 此刻见他渊渟岳峙,气定神闲地站在文臣武勋之间的空地上,左相李道彦不禁多看了几眼。 “启奏陛下,臣支持京军和边军轮转换防的策略。” 陆沉开门见山,语调清亮,态度极其鲜明。 李端只觉心中无比舒坦。 在这座巍峨的皇宫内,他无时无刻不在应付一群老谋深算的人精,一句话拐个七八道弯乃是常态,像陆沉这般干脆直接的人极少。 或许连李端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他的语气变得十分温和:“你不妨说得更具体一些。”
“是,陛下。” 陆沉拱手一礼,继而道:“陛下此举是为提升京军将士临战的经验,但是考虑到京城和边疆的距离,短时间内不宜推行大规模的轮转之策。依臣拙见,首次轮转只限三军,北衙选派一军,南衙选派两军,由各军都指挥使率领赶赴边军都督府。与此同时,可从边军都督府调两军来京,卫戍京畿之地。” 他的提议老成持重,不光李端面露微笑,殿内好几位文臣也频频点头。 然而几位军方大佬脸色出奇一致的凝重。 便在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侧边响起。 “山阳侯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些。”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是南安侯、南衙大将军侯玉。 他淡然道:“愿闻大将军高见。” 侯玉先朝天子欠身致意,然后转身直面陆沉,悠悠道:“敢问山阳侯,京军调去边疆之后是否一定会参与战场厮杀?” 陆沉眼神微眯,不动声色地回道:“边疆战事不会时刻都有,先不说敌军何时会进犯边境,假如我朝要发动北伐,也得陛下和朝中诸公商议之后定夺。再者,即便北伐展开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考虑到朝廷中枢的承受能力,北伐之战必须分阶段施行。也就是说,京军轮转换防边疆不一定就能刚好遇到战事爆发。” 当此时,右相薛南亭神色略显凝重地看了陆沉一眼,显然他已经猜到侯玉接下来会如何反驳。 他旁边端坐的李道彦双眼微闭,仿若已经困乏睡着,唇边却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果不其然,侯玉当即哂笑道:“既然如此,陆侯所言轮转之策有何意义?你让几支京军跋山涉水跑去边疆,最终只是让他们换个地方操练,过段时间再换回来。这般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对于京军战力的提升有多少效用?难道边疆的水土更养人,京军在那里操练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陆沉默然。 侯玉乘胜追击道:“我很敬佩陆侯的军功,但是你终究年轻,考虑问题或许不够周全,这也不算什么过错。” 薛南亭本想站出来替陆沉打个圆场,但是他注意到天子的表情很淡然,不由得按捺住冲动。 陆沉仿佛没有听出侯玉话里的尖刺,也没有注意到其他重臣似笑非笑的表情,很单纯地问道:“所以在大将军看来,这种轮转的策略并不能提升京军的战力?” 侯玉看似轻狂,实则生性谨慎,自然不会留给他话柄,便摇头道:“倘若京军将士能够上阵杀敌,自然可以提升战力,如果只是换个地方操练,在我看来益处不大。” 陆沉顺势问道:“大将军之意,在不确定战事何时爆发的前提下,大军轮转只是浪费国帑?” 侯玉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是话题由他挑起,陆沉只是顺着他的口风提问,他总不能在满朝公卿面前避而不答,于是简略地说道:“没错。” “多谢大将军赐教。” 陆沉拱手一礼,又对其他重臣说道:“不知各位大人,有没有人反对侯大将军的看法?” 无人出声。 陆沉见状便朝着天子说道:“陛下,经过侯大将军的提点,臣切实认识到自己的想法十分稚嫩,没有考虑到轮转之策的受限和弊端。故此,臣认为可以按照侯大将军的建议,对轮转策略进行一番调整。” 李端微笑道:“但说无妨。” 陆沉颇为感激地看了一眼侯玉,朗声道:“臣认为,轮转不以整军为目标,可从京军之中选择一定数量的中下级武将,让他们率领亲兵赴边疆担任各级将官的副手,观摩和学习边军的操练之法,同时还能随时参与边疆小规模的战事。” 侯玉面色猛地一变。 陆沉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继续斩钉截铁地说道:“与此同时,陛下可从边军调来一部分将官,担任京军各级将官的副手,由他们负责京军的具体操练事宜。如此一来,朝廷不需要承担太多的支出,军中也不会出现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情况,只需要让京军和边军进行一部分中下级武官的调换,便能取得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的效果!” 满殿寂静,唯有陆沉清朗的声音回荡。 李端故作沉吟,缓缓道:“此策大善,你说得很好。” 陆沉却看向侯玉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这要多亏侯大将军的提点。” 李端亦称赞道:“侯爱卿不愧是知兵之人。” 侯玉怔怔地站着,略显生硬地谢恩,脑海中却是一团浆糊。 他下意识地看向前方,刚好上将军王晏回头看着他。 那冷峻的目光让侯玉猛地一激灵。 毫无疑问,在对方的心中,他方才跳出来是在与陆沉一唱一和,帮助那个年轻晚辈敲定动摇京军固有势力的策略。 中下级将官的调换,很显然是一招极其毒辣的釜底抽薪之策。 比起整军轮换,这个方略更能强行撕扯开京军十多年来结成的铁幕! 侯玉嘴唇翕动,心中瞬间填满冤屈的情绪。 他很想在陆沉腿上写个冤字。 356何人可为压舱石 九锡广陵春雨356【何人可为压舱石】侯玉现在可谓是百口莫辩。 他先前主动站出来驳斥陆沉,是想要尽快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让朝中各方势力逐渐熟悉他的存在。 毕竟他和陆沉一样,都是初来乍到的新贵,虽说他在暗地里有刑部侍郎李适之的支持,但是这层关系眼下肯定无法亮明,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只能藏着掖着。 他只是想在朝堂上发出声音,却从未想过帮助陆沉和天子砸了京军的铁饭碗。 然而他不可能再反对陆沉的提议,先前的驳斥还算得上有理有据,眼下再强行反驳便是胡搅蛮缠,摆明了要和天子作对。 陆沉这个奸诈小儿! 侯玉心中怒骂一句,脸上维持着较为勉强的笑容,低下头一言不发。 陆沉没有再撩拨这位主动站出来送助攻的南安侯,他和龙椅上的天子对视一眼,君臣二人仿若心有灵犀。 那天在观云台上,李端和陆沉聊了很久。 他对陆沉说起自己的担忧,以及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倘若京军不稳,边军北伐便缺乏一个稳固的后方。 但是想要撬动京军的沉冗势力很难,君臣二人由浅到深商议了很多策略,其中便有陆沉提出来的诱攻之计——他先建言京军和边军轮转之策,等朝中重臣提出反对,陆沉再顺势转进那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只不过李端和陆沉都没有算到,第一個跳出来反对的人居然会是南安侯侯玉。 看来这位新晋大将军表现自己的欲望异常强烈。 李端没有因此得意忘形,他看向郭从义和王晏问道:“关于山阳侯所提之策,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郭从义沉默不语,王晏身为主掌北衙的上将军,此刻不得不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认为山阳侯的提议还有可商榷之处。” 李端不慌不忙地说道:“王卿家但说无妨。” 王晏心里对侯玉恼怒无比,其实他此刻也反应过来,侯玉不可能是陆沉的帮手。 且不说这两人此前从未有过交集,光是侯玉能被郭从义举荐为李景达的继任者,王晏就知道他最次也是自己人。 要知道李景达出任定州都督之时,天子明显想将陈澜钰推上来,侯玉这个人选显然是郭从义和李道彦商量之后的结果。 问题在于谁能料到此人如此急躁,三言两语便落入陆沉的陷阱,让这件事变得非常棘手。 王晏即便在心里将侯玉骂个狗血淋头也无济于事,面对天子温和的态度,这位上将军心念电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理由说道:“陛下容禀,京军这些年并非没有上过战场。譬如两年前的淮州之战,南衙三军奉命北上负责进攻青田城,在战事中的表现不算差。” 他微微停顿,快速理清楚思绪,继而道:“陛下,兵法有云,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乃是大忌。如果按照山阳侯的提议,让京军和边军一部分中下级将官进行调换,极有可能造成将兵互不熟稔的境况,对于两边的战力都是一种损害。” 李端不言,陆沉便接话道:“上将军不必多虑。首先,此番调动不涉及各军各级主官,只通过副将的调换交流经验整军备战。其次,朝廷可以将此策形成定例,并且延长将官调换的时间,以此达到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的效果。” 王晏心中泛起一抹躁郁的情绪。 他强忍着回头怒视侯玉的冲动,用沉默向天子表达自己的态度。 若非侯玉这厮火急火燎地跳出来,帮陆沉做好铺垫,导致这个年轻国侯占据大义名分的先手,王晏又怎会如此为难。 满朝重臣都在看着,他总不能公然挑明,京军是江南世族的地盘,陛下你不能插手其中。 这和谋逆造反有什么区别? 哪怕这是过去十多年形成的既定事实,哪怕所有人心里都知道京军的成分,这些话也不能公开说出来。 朝堂需要平衡,世族的利益要得到保证,天子的威仪同样需要维护,这是所有人的共同责任。 掀桌子是自取灭亡之举,王晏纵然再不满也得在游戏规则之内行事。 其实在这个时候,大部分文臣也都回过味来,不禁神情复杂地看向陆沉,然后又转向不再吭声的南安侯侯玉。 在朝会上挖坑不稀奇,很多人都做过这种事,但是陆沉挖得这么精准、侯玉又这么配合地跳进去,如此景象不算多见。 这个年纪轻轻的山阳侯看来不止会带兵打仗啊。 朝臣们暗暗提高了警惕。 李端一直冷静旁观,此刻见火候已到,便温言道:“既然众位卿家没有异议,那便按照陆沉的奏请,暂时定下京军和边军中下级武将轮转之策。为了不引起朝野骚动,第一批调换的将官名额限制在十五人之内,军职最高不能超过都尉。至于具体人选,枢密院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朕也会让靖州、淮州和定州都督府上表名单。”
他的决定可谓小心翼翼,没有急迫地大动干戈。 十五名将官调换,意味着京军各军顶多拿出一个军职交给边军,同时派出一人前往边疆学习经验。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天子一旦打开这个缺口,将来必定会有越来越多的边军武将入京。 枢密使郭从义沉思片刻,躬身道:“臣领旨。” “还有一件大事。” 李端再度开口,这一次他的神情显得很凝重,望着殿内重臣谨慎的神色,他缓缓说道:“自从十四年前朕即位以来,京军的建制便没有变过,朕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立刻变得很严肃。 其实天子最初便说过这句话,这也是郭从义始终没有表态的原因。 陆沉釜底抽薪的策略虽然厉害,但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其中有很多可以琢磨的细节,未必就是一个死局。 相较于此事,郭从义更在意天子提过的京军建制之变。 听闻天子所言,郭从义沉稳地应道:“陛下,对于京军而言,维持稳定更加重要。” 李端并不意外郭从义的直接表态,那天在观云台上,陆沉劝谏他莫要操之过急,徐徐图之方为王道,一下子抛出太多夺权之举,郭从义等人和他们背后的江南世族肯定无法接受。 但是,李端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等下去。 望着郭从义恭敬却坚定的神情,李端淡然道:“郭枢密听朕说完。” 郭从义垂首道:“臣唐突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李端摇摇头,然后直白地说道:“朕想在王爱卿之外另设一位上将军,由他们二人共领北衙六军。” 王晏此刻反倒不好开口,否则有揽权之嫌。 郭从义问道:“不知陛下准备提拔何人?” 如果天子口中说出“陆沉”二字,郭从义反倒会松口气,因为这项任命绝对无法让满朝公卿同意。 李端平静的目光扫过陆沉,在王晏身边停下,淡淡道:“大将军刘守光。” 刘守光的资历足够胜任执掌北衙的上将军,而且这个人选基本不会引起朝臣的反对。 问题在于,刘守光调任北衙,谁来接替他的南衙大将军之位? 李端继续说道:“朕准备对南衙建制进行一番调整。刘卿家赴任北衙之后,南衙十二军改为三位大将军共领。南安侯侯玉掌虎威、宁威等四军。郭枢密暂时兼任大将军一职,辖制平威、强威等四军,等过段时间朝廷公推有了合适的人选,你再移交这四军之权。” 侯玉的心情很烦躁,因为他原本和刘守光分掌十二军,如今却被天子一句话砍掉两军,可是经历过先前的出丑,眼下他委实没有底气出声反对。 郭从义本应感到喜悦,他身为枢密已经位极人臣,如今天子又将京军一部分军权交到他手中,这可是无上的恩宠和信任。 然而这位枢密使脸上的表情颇为沉重,问道:“陛下,此举——” 李端再次打断他的话头,略显强硬地说道:“李景达将振威军带去定州都督府,第三位大将军暂时只负责辖制剩下的定威等三军。朕决意,由山阳侯陆沉暂领大将军一职,将来若有需要再做调整。” 满殿死寂。 下一刻,枢密使郭从义一拂袍袖,大礼参拜道:“陛下,京军建制关乎京畿之地的安危,更关系到京城的稳定,万万不可擅动。臣惶恐,臣死罪,叩请陛下收回成命!” 上将军王晏同样跪地道:“郭枢密所言发自肺腑为国筹谋,臣叩请陛下三思!” 侯玉紧随其后。 六部尚书、翰林学士和国子监祭酒等人相继跪地劝谏。 现任大将军刘守光心中喟叹,虽然没有出言劝谏,但也只能与其他重臣一样跪了下去。 片刻之间,殿内群臣跪倒一片,无不恳切激动地祈求天子收回旨意。 只有两位宰相和陆沉没有动作。 李端望着眼前这一幕,只觉一股滔天巨浪扑面砸来,饶是他贵为九五之尊,此刻也不禁双唇紧抿,手指悄然刺进掌心。 357送君一程莫彷徨 九锡广陵春雨357【送君一程莫彷徨】从古至今的王朝,君臣之间的权力争斗便是一个永恒的命题。 一般而言,只要不是王朝末期,君王大多能占据一定的上风,这是皇权至上的基本体现,也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运转规则。 大齐经历元嘉之变以后,皇权不可避免地遭受较为严重的打击,李端只能选择放低身段和江南世族合作,并且让渡出一部分权柄,以此保证大齐国祚的延续。 这就是京军被江南世族掌控的缘由。 便如那天在观云台上李端对陆沉所说,他十来年如履薄冰并不夸张。 诚然,江南世族不是铁板一块,其中分为好多股泾渭分明的势力,李端可以利用他们相互制衡,从而确保自己的皇位稳固。 但是历朝历代,哪位君王可以容忍京军长期握于他人之手? 细究起来,李端这次对京军将帅的调整不算过分,毕竟大部分军权还会握在那些人手中。 陆沉携收复大片故土之功,以国侯之爵晋升大将军,也不过是暂领三军、不到四万人而已。 但是对于百官而言,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若是这一步直接退让,后续会更加麻烦。 满朝重臣悉数跪地劝谏,仿若李端做出一个无比荒唐的决定,以至于他们只能选择这种激烈的态度。 至于实情究竟为何,两边心里都非常清楚。 一片跪地的大臣中间,依旧站着的陆沉显得十分惹眼。 他对这個局面有所预料,然而此刻亲眼目睹仍旧感到震惊,以及不由自主地对天子生出一抹同情。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 当日在观云台上他便劝过天子徐徐图之,针对那些中下级将官的调换或许会遭遇一些曲折,但不至于引发集体性的反对。 如果天子见好就收,想必今天这场议政会很顺利,但他急切想要改变京军的上层格局,这毫无疑问会激起这些重臣的抗拒。 陆沉心里泛起一阵无力感,他的根基在边军,即便功劳再大也无法扭转这种强大的群体意志,总不能在文德殿上演全武行,用武力逼迫这么多重臣低头。 朝堂是讲究规则的地方,今日他不讲规矩,他日旁人自然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 除非陆沉拥有凌驾所有人之上的强悍实力。 重臣们依然在劝谏,似乎天子不收回成命他们就不会起身。 陆沉不禁看向那位坐在圆凳上的老人。 此时纵然薛南亭出面支持天子,对于逆转局势也无法起到根本性的作用,唯有执江南世族牛耳的左相李道彦才有这个能力。 至少他可以改变一部分文臣尤其是几位尚书的态度。 李道彦似有感应,他扭头望着陆沉,给了这位年轻国侯一个晦涩难明的眼神。 便在这时,一位内监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 “启奏陛下,荆国公求见!” 短短一句话九个字便压制住殿内重臣的声音。 李端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道:“宣。” 片刻过后,一位老态龙钟的武勋在一名中年男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进文德殿。 李端和李道彦几乎同时起身。 天子往前走出两步旋即停下,转而对陆沉说道:“山阳侯,替朕搀扶荆国公。” 陆沉应下,快步走到那位满头稀疏白发的老人跟前,搀起他的左臂。 老人看了一眼陆沉,微微一笑。 他便是荆国公韩灵符,时年七十七岁,是大齐朝如今仅有的两位国公之一。 在萧望之因功晋升之前,韩灵符是唯一凭借扶保江山之功加封国公的武勋。 陆沉对这位老人的履历很了解。 十五年前河洛失陷之时,韩灵符身为江南道行军总管,第一时间拥护李端登基即位,他麾下的七万多厢军也成为如今大齐京军的前身与骨架。 简而言之,韩灵符是京军南北两衙的奠基人。 只不过这位老人因为身体抱恙,多年前便退出朝堂,很久不曾过问朝政。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因为自身的资历就对朝廷军务指手画脚,亦不许家中子弟从军,只准他们参加科举谋个一官半职。 也是因为这种种高义之举,韩灵符在京军将士心中的地位很崇高。 看到这位老人出现后,郭从义和王晏等人后背忽地泛起细密的汗珠。 “老臣参见陛下。” 韩灵符颤颤巍巍地躬身行礼,李端连忙开口阻止。 韩灵符却坚持行礼,缓缓道:“陛下,老臣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今日若不行礼,或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李端面上不由得浮现伤感的神情。 韩灵符又看向满面感慨的李道彦,微笑道:“明达公,近来可好?” 李道彦连声道:“好,好,有劳国公记挂。” 韩灵符看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重臣们,轻叹一声道:“诸位大人,老朽自从七年前乞骸骨,便打定主意不再涉足朝堂。老朽亦知,诸位皆是忠心耿耿的重臣,论理不该老朽来多嘴朝中大事。只不过……陛下,能否先让他们起来说话?” 李端颔首道:“韩公开口,自无不可。众位爱卿都平身吧。” “谢陛下。”
枢密使郭从义第一个站起来,其他人纷纷起身。 韩灵符扶着陆沉的手臂,往侧前方走了两步,来到郭从义身前。 堂堂枢密使躬身垂首,见礼道:“末将拜见国公爷!” 当年郭从义能从一介厢军都指挥使进入大齐军方中枢,除了他本身是江南大族出身,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韩灵符的提携。 其实不光他一人如此,王晏、刘守光和李景达等军方大人物,或多或少都受过韩灵符的恩惠。 时光倥偬,当年的晚辈已经成为大齐的中流砥柱,在军中各有一大批拥趸,而曾经和李道彦并称江南双壁的韩灵符垂垂老矣,除了家中那点亲兵之外,在军中再无嫡系势力。 当年的恩情还有多少人记得? 韩灵符望着面前恭敬的枢密使,缓缓道:“郭枢密,老朽乃是将死之人,有些话可能没什么道理,你且姑妄听之。” 郭从义汗颜道:“国公爷此言让末将无地自容,还请国公爷直言吩咐。” 韩灵符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道:“关于京军改制一事,陛下前几日派人相问,老朽仔细想过,其实这是一件好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个道理相信你们都能明白,一味故步自封只会造成沉疴痼疾的结果。” 郭从义颔首道:“国公爷所言极是。” 韩灵符又看向王晏说道:“上将军,老朽明白你的顾虑,但是你也该替陛下考虑一番。不光这两年的北伐之战,在过去那些年的边疆冲突当中,京军的表现确实不尽如人意。如今陛下有这样的规划,又有边军将士入京的契机,不妨稍作调整以观后效。” 王晏心中一叹,垂首道:“是。” 其实韩灵符说的这些道理不重要,关键在于他今天拖着老迈的身躯入宫,用他积攒了大半辈子的香火情帮天子说项。 无论郭从义还是王晏,他们当然可以继续坚持硬顶,但是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他们在京军将士心目中的威望将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从古至今,忘恩负义之辈自然会被人戳脊梁骨。 今日之后,如果韩灵符再向他们提出过分的要求,他们便有理由拒绝。 但是今天不行。 实际上在李端请动韩灵符入宫的时候,京军改制便已成为定局。 殿内重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是郭从义和王晏低头之后,其他人便没有继续做无用功。 韩灵符又看向李道彦说道:“明达公意下如何?” 在韩灵符入宫之前,李道彦一直在思考天子的决策。 陆沉先前所提之中下级军官调换,这对京军的未来的确有长远的影响,但这是一门水磨工夫,短时间内不会造成特别明显的变动。 然而天子的决策更加直接,他将北衙一分为二,让刘守光分拆王晏的军权,紧接着将南衙一分为三,侯玉和郭从义各领其一,第三位大将军却委任陆沉,可以想象这项任命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李道彦犹豫了很长时间,此刻看向韩灵符的双眼,他竟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恳求之意。 满殿寂静,连天子都在等待这位执江南世族牛耳的左相的决断。 面对韩灵符复杂的目光,李道彦心中喟叹一声,颔首道:“国公言之有理。” 他转身对天子行礼道:“老臣支持陛下的决议。” 至此,尘埃落定。 韩灵符忽地抬手轻拍陆沉的手背,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这个从边疆杀入京城、一步步走进大齐权力中枢的年轻人,然后往前走了一步。 他面朝御阶上站着的天子,费力地躬身一礼,口中恳切地说道:“陛下,老臣累受皇恩,一日不敢或忘,唯有忠君报国之念。只恨残躯乏力,不能在朝尽忠。今日再得一见,老臣心愿已了。老臣身死之后,不必厚赏加封,不必荫封子弟。” “老臣惟愿,陛下福泽绵长,大齐千秋万代!” “老臣,跪辞陛下!” 他拂开袍袖,艰难地跪了下去。 李端怔怔地望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荆国公,没有让人制止他的举动,唯有微微躬身。 还以天子之礼。 满殿肃穆,群臣莫不动容。 李道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当年的很多故事。 那时候天下大乱,王朝几近倾覆,二十多岁的李端惶然南奔,他和韩灵符一文一武,替那位年轻的天子撑起大齐的天空。 一晃十五载,岁月匆匆流逝。 故人终将老去,终将逝去。 陆沉和那位中年男人连忙将韩灵符搀扶起来。 李端眼中波光粼粼,缓缓道:“山阳侯,代朕送荆国公归府。” “臣遵旨。” 陆沉应下,旋即便搀扶着身边的老人走出文德殿。 来到宫前广场上,韩灵符忽地扭头,最后看了一眼巍峨庄严的殿宇。 这时老人又轻轻拍了一下陆沉的手背,和蔼地说道:“你很好,希望你未来能更好。” 陆沉望着老人慈祥又满含深意的目光,认真地答道:“国公爷的嘱咐,末将必定谨记在心!” 韩灵符笑了笑,缓缓朝宫外走去。 背影清瘦,却有松柏之风姿。 书友们新年快乐!小总结暨请假事宜 今天是除夕夜,豆苗在此恭祝所有书友们龙年大吉! 祝还在上学的书友们学业有成! 祝已经工作的书友们钱包满满! 祝单身贵族的书友们生活安逸! 祝告别单身的书友们爱情甜蜜! 祝所有书友们身体健康!阖家幸福!万事顺意!新的一年发大财!行大运!事事顺心! …… 九锡这本书是豆苗的第二本书,从23年9月份到现在24年2月份,五个多月的时间,取得了比第一本书更好的成绩,豆苗已经非常知足和感恩,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 欢迎还没进群的书友加入书友群,晚上会有守夜红包回馈大家~ …… (下面的内容看完后求别打我o(╥﹏╥)o) 现在必须向书友们致歉,我在发这本书的时候高估了自己的速度,低估了书友们的热情,刚上架就欠了36章加更(包括盟主加更和书友们的打赏加更),后续又增加了9更,一共是欠45更。
截止到2月1号,我只还了31章加更,后面还欠着14章。 2月4号开车回家,欠2更。2月6号醉酒,又欠2更。总数18章。 言而总之,这个加更问题是豆苗辜负了书友们的信任,也是我太高估了自己的码字速度,再次向大家诚恳致歉。 另外说下请假问题,前面两年写庶子的时候没怎么过新年,所以今年要跟书友们请四天假。 也就是从明天大年初一开始,到大年初四结束。 大年初五,即2月14号情人节恢复更新。 这是欠8更,累计26章。 欢迎书友们来群里狠狠批评我(*^▽^*) …… 亲爱的书友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我会继续努力,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写好这本书,同时尽快把欠债还清~ 爱你们! 358父与子 九锡广陵春雨358【父与子】平康坊,李氏大宅。 初夏的夕阳笼罩着这座青烟袅袅的庭院,亭台楼阁悉数掩映于昏黄的光芒之中,尊贵气象一览无余。 锦麟堂内,氛围颇显凝重。 李道彦望着手中盖碗里的参茶,浅浅饮了一小口,旋即将盖碗递给肃立在旁的幼孙李公绪。 堂内并无仆人,除了这对祖孙之外,便只有刑部侍郎李适之端坐下首。 “今日朝会所议诸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一片冷寂之中,李道彦缓缓开口,语调略显疲惫。 今天的朝会规格比较高,李适之虽是李道彦的长子,又有刑部侍郎的官身,依旧没有资格进入文德殿。按理来说李适之不会这么快就知道朝会的内容,但是李道彦的语气很笃定,显然很了解长子的手腕和能力。 李适之没有否认,片刻之后轻声道:“父亲,陛下有些着急了。” 十四年来,天子和中枢的关系大抵处于微妙的平衡。 天子在这些年里大力扶持边军,但是基本没有插手过京军南北两衙的将领任免,这是他和江南世族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今天子先是采纳陆沉的建言,让京军和边军的中下级武将施行调换,又直接对南北两衙的权力架构进行调整,硬生生分出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交给陆沉。 虽说因为荆国公韩灵符的出面,郭从义和王晏等人被迫低头,但是这不意味着后续便会相安无事。 陆沉能否在南衙站稳脚跟还是次要,关键在于从一年前决定北伐开始,到如今天子插手南衙军权,江南世族几乎是一直在退让。 这里面有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纠葛在一起,但其中有一点极其重要且不容忽视,那便是李道彦身为江南世族在朝堂上的领头人,没有强硬地反对天子的决定,反而再三地选择退让。 不止是今天。 平静安宁的表象下,一些情绪正在酝酿。 去年河洛大捷传回京城,萧望之被加封国公、陆沉被封为国侯,李道彦在朝堂上公开表达对二人以及边军的赞赏,将一场潜在的朝争强行压下去。 当时很多人在朝会结束后迫不及待地赶来宰相府邸,说明他们并没有对李道彦的表态生出怨望,只是有些淡淡的担忧,想要弄清楚这位老相爷的真实想法。 然而今日朝会结束后,包括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在内的大人们,并未立刻赶来李府求教。 或许他们也知道今天李道彦的表态是迫于无奈,毕竟荆国公韩灵符乃是军中硕果仅存的老一辈,他积攒大半辈子的香火情一旦摆出来,郭从义等人必须得低一次头。 更遑论李道彦和韩灵符也有很深的交情,对方摆明要在临死前替天子撑一次,李道彦又能如何? 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因为过去两年里李道彦再三选择让权给天子,导致江南世族的各大势力代表不再绝对信任这位老相爷,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唯命是从。 此刻的锦麟堂内,当李适之说完那句话后,父子二人不由得再度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年方十二岁的李公绪乖巧地站在旁边,他虽然不是很能跟得上这两位至亲长辈的思绪,但也明白祖父让他留下侍奉的原因,只带着一双耳朵仔细地听着。 李道彦转头看了一眼幼孙,没有直接回应李适之对天子的怨言,缓缓道:“墨苑文会召开首日,你和我都听了郎三元的胡闹。当时你离开之后,我曾对稚鱼儿说过,陆沉对我的赞誉出自真心实意,令我感到很欣慰,这足以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李适之默然不语。 李道彦补充道:“他知道天子的不易,也明白我和江南世族各家的不易,他如此年轻就能站在这样的高度考虑问题,可见其眼界超凡脱俗。当时我还对稚鱼儿说过,与陆沉相比,有些人是自作聪明,无论如何钩织谋划,最后肯定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以李适之的心机城府,自然明白这是老父亲在敲打他。 “但是当时我说这番话,并非是在暗指你,而是与你私下有很深联系的建王李宗简。” 李道彦这句话让李适之稍感意外,然后便听老父继续说道:“建王……望之不似人君。” 其实这句话略有些不妥。 李道彦的身份和资历当然能放肆一些,但锦麟李氏不宜对储君人选表现出明显的倾向,至少在天子决定立储之前,他们需要在公开场合站定中立之态。 李适之很清楚,老父这句话是在告诉他,如果李家选择支持建王便会后患无穷。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疾不徐地说道:“父亲,三皇子能够体谅我们江南世族的不易。” 李道彦正色道:“这不重要。” 李适之放下茶盏,极为罕见地直视着老父的双眼,反驳道:“不,这很重要。” 李道彦老眼微眯,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凝重的神情。 站在旁边的李公绪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良久过后,李道彦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为父本以为郎三元是建王的人,后来才想明白,他应该是你用来投石问路的暗手。” 李适之平静地点头道:“父亲明见。” 李道彦放缓语气道:“为父之所以会有这个错觉,是因为当时除了郎三元之外,文会上便无其他居心叵测之人,按理来说建王不会错过这个给二皇子添堵的机会。后来为父得知,建王当日被许皇后留在后宫,才意识到那位皇后娘娘察觉到建王的心思,没有允许他任性胡来。” “其实儿子当时也有些奇怪,建王居然能够忍住不动,后来才知道是皇后娘娘出手。” 李适之接过老父的话头,微笑道:“都是聪明人。” “小聪明而已。” 李道彦摇摇头,看着长子淡然的面庞,道:“如今看来,陛下有意二皇子,所以才让陆沉去参加墨苑文会,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向百官和世族表明心迹。许皇后因为当年一些事情,一如既往偏爱三皇子。从表面来看,二、三皇子各有一点优势,但是大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 李适之明白老父为何担忧,他温言开解道:“陛下圣明在心,迟迟未定储君就是为了避免朝堂动荡。有陛下乾纲独断,无论那位皇子住进东宫,都不会引发太大的风浪。在儿看来,父亲委实不必因为此事烦心。”
李道彦眼中闪过一抹深重的失望,缓缓道:“北边的景国已经吞并赵国,南侵之势已成定局,你明不明白?” 李适之沉默片刻,轻声道:“儿子明白,故而先前一直赞成父亲对边军适当退让,以此来保证边军的战力。景国虽然势大,但是过去两年里的战事表明他们并非不可战胜,衡江依然会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天堑。退一万步说,即便定州保不住,靖、淮两地依然可以将景军拒之门外。” 李道彦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今日这场谈话,不止是父子之间的交流,更有可能关系到锦麟李氏、江南九大家乃至整个大齐朝廷未来的命运。 他一直将李适之当做继承人、锦麟李氏的下代家主培养,对方也没有让他失望,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稳扎稳打,凭借一手锦绣文章和扎实的庶务能力立身养望,不显山不露水便笼络大部人心。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看不懂这個长子的心思。 “你的看法是一个最理想化的状态,但是伱要明白世事无常,很多时候会发生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状况。” 所谓知子莫若父,李道彦很清楚李适之的心志何其坚毅,因此他没有摆出严父的姿态,一反常态地耐心解释道:“边军战力的强弱不是一个恒定的存在,萧望之和厉天润一旦有碍,后续几乎无人可以顶替他们。陆沉虽然颇有青出于蓝之势,但他一人如何兼顾三地?真到了景军大举犯境之时,国朝内部仍然纷乱不休,或有天地倾覆之忧啊。” 李适之望着老父眉眼间的忧虑,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以李道彦宦海沉浮数十年的阅历,自然能感觉到永嘉城貌似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暗流。 这里面既有边军、京军和中枢权力之争,又有几位皇子渐趋明显的皇位之争,还有以陆沉为代表的军方新贵与那些老牌武勋的明争暗斗。 今天朝会若非韩灵符拖着残躯入宫,以自身的清名为天子压阵,恐怕就会爆发第一场明确激烈的朝争。 但是下一次呢?天子又去哪里寻找第二个韩灵符? 终究会走到剑拔弩张的那一天。 良久过后,李适之垂下眼帘,缓缓道:“父亲,北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李道彦白眉微动,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李适之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其实儿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北伐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对于陛下而言,收拾旧山河是必须要坚持的旗帜,对于边军将士而言,北伐是他们获取战功步步高升的手段,可是对于北地百姓而言,他们真的希望我朝大军重返北地吗?” “适之——” 李道彦的脸色渐渐严峻起来。 李适之诚恳地说道:“父亲,请让儿子说完。” “这世上肯定有人心无杂念,或为忠心报国,或为吊民伐罪,或为驱逐蛮夷,我从不怀疑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且对这样的人心生敬意。” “但是,我必须要说但是,像我们锦麟李家、长乐宁家、宁潭丁家、博越陈家、德安郭家、永新王家、兴山乐家等等,我们这些世族的根基都在江南。姑且不论大齐军队能否彻底击败景军,纵然大齐胜了,这于我等有何益处?” “父亲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我也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其他人是否也能做到秉公无私?是否愿意将全部家资奉献给朝廷?锦麟李氏能有今日之地位,首先离不开父亲的呕心沥血,其次则是因为那么多江南世族的鼎立支持。” 说到这儿,李适之呼出一口浊气,摇头道:“他们能支持锦麟李氏,将我们李家捧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也能反手将李家拉下去。” 李道彦双眼微闭,片刻后说道:“这世上的道路不止有一条。” “父亲所言极是。” 李适之语调低沉,喟然道:“可是陛下选择了最激进的那条路。父亲,儿子一直明白您的苦衷,亦不反对陛下对边军的支持。去年北伐靡费甚巨,如果没有我以父亲的名义在暗中帮忙转圜,薛南亭真以为他的右相之位能压得满朝文武悄然无声,给边军供给那么多粮草军械和饷银?” 李道彦此刻的神情很复杂。 他当然知道长子没有说谎,这本就是他对李适之的嘱托。 李适之道:“陛下想要北伐,想要壮大边军,想要让萧望之的心腹陈澜钰插手京军,还有这两年各种各样的安排,我们所有人都选择了退步。这是因为我们知道,陛下是大齐的天子,边军是边疆的屏障,支持他们同样是支持自己。我们不蠢,分得清轻重缓急。” “但是,陛下未免太心急了。” 李适之用最开始那句话作为结尾。 李道彦明白他的心思,也意识到天子的决定已经触及到江南世族的底线,这种沉默的反对更加危险。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是大势所迫,非一人一心可以改变。 更何况李适之是他培养了二十几年的继承人,和他与锦麟李氏本就是一体,就算李适之的想法不合他的心意,他连大义灭亲都做不到,除非他愿意眼睁睁看着锦麟李氏毁于一旦。 一念及此,老人转头看向乖巧站在旁边的幼孙,缓缓道:“无论如何,锦麟李氏不能与陛下为敌。倘若那些人觉得老朽不配这个位置,便让他们另择贤明罢。” 李适之定定地看着地面,沉默很久之后起身行礼道:“谨遵父亲之命。” 待他离去之后,李道彦朝李公绪招招手,然后抬起苍老如枯枝的手掌在他手背上轻轻拍着,笑道:“稚鱼儿,有没有听懂你大伯说的那些话?” 少年望着老人慈祥的笑容,不知为何一时间竟然悲从中来,颤声道:“祖父……” “无妨。” 李道彦笑着打断少年的话,转头看向堂外的一隅天地,幽幽道:“他们觉得陛下太着急了,可是他们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陛下终究是九五之尊,又非他们手里的傀儡。” “从古到今又有哪个有为君王,能够容忍自己睡在别人握着的刀剑之旁?” “陛下已经默默忍受十四年。” “陛下……才是真的不容易啊。” 359来者不善 九锡广陵春雨359【来者不善】依照齐朝官制,枢密使为正一品,上将军和边军大都督为从一品,大将军为正二品。 陆沉身上的侯爵已是超品,这个正二品的大将军看似不重要,却是他成为军中实权将帅至关重要的一步。 简而言之,担任过南衙大将军之后,陆沉的履历便能添上扎实的一笔,将来或可外放为一路边军大都督。 这里面还有一个前提,陆沉不能在这个职位上出现问题,至少不能引起内部的动荡,也就是说他要能镇得住麾下三位都指挥使以及一大帮京军老油条。 京军北衙官衙在皇宫之外东北角,南衙则在东南角上,和六部衙门相距不远。 在原任大将军李景达把振威军带去北方定州之后,南衙如今还有十一军,郭从义和侯玉各领四军,交到陆沉手中的便只有三军。 南衙明竹堂内,三位壮年武将略显随意地坐着,表情各异地打量着对方,他们就是陆沉名义上的部属。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武将年近四旬,他叫乐明鸿,现为南衙镇威军都指挥使。 其人出身于江州兴山乐家,和户部尚书乐钦义乃是叔侄关系。 江南九大家之中,锦麟李氏专注文臣之道,李道彦从不插手军权。 德安郭氏和永新王氏则一心在京军发展人脉,如今两位掌舵者分别担任枢密使和上将军,在京军内部势力盘根错节,恐怕连织经司秦正都无法完全捋清楚这两个世族的底细。 其他六家各有所长,在不同的领域掌握大量资源,再加上依附在九大家羽翼下的各种高门士族,由此形成一個强大的利益集团,足以和元嘉之变以后孱弱的皇权抗衡。 乐明鸿身材高大,面容棱角分明,颇有倨傲之姿。 坐在他下首的是崇威军都指挥使左玉山,时年三十五岁,乃是湖州博越陈氏的乘龙佳婿。 和情绪更加外露的乐明鸿相比,左玉山明显懂得收敛,此刻安静温和地坐在那儿,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 再加上他英俊的面庞和从容的气质,更像是引经据典的文臣而非驰骋沙场的武将。 乐明鸿斜睨了一眼左玉山,淡淡道:“左老弟倒是沉得住气。” 左玉山微笑道:“乐兄此言何意?” 乐明鸿冷笑一声道:“那位新任大将军摆明了要替陛下做点事情,你还能稳如大山,不得不佩服老弟你的心志坚定。” 这话未免有些露骨。 好在堂内这三人知根知底,外面又都是他们的心腹亲兵,倒也不担心这些谈话会传出去。 左玉山闻言轻轻点头道:“这位大将军确实不是易于之辈,年方弱冠的国侯之爵,手握重兵的实权大将军。瞧瞧人家再看看我辈,这个差距怕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赶上。” 这番话让乐明鸿的脸色略显阴沉。 他本意是想挑起另外两人对陆沉的反感和抗拒,哪怕不跟陆沉直接闹翻,也得架空这位天子亲自任命的南衙第三位大将军。 只不过左玉山生性滑不溜丢,明显不愿意接过这个话茬。 乐明鸿便看向坐在对面的第三人、立威军都指挥使严秉,问道:“严指挥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严秉并非九大家出身,他是土生土长的永嘉人氏,严家在本地只能算小有名气。 或许是因为身世背景的弱小,严秉在南衙一众骄兵悍将之中历来谨小慎微,此刻面对乐明鸿似乎不太爽利的问题,他连忙答道:“乐兄,陆大将军虽有陛下的宠信,可是他在京军毫无根基,连下面都尉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似乎也不需要太担心?” 乐明鸿轻哼一声道:“叫不出来又有何妨,他可以换上自己的心腹。”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严秉瞬间脸色大变,就连旁边淡然的左玉山也皱起了眉头。 依照齐国军制,一军辖四团,有四名掌团都尉,一团辖三至四营不等,由掌营校尉统领。 乐明鸿点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陆沉或许不便直接对他们三人动手,但是只要将镇威、崇威、立威这三军的都尉和校尉换个遍,他便能把这将近四万人握在手心里。 这个推断看似匪夷所思,实则很有可能变成现实。 天子不惜请动荆国公韩灵符也要拆分南衙军权,陆沉此行总不会是来南衙当个泥偶塑像。 严秉发愁道:“两位兄长,不至于此吧?” 乐明鸿幽幽道:“你我皆知,山阳侯这次带了两千骑兵返回京城,或许这里面就藏着足够多的中级将官。先前那场朝会上,山阳侯主动提出京军和边军中下级武官调换的方案,陛下最终只批了十五人的员额,因此才没有引起京军内部大规模的动荡。可是谁知道这是不是陛下刻意的安排,只为襄助山阳侯彻底掌握这三军。”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左玉山收起先前略显悠闲的姿态,缓缓道:“其实我先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陛下缘何不将定威军调入山阳侯麾下?” 另外两人不由得微微颔首。 两年前定威军都指挥使徐温通敌叛国被查处,天子借着十二名边军武将入京的机会,将定威军交到资历最老的陈澜钰手中。 在这两年里,陈澜钰凭借润物细无声的水磨工夫,逐渐掌控住定威军的权柄。 如果这次他和定威军被调入陆沉麾下,相信对陆沉的掌权大计极有裨益,可是天子没有这样做,说明陆沉有可能采取更加直接的手段。 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严秉当先问道:“两位兄长,若是陆大将军真要对各军部将动手,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乐明鸿此刻反倒沉默不语。 左玉山看了一眼他冷峻的面庞,沉声道:“山阳侯总不能一手遮天,这种大事必须要通过枢密院和中书的同意。” 乐明鸿便问道:“倘若山阳侯用钝刀子割肉呢?今天换一人,明天换一人,过半个月再换一个人,又当如何?” “这……” 左玉山微微一窒。 这就是名正言顺的威力。 天子在韩灵符的帮助下迈出最艰难的第一步,后续便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陆沉身为统管镇威等三军的大将军,难道连调查和撤换麾下一个小小都尉的权力都没有? 他可不是幸进之辈,而是接连取得广陵之胜、涌泉之胜、宛亭之胜、雷泽大捷、河洛大捷并且协助萧望之收复定州全境的大功臣,这样的人入主南衙岂会那么容易被架空? 更关键的是,这三位都指挥使知道下面的人经不起查。 京城这等繁华之地,称一声纸醉金迷并不为过,更何况各军的都尉、校尉乃至最底层的拾长和伍长都说不定能与门阀世族扯上关系。 一旦陆沉下定决心从上查到下,所有中下级将官全部拿下肯定有冤屈,但是隔一个抓一个必然有漏网之鱼。 “二位,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眼见火候已至,乐明鸿直白地说道:“现在外面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想要在山阳侯面前站稳脚跟,唯有从一开始就摆明立场。他若想查京军将官,那我们就将事情闹大。光查这三军怎么行?南衙剩下八军和北衙六军,包括镇守皇宫的数千禁军都得查!” 左玉山迟疑道:“这会不会太过火了?” 乐明鸿冷笑道:“左老弟,现在不是我们愿不愿意低调行事的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若想继续坐稳崇威军都指挥使的位置,就得照我说的去做。你们二人若不肯这样做,我也无法勉强,只盼你们到时候能给后面那些人一个交代。” 严秉连忙赔笑道:“乐兄这是哪里话,愚弟当然会听从你的安排。” 左玉山最终还是点头道:“便依世兄之言。” 乐明鸿暗暗松了口气,这时一名属官快步走进明竹堂,禀道:“启禀三位将军,大将军已经出现在御街之北,很快便将抵达南衙。” 乐明鸿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属官回道:“只有二十余名亲兵。” 三人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些许,相继起身道:“走,我们去迎一迎大将军。” 等他们带着一众属官来到衙门外面,乐明鸿双眼当即微微眯了起来。 只见二十余匹高头大马缓缓行来,虽然他们没有刻意弄出肃杀的架势,但是这些骑兵跟着陆沉在江北打了两年丈,不知杀过多少燕景军卒,天然便有一股凌厉的气势。 阳光略微有些刺眼。 陆沉身着暗红色侯服,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捻着马鞭,策马来到台阶旁边,微微仰头望着南衙的匾额。 在他身后,二十余名亲兵同时勒马,动作整齐划一,杀气油然而生。 短暂的沉默过后,乐明鸿、左玉山和严秉三人站成一排,其他属官规规矩矩地站在后面,朝着马上的年轻国侯行礼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出乎他们的意料,陆沉没有给众人来一个下马威,甚至都不带半点新官上任的骄纵之气。 他们只听到一个和煦的声音。 “各位同袍不必多礼。” 陆沉笑吟吟地望着这些部属,宛如一个初出茅庐天性平和的老好人。 那温暖的笑容与今日明媚的阳光格外相配。 360君心何寄 九锡广陵春雨360【君心何寄】陆沉今日履任南衙,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有很多人暗中关注。 当陆沉波澜不惊地被众人迎进去之后,御街上似乎有一些身影随之消失。 明竹堂内,三位都指挥使坐在下首,满面笑容地望着主位上的年轻人,偶尔目光会转向旁边那名亲兵手中的木匣。 匣子已经半开,露出里面一枚倒转的金印。 这枚金灿灿的印鉴仅有成年男子半个拳头那么大,用羊脂玉搭配青金石篆刻而成,底部刻有“大将军印”四个字。 乐明鸿等人尽力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但是心里的艳羡和嫉妒怎么都压不住。 像大将军这种顶尖军职历来是可遇不可求,李景达和刘守光盘踞多年,其他人只能望而兴叹。 李景达改任定州都督,空出来的大将军之位立刻被成州都督侯玉接任,根本没有给京军这些都指挥使跑门路的机会,他们亦知这是那几位大人物和天子达成的交易,不容其他人插手。 到如今南衙上层再度发生变动,陆沉凭借这两年斩获的功劳平步青云,创造大齐一百六十多年历史上除开国武勋之外最快的升迁记录。 更关键的是他才二十一岁。 左玉山心中百折千回,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带兵武将,他当然明白陆沉的功劳是多么惊人,可这位山阳侯实在太年轻了,只比他的长子稍微大一些,这又怎能不让他嫉妒? 纵然三人各有怨望,面上仍旧得装出毕恭毕敬的姿态。 一阵寒暄和吹捧之后,陆沉微笑道:“承蒙诸位美誉,本侯愧不敢当。本侯对京军两眼一抹黑,虽说有陛下让枢密院送来的名册,目前仍然不知就里,连各位麾下的将官都分不清。以后日子还长,望三位将军能够鼎力支持,协助本侯练出三支精锐雄师。” 他这番关于正事的开场白只能说中规中矩,丝毫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迹象。 乐明鸿和左玉山状若无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旋即谦恭地说道:“素闻大将军带兵之法超凡脱俗,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将锐士营练成比景军更胜一筹的精锐,就连宝台山里的义军在大将军的磨砺下,都能和景国的战兵奋力一战。末将无比敬佩大将军,还望大将军可以不吝赐教练兵之道。” 此言满是试探之意。 陆沉前面说得很客套也很谦逊,虽然没有当场挑明一些事情,但是这种引而不发的姿态更让人心中忐忑。 乐明鸿自然不相信这些敷衍之语。 陆沉脸上笑容不变,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乐明鸿,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诸位可有耐心一听?” 这下不光乐明鸿,左玉山和严秉也立刻打起精神,拱手道:“请大将军示下。” 陆沉微微颔首,不急不缓地说道:“各位将军,锐士营的进步并非本侯一个人的功劳。锐士营最初筹建时候的六千人,有将近一千人是跟随本侯经历过广陵之战的锐卒,后续五千人亦是荣国公从淮州各军之中选出来的精锐。简单来说,锐士营不是一张白纸,它在成立之初便具备很强的实力。” 严秉忽地低下头,只为掩饰眼中的惊讶。 虽然相见时间还不长,但是陆沉给他的印象可以用坦诚来形容。 尤其是方才这番话,可谓光风霁月一片真心。 陆沉淡然地观察着三位都指挥使的反应,继续说道:“本侯接手锐士营,起初不过是强调队形阵列的操练。三位将军理应知道,战场上不光考验将领的指挥能力,更取决于士卒能否完美执行军令。若想做到这一步,将士们是否能维持完整的阵型至关重要。” 其实他讲述的道理不算高深,基本每本兵书里都会提到,堂内三人皆出身世族,不缺兵书操典参详,对这些道理烂熟于心。 关键在于他平实和坦然的态度。 乐明鸿面上的笑容略显勉强,现在的场面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原本以为陆沉挟天子圣意和赫赫战功而来,即便今天不会公然掀桌子,也会想方设法敲打他们一番,谁能料到陆沉会对他们推心置腹? 当然,这三人能够坐稳京军主将之位,皆非心思单纯的普通人,不至于被陆沉几句话就说得昏头转向。 左玉山顺势恭维道:“大将军字字珠玑,末将获益匪浅。” “左将军言重了,这些都不算什么高深的道理。” 陆沉微微一笑,从容道:“当锐士营的将士熟悉阵法后,本侯便逐渐加入更多的操练内容,诸如体能、力量、格斗、兵击、旌旗、号令和阵图等等。锐士营的训练很艰苦,本侯说句实话,应该比京军将士艰苦数倍以上。” 三位都指挥使相继面露愧色。 陆沉摆摆手道:“三位无需多心,本侯不会翻旧账。不过,本侯希望你们可以明白,锐士营之所以能承受如此艰苦的训练,并且取得长足的进步,是因为本侯在最开始便制定三条铁一样的规矩。” 三人闻听此言,不禁正襟危坐,凛然道:“请大将军示下!” 陆沉竖起一根食指,正色道:“其一,锐士营的军饷必须全额发放,在本侯手下没人敢克扣将士们的饷银。其实想要做到这一点难又不难,本侯明白京军内部盘根错节,哪怕一个小小的校尉都有可能是某家的公子少爷,你们身为主将必然会很头疼。”
“大将军明察秋毫,末将敬佩之至!” 立威军都指挥使严秉有感而发,神色略显激动。 乐明鸿轻咳一声,插话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末将何尝不知军饷才是一支军队战力的根本,只是……哎。” 他重重地叹着气。 陆沉对他打断严秉的小动作恍若未见,温和地说道:“其二,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错必罚,贪墨军功者绝不轻饶。如此方能保证将士们奋勇杀敌,没有后顾之忧。话说回来……这也是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的事情。” 左玉山悄然苦笑一声。 练兵之法说到底不难领悟,问题是主将能否做到。 陆沉之所以能在锐士营如臂使指,一方面是因为边军内部的状况相对京军来说比较简单,另一方面则是萧望之对他毫无保留的支持。 锐士营只有陆沉一個人能发出声音,其他人必须听从,否则就会被直接乱棍打出去。 左玉山心中喟叹,倘若给他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掣肘的条件,他难道就不能练出一支精锐雄师? 陆沉唇边微微勾起,继续说道:“其三,将兵同甘共苦。三位将军乃是军中宿将,想必不需要本侯解释这一点。” 乐明鸿抢在剩下两人前面说道:“大将军这三点训诫真令末将茅塞顿开。还请大将军放心,末将回去之后,一定会按照大将军的要求操练镇威军将士。” 左玉山和严秉瞬间清醒过来,连忙跟着表态。 陆沉亦不在意,悠悠道:“京军存在的问题是长年累月导致,并非朝夕之间可以解决。本侯奉陛下旨意统管镇威、崇威和立威三军,自然希望能与三位将军携手并进,早日磨砺出三支铁军,但也不会操之过急,还望诸位放心。” 三位都指挥使同时起身领命。 乐明鸿心中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陆沉这般和煦的话锋和坦诚的姿态,似乎比起强夺军权更加可怕。 陆沉抬眼望着三人,随即朝另一边的亲兵微微颔首,那人便从袖中取出三本小册子,分别交到乐明鸿等人手里。 “大将军,这是……” 左玉山不解地问道。 陆沉微笑道:“这本册子前半部分是本侯训练将士的心得,后半部分则是这两年边疆战事中,本侯的一些感悟和总结。” 此言一出,明竹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对于任何一位军中大将而言,这都是足以传家的宝贝! 将门子弟因何出现? 不就是老子带儿子,一代一代口口相传,让家中子弟可以学到战场上无数人用鲜血印证的经验和教训。 如今陆沉居然毫不迟疑地送给他们? 乐明鸿望着这位年轻国侯脸上浅淡的笑意,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 左玉山眼神复杂,握着小册子的双手微微发颤。 严秉更加不堪,眼眶竟然略显泛红。 陆沉摆摆手,起身笑道:“三位将军,既然你们如今在本侯麾下,本侯理应对你们坦诚相待。京军牵扯极多极深,本侯对此心知肚明,不会仓促之间逼迫你们做出改变。不过,本侯素来有个优点,那便是耐心很好,相信本侯可以等到破云见日的那一天。” 这番话几近于明示,乐明鸿等人装傻都装不了,可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手里的小册子宛如千钧之重,压得三人心神恍惚。 陆沉最后说道:“今日只是来见见三位将军,七天后本侯会在城外校场点阅三军,还望诸位及各军将士做好准备。” “末将领命!” 这一次包括乐明鸿在内,三位都指挥使的回答无比响亮。 临走之前,陆沉忽地驻足回头说道:“对了,希望那一天不要太遥远。” 三位主将一直将他礼送出南衙,望着二十余名骑兵策马离去的潇洒身姿,乐明鸿站在台阶上,良久才幽幽道:“这位侯爷可真是……” 他欲言又止,然而这次没有人接过他的话头。 左玉山和严秉对视一眼,很快便岔开目光,没有多言。 …… 御街之上,亲兵头领秦子龙好奇地问道:“侯爷,小人不明白您为何要将那本册子给他们。这些人摆明都是顽固派,侯爷说得如此明白,他们竟然还没有任何表示。” 陆沉笑了笑,淡然道:“先礼后兵,不为过也。” 秦子龙心疼地说道:“可是那些册子……” 陆沉抬头望着明媚的阳光,悠然道:“有些道理是纸上学不会的,再者,我怎么可能真将那些最宝贵的心得和经验轻易地送给他们?我只是给这些人一个台阶,一个分化然后内斗的机会。” 秦子龙听不懂后面那句话,但是只要确认陆沉有所保留,没有变成冤大头,他便放心下来,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 周遭亲兵们也都轻声笑了起来。 便在这时,后方忽地传来一声高呼。 “山阳侯请留步!” 陆沉勒住缰绳扭头望去,只见一骑驰来。 正是大齐枢密使郭从义。 361反击 九锡广陵春雨361【反击】宽阔平整的御街上,两位军方实权大人物策马相对。 陆沉在马上稍稍欠身,拱手道:“见过枢密大人。” 郭从义微微一笑,温言道:“陆侯今日履职赴任,按说本官身为枢密使应该相陪,只是刚好有几件重要军务需要入宫面禀陛下,便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的态度格外和煦,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和那天朝会时带头反对陆沉入主南衙判若两人。 陆沉心中觉得好笑。 他很清楚郭从义这般巧合入宫奏事的原因,无非就是不想陪他初临南衙,避免被他借势。如今掐准时间回来,显然是担心乐明鸿等人沉不住气,初次见面就闹得不可收拾。 时至今日,陆沉对京城和边疆的区别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在边疆与外敌厮杀,纵然也有阴谋诡计,但因为双方天然敌对的立场,很多时候不需要百折千回,在京城却截然不同。 这里每个人的立场都很模糊,或许这一刻还是知交好友,下一刻便形同陌路,更不能简单地用好或者坏来区分一个人。 平心而论,陆沉不喜欢这种状态,甚至有些厌烦,但他很多次警告自己,这是一段必须承受的历练。 如果像萧望之和厉天润那样始终扎根边疆,倒是可以免去这些纠葛和烦恼,可同样也会失去进入中枢的机会。 不入中枢,焉能登高? 这些念头在陆沉脑海中闪过,他泰然自若地对郭从义说道:“不知枢密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郭从义微笑道:“并无大事,只是想着陆侯新官上任,本官在墨苑摆下一桌席面以作庆贺。除了你我之外,便只有南安侯在场。往后我等共同打理南衙,理应精诚合作互通有无,不知陆侯可有空闲?” 南衙三位大将军,陆沉和侯玉都有大将军印,郭从义只是代管那四支军,相信不需要太久便会有人接替他。 但现在他毕竟管着南衙一部分军权,又是大权在握的枢密使,由他发起这场小规模的聚会顺其自然。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略带几分犹豫地望着对面。 郭从义心领神会,坦然道:“本官出宫之前已向陛下奏请此事,并且得到陛下的允准。” “大人盛情,在下却之不恭。” 陆沉不再迟疑,拱手一礼。 郭从义笑道:“好,陆侯爽快。今夜酉时二刻,本官和南安侯在墨苑相候!” 陆沉道:“在下到时必至!” 两人就此告别,陆沉在亲兵们的簇拥中策马返回山阳侯府。 来到后宅书房,他的表情略显严肃,秦子龙和陈舒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陆沉看了二人一眼,道:“你们都下去罢,我要静一静。” “是。” 二人躬身行礼随即告退。 陆沉临窗独坐,望着挑窗外庭院里的青绿之景,心思愈发飘远。 天子这次想要借助他的功劳和名望拆分南衙军权,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险地,但是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因为这是他插手京军权柄的最好机会。 过了这个时间点,等天子和江南世族的斗争告一段落,他必然会成为边缘人,最好的结果就是返回定州继续统率边军。 所谓富贵险中求,陆沉不在意偶尔做出冒险的举动,一如当年在广陵城那個夜晚,他对林溪说过的话。 只是与前两年不同,这次陆沉身边没有陆通、萧望之、厉天润、林颉、林溪、厉冰雪和边军那么多将士的支持。 在这座步步惊心的京城里,他能仰仗的只有两千骑兵和天子的信任,而他面对的是复杂到难以衡量的局面。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他在桌上铺开几张白纸,然后研墨提笔,在纸上不急不缓地书写着。 天子、许皇后、三位皇子,这是一组。 两位宰相和一众衣紫重臣,这是另外一组。 郭从义、王晏、刘守光、侯玉和京军十八位都指挥使,这是第三组。 锦麟李氏、清源薛氏、长乐宁氏、宁潭丁氏、博越陈氏等等,这些在江南各地底蕴深厚的世族门阀是第四组。 陆沉眉眼宁静,在纸上勾勒出各种各样的标识和符号,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是一套逻辑清晰的完整导图。 过往两年里他承担过好几次大型战役的前期谋划,这次虽然不见硝烟,但是论难度尤有过之,因为这里面几乎每个人之间都有难以论断的关系。 想要找到破局之道没有那么容易。 望着纸上的几条斜线,陆沉心中忽地一凛,轻声自语道:“不见硝烟……怕是未必。”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在陆沉陷入沉思的时候,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来到侯府门外。 门子乃是陆通亲自教导出来的机灵人,没有因为对方看似普通的装扮就冷眼相待,上前有礼有节地问道:“敢问贵客高姓大名?”
中年男人气度沉凝,那双修长白净的手掌格外引人注意,他望着前方门楼上的匾额,微笑道:“请去通传你家侯爷,就说故人尉迟归来访。” …… 同一时刻,在北城那座外表毫不起眼的宅院内,两位中年男子于暗室之中对面而坐。 兵部尚书丁会的右手摩挲着青瓷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想不到这位山阳侯真能沉得住气,去南衙走了一遭还能相安无事。” 坐在对面的李适之浅浅饮了一口清茶,淡淡道:“你若是将他当做有勇无谋的匹夫,将来肯定会在他手上吃亏。观他今日所作所为,完全当得起谋定后动这个评价。他先摆出坦诚以待的态度,这是打消乐明鸿等人的戒心,其次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是尽量争取这几位都指挥使的认可,最后那本小册子更是直接收买人心。” 丁会轻笑一声,悠然道:“最终乐明鸿还是原原本本地告知世兄,说明陆沉这些举动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那也未必。” 李适之依旧沉静,继而道:“乐明鸿还算坚定,左玉山和严秉难免不会陷入迟疑,你要知道所谓的九大家乃至江南世族,本就不是铁板一块。” 丁会没有继续装傻,轻叹道:“谁说不是呢?这次陛下借助荆国公积攒半辈子的名望撕开一道口子,又靠陆沉的功劳和名声分走南衙一部分军权,接下来肯定会分化拉拢,一点点扩大这个口子。” 李适之应了一声,问道:“你觉得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丁会沉吟片刻,轻声道:“最好是能维持现状。在愚弟看来,陆沉不会在京军久待,他迟早要返回边军,只要在这段时间内防止他对南衙三军大动干戈,将来便不会有多大的麻烦。或者我们可以将陆沉拉下水,让广陵陆家变成我们当中的一员。” “这件事我已经和郭枢密通过气,他今夜在墨苑宴请陆沉,席间会试探此人的想法。” 李适之带过这个话题,随即沉声道:“可是你要明白,京中这些问题的根源不在陆沉身上。” 这句话语调虽轻,落在丁会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问题的根源在于何处? 自然是宫中那位天子。 倘若天子遵循这十四年来和江南世族心照不宣的默契,哪怕他想继续壮大边军的实力,这也不是不能商议的事情,可是他如此急切地分拆京军权柄,导致朝堂局势渐渐走向一个不可预测的深渊。 丁会下意识地吞着唾沫,喃喃道:“世兄,若是……” 后面的话他终究不敢说出来。 “弑君?” 李适之双眼微眯,简单直接地挑破丁会的未尽之言,然后笑道:“不至于此。” 是不至于,而非不敢于。 丁会勉强笑着,他和对面的中年男人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想跳船都没有那个机会。 李适之没有闲情雅致安抚他,继续说道:“现在还没有必要行险,不过陛下的性情越来越急躁,手段也越来越强硬,我们已经退让太多,不能再继续退下去,否则会出大问题。你们丁家近来还算坐得住,但是其他家有很多人暗中找过我。” 丁会微微颔首,李适之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在大概七八年前开始,李道彦因为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便逐渐让李适之来打理世族之间的往来接触。 这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毕竟李适之是李道彦着力培养的下代家主,江南世族对这位风度翩翩气度儒雅的李家长子也都非常认可。 时至今日,恐怕连李道彦都不清楚,李适之在各大门阀之中拥有怎样的影响力。 丁会小心翼翼地说道:“世兄,近来有一些人对老相爷……” “此事不必多言。” 李适之很清楚那些人为何会对他的父亲产生不满,但他不想过多谈论这个问题,然后说道:“对于我们而言,眼下有两件事最为紧要。” 丁会连忙正色道:“请世兄吩咐。” “其一是针对陛下,我们要尽快推动储君之位的确立,让陛下为这件事头疼。其二是针对陆沉,让他一头扎进京军这座泥潭里,免得他还有精力搅动风云。” 安宁的烛光中,李适之不急不缓地说着详细的计划。 丁会认真倾听,脸上逐渐泛起敬佩的神色。 良久过后,李适之沉肃地问道:“都记下了?” 丁会起身道:“世兄放心,愚弟必定办妥!” 李适之示意他坐下,幽幽道:“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斗争过程,希望陛下能够明白我们的苦衷。他若不肯往后退一步,非要在眼下这种局势中再三逼迫下面那些人,届时只怕会酿起滔天巨浪,这座京城里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他看着桌上平稳的烛火,眼神如一团看不清的浓雾。 362翻脸 九锡广陵春雨362【翻脸】暮霭沉沉,人间昏黄一片。 墨苑文会已经结束,那些风流才子们却不会消失,因为这里本就是永嘉城内和矾楼齐名的消遣去处。 南北方向的主街上,一辆马车平稳前行,周遭十余名骑兵谨慎随行。 自从两年前来到京城,陈舒便遵照陆通的指示留在此地,仿佛那个习惯双手拢在袖中的中年男人预见到陆沉会再次长居京城,便让陈舒在经营商号的同时做好一切详尽的安排。 故此,当陆沉获封山阳侯并且获赐宅邸后,他可以从容拒绝枢密院的好意,陈舒很快便带着一大帮陆家培养多年的仆人来到侯府,也包括陆沉现在乘坐的这辆外表普通、内里宽敞舒适的马车。 陆沉今天特意用马车出行,不是想要在郭从义等人面前故作姿态,而是因为车厢内那位中年男人。 “师父,我真没想到你会来到京城。” 经过最初的寒暄,陆沉诚恳地说道。 尉迟归微笑道:“当初传授你散手的时候我便说过,你我之间不论师徒之名。你的师父只能是林颉,这就是你在江湖上的传承。至于我,不过是因为欣赏你的性情和天分,又不忍尉迟家这点祖传武功失传,因此传授给你。” 陆沉在他面前自然不会云山雾罩,略显尴尬地说道:“可是除了师父之外,其他称呼都不怎么合适。” 尉迟归豁达地说道:“还是像以前那样称一声前辈就行。” 陆沉便没有继续坚持,毕竟那样显得太矫情。 尉迟归继续说道:“萧兄已经返回来安大都督府,他担心你在京城这边没有一个真正的高手相助,便让我特地走一遭。我知道伱父亲肯定另有安排,你身边也有两千精锐骑兵,不过有些事终究还是我们江湖人更加擅长。” 陆沉面露感激,虽说萧望之是因为当年的事情照顾他,但是这份恩情没有半点虚假。 他想起北方边疆的局势,便问道:“前辈,定州可还安稳?” 尉迟归知道他在担心何事,直白地说道:“至少在我南下之前,李景达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按照你临行前的安排,飞云军镇守定州北部,来安军镇守西边清流关,李景达则带着振威军驻守汝阴城。定北和宁远二军也在稳步形成战力,李景达并未过多干涉。” 其实陆沉过段时间便会收到北边的密信,对定州和淮州两地的情况并不陌生,不过此刻听到尉迟归的当面确认,他心里不由得轻松了些。 “前辈,萧叔担心我在京城这边会有危险?” “萧兄虽然甚少来到京城,但他和江南世族打了十五年的交道,对这些人的秉性很了解。” 尉迟归抬眼望着对面的年轻国侯,正色道:“萧兄对他们的评价是,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私利而轻廉耻。” 陆沉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尉迟归继续说道:“你先前在边疆打拼,上面又有萧兄撑着,极少和这些人打交道,恐怕不知道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如果你没有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纵然有一些少年意气,就像你前年入京对李家三郎的态度,那些藏在背后的大人物顾虑到你的身份和履历,肯定不会对你如何。但是,一旦你成为天子手里的那把刀,想要从这些门阀身上剜下肉,那么必然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陆沉明白这些道理,因为他前世终究看过不少相关的故事,这或许是他两世为人不多的优势之一。 不过他当然不会在尉迟归面前显摆,颔首道:“萧叔的提醒对我很重要。只是我有在想一个问题,朝争讲究手段和规矩,暗杀这种事恐怕没有作用。” 尉迟归没有反驳,只提醒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陆沉了然,随即微笑道:“那接下来这段时间得委屈前辈跟在我身边。” 尉迟归悠然道:“今日现身主要是提前与你打个招呼,以免你身边的人心里犯嘀咕,你不必特意安排,我也不会在你跟前碍眼,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出现。” 陆沉不由得想起那次在宝台山,他和林颉定下引诱内奸之策,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尉迟归悄无声息地跟随林颉进入埋伏圈,并且从始至终都没有被典狂等高手发现,由此可见这位中年男人不光有一双摧金断玉的手,还有隐匿行踪的绝妙功夫。 他垂首一礼道:“多谢前辈照拂!” 尉迟归微笑颔首。 不多时,马车来到墨苑大门之外。 在知客的引领下,马车从侧门进入墨苑,然后停在一座雅舍外围。 陆沉独自走下马车,便见郭从义和另一位中年武勋站在院外,笑吟吟地看过来。 他连忙上前见礼道:“见过枢密大人、南安侯爷。” 郭从义打趣道:“侯老弟,看到山阳侯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侯玉悠然道:“枢密所言极是,陆侯在国朝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这两年斩获的战功比我十余年加起来还多,这更是值得敬佩的地方。” 两人一唱一和,眨眼间便抛过来几顶高帽。 陆沉谦逊地说道:“在下岂敢在二位前辈面前轻狂无状,往后还望前辈们不吝提点。” 郭从义笑道:“这话却是有些生分了。山阳侯,请。” 陆沉暗道咱们本就不熟,嘴上尊重地说道:“二位先请。” 三人联袂走进雅舍正堂,随着郭从义一声吩咐,身姿窈窕行走时带起一阵香风的侍女们便开始上菜。
今夜虽是一场私宴,但是因为赴宴的三人身份太贵重,墨苑丝毫不敢大意,派出数名最厉害的厨子操持宴席,并且是在郭府亲兵的监视下完成所有菜肴的制作。 二皇子虽是墨苑的主人,肯定不会在这种场合下露面,其他墨苑管事压根没有那個资格,因此除了上菜斟酒的侍女之外,堂内便只有一位枢密使和两位南衙大将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经过约莫一刻多钟的寒暄废话之后,郭从义关切地问道:“陆侯,今天乐明鸿那几个小崽子没有给你惹麻烦吧?” 陆沉淡然道:“多谢枢密关心,乐将军他们都是沙场老将,岂会做出以下犯上的举动?不瞒枢密,其实我在前往南衙之前,心里确实有些担忧,一者我毕竟年轻恐不能服众,二者我对京军的情况毫不知情,唯恐行差踏错惹人笑话。好在那几位将军颇为照顾,没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郭从义哑然失笑。 另一边的侯玉插话道:“枢密,不是末将多嘴,你这可是真的白担心。陆侯虽然年轻,却是尸山血海中爬起来的国之干城,他连数万景军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乐明鸿等人?” 陆沉不动声色地看了此人一眼。 这话听起来是夸赞,却隐约带着刺。 郭从义心中微动,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陆侯,听闻你家在淮州境内有不少商号?” 陆沉很清楚自己的家世早就被京城的贵人们打探得一清二楚,故此没有刻意掩饰,颔首道:“确是如此。” 郭从义微笑道:“令尊倒是不容易,先前那么多年操持家业,将商号开遍淮州六府。不过……淮州虽然富庶,毕竟只有一州之地,陆家商号局限在此未免有些可惜。” 陆沉立刻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平静地说道:“枢密所言不无道理,但是家父年事已高,我又无暇分心看顾家中的生意,因此维持目前的规模也是一件好事。” 郭从义和侯玉对视一眼,旋即温和地说道:“其实我对这种事也不算了解,只是刚好有一位至交擅长此道。他知道我今夜要宴请陆老弟,特地恳求我安排他和陆老弟一见。当然,我不好擅自做主,还望陆老弟能赏个面子。” 陆沉从午间答应这场宴请,便知道不可能只是简单的吃吃饭喝喝酒。 他淡然地打量着郭从义和侯玉的神情,颔首道:“既然是枢密的至交好友,我岂有不见之理?” “好!” 郭从义赞了一声,旋即便对一名侍者使了个眼色。 片刻过后,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进堂内,朝三位实权武勋依次行礼。 “小人傅阳子,拜见大将军、山阳侯爷!” 陆沉听着这位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自报家门,脑海中立刻浮现枫林傅氏这个名号,从容地说道:“傅先生不必多礼。” 郭从义顺势说道:“傅兄,我记得你先前说过,倘若广陵陆家的生意正式在江南十三州铺开,要不了多久便能扩大十余倍的规模?” 傅阳子得到他的眼神示意,旋即看向面色沉静的陆沉,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面前不敢诳语,若是广陵陆家有心南下,又有南边这几家大商号的支持,扩大十余倍的规模不难。淮州富庶不假,可毕竟面积较小,无法和江南十三州相比。对于陆家商号而言,江南才是真正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陆沉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他环视桌上的郭从义和侯玉,又看向旁边那些肃立的侍女和侍者,最后目光停留在傅阳子身上。 这是毫无技术水准的拉拢,甚至显得太过直白和露骨,根本不符合门阀世族不急不缓的处事风格。 但又是极其阴狠的招数。 郭从义、侯玉以及傅阳子所代表的江南世族,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陆沉会轻易地答应,但是只要陆沉没有当场拒绝,这件事不需要太久便能传进宫中天子的耳朵里。 或许便能在天子心里埋下一根刺。 关键在于陆沉如何应对。 傅阳子毕恭毕敬地站着。 陆沉捻着手中的白玉酒杯,幽幽道:“傅阳子,本侯若没有听错的话,你这是公然贿赂朝廷大将?” “啊……这……” 傅阳子猛地抬起头,脸上浮现忐忑之色。 郭从义和侯玉微微变色。 傅阳子连忙辩解道:“侯爷明鉴,小人万万不敢有这种糊涂念头,小人只是为陆家商号囿于一地感到可惜——” 没等他说完,陆沉右手一甩,那只酒杯流星一般飞出,笔直砸在傅阳子的脸上。 只听得这位中年男人惨嚎一声,脸上瞬间鲜血淋漓。 郭从义震惊不语,侯玉当即拍桌道:“山阳侯,你为何要肆意伤人!” 迎接他的不是辩解,而是陆沉这位年轻国侯、京军大将军冷峻的目光,以及眨眼间充斥堂内宛如实质一般的杀气。 如他先前所言,这便是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杀气。 侯玉望着陆沉的双眼,感受着扑面而来、仿若下一刻就会拔刀相向的冷厉杀意,他不禁微微一窒,后面拱火的话竟然无法出口。 陆沉这才收回目光,转而望着双手捂脸无比痛苦的傅阳子,冷然道:“本侯知道你出身枫林傅氏,也知道你们傅家最擅商贾经营之道,堪称江南门阀之中的翘楚。” 他微微停顿,一字字道:“你若再多说半个字,现在就送你归西。” “滚!” 363再起 九锡广陵春雨363【再起】傅阳子狼狈不堪地被侍者搀扶着离去,他虽然不是枫林傅氏的家主,却也是傅家掌握实权地位很高的族老之一,被陆沉用一只酒杯砸得满脸是血,可是他连破口大骂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陆沉今夜来墨苑只带了十余名亲兵,此刻在雅舍内更只有他一人,然而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谁敢对一位实权国侯动手? 郭从义和侯玉没有反应,傅阳子便只能灰溜溜地下去疗伤。 堂内的气氛好似冰窟一般,周遭那些身姿窈窕的侍女们无不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郭从义面色阴沉,但心里其实没有太多的怒意,反倒是惊讶和不解更多一些。 陆沉前后的表现转变太大,先前在南衙时作派亲善令人如沐春风,这才是郭从义临时决定叫傅阳子过来设局的原因,否则今夜就只是一场普通的宴请。 谁知道陆沉翻脸比翻书还快,压根没给傅阳子施展利诱的机会,用一只酒杯强行打断进程,导致后续的安排根本无法推进。 酒宴才进行到一半左右,便有了不欢而散的迹象。 众人尽皆沉默。 局面愈发僵硬,堂内的侍女们只觉寒意侵骨,有那么一两个胆子稍微大些的侍女,壮着胆子稍稍抬头,却见那位面容俊逸的年轻国侯面色如常,朝她招招手道:“劳烦这位姑娘,帮我再取一只酒杯来。” 这句话犹如寒冬腊月的一缕暖阳,让堂内冷寂的气氛略微消解。 侍女受宠若惊,连忙取来一只白玉杯,毕恭毕敬地放在陆沉面前,然后为他斟酒。 “多谢。” 陆沉朝她微微一笑。 侍女由墨苑精心培养,平素惯常侍奉达官贵人,自然不是没见过场面的小家碧玉,但此刻望着这位年轻国侯脸上温润的笑容,她瞬间霞飞双颊,垂首讷讷道:“侯爷之谢,婢子不敢领受。” 陆沉没有继续调侃侍女,他抬手端起那只白玉杯,对郭从义说道:“在下不知礼数、不通人情、不解世故,实为粗鲁野蛮之人,还请枢密大人见谅。” 郭从义能坐稳枢密使这个军方第一要紧职位,单论城府心机并不弱于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文臣,但是此刻也不得不惊讶于陆沉的脸皮之厚。 方才他明确说过傅阳子是他的好友,陆沉动手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片刻之后就能谈笑自若云淡风轻,仿佛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京城官场上何时出过这种异类? 陆沉轻而易举铺好台阶,郭从义却没有答话,否则会让人觉得他这位枢密使太容易被拿捏。 面对陆沉举杯相敬的动作,郭从义面无表情地坐着,对面的侯玉更是冷眼相看。 陆沉继续举着酒杯,从容不迫地说道:“我知道那位傅先生是枢密大人的好友,按说本不该如此对待他,但是此人仗着和枢密大人的这层关系,公然陷害我于不忠不义的境地。我若是不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恐怕会引出更多的麻烦。” 不忠不义这四个字有些严重,郭从义只能开口说道:“陆侯言重了吧?” “不言重。” 陆沉摇摇头,继而道:“枢密不妨试想一下,倘若我接受傅阳子的邀请,陆家商号往江南开拓,势必要依靠傅家等江南大贾之族的襄助,继而产生无数利益勾连。到时候他们若想找我帮忙做些事情,比如将家中不成器的子弟塞入京军,我又如何拒绝?” 他句句不提郭从义本人,却又句句不离。 郭从义勉强笑道:“或许他只是想结交一下陆侯这等年轻俊杰,这也是人之常情。” 陆沉淡淡一笑,沉静地说道:“所以枢密大人请他出来的时候,我没有断然拒绝。若他只想坐下来喝杯酒闲谈几句,彼此认识一下,我又怎会动怒发作?我与他初次见面,过往从未见过,一上来就想和陆家成为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这未免……”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郭从义和侯玉心里都明白。 郭从义收敛心神,眼下还没有到他必须和陆沉翻脸的时候,遂就坡下驴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老傅那家伙如此莽撞,陆侯切莫放在心上。” 陆沉再度举杯道:“枢密大人本是好意,我又怎会不识好歹?这杯酒,我为方才的冲动向枢密大人赔罪。” 郭从义举杯相合,两人一饮而尽。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看似消弭于无形。 其实郭从义的态度缓和不难理解,他已经走到军中职位的顶点,接下来升无可升,终究要维持军方第一人的胸怀和气度。 另一方面,考虑到他和陆沉的年龄以及资历差距,后者基本不会对他的地位造成威胁,故此也就没有必要闹得太凶。 这便是陆沉先前理清楚的一部分玄机。 京城之中每個权贵都有自身的立场,又有牵扯到大局的立场,故此不能简单地判断一个人的行事风格。
在陆沉和郭从义逐渐缓和关系的时候,另外一位大将军却在不断给自己灌酒。 侯玉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酒色。 郭从义见状便举杯相敬道:“侯老弟,独饮无趣,你我喝一杯。” 侯玉颔首,饮下杯中酒后,抬眼望着斜对面的陆沉,缓缓道:“陆侯,交浅言深确实不妥,但是我辈行伍中人不擅虚饰,我心里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陆沉淡然道:“大将军但说无妨。” “陆侯的功绩无可指摘,我和郭枢密一样深为敬佩,这也是你年纪轻轻跃居高位却没几个人质疑的根源。不谈陛下对你的信任,光是你这两年在边疆战事中的卓越表现,包括我本人在内,没人比你更配得上南衙大将军一职。” 侯玉先是丢了几顶高帽过来,陆沉笑而不答,他知道后续肯定有转折。 果然随即便听侯玉说道:“不过,我先前听说过陆侯的一些事迹,再加上今夜亲眼所见,不禁觉得陆侯实在是太倨傲了。” 他紧紧盯着陆沉的双眼。 郭从义闭嘴不言,端起酒盏细细品尝。 陆沉淡淡道:“倨傲?” 侯玉的语气渐渐肃穆:“没错,便是倨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倨傲。前年你初次入京,仅仅是校尉之职,便公然折辱左相府上三公子。此事倒也罢了,毕竟那位李三郎素来混不吝,权当是年轻人之间的小矛盾。可是你后来连三殿下都不放在眼里,这未免失了为人臣子的体统!”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愈发凌厉:“至于你今夜所为,更让我不敢置信。无论枢密大人还是傅阳子,本质都只是一片好意,伱若不愿接受也无妨,婉言谢绝便是,这样大家面上都好看。可是你偏偏不这样做,非要出手伤人撕破面皮!” 郭从义轻咳一声,劝解道:“侯老弟,少说两句,莫要伤了彼此和气。” 侯玉却继续强硬地说道:“郭枢密胸襟广阔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却看不下去。陆沉,没人否认你为大齐立下的功劳,军中男儿提起你的名字大多会赞一声国朝良将,但是你也太放肆了,完全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你要知道,不是只有你一人为大齐保境安民奋勇杀敌!” 说到这儿,侯玉猛地撕开衣服的前襟,露出胸膛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怒道:“你在北疆建功立业,侯某同样在西境冲锋陷阵,十三年来无数次打退沙州七部的袭扰,从未有一次畏怯退缩!” 望着这位怒发冲冠疾言厉色的南安侯,陆沉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酒杯,淡然道:“侯大将军,说完了吗?” 侯玉看似强行压制着怒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有些事我本已忘怀,既然此刻你再度提起,那我便捋一捋是非对错。” “李家三郎欺我年轻,想要跟我玩请客吃饭收下当狗的把戏,我没有当场还他两个耳光,已经是看在左相为国操劳一生、没有空暇管教家中子弟的面子上。” “三皇子因为此事逼迫我向李云义赔礼致歉,这更是荒唐无知之举。你前面说的没错,我当时只是区区一个校尉,可是你别忘了,随后我便因为军功获封开国县男之爵。简单点说,我为大齐流血牺牲舍命杀敌,他李云义只是一个横行霸道欺压良善的纨绔,让我给他赔礼致歉?侯大将军就是这样带兵的?” 陆沉这几段话说完,侯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犹如一根尖刺扎进他的心里。 军中最讲究护短! 若让没有过错的部属给权贵低头赔罪,这样的主将根本没有资格带兵。 双方气势逐渐逆转,陆沉继续说道:“至于今夜之事,我方才已经说得很委婉,顾及郭枢密的面子才没有太过直接。侯玉,我们是陛下任命的大将军,执掌京军要向陛下负责。你要弄清楚一点,似傅家这种门阀世族暗中拉拢京军主帅,究竟暗藏何等龌龊心思!” 侯玉大怒道:“你莫要夸大其词肆意诬陷!” “呵。” 陆沉轻笑一声,缓缓道:“回到最初的问题,你说我有倨傲之心,有不臣之意,这话听起来真可笑。我对陛下忠心不二,却不知还要对谁效忠?三皇子?还是你们江南世族?” 郭从义脸色大变。 “你若只是对我个人不满,大不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你若想污蔑我对陛下的忠心,不妨放马过来,让我看看你这位成州都督究竟有几分能耐。” 话音落地,陆沉猛地抬手,上玄经精深的功力瞬间灌注右臂,随即便见他一掌拍在桌上。 “砰!” 圆桌瞬间垮塌,杯盘碗碟碎落一地! 364大势 九锡广陵春雨364【大势】圆桌垮塌的时候,郭从义甚至有些恍惚。 他宦海沉浮数十年,从未见识过陆沉这种软硬不吃的怪胎。 面对傅阳子不怀好意的拉拢,陆沉的反应虽然稍微过激,但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所以当陆沉主动缓和气氛的时候,郭从义顺势接受,没有让矛盾变得不可收拾。 可是谁又能想到,陆沉在面对侯玉的强硬指责时,依然会选择如此直接且凶悍的应对。 侯玉不是没有官面身份的傅阳子,而是履历丰富、军功扎实的国侯大将军,不论爵位、军职还是朝中地位都不弱于陆沉,反而在资历上要超出陆沉很多。 这也是他敢于当面指责陆沉的原因,谁知陆沉根本不吃那一套。 当他一掌拍下圆桌垮塌,堂内一片死寂,几近令人无法呼吸。 那些侍女们面色惨白,虽不敢大声惊呼,却也下意识地朝角落里躲去,唯恐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经过短暂的沉默,侯玉霍然起身,虎目之中满是暴戾神色。 陆沉这一掌只是亮明态度,并没有直接对侯玉动手的意图,然而桌上满是杯盘碗碟,被他强横的内劲一激,难免有部分菜肴和汤汁朝前方溅射,自然就落在侯玉的身上。 此刻这位南安侯瞧着颇为狼狈。 “好,很好,今夜我算是领教了山阳侯的脾气。” 侯玉死死盯着陆沉,声音如千年寒冰一般冷酷。 陆沉不急不缓地站起来,望着对面蓄势待发的侯玉,淡淡道:“又如何?” 郭从义见势不妙,连忙站在陆沉侧前方,无奈地说道:“莫要冲动,都冷静一些!你们都是堂堂国侯之爵,位高权重的领兵主帅,怎能如兵痞泼皮一般行事?传出去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再者,陛下也必定会问责!” 侯玉漠然道:“郭枢密,现在是我和他的私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郭从义生生气笑道:“胡闹!军中汉子性情耿直,一言不合吵闹几句很寻常,你们还想怎么样?你回去带着虎威等四军,陆沉回去带着镇威等军,然后在京畿之地火并吗?你们有没有将陛下放在眼里,你们还有没有人臣之念!” 侯玉一字字道:“枢密言重了,末将岂敢私下调兵。今夜山阳侯如此行事,那我只好用军中最直接的法子。” 郭从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只是嘴唇翕动,并未直接阻止。 侯玉咬牙道:“素闻山阳侯武功高深,在战场上斩将夺旗易如反掌,今夜侯某便想领教一下你的身手。此番切磋不涉其他,只是你我的私人恩怨。” 陆沉微微眯眼道:“不必多言,要打便打。” “住手!” 一个中气十足又带着焦急意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紧接着只见一位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位墨苑管事。 那些侍女们连忙屈身行礼道:“拜见殿下!” 来者正是二皇子、相王李宗本,同时还是这座墨苑的真正主人。 郭从义瞳孔微缩,上前数步拱手行礼道:“参见相王殿下!” 二皇子的表情很焦急,额头上隐约有汗珠,显然是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不过他很清楚郭从义在军中的地位,连忙扶住这位枢密使的手臂,道:“本王岂敢受枢密之礼。” 郭从义嘴上谦逊,眼神却柔和许多。 那边厢斗鸡一般对面而立的陆沉和侯玉也转身行礼道:“参见相王殿下!” 二皇子走上前来,左右看看,又望向地上的一片狼藉,不禁叹道:“二位皆是父皇的臂膀,又是手握重兵的实权大将,怎么就闹到这般地步?” 陆沉和侯玉唯有默然。 二皇子转头看了一眼郭从义,道:“本王得知伱们今夜在墨苑小聚,特地让人维持安静,以免扰了你们的兴致。方才管事急报,说是陆沉这家伙因为一点小事动怒,本王心中不安便赶过来。不成想刚到墨苑,又听人说他和侯大将军闹起来了,本王急得恨不能腋生双翼,还好没有来迟一步。” 郭从义苦笑道:“禀殿下,其实只是一场误会。” 二皇子略显茫然地问道:“误会?” 郭从义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当然其中一些描述有避重就轻之嫌,但是大体上还算不偏不倚。 “就……就这点事情?” 二皇子听完之后,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可是当他看见陆沉和侯玉两人冰冷且别扭的姿态,又不得不相信郭从义的陈述。 “嗐。” 二皇子叹了口气,对两位实权国侯说道:“南安侯,山阳侯,你们就看在本王的面子上,暂时放下意气之争,如何?你们都是军中大将,论理不该本王插手调停,但这里是墨苑,你们若在此处交手打出一个好歹,哪怕只是稍微受点伤,本王如何向父皇交代?”
见二人依然没有反应,二皇子干脆行礼道:“还望二位将军给本王几分薄面。” 陆沉连忙侧身避开,侯玉亦是如此。 “殿下言重了,臣和南安侯只是一时冲动,并无深仇大怨。” 陆沉当先开口,眼角余光瞥向侯玉,继续说道:“方才是我鲁莽无状,请南安侯见谅。” 面对二皇子殷切的目光,侯玉呼出一口浊气,朝陆沉拱了拱手,态度依旧冷漠,好在不曾继续口出恶言。 二皇子见状大喜,连声说道:“来人,重新设宴,取美酒来,本王要请枢密大人和二位大将军小酌几杯。另外让人去预备好下榻之所,既然夜深了,便请各位在墨苑暂歇一夜。” …… 酒宴散后,已是亥时二刻左右。 郭从义婉拒二皇子的挽留,在一众亲兵家将的护送下告辞离去,二皇子自然不放心,特地派出一队王府亲卫相送。 陆沉和醉意明显的侯玉则被二皇子强行留下,他直言不放心这两位性情暴躁的武勋离去,万一闹出什么乱子,天子肯定会迁怒于他和墨苑。 至少也得在墨苑歇息一晚,等明日酒醒后再走。 待侯玉及其亲兵安顿好之后,二皇子来到陆沉的住处,两人于偏厅中相见。 此刻人间夜色静谧,偶有虫鸣之声。 明亮的烛光照耀中,二皇子虽然脸上带着几分酒色,目光却十分清明。 落座之后,他看着神情冷静的陆沉,忽地轻叹一声,缓缓问道:“一定要这样吗?”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但陆沉知道因何而起,自然是指他今夜先后发作,完全没有给郭从义和侯玉足够的尊重。 陆沉反问道:“殿下认为臣该怎么做?” “说实话,本王亦无成算。” 二皇子面露难色,沉吟道:“郭从义和侯玉身后站着江南世族,这一点谁都清楚,但是他们今夜的举动不算太过分。本王只是觉得,或许你可以稍微婉转一些,不要将局面闹得这么僵。陆沉,本王知道你的根基在边军,并不是很在意京军主帅的看法,但是刚极易折啊。”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 见陆沉没有答话,二皇子便继续说道:“本王知道,父皇已经决定改变现状,至少不能让京军一直被门阀把持,你是在为父皇出力,本王心中感激不尽。可是本王很担心你的安全,如果你走的路太刚太猛,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杀心。” 陆沉终于开口,语调沉稳且坚定:“殿下,朝争不是过家家,尤其涉及到军权的争夺,用你死我活来形容毫不为过。陛下借助荆国公的名望撕开京军上层的缝隙,让臣站在那些人的对立面,后续冲突必然会发生。或许在殿下看来,今夜只是他们的一次试探,臣却不这么认为。” 二皇子颔首道:“你说的也对,拉陆家下水确实是挑拨离间的狠辣招数。” “不止于此。” 陆沉神情淡然,丝毫没有受到先前那些事的影响,继而道:“陛下让臣和他们打擂台,类似的打压和试探便会接踵而至,直到他们将臣按下去,或者让臣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故此,臣要在他们面前划出一条线。” 他抬手在桌上画出一条直线,二皇子神色郑重地看着。 “他们想试探我的底线在何处,我便将这条线划在他们脚下,只要他们往前一步,便等于与我为敌。” 陆沉语调平静,却隐隐有风雷之声。 二皇子恍然大悟,看向陆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和尊重,感慨道:“我明白了,你这是要让他们心存忌惮,以免他们得寸进尺不知收敛。” 陆沉没有特意指出他不知不觉间换了自称,微笑道:“殿下明见。” “还好你能这般杀伐决断,父皇肯定会感到很欣慰。” 二皇子松了口气,然后笑道:“夜已深,你今天想必很疲乏,不如早点歇息。” 陆沉起身行礼道:“多谢殿下关切。” 二皇子阻止他相送,只在临行前给他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個眼神让陆沉颇为不解,不知道这位天子暗中属意的二皇子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片刻过后,答案揭晓。 陆沉望着略带羞意站在自己面前的墨苑花魁薛素素,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365玄机 九锡广陵春雨365【玄机】墨苑管事为陆沉安排的住处乃是东北角上名为“青绿”的庭院,他带来的亲兵住在周遭的房舍中,另外还有墨苑自身的高手和王府亲卫安排的岗哨。 这里作为二皇子最重要的势力范围,内外防备素来森严,寻常蟊贼根本不敢靠近。 此刻夜深人静,美人亭亭玉立。 薛素素屈身福礼,温婉道:“婢子奉相王殿下之命,前来侍奉侯爷安寝。” 经过先前那段简短的聊天,陆沉愈发肯定二皇子是天子中意的储君人选,所以他才光明正大地将薛素素送来。 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二皇子今夜特意要将三位实权武勋都留下来,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免得只留陆沉一人落人口实。 至于二皇子为何非要将薛素素送给陆沉,此举和当初李云义让矾楼花魁顾婉儿赎身上门截然不同。 二皇子知道天子对他的喜爱,只是因为他非皇后所生,兼之朝堂内外局势太过复杂,故而天子迟迟没有确定储君。 如今陆沉逐渐成为天子的股肱之臣,并且将拆分京军的重任交托给他,在二皇子看来这是最需要笼络的重臣。 甚至将视角放得更远一些,考虑到陆沉的年纪,他极有可能是天子留给二皇子的辅弼之臣。 如此一来,二皇子主动对陆沉释放善意乃是理所当然。 之前他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并且提前叮嘱那些文人,不得在墨评上挑衅陆沉,反而要想办法为陆沉扬名,便是出于这种考虑。 问题在于除此之外,二皇子能做的委实不多。 陆沉乃是标准的武将,不喜诗词文章,更无附庸风雅的兴趣。陆家又极其富庶,陆沉对金银财宝之类更瞧不上眼,况且二皇子也不能做得太庸俗。 思来想去,他只能将心思放在墨苑拥有的两位花魁身上。 景翩翩性情太过跳脱飞扬,相较而言薛素素温婉大气,更加符合这个要求。 陆沉并非食古不化的迂腐道学,想清楚这些关节之后,没有将薛素素赶出去,只是淡然道:“那便有劳薛姑娘了。” 薛素素心中微讶,她其实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她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垂下眼帘道:“婢子服侍侯爷沐浴。” 陆沉颔首应下。 墨苑作为京中和矾楼并列前茅的温柔乡,内里各种设施自然极尽享乐之能事,青绿小院中便有常备热水的温汤。 东边厢房内,陆沉站在一丈见方的汤池边,扭头看向双手叠在身前的薛素素,目露问询之意。 薛素素比景翩翩更大气也更沉稳,但她终究是二皇子极其重视的清倌人,往常纵然要陪一些达官贵人饮酒作诗,可是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莫说动手动脚,就连言语之间都十分尊重,毕竟二皇子本人都没有碰过她一手指头。 某种意义上,她和景翩翩的确是二皇子培养的货物,却又是只能出手一次的易碎品。 换而言之,即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薛素素心里的羞涩依旧不可抑制地涌上来,轻声道:“请让婢子服侍侯爷沐浴。” 陆沉一眼便看出她心底的慌张,没有多言,只点头道:“好。” 薛素素便走上前,来到陆沉身边,为这位年轻国侯宽衣。 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陡然拉近,薛素素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口水——完全是因为紧张。 陆沉今夜穿着常服,又因为是初夏天气,所以外袍之下便是中衣,宽衣倒也不算麻烦,可是这个过程对于薛素素来说仿佛无比漫长。 几息时间,薛素素白皙的鼻尖便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亦微微泛红。 这时陆沉平静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薛姑娘,我今夜喝了不少酒,这身腌臜酒气难为你了。” 薛素素瞬间清醒过来,连忙说道:“婢子不敢。” 中衣褪下,陆沉迈步走进汤池,然后靠坐在池子边缘。 薛素素此刻才注意到这位年轻国侯看似俊朗的外表下,竟然是一身强横的筋骨,以及前胸和肩头几道新旧不同的疤痕。 她取来桂花胰子和手巾,跪坐在陆沉身后,细心地帮他擦洗着后背。 平心而论,身为墨苑头牌花魁的薛素素没有做过这种事,好在她足够细致,动作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厢房内氛围安宁,只有水流潺潺声不时响起。 “薛姑娘可会唱曲?” “会,不知侯爷想听哪一段?” “其实我不懂,你随意唱一段便好,不必唱那种太热闹喜庆的。” “是,侯爷。” 薛素素停下手中动作,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浅吟低唱。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 所谓花魁,当然不能只以容貌动人。 琴棋书画曲舞诗词,基本都要涉猎,而且必须有一两样出类拔萃,否则连竞争花魁的资格都没有。 京中众花魁,顾婉儿之舞、苏浅予之琴、景翩翩之诗、薛素素之画,皆是人尽皆知的精湛技艺。 薛素素的歌喉虽然不算绝顶美妙,但也称得上空灵婉转,余音悠长。 一曲唱完,薛素素见陆沉并未开口,便继续清唱下一曲。 如是者三,她停下来让嗓子休息片刻,看着前方如坚石一般安稳的男子,她不禁略带好奇地小心挪动着身体,从侧后方打量着陆沉。 但见陆沉双眼微闭气息平稳,似乎已经在她的歌声中睡着。 薛素素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美目深处流露几分复杂的情绪,然后缓缓伸手探向池边的手巾。 在她纤纤玉手触碰到手巾的同时,陆沉忽地睁开眼,转头看了一眼她的手。 薛素素被他的目光刺得心尖一颤,轻声道:“婢子以为侯爷睡着了,想帮侯爷擦干肩上的水迹。” 陆沉的神情变得温和,微笑道:“薛姑娘,我听二殿下说你素有才女之名,亦有任侠之气,因此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薛素素连忙摇头道:“那只是殿下的夸赞,婢子委实不敢当。还请侯爷示下,婢子知无不言。” 陆沉缓缓道:“听闻京中有五大花魁之称,其中两位归属于墨苑,另两位归属于矾楼,还有一位不甚了解。” 薛素素补充道:“那位花魁名叫辛秋月,如今在半月楼。” 陆沉颔首道:“你们同属五大花魁之列,想必免不了被人点评高低,不过我想你们肯定不会直接发生冲突,对否?” 薛素素一时间不知他此言何意,只能顺着话锋答道:“是的,侯爷。婢子与翩翩妹子交情极好,与苏姑娘她们亦不会发生争执。纵然私下里会有比较的心思,总得维持表面的平和,否则平白让人笑话,也是自贬身份的举动。” “既然如此……” 陆沉面露凝重之色,若有所思地说道:“侯玉今夜为何要主动挑衅我呢?” 薛素素一怔。 看起来她并不清楚先前那场饮宴上发生的冲突。 陆沉简略地说了一下事情的过程,然后沉吟道:“我给了郭从义一個台阶,他最终也接受了,这件事本该到此打住。这时候侯玉就像失心疯一般跳出来指责我,而且态度极其强硬,我只能以牙还牙。可是事后想来,侯玉不该是如此鲁莽的人,否则他无法从成州调来中枢。” 薛素素这才明白陆沉让她唱曲的用意,原来是静心思考正事。 一念及此,她的心情便有些复杂。 陆沉继续自语道:“侯玉似乎是有意想将二殿下牵扯进来,毕竟殿下肯定会暗中关注这场私人宴请。他先激怒我,或者说必须要想法激怒我,这样二殿下就得现身,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 薛素素望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那位侯大将军会不会是想借着让殿下解决冲突的机会,以此对殿下示好?” “这种可能性……” 陆沉欲言又止,忽地目光一凛,寒声道:“不对,侯玉肯定另有目的。” …… 在墨苑西南边的另一座庭院里,今夜喝了不少酒、到后来脚步已经踉跄的南安侯侯玉躺在卧房床上,呼噜声如闷雷一般。 因为今夜宴席的主人是郭从义,无论官职还是资历都要差一截的侯玉自然不能摆谱,故此只带了十名亲兵,相较平时要少了两倍。 此刻十名亲兵被安置在庭院内外,二皇子在明面上自会一视同仁,庭院外围也有墨苑高手负责警戒。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忽有几缕风声起。 紧接着便是院内一名亲兵急促的呵斥声:“什么人!” 一声闷哼响起。 那道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正房。 那名亲兵倒下之后,抬手捂着自己心口的伤口,拼命扭头看向那道冲入屋内的身影,用尽身体里最后的力气喊道:“有……刺客!” 卧房床榻之上,侯玉依然鼾声如雷,仿佛对外边的动静根本没有知觉。 然而昏暗微弱的烛光中,这位躺在床上沉睡的南安侯双眼忽地睁开。 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和不解的神色。 366惊夜 九锡广陵春雨366【惊夜】二皇子当然不会厚此薄彼,让薛素素去侍奉陆沉,却对侯玉不管不顾。 其实他也安排了两位美人侍奉侯玉,只不过这位南安侯醉得不轻,压根没有闲情逸致,因此那两位美人待侯玉躺下后便悄然离去。 随着外间两声短促的呼喝响起,守在卧房门外的两名亲兵相继倒下,那道风随即冲入房内。 此间一灯如豆,随着那道风卷入屋内,本就微弱的烛光瞬间一黯,几近于完全熄灭。 纵如此,床榻上躺着的人影也能看得很清楚。 下一瞬,烛光恢复原先的状态,那道人影已经冲至床榻边。 那是一袭红衣似火。 她冷眼望向床榻上沉睡的南安侯侯玉,没有刹那犹豫和迟疑,更没有浪费半点时间用言语控诉仇恨。 只见她右手一扭,那柄尚且带着血迹的长剑便如一道闪电刺向侯玉的咽喉。 剑尖转瞬即至,寒气侵体之时,侯玉猛地睁开双眼,同时身体朝内侧一摆。 红衣女子目光一凝,心中瞬间提高警惕。 与此同时,侯玉的左腿如钢鞭一般弹起,带着强劲凌厉的风声砸向床边女子的小腹。 红衣女子临危不乱,身体强行扭动避开,手中长剑不收反进,一朵剑花迅疾在侯玉面前绽放。 床上的空间本就逼仄,留给侯玉闪躲的余地极小,再加上红衣女子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侯玉瞬间险象环生。 两人交手之时皆是杀招。 尽管处境非常凶险,侯玉的眼中却无太多的怒意,反而是旁人根本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连续避开三剑之后,红衣女子第四剑如惊鸿一现,而且侯玉似乎还是受到醉酒的影响,反应能力远不如平时,被她这一剑深深刺中右肩。 侯玉毕竟不是善茬,他是在西境边陲历经无数杀戮爬上来的武勋,越是惊险万分的时刻越能激发出心中的凶狠脾性。 在被红衣女子一剑刺中右肩的同时,侯玉的右脚踹中对方的左腰。 若非红衣女子眼明手快,及时侧身并且左臂下挡,这一脚足以让她脏腑受伤。 即便如此,磅礴而雄浑的力量从她的左臂传至全身,硬生生将她踢得倒飞出去,那柄长剑顺势被她拔出来,带出一缕鲜血。 红衣女子倒飞而出,盯着侯玉的眼神依旧冷漠,却带着几分疑惑不解。 侯玉抬手捂住肩头的伤口,怒喝道:“找死!” 只是这道伤口太深,他显然无法起身厮杀。 红衣女子一个燕子卷身便平稳落地,她没有回应侯玉的咆哮,因为外间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她最后冷冷地看了侯玉一眼,旋即转身大步冲向窗边,腾身而起破窗而出,还没等那些冲入外间的亲兵和墨苑护卫反应过来,立刻脚蹬树干凌空而起,轻而易举地翻出庭院的高墙。 “抓刺客!抓刺客!” 此时此刻,庭院内外才响起类似的呼喝声。 “侯爷受伤了!” “快请郎中来!” 冲入卧房的亲兵们看着浑身鲜血坐在床上的侯玉,一个个唬得亡魂大冒满面惊慌。 “慌什么!我死不了!把那个该死的刺客抓住!” 侯玉脸色苍白,眼神无比凶狠,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遵令!” 亲兵们虽然齐声答应,此刻却无人敢出去,因为侯玉今夜本就只带着十名亲兵,先前又有三人死在那名神秘刺客的手里,足以证明那個刺客的强大。 谁也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墨苑的护卫们无不神情凝重,一方面立刻让人去请郎中,另一方面则在几名头领的组织下追击刺客。 好在二皇子十分重视墨苑的守卫,这些年来做了十分周全的安排,虽然不知那名神秘刺客究竟是如何潜入墨苑,并且对侯玉的住处环境了如指掌,但是在变故发生后,整个墨苑的守备力量立刻行动起来。 随着警戒声四下传动,墨苑外围立刻加强戒备,同时不断有好手加入到追击刺客的队伍中。 红衣女子似乎受了轻伤,但她的身法太过高明,而且对墨苑内部的环境很了解,这让追击她的墨苑高手渐渐心惊。 借着沉沉夜色的遮蔽,以及墨苑内部错综复杂的建筑和地形的掩护,能够跟上她的墨苑护卫越来越少,最后竟然彻底跟丢。 数名身手最强的护卫面面相觑,他们不清楚侯玉的境况,毕竟当时冲进卧房的大都是侯玉的亲兵,万一这位南安侯被刺客在墨苑杀死,那个后果恐怕连二皇子都承担不起! 这时一人突然神色巨变,咬牙道:“不好,刺客会不会去了青绿小院!” 余者立刻反应过来,刺客消失的地点距离青绿小院不算远,难道刺客是想声东击西,故意将墨苑内的护卫全部吸引到侯玉的住处,然后再去刺杀山阳侯陆沉? 哪怕刺客没有这个想法,只是碰巧和山阳侯对上,也有可能造成更加麻烦的后果。
众人对望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走!” 他们随即施展轻功身法,朝着北边的青绿小院狂奔而去。 还没等他们进入小院,便见陆沉带着十余名亲兵出现在视线中,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 陆沉皱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一名护卫立刻禀道:“回侯爷,方才有刺客袭击侯大将军!” 陆沉神情瞬间冰冷,又问道:“南安侯可有大碍?刺客可否抓住?二殿下现在何处?” 虽然他连续问了三个问题,但是众护卫却不由得镇定下来,一人答道:“回侯爷,目前还不清楚侯大将军的伤势,刺客并未抓住,我等担心刺客会来青绿小院所以赶到此处。殿下在酒宴结束后不久便返回了王府。” 陆沉立刻说道:“马上戒严墨苑,派人分别去通知二殿下和织经司秦提举,另外请二殿下找两位擅长外伤的太医过来。” 护卫们齐声应道:“遵令!” 陆沉安排妥当,随即便带着亲兵们赶往侯玉入住的庭院。 此处已经完全戒严,侯玉的亲兵守在卧房里,外间和庭院内外都是闻讯赶来的墨苑护卫。 见到陆沉出现,众人连忙行礼,他只是一路摆摆手,神色凝重地直入卧房,却被侯玉的亲兵们拦住。 这些亲兵显然都知道几个时辰前的那场冲突,又都是性情耿直的军中男儿,自然就会怀疑这场深夜刺杀是陆沉的手笔,眼中的敌视几乎毫不掩饰。 “让开!” 发话的却是侯玉,他靠在枕头上,略显艰难地说道:“陆侯纵然与我不合,也不会做这种暗中刺杀的卑劣勾当,你们莫要犯蠢!” 亲兵们只能让出一条路,陆沉面不改色地走进去,来到床边望向侯玉。 他肩头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但是从纱布上的血迹,以及他前胸和床铺上的点点鲜血便能看出,他的伤势绝对不轻,险些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陆沉望着侯玉苍白的脸色,开门见山地问道:“刺客是谁?” 侯玉摇头道:“不知。” 两句简短的对答之后,这两位同掌南衙京军的实权国侯忽地陷入沉默的对视。 侯玉坦然地望着陆沉,脸上既有愤怒也有不解,似乎他也不明白为何会在墨苑遭遇刺杀。 良久过后,陆沉又道:“刺杀国侯乃是抄家大罪,一般人没有这个胆量,会不会是西境边陲的沙州七部派来的刺客?” 侯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刺客有没有抓住?” 陆沉摇摇头。 侯玉神色阴沉几分,随即说道:“你的推断也有可能。” 房中已经点燃数根儿臂粗的蜡烛,光线颇为明亮,两人完全能看清对方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 陆沉问道:“伤势可有大碍?” 侯玉自嘲道:“死不了,想不到我戎马半生,在战场上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凶险的状况都能活下来,却险些死在京城这等首善之地的床上。” 这段话略有些长,似是牵动他的伤口,让他的表情变得略显狰狞。 陆沉并未接过话头,他依旧只是面色冷峻地望着侯玉,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此刻就连那些鲁直的亲兵们都察觉到这两位国侯之间古怪的氛围。 两人没有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多问。 现在的墨苑里里外外都是王府亲卫和织经司密探,然而他们几乎将墨苑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找到那个刺客的身影,仿佛对方凭空消失了一般。 因为怀疑和内贼有关系,墨苑所有人等包括两位花魁在内,都被暂时禁止离开,必须要等织经司完成审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人声大作,随即只见二皇子和织经司提举秦正联袂而至。 侯玉的亲兵们离开卧房,二皇子走进来之后,看见躺在床上满身血迹的侯玉,本就皱起的眉头愈发紧锁。 他刚要开口询问,便见陆沉抢先行礼道:“殿下,南安侯被刺客所伤,万幸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刺客目前不知所踪。臣认为,此事应该立即禀报陛下,同时交给中书、枢密院和织经司调查!” 二皇子一怔,随即便看见陆沉冷肃的脸色,他原本快到嘴边的话登时堵了回去,点头道:“好。” 躺在床上的侯玉不禁心中冷笑一声。 他作势要下床向二皇子行礼,自然马上被二皇子阻止,然后被二皇子带来的太医进行诊治。 陆沉和秦正眼神交错,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堂堂实权国侯、京军南衙大将军侯玉在二皇子的地盘遇刺,而且是发生在他和陆沉险些交手的两个时辰后,再加上京城如今波诡云谲的局势,这场刺杀极有可能引发很多难以想象的意外状况。 只不过…… 陆沉再度扭头看向受伤的侯玉,心中泛起一抹淡淡的讽意。 367红衣 九锡广陵春雨367【红衣】对于京中的很多贵人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南衙大将军侯玉在墨苑遇刺,右肩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若非他久经沙场临敌经验极其丰富,这一剑险些便要了他的命。 这件事的影响还在酝酿当中,但是京城的夜色明显变得躁动不安。 宫中已经得到禀报,盛怒的天子立刻下旨,命织经司和刑部的高手追捕刺客,同时两位上将军王晏和刘守光奉旨调动北衙京军,对城防实行全面戒严,防止刺客趁着夜色的掩护逃离京城。 侯玉因为伤势较重不便回府,只得继续留在墨苑,天子又派来两位太医为他治疗,大抵不会有什么问题。 为了防止那名神秘的刺客去而复返,墨苑里里外外都是织经司的高手,守备森严如铁桶一般。 秦正亲自主持追捕刺客,但是关于刺客的有效信息非常少。 按照侯玉的描述,刺客乃是一名红衣女子,年纪大概在二十岁出头,身段修长容貌秀丽,擅使一柄长剑,武功路数较为诡异。 这些说法得到侯玉的亲兵和一部分墨苑护卫的证实,问题在于织经司的档案中并无类似的记载,也就是说这个红衣刺客的身份犹如一团迷雾,短时间内肯定查不出来。 秦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朝院内行去,他还有一些事情要询问侯玉。 陆沉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道:“他为何要安排刺客行刺自己?” 薛素素看着神情淡然的陆沉,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您要回府了?” 陆沉默然不语。 …… 按理来说,在如今这种特殊的局势下,秦正绝对会是陆沉值得信任的人之一,但是陆沉却不敢毫无保留地相信对方。 就此分别。 陆沉眉头微皱,转头望着对方:“为何?” 秦正重复道:“因为世人皆知,墨苑是二皇子的地盘。堂堂国侯大将军在墨苑遇刺,还受了那么重的伤,你觉得二皇子能够完全置身事外?” 故此,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和南安侯都是行伍中人,更崇尚直来直去的风格,再者我与他先前只是口角之争,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这种程度。” 秦正点到即止,问道:“你今夜回不回府?” 对于身边这位掌控织经司数千密探的中年男人,陆沉的观感还算不错,大抵是因为秦正的位置既重要又艰难。 墨苑由织经司暂时接管,经过陆沉先前的提醒,二皇子已经明白此事的凶险,自己唯有即刻抽身而出,遂和众人招呼一声便先行离去。 秦正仿若自语道:“他从成州到京城的这段路上并不太平,据我所知便有好几次遇袭,想来应该是沙州七部的刺客。他到京城后立刻让人来织经司请求协助,希望我们能够抓住可能来京的刺客。这段时间我派人跟踪保护,但是一直没有发现过异常。偏偏他来到墨苑之后,在相王殿下的地盘暂歇一晚,就遇到身手如此高明的刺客。” 十多年来,秦正已经向天子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 陆沉道:“还是先回去罢,这里交给你们查案。” 秦正对此不置可否,他凝望着深沉的夜幕,忽地语出惊人:“有没有一种可能,刺客是侯玉自己安排的人?” 青绿小院。 天子需要织经司这样忠心的耳目,但是朝中大臣对这种特权衙门自然深恶痛绝,秦正必须足够忠诚,同时手腕和能力不能弱,否则只会引来满朝文武的围攻。 望着二皇子一行人离去的背影,秦正平静地说道:“侯玉居然没有怀疑刺客和你有关。” 侯玉居住的院落外面,秦正和陆沉并肩而立,周遭织经司的密探离得比较远。 陆沉颔首道:“我已经和织经司的人交代过,不会有人刁难你,只是一些例行的盘查。” “多谢侯爷的关照。” 薛素素屈身一礼,似欲言又止。 今夜如果不是那个刺客突然杀出来,或许她就要遵照二皇子的叮嘱,尽心侍奉眼前这位年轻国侯。 眼下自然不必再提,只是她也不清楚自己内心作何想法。 或许有一些失落,亦或是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释然。 所谓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大概就是形容薛素素这样的美人,虽然她什么话都没说,但是那双明媚的眼眸已经道尽一切。 陆沉道:“你暂时先住在这里,若是二殿下问起,你直言这是我的意思。” 薛素素不由得心中一紧。 陆沉又道:“等南安侯遇刺这件事了结,时机成熟的时候伱再跟我走。” 薛素素脸上登时泛起一抹浅淡且感激的笑意,再度行礼道:“是,侯爷。” 此刻她眼帘低垂,因此并未看见陆沉的眼神颇为复杂。 他眼中没有半点男女旖旎之念,反而带着几分审视和凝重。
片刻过后,那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在夜色中缓缓驶离墨苑,在十余名精锐骑兵的簇拥中向着山阳侯府行去。 及至回到侯府,马车停在仪门之内,待外边的亲兵示意一切妥当,陆沉方走下马车。 令人意外的是,他手中居然握着一柄长剑,剑刃上的血迹没有完全干涸。 亲兵统领秦子龙目光微凝,连忙对旁边的兄弟们说道:“戒备!” 陆沉微微摇头道:“你带着他们下去布置,接下来这段时间小心一些就好。” “遵令!” 秦子龙便带着其他亲兵离去,然后亲自去检查府中各处的明暗岗哨。 马车门再度推开,当先下来的便是气质温和的尉迟归,然后却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红衣女子。 她盯着尉迟归的背影,眼中既有畏惧也有不解。 将时间倒推回一个多时辰之前,当她发现侯玉的境况和情报有些出入,根本不像是失去理智的醉酒状态,立刻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对方设下的陷阱。 在做出尝试后,她明白今夜无法完成复仇,便当机立断地选择撤退。 她不光有墨苑内部的地图,先前也找机会实地勘察过,因此在墨苑护卫没有足够防备的情况下,她自信可以从容逃走。 然而在她甩开墨苑护卫、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一個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挡住她的去路。 仅仅五招,她的长剑便落入对方那双看似风轻云淡、却又蕴含无尽内劲的手里。 又过两招,她便彻底受制于对方,然后被带到马车之中,直到此刻才能重新呼吸清新的空气。 红衣女子并非自大之人,她敢于来齐国京城找侯玉复仇,除去各方面的准备,对于自身的武功也有足够的自信,可是这个中年男人的武功明显超出她一个档次。 清冷的夜色中,她看向站在对面的陆沉,冷声道:“你是陆沉?” 陆沉不答,转而望向尉迟归问道:“前辈,她是什么来路?” 尉迟归看了一眼红衣女子,沉吟道:“从她的武功风格来看,应该是沙州人。”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对女子说道:“进屋再说。” 红衣女子眉眼泛冷,只是那位深不可测的中年男人在她脉门上做了几道禁制,让她身体里的内劲无法运转自如,当下只能听从。 来到内书房,陆沉提壶斟茶,先给尉迟归递去一杯,又倒了一杯放在红衣女子身前,然后坐在她对面,依旧打量着桌上那柄带血的长剑。 红衣女子看向自己面前的茶盏,目光晦涩难明。 片刻过后,陆沉平静地问道:“为何要行刺侯玉?” 红衣女子眉尖微蹙,很显然在她看来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她对齐国的事情还算了解,知道眼前的男子虽然年轻,却是战功彪炳的实权国侯,齐国年轻一辈当中堪称翘楚的人物,论心机城府谋略手段皆不弱于那些老官僚,无论如何都没有必要问出这个问题。 她为何要行刺侯玉? 自然是给无数惨死的族人复仇。 陆沉并不在意她的反应,淡淡道:“沙州和大齐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今夜我不想谈论那些往事。这位前辈之所以会擒下你,是因为我怀疑这场刺杀是侯玉安排的苦肉戏,所以我没有马上把你交给织经司。原本是想利用你打开一个突破口,如今看来竟然出现了很大的偏差,你不是侯玉自己找的刺客,而是真正想要杀他的人。”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道:“既然你知道沙州和齐国之间的仇恨,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因为侯玉在你们沙州人的复仇名单里,应该排不上最前。” 陆沉凝望着红衣女子冷冽的眉眼,继而道:“如果这里是成州,你无论怎样做都能理解,毕竟侯玉是执掌军权的成州都督,是挡住你们东进袭扰我朝百姓的最大阻碍。但如今他不再担任成州都督,你居然跟了他两千多里地,跑到遍布危机的大齐京城刺杀他,这确实是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 红衣女子一字字道:“因为他该死。” 陆沉缓缓道:“根据我之前看过的相关卷宗,侯玉担任成州都督的时候,你们沙州七部无数次袭扰边境,或许他在战场上杀死过你的族人。但是战事由你们挑起,大齐边军只是被迫防守,你心里这么深的仇恨不知从何而来?” “不知从何而来?” 红衣女子定定地看着陆沉,复述着这六个字。 她忽地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犹如寒鸦哀鸣。 凄厉无比。 陆沉眉头微皱,但是没有出声打断她。 笑声止歇,红衣女子不做解释,冷声道:“你和侯玉那个畜生是一路人,或者说你们齐国的官儿没有任何区别,莫要指望我会多说什么。现在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动手便是!” 368獠牙 九锡广陵春雨368【獠牙】从陆沉的视角看来,眼前的红衣女子身上有太多看不清的迷雾,但是有一点能够确定,那便是她对侯玉本人的恨意远远超过对大齐的敌视。 这是一个很值得考究的细节。 “你行刺大齐国侯本就是死罪,我现在只需要将你交给有司,又何须对你喊打喊杀?” 陆沉这句话让红衣女子面色微变,旋即又冷硬如初。 她倔强地说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而已。” 陆沉淡淡回了一句,然后端起自己的茶盏,一气饮下大半杯。 他望着女子的双眼,缓缓道:“你知道侯玉今夜在墨苑参加宴请,这件事的难度不大,毕竟你只需要一直盯着他的行踪即可,后续你知道他留在墨苑过夜亦是同理。但是,从你出手的时机和过程判断,伱非常熟悉侯玉下榻的院落,对墨苑内部的地形堪称了如指掌。” 红衣女子漠然道:“我虽然是沙州人,但是想要摸清你们齐国京城不算很难,至于墨苑这种风流之地,肯定是权贵们时常聚会的地方,保不齐侯玉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我自然要提前熟悉。” 红衣女子生硬地说道:“墨苑的护卫追得很紧,我又不知你身边有这样的高手,仓促之间顾不了太多。” 陆沉将杯中残茶饮尽,徐徐道:“侯玉返京已有几个月,你应该是和他前后脚抵达京城,这段时间足够你弄清楚大齐朝堂的基本格局,毕竟连墨苑管事之中都有你的内应,可见你们沙州七部在京城也经营了不少人脉关系。” 陆沉摇摇头道:“时间还是太紧了。” “当然,我前面说的那些并不重要。” 良久过后,她用略显沙哑的语调问道:“什么叫两手打算?” 尉迟归唇边泛起一抹微笑。 很多时候沉默本身便是一种回答。 陆沉却轻声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更加不理解,你在熟知墨苑地形、且知道我和侯玉都在墨苑留宿的前提下,为何在刺杀失败不想办法尽快逃走,反而非要跑到离青绿小院不远的地方?” 红衣女子睥睨他一眼,冷笑道:“山阳侯,战场攻伐和武者厮杀是两回事。” 红衣女子心绪翻涌,面上镇定地说道:“我却不知要怎样利用你去对付侯玉。” 她冷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风趣?既然你和侯玉那种畜生没什么区别,那就将我交给织经司的探子,不必废话。” 陆沉这句话让红衣女子眉头紧皱,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 陆沉道:“我和郭枢密、南安侯起初并未打算在墨苑留宿。宴席中途发生一些意外,最后侯玉因为喝了不少酒才决定留下来。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要确定侯玉在墨苑的住处,并且弄清楚先前发生的事情,这可一点都不简单。也就是说,墨苑内部确实有你的内应,而且此人的地位不算很低。” 红衣女子问道:“什么意思?” 尉迟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过往两年间陆沉已经给过他不少次震撼,眼下当然只能算是小场面。 陆沉没有同她争辩,顺势说道:“就算我武功不行,我身边的亲兵个顶个都是好手,这一点你总该清楚。回到这個问题本身,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今夜原本就做好了两手打算?” 陆沉奇道:“你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可见你对我的情况应该有所了解。就算这位前辈今夜不在,你觉得你撞上我就能完好无损地脱身?” “你?” 红衣女子没有类似的经历,所以不太习惯陆沉缜密细致的风格。 陆沉答道:“其一当然是刺杀,如果你今夜能得手,自然一了百了,后续不会再有曲折,顶多就是在京城隐藏一段时间再返回沙州。倘若你无法得手,即你现在面临的状况,你便会主动在我面前现身,利用我去对付侯玉。” 红衣女子沉默不语。 他微微一顿,语调依然平稳:“我和侯玉之间的矛盾不明显,但并非无迹可寻,因为他是江南世族举荐的大将军,本身也是世家子弟,而我跟江南权贵没有关系,是从北方边军摸爬滚打走上来的武将。在当今的大局势下,这个矛盾点只要是有心人都能发现,更何况今夜我和他的冲突足以论证这一点。” 红衣女子微微偏过头,低声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纵然这次刺杀失败,我也可以再找一次机会。” 陆沉道:“你知道你只有一次机会。侯玉不是外强中干的酒囊饭袋,他在边军待了十多年,不谈自身的武功和丰富的厮杀经验,光是身边的护卫就是你难以突破的阵地。这次你刺杀失败,他必然会加倍提高警惕,难道你打算在京城空耗一生?”
“只要能报仇,一辈子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说,红衣女子的语气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冷硬。 陆沉见状便说道:“在回来的途中,我貌似在车厢里闭目养神,没有与你说话,其实我只是在推演你的想法。” 红衣女子不解地望着他。 陆沉继续说道:“假如我是你,我先借助在墨苑的内应确认侯玉的境况和住处,一旦得手则万事大吉,如若不然就想办法混进青绿小院祸水东引,将行刺主谋的嫌疑扣在陆沉身上,利用陆沉和侯玉的矛盾完成后续的安排。只是你没想到我身边会有这位前辈护佑,导致你的计划完全落空。” 红衣女子面色不变,放在桌下的双手却已悄然攥紧。 陆沉平静地看着她,轻叹一声道:“我只想告诉你,你没有必要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红衣女子微微一怔。 “不明白?” 陆沉眉头轻扬,直白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和侯玉的矛盾,对大齐朝堂的格局亦大抵了解,那就应该很清楚我不是你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你心中有顾虑因而难以信任我,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是当你刺杀失败继而落入我的手中,就不能继续维持既有的姿态,最好是与我坦诚相对,或许我能帮你完成愿望。” 红衣女子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想要看清这位年轻国侯的内心。 陆沉坦然迎着她的目光。 长时间的对视之后,红衣女子犹豫道:“我只希望看到侯玉丧命。”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而是用一个简单的问题拉开沙州七部那些血泪斑斑的往事:“请问姑娘高姓大名?” 红衣女子沉默片刻,缓缓道:“沙州,雅隆部,洛九九。” …… 朝阳升起,人间光明复现。 皇宫,文德殿。 今日常朝,需要处理的朝政不少,天子和文武百官都不轻松,然而在几件紧要政务处理完毕之后,兵部尚书丁会便出班奏道:“启奏陛下,据闻昨夜在墨苑发生一件刺杀当朝国侯的要紧案子,不知有司是否已经抓到刺客?” 京城之内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殿中很多重臣昨夜便已知晓墨苑刺杀案。 事关朝局安稳,群臣自然有得知详情的权利。 龙椅之上,李端面上古井不波,看向左边不远处的织经司提举,淡淡道:“秦卿家,你将这件事的原委说一下。” “臣遵旨。” 秦正躬身应下,随即不慌不忙地向百官介绍案情。 对于满朝公卿而言,相较于侯玉遇刺的细节,他们对三位实权武勋的饮宴更感兴趣。 当他们从秦正口中得知宴席上,侯玉和陆沉曾经公开发生冲突并且险些动手,最后还是二皇子赶到化解矛盾,不由得神情略显古怪地看向站在两位上将军身后的陆沉。 秦正的描述非常简略,最后收尾道:“启禀陛下,刺客尚未抓到,织经司已经在城内加大搜捕的力度,务必会尽快抓到此人。” 李端面无表情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想看看究竟是何许人物,敢在京中刺杀南衙大将军。” 秦正再度躬身道:“臣遵旨。” 按理说此事应该告一段落,虽然侯玉遇刺确实是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但是事情已经发生,接下来便是抓刺客和查幕后主使,这些程序都需要时间,在朝会上讨论没有太大的意义。 唯一让群臣感到有些别扭的是,天子的反应似乎太冷淡了。 有人不禁暗暗腹诽,倘若昨夜遇刺的人是陆沉,恐怕陛下早就雷霆震怒,秦正哪还有这个闲情雅致在朝会上解释。 便在这时,兵部尚书丁会望着秦正说道:“秦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能够解惑。” 秦正目视天子,得到允准之后便回道:“丁尚书请说。” 丁会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说道:“提举大人方才说刺客一击不中立刻逃离,虽有夜色的掩护,但是她能在那么多墨苑护卫奋力追击的前提下,片刻之间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否说明这个刺客对墨苑的地形极其熟悉?” 秦正坦然点头道:“是。” 丁会稍稍提高语调,朗声说道:“既然如此,是否能说明刺客和墨苑有关,否则她如何能够如此顺利逃离,并且让织经司找不到半点踪迹?!”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几近于针落可闻。 369一箭双雕 九锡广陵春雨369【一箭双雕】丁会将刺客和墨苑扯上关系,其用意不言自明。 虽说他的目标已经明显到初入朝堂的雏儿都能看明白,然而因为他的推断完全符合常理,并非无中生有强行构陷,所以其他朝臣不由得会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秦正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但在众目睽睽的朝堂之上,他只能平静地答道:“丁尚书,本官已经让织经司暂时管控住墨苑上下人等,如今正在逐个排查。” 丁会步步紧逼道:“不知提举大人可有查出一个结果?” 秦正摇头道:“截至本官入宫之前,暂时没有发现可疑人选。” 丁会神情沉重地说道:“这可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侯大将军身为大齐国侯、京军主帅,沐风栉雨劳苦功高,如今只是因为参加一场夜宴,便遭遇这等阴险刺杀,倘若朝廷不能查明真凶还他一个清白,岂不是会让世人质疑公道二字?” 龙椅之上的李端双眼微眯,缓缓道:“丁卿家有话直说。” 丁会稍作迟疑,躬身道:“回陛下,臣不敢。” 这六个字让朝堂上的气氛陡然一变。 丁会怔住。 丁会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是此刻面对所有人的注视,他只能控制住去看那位刑部侍郎的冲动,稍稍放缓语气说道:“陛下,臣听完秦提举的简述之后,窃以为他对墨苑的一干人等太过宽纵。这桩针对南安侯的刺杀明显存在蹊跷,绝非一次意外的举动。” 然而局势在陆沉返京之后突然发生变化,当二皇子在宫城外、当着满朝重臣的面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天子并未表示反对,并且还让右相薛南亭的长子薛若谷为陆沉保驾护航时,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 丁会道:“从秦提举的描述中可知,刺客对墨苑的内部地形非常熟悉,这一点倒也罢了,毕竟京中去过墨苑的人不少,若是有心打探总能记下地形方位。然而昨日郭枢密和侯、陆两位大将军在墨苑饮宴,原本没有在那里留宿的打算,只是因为出现了一些意外,两位大将军才决定留下来,刺客怎会对此一清二楚?” 结合丁会先前将刺客和墨苑扯上关系的举动,这句“臣不敢”可谓尽得朝堂用语之精髓,予人无限遐想的空间,自身又没有露出破绽。 李端面无表情地说道:“继续。” 殿内的气氛愈发紧张,陆沉却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似乎压根没有出面的打算。 既然如此,便让他做一个富贵王爷,墨苑这份产业也足够维持王府的日常用度,还能让二皇子结交一些文人墨客,借此潇洒度日。 如果将这件事和丁会今日在朝堂上的表达联系起来,不难看出侯玉遇刺极有可能成为二皇子需要面对的一桩大麻烦。 如果换做以往,或许天子会顺势将这件事压下去,但是今日他却直白且强硬地说道:“朕赦你无罪,但说无妨。” 但是他没想到天子会直接挑破这个问题,如此一来,他怎么敢顺着话锋答应? 群臣悚然。 当年二皇子接手墨苑的时候,世人只当这是天子对他的弥补,毕竟无论从哪個角度来看,这位淑妃所生的皇子都没有希望成为储君。 李端环视群臣,目光最终落在丁会身上,淡漠道:“丁卿家是想说,刺杀侯玉的幕后主使便是墨苑的大东家,即朕的次子相王李宗本?” 对于本就缺乏大义名分支撑的二皇子来说,任何一次小错误都会导致他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 虽说丁会从始至终都只谈及墨苑二字,可是谁不知道墨苑是谁的地盘? 纵然当时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事后也琢磨出一些味道。 他越说越顺畅,底气也愈发足了起来,仰头道:“陛下,臣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刺客怎会知道南安侯的下榻之处?又如何能够避开墨苑的护卫接近那里?简而言之,臣认为这桩刺杀案绝对和墨苑有关,说不定就是里应外合、图谋大齐国侯之举!” 天子似乎是在用这种隐晦的手段,向群臣表露他的想法。 他先前所言绕来绕去,但确实有这个用意,墨苑的问题最终还是要落在二皇子身上,至少也得治他一个御下不严之罪。 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指控一位皇子亲王刺杀国侯大帅,丁会即便做了很多年的兵部尚书,他的肩膀也扛不起这种重担。 一念及此,丁会有些慌乱地说道:“启奏陛下,臣岂敢胡乱指责亲王。臣只是觉得墨苑的一干人等嫌疑太重,理应将他们全部缉拿,待有司查明之后再行释放。在此期间,墨苑理应暂时闭门谢客,直到行刺南安侯的刺客落网。”
便在这时,右相薛南亭皱眉道:“依丁尚书之言,万一这刺客抓不到,墨苑从此就不能开门迎客?” 刑部侍郎李适之垂首低眉,波澜不惊地望着脚边的金砖地面,心里渐渐飘起一抹失望。 他在入宫之前特地和丁会交代过,今日只需要咬死墨苑的管事和护卫们,一旦将调查此案的权力从织经司手里拿过来,无论刑部还是大理寺出马,后续都有极大的操作空间。 偏偏这家伙喜欢自作主张,非要画蛇添足关停墨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面对薛南亭的抽冷子一击,丁会强作镇定地回道:“薛相言之有理,是下官思虑不周,其实只要能查明墨苑的一干人等和刺杀案没有关系,那么墨苑自然就能洗脱嫌疑重新开门。” 虽然他口风转得及时,但是经过薛南亭这么一打岔,他的锐气已经不复方才。 此刻又有一名官员站出来,依旧是冲着丁会而来。 其人名叫戚维礼,官居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主官为大理寺卿褚大年,因为这位褚大人近来身体抱恙,寺务皆由戚维礼和另外一位少卿吴之盛共掌。 戚维礼脸型瘦长双眉微吊,兼之长期主掌刑狱和审案,整个人的气质略显阴冷,一看便知不是那种易于之辈。 他出班向天子请奏,然后对丁会说道:“丁尚书,南安侯遇刺之案虽然和墨苑有牵连,但是有嫌疑的人明显不止于此。下官委实不理解,尚书大人为何要死死追着墨苑不放。” 朝堂之上每个人都有立场,很多时候却像雾里看花,不到最后时刻无法分辨对方的真实目的。 譬如现在,戚维礼的陈述在一些大臣看来似乎是在为二皇子解围,丁会却知道并非如此,因为他和戚维礼本来就是李适之身边最核心圈子里的人。 戚维礼的及时出面让丁会暗暗松了口气,他虽然对左相李道彦极其尊重,但真正畏惧的人是薛南亭,因为那位右相最擅长寻找对手话语中的漏洞,并且当场就能让人下不来台,这些年在他手上吃过亏的朝臣不知凡几。 此刻他顺势转向戚维礼,问道:“戚大人此言何意?” 戚维礼冷声道:“先前秦提举说过,昨夜在墨苑的宴席上,山阳侯和南安侯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冲突,若非相王殿下及时赶到阻止,两位国侯便要刀剑相向。郭枢密,敢问此事是否为真?” 朝会进行到此时,身为昨夜宴席的发起者,枢密使郭从义一直像个透明人,似乎打定主意不掺和这些事情。 听到戚维礼的询问,郭从义不紧不慢地说道:“确有此事。不过在本官看来,他们都是行伍中人,性情直爽从不虚饰,加上又喝了不少酒,一时激动便想比武切磋实属寻常。即便相王殿下没来,当时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戚少卿切莫多想。” “多谢枢密大人解惑。” 戚维礼拱手一礼,随即却冷冰冰地说道:“丁尚书方才细论这桩刺杀案的诡谲之处,下官赞同他对刺客的分析,其人必然有内应协助,否则无法毫无阻碍地接近南安侯,事后又能顺利逃脱。但是,知道这些信息不止有墨苑的人,山阳侯陆大将军的嫌疑同样不能免除!” 此言一出,龙椅上的天子终于眉头微皱。 他望着这位长相不太讨喜的大理寺少卿,沉声道:“戚卿家是在指控山阳侯?” 戚维礼面无惧色,昂首道:“陛下,臣这是合理的怀疑。倘若墨苑的人存在勾结刺客的嫌疑,山阳侯同样需要接受朝廷的调查!” 至此,二皇子和陆沉终于成为一对难兄难弟。 群臣纷纷向陆沉望去,然而令他们有些失望和惊讶的是,视线中的年轻国侯既无怒色,亦无半分惶恐之意。 反而……看起来似乎在神游物外。 陆沉不是在故作姿态,其实从丁会跳出来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暗中分析从昨天到现在的所有事情。 昨夜薛素素在侍奉他沐浴的时候,他就在想一个问题,侯玉为何要主动挑衅? 今日全程旁观这几位大臣的表演,陆沉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的推演。 面对满殿大臣的注目礼,他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袖,唇边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心中默默念了四个字。 “原来如此。” 370功亏一篑 九锡广陵春雨370【功亏一篑】从昨天到现在,短短一天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对于陆沉而言,假如抛开红衣女子这个意外因素的干扰,整件事的脉络登时变得十分清晰。 昨日他初临南衙,并未直接给乐明鸿等三位都指挥使一个下马威,反而是用怀柔的手段奠定一个友好交流的基础。 因为他这种温和的态度,郭从义以及他背后的江南世族做出错误的判断,在原本只是一场简单交际的私人宴席上,迫不及待地让傅阳子抛出第一份诱饵。 他们想用江南十三州广袤的疆域,给广陵陆家送上一份价值连城的厚礼,从而将陆沉拉拢到一起。 但是陆沉用那只砸在傅阳子脸上的酒杯表明态度,江南世族便动用了第二套预案,让侯玉在席间强硬挑衅陆沉继而发生冲突。 如此一来,二皇子肯定会出现,侯玉也能找到机会留在墨苑。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侯玉提前安排好的刺客便会登场,用一出苦肉计将二皇子和陆沉拖下水。 问题在于其中出了意外,侯玉怎么也没想到洛九九在墨苑里面也有眼线,赶在他安排好的刺客之前动手,险些便取了他的性命。 戚维礼眉尖微皱,他没有想到昨夜无比暴躁的陆沉今天就像换了一个人,竟然没有一丁点火气。 人们更加好奇,面对戚维礼丝毫不留情面的质疑,这位年方弱冠的国侯又会如何应对? 陆沉不疾不徐地出班上前一步,没有再去看戚维礼那双吊梢眉,只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说道:“启奏陛下,戚少卿言之有理,臣确实存在一定的嫌疑。既然如此,便请陛下下旨织经司,将臣和墨苑一干人等仔细审查,也好还臣等一個清白。” 此刻听到戚维礼正义凛然的控诉,陆沉不慌不忙地看了对方一眼。 想到这儿,李端温和地说道:“那便让织经司好好查一查。” 楚怀仲稍稍沉吟,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老臣认为南安侯遇刺一案,若是交由织经司审查恐怕不妥。” 对于这个年轻臣子,他心中的满意难以言说,尤其是昨夜得知他在墨苑的反应后,更是不禁生出当浮一大白的情绪。 此刻见楚怀仲出面,天子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面上仍旧和善地说道:“楚老大人直言便是。” 楚怀仲论资历仅次于左相李道彦和礼部尚书谢珍,在朝中拥有不少门人,譬如极受天子器重的御史中丞许佐便是他的得意弟子。 也正因为洛九九的横插一手,导致局面变得对侯玉更加有利,因此他能安心回府养伤,将针对二皇子和陆沉的任务交托给其他人。 陆沉砸在傅阳子脸上的那只酒杯,让天子感觉到无比快意,仿佛这十多年来的隐忍和憋闷一朝宣泄。 朝臣对于陆沉的印象,除了战功赫赫之外,最深刻的应该是前不久的那场小规模朝会上,这位年轻国侯当场挖坑、侯玉无比精准地跳进去,那一幕遂成为朝野上下的轶事,不少人都在私下里表达过惊叹之意。 便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文德殿内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楚怀仲近些年来已经极少亲自出手弹劾朝臣,主要是到了他这个地位,一旦出手必然是对准六部尚书这个级别甚至以上的重臣,所以不会轻举妄动。 陆沉先前之所以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就是因为洛九九的出现导致一些事纠缠不清,等他将这个意外因素剔除之后,局面瞬间便豁然开朗。 这也是陆沉过去很少注意到这位宪台大人的原因。 御史大夫乃是御史台的主官,素来有宪台之尊称,掌朝中监察弹劾之权。 秦正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更不必说陆沉在军事上的才华,这样的人才足以当得起新君的辅弼之臣。 或许侯玉昨夜突然发作,跟这件事也有一定的关系。 李端抬眼望去,只见是御史大夫楚怀仲。 龙椅之上,李端静静地望着神态诚恳的陆沉。 李端望着仿佛霎时间格外安静的朝堂,缓缓道:“不妥?” 楚怀仲颔首道:“事涉两位国侯、一位皇子以及墨苑的那么多人,织经司无论管辖范围还是品阶都不足以承担这个重任。依照朝廷规制,此案理应由刑部负责侦缉、大理寺负责审案、御史台负责监察,最多只能让枢密院派出一二名官员全程记录,毕竟关系到两位实权武勋。至于织经司,或可协助刑部侦缉刺客,但是岂能由他们全权负责?” 织经司是独立于朝廷之外、直接归属天子调动的特殊衙门,虽然这些年没有做过天怒人怨的事情,但它直接插手朝政缺乏法理的支持。
过往天子让织经司查处官员,朝堂大佬基本属于不闻不问的态度,但是不代表他们没有反对的权利。 便如此时此刻。 左相李道彦忽地扭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侧后方规规矩矩站定的长子。 他不需要猜测就知道这是李适之的手笔。 然而他身为左相,满朝文臣和江南世族的领袖,却不能站出来反对楚怀仲的提议,否则他如何面对底下那些人? 楚怀仲的提议是为文官集团争权,宰相也不能自毁根基。 龙椅上的天子沉吟不语,楚怀仲见状便继续说道:“陛下,老臣并非不相信织经司的能力,但是朝廷行事自有规矩,倘若事事都交给织经司去办,又要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何用?” 他仰头望着天子,满面规劝之色,同时似有未尽之言。 李端读懂了他的眼神,没有必要逼得下面这些臣子闹将起来,非得在今天厘清各个衙门的权责归属。 可是若将调查这桩案子的权力交给刑部和大理寺,李端不由得看了一眼神色坚毅的大理寺少卿戚维礼,一时间难做决断。 眼下能说上话的重臣不多,楚怀仲已经表态,李道彦沉默不语,薛南亭则出于和李道彦同样的顾虑无法支持天子。 陆沉冷眼旁观,对于京中这些权贵的心机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天子显然很为难,既不愿意按照楚怀仲的奏请行事,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驳斥。 陆沉心中感慨颇多,旋即若有所思地扭头看向殿外。 一片寂静之中,忽有一名禁卫将官走进文德殿,站在很远的地方朝天子躬身行礼,话音却极其洪亮,殿内人人都能听得分明。 “启奏陛下,宫外有一名女子求见!” 很多人不由得一愣。 李端却心中一松,至少暂时不用继续面对楚怀仲那张老脸,他的目光扫过另一边的陆沉,然后看向殿门附近那位将官问道:“此人是什么身份?” 虽说距离有些远,但是自有内监帮天子传话。 将官便答道:“回陛下,此女子自称是昨夜刺杀南安侯的刺客!” 此话一出,殿中登时一片骚动,纠仪御史不得不大声提醒。 李端脸色当即冷下来,微怒道:“岂有此理!行刺国侯还敢大喇喇请求入宫,你们为何不将刺客当场拿下!” 将官连忙请罪道:“陛下恕罪!此女子说她行刺南安侯是事出有因,而且她是先去荆国公府上求助,然后由荆国公的长子带着她入宫求见陛下。” 荆国公韩灵符? 这个发展可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丁会和戚维礼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先前他们慷慨激昂陈述半天,好不容易才说动天子启动对陆沉和墨苑众人的调查,又通过御史大夫楚怀仲的出面,即将争取到这桩刺杀案的审查权。 只要查案的权力到手,后续便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眼看就要成功之时,刺客居然主动现身,甚至还要入宫面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人心中的震惊和诧异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左侧文臣之中,刑部侍郎李适之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下一刻他扭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陆沉。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刺客的现身和陆沉脱不开关系。 趁着群臣还在讶异的时候,龙椅上的天子颔首道:“既然荆国公已经见过此人,又特地派长子带此人入宫求见,想必其中确有隐情。传旨,宣这名女子上殿。” “臣遵旨!” 禁卫将官行礼退下。 约莫半炷香过后,六名禁卫高手左右各三人,将一名女子围在中间,半是护送半是监视地将她带进文德殿,毕竟此人自称是伤到侯玉的刺客,虽有荆国公韩灵符担保,但是没人敢轻忽大意。 满朝公卿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 只见这位女子大概在二十岁出头,身穿一袭大红收腰托底罗裙,腰间用描金软烟罗一带束之,愈发显得体态修长窈窕有致。 她梳着很常见的双刀髻,鬓发之中斜插一支碧玉钗,简单却又不落俗套。 柳叶般弯弯的眉,挺翘的瑶鼻,薄薄的嘴唇。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仿佛蕴含着燃烧的火焰,要将这人世间的丑恶焚为灰烬。 371六月飞雪 九锡广陵春雨371【六月飞雪】得到禁卫的提醒后,红衣女子在大殿中央停步,站在空阔的中间位置。 这个距离保证她能听清上方天子的问话,同时又不会形成威胁。 说实话若非荆国公的长子亲自出面,又带来荆国公的保证和承诺,宫中禁卫绝对不会允许这名神秘的刺客走进文德殿。 纵然此刻包围她的六名禁卫都是绝顶高手,放在草莽之中足以开山立派,可是谁也不能确定万无一失,眼下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盯着此人。 红衣女子似乎没有感知到身边众人的戒备,她只是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这座恢弘的殿宇,以及殿内这些位高权重的齐国官员。 当她的目光扫过右边不远处的陆沉时,不由得稍稍停留片刻。 这个小细节自然落入某些有心人的眼里。 这时龙椅之上天子威严的声音响起:“你是何人?” 红衣女子并非化外野人,虽然不熟悉大齐礼制,但也像模像样地行礼道:“启禀齐国陛下,我是沙州雅隆部族人,名叫洛九九。” 李端轻咳一声,对洛九九问道:“既然你行刺失败,怎地不找个地方躲起来,反而主动跑去荆国公府?” 如是者三,李端只好放弃安抚,毕竟朝廷总得要点脸面。 他们只是不太明白,这沙州女子怎敢公然出现在大齐皇宫之内? 李端双眼微眯,问道:“是你昨夜意图行刺大将军侯玉?” 一声怒斥随之响起。 郭从义摇摇头,一拂袍袖,转身不再与她多言。 中年武官沉声答道:“本官乃是枢密使郭从义。陛下虽允你入宫禀奏,不代表你可以胡言乱语,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收起那副野蛮做派!” 洛九九循声望去,只见是右边站在最前面的那個中年武官,遂挑眉问道:“你是谁?” 对于大齐朝廷而言,沙州七部是一个很无奈又很忌讳的名字。 她的声音很清脆,只是用词不怎么讲究。 平心而论,大齐朝臣没有人愿意将沙州七部视作敌人,即便不论沙州土兵在大齐立国之初的功劳,后续百余年里他们也从来没有背叛过大齐。 随之而来的便是沙州土兵时常越境扰民,成州都督府一步步壮大。 “放肆!” 大齐有愧于沙州七部,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李端在登基后屡次派遣使臣赶赴沙州,施以怀柔之策,然而每次使臣都被打晕扒光衣服丢回成州境内。 洛九九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冷笑道:“原来是掌管军权的枢密使,谋害我们族人的凶手你也有份!” 在洛九九自承身份之后,几乎所有朝臣都相信她就是行刺侯玉的真凶,毕竟侯玉在成州都督府待了十三年,不知杀过多少沙州人。 洛九九昂首答道:“没错,是我,只可惜没有一剑杀了他!” 李端自然不在意这些细节,反倒是群臣听到沙州雅隆部这几个字,又出现一片骚动。 然而十九年前先帝在河洛首次被围时候的荒唐作为,不仅丢掉北方泾河防线的数座重镇,还让八千名沙州土兵命丧河洛北郊燕子岭,从此让沙州七部视大齐为死敌。 洛九九收起冷意,脆生生地答道:“回齐国陛下,我知道侯玉是个怎样的人,昨晚刺杀失败就很难再找到机会。这段时间我在伱们的京城待着,听说荆国公韩灵符和山阳侯陆沉是齐军为数不多的好人,荆国公的官位更大一些,所以我就去找他,希望他能替我们沙州人做主!” 这番话不尽不实,朝中这些人精自然不会全信。 李端强忍看向陆沉的冲动,又问道:“既然你觉得韩老国公是好人,为何不直接去找他,非要冒险行刺?” 洛九九坦然道:“如果能直接杀了侯玉,我当然不想去求别人。昨夜我不幸失手,接下来不止没有机会杀了侯玉,还要被陛下的人不断搜捕。与其东躲西藏还不能报仇,我不如试试最后的法子。” 李端勉强接受她这番解释,沉吟道:“你方才说侯玉谋害你们族人,又说希望韩老国公能替你们沙州人做主,朕不太理解你的话。” 洛九九微微蹙眉道:“陛下哪里不理解?” 李端道:“朕自登基之初便接连派遣使臣前往沙州,数次向你们族人释放善意,你们非但不接受,反而不断做出有辱斯文的事情。” 这是一个子不言父过的时代,纵然李端贵为天子,也不可能当着满朝公卿痛诉先帝的荒唐行径,因此只能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提醒下方的红衣女子。
洛九九明白他话中所指,随即略带不敢置信地说道:“陛下,当年我们沙州七部派出八千儿郎勤王救驾,结果被活活坑死七千多人,只有不到四百人逃回沙州。这件事到如今都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理,您让使臣带着几句好话和几车金银就想让我们沙州人放下仇恨,我们只是将那些使臣打昏丢回来而已,这样做很过分吗?” 李端登时语塞,此刻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允许这女子入宫的决定是不是一个错误。 洛九九的话太直接,毫无保留地挑破当年先帝做的那些破事,这让李端很不好接过话头。 右相薛南亭见状便插话道:“洛姑娘,这与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有何关系?” 洛九九脑子反应很快,立刻答道:“当然有关系!这位大人,沙州八千土兵之死是你们齐国的责任,我们沙州人打晕几个使臣不算什么吧?这笔账如果要细细算起来,我们就算把那些使臣全杀了也没错!可我们只是打晕他们而已,因为我们知道齐国再弱也比沙州强,我们不想死更多的族人!” 薛南亭何等心机城府,当即便察觉到其中的问题,微微皱眉道:“洛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洛九九道:“我是雅隆部头人之女,应该有资格站在这里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 薛南亭不等其他人插嘴,继续问道:“你说你们不想损失更多的族人,可是从十三年前开始,你们沙州七部不断袭扰我朝西境,时常便有越境杀人之举,这难道不是你们的责任?” 洛九九听闻此言,脸上泛起一抹沉重的悲色,缓缓道:“我们的责任?” 李端再度开口道:“洛姑娘,边境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洛九九仰头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轻轻咬着双唇,然后呼出一口长气,悲声道:“齐国陛下,其实我们也很想知道,你们齐国的大军为何要斩尽杀绝,为何不肯放过我们沙州七部,为何要年复一年想方设法地屠杀我们的族人!” 李端怔住。 满朝重臣尽皆变色。 洛九九继续说道:“从我记事开始,阿爸阿妈就时常叮嘱我,让我不要带着弟弟们接近云岭,因为云岭东边就是你们齐国的成州,那里的兵卒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云岭附近。只要让他们看见我们,哪怕是七八岁的孩子,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见一个就杀一个!” 她脸上浮现一抹凄惨的神色,缓缓道:“是,我们沙州七部曾经是很厉害,百年前我们的祖先曾经帮着你们齐国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所以很多人都认为沙州土兵特别强大。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十九年前那场惨案,沙州足足阵亡了七千多壮年男子,你们知不知道对于本来人丁就不多的沙州七部来说,那七千多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沙州七部根本没有恢复元气,七个部落里很多都是老弱妇孺,直到这两年才逐渐好了一些。我们沙州七部为了你们齐国,几乎沦落到灭亡的地步,可这十几年里你们齐国的边军做了什么?他们拿着我们族人的头颅去换奖赏,难道你们这些大人物从来没有看过,那些头颅当中究竟有几个青年人,又有多少是老人和孩子!” 满殿死寂。 对于大齐来说,朝野上下最重脸面二字。 大齐和沙州七部的恩怨纠葛,本身就是大齐有错在先,如今又被洛九九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将这十来年里西境边陲所谓战事的真相挑破,一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几近于羞愧掩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洛九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颤声说道:“侯玉从十几年前出现在云岭附近,便一直带着麾下兵卒在各处游荡,只要看见我们沙州人,二话不说便会杀人。我不知道他后续怎么做,但是他肯定拿着我们族人的头颅去换取功劳,说不定还说这是我们沙州人进犯你们齐国边境,他为了保护百姓才杀人。” “他的官职越来越高,手下的兵卒也越来越多,死在他手里的沙州人也越来越多。我刚出生的时候,族人们还能越过云岭来你们齐国采买货物,可是如今云岭附近已经成为沙州人的禁区,没人敢踏足那里一步。” 洛九九微微一顿,昂着头望向龙椅上的天子,一字字道:“齐国陛下,像侯玉这种靠着屠杀无辜沙州人当上高官的畜生,难道他不该死吗?!” 372人心不可欺 九锡广陵春雨372【人心不可欺】洛九九一番凄惨的陈述过后,文德殿内立刻呈现出群情激奋的氛围。 那些和江南世族牵扯不深的中级官员,以及年轻热血的低阶御史们,当即便挺身而出,恳请天子下旨彻查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职期间的所作所为。 在他们看来西境战事的真相已经很明显,分明就是以侯玉为代表的成州武将,谎报沙州七部进犯大齐边境的军情,实则是他们不断主动挑起战事,通过这种方式获取沙州人的首级,进而向朝廷换取嘉赏谋求晋升。 一片熙熙攘攘之中,李端并未直接给出答复,他只是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织经司提举秦正。 织经司经略的重点是京畿地区和江北广袤疆域,京畿司和淮州司乃是最重要的下属衙门,对于其他地方难以顾及周全是可以理解的事情,毕竟秦正麾下的人手和资源都有限,他做不到面面俱到监控全国。 问题在于织经司还有一处成州司,成州检校同属四大检校之列。 若是一般小事倒也罢了,像洛九九所言整个成州都督府都在欺上瞒下骗取军功,织经司成州衙门却没有任何反应,而且时间跨度非常大,这显然不是一句受人蒙骗就能解释的过错。 秦正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迎向天子的注视。 李端瞬间便读懂这位孤臣的眼神,然后又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红衣女子,心中略微有些为难。 宁元福缓缓道:“洛姑娘果然是个老实人,这個数字和我朝掌握的数据相差不大。根据去年成州刺史府送来朝廷的公文可知,沙州雅隆部目前人丁为十二万有余,整个沙州七部总人丁大概在五十多万。洛姑娘,你方才说沙州七部没有进犯大齐边境的能力,从这个人丁数目来看,你的话未必值得信任啊。” 宁元福不慌不忙地说道:“洛姑娘说我朝边军斩获的首级里面,基本没有年轻男子,大多是老人和孩童,其状之悲惨几令人潸然泪下。然而本官想不明白的是,七部加起来足有五十多万人,这些全是老人和孩童,没有多少年轻人吗?” 洛九九不禁眉尖紧蹙,愤怒地说道:“我没有骗人!” 洛九九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官儿的话不对,其中肯定有一些漏洞,但她极少经历这种唇枪舌战的场面,更不曾面对过在偌大一个帝国里能爬上天官之位的高官,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 听完宁元福这番分析,很多朝臣立刻回过味来,难道仅凭这个异族女子的一面之词,就能给堂堂京军南衙大将军定罪? 洛九九咬着下唇反问道:“这位大人,难道你们齐国的边军越过云岭杀人,我们沙州人不能反击吗?” 李端抬眼望去,只见是吏部尚书宁元福,便颔首道:“准奏。” 洛九九怒道:“是你们齐国的边军先杀人,我们只是为了复仇!” 大齐和沙州七部在边境上的冲突与矛盾本就是一笔很难理清楚的糊涂账,尤其是在大齐愧对沙州七部的前提下,一些在沙州人看来很正常的报复举动,在大齐官员看来无异于血腥的挑衅。 当即便有上将军王晏出班质问洛九九:“洛姑娘,你说你们沙州七部这十多年来从未有过袭扰我朝边境之举,此言是否当真?” 宁元福躬身谢恩,旋即转身望着红衣女子,先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问道:“洛姑娘,本官想知道贵部如今有多少人丁?其实我朝也有这方面的记录,只是为了避免数字存在太大的差距,因此今日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面,与洛姑娘印证一番。” 大齐朝臣对于沙州七部并不陌生,知道这些土蛮部落的成年男子皆可算作战士,五十多万人的部落联盟凑出一支两三万人的军队一点都不困难。 毫无疑问,秦正是想说洛九九的话略有卖惨之嫌,侯玉确实有可能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沙州七部也不像洛九九说的那么完全清白无辜。 洛九九直觉面前这个大官不是好人,也隐约意识到他这个问题不怀好意,但是先前她在大殿上慷慨激昂,此刻若是回避对方的提问,未免有心虚之嫌,便高声说道:“具体人丁数目我不清楚,但是大概有十万人左右。” 这未免有些荒谬。 便在这时,一位衣紫重臣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有几句话想问这位洛姑娘,还请陛下允准。” 王晏却不回答她的问题,淡漠道:“也就是说,你们沙州土兵确实有过进犯成州边境的行为。” 王晏点到即止,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显然不屑和这个红衣女子争吵,更何况他已经达到目的,那句话足以为侯玉的行为做出辩解。
兵部尚书丁会对洛九九的出现极其厌憎,要不是这个红衣女子的搅局,此刻针对陆沉和墨苑一干人等的调查已经启动,江南世族可以成功拖住天子激进的脚步,双方再度回到先前那种均衡的态势之中。 故此,见宁元福和王晏三言两语便打消很多朝臣对侯玉的猜疑,丁会便再度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关于这位洛姑娘对南安侯的指控,臣认为其中疑点极多。南安侯为国戍边,难免会吸引沙州人的仇恨,出现任何污蔑和中伤都有可能,更何况这女子乃是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她的话岂能当做证据采信?” 他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天子,诚恳地说道:“陛下,臣恳请对这女子仔细审查,看看她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居然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构陷京军大帅!” 话音落地,附和者甚众。 侯玉本身就出自江南世族,如今又掌握着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大将军之位。 相较于为他向天子求情,直接洗脱罪名将这件事压下去更加妥当,而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这便是朝堂上诸多重臣在短时间内达成的默契。 洛九九冷眼看着这一幕,此刻她光洁的脸上反倒没有多少怒色,唯有千年寒冰一样的冷意。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官官相护?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为何要听从那个年轻国侯的安排,自己从走进这座皇宫开始,对方没有出头说过一句话。 面对这些盘根错节相互勾连的齐国官员,她一个异族女子光凭一番痛诉就能扳倒一个身居高位的国侯大将军? 恐怕复仇不成,最后自己也会凄惨地死去。 呵呵。 洛九九心里冷笑一声,便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 “丁尚书,假如南安侯确实做过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打算替他顶罪?” 这个声音不算洪亮,却轻而易举地压下殿内的嘈杂。 洛九九遽然转头,只见陆沉迈步而出,不急不缓地走到她身前数步之处。 丁会望着渊渟岳峙的陆沉,眉头微微皱起,却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弱了气势,当即沉声道:“陆大将军此言何意?” 陆沉目光淡漠地盯着他,稍稍提高语调:“我在问伱,如果南安侯确实做过谎报军情、擅动刀兵的事情,你要不要给他顶罪?” 一股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 丁会轻咬舌尖,强硬地说道:“大将军此言很不讲理,难道你因为这个异族女子的一面之词,就想给南安侯定罪?” 陆沉缓缓道:“南安侯是否有罪需要朝廷有司去查,我不会因为洛九九的一番话就给他定罪,但是也不会像丁尚书这般言之凿凿说他无罪。” 丁会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无法反驳陆沉的话。 陆沉转身望着龙椅上的天子,正色道:“陛下,关于大齐和沙州七部之间的恩怨是非,根源在于十九年前河洛北郊燕子岭的惨烈之战,臣觉得大齐在这件事上有错,既然有错就该承认。” 天子的神情无比凝重,却没有打断他的话。 陆沉继续说道:“当然,大齐有错不代表沙州七部可以越境杀害我朝百姓,这是两码事,也非臣今日想要说的重点。臣想说的是,倘若南安侯确实做过那些事,说明他心中根本没有陛下和朝廷,只为一己私欲而草菅人命,这样的品格不配在大齐朝堂上立足。” 他环视殿内百官,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大人,护短确实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是护短也要有一个底线!西境边陲战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我不清楚,相信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这就更需要查清楚。” “如果南安侯真的不顾边境安稳,只为自己升官发财,便一次又一次越过边境去残杀沙州人,这对于边境的安稳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不需要我多说。更令人发指的是,他靠着这些暴虐之举步步高升,又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又有多少人帮他隐瞒?” 满殿肃静。 陆沉轻吸一口气,目光坚毅而又镇定,抬手指向侧后方的红衣女子,凛然道:“她跋山涉水几千里来到京城,孤身刺杀南安侯为她的族人复仇,如今又不惧生死站在大齐朝堂上,只为给她那些惨死的族人求一个公道。” “既然如此,大齐就该给她一个公道!” 373阳光猛烈 九锡广陵春雨373【阳光猛烈】洛九九怔怔地听着陆沉斩钉截铁的话语,心中的怒意悄然之间消散。 她是一个很聪慧的女子,对于这世上很多道理都能看得分明。 来到齐国京城这段时间,她通过十二叔洛严以及一些潜藏在此处的族人掌握的信息,对庞大的齐国上层格局有所了解。 她知道齐国皇帝想要北伐但是朝中很多大臣不赞同,也知道齐国京军和边军之间存在很深的矛盾,所以才会借助墨苑的内应做好两手准备,倘若无法成功杀死侯玉便将陆沉牵扯进来,借助这位在边军崛起的年轻国侯达成目的。 换而言之,她很清楚陆沉眼下不止是替她出头,还有一部分很重要的原因是利用这个机会打击侯玉和他背后的势力。 然而即便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在举目无亲四面皆敌、一大帮齐国重臣在围攻、甚至对她喊打喊杀的时候,陆沉站在她身前挡住所有风浪,并且决然地喊出“公道”二字,洛九九的心弦不禁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其他朝臣显然不会有洛九九这种感动的情绪,尤其是那些出身于江南世族的重臣,此刻心中唯有危机之感。 这些城府深沉的老官僚可不会忽略陆沉中间那句话。 “又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又有多少人帮他隐瞒?” 这些人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侯玉的大将军之位岌岌可危的时候,身为朝廷大半文官和江南世族的领袖,左相竟然会选择沉默。 陆沉淡淡道:“丁尚书,大齐的国策是北伐,并非西征。” 无论侯玉有多么勇猛,哪怕他能在战场上以一敌百,也不可能做到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将主动蓄意残杀沙州人的举动变成保境安民的军功。 一句话便将丁会堵得哑口无言。 李道彦面无表情,眼神淡然。 眼下当然需要有人阻止陆沉,否则真让朝廷深入查下去,谁知道最后会不会是拔出萝卜带出泥,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宁元福等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他们的主心骨,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沉默的左相。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会有很多人与侯玉同谋,或者帮他遮掩痕迹,如此才能顺利瞒过织经司的耳目,进而欺骗宫中的天子。 几位重臣目光交错,兵部尚书丁会暗暗咬牙,站出来对陆沉说道:“陆大将军,你也是知兵之人,理应明白边疆战事难分对错,很多时候总得用一些手段。沙州七部袭扰我朝边境是不争的事实,南安侯侯玉六年前才升任成州都督,难道在他之前的主将也都在谎报军情?便是陆大将军你自己,这两年也曾有过主动领兵出击的举动,并无陛下的旨意!” 大殿内的气氛无比肃穆,右相薛南亭出班奏道:“陛下,臣认同山阳侯的判断。此事涉及的不止南安侯本人,更和西境边陲的稳定有着极其重要的关系,朝廷理应彻查!” 当然这里有个前提,侯玉确实做过类似的事情,否则朝廷也不能平白拿一个大将军的清誉去平息沙州人的怒火。 薛南亭考虑问题的角度显然已经超出争权夺利的范畴,他在意的是这件事是否对大齐有利。 在北伐已经成为基本国策的前提下,成州和太平州都督府必须维持防御为主的策略,主动进攻属于违逆中枢的决意,这是不能容忍的自作主张之举。 这毫无疑问给了天子极有力的支持。 薛南亭在朝堂上经营多年自然不是孤家寡人,虽然比不得左相拥趸甚众,但是在他表明态度之后,当即便有十余位高官出面附和,声势同样不弱。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如此一来,侯玉可能存在的问题更加严重,不止是谎报军情那么简单。 一些朝臣在听到后面那句话之后,情不自禁地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红衣女子。 陆沉正是看透这一点,所以这次他没有任由事态发展,当机立断地站出来,一出手便掐准这桩案子的七寸。 任何一个王朝都不能四面树敌,强如景朝也得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更何况军力武备本就处于弱势的齐朝? 雅隆部乃是沙州七部之首,洛九九又是雅隆部头人之女,倘若大齐可以借助这個机会向沙州七部成功释放善意,甚至是修复和沙州七部的关系,这确实是一件可以消弭西境隐患的大好事。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肯定会有些失望,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愿站出来替侯玉说话。 老者只是扭头看了一眼陆沉,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陆沉注意到左相的动作,他大抵能够理解这位老者此时的心情。 毫无疑问,左相之所以没有开口说话,是因为侯玉的所作所为超出他能忍受的底线。 就像当初那位工部侍郎屈丰华,李道彦知道他有贪财的毛病,但是因为他在政务上的能力,李道彦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偶尔还会帮他遮掩。 但是当李道彦得知屈丰华竟然和伪燕细作勾连,他便没有再为其开脱一句。 侯玉亦是此理。 可是陆沉心中并无喜悦,反而多了几分沉重,因为他不想看到李道彦和江南世族之间出现无法修复的裂痕。 一旦出现那样的局面,将来谁能够镇住江南世族这个庞大的利益群体? 龙椅之上,天子等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沉声说道:“关于近年来西境边陲战事之真相,关于南安侯侯玉是否存在谎报军情、擅动刀兵、欺君罔上等罪责,朕决定彻查此事!满朝臣工,若有人继续阻拦,则视为侯玉之共谋!” 群臣悚然。 李端站起身来,环视群臣说道:“即日起,暂停侯玉身上一切职务,保留其爵位,命其在府中养伤,无旨不得出府!直到此事调查清楚,若他是被人冤枉,朕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满殿大臣躬身应下。 李端的目光扫过洛九九,最后停留在陆沉身上,不容置疑地说道:“此案不由三法司和织经司查办。陆沉,朕任命你为查案钦差,全权负责彻查此案,务必查个一清二楚!” 无数目光瞬间汇聚到陆沉身上,他躬身一礼道:“臣领旨。” 李端微微颔首,随即一拂袍袖,转身向后宫行去。 大太监吕师周略显尖锐的声音响彻整座文德殿。 “退朝!” …… 东城,春和坊,南安侯府。 后宅正房,侯玉侧身躺在榻上,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由太医重新包扎过。 不得不说他的体质异于常人,昨晚红衣刺客那一剑深可见骨,再加上流了那么多血,换做普通人肯定要休养很长时间才能康复。 才过去大半个白天的时间,侯玉的脸色已经红润不少。 这其中的门道只有他自己清楚。 其实侯玉昨晚只是在装醉,以他的武功完全能够免于受伤,但是当他意识到红衣刺客的出现能让这个局更加完善,便选择主动挨了一剑,故而伤势远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什么时辰了?” 侯玉看着窗外清朗的天色,心不在焉地问道。 房内有两名心腹守着,其中一人去外间看了一眼铜壶滴漏,回身说道:“侯爷,现在大概是未时初刻。” 侯玉沉吟片刻,缓缓道:“宫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两名心腹对望一眼,摇头道:“侯爷且再耐心等等,今儿宫里肯定要折腾大半天。” 他们身为侯玉最信任的人,知道不少关于这位南安侯的秘密,当然明白他那句话的深意。 侯玉闻言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红衣刺客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是毫无疑问能够取得更好的效果。 这次的谋划出自那位李家大郎之手,以他心思之缜密谋略之深远,再加上江南世族在京中恐怖的势力和在朝堂上深厚的底蕴,想来这次肯定能将陆沉和二皇子弄个灰头土脸。 一念及此,侯玉唇边泛起一抹悠闲的笑意。 “侯爷!侯爷!” 一连串急促的喊声在屋外响起,随即便见侯府大管家满脸惶然地小跑进来。 侯玉见状斥道:“慌什么!” 管家仓皇止步,颤声道:“侯爷,大事不好了!外面忽然来了一队禁军,将咱们侯府团团围住,小人上前询问,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两名心腹遽然变色。 侯玉不顾肩头伤势,直接坐起身来,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管家哭丧着脸说道:“侯爷,小人哪敢在这种大事上胡说,真有好多禁军围住了咱们侯府!” 出大事了。 侯玉心中猛地跳出这个念头,然后起身便朝外走去,同时咬牙道:“立刻召集府内所有亲兵!” 两名心腹面面相觑,只能一人前去传令,另一人连忙跟上侯玉的身影。 等侯玉来到侯府大门外,亲眼看见披甲执锐的禁军将士在街上站成一排,不由得面色巨变,还没等他开口质问,便见东边的禁军让出一条路,随即三人缓步走来。 此刻侯玉眼中唯有走在中间的陆沉,当即往前两步,厉声道:“山阳侯,你怎敢带兵围我侯府,莫非你想造反不成!” 陆沉来到阶前停步,微微昂头望着怒发冲冠的侯玉,一言不发,朝旁边的吕师周颔首致意。 “南安侯侯玉接旨!” 吕师周尖锐的声音在大街上响起。 侯玉望着他手中徐徐摊开的明黄色圣旨,瞬间瞳孔收缩。 “……命尔居于府内养伤,待此案查明之后再行定夺,在此期间无旨不得出府。钦此。” 吕师周快速念完圣旨,然后走上台阶来到侯玉面前,淡然道:“侯爷,接旨吧。” 侯玉无比迟缓地抬起头,眼中已然血色盈盈,他望着吕师周递过来的卷轴,一时间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双臂犹如千钧之重,竟然根本抬不起来。 吕师周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来,顺势将圣旨塞进他手里。 侯玉看了一眼手中的圣旨,又看向不远处平静肃立的陆沉,目光稍稍偏移,终于看见跟在陆沉身后的红衣刺客。 她冷冷地望过来,眼中仿佛有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侯玉的每一寸肌肤。 “我……臣要求见陛下,这是污蔑,是污蔑啊!” 侯玉的声音就像濒临绝境的野兽一般,充斥着愤懑和绝望。 吕师周侧身避到一旁。 陆沉望着身体开始颤抖的侯玉,淡淡地说道:“南安侯,请回府,陛下不会见你。” 侯玉还想说话,长街上的禁军将士整齐踏前一步。 雄浑的脚步声踩在侯玉的心头,让他面色猛然发白。 他抬头看向辽阔的天际,刚过正午的阳光无比炽烈。 大地仿佛在摇晃。 侯玉猛地吐出一口血,然后仰面朝后倒去。 “侯爷!侯爷!” 后方响起一片侯府下人的惊呼声。 洛九九站在陆沉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一幕。 当看到侯玉吐血倒地那一刻,一滴晶莹的珠泪在她脸颊上滑落。 374目中无人 九锡广陵春雨374【目中无人】皇宫西北面有座修德坊,这里居住的基本都是皇族宗室,其中便包括三位皇子的亲王府。 若是单从建筑面积和规模来看,建王府要比另外两座亲王府更大,由此也能看出许皇后对三皇子的偏爱。 王府内部格局处处可见巧思,亭台馆阁错落有致,风景清幽雅致。 水榭风亭之上,三皇子斜靠在阑干旁边,一边百无聊赖地抛洒饵料逗弄池中的游鱼,一边和坐在不远处的李云义闲聊。 三皇子斜眼看着李云义,淡淡道:“侯玉完了。” 李云义微微皱眉道:“不至于吧?南安侯虽然在成州待了十多年,可他毕竟是我们的自己人,又掌握着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大家总得想办法保住他。” 三皇子明白他口中的“大家”是什么意思,冷笑一声道:“若是别的问题倒也罢了,哪怕是杀良冒功或者贪墨军饷,终究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是他不该谎报军情擅动刀兵,要是边疆武将尽皆效仿他的所为,岂不会天下大乱?再者,在父皇下旨之前若是能阻止,这件事还能斟酌,如今父皇旨意已出,让陆沉彻查此案,你觉得侯玉还有翻身的机会?” 李云义连连颔首,心中却有些讶异。 往常没有看出来,这位性情暴躁的三皇子竟然还有如此缜密的思维。 李云义心中一动,登时来了兴致,连忙问道:“致命的弱点?还请殿下示下。” 听他提起那位年轻国侯,李云义心里既愤怒又有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三皇子摇头道:“其实是你将陆沉想得太可怕了,没有发现此人有一個致命的弱点。” 三皇子缓缓站起身来,将手中小碗里的饵料悉数洒进池中,眺望着王府中初夏碧绿的景色,幽幽道:“你们李家能够坐稳江南门阀之首的位置,除去老相爷和令尊的能力手腕,也离不开其他门阀世族的鼎力支持,这本就是相辅相生互相依托的关系。这层关系已经深入到各方各面,无论哪一边想要割裂都会伤及自身,老相爷在侯玉这件事上一言不发,后果或许比你想象得更严重。” 他看着三皇子挺拔的身影,渐渐回过味来,颔首道:“多谢殿下指点,我会找机会向祖父禀明此中关节。” 李云义心中泛起一阵凉意。 三皇子继续说道:“当时唯一能暂缓父皇决意的人只有你家老相爷,只可惜他什么都没说。” 他这个京城大纨绔的名头拿出去吓唬普通人没有问题,想要镇住陆沉这种又臭又硬的性子,怕不是天方夜谭。 三皇子见状便鄙夷地说道:“瞧伱这点胆量。” 三皇子转头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你那些至交好友没有帮你出个主意对付他?” 纵然李云义历来以胆大著称,此刻也不禁遽然变色。 “这是你们李家的家事,本王不过是随口提起,犯不上郑重待之。” 三皇子望旁边走了两步,抬手轻拍他的肩头,从容道:“他的弱点就是他这个人,只要他死了,京中很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李云义迟疑道:“殿下,不是我胆子太小,而是这件事实在太大,更何况陆沉乃是京军主帅,身边又有那么多护卫,没有那么好杀。” 他永远无法忘记对方两年前在矾楼的举动,那是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憋屈和愤懑。 三皇子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道:“其实真正惹麻烦的人是陆沉,自从他进京之后,这座城里就没太平过,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李云义轻叹道:“殿下应该知道,我的祖父在大是大非上一直站得很正。” 三皇子却摇头道:“本王素来敬佩老相爷的为人,但是在这件事上,本王不得不说一句他错了。” 李云义闻言苦笑道:“殿下,他们熬鹰斗狗都是一把好手,指望这些人能想出一个对付陆沉的法子,那可真是难为他们了。” 然而陆沉还只是一个都督府检事校尉的时候,他就拿对方没有办法,更何况陆沉如今已是国侯之爵、南衙大将军? 李云义微微一怔,微露不解之色。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三皇子的语气依旧沉稳,淡然道:“本王不信你身边没有几个压箱底的高手,再加上本王这边提供足够的助力,想要找到一个杀死陆沉的机会又有何难?” 李云义沉吟道:“殿下,你不担心这件事会让陛下震怒?” 三皇子眼中多了一抹复杂的情绪,缓缓道:“父皇肯定会生气,但是若让陆沉继续在京中闹下去,大齐的根基就会出现问题。其实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家和你们李家面对的问题一模一样。陆沉每在江南世族身上砍一刀,老相爷的处境就会更艰难,如果让他一直这么做下去,父皇也会彻底走到江南世族的对立面。”
李云义只觉面前这位三皇子变得有些陌生,这还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建王殿下? 但他依旧犹豫不决地说道:“兹事体大,殿下容我再想一想。” 三皇子摇头笑道:“罢了,早就知道你这家伙外强中干,不过是杀个人这种小事,你非要跟个婆娘一样磨磨唧唧。” 李云义面皮发紫,咬牙道:“既然殿下有意,我又岂能畏怯退缩?实不相瞒,我在两年前就想宰了陆沉这个蛮人,只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三皇子欣慰地点头道:“这就对了。其实你不用太过担心,眼下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陆沉奉旨调查侯玉,他肯定不会满足于将侯玉一个人拉下来,一定会尽可能扩大这件案子。简单来说,他这次必然会得罪很多人,想要报复他的人数不胜数,我们的人隐藏在其中,根本就不会引起怀疑。” 李云义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笑意。 三皇子继续说道:“只要陆沉一死,父皇便不会继续逼迫江南世族,京中局势可以回到以前的状态,你家老相爷也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说到底这是一个让各方势力都能满意的结局,本王完全可以自己去做,不过是考虑到你我的交情,所以拉你进来一起做。将来事成之后,你也能因为这份贡献在老相爷面前挺起腰杆。” 李云义毕竟是在世家门阀之中长大的公子哥,不至于一点脑子都没有,倘若今日三皇子非要逼他自己想办法刺杀陆沉,他肯定会带着十二万分的戒心。 但是三皇子只想和他合作,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在脑海中仔细过了一遍之后,李云义笑道:“多谢殿下照拂。” 三皇子便叮嘱道:“事成之前,莫要对人透露消息。” 李云义颔首道:“殿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三皇子轻舒一口气,微笑道:“你只需要提前安排好两个忠心可靠、身手高强的心腹,等时机成熟之日,让他们跟着本王的人手一起行动。” 李云义应下,又说了一会闲话,他便行礼告退,显然是要去筹谋此事的细节。 三皇子静静地站在风亭内,注视着李云义远去的背影,眼中飘起一抹冷色。 片刻过后,许皇后的娘家亲侄儿许如清走进风亭,来到三皇子的身旁。 三皇子淡淡道:“你说李适之会不会因此和本王闹翻?” 许如清身为三皇子最信任的人,几乎知道他所有的秘密,闻言略显忧虑地说道:“既然如此,殿下何必非要将李三郎牵扯进来?如果我们的人不能得手,李三郎豢养的高手也未必能提供多少助力。” 三皇子转身在石桌旁坐下,语调带着几分飘忽之意:“虽说李适之和一些江南世族在暗中表露过对本王的支持,但是本王总觉得无法放心。李适之在世人面前沉稳低调,本王却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与其一直被动接受他的好意,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李三郎彻底拉上船,如此总能多几分保障,免得将来被李适之卖了还替他数银票。” 许如清默然不语。 三皇子抬头看着他,正色道:“表哥,以前你经常将我的事情告诉母后,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和母后都是真心为我着想。但是这次针对陆沉的杀局,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不要让母后知晓,你能不能做到?” 许如清一怔,望着三皇子眼底深处那抹冷意,不知为何他猛地心尖一颤,旋即点头道:“遵命。” 三皇子轻轻一笑,压低声音道:“很好,你可以派人去江北将那位高手请过来,希望他能对得起坊间给他排定的天下第六的名号。” “是,殿下。” 许如清躬身应下。 三皇子转头望着池塘夏景,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脑海中不断计算着利益得失。 许如清望着他年轻的面庞,鼓起勇气问道:“殿下,其实小人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改变先前的策略?” 所谓策略,自然是指三皇子以前用自污的手段减少其他两位皇子的戒备,如今从他决意对陆沉下手便能看出,他不愿意继续在世人面前装疯卖傻。 三皇子没有回头,平静地说道:“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储君之争即将浮出水面,我既然想争一争,自然不能继续沉闷,否则只会让旁人造成误判。其二则是父皇已经表明态度,他中意的人不是老大也不是我,而是老二那个家伙。” “至于陆沉……其实我一开始没有想过对他动手,但是他既然选择站在老二那边,而且还牵扯到江南世族的利益,那就不能怪我心狠。” 他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 375南衙三军 九锡广陵春雨375【南衙三军】京军南衙。 有心人突然发现,这座管辖着十一支京军的衙门仿佛变了味道。 随着南安侯侯玉被天子暂停一切职务,名义上让他归府养伤,实则和囚禁无异,他自然无法再插手南衙军务。 枢密使郭从义虽然暂时管着南衙三分之一的军权,但他平时办公的场所是在枢密院,除非必要不然不会出现在南衙。 简而言之,如今南衙真正的掌权者仅有陆沉一人。 当然,南衙内的景象并非是一些人想象的那般,陆沉趁着这段时间狠抓军权,每天都把各军武将拉到一起增进感情。 实际上南衙各军的驻地都在京外,各军武将一般都会在营地里待着,除非休沐的时候回京看望亲人,亦或者南衙有令召他们回京。 譬如今日,南衙之内除了陆沉这位大将军,便只有各个属房的官员们。 还有一批陌生的人手。 陆沉端坐案后,抬头望着略微有些男人女相的年轻男子。 说话的男子年纪大概在二十三四岁,肤色白净,身形略显单薄。 一组查完之后再交由下一组复核,直到最后一组看完,每个人都需要在自己审阅的卷宗上签名。 最后天子索性将洛九九指派给陆沉照顾,反正她是侯玉这桩案子的重要证人。 她是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这个身份其实非常敏感。 “有劳羊察事。” 不过他不会因此轻视羊静玄,因为对方不仅是秦正的亲外甥,还是这两年织经司关于江北情报的负责人。 角落里,洛九九眼波流转,打量着那些坐在长桌旁、一丝不苟地翻阅卷宗的官吏们。 和沙州七部修复关系是朝中大多数重臣的希冀,但是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天子此番下旨调查侯玉也和沙州七部关系不大,主要是侯玉做过的事情严重损害到朝廷的威严。 洛九九正神游物外之时,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力。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陆沉在皇宫大殿里为她出面,洛九九恐怕会怀疑这位年轻国侯压根不想扳倒侯玉。 “启禀侯爷,京中存档的资料不够全,下官先前已经派人飞鸽传书成州司,相关的资料很快就能送过来。” 来自织经司、刑部和大理寺的刑狱高手交叉打乱分成数组,审阅成州都督府这么多年的战报,以及围绕侯玉从军到现在所有的职务变动记录。 能够跟在陆沉身边观摩大齐朝廷的运转,洛九九起初觉得这个活计还不赖,很快她就只剩下无聊的情绪。 然而又不能将洛九九随意丢在京中,因为她的身份已经暴露,难保不会有人打她的主意。 让她住进鸿胪寺礼宾院同样不妥,毕竟现在大齐和沙州七部仍旧处于明面上的敌对关系,而且那种清水衙门更不安全。 那场朝会已经过去四天,她之所以一直跟在陆沉身边,甚至还光明正大地住进山阳侯府,完全是因为朝臣们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位异族女子。 宽敞明亮的明竹堂内,五张条桌依次排开,桌上堆满各种卷宗。 陆沉这位查案钦差并非她想象中的雷厉风行,这四天全都待在南衙看着那些官吏翻查卷宗,回到山阳侯府亦是无话可谈——陆沉在府中为她准备了一套独立的小院,两個人莫说谈话交流,甚至连面都见不到。 此人便是织经司察事羊静玄。 正如当初他在定州境内一眼便看出庆聿怀瑾是女扮男装,如今也能确认相貌天生秀气的羊静玄是男人,只不过能在织经司内看到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察事,的确是一件比较罕见的事情。 陆沉微微颔首,又看向那些刑狱高手们问道:“可有收获?” 羊静玄早前便下定决心要去边疆,这次能和陆沉近距离接触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并未表现失态,沉稳地应道:“有一些收获,南安侯当年的几封战报确实存在漏洞,不过想要以此给他定罪还不够。” 陆沉还未开口,旁边忽地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你们为何不直接把侯玉抓起来?只要用刑一审,他不就什么都会交待?” 陆沉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羊静玄则转头望着瞪大眼睛的洛九九,耐心地解释道:“洛姑娘,南安侯位高权重,在军中影响力不弱,我们只能从陆侯定下的策略着手,否则最后的结果很容易被人推翻,更遑论直接将南安侯捉拿审问。” 洛九九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主要是现在陆沉按部就班的手法和她的想象有所偏差。 陆沉没有特地对她说什么,只看着羊静玄说道:“不要遗漏京中的细节。侯玉的底细你很清楚,就算他在成州能够一手遮天,也无法离开京中有人帮他遮掩痕迹。既然我们要查,就得按照陛下的旨意,将这件事查得清清楚楚。”
羊静玄信服地说道:“是,侯爷。” 傍晚时分,洛九九坐上陆沉的马车,等了片刻陆沉才上车。 她好奇地问道:“做什么去了?” 陆沉淡然地答道:“和羊察事交待了一些事情。” 洛九九忍不住问道:“什么事情?” 陆沉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言下之意很清晰:与你有何关系? “当我没问。” 洛九九生性洒脱,倒也没有在意。 一路无话。 回到侯府,洛九九在返回自己的小院之前被陆沉喊住,她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陆沉,脸上泛起茫然的神色。 陆沉想了想,叮嘱道:“明日我要出城办事,你在府中待着不要出去,不论需要什么找管家去办就好。” 洛九九心中一动,脆生生地微笑道:“知道啦。” …… 翌日。 京城东郊二十余里处,这里有一座背靠矮山的军营,驻扎着京军南衙镇威军。 南衙十一军分布在京城西面、北面和东面三个方向,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守护着永嘉城,最远的驻地接近北边忻州境内。 京城内城的防卫则由北衙六军负责。 那天南衙一见,乐明鸿等三位都指挥使心中松了一口气,毕竟陆沉没有拿出大将军的名头强压他们低头,相反给了他们足够的尊重,因此三人也都老老实实地做好陆沉检阅三军的准备。 广阔的校场上,镇威、崇威和立威三军合计三万余人松松垮垮地列着队。 营门外,立威军都指挥使严秉看着校场上散漫的景象,回头略有些紧张地说道:“两位兄长,咱们要不要整肃一下队伍?” 镇威军都指挥使乐明鸿漠然道:“大将军又没来,严老弟何必这么心急?不过是表面文章而已,这么早挺拔如松给谁看呢?严老弟,大将军不是咱们京军的人,将来去边疆攫取战功也未必会记得我等,你倒也不必太过殷勤。” 一番话刺得严秉面色涨红。 他大概能明白乐明鸿态度突然转变的缘故,起因还是和侯玉那桩案子以及陆沉现在的钦差之职有关。 同为江南世族,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左玉山见乐明鸿情绪不太对劲,便岔开话题道:“我还以为大将军会推迟一段时间,毕竟他现在担着重任,没想到他的精力这般充沛。” 乐明鸿目光微冷,讥讽道:“现在正是他春风得意大权在握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肯落下。” 左玉山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乐兄,且忍耐一些吧。” 乐明鸿转头望去,迎上他诚挚的目光,心中那股怒气有所减退,点头道:“多谢提醒。” 严秉见状便小心翼翼地说道:“两位兄长,今天的安排要不要暂缓?” 乐明鸿不解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他究竟站在哪一头?是不是因为那个小册子就打算改换门庭? 严秉苦笑道:“乐大哥莫要误会,愚弟只是觉得大将军眼下还有一个钦差的身份,若是当真惹怒了他,恐怕最后不好收场。” 左玉山便宽慰道:“你不必过分担心,他既然是南衙大将军,咱们的顶头上官,那就有义务替我们以及下面的兄弟们解决困难。我们又不是无事生非,是遇上实实在在的困难,不找他这位大将军还能找谁?” 话虽如此,严秉依然无法安心,可是即便三人军职品级相同,他在这两人面前却没有多少话语权。 正要继续劝说,便听乐明鸿沉声说道:“来了。” 众人向西望去,只见直道上尘土飞扬,百余骑兵策马疾驰而来。 队伍前方一杆大旗迎风飘扬,上书一个硕大的“陆”字。 三位都指挥使及十余位将官连忙迎上前去,好在这百余骑兵提前放缓速度,没有让他们在这明媚的阳光中弄得灰头土脸。 “末将参见大将军!” 众人整齐地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 一匹神骏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有一个沉静淡然的声音。 乐明鸿抬头望去,恰好撞上陆沉看过来的目光,似乎与那天在南衙相见时没有太大的区别,却又仿佛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知为何,乐明鸿心中忽地一沉。 376小人得志 九锡广陵春雨376【小人得志】校场之上,三军肃立。 虽然将士们之前站得松松垮垮,当陆沉的大旗出现在营地外面,各级将官还是立刻整肃军容,避免给那位新任大将军留下太恶劣的第一印象。 但是这种装出来的姿态终究比不上令行禁止的百战老卒。 以秦子龙为首的百余骑兵默默观察着校场上的三支京军,脑海中不由自主跳出“样子货”的评价。 他们虽然只是陆沉的亲兵,却跟着陆沉从广陵之战一直奋战到河洛大战,参与过这两年边疆大大小小的所有战事,是从尸山血海中淬炼而成的精兵,自然瞧不上校场上这些在京城繁华之地混日子的少爷兵。 京军将士同样在打量眼前的百余骑兵。 双方在甲胄军械上的差距不大,但是精气神可谓云泥之别,即便京军有三万余人,对方只有百余骑兵,那种气势上的差别却极其分明。 然而京军将士并未因此生出争胜的心思,似乎他们早已习惯平时无欲无求的状态。 相较于这些军容严整气势凌厉的骑兵,京军将士对那位新任大将军更感兴趣。 简而言之,大齐军中能够升任都指挥使一级的武将至少也在三旬以上,更高一级的主帅基本都在四旬以上。 两世为人,算上前世在军校的时光,他有将近二十年的从军履历,对于一支军队的本质有着清晰的认知。 这几天那几个衙门的刑狱高手在复查侯玉案的相关卷宗,陆沉看似在南衙悠闲度日,实则是在查看这三支京军的具体情况,毕竟他现在可以随意调取南衙的档案,还有织经司的全力相助。 点将台上,乐明鸿注意到下方的动静,面上的表情显得很严肃,心中却冷笑不止。 一个最简单的对比,枢密使郭从义时年五十三岁,上将军王晏四十六岁,上将军刘守光四十五岁,大将军侯玉四十二岁。 当他们看向被三位都指挥使请上点将台的大将军陆沉,第一个感觉便是此人真的太年轻了。 陆沉的模样看起来最多才二十岁出头,实际上他确实才二十一岁。 京军鱼龙混杂,既有出身破落户的贫苦子弟,也有来军中镀金的世家子弟,其中不乏习武之人,他们当然明白这位大将军露的这一手不简单。 陆沉环视全场,目光沉稳淡定。 练兵二字涌入京军将士的耳中,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并且生出抗拒的情绪。 京军的状况并未超出他的预料,甚至他比乐明鸿等人的猜想了解得更深。 陆沉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他不急不缓地走到高台边缘,望着校场上三万余名将士,中气十足地说道:“将士们,本侯便是陆沉,奉陛下之命接任南衙大将军一职,往后便是镇威、崇威、立威三军的主帅。” 在上玄经内功的加持下,他的声音响彻校场每一寸土地,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台上这三位都指挥使,乐明鸿三十九岁,左玉山三十六岁,严秉三十七岁。 今天风和日丽,明媚的阳光中,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们或许听说过,本侯前几年一直在边疆带兵,对京军不甚熟悉。不过这不要紧,接下来你们很快便会熟悉本侯的练兵之法,本侯也会很快熟悉你们的能力。” 十余年过去,如今京军只能维持四天一练的频率,而且操练的强度不算太大。 当亲眼看见大将军的模样后,好不容易才紧张起来的队列便有些松散。 不得不说,这一手先声夺人很有效果,原本有些骚动的队伍忽然间安静下来。 对于陆沉来说,想要解决这些问题不算困难,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当今天子登基之初,谁都不能确定气焰滔天的景军会不会渡江南下,负责拱卫永嘉城的京军唯有日夜操练提升战力,但是随着靖淮两地的边军挡住景军,永嘉城的安全有了保障,时间一长京军的操练不可避免地有所松懈。 大抵而言,京军确实存在很严重的问题:人浮于事、军纪松弛、操练敷衍等等,至于军职私相授受、将官贪墨军饷之类的事情更是屡见不鲜。 此刻下方一位都尉壮着胆子问道:“敢问大将军,不知接下来会是几天一练?” 站在陆沉侧后方的秦子龙皱起眉头,京军这些人委实没有规矩,换做锐士营站在台下,谁敢在陆沉训话的时候冒然插话? 崇威军都指挥使左玉山察言观色,立刻训斥道:“大胆!大将军当面,岂有你随意开口的权利!” 陆沉却抬手示意他冷静,旋即淡淡笑道:“本侯知道将士们以前是四天一练,所以不会让你们太为难,暂且定为两天一练,日后再根据实际情况调整。”
一片哗然。 对于这些京军将士而言,四天一练都会时常出现告假的情况,两天一练岂不是要他们的小命? 校场上喧闹起来,很显然这三万多人不太服气陆沉的决定。 陆沉静静地看着台下的乱象。 这时先前那名都尉再度开口道:“大将军,卑职不是怕吃苦,下面的兄弟也不敢违抗大将军的命令,可是小的们实在是有苦衷啊!” “是啊,求大将军宽厚!” “大将军,小人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要照顾,恳请大将军宽宥。” 附和声此起彼伏,犹如一锅将要沸腾的滚水。 陆沉的亲兵们神情冷肃,不约而同地探手摸向腰间的刀柄。 陆沉依旧淡然,望着那名都尉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都尉看了一眼站在陆沉侧后方的乐明鸿,鼓起勇气答道:“回大将军,卑职乃是镇威军掌团都尉罗乐林。” 陆沉颔首道:“罗都尉,方才你说将士们有苦衷,不妨对本侯说说究竟是何苦衷。本侯如今既然是管辖三军的大将军,肯定会为你们做主。” 罗乐林愁眉苦脸地说道:“不敢欺瞒大将军,将士们的饷银已经三個月没发了。” 此言一出,校场上稍稍安静下来,三万余人眼巴巴地望着点将台上的新任大将军。 陆沉扭头望向三位都指挥使,迎着他冷峻的目光,乐明鸿心中一跳,连忙解释道:“大将军,末将岂敢克扣军饷,实则是朝廷没有下拨。末将先前找过侯大将军,又去枢密院找过郭枢密,后来又去户部找过乐尚书,可是乐尚书说国库艰难,存银大多拨给了边军,让末将暂缓两个月再去。” 左玉山和严秉亦道:“大将军,实情便是如此,末将不敢撒谎。” 陆沉逐一扫过三人,淡淡道:“在三位将军看来,本侯应该怎么做?” 这句话似乎有示弱之嫌。 乐明鸿不敢大意,垂首道:“大将军不妨去找一下乐尚书,或许能要来将士们的饷银,毕竟您在朝堂上的地位与我等不同,乐尚书肯定会给您这个面子。” 陆沉不置可否,又看向其他两人问道:“尔等何意?” 左玉山低头不语,严秉左右看看,鼓起勇气说道:“大将军,乐尚书应该不是有意推诿,毕竟边疆这两年不断用兵,朝廷确实入不敷出。依末将看来,大将军或许……或许暂时维持现状更加妥当。” 陆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这种拖欠军饷的状况,是只有我们这三军还是整个南衙都是一样?” 严秉支支吾吾地答道:“据末将所知,南衙十一军都有拖欠军饷的状况,不过有的军只拖欠一个月,有的是两个月,像我们三军这般拖欠三个月的不多。” 陆沉微微颔首,旋即转头看着台下的将士们。 三位都指挥使对视一眼,一齐望着这位年轻国侯的背影,不知道他究竟是何用意。 所谓皇帝不差饿兵,军饷毫无疑问是一支军队军心稳固的基础。 如果连最基本的饷银都拿不到手,跟这些基本不识字的大头兵讲家国大义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见陆沉和三位主将交流完毕,却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下方的骚动愈发明显,一些将官带头鼓噪起来。 “恳请大将军为小人做主!” “大将军,小人家中的老小快要没米下锅了!” “求求大将军和朝廷的大人们商议一下,将小人的饷银发下来吧!” “只要大将军能发放饷银,小人什么都愿意做!” 京军终究和边军不同,他们在天子脚下见过太多达官贵人,天然便不会有太浓的畏惧之心,更何况很多将官本就出自江南世族,自以为根脚很硬,未必会将陆沉这样来自边军的主帅放在心上。 随着一些将官或有意或无心的带动,三万余人的队伍明显乱了起来,竟是朝着点将台的位置慢慢涌来。 乐明鸿等人见状大怒,纷纷走到高台边缘怒斥,总算让局势暂时稳定一些,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骚乱。 然而这种局面对于陆沉的威信会造成沉重的打击。 假如今天他不能妥善解决这个问题,恐怕将来无论他说什么,对于台下三万多人来说都形同放屁。 乐明鸿一边大声呵斥,一边心里涌起几分得意。 大将军? 不过如此。 377第一把火 九锡广陵春雨377【第一把火】拖欠军饷的问题自古皆有。 其实不光是京军会出现这种状况,边军也很难做到足额和及时发放军饷,陆沉统率的锐士营终究只是一个特例。 并非是说萧望之或者厉天润也有喝兵血的恶习,只是因为朝廷在拨付饷银这件事上没那么积极,去年若非薛南亭顶着极大的压力亲自筹措粮草军饷,左相李道彦没有过多的干涉并且给予一定支持,淮州都督府未必能做好北伐的准备。 摆在陆沉面前的便是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 想要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饱,如果他要将这三支京军握在手心,并且按照他的预想进行改造,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将士们被拖欠的饷银。 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王霸之气一放便有数万人拜服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利益二字。 如果陆沉能够轻描淡写地解决将士们的困难,那么他们此刻涌上来就不是逼宫,而是发自肺腑地欢呼和崇拜。 反之亦然。 当然,局面忽然发展到这种激烈的地步,肯定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陆沉对此心知肚明。 户部尚书乐钦义和眼前这個乐明鸿同样出自兴山乐家,连这层关系都没办法让乐钦义松口,可见拖欠京军军饷不是乐钦义一个人的决定。 下一刻,从乐明鸿等都指挥使到罗乐林等中级将官,再到校场上三万余名士卒,无不猛然色变。 左玉山心中想笑,又有些好奇陆沉是否会相信这番话。 乐明鸿不解其意,左玉山和严秉同样面露茫然。 陆沉没有立即答复乐明鸿的提议,他只是泰然自若地望着这位都指挥使。 正是陆沉从边疆带回来的两千骑。 虽然只有两千骑兵,可是校场上三万余人压根生不出和他们对抗的勇气。 饷银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要来,京中那些老爷们岂不成了佛爷? 这位年轻国侯要是真信了乐明鸿的话,毫无疑问会在枢密院和户部衙门吃瘪,难道他还有魄力血洗户部衙门? 站在另一边的严秉有心提醒陆沉,只是方才他已经被乐明鸿用眼神严厉警告过,眼下只能讷讷不言。 陆沉对这些问题考虑得很周全,故而对乐明鸿说道:“乐将军,不必这么麻烦了。” 他不由得连忙警醒自己,然后上前诚恳地说道:“大将军,要不您还是带着我们回一趟京城,先去找郭枢密再去找乐尚书,说不定就能将饷银要来,这样也能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乐明鸿硬着头皮上前劝谏,左玉山和严秉亦是如此。 这些人以为他是一个对官场茫然无知的雏儿,却不知他两世为人,纵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那些老官僚的推诿能力了如指掌。 乐明鸿暗自得意之时,便撞上陆沉看过来的深邃眼神。 片刻之后,一阵阵闷雷声在大地西方响起。 朝廷的赋税收入相对固定,如果还像前两年那样加大对边军的支持,其他方面必然需要缩紧开支,比如京军的饷银,比如朝廷官员的俸禄,比如赈济灾民扶持民生。 此刻他们全副披挂杀气冲天,胯下皆是不断嘶鸣的高头大马,光是这份近在眼前的恐怖冲击力就让京军将士胆寒。 看着这些剽悍骑兵从两边奔袭而来,将三支京军围在中间,乐明鸿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位大将军不会是想要将他们当做敌人对待吧? “大将军,息怒!” 只见尘烟滚滚,两千骑兵毫无阻碍地纵马奔袭,径直冲入镇威军营地,然后一分为二,朝着校场两边疾驰而来。 这里面牵扯到两个问题,其一是朝廷这两年入不敷出,国库渐渐干涸,确实拿不出足够的银子。 这支骑兵出自锐士营,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追随陆沉在广陵城外和燕景联军厮杀过,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其二便是有人暗中作祟,要用这个手段激起京军将士的不满,从而倒逼朝廷上层修改国策,适当减少对边军的支持力度,将一部分资源转移给京军,这本质上便是蛋糕的分配问题。 陆沉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们,淡淡道:“本侯何怒之有?” 三人同时一怔,旋即便见陆沉走到高台边缘,对着下方的将士们说道:“其实本侯在今日来阅兵之前,便已经知道你们被拖欠了三个月的饷银,这不算什么绝密的事情,南衙之中自有记录。” 听到这番话,校场上终于完全安静下来,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支骑兵的声势着实唬人。 陆沉继续说道:“本侯知道将士们养家不易,这份饷银甚至是一些将士家中仅有的收入,故此本侯特地向陛下禀明此事。陛下说,无论京军还是边军都是大齐的好儿郎,岂能让大家流血又流泪?” 最后那五个字一出口,校场上的大头兵们便有很多人当场愣住。 陆沉情真意切地说道:“将士们,朝廷近来确实有困难,可是陛下不愿让大家受苦,因此让户部尚书挤出了一些钱银,又从本就不宽裕的宫中府库拿出一笔银子,凑足大家三个月的饷银,让本侯今日带过来,当场发给你们!” 站在后面的乐明鸿面色微白。
天地之间一片肃静,唯有夏风呼啸而过。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是谁领头喊了这么一声,紧接着绝大多数京军士卒都诚心实意地喊起来。 “来人,将银子拿过来!” 陆沉提高语调,响彻四周。 这时所有人才注意到,两千骑兵后方还跟着两辆大车,上面放着好几个箱子。 大车来到点将台前方,随着车夫将其中几个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两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哗——” 虽然只有前面那部分士卒能看见箱子里的银子,但是惊叹声犹如浪潮一般席卷全场。 陆沉适时说道:“将士们,本侯麾下历来有一个规矩,饷银必须足额发放,不许任何人克扣一分一毫。本侯不管其他军队如何做,但是在本侯麾下,谁都不许喝兵血。谁若敢伸手,本侯就斩断你的双手!” 话音尚未落地,周遭两千骑兵异口同声地怒喝道:“杀!” 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京军士卒们的心情,占据绝对多数的底层士卒望着点将台上的年轻国侯,这一刻只觉那个身影无比高大。 陆沉继续说道:“现在开始,所有人依照军、团、营的序列依次领取这三个月的饷银,本侯就在这里看着,谁若是想试试军法,大可让本侯见识一番!” 纵然有人先前怀疑陆沉这是惠而不费的嘴上承诺,听到这番话后亦无话可说。 校场上登时热闹起来,三支京军依照各自的隶属开始现场发放拖欠的军饷。 每一个领到饷银的士卒都有些难以置信的感觉,因为这是他们从军以来,第一次拿到足额的军饷。他们将银子攥在手心里,或者放在身上,感受着那股沉甸甸的分量,再度看向点将台上的年轻国侯,目光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敬意。 无论是乐明鸿等人,还是那些出身江南世族的中级将官们,即便知道这是陆沉收买人心的法子,可是谁都不敢公然说出半个不字。 真要那样说,就算陆沉一言不发,底下这群有他撑腰的苦哈哈们能当场撕碎阻止他们领银子的人。 发放军饷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正午时分才将将结束。 陆沉一直站在高台边缘,平静地注视着下面纷乱又热闹的场景,直到最后一名士卒领到属于他的饷银,他才轻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将士们,只要本侯还担任大将军,还管着你们一天,你们的饷银便会足额及时发放,无论是谁都抢不走本就属于你的银子!” “如果有一天本侯食言,你们可以不再信任我这个大将军,不论我说什么,你们都可以当成狗屁!”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校场上三万余士卒怔住,随即感激又感动地怒吼道:“谢大将军!愿为大将军效死!” 或许在以后艰苦的训练中、在将来惨烈的战事中,他们同样会对陆沉生出怨望,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在一个位高权重却依然把他们当人看的大将军面前,这句承诺里蕴含的热血并不比边军少。 秦子龙静静地旁观,直到此刻才稍稍认可下面的京军士卒。 陆沉回头看向三位都指挥使,最后目光落在乐明鸿脸上,淡淡道:“乐将军,能否做到本侯所言,不克扣将士们的饷银?” 乐明鸿忽然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眼底有一抹嘲弄。 此时他如何不明白,陆沉对三支京军的状况研究得很深刻,同时预料到第一次见面不会太平,算准他们会拿将士们被拖欠的军饷做文章,意图用这件事给陆沉一个下马威,进而打击他在将士们心中的威信。 然而陆沉在军中的经历将近二十载,什么样的伎俩没见过? 更何况他和江南世族的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乐明鸿等人不搞事才不正常。 他只需要一招连消带打,便轻而易举化解这个问题,同时光明正大地收买那些底层士卒的人心,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乐明鸿想清楚这些门道,心中蓦然涌起一股寒意,面上恭敬地说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必定约束自身和下面的将官,务必恪守大将军定下的规矩。” 其他两人亦连忙表态。 陆沉微微一笑,顺势说道:“如此甚好,不过接下来会有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事情,还望三位将军能够继续支持本侯。” 乐明鸿心中一凛,小心翼翼地道:“还请大将军示下。” 陆沉回首看向下面的两辆大车,上面还有一个箱子没有打开。 他抬眼望着喜气洋洋的京军士卒们,朗声道:“本侯知道,京军之中确实存在一些问题。本侯不喜拖拉磨蹭,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便和一些人算算帐。” 此言一出,校场上部分将官明显出现慌乱的神色。 乐明鸿等人亦是如此。 陆沉目光微冷,加重语气道:“欺上瞒下、贪墨军饷、私授军职、罔顾军纪,莫要以为伱们当中有些人做的事情没人知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天就要算个清楚明白。” 他微微一顿,抬手指向大车上最后一个紧闭的箱子。 “将箱子打开!” 378相府的夕阳 九锡广陵春雨378【相府的夕阳】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箱子被抬上点将台,放在陆沉身边。 亲兵将箱子打开,下面的将士们自然看不见里面的东西,这并不妨碍他们抻着脖子想要一窥究竟。 他们看不见,站在点将台上的乐明鸿等人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摞得很整齐的很多本卷宗。 当陆沉俯身拿起最上面那本卷宗的时候,乐明鸿看见封面上的特殊标记,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他转头望去,左玉山显然也看到那个标记,脸色同样有些难看。 陆沉并不在意身后三位都指挥使的反应,他将卷宗翻开,看了几眼之后说道:“罗乐林!” 镇威军掌团都尉罗乐林微微一怔,旋即看见高台上陆沉投来的眼神,连忙应道:“末将在!” “拿下。” 乐明鸿早早便看见那本卷宗上属于织经司的标记,自然明白陆沉并非是罗织罪名,罗乐林确实做过那些事,但罗乐林是他麾下比较得力的都尉,如果不管不顾又会导致很麻烦的后果。 “建武八年,罗乐林任掌营校尉期间,因一己私怨责罚麾下士卒李三根,致其左腿残疾被迫退出行伍。李三根家贫无权无势,求告无门反而连累亲人,最终于建武九年七月十四上吊自尽。” 下一刻,十余名剽悍亲兵从高台跃下,如狼似虎一般大步来到罗乐林身边,二话不说便将他的双臂扭起来。 “建武十一年至建武十四年,罗乐林升为掌团都尉,每月都会克扣麾下将士饷银二成到四成不等——” 听到罗乐林的求救声,乐明鸿当即斥道:“你这个糊涂东西,竟然私下做过这么多恶事,真是找死!” “建武九年,罗乐林于休假期间返京,因贪恋民女刘慧娘之美色,与其父、其兄发生冲突,造成二人重伤,后又登门恐吓逼迫刘家息事宁人,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话虽如此,他还是转而对陆沉说道:“大将军,末将御下不严,实属有罪!罗乐林性子粗疏,确实触犯过军纪,只是他带兵打仗颇为勇猛,还望大将军能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陆沉漠然地看着他,旋即当众宣读道:“罗乐林,道州安聪府人氏,时年三十一岁。十九岁从军,先后任镇威军伍长、拾长、校尉和掌团都尉。” “大将军,卑职何罪之有!” 更让罗乐林恐惧的是,校场上除了一些和他相熟的将官略有骚动,其他人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场间一片死寂。 罗乐林满面惊慌,拼命想要挣扎,然而一位陆沉的亲兵只是抬手在他肩窝点了一下,他的双臂便没有一丝力气。 乐明鸿骇然,躬身道:“末将不敢!” 罗乐林登时两眼一黑。 校场上的将士们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鼓噪生事。 陆沉念到此处停了下来,望着脸色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抖的罗乐林,寒声道:“还要本侯念下去吗?” 陆沉这次却没有给他好脸色,冷声道:“乐将军,本侯现在是在执行军法,你确定要横加阻拦?” “还不退下!” 陆沉一言斥退乐明鸿,转身对下方的将士们说道:“罗乐林违法乱纪,罪不容赦,现在本侯决定褫夺其一切军职,将其交给朝廷有司发落!” 回应他的是陆沉平静的语调。 罗乐林双臂被制,连求饶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他也知道今天被陆沉盯上凶多吉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顶头上官身上:“乐将军,卑职冤枉啊!” 台上三位都指挥使见状不禁心中一凉,尤其是乐明鸿脸色格外难看,现在他终于明白陆沉为何要当众发放饷银。 陆沉通过这个直白的举动抓住所有底层士卒的心,等于架空中下级将官的权威,在这個特定的时间点和场合形成上下之间的直接沟通。 这就是他敢公然对罗乐林下手的原因,就算有人想闹事,那些刚刚拿到足额饷银的底层士卒谁会响应? 更何况旁边还有两千精锐骑兵虎视眈眈。 陆沉继续翻阅着卷宗,口中又喊出两个名字:“闫景国,成公杰。” 这两人也是掌团都尉,分别属于崇威军和立威军。 听到陆沉的声音,他们如同看见索命符一般惊慌,却又无法沉默躲避,只能颤颤巍巍地应声出列。 等待他们的自然是和罗乐林一样的结局,被那些凶悍的亲兵当场拿下。 在其他人惴惴不安的时候,陆沉却忽地合上卷宗,然后丢进那个箱子里。 他脸色凝重地望着台下所有人,高声道:“本侯知道,京军存在的问题不能归咎到某一个人身上。世风如此皆难幸免,或许你们当中一些人就是以为法不责众,故而如罗乐林之流变本加厉,不知收敛!本侯现在明确告知尔等,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若是谁还以为在本侯麾下能够胡作非为,罗乐林等人就是你们的例子!” “当然,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京军整体的风气便有问题,所以本侯也会给犯过错的人一个机会。本侯这几日翻遍卷宗,罗乐林等三人罪大恶极必须惩治,其他人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还有改正的希望。”
说到这儿,他抬手指向身边的箱子,正色道:“这里面装着你们以前犯错的证据,本侯决定暂时封存。若是以后你们不再犯,此箱不再开启,可若是再被本侯抓到你们违法乱纪的举动,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听清楚没有?!” 下面那些中下级将官无不面露喜色,诚恳地喊道:“遵令!” 陆沉微微颔首,又道:“若是有人担心自己守不住规矩,本侯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无论伱是要退出行伍,还是想调去别处,只管去找你们的关系和人脉,本侯无一不准。你们将位置空出来,底下的将士们才有升职的机会。”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中暗伏,那些底层的士卒猛地心思热切起来,巴不得上面那些将官立刻滚蛋。 乐明鸿望着这一幕只觉心中满是苦涩。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陆沉之间的差距。 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手。 他和左玉山对望一眼,两人都不禁露出颓败之色。 陆沉没有给他们啰嗦的机会,当场宣布由他带来的三名边军武将接任空出来的三个都尉职位,这是天子先前定下的京军和边军武将对换之策,乐明鸿等人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此,整军初定。 …… 京城,平南坊,李氏大宅。 锦麟堂中,左相李道彦靠在榻上,缓缓说道:“今日陆沉去了东郊,此事你可知道?” 李适之垂首答道:“回父亲,儿子知道。” 李道彦带着几分狡黠说道:“要不要跟为父打个赌?” 李适之一怔,他极少见到老父亲会出现这种神情,仿佛现在年近七旬还带着几分幼儿的心态。 李道彦继续说道:“为父赌陆沉能够一日收服军心,并且初步完成对那三支京军的改造。” 李适之勉强一笑,附和道:“儿子怎敢与父亲打赌,不过山阳侯极擅治军,想来这点事情对他不难。” 李道彦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意味深长地说道:“为父知道你对一些事不满,尤其是侯玉那桩案子,为父没有出面为他说话。只不过……做人做事都要恪守底线,侯玉越过那道界线,这世上便没有人能救他。” 堂内的气氛略显沉肃。 李适之心里明白,老父亲这番话其实是在暗中点拨他。 片刻之后,他淡淡道:“父亲,势不由人,如之奈何?” 何谓势? 当然是指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李家身为江南世族之首,很多时候不能只顾及自身的利益,否则必然会被那些拥趸抛弃。 世族门阀的兴衰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李道彦望着长子平静的面庞,不由得轻叹一声道:“将时间倒推回五年之前,为父或许会支持你的看法,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该退的时候必须要退。” 直到现在为止,李道彦仍然尝试用温和的方式改变长子的想法。 李适之长吁一口气,缓缓道:“父亲,陛下用陆沉做刀,这把刀的确锋芒毕露,一般人不敢直面应对。但是这把刀太过锋利刚直,一者有自断之忧,二者也可能伤到握刀的人。” 李道彦轻声道:“即便如此,这把刀也有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能力。为父不想去窥探你的隐秘,也不再计较你在先前那些事情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现在是你以及李家抽身的最后机会。” “适之,莫要自误。” 望着老父恳切的目光,李适之沉默良久,问道:“父亲,值此风起云涌之际,李家怎能做到置身事外?” 听出他语气有所松动,李道彦不禁面露微笑,淡然道:“这一点你无需操心,为父自会料理妥当。适之,为父培养你二十多年,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便是希望你能够在为父死后,扛起锦麟李氏的家业。” 李适之点头道:“儿子明白。” 李道彦欣慰地说道:“今天咱们爷俩不谈朝堂大局,不说天下大势,只说说自家事。为父虽然老迈,还能坚持一年半载,自会帮你解决外面那些麻烦,将一个干干净净的锦麟李氏交到你手中。望你能以家族前途为重,静下心来走得稳当一些。” 李适之心中一沉,起身拱手道:“谨遵父亲之命。” 李道彦挥挥手道:“去罢,回去好好想一想。” 李适之行礼告退。 李道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昏花的老眼中飘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李适之身为他的长子,早就和锦麟李氏形同一体,就算李道彦有大义灭亲的能力,他也没办法做出那个决定,因为那会让整个锦麟李氏的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世人眼中的李适之仍旧是那个温文尔雅、内敛沉稳的刑部侍郎,李道彦却隐隐察觉到这个长子在悄然之间,已经具备影响京城格局的能力。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只是……现在再想改变继承人已经太晚了。 一念及此,老者望着门外昏黄的阳光,发出一声黯然的叹息。 379诛心之火 九锡广陵春雨379【诛心之火】李适之缓步回到居住的东苑。 从表面上来看,这位刑部侍郎的脸色看起来很正常,似乎并未因为李道彦的直白之语方寸大乱。 来到内书房,李适之给自己泡了一杯竹海金茗,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茶香袅袅,静谧优雅。 他很清楚老父亲的能力和手腕,这座京城里能瞒过他老人家的事情不多,更遑论他经营一辈子的李家。 换而言之,李道彦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李适之的秘密,只是囿于两人无法割裂的关系,以及他现在的年纪和京中局势,无法做出强而有力的应对,只能采取温和的方式进行委婉的劝说。 李适之不会因此窃窃自喜,相反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道彦的态度很明确,在这个暗流涌动的凶险时刻,李家尽量什么都不做,要在天子和江南世族之间找到一个着力的平衡点。 简单点说,大抵就是一个补锅匠的角色。 “好好做事,用心做事,其他东西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李适之沉吟道:“本官一直很看重你,这次派你去协助山阳侯查案,你务必要尽心竭力,切莫让人小瞧刑部的办事能力。” 男子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些年他暗中和江南世族走得很近,尤其是盘踞在大齐权力中上层的其他八大家,通过利益交换和李家的影响力,他与这些门阀世族建立起非常紧密的关系,对他们的心思称得上了如指掌。 自李端在永嘉城登基开始,京军便和江南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层关系愈发深入。 李适之缓缓抬眼望着他,问道:“案子查得如何?” 李适之提点一句,然后平静地说道:“下去罢。” “拜见侍郎大人!” 对于李家来说,想要在这个时候站在岸上旁观,毫无疑问是极其危险的选择。 钟昶躬身一礼,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是否需要下官从中做些手脚?” 如今李端要对京军势力格局下手,必然会侵占甚至剥夺江南世族手中的权力,这是一個无法调和的矛盾。 江南世族和史书上那些门阀有一个较为显著的区别,他们对军权的渗透比较深。 “父亲,儿子明白您的苦衷,但是很多时候危险同样意味着机遇,这件事并没有您想得那么复杂。” 李适之喃喃自语,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但是李适之知道这里面蕴含的风险。 他叫钟昶,现为刑部都官司掌固,乃是这次刑部派去协助陆沉调查侯玉案的高手之一。 天色昏暗之时,心腹李锦山走进内书房,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李适之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钟昶登时清醒过来,连忙说道:“下官愚昧,还望大人宽恕。” 他就这样静坐良久。 钟昶垂首答道:“回大人,应该有些进展,不过下官只负责其中一部分卷宗的审阅,因此无法得知全貌。” “下官谨记大人嘱托。” “是,大人。” 钟昶行礼告退。 李锦山将其送走,再回来时表情略显沉肃。 “老爷,南安侯这些天过得十分煎熬,他已经让人送来几次口信,恳请老爷能够施以援手,尽量保住他的大将军之位。” 纵然此刻书房内没有旁人,周遭也不可能存在窥探的目光,李锦山依然将声音压得很低。 侯玉如今名义上是在侯府养伤,实则和圈禁无异,但是天子不能做得太苛刻,因此只是让禁军对侯府外围进行管控,远远达不到密不透风的程度。 以李家在永嘉城内的实力和底蕴,想要和南安侯府建立联系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大将军之位?” 李适之唇边泛起一抹冷笑,缓缓道:“他在成州那种边陲之地待久了,果真养成这种愚蠢的脾性,殊不知这次他能保命就算是不错的结局。” 李锦山与旁人不同,他是李适之最看重的心腹,自然不需要太过谨慎,闻言便提醒道:“老爷,南安侯在军中的人脉不浅。” 李适之颔首道:“所以他死不了。你派人告诉他,这盘棋才刚刚开始,眼下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耐心等待。” 李锦山垂首应下。 李适之望着大案上柔和的烛光,又道:“等陛下和陆沉将这团火烧得更旺一些,很多人都难以承受的时候,自然有他出手的机会。” 李锦山双眼一亮,敬服地说道:“小人明白了。” …… 入夜,山阳侯府。 偏厅之内,摆着一桌简单的席面。 洛九九坐在南面,一边小口吃着饭菜,一边打量着对面大快朵颐的陆沉。 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陆沉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遂将碗里最后一口米饭扒拉干净,然后拿起旁边的帕子擦擦嘴,从丫鬟手中接过一杯清茶,对洛九九说道:“你的饭量也不小。”
洛九九一怔,哭笑不得地说道:“你好歹是堂堂国侯,我还听说你们陆家颇为富庶,何必这么小气。” 陆沉笑了笑,略过这个话题说道:“我本以为伱今天会偷溜出去,没想到你能够忍住待在府里,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尉迟归已经解除洛九九脉门上的禁制,在陆沉不在家的前提下,以她的武功想要跑出去确实不是一件难事。 洛九九却道:“我为何要冒险出门?” 陆沉道:“此言何意?” 洛九九微微扬眉道:“我虽然不懂你们齐国朝廷的门道,却也知道侯玉的案子让很多人纠结。如果能够杀了我,虽然你们那位皇帝陛下肯定会很生气,但是也会彻底断绝齐国和沙州七部修复关系的可能性。到了那个时候,再因为无辜惨死的沙州人去治罪侯玉,显然是毫无必要的举动。” 这番话让陆沉略感讶异。 明亮的光线中,红衣女子明媚的神情如夏夜的清风。 被陆沉这般打量,洛九九面无羞色,坦然地说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很对。” 陆沉微微一笑,继而顺势说道:“如果朝廷治罪侯玉的话,沙州人能否平息心中的怨恨?” 洛九九放下筷子,用清凉的帕子擦净双唇,轻声道:“很难。” 陆沉目光微凝,其实这个答案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从雅隆部头人之女的口中得到证实,终究令人不太喜悦。 洛九九见状便解释道:“如果侯玉能够得到应有的惩处,沙州人肯定会对大齐皇帝陛下有些好感,但是当年那笔账又怎么算呢?” 大齐和沙州七部之间有个问题永远无法解决,那就是十九年死在河洛北郊燕子岭的八千土兵。 沙州七部在那件事上是纯粹的受害者,而且背叛他们的齐朝先帝早就死了,他们就算想报仇也只能冲着整个大齐。 诚如洛九九那天在宫中所言,沙州人很清楚彼此之间的差距,不想造成自身更大的伤亡,因此不会主动挑衅大齐,但是想要让他们放下仇恨,如百年前那般成为大齐最忠心的扈从,这显然不太可能。 洛九九轻叹道:“而且沙州内部的情况也很复杂,我的阿爸虽然是雅隆部头人,雅隆部也确实拥有最多的人口,但是他并不能决定部落里的所有事情,其他部落的头人很多时候不会完全听他的话。” 其实这个问题从沙州七部的名称便能一窥究竟。 经过上百年的岁月流逝,沙州依然是七部并存,没有整合成一个部落,可见内部的势力相对均衡,谁都做不到一家独大。 陆沉微微颔首,又问道:“沙州到底有多大?” 洛九九愣了愣,随即抬起双手在身前画出一个很大的圆,道:“这么大。” 陆沉忍俊不禁地问道:“这么大是多大?” 洛九九白了他一眼,也笑道:“我怎么知道?反正沙州的面积很大,七部并非生活在一起,而是各有各的地盘。我们雅隆部和惠宁部生活在距离云岭不算很远的地方,翻过云岭再走几十里就是你们齐国的成州。” 陆沉想起当初天子说过的那番话,便温言道:“飞鸟关在哪个部落的领地之内?” 洛九九答道:“飞鸟关?那是金川部的地盘,我小时候去过一趟。飞鸟关十分险峻,只需要几十个人把守,就算是几千人都没办法从北边强攻——” 她还没有说完,厅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侯府总管家陈舒走进来,神情凝重地说道:“侯爷,出事了。” 陆沉抬眼望去,沉静地问道:“何事?” 陈舒道:“刚刚收到急报,咱家在北城的一处铺面走水了,火势很凶,库房里的东西救不出来,万幸没有伙计出事。” 洛九九面色微变。 在如今这个敏感且复杂的时刻,陆家商号的门面突然发生火灾,这里面可有太多耐人寻味的深意。 她略有些紧张地望向陆沉,不知这位年轻国侯会做出怎样的应对。 陆沉将欲起身,却又坐了回去。 他转头看着陈舒,淡然道:“既然伙计们没有出事就好,损失一些钱财就当是破财消灾。如今已经入夜,我便不去查看了,你让人去其他铺面巡查一番。眼下天干物燥,确实要做好防火的准备。” 听完这番话,陈舒猛然心中一震,喃喃道:“侯爷,莫非这火灾——” 陆沉平静地打断他的话头:“一场意外而已,不必太过惊慌。从明天开始,咱家的商号暂且闭门谢客,查一查内部的隐患。” 陈舒躬身一礼道:“是,侯爷。” 待其告退之后,洛九九有些担心地问道:“你不会出事吧?” 陆沉望着她俏脸上的关切之色,微笑道:“当然不会。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侯玉的案子过几天就会有结果了。” 洛九九面上浮现一抹喜色,诚恳地说道:“多谢。” 380天不假年 九锡广陵春雨380【天不假年】北城,汇通坊。 金水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们一边看着那家被大火烧得七七八八的店铺,一边跟身边人窃窃私语。 昨夜那场火来得十分突然,好在起火时将将入夜,店内的掌柜和伙计都很机灵,见势不妙及时逃了出来,再加上旁边的街坊邻里出手相助,才没有让火势扩大殃及旁边的房屋。 只可惜店铺本身损失惨重,库房里的绸缎和其他货物悉数毁于一旦。 “侯爷,经过粗略统计,咱家商号这次的损失大概是一万三千多两。” 陈舒来到陆沉身前,神情颇为沉重。 对于陆家来说,一万多两银子当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很像是一个警告。 陆沉望着处处焦黑的门面,平静地问道:“火灾的原因查出来了吗?” 陆沉策马徐行,淡然道:“前辈知道是谁放的火?” …… 尉迟归微笑问道:“哪一句?” 尉迟归便道:“看来你真的不在意这些威胁。” “起于库房……” 中年男人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回敬?” 这句话很平淡,没有刻意带上杀气,但是落在尉迟归耳中,却有江湖上常见的豪情恣意。 陆沉目视前方,一字字道:“畏威而不怀德。” 陆沉低声重复这几个字,目光中多了几分冷意,随即吩咐道:“先安顿好这处店面的掌柜和伙计,其他店面闭门谢客,重要的货物可以暂时存放在侯府中。” 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次是一家店面的库房被烧,下次便有可能是陆家商号在京城的所有店铺被烧,再进一步就是陆家在淮州各府的商号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放火不能解决问题,那就拔刀杀人,即便他们动不了你,也可以威胁你在意的人,比如令尊和陆家的男女老少。” 尉迟归微讽道:“除了南边这些达官贵人还能是谁?你如今既是负责查办侯玉案的钦差,又是天子破除京军顽疾的最大凭仗,可谓重任集于一身。先前你说起过墨苑夜宴的详情,你用一只酒杯堵死那些人拉你下水的希冀,接下来自然就是威胁和恐吓。” 皇宫,文德殿。 陆沉走进来的时候,殿内已有两位重臣,站在右边的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左边那位则是右相薛南亭。 众人一路南行,尉迟归不知何时出现在陆沉身边。 陆沉望着前方的街景,缓缓道:“我只是觉得南边的老爷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以为放把火就能吓住我,却忘了我是怎样从边疆走进皇宫的。” 陈舒连忙应下。 在陆沉携煌煌军功来到京城之前,此刻殿内的君臣三人便是一個非常固定的搭配。 陆沉最后看了一眼被大火烧毁的店面,然后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中转身离去。 陆沉笑了笑。 陈舒愧然道:“还未查明,一名伙计说火势起于库房,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扑灭。”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悠然道:“前辈先前转述过萧叔对江南这些权贵的评价,那三句话令我记忆犹新。所谓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私利而轻廉耻,这个评价可谓恰如其分,不过我觉得还可以再加一句。” 坐在御案后的天子李端望着陆沉,温和地问道:“伱昨天去东郊阅兵,可有发生一些趣事?” 陆沉细心地察觉天子眉眼间有一抹沉闷之色,他没有着急询问,将昨天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最后说道:“陛下,臣留下九百骑兵,分别安置在镇威、崇威和立威军中,暂时担任军法队之职。其实京军的问题虽然繁多,但是还没有烂到根子里,给臣一段时间,足以让这三支京军改变风貌。” “甚好,朕没有看错人。” 李端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继而道:“京军改制非一日之功,你已经拥有一个很好的开端,接下来可以适当放慢步伐。” 陆沉垂首道:“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李端又问道:“侯玉一案查得如何?” 陆沉正要开口,却见薛南亭向前一步,躬身道:“关于南安侯的案子,臣恳请陛下三思!” 这个突然的变故打断陆沉的思绪,他略显不解地看向右相,只见这位性情刚硬的中年男人脸上多了几分平时很难见到的忧虑之色。 李端先前温和的面色稍稍有些冷,他抬手摩挲着桌上的白玉镇纸,缓缓道:“三思?朕为何要三思?” 薛南亭知道自己的谏言不为君上所喜,但是身为朝堂右相,而且因为左相年迈的缘故主持大部分政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齐朝廷的结构,以及现在面临的问题。 有些话不得不说,必须要说。 他拱手说道:“陛下,南安侯所犯诸事确实不容宽恕,尤其是擅动刀兵和欺君罔上这两项,哪怕是抄家问斩都不为过。但是他和那些高门大族的关联实在太深,而且这里面牵涉到大齐和沙州七部之间的关系。倘若因此重责南安侯,会不会引起成州都督府的骚乱,会不会导致沙州七部得寸进尺,进而威胁到西境边陲的安稳?”
这一刻陆沉心里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绪。 或许这些话本该出自左相之口,而右相一直是天子最坚定的支持者,竟然会反对天子的决定。 李端定定地看着薛南亭,沉默良久之后问道:“依薛相之意,朕该如何决断?” 薛南亭抬头望着天子,恳切地说道:“陛下,南安侯身负军功勋爵,本就可以抵罪。臣之拙见,可以夺其爵位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李端不置可否,又问道:“那其他人呢?” 殿内众人都明白这个“其他人”究竟指谁。 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职期间,先是主动翻越云岭猎杀沙州人,通过这种方式攫取首级和军功从而晋升。在沙州人忍无可忍反击的时候,他又谎报军情说这是沙州七部侵袭边境,通过阻拦敌人再捞一遍功劳。 这些事看起来很简单,想要做到完全瞒过朝廷,不可能离开朝中一些大臣的帮忙遮掩。 李端忍了十四年,不想再忍下去,势必要借着侯玉这桩案子的机会动一动朝堂。 薛南亭对此心知肚明,他望着天子,艰难地说道:“陛下,过犹不及啊。” “砰!” 李端忽地抬手拍着案上,怒道:“过犹不及?这十四年来朕给过他们多少次机会?他们可懂得珍惜?这些人将朝廷权柄私相授受,相互勾连盘根错节,朕就算想换一个兵部侍郎都得看他们的脸色!” 薛南亭神情凝重。 李端继续说道:“为了国朝大局,朕再三忍了,可是这些人愈发不知收敛,竟然敢瞒着朕做出这等事情,朕难道还要继续宽仁待之?” 薛南亭并未因此退缩,他躬身一礼道:“陛下,臣无半分私心。” 李端望着中年男人鬓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白发,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缓缓道:“朕知道,朕方才并非是在指责你。” 薛南亭直起身来,先向天子谢恩,继而道:“陛下,南安侯的案子并不复杂,臣虽然没有看过案卷,也能大概猜到究竟有哪些人暗中帮过他,毕竟这种事只要抖露出来便有迹可循。但是臣想说,对于大齐而言最重要的是稳定。如今北方景国已经灭赵平燕,下一步定然是剑指江南。” 他转头看了一眼陆沉,然后回首望着天子,沉重地说道:“陛下,臣坚信边军将士对大齐的忠心,更不会怀疑他们的战力,可是再勇猛的战士也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臣无比厌憎侯玉所为,比陛下更想将其杀之而后快,至于其他人亦是如此。然而现在的大齐经不起惊涛骇浪,在北伐取得最终成功之前,唯有稳定二字最重要!” 殿内一片死寂。 薛南亭再度行礼,道:“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暂时退让只是为了顾全大局!” 李端默然不语。 薛南亭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他是从朝局稳定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拿下侯玉以及与他勾连的世族大臣,的确可以宣泄李端胸中的怒火,但是这件事发生在他对京军进行改制之后,等于是在将江南世族逼到墙角的前提下,又往他们身上砍一刀。 朝廷是什么? 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由无数势力结合而成的利益集团,江南世族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朝自身挥刀剜去腐肉这种事听起来似乎波澜壮阔,颇有一种壮士断臂的雄壮,但是还有一种结果就是腐肉未去,自身却流血不止,最后便宜了北方虎视眈眈的敌人。 李道彦是因为这个顾虑沉默不言。 薛南亭同样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直言劝谏。 李端静静地看着薛南亭,看着这位从他登基开始便一直忠心耿耿扶保大齐江山的能臣,虽然他没有直言问过,却也知道出身高门大族的薛南亭站在他这边,尤其是在支持北伐这件事上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他又看向另一边的秦正,这位被很多人暗地里骂做天子鹰犬的孤臣,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之间为他将织经司拉扯壮大,保证他没有变成宫中的瞎子和聋子,如今也是人到中年心神俱疲。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陆沉身上。 和另外两位重臣相比,陆沉就像是初升的朝阳,散发着令人羡慕的锐气。 李端面上不由得浮现一抹欣慰的神色,然后忽地不断咳嗽起来。 “陛下?” 薛南亭望着逐渐面色涨红的天子,不由得担心地往前一步,然后说道:“要不要传太医?” 李端抬手摆了摆,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他摇摇头道:“不必了,太医已经看过,无需让他们白跑一趟。” 陆沉闻言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李端拿起案上的杯盏,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随即对三人说道:“虽然你们从未问过,但朕心里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朕这段时间有些急切,似乎是被边疆大胜的战果冲昏头脑,恨不能一天之间就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其实——” 说到这儿,他面上浮现一抹苦涩的笑意,喟然道:“朕今日便告诉你们,并非朕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只是朕不得不这么做。” 此言一出,堂下三人心中尽皆一震。 381开端 第383章381【开端】 李端那番话虽未明言,可是殿内三位重臣都明白其中深意。 他登基十四年来,面对朝中极其复杂的局势和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他表现得极其耐心,几乎没有享受过先帝那般大权在握独断朝纲的待遇,但是他依旧能不骄不躁地沉稳前行。 在这十四年的时间里,大齐朝堂上的主旋律基本就是妥协和退让。 或许夜深人静之时,李端也曾无比艳羡北方景国的皇帝,羡慕他能一言九鼎,连庆聿恭这等掌握军权的名将也必须遵循他的指示行事。 可李端也不是没有收获。 抛开秦正和薛南亭这两位从一开始就支持他的重臣不提,如今李端首先能确保八千禁军完全忠于自己,从主将沈玉来到下面的都尉和校尉,都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股肱之臣。 其次便是成功掌握北衙一半军权的上将军刘守光,李端在此人身上不知耗费多少心血,终于争取到他的忠心支持,在先前李端想要壮大边军的时候,刘守光的表态打了其他武勋权贵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南衙中也有陆沉和陈澜钰,虽说他们暂时不能帮李端掌控南衙的全部兵马,至少不会让南衙形成一股合力。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改变,至于李端在这十四年里,究竟在朝堂上培植拉拢了多少心腹,连薛南亭都不清楚此节详情。 陆沉抬眼观察着天子的脸色,确实能看到几分黯淡之色,只不知具体是什么问题。 李端转头望去,欣慰地说道:“你说。” “薛怀义?” 此刻通过秦正的讲述,他才知道江南世族对于大齐朝廷的影响力,难怪先前薛南亭会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直言劝谏。 李端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爱卿有心了,朕听太医院正提过他的名字。不过,太医院正是令叔的师兄,他也查不出朕的毛病,只说可能是脏腑上的问题。虽然太医们没有明言,但是朕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些事必须早做打算。” 李端心中颇为触动,颔首道:“薛相放心,朕明白,朕的身体还能坚持。” 陆沉听来只觉触目惊心。 对于大齐而言,元嘉之变河洛失陷理应算做一个转折点。 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李端双眼微眯,薛南亭沉默不语。 直到此时此刻,秦正终于不再沉默,因为他知道天子已经下定决心根除顽疾,身为人臣自然要竭力配合。 或许便是因为这种绝不插手朝政的姿态,秦正才能十四年如一日地掌控织经司,并且在各方势力满心戒备的情况下,他能将织经司发展壮大。 他知道天子当初登基是依靠江南世族的拥护,所以才会让渡出一部分权力作为交换的代价,但是过往终究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简而言之,李端在某些角度堪称南齐的开国皇帝,如果南齐存在的问题连他都解决不了,指望后继之君来解决更加不可能。 一直沉默的织经司提举秦正开口说道:“陛下,臣认为亟需解决的问题主要有三。” 绝大多数时候,秦正在朝会上都是缄口不言,除非天子询问才会开口,所言也是基于织经司掌握的确凿资料,如若不然便是一个闷嘴葫芦。 当然,眼下薛南亭根本无暇考虑这些问题,他望着御案后的天子,脸上浮现一抹沉痛的神色,道:“陛下,臣的叔叔医术精湛,臣立刻派人去将他请来京城。” 薛南亭闻言愈感悲切,可他终究是朝廷右相,肩膀上扛着大齐一京十六州之地的重任,必须时刻保持着清醒的理智,唯有躬身道:“臣恳请陛下保重龙体,好生将养,万万以天下苍生为念!” 在这之前大齐有一百四十余年的国祚,南渡永嘉虽然继承大齐的国号,而且李端是以皇七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宝,但是在后世的史书上多半会将南齐视作一个新的朝代。 秦正不疾不徐地说道:“第一,朝堂大权被江南门阀世族把持。两位宰相和御史大夫暂且不提,六部尚书和侍郎,有十三人和那些高门大族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论是出身门阀世族,还是姻亲和座师的关系,总之他们可以视作一个整体。除此之外,翰林院、国子监、御史台、九寺、七监,其中有大量官员深受江南世族的影响。” 他今天召这三人入宫,主要目的便是统一思想,让每个人都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因此继续说道:“大齐存在很多问题,不论朝堂还是军中,朕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尽量多解决一些问题,不让后继之君前路坎坷。” 即便抛开京军的存在,就算李端敢对江南世族举起屠刀,唯一的结果便是朝廷陷入瘫痪,各州官府立刻崩溃。 更何况江南世族之中并非全是贪官污吏或者裙带之臣,左相李道彦便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想要改变朝廷权柄被那些人把持的现状,就得有足够的能臣干吏进行替换,还不能动摇到朝廷的根基,这件事的难度甚至要超过陆沉在边疆对抗景朝铁骑。
秦正继续说道:“第二,京军目前仍然是由江南世族出身的武将控制,从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到大将军侯玉,这些人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京军南北两衙目前的十七位都指挥使,仅有定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出身边军,其他十六人的籍贯都在江南,更不必说下面的都尉和校尉这两级将官。纵然陛下采纳陆侯的建言进行将官对换,短时间内依然无法改变这个局面。” 他的发言很直接,没有半点委婉之处,显然是因为此刻殿内君臣四人是一条心,自然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 李端沉吟道:“朕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调整京军的势力格局,至少他们不会拧成一股绳,只要朕还活着,京军就不会乱来。” 这是他御宇十四载的底气。 如果连这份底气都没有,京军完全脱离控制的话,他也不敢冒然提出京军改制。 秦正提醒道:“陛下,在这件事上不论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李端颔首道:“理应如此。陆沉。” 陆沉微微垂首道:“臣在。” 李端郑重地说道:“朕将京城的安全交托在你手中,不知你需要朕做什么?” 这句话来得稍稍有些突然,但是陆沉神色依旧沉稳,想了想说道:“陛下,为确保万无一失,臣需要从江北调两支兵马南下。” 李端微微一怔:“两支?” 陆沉应道:“两支便已足够。” 李端面露欣慰的笑意,赞许道:“好,朕允了。” 秦正等他们说完,方继续说道:“第三,臣恳请陛下早日确立储君。” 李端不由得陷入沉默。 太子乃是国本之基,他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偏偏他中意的是二皇子,而非既嫡且长的大皇子,可以想象一旦他提出这个决定,朝堂之上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 关键在于他现在想做的事情很多,强行立二皇子为太子无异于自找麻烦,让本就混乱的局势又添了一把火。 李端只觉脑海中的痛楚猛然加剧,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勉强笑道:“朕知道了。此事容朕再斟酌一二,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处理侯玉的案子。” 旁观至此,陆沉已经清楚天子的心意,也理解右相薛南亭心中的顾虑,但是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略有不同,当即昂首说道:“陛下,臣认为如今不宜心慈手软。” 李端稍感意外,他看了一眼薛南亭,随即对陆沉说道:“你赞同朕的想法?” 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或许不知,臣家中的商号在京中有十几个门面,其中一处门面的库房昨夜突然发生火灾,库房中的货物被烧得一干二净,万幸没有殃及左邻右舍。” 此言一出,李端和另外两位重臣皆是一愣。 薛南亭皱眉道:“火灾?” 陆沉道:“是有人故意纵火。” 李端眉眼之间飘起一抹厉色,寒声道:“好大的胆子。” 秦正当即表态道:“这是织经司的疏忽。陆侯放心,我稍后便让人加强对山阳侯府和陆家商号的保护,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多谢秦大人关爱,我已经让商号各处门面暂时闭门谢客,重要的货物也会运到侯府,想来那些人没有胆子去侯府惹事,毕竟我的亲兵杀人不眨眼,所以此事不必在意。” 陆沉朝秦正拱手一礼,随即对天子说道:“陛下,臣想说这件事足以证明那些人的心虚,倘若他们有足够的把握对抗朝廷,就不会在墨苑夜宴时急不可耐地拉拢臣,更不会在被臣拒绝之后,恼羞成怒地使出这等手段。” 李端望着这个长身肃立的年轻臣子,一时心绪翻涌,神情复杂地问道:“你果真不怕?” 陆沉微微一笑,从容道:“陛下,这种手段满是小家子气,更透着一股子色厉内荏的味道,臣为何要怕?正因为他们仍然意识不到侯玉案的严重性,同时又无法形成合力,以堂堂大势逼着陛下收回成命,才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法子。” “臣从来不会小觑这些根深蒂固的门阀世族,但是臣在河洛城里见过他们的同类。” “臣用血淋淋的脑袋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谁的刀更硬更狠,谁说的话便更有力量。” 李端听完这些话,只觉如饮下甘甜美酒一般畅快,他不禁站起身来,满含期许地问道:“你现在掌握了多少证据?” 陆沉答道:“回陛下,证据不是很多,但足以敲打宫外那些达官贵人。” 李端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便放手去做。” 陆沉躬身一礼,朗声道:“臣遵旨!” 382铮鸣 九锡广陵春雨382【铮鸣】北燕,沫阳路。 武安城东北方向四十余里,青洋山南麓。 这里有一片平整的山间谷地。 谷地中央,一男一女对面而立。 男子年过四旬,身穿葛布圆领袍衫,身段颀长却又略显消瘦。 他的相貌并不出众,大抵属于走在街上无人在意的类型,肤色稍稍有些蜡黄,与那些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老农极为相似。 若说与众不同之处,或许便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犹如茫茫青山之间杳无人烟的静湖,泛着静谧而又深沉的力量。 还有他那双苍劲有力的手掌,以及右手握着的丈二长枪。 枪名停云,枪头长一尺三寸,虎口吞刃,百炼精铁。 他对面五丈余外站着一名女子。 她身穿青绿劲装,满头青丝绾成一束高马尾,被清新的山风吹拂摇曳。 与对面瘦高的男子相比,她的身段略矮一些,但是丝毫无损于她的气势和风范。 最引人注意的当然是她脸上那张青面獠牙其状狰狞的面具。 这张面具所代表的名号早已传遍整个江北绿林。 菩萨蛮。 依靠诛杀很多燕景权贵的显赫战绩,菩萨蛮在两年前便已进入草莽排定的江湖武榜,位列中册第九。 世人皆知,武榜上中下三册代表着实力的断层差距,上册第十和中册第一的差别不只是一个位次那么简单。 天下前十的守门人便是谷地上这位四旬男子。 停云枪,姜阳生。 不同于性情狂傲的武榜第九狂刀典狂,也不同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榜第八袖中乾坤尉迟归,姜阳生更接近一个普通人的性情。 即便如此,敢于挑战他的人寥寥无几,当初典狂亦是直接越过他,找上了原先排名第九的储恒山。 这是因为姜阳生的枪法极其霸道强横,生平十余次出手皆是杀人之局。 姜阳生望着女子手中的七尺斩马刀,淡淡道:“好刀。” 刀无名,却有灵气,更有杀气。 林溪持刀抱拳道:“请前辈赐教。” 姜阳生依旧平静地握着长枪,道:“十二年前,我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蒙他指点枪法利弊,我获益良多。今日你上门挑战,我自当全力以赴,方不负令尊当年指教之情。” 对此,林溪只以一句话回应:“为今日一战,晚辈已经等待两年有余。” 姜阳生静静地望着那双面具上清冷却又坚毅的眼眸,点头道:“好。” 仿佛是在呼应他这个字,山风又起,吹动着谷地上的萋萋青草。 天地之间,蓦然填满冷厉肃杀之意。 空气忽地绷紧,好似一张随时都会破裂的白纸。 姜阳生提枪平举,目光始终不离林溪手中的斩马刀。 林溪右手单握斩马刀,刃尖遥指姜阳生的咽喉和胸膛之间,左手轻轻傍在右腕上方三寸,并没有贴上去,却随时预备协助出刀。 此刻她就像突然之间变了一個人,气势无比沉凝。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先是帮陆沉踏足军中并且站稳脚跟,然后又守在宝台山里为七星帮做事,犹如锥处囊中,锋芒悉数掩藏,以至于江湖上太久没有流传过菩萨蛮的名字。 直至今日,潜龙出海。 姜阳生怎会不知林溪正在蓄势,他微微闭眼旋即睁开。 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的动作,停云枪也未有收后蓄力半分,枪尖就连同姜阳生的身体爆射而出,转瞬间跨过中间的数丈距离,一点锐利的寒光直取林溪的咽喉。 枪还未至,凌厉的劲气便已刺碎了山风! 这样看似平平无奇的一个人,一旦施展开停云枪法,便如惊雷一般凌厉,又似骤雨一般迅疾,快到人眼几乎无法反应。 仿若世间万物皆因之停滞不前,唯有枪锋如电,停云刺月。 但是林溪不需要用眼睛去看。 论及生死搏命的经验,她从小便在一众高手的磨砺中积累,长大后又走南闯北历经无数次考验,比之陆沉要强过很多倍,再加上这两年在战场上的历练,她的反应愈发敏锐果决。 在姜阳生出枪的瞬间,林溪腰腹一拧,上玄经的内劲迅速奔涌全身,脚下一蹬便倒滑七尺。 她的双手依然保持着先前的握刀姿势。 姜阳生手中长枪一往无前,强横的劲气在草地上破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林溪退出七尺,左脚猛地踏住,随即斩马刀扭转翻起,左掌抵住刀背,双腿猛力沉下。 刀身斜斜过肩。 枪尖与刀刃相击,刹那间绽放出一片璀璨火花,几近于令阳光黯然失色。 林溪举刀沉步的连串动作,完美配合而且迅疾无比,就像跟姜阳生约定一样,刀刃以极准确的时机,将停云枪的枪尖接了下来! 姜阳生深邃的双眼中多了几分奇异的神色,他曾经受过林颉的指点,当然知道上玄经的强横与精深,并不意外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女子会有如此精湛的功力,但是这种双手御刀的硬抗之法仍然超出他的意料。
最关键的是,林溪双手御刀并非一味防守,杀招随之而来! 林溪沉下的右腿膝盖与足踩向外转,仍然半屈曲着的左腿离地弹出! 这一脚并非踢人,而是踢枪。 停云枪比斩马刀长接近五尺,一寸长便是一寸强,更何况这样的长度非常适合姜阳生大开大合的武功路数。 林溪这一脚的目的便是踢开停云枪,她已经做好立刻欺身而进的准备。 当此时,姜阳生平静的眼眸中遽然绽放一抹神采,他手中的停云枪猛然轻微的颤动。 枪尖与刀刃分离丝毫,旋即再度紧贴。 那轻微的颤动从枪身直达枪尖,通过二次发力传递至刀刃之上,已经变成足以摧金断玉的雄浑之力,直接破开林溪构筑的防御,枪尖顺着斩马刀身直接下刺! 林溪很清楚自己这一脚就算能踢中枪身,停云枪的枪尖也能洞穿自己的要害。 此刻她有很多选择,可是她偏偏选择最令姜阳生意想不到的一种应对手段。 但见她双手交错握住斩马刀,强行发力施于刀身,磅礴的力量奔涌而出,极速颤抖的刀身犹如滚滚洪流反制枪尖。 两位顶尖高手没有任何花哨地比拼着内劲。 山风呼啸,青草徐徐,以两人为中心,周遭的空气不断打着旋儿。 下一刻,姜阳生长啸一声,撤枪踏步凌空而起,长枪如一道飞虹席卷而来! 林溪周围方圆三丈之内,皆在枪围的笼罩之下,无论她朝任何方向闪避都脱离不开。 她眼中没有半点惧色,昂首望着那杆长枪如龙,斩马刀再度交于右手。 片刻之间,刀枪相击无数次,只见火星四溅。 林溪不退反进,迎着停云枪贴身冲去,身形快如闪电! 但是她的刀却慢了下来。 虽然慢,刀势却在变。 刀身从轻到重,变化从多到少,杀意从凝到烈。 如果说姜阳生的长枪满布杀气,宛如厚重的乌云一般遮蔽天空,林溪的斩马刀便是升起的朝阳,从下到上穿透凌厉的枪围,刺开这稠密到令人无法呼吸的阴霾。 令漫天阳光重现大地! 那刀光起初如一点微弱的星火,在狂风暴雨一般的枪围中挣扎向上,却又像这片谷地上倔强生长的青草一般,一点点蔓延,一点点伸展,最终形成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 林溪以力御刀,身体强行上冲,山风吹过她耳畔的青丝,那双璀璨如星辰一般的眼眸中绽放出灿烂的光芒! “破!” 清凤之声,响彻天地! 蓦然之间,枪围已破! 当风声止歇,两人再度落在草地上。 林溪鬓边的青丝稍显散乱,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脸色略微有些苍白,显然这一战对她的损耗极大。 只不过除了这些疲累的表象,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姜阳生站在对面,他望着手中的停云枪,神情略显复杂。 长枪大体完好,只是枪身上多了十几道细密的斩痕。 还有他的前胸出现一道口子,葛布被划开将近两寸长,却没有一滴鲜血流出,自然是没有伤到皮肉。 然而姜阳生却知道这是林溪在最后时刻卸力,否则他今天必然会被开膛破肚。 诚然,即便他受伤也有重创林溪的能力,但是若从切磋的角度来看,今天这一战是他输了。 中年男人脸上并无怨怒之色,他的目光从停云枪移动到林溪手中的斩马刀,赞道:“这一刀很好,足以让你开宗立派,只是若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一刀不属于林家刀法?” 林溪脑海中浮现当初在江华城中,厉冰雪最后用出的那一式燎原枪,坦然道:“这是晚辈目睹友人所用之燎原枪,后来参悟而出的刀法。” 姜阳生微微一笑,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林姑娘手下留情。” 林溪谦逊地说道:“前辈承让。” 姜阳生拿得起放得下,笑道:“当年蒙令尊指导枪法,今日又得你手下留情,姜某人欠你们林家两次人情。将来若有效力之处,无论刀山火海,只需一句口信。” 林溪拱手一礼:“多谢前辈。” 姜阳生还礼,随即持枪转身离去。 林溪目视他的背影,良久之后,陶保春走到近前,恭敬地问道:“小姐,接下来我们去哪?” 林溪神色平静,淡然道:“第九典狂已死,第八是尉迟前辈,父亲说尉迟前辈只是淡泊名利,实际上他的武功至少在前三之列。第七司马辟之已经消失很多年,所以接下来我要去南边找那位天下第六。等和他交手之后,我会暂时停下寻武之路,去江南探望一下师弟。” 陶保春其实也有些想念陆沉,不过他眼下最关心的是林溪的大事,遂问道:“天下第六?” 林溪点点头,转身目视南方,道:“冷剑,阴千绝。” 383竖子 九锡广陵春雨383【竖子】永嘉城。 皇宫北面的御街两侧坐落着朝廷的各个部衙,其中六部衙门相距不远,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很快被同僚知晓。 在大齐朝廷的架构中,兵部历来是一个地位相对尴尬的衙门。 其他五部都有清晰且固定的权责范围,唯独兵部不仅要接受两位宰相和中书的管辖,还要小心翼翼地处理和枢密院之间的关系。 兵部尚书不好当,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 不过现任尚书丁会长袖善舞,依靠左相的赏识以及自身的家世,在这个位置上坐得极其稳当,七年来基本没有出过差错。 故此,李端纵然不喜他的性情,也没有动过将他换掉的念头。 值房之内,丁会坐在太师椅上,翻阅着桌上的公文,心中却有些神思不属。 侯玉案悬而未决,南衙那边风平浪静,负责查案的山阳侯陆沉这几日可谓深居简出,这件事看似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迹象,丁会却不这么认为。 从朝堂稳定的角度来说,此案当然不宜闹大,可是陆沉的行事风格很难用常理来推断。 墨苑夜宴那一晚已经证明,陆沉不会对江南门阀世族虚与委蛇,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稀得做,摆明铁了心站在天子那边。 偏偏他的根基都在江北,南边的权贵就算想拿捏他都无计可施。 顶多便是放把火。 想到陆家商号那处门面库房被烧的事情,丁会不禁暗暗摇头。 这件事他起初并不知情,直到事发之后才知道这是某些人的决定,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给陆沉提个醒,让他在方方面面收敛一点。 “一群蠢货。” 这是丁会对他们的唯一评价。 对付陆沉这种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狠人,不动则已,一动必须是致命的杀招,如此才能收到成效。 用这种打草惊蛇色厉内荏的手段有何意义? 一念及此,丁会不禁自语道:“只不知谁有那個胆量对陆沉动手……” 话音未落,外面猛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心腹属官走进值房,紧张地说道:“尚书大人,山阳侯带着好多亲兵赶来,如今就在衙门外面。” 丁会心中一紧,皱眉问道:“他来做什么?” 属官愧然道:“下官不知。” 丁会神情凝重,起身道:“召集众人,大门相迎。” “是!” 属官领命而去。 片刻过后,丁会带着一群兵部官员来到大门外,便见那位年轻国侯负手而立,气度沉凝,后方则是数十名剽悍亲兵。 丁会脸上浮起谦卑的笑意,上前行礼道:“见过陆侯。” 陆沉回礼道:“见过丁尚书。” 丁会见状便稍稍放松,语气愈发显得亲切:“不知陆侯今日来到兵部衙门有何指教?” 陆沉抬眼看向丁会身后的人群,淡然地问道:“敢问陈新才陈侍郎可在?” 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从丁会身后站出来,拱手道:“回陆侯,下官便是兵部右侍郎陈新才。” 其人容貌方正,气质儒雅,虽然言语恪守上下尊卑之礼节,但是态度依然显得不卑不亢。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语出惊人:“陈侍郎,你的事情发了,随本侯走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陈新才更是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皱眉道:“陆侯此言何意?下官究竟犯了何事?”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陈侍郎,你在建武二年至建武八年期间,任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本侯说得对不对?” 陈新才蓦然想起一件事,脸色不由得微微一白,强撑着说道:“下官的确有过这段履历。” 陆沉继续说道:“你在担任武选司郎中期间,掌各州都督府将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之事。现今本侯已经查明,南安侯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职期间,先后有十二次战功呈报存在问题,其中有十一次皆是由你经手。另据织经司查明,侯玉先后七次贿赂你金银字画玉器之类,合计折银约九万余两,这还只是本侯目前掌握的证据,不排除有遗漏的事项。” 他每说一句,陈新才的神情便慌乱一份,最终已是身体微微发颤。 陆沉眼中终于露出几分鄙夷厌憎之色,挥手道:“拿下!” “遵令!” 数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当即上前。 场间瞬间骚乱一片。 “且慢!” 丁会拦在陈新才身前,随即便看到陆沉的冷厉目光。 这位兵部尚书心念电转,正色道:“陆侯可有圣上旨意?” 兵部右侍郎乃是正三品的衣紫高官,朝廷自有一整套完备的问责和治罪程序,岂能任由陆沉当街拖走?如此一来,兵部岂不是会沦为其他衙门眼中的笑柄,将来如何管辖大齐军务?
就算陈新才真的犯了事,也不能让陆沉使用这种手段将兵部的脸面踩在脚底下。 不论和陈新才的私交如何,不论是否畏惧眼前这位年轻国侯,丁会此刻都必须站出来,这是他身为兵部尚书的责任。 陆沉闻听此言,抬起左手向后伸去,亲兵统领秦子龙连忙取来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毕恭毕敬地递到他手里。 看见这卷圣旨,丁会面色大变。 这与陆沉无关,而是丁会终于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天子这次不打算如往常那般迂回婉转,他对陆沉的想法会给予绝对的支持。 陆沉甚至没有摊开圣旨宣读,他只是冷眼望着丁会说到:“丁尚书,你想抗旨吗?” 丁会微露苦涩之意,垂首道:“下官不敢。” 在他身后,陈新才已经满面灰败之色。 “带走。” 陆沉重复一句,他的亲兵立刻上前,干脆直接地架着陈新才的双臂,将这位兵部右侍郎从兵部大门前带走。 望着这群人离去的身影,兵部一众官员面面相觑,不少人竟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官员的体面就是朝廷的体面,即便陈新才犯下过错,他好歹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如今就这样被一群虎狼军卒在兵部衙门拖走,没有给他留下半分脸面。 要知道这可是御街之上,周遭都是朝廷官衙,此刻便有不少人目睹这一幕。 “尚书大人?”一名亲信郎中来到丁会身旁,满面忧色地询问。 丁会脸色铁青,缓缓道:“你们不必担心陈侍郎,稍后本官便会入宫求见陛下为他求情。山阳侯行事狠辣,长此以往对朝廷有害无益,本官势必会直言劝谏!诸位,且先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对外议论此事。” 一众官员纷纷应下。 丁会转头看向陆沉离去的方向,目光依旧阴沉,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怒意,反而有一种奇特的亢奋。 他在心里默念道:看来事情果然如李兄所言,陛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收回权柄,那就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看看最后谁会惹火上身! …… 枢密院。 上将军王晏行色匆匆地走进节堂,直接了当地问道:“陆沉何在?” 枢密使郭从义神色淡然地坐着,右手端着茶盏,里面泡着今年春天的千岛玉叶,清新芬芳的茶香沁人心脾。 他悠然地吹拂茶叶,浅浅饮了一口,然后微笑道:“已经走了。” 王晏皱眉道:“走了?” 郭从义微微颔首,又道:“他还将本官麾下的通事喻守文一并带走,说他在前几年帮侯玉遮掩痕迹毁灭罪证,因此牵连到这桩案子里。本官没有阻拦,也没有向他索要相关的证据,直接让他将喻守文带走。” 王晏闻言不禁怔怔地看着他。 郭从义继续说道:“今天陆沉可谓收获颇丰,不光从本官这里带走喻守文,还有兵部右侍郎陈新才、吏部验封司郎中魏纪祥、工部料估所主事乔文典、成州都督府上任长史王平、上任行军司马陈之逊等等。本官估摸着要不是右相等人拦阻,他说不定会将前任成州都督、已经赋闲在家的宁老侯爷也抓起来。” 说到这儿,他不禁哑然失笑。 王晏却猛地一拍桌面道:“竖子敢尔!” 郭从义抬眼看着他,温和地说道:“上将军,你这暴脾气是该改一改了。” 王晏寒声道:“枢密大人还有闲心说笑?陆沉仗着钦差的名头大肆株连,一下子抓走这么多实权官员,闹得京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大齐朝堂十多年来稳定祥和的氛围毁于一旦!若是任由他继续胡作非为,不等北边的敌人打过来,咱们自己就先乱成一团!” “莫急,且坐。” 郭从义抬手相招,然后微笑道:“其实这不是一件坏事。” 王晏虽然怒火攻心,但是并未失去对朝局的判断,很快便明白郭从义这种平和态度的由来。 他迈步在郭从义对面坐下,沉声道:“我知道枢密大人的想法,陆沉这样做势必会引起众怒,可是如今他有陛下的全力支持,又有织经司那些鹰犬的相助,我等这样下去未免太被动了。” 郭从义端起茶盏,从容地说道:“这样也好,至少能让一些摇摆不定的人看清局势,让他们知道陛下决心已定,这一次如果退缩便是万劫不复之地。故此,明日朝会便能见分晓。” “明日朝会……” 王晏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泛起一抹冷厉的寒光:“也罢,是该让陛下明白,究竟是哪些人在支撑着大齐广袤的疆域。” 384举世皆敌 九锡广陵春雨384【举世皆敌】齐建武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 卯时初刻,天光未亮。 山阳侯府的前院偏厅之内,陆沉和洛九九正在一起吃早饭。 饭菜相对比较简单,无非是清粥小菜和烧饼,再按照陆沉的习惯准备了一些水煮鸡蛋。 和平时大快朵颐的风格不同,今天陆沉吃得比较慢比较仔细。 洛九九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筷子,打量着对面的年轻国侯,她的表情略微有些复杂。 这些天一直住在侯府,但是陆沉并未限制她的自由,所以她偶尔也能和在外面的十二叔等人联系,对京城的局势有所了解。 她知道侯玉如今被幽禁在家,也知道昨天陆沉悍然出手,带着几十名亲兵长街驱驰,在满城权贵不敢置信的注视中亲手抓了很多官员。这些人虽然不像侯玉那样亲手杀过沙州人,却都是侯玉这些年胡作非为的帮凶。 洛九九不笨,她明白陆沉这样做不是完全为了沙州人,甚至可以说还沙州人一个公道只是顺带的举动。 可她依然心存感激,同时还有一丝丝担心。 陆沉亲自出手抓了那么多人,必然会引起齐国朝堂上的惊涛骇浪,纵然他有齐国皇帝的支持,又能否顶住那么大的压力? “洛姑娘。” 陆沉温和的声音打断洛九九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只见对面的年轻男子神色温和,连忙回道:“怎么了?” 陆沉道:“侯玉的案子很快就会有结果,如此也算是对你和你们沙州人有一个交代。等事情完结之后,我会安排人护送你回去。” 望着他俊逸的面庞,洛九九心中感触颇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会不会有危险?” 陆沉稍稍偏头,似乎不太明白这个问题的由来。 洛九九解释道:“今天你不是要去皇宫参加朝会?” 陆沉微笑道:“对于我来说,现在这個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边疆军营,其次便是京里的皇宫。” 洛九九定定地看着他,点头道:“那就好。” 陆沉起身告辞,洛九九本来想送他到府外,又忽然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只能目送他离开偏厅,然后返回自己居住的小院。 陆家的马车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中来到皇宫北面的广场,其时依旧一片灰暗,好在盛夏天气并无寒意,那些年迈的大臣也能坚持。 今天是大朝会,参与的朝臣比较多,尤其是京官无故不能缺席,故此广场上颇为热闹。 朝臣们三五成群,按照各自的小圈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大多是在谈论昨天的大事——大齐定都永嘉十四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种缇骑出动、一次便抓捕十余名实权官员的恐怖场景。 当陆家的马车和几十名亲兵出现在广场边缘的时候,空气中仿佛被人洒了一把盐,所有的谈话声瞬间消失。 无数道眼神射向那辆马车,倘若目光能够化作利箭,马车肯定会千疮百孔。 陆沉下车之后,立刻便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遥想前年初次入京的时候,他也曾在朝会上享受过这种万众瞩目的待遇,只不过那时候朝中官员看他的眼神里大多是好奇的意味,顶多带着几分审视。 浑不似今日这般,漠然、畏惧、戒备、厌憎,各种负面的情绪兼而有之。 陆沉沉稳地向前走去,然而即便是离他有些远的朝臣,也会刻意地悄然后退。 仿佛众人是在给他让出一条道路,实则用这种方式表明态度。 泾渭分明。 陆沉对此恍若未觉,一直走到广场的最南端,这里基本都是朝堂重臣,自然不会像那些中下级官员一样将情绪摆在脸上,但也不会对陆沉刻意热情,无非是颔首致意、随后继续神游物外罢了。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两位宰相。 陆沉看着二人的背影,注意到他们中间有着一段距离,便走上前来到左相李道彦的身侧,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老相爷。” 李道彦扭头望去,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一张笑容醇厚的年轻面庞。 老者转回来望着前方,淡淡道:“山阳侯无需多礼。” 疏远之意溢于言表。 陆沉却向前两步站在老者身旁,轻声道:“老相爷近来可安好?晚辈本想登门探望,又恐惹来世人非议,对老相爷的清名有碍,因此不敢自作主张。” “咳咳……” 李道彦抬手捂嘴,显然是被这家伙的厚脸皮震惊,随即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来探望老夫怎会引来非议?这对老夫的清名又有何干碍?” 陆沉微笑道:“晚辈总得找个话题,不然干站着多尴尬。” “你呀……”
李道彦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以前只知道你是个心狠手硬的后生,如今才知道伱的脸皮功夫也不弱。怎么着,现在知道千夫所指的滋味不好受了?” 陆沉望着前方巍峨恢弘的皇宫,从容道:“老相爷,晚辈去过河洛,比这更严重的场面都经历过,说实话心里真的不在意。” 李道彦扭头看了他一眼,以他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这个年轻人所言非虚。 老者不由得拢了拢袖子,同样轻声道:“老夫知道你行事光风霁月,又讲究一个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是你在边军之中养成的好习惯。可是你也应该明白,这世间不存在万世不易之法,因地制宜才是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法子。” 平心而论,老者身为江南世族的领袖,能对陆沉说出这番话足以称得上心胸开阔。 陆沉的回答很简单,甚至稍稍有些不恭敬:“老相爷,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李道彦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句话,沉默片刻之后,老者满含深意地说道:“先求其人,后求其法。” 陆沉微微一怔。 他大抵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微微垂首道:“所以晚辈主动来找老相爷请教。” 李道彦的眼神深邃且悠远,轻叹道:“在这件事上,老夫不能帮你。” 陆沉面色如常,点头道:“其实这也是晚辈想说的。” 李道彦听到这句话后,不由得略显讶异地看向陆沉,却见他眼神纯净没有半点杂质。 陆沉继续说道:“晚辈在边疆的时候,曾经和萧大都督聊过朝中诸位公卿,他最佩服的人便是老相爷。晚辈知道老相爷顾念大局,从不以一己私利为念,但是如今正值剑拔弩张之局势,老相爷若是太过清醒公正,恐怕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李道彦确实没有想到陆沉会是这样的心思。 他本以为这个年轻人涎皮赖脸地跑过来,是想劝说自己以大局为重,尽可能地帮助天子控制局势。 然而陆沉想得要更深一层。 不知为何,李道彦此刻忽地想起自己的长子李适之。 他望着陆沉平静的面庞,微微颔首道:“你有心了。” 陆沉微笑道:“老相爷在一日,大齐朝堂便不会乱,这是晚辈的希冀。” 李道彦亦笑道:“承你吉言,老夫争取多活两年。” 陆沉拱手一礼,不再多言。 两人交谈的声音很轻,连不远处的右相薛南亭都听不清楚,更不必说后方的那些朝臣。 其实在陆沉接近李道彦的时候,很多人的目光便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此刻他退到自己所处的位置,那些目光仍未移开。 片刻过后,宫门开启,百官依照品级鱼贯而入。 端诚殿内,鼓声渐起,继而韶乐,最后是丹陛大乐奏响。 礼部官员高声呼号,百官对天子行四拜礼。 李端坐在龙椅上,脸色看起来还算不错,狭长的眼眸中泛着淡然的光芒。 他看着御阶之下的诸位重臣,从李道彦、薛南亭、郭从义、王晏和刘守光等人依次看去,最后在陆沉脸上稍作停留。 “百官有事启奏!” 大太监吕师周高亢的声音响彻殿内。 “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一位中年文官立刻出班,抢在了其他人的前面。 李端双眼微眯,淡淡道:“讲来。” 文官上身微微前倾,高声道:“臣,御史中丞韩畅,现向陛下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其人骄横霸道,无视朝廷法纪,践踏朝廷规制,恳请陛下严惩!” 话音未落,又一位文官挺身而出。 “启奏陛下,臣,兵部尚书丁会,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倚仗钦差身份,不分青红皂白,大肆株连朝臣,假借查案之名泄一己私愤!” “启奏陛下,臣,翰林院侍读学士谢彦夫,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祸乱朝纲,巧言令色,蛊惑君心,再三挑动中外之乱!” “启奏陛下,臣,国子监司业裴方远,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私德不修,擅自结交皇子亲王,疑有不臣之心!” “启奏陛下,臣,礼部侍郎芦灏,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 “启奏陛下,臣,侍御史柴思良,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 “启奏陛下,臣,吏部稽勋司郎中贺耕,弹劾山阳侯、南衙大将军陆沉……” 禀奏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里,竟然有二十余名朝臣先后出班,他们态度坚定语调铿锵,所言仅有一事。 弹劾陆沉! 385朕之股肱 九锡广陵春雨385【朕之股肱】群情鼎沸,声浪滔滔。 大齐朝堂上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种盛况。 弹劾陆沉的官员来自于朝廷各个衙门,牵扯面之广前所未见,甚至连翰林院和国子监这种公认的清贵衙门都有人挺身而出,可见陆沉昨日抓捕官员的行为已经完全激起了众怒。 他们扣在陆沉身上的罪名亦是五花八门,或攻讦其性情骄横恣意妄为,或指责他滥用职权大肆株连,更有甚者浑水摸鱼指控他身为实权武勋勾连皇子亲王,疑有不臣之心。 这等阵势莫说陆沉这个踏入京城官场没多久的新人,就是六部尚书之类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官僚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 可谓是众矢之的。 以兵部尚书丁会为首,二十多位朝臣直挺挺地站在大殿中央,仿佛天子不将陆沉治罪他们便决不罢休。 正常来说,朝臣被弹劾都需要上折自辩,严重者还得暂停职务归府自省。 众人纷纷望向站在武勋第二排的陆沉,然而还没等陆沉开口自辩,龙椅上的天子当先发话。 “好热闹。” 天子第一句话便让很多重臣面色微变。 二十余名朝臣出面弹劾,这几乎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在天子眼中居然只是“热闹”二字? 李端却不觉得自己的用词有什么问题,他冷漠地环视群臣,淡淡道:“众位卿家对山阳侯的弹劾,朕已经知道了。在商谈此事之前,朕想先说一说南安侯侯玉的案子。” 这显然是不按常理出牌。 倘若李端受理这些朝臣的弹劾,即便他站在陆沉那边,也会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朝臣们论带兵打仗拍马都赶不上陆沉,可若是论及引经据典唇枪舌战,天子就算浑身长满嘴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朝廷毕竟是一个讲理的地方,无论正理还是歪理。 然而李端根本没有给他们施展才华的机会,直截了当转入另外一个话题。 兵部尚书丁会嘴唇翕动,他当然知道天子的用意,只是他没有反驳的理由,毕竟天子只是要先解决侯玉案的问题,并非无视他们的弹劾。 其他大臣也明白这個道理。 李端环视殿内,放缓语气道:“陆沉。” 陆沉出班应道:“臣在。” 李端道:“你是侦办侯玉案的钦差,就由你给众位卿家介绍一下这桩案子的详细。” “臣遵旨。” 陆沉拱手一礼,转头望着那些弹劾他的朝臣,不疾不徐地说道:“借助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洛九九提供的信息,大理寺、刑部和织经司的查案高手通力合作,以及昨晚对相关人等的连夜审问,现在侯玉案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奉陛下旨意,本侯现向各位大人说明详情。”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二十多位朝臣的心情。 这个被千夫所指的年轻国侯,此刻本该诚惶诚恐地自辩其罪,若是有点眼色就应该主动辞官,可是陆沉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泰然自若地宣讲,脸上更是没有半点慌乱,仿佛那些弹劾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陆沉继续说道:“建武三年,侯玉被提拔为成州都督府青江军掌营校尉。当年七月,他买通时任成州都督府行军司马的陈之逊,以领军巡视边境的名义越过云岭,偷袭雅隆部在云岭西侧的一个小寨子,杀人二百余,割下这些沙州人的首级谎报军功,假称这是他在巡视期间发现的沙州土兵。事后,侯玉凭借这两百多颗首级晋升青江军掌团都尉。” “建武四年六月,侯玉故技重施,再度领兵翻越云岭主动偷袭沙州惠宁部的两个寨子,获取沙州人的首级六百余。这次他通过陈之逊的关系,勾结时任成州都督府长史王平。这两人帮他润色战报,替他遮掩真相。这次滥杀引起沙州七部的反击,也就是当年九月份的曲峡之战。在成州都督府的战报中,这一战是沙州土兵越境袭扰,成州军勇猛果敢打退敌人。凭借战事中攫取的功劳,侯玉成功上位青江军副指挥使。” “从建武五年到建武八年,侯玉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无视朝廷制定的绥靖之策,将原本相安无事的沙州人视作向上攀爬的阶梯,无数次亲自带兵或者派遣心腹将领袭杀沙州各部。等到沙州土兵忍无可忍反击,他便顺理成章地上报朝廷对方进犯边境,然后依靠打退沙州土兵攫取战功。” “侯玉出身德化侯家,本就属于高门大族的一员。他通过家族的关系,在京中构筑起一张牢靠的关系网,用金银财宝封住这些人的嘴。比如现任兵部右侍郎陈新才,当年便是主掌军功考核的武选清吏司郎中,又如枢密院通事喻守文、吏部验封司郎中魏纪祥和工部料估所主事乔文典等人。这些人沆瀣一气,上下欺瞒,帮助侯玉掩盖事情的真相。” “如果不是墨苑刺杀案的爆发,不是雅隆部头人之女洛九九直言相告,陛下和满朝公卿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大齐四面皆敌,北方的景国虎视眈眈,如今随时都有可能大军南下进犯我朝,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中,侯玉等人为了一己私利,欺君罔上、谎报军情、擅动刀兵,置国朝安危于何地!”
大殿内回响着陆沉铿锵有力的声音,先前那些跃跃欲试要弹劾他的朝臣瞬间偃旗息鼓。 他环视众人,最后望着龙椅上的天子,躬身一礼道:“陛下,织经司已经掌握侯玉和那些官员勾结的证据,臣恳请陛下严惩这些无视朝廷法纪的败类,拨乱反正,肃清风纪!” 满殿寂静。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微微颔首道:“你做得很好。” 陆沉低头道:“谢陛下赞赏!” 李端却没有直接给出关于侯玉案的处置,他望着依旧站在大殿中央的二十余位朝臣,缓缓道:“其实朕知道,你们之所以要弹劾陆沉,是因为他昨天一口气抓了十余位官员。你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兔死狐悲也好,怕被殃及也罢,总之不顾一切想要将陆沉赶出朝堂。” “这种心情,朕能理解。” 这番话让百官微微诧异。 无它,对于天子而言,如此表态太过直接,不太符合朝堂上的潜规则。 有人想要出言反驳,李端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继续说道:“如今你们应该明白,陆沉只是按照朕的叮嘱,将这桩案子查得清清楚楚。高焕。” 天子的突然召唤让刑部尚书高焕微微一怔,随即出班应道:“臣在。” 李端双眼微眯,沉声问道:“朕让你派人协助陆沉查案,想来那些人回去之后向你禀报过详情。朕问伱,陆沉有没有在查案的过程中胡来?” 众目睽睽之下,高焕只觉后背一阵凉意,老老实实地答道:“回陛下,据臣所知,山阳侯并无逾矩之处。” 李端微微颔首,又道:“戚维礼,吴之盛。” “臣在。” 两位大理寺少卿齐声应下。 李端问道:“大理寺同样派人去协助查案,朕想知道陆沉有没有在查案的过程中触犯朝廷法纪?”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戚维礼心中一百个不情愿,此刻也只能答道:“回陛下,没有。” “很好。” 李端深吸一口气,目视群臣,凛然道:“现在尔等都听清楚了?兵部丁尚书弹劾陆沉滥用职权大肆株连,你究竟有何凭据信口开河肆意污蔑?” 丁会一窒。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天子第一个针对的人,登时老脸微红,讷讷不言。 李端没有穷追不舍,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向前一步,看向另外一位重臣御史中丞韩畅,冷声道:“你弹劾陆沉骄横霸道,无视朝廷法纪,践踏朝廷规制。朕且问你,陆沉究竟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你身为御史中丞,虽有风闻奏事之权,却也不能无中生有。拿不出证据,朕就要治你一个诬告之罪!” 韩畅悚然,面色发白。 天子如此强硬的表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应对。 李端再度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国子监司业裴方远身上,厉声道:“你弹劾陆沉勾结皇子亲王有不臣之心,简直荒谬可笑!朕现在就告诉你,陆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两年时间里,他从一个小小校尉到如今的国侯大将军,靠的不是朕的偏爱和随意提携,靠的是他在战场上一次次舍生忘死、为国拼杀!如果为大齐镇守边疆的人是你不是他,是你在广陵城陷入危机的时候挺身而出,是你不惧风险亲冒矢石在雷泽平原冲杀,是你在满朝公卿皆不信任的时候带兵收复河洛,朕也会赐你国侯之爵,提拔你为京军大将军!” 虽然距离较远,裴方远却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几乎令他踉跄跌倒。 李端走到御阶边缘,冷峻的眸光扫视满殿大臣,果决地说道:“朕知道,你们联手弹劾,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无非就是想用这等阵势逼迫朕屈服,让朕将陆沉赶出这座朝堂。” “的确,史书上发生过无数次类似的事情,让你们产生这样的幻想。毕竟如今边疆稳固,边军战力越来越强,北方的敌人似乎不必畏惧。而在京城,在这座朝堂之上,侯玉的案子也已彻底查明,仿若中外一片祥和安宁。” “这个时候你们群起而攻之,只要朕将陆沉拿出来治罪,一切都将平息,大齐也会重新恢复到平静安稳的状态。” “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朕不同意!” “陆沉是大齐的忠臣,朕绝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说到这儿,李端微微一顿,语调陡然转厉:“谁若想要用这种手段残害忠良,朕就要你的命!” 386一步不退 九锡广陵春雨386【一步不退】“朕要你的命!” 李端这句话杀气腾腾,端诚殿内一片肃静。 群臣无不震惊。 这位天子自登基以来,给人的印象便是温和宽仁,面对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格局,他既有耐心也懂得迂回,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会考虑到各方的利益。 纵然过程有些坎坷,但他终究凭借足够的忍耐将触角伸向四面八方,一点点收拢当初让渡出去的权柄。 江南世族对此并非没有察觉,只不过李端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同时又不会过分损害下面人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无法形成合力,再加上世族之间本身便存在争斗,所以这十四年来李端的温和手段没有遇到太多的阻碍。 此刻看到天子为了维护陆沉如此强硬,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艳羡和嫉妒的情绪。 陆沉心里明白,天子之所以会一改常态,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必须要在他还能坚持的时候解决朝堂上存在的问题,否则后继之君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故此,强硬是他唯一的选择。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出于对边军军心的考量,天子也要保住陆沉在朝堂上的地位,所以他这样的反应乃是必然之举。 然而人类终究无法完全脱离情绪的影响。 即便对这一切细节了如指掌,陆沉望着天子昂然屹立的身躯,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这一刻他不禁想起被人构陷继而冤死狱中的杨光远。 同样的处境,不同的结果。 陆沉脑海中浮现“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这句话,他不由得轻吸一口气,神情愈发沉肃。 二十余位弹劾陆沉的朝臣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根源,在于他们手中确实没有陆沉的把柄。 陆沉这几年都在边军打拼,得益于陆家雄厚的家资以及萧望之的照拂,他既不需要走捷径谋求晋升,也不需要靠喝兵血敛财,在个人操守上同样站得稳,可谓浑身上下毫无破绽。 这些朝臣不过是仗着天子的一贯仁厚,想用这种群起而攻之的方式改变天子的心意,他们又怎能想到天子今天如此强势,甚至有一种为保护陆沉不惜与世为敌的魄力。 兵部尚书丁会此刻的处境极为尴尬,他是这些人当中唯一的尚书级别高官,俨然便是众人的领袖。 倘若早知道天子的态度这般强硬,丁会肯定不会出头。 如今火苗已经点燃,天子和江南世族的对立彻底形成,丁会这个时候再退缩,必然会成为其他人的笑柄。 若只是嘲笑倒也罢了,丁会在官场上厮混这么多年,不缺少唾面自干的能力,他只担心宁潭丁家因为这件事遭到其他门阀的联合打压。 就在丁会踌躇不决之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充满悲凉意味的声音。 “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循声望去,只见是方才他第二个批驳的御史中丞韩畅。 御史中丞位在御史大夫之下,乃是御史台的二把手,一般皆设两名,大齐亦是如此。 韩畅乃是先帝朝元康六年的二甲进士,河洛城失陷的时候他担任湖州漳平府霍宁知县,后来因为薛南亭的举荐被召入京城为官,历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翰林院直学士和御史中丞。 其人性情耿直,与薛南亭略微有些相似,这也是他当初能得到薛南亭举荐的原因。 他出身于耕读世家,但是韩家距离那些顶尖门阀世族有些远,所以李端刚开始对他的弹劾稍感意外。 望着这位脸色泛红的御史中丞,李端漠然道:“讲来。” 韩畅深吸一口气,抬头迎着天子的注视,凛然道:“陛下,臣弹劾山阳侯并非无中生有。两年前他初入京城,便有以下犯上之举,此谓之骄横霸道。先前他领兵攻克河洛,臣当然敬佩他的军功,可是臣还想问一句,山阳侯有没有在河洛城中大肆敛财?若有,户部和枢密院可曾收到一两银子?” 李端双眼微眯,陆沉当然不会错过在河洛城搜刮财富的机会,他也知道那笔银子去向何处。 韩畅似乎知道天子不会回答这個问题,继续说道:“自从山阳侯入京之后,朝堂便无一日安稳!他仰仗着身后有数十万边军的支持,蛊惑陛下动摇朝廷根基,名义上是忠心为国,实则是在挑起中枢和边疆的矛盾!” 李端心中冷笑,寒声问道:“你说完了吗?” 韩畅面无惧色,朗声道:“臣人微言轻,无论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正如陛下先前所言,臣委实不配做这个御史中丞。既然如此,臣请陛下罢免臣的官职,允臣白身归乡!” 御史中丞虽然只是正四品,还未真正进入衣紫重臣的行列,但是依靠御史台在朝堂上的特殊地位,这个官职实际上不弱于各部侍郎。 李端定定地看着韩畅,并没有直接回复他的请辞,只是抬眼环视殿内,缓缓道:“还有没有人和他一样,想要请辞离朝?” 一片静谧。 “陛下,臣年老体衰,近来愈感精力不济,恐不能胜任职事。臣乞骸骨归乡,还请陛下允准。”
此人乃是国子监祭酒吴恒。 李端默不作声。 当吴恒带头之后,顷刻间便有十二名官员上奏辞官。 何谓逼宫? 这便是真正的逼宫。 陆沉眉头微皱,隐隐有些担心。 朝廷终究需要官员来治理,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胜任各个衙门的职务,如果短时间内出现大规模的动荡,对于大齐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或许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逼迫天子。 右相薛南亭面色冷峻,他刚要迈步出班,却见天子朝自己看来,同时朝他微微摇头。 薛南亭当即明白,天子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出面,不希望他成为百官的敌人,因为他还要承担治理朝政的重任,需要下面官员们的配合。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薛南亭此刻的心情,他几乎是用尽一切力气让自己保冷静。 左相李道彦注意到身边的动静,老者心里忽地轻叹一声。 李端站在御阶之上,冷眼望着殿内站着的以吴恒和韩畅为首的十四名官员,同时也注意到兵部尚书丁会不知何时悄然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无暇去嘲讽丁会的明哲保身,因为此刻他脏腑之间的剧痛再次袭来,那种刮骨一般的痛楚如成千上万只虫子啃噬着他的身心。 李端的右手攥紧成拳,指甲刺入肉中,借此来让自己继续保持清醒。 他望着那些辞官的朝臣,缓缓道:“朕登基十四载,有幸得到诸位卿家的辅佐,才能让风雨飘摇之中的大齐再度站稳脚跟。朕知道,你们当中一些人是出于公心,或是对朕感到失望,才会当朝提出辞官之请。” “臣不敢。” 众人听到天子的话锋有所松动,连忙躬身请罪。 下一刻,李端说道:“大齐的朝堂欢迎所有能臣干吏,但也不会勉强你们继续为朝廷效命。既然你们想要请辞,朕准奏。” 语调很平静。 然而端诚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到令人无法呼吸。 十四名官员一起请辞本就是史书上都难得一见的场面,更关键的是天子当朝允准,压根没有挽留他们! 死寂之后,便是骚动不止。 李端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国子监祭酒吴恒。” 吴恒心中一紧,连忙应道:“臣在。” 李端道:“爱卿为国操劳数十年,如今告老归乡,朕岂能不嘉赏之?朕授尔礼部尚书衔,赐《孝经》一部并百金,准尔荣归故里。” 吴恒此刻仍旧不敢相信,天子居然会直截了当地同意他们的请辞。 要知道这十四名官员不是阿猫阿狗,他们都是能参加朝会的实职京官! 可是天子金口玉言,满朝公卿见证,岂能容他出尔反尔? 吴恒满怀苦涩地行礼道:“老臣谢过陛下隆恩!” 当弄清楚李端的态度之后,其他请辞的官员当中不免有人生出悔意,要知道他们寒窗苦读一二十年,爬到如今的位置实属不易,如今却一天之间沦为白身,谁能接受这个落差? 李端没有给他们反悔的机会,除吴恒之外,余者皆有嘉赏,总之没有让这些人太过丢脸。 端诚殿内的氛围越来越紧张肃穆。 十四名官员神色各异地行礼告退,既然他们提出请辞而且天子已经允准,他们自然不能继续留在殿中。 望着这些人后退接着转身离去的身影,李端不等其他重臣对此事提出异议,加重语气道:“国子监学政,沈万章。” “臣在!” 一位年近四旬的文官当即出列。 “侍御史,汪鼎。” “臣在!” “鸿胪寺典客丞,孔清文。” “臣在!” …… 片刻之间,李端连续念出十四个名字,其中有五人是身处殿内的京官,其余九人皆是江南各州的中下级官员。 群臣不知所以,只有少数几位重臣刹那间领悟天子这番举动的深意。 李端抬眼看向大殿外面,隐约可见那些请辞官员的身影,以及殿外无比明媚的阳光。 他平静地说道:“方才有十四位朝臣辞官,他们离去自然需要继任者,否则朝廷的运转会出现问题。朕决定由这十四人接任空缺的官职,中书和吏部在三天之内将他们的履历和生平昭告朝野上下。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大齐不是没有人才,只是很多时候他们缺乏上升的渠道。” 群臣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他们如何不明白,天子对朝廷百官和下面州府的官员了如指掌,所以即便那些人公然逼宫,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赶出朝堂! 至此,无人再敢提出辞官之说,殿内回荡着百官整齐的呼号声。 “陛下圣明!” 387血光初现 九锡广陵春雨387【血光初现】群臣拜服,场面极其盛大。 李端面色如常,并无丝毫骄狂之意。 他转动视线看向武勋行列中的陆沉,君臣二人目光交错,一切都在不言中。 十四名官员联手请辞,换做一般的皇帝不说方寸大乱,至少也会非常头疼,因为这种事情处理不好就会引发很多连锁反应。 但是这对李端来说并不麻烦,他通过允准请奏立刻压制下朝堂上其他人的蠢蠢欲动,然后嘉赏这些请辞的官员给了他们体面,可谓刚柔并济软硬兼施,轻描淡写之间便解决一场足以撼动朝堂根基的危机。 最关键的是他能在刹那之间给出应对的方案,一气说出十四名符合要求的继任者,如此一来那些官员的逼宫之举不攻自破。 江南世族虽然是大齐朝廷最大的利益集团,但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涉及到权力的争斗时,指望他们始终如一共同进退本来就是幻想。 当一些重臣想明白这个道理后,他们终于明白至少在眼下的朝堂上,想用那些手段逼迫天子低头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任务。 李端接受百官的朝拜,然后平静地走回龙椅边坐下。 此刻他体内的痛楚有所减轻,人生苦短的感叹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这位今年刚好四十岁的皇帝凝望着下方的文武百官,缓缓道:“众位卿家,关于侯玉案牵扯的一干人等如何处置?” 其实在朝中很多官员看来,侯玉所做的那些事情,杀人本身不是特别严重的罪名,毕竟他杀的是沙州人而非大齐百姓,不存在杀良冒功的情况。 他最大的问题是对天子定下的国策阳奉阴违,造成大齐和沙州七部的关系持续恶化,从而导致大齐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应对沙州七部,无法集中全力对付北边的敌人。 这个罪名当然不轻,但其中并非没有可斟酌之处。 陆沉身为奉旨查办此案的钦差,先前已经表明过态度,所以没有急着再次出面。 其他朝臣若有所思地望着身前的金砖地面。 一片沉默之中,另一位御史中丞许佐挺身而出:“启奏陛下,南安侯勾连朝臣、欺君罔上、擅作主张,置国朝安危于不顾,理应夺其爵位、抄没家产、斩首示众,并将其罪名和下场昭告天下,如此方可警醒中枢和边疆的文武官员。” 上将军王晏当即针锋相对地说道:“许中丞,边疆局势复杂不可一概而论,南安侯确有不妥之处,但是沙州七部并非洛九九所言那般清白无辜!南安侯采取的手段或许过于激进,然而沙州七部曾经袭扰我朝边境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沙州七部真心想要求得和平,又怎会接连驱逐陛下派去的使臣?” 许佐皱眉道:“上将军,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苍禁之,行者不利。南安侯所作所为,不仅背离陛下和朝廷的决定,而且愈发加深大齐和沙州七部之间的矛盾,如若不施以严惩,将来边军将帅岂非人人效仿?长此以往,中枢威严何在?陛下威严何在?” 王晏登时语塞。 若论唇枪舌战,他怎么可能是进士出身、学富五车的御史中丞的对手,更何况对方仰仗御史台的特殊地位和天子的宠信,根本不会畏惧他这位北衙上将军。 他只能拂袖说道:“若是对南安侯斩尽杀绝,只怕会寒了数十万将士们的心!” 这句话略显直白,但是王晏心里明白,如今朝争之势渐趋白热化,这种时候直白的威胁才更有力量。 至于这数十万将士究竟是指边军还是京军,他没有明说,想必龙椅上的天子和满朝公卿自有估量。 许佐脸上的煞气一闪而逝,刚要出言反驳,却听上方的天子轻咳数声。 群臣关切地望去。 李端淡淡道:“许卿家言之有理,此案证据确凿不容辩驳,侯玉辜负了朕的信任,欺上瞒下只为满足一己私欲,故此,朕决定褫夺侯玉的爵位,罚没其家资,将其斩首示众!” 枢密使郭从义皱眉抬头,他没想到天子狠心如此,竟然真的不给侯玉一线生机。 便在这时,一道老迈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听到这个声音,李端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对于左相李道彦,他比朝中所有人都要了解得更深。 这位老人身为江南世族的领袖,很多时候都会为下面的门阀世族争取利益,在北伐这件事上也持与李端相反的态度,但他拥有一种独特的智慧,知道该如何在皇权和臣权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才能让大齐朝堂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中保持一定的运转效率。
淮靖两地的边军能够维持实力,李道彦的识大体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尤其是当年靖州飞羽营的组建,虽然这是厉天润的构想,但是最终成功离不开李道彦的支持。 今天这场朝会从一开始便剑拔弩张,李端一直将部分精力放在李道彦身上,因为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步步前进,是因为江南世族无法形成合力,官员们各有各的盘算,没有一個领袖人物站出来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当下唯有李道彦具备这个威望。 直到此时此刻,在李端决定举起屠刀的关键时候,他终于站了出来。 望着老者沉肃的面庞,李端缓缓道:“左相但说无妨。” 李道彦轻咳一声,垂首道:“陛下,大齐素有八议之制。八议者,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侯玉有过,这是不争的事实,老臣不会强行为其虚饰。然而侯玉有能、有功、有国侯之爵,这同样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老臣思之再三,认为在侯玉这桩案子上,陛下或可格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 李端漠然道:“他做下这么多欺君罔上的事情,朕还要对他网开一面?” 李道彦抬头望着天子,老迈的双眼中微露祈求之色:“陛下,武功爵位本就能抵罪,侯玉毕竟没有犯下谋逆大罪,还望陛下手下留情!老臣知道,陛下对他破坏大齐和沙州七部关系的举动十分愤怒,但是正如上将军所言,边疆局势极其复杂,很多时候难免会用一些过激的手段。陛下,侯玉固然死不足惜,然而大局的稳定更加重要,还请陛下三思!” 霎时间,朝堂上响起一片祈求声,无数官员出身附和:“恳请陛下三思!” 陆沉双眼微眯,他一眼扫过去虽然不能确定准确的数字,也知道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附和李道彦的奏请。 相较于这位老者一言出便应者如云的状况,方才那十四位官员联名请辞便如毛毛雨一般。 现在他终于明白李道彦为何极少会在朝会上公开表态的原因。 当李道彦出面以后,如吏部尚书宁元福和兵部尚书丁会等人,这段时间心中对李道彦的猜疑霎时间烟消云散。 文臣之中,刑部左侍郎李适之垂首低眉,如其他人一般态度恭敬,心里却泛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思绪。 父亲最终还是出手了,如果他不出手该有多好…… 李道彦昂首看着龙椅上的天子。 望着老人恳切真挚的目光,李端已然明白他的想法。 杀不杀侯玉关系到朝争的最终走向,取决于他这位天子是否要在已经滚沸的油锅下面再添一把火。 老人眼中既有担忧也有恳求,很显然他这次出面不是为了逼宫天子,而是希望能让逐渐失控的局面稍稍降温。 片刻过后,经历无数次内心斗争的李端淡淡道:“左相言之有理。” 李道彦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李端继续说道:“朕决定罢免侯玉的一应官职,褫夺其国侯爵位,将其流放二千里,并且永不录用。追夺其入仕以来获得的所有封赏,并罚没其九成家资充入国库。此事不容再议,违者与侯玉同罪论处!”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而且这道旨意几乎堵死了德化侯家几代人的出仕之路,可谓是杀头之外最严厉的惩处。 群臣稍稍沉默,然后在李道彦的带领下高呼道:“陛下圣明!” 李端深吸一口气,又道:“此案一众共犯,如兵部右侍郎陈新才、枢密院通事喻守文、吏部验封司郎中魏纪祥、工部料估所主事乔文典、成州都督府上任长史王平、上任行军司马陈之逊等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肆意操弄朝廷权柄,视朝廷法纪如无物,当诛!” 李道彦微微皱眉,但是这次他没有继续出言反对。 能够保下侯玉一条命,已经算是他对江南世族的交代,这桩案子牵连甚广,倘若最终不能见血,如何平息天子心中的愤怒? 事已至此,他只能选择做壁上观。 李端环视群臣,一字字道:“着有司将这些人关入大牢,验明正身,三日后押赴刑场斩首示众!中书将侯玉案的详情成文昭告天下,要让世人都知道,朝廷决不允许这些人胡作非为!” 满殿肃然,李道彦躬身一礼,群臣紧随其后。 “臣遵旨!” 388最后的价值 九锡广陵春雨388【最后的价值】侯玉案大抵算是完结,但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亟需处理。 李端环视殿内群臣,最终目光停留在枢密使郭从义的脸上,缓缓道:“侯玉被罢免之后,南衙大将军空缺一人,爱卿可有举荐的人选?” 郭从义对此早有预料。 天子之所以坚持治罪侯玉,不在于他在边疆杀了多少沙州人,本质源于他手中的南衙军权。 如今南衙一分为三,陆沉作为天子的心腹掌握三支京军,大部分兵马仍然处于江南世族的掌控之下,这就是今日这场朝会争执频起的根源。 这一次郭从义没有丝毫犹豫,他也没有机会去和其他人商议,当机立断地回道:“启禀陛下,臣举荐永定侯张旭。永定侯曾任京军都指挥使,后被擢升为太平州大都督,无论资历、军功还是领军之能皆可胜任。他于前年因为身体原因卸任太平州大都督返京疗养,如今已然康复,只是暂时赋闲在家。臣恳请陛下重新启用永定侯!” 李端面色沉静,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沉。 陆沉从天子的眼神品出一丝无奈的意味。 北方边军的确能征善战,然而迄今为止还是靠厉天润和萧望之主持大局,如果不是陆沉异军突起,竟然很难找到这两位的继任者,也就是说天子即便想提拔都找不到那种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 很多时候不是李端非要仰仗江南的文武,而是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便如此时此刻。 武勋和文臣不同,后者可以选择的范围更广,意味着李端有足够多的后手应对朝臣的反抗。但是武将想要掌控一支军队,光靠天子的任命可不够,没有能力和威望很容易被下面的将官架空。 张旭自然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他本身便是京军出来的人,对京军的情况很熟悉,又在边疆担任过大都督,各方各面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对于天子而言,将侯玉换成张旭又有多大的区别? 王晏等人想明白这一点,心中的郁卒稍稍缓解,面色渐渐恢复正常。 李端自然知道这些重臣的想法,他没有直接否决郭从义的举荐,淡然道:“关于南衙诸军,朕打算推行更进一步的改制,众位爱卿可以一同参详。” 郭从义微微一怔,其他朝臣瞬间竖起耳朵。 李端继续说道:“在现有的三位大将军基础上,南衙将会改制为金吾大营、骁勇大营和武威大营,分别驻防于京城东、北、西三面。每营各设一位行军主帅,由大将军担任,他们品级相同权责平等,直接对天子负责,不再经由枢密院管辖。” 端诚殿内一片静谧,几近于针落可闻。 天子这番调整看似变动不大,实则是直接取消南衙的存在,并且剥夺了枢密院对南衙各军的管辖权。 从今往后,京军南衙成为历史,改制成为三座大营,而且三大营的主帅直接听命于天子。 众目睽睽之下,郭从义仿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天子提出的改制很明显是在针对枢密院,偏偏他没办法出言反驳,否则落在群臣眼中,不禁想问一句枢密大人为何要攥着军权不放?莫非真有不臣之心? 君不见以御史中丞许佐为代表的一群言官正死死盯着郭从义,满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李端唇边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温和地问道:“关于朕的提议,枢密意下如何?” 郭从义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垂首道:“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善。” 李端赞了一声,继而对文武百官说道:“众位卿家不必担心,此项举措不会劳民伤财,只是在现有的基础上稍作调整。陆沉。” 陆沉出班应道:“臣在。” 李端温言道:“朕任命你为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麾下辖镇威、崇威、立威、定威四军。其中定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任金吾大营行军总管,负责协助你处置军务。” 陆沉恭敬地说道:“臣领旨。” 李端又道:“中书拟旨,任命永定侯张旭为武威大营行军主帅,武威大营下辖虎威等三军。” 如此一来,侯玉原先统率的兵马被纳入武威大营,只有陈澜钰执掌的定威军调入金吾大营。 薛南亭出班应下。 在经过先前诸多官员离开朝堂、另外一些人被问罪处斩之后,满朝文武终于收起了他们心中的傲气,不敢在没有正当理由的前提下强行和天子唱反调。 眼下他们只盼望朝会能早些结束,好让他们能在私底下交流想法,从而决定在往后的朝争中采取怎样的态度。 然而李端好不容易压制住他们,又怎会错过这个改变现有势力格局的大好机会?
确定两座大营的归属之后,李端再度看向枢密使郭从义,微笑道:“方才枢密提起永定侯,朕忽然想起一人,崇山侯胡海如今也在京中赋闲在家,是不是?” 郭从义道:“是的,陛下。” 李端颔首道:“枢密管着枢密院那么一大摊子事情,委实不好让你操劳过甚,朕心里过意不去。先前让爱卿暂管南衙四军,如今骁勇大营设立,这四支京军理应调入骁勇大营。朕准备启用崇山侯为骁勇大营行军主帅,枢密以为可否?” 郭从义当然不想答应。 可是他身为枢密使,总不能还手握重兵,就算天子不在意,其他门阀世族也无法接受。 大体而言,朝堂总需要平衡的状态,这个平衡不光是指天子和江南世族之间,也指江南世族内部的各方势力。 没人愿意在李道彦之外,头上又冒出来一个高人一等的德安郭氏。 更何况天子提出的人选,崇山侯胡海也是江南世族的一员,只不过在前几年的权力争斗中落败,不得不以南衙大将军的军职致仕。 虽然这位胡老侯爷年纪比郭从义还大,再过两年便是花甲之龄,可是此人身体硬朗老当益壮,要是知道被天子重新启用,他说不定能高兴得再娶两房小妾。 若是让他知道天子的提议被郭从义和王晏等人阻止,所谓新仇旧恨一起算,多半会闹得不可收拾。 最重要的是郭王等人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反对,否则肯定要争一争。 故此,几位军方巨擘无论是否无奈,只能认可天子的提议。 李端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强烈的疲惫瞬间涌上心头,但他仍然坚持着说道:“关于三座京营的筹建,枢密院需在五天之内拟定详细的章程呈递御前。” 郭从义躬身应道:“臣遵旨。” 李端左手撑着龙椅的扶手,略显艰难地站起来,没人知道此刻他已是满身冷汗,既有心力交瘁之故,又有身体病痛之因。 文武百官此刻满脑子都是今天这场朝会的内容,正在暗暗盘算着各方面的利益得失,因此几乎没人注意到天子的状况。 唯有刑部侍郎李适之站在人群之中,悄然注视着天子的动作,看到天子已经快要遮掩不住的疲乏和委顿,他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冰寒的冷意。 天子转入后宫,大太监吕师周的嗓音响彻殿内。 “退朝!” …… 南安侯府。 一队禁军护送着宣旨太监到来,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摘除门楼上的侯府匾额。 从今往后,大齐本就不多的国侯又少了一位。 随着匾额被摘除,南安侯这個爵位便将从大齐的武勋列表之中消失。 以侯玉为首,侯家所有人跪在正堂外的中庭,战战兢兢地听着宣旨太监的诵读。 当听到侯玉爵位被除、流放二千里之时,那些老弱妇孺不受控制地低声啜泣,等听到天子要追夺侯玉这些年获得的封赏,并且侯家的家产要拿出九成充公,庭院内的哭声陡然放大,几近于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侯玉充耳不闻,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太监手中的圣旨,脸色一片铁青,双目充血赤红。 整座侯府已经被禁军控制,侯家的金银财宝自然要理得清清楚楚。 侯玉失魂落魄地来到后宅,没人刻意限制他在府内的自由。 他走进内书房坐在窗前,望着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宛如一个活死人。 外面的喧杂已经和他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中年仆人走进书房,来到近前哀声道:“老爷。” 侯玉呆滞的眼神动了动,转头望着仆人,声音沙哑如钝刀割石:“李家怎么说?” 中年仆人压低声音道:“老爷,李锦山转述说,那位侍郎大人让老爷暂时忍耐,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他还说,老爷最多只需要等待三个月,事情便会出现转机,届时就是老爷重归京城、平步青云之时!” 仿佛溺水的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侯玉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缓缓道:“也罢,眼下只能如此,等某重来京城之时,那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 日落之时,平南坊李氏大宅。 东苑。 李适之站在廊下眺望着落日余晖,李锦山快步走到近前,低声道:“老爷,小人已经见过侯玉的亲信,并将老爷的嘱咐如实转告。” 李适之沉吟不语,微微颔首。 良久之后,他依旧望着天边的晚霞,淡然道:“你说,一个人活着还是死去更有价值?” 李锦山心中一震。 李适之忽地轻轻笑了起来。 389老去凭谁说 九锡广陵春雨389【老去凭谁说】皇宫,文德殿东暖阁。 此处是天子的御书房,也是他平日里召见心腹重臣的地方。 李端坐在御案之后,望着前方肃立的三位武勋,表情显得十分温和。 京军南衙改制成为三座京营,从李景达调任定州都督开始,李端用几个月的时间逐步推进,终于打破了南衙原先一潭死水的局面。 虽然不能说如今的三座京营会不打折扣地执行他这位天子的命令,但是相比之前的状况已经强出很多,至少他拥有更加宽松的余地去进行调整。 李端的目光从三人面上逐一望过去。 站在最左边的便是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陆沉,站在右边的则是武威大营永定侯张旭。 其人时年四十九岁,气质沉稳颇有儒将之风。 张旭和其他大多数武勋不同,他本是进士文臣出身,后来因为种种机缘进入京军为将,又被授予太平州大都督,属于大齐朝堂上颇为罕见的文武兼修,在两边都有一定的威望。 前年他因为身体欠佳不得不回京城休养,等到康复时朝堂上已经没有适合他的职位,故而一直赋闲在家。 如今通过郭从义的举荐再入朝堂,这位年近知天命的武勋愈发显得从容淡定。 李端微笑道:“永定侯,朕将武威大营交到爱卿手中,希望这三支京军能够成为精锐虎贲之师,而不是沦为这京城繁华之地的看客。” 张旭躬身一礼,恭敬地说道:“臣定然谨记陛下的嘱托,一日不敢懈怠。” 李端点了点头,他能听出来张旭的小意谨慎,自然不会着急忙慌地逼迫对方表态。 站在中间的武勋人高马大,虽然已经鬓发微白,但是在他脸上看不到半点老迈之色,反而散发着如壮年一般的豪迈之情。 此人便是崇山侯胡海,在如今的大齐军中论资历仅次于荆国公韩灵符,不同于韩灵符的垂垂老矣,五十八岁的胡海依然可以开三石硬弓,披甲杀人更是不在话下。 在陆沉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胡海便在多年前的朝争中落败,他的南衙大将军职位也被李景达取代。那个时候正是江南世族势力处于顶峰、李端还在积蓄力量的时候,所以他没办法将这个性情耿直的老头留下来。 胡海虽然暴躁却也不傻,当然不会因为那些事对天子产生怨望之心,相反他很感激天子还记得自己,将这個空缺交到自己手中。 见天子朝自己望来,胡海主动说道:“陛下,老臣保证将骁勇大营那些兔崽子操练得生不如死,将来陛下若是让老臣领兵出征,绝对不会丢陛下的脸!就算比不过靖州军和淮州军那些精锐,老臣也会带着这四支京军为陛下舍命效死!” 李端动容道:“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崇山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胡海咧嘴笑道:“陛下放心,老臣这把骨头还算硬朗,如今每顿照样能吃两大碗饭。老臣这些年在府中憋得有些闷,只盼着能够再度为陛下效力,如今终于等到这个机会,老臣又岂会让陛下失望?” 他的态度让李端颇感欣慰,勉励几句之后,又道:“今天将你们召入宫中,是希望你们可以熟悉一下,往后也能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胡海和张旭是老相识,自然不需要重新结识,两人瞬间明白天子此举的用意,不约而同地看向旁边的年轻国侯。 对于这两位老牌武勋而言,陆沉的名字可谓屡有耳闻,这大半年更称得上如雷贯耳。 他们虽然赋闲在家,却不会漏过军中的大动静,尤其是像陆沉这种以弱冠之龄完成收复旧都之壮举的事迹,听闻之后既有感慨也有艳羡。 这种年少显贵的边军勋贵,难免会有骄狂性情,陆沉先后两次入京的表现似乎也能说明这一点,故而无论是沉稳如张旭,还是热烈如胡海,心里难免都有些犯嘀咕。 要是这个年轻人仗着军功和天子的宠信,在他们面前摆出倨傲的姿态,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迎着这两位老牌武勋的目光,陆沉当先见礼,敬重地说道:“两位侯爷皆是沙场宿将,带兵打仗更是行家里手,晚辈年轻识浅多有不足,还望二位将来不吝指点,晚辈感激不尽。” 张旭眼神微眯,随即微笑道:“山阳侯过谦了,我研究过你谋划的宛平、雷泽和河洛等战事,只能说后起之秀,前途未可量也。” 陆沉微微垂首道:“侯爷谬赞。” 胡海将陆沉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毫无张狂之气,宛如一潭静湖那般平静谦逊,不由得啧啧赞道:“山阳侯,论起带兵打仗的本领,你可一点都不比老胡差,你所欠缺的只是时间的沉淀而已。假以时日,你必然可以成为萧、厉两位大都督那样的扛鼎之才!”
陆沉笑道:“承老侯爷吉言,晚辈定会加倍努力。” 李端饶有兴致地看着三人客套,此刻方出言打断道:“三座京营初立,你们务必要尽心竭力。另外从本月开始,你们每个月都要将各自大营的状况上奏于朕,无需词章华丽,只要做到据实禀报即可。” 三位国侯同时应道:“臣遵旨。” 众人相继行礼告退,李端却将陆沉留了下来。 暖阁内颇为安静,李端起身说道:“陪朕走走。” 陆沉垂首道:“是,陛下。” 君臣二人漫步宫内,后面远远跟着一群宫人。 “伱如何看待胡海和张旭二人?” 天子的声音悠然响起。 陆沉走在侧后方,故而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从他温和的语调中品出几分特殊的情绪。 回忆着方才的对话,陆沉答道:“回陛下,永定侯张旭真假难分,崇山侯胡海忠奸难辨。” 李端的脚步微微一滞,旋即恢复正常。 他望着宫内连绵的建筑和大气的景致,忽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忠奸难辨,这个评价有意思。” 笑声止歇之后,李端意味深长地感慨着。 君臣二人走上通往东南边玉藻池的石子路,陆沉坦然道:“张旭的反应属于正常的范畴,毕竟他不像臣初入朝堂。似他这样久经风雨起起落落的武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是该有的态度,臣只是看不透他内心的想法,犹如一团迷雾。” “继续。” “至于崇山侯胡海,这位老爷子太过外露,仿佛要将一颗忠心挖出来给陛下瞧瞧,乍闻的确令人动容,细思却觉得这样未免失于斧凿之意。臣以前听萧大都督讲述史书上的故事,像胡海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毫无城府的赤胆忠心之辈,要么就是蒙骗世人的大奸大恶之徒。” “那你觉得胡海是哪种人?” “臣对这位老侯爷的过往履历不熟悉,因此不敢妄下断语,相信陛下自有判断。” 李端不禁又笑了起来,摇头道:“你在京中待了一段时间,也慢慢学会那些人奉为圭臬的为官之道了。” 君臣二人来到玉藻池畔,望着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陆沉悠然道:“学会他们的手段才能打败他们。” 李端双手撑在阑干上,点头道:“此言有理,不过接下来朕和你都要收一收。” 陆沉明白天子的想法,他只是想收拢权柄,避免朝廷被那些门阀世族把持,从而导致后继之君无人可用,但他并没有想过要对江南世族斩尽杀绝。 大棒敲过,接下来肯定要给点甜头。 他沉吟片刻,转身望着天子说道:“陛下,其实臣觉得这样还不够。” 李端微微一怔,略显不解。 陆沉继续说道:“臣知道陛下的顾虑,臣也明白对待那些门阀世族要软硬兼施既打又拉,不能一味强硬将他们逼到绝境。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门阀世族想要继续站在朝堂上,必须要将军权交到陛下手中,否则将来必有隐忧。” 李端望着这张年轻俊逸的面庞,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怨恨上苍。 倘若能再给他十年时间,边疆有萧望之和厉天润以及一大群骁勇善战的虎将,中枢有薛南亭和陆沉这样的忠心能臣,再加上李道彦还能维系大局,他有足够的自信让大齐变得繁盛强大,收拾旧山河亦非梦想。 只可惜…… 他略显苦涩地笑了笑,然后做出一个远超君臣界线的举动。 他抬手拍了拍陆沉的肩膀,温和地说道:“暂时罢手不是到此为此,有些事将来你会明白。如今朕已经帮你扫平大方面的障碍,接下来你只需要大刀阔斧地去做,将金吾大营牢牢握在手中,朕会给你一切支持。将来边疆战事再起,若是边军陷入危局,这四支京军便是你在战场上扭转局势的底气。” 虽然天子一句都没有提起,陆沉却隐隐听出几分托孤的意味。 李端转头望着北方澄澈的天幕,眼中泛起些许苍凉之色,缓缓道:“陆沉,朕此生怕是没有机会重归旧都,没有机会再去拜谒李家的列祖列宗,这是朕的不孝之处。将来有一天你若能领兵再临北方,便去河洛北边的皇陵,替朕向先祖们磕几个头,祈求他们原谅李端这个不肖子孙。” 这是期许,更是信任,其深意不言自明。 陆沉一言不发,向天子躬身一礼。 390细雨仗剑入江南 九锡广陵春雨390【细雨仗剑入江南】侯玉案尘埃落定,天子朱批将其流放至西南边陲的太平州归宁府。 那里位于深山密林之中,地处大齐和南诏国的交界,据说瘴气密布毒虫盛行,哪怕走在路上都会有极大的风险。 因为李道彦和过半数朝臣的求情,天子最终没有对侯玉施以极刑,但是这个流放地的选择足以看出他心中的愤怒。 侯家在京城的家产正在清点中,由织经司、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四方联手查处,陆沉也派出十余名老练下属全程监管,确保那些金银财宝不会被人中饱私囊。 待一切程序完成,侯玉便会孤身踏上流放的路途,陪伴他的仅有几名差役。 天子唯一宽厚的地方,便是没有利用这件事清算整个德化侯家,然而可以预见侯家在未来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希望再踏足大齐朝堂。 京军南衙的改制正在进行,当初陆沉建言的中下级将官调换之策也已顺利推行,十五名京军都尉和校尉被调去边疆,与此同时靖州都督府和淮州都督府也选出十五名将官入京。 天子对朝堂的掌控力度达到十四年来的顶点。 坊间对此的议论不多,毕竟这属于大齐最上层的勾心斗角,普通人看来如同雾里看花,根本理不清其中的弯弯绕,或许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权贵们的争风吃醋,亦或是青楼花魁的风流韵事。 但是对于江南世族而言,这夏日的风隐隐有了寒冬腊月的寒意。 今日休沐,北城那座隐秘的庄园,暗室之内众人围坐。 席间每一位中年男人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便有吏部尚书宁元福、兵部尚书丁会、户部尚书乐钦义等高官。 这些人聚在一起显然不是为了谈论风花雪月。 宁元福看向坐在主位的刑部侍郎李适之,低声道:“老相爷可有交代?” 李适之微微摇头。 宁元福不再多言,只是脸色略显沉肃。 丁会见状便开口说道:“诸位,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再这么下去,恐怕大家都得收拾铺盖卷滚回老家。” 李适之淡淡道:“陛下不会做到这个地步。如果我没有猜错,接下来他肯定会缓和朝堂上的氛围,并且对我们当中一些人施以恩宠,从而达到进一步分化我们的目的。” 众人不禁默然,天子如今皇位稳固,又因为边疆战事的胜利收服人心,想要在明面上作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李适之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又道:“但是我奉劝诸位一句,陛下这样做不代表就此完结,他的拳头收回去不是畏惧我们,而是在积蓄力量发出更强力的一击。相信我,陛下再次出手的时候,必然不会像这次一样只针对侯玉一人,届时朝堂上肯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户部尚书乐钦义寒声道:“当今之计,唯有让下面的人都动起来,只要今年的赋税收入锐减,陛下就会明白朝廷的根基在于何处。” 他的语气很笃定,这番话也让其他人眼前一亮。 江南世族为何能成为大齐朝廷的重要利益集团,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把持着朝廷权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些高门大族通过蛛网一般密切的关联,盘踞在江南十三州各地。 换而言之,朝廷想要从各地将赋税收归国库,根本离不开他们的相助。 天子纵然可以找到中枢官员的继任者,他总没有能力一人化身万千,去治理江南十三州的辽阔地域。短时间内想要找到足够的官员将上上下下全部换一遍,这显然是一個不切实际的幻想。 众人期待之时,李适之却摇头道:“陛下不愿将我们逼到绝境,我们同样不能走出那一步。真到了彻底翻脸的时候,你能保证陛下不会采用极端的手段?不谈刘守光和陆沉,不谈江北的精锐边军,光是永定侯和崇山侯这两位,你确定他们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乐钦义不禁语塞。 宁元福望着李适之,皱眉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在我看来,眼下我们需要做好三件事。” 众人正襟危坐,面色冷峻。 李适之环视众人道:“其一,我希望诸位在往后的日子里可以更加团结,虽说过往可能存在一些矛盾,但是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共同进退已是必然选择。如果再像以前那样各怀心思,只会被陛下找到机会逐个击破,一点点将我们口袋中的东西拿回去。” 宁元福颔首道:“理当如此。” 余者纷纷表态附和。 李适之继续说道:“其二,推动储君之争。陛下中意二皇子,相信诸位已经看出这一点,但是大皇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之选,再加上三皇子蠢蠢欲动,我们可以利用这件事让陛下多多头疼,这样他便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针对我等。”
丁会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乐钦义没有因为方才提议被否决而恼怒,他颔首道:“这是一个好法子。世兄,往后我们都听你的,但有吩咐直言便是。” 没人质疑这句话的分量。 其实早在五六年前开始,李道彦便已经有意识向李适之移交家族大权,李适之这些年利用锦麟李氏的能量多次出手,早已取得室内这些人的认可。 李适之依旧宠辱不惊,淡然道:“多谢诸位的信任。这最后一条便是要等,如果侯玉能够平平安安地抵达太平州,那就意味着陛下的手段依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他依然会遵循朝堂上的规则,大家也能松一口气。” 宁元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缓缓道:“你是说侯玉他……” 李适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会派人沿途保护他,毕竟他是我们当中的一份子,而且在军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有他出力的机会。但是,倘若陛下真的不愿意放过他,我也未必能保得住。” 听到这儿,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非常严肃。 小半个时辰过后,大致商议出应对之法的众人相继离去,到最后只剩下兵部尚书丁会。 他望着端坐在那里的李适之,轻声道:“侯玉这件事要不要我派人来做?” 毫无疑问,他知道李适之真正的打算。 李适之沉吟良久,道:“不必。这段时间你我要尽量避免私下往来,你要将精力都放在那个人身上,他才是我们真正的杀手锏。” 丁会正色道:“是。” 李适之幽幽道:“陛下手中的力量看似雄厚,实则根本经不起推敲,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不必急着和陛下发生正面冲突,我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丁会微露不解之色。 在他看来天子已经箭在弦上,纵然暂时引而不发,迟早也会对朝堂和军中发动令人胆寒的清洗。 朝争从来不会是一时一地,天子既然已经迈出收拢权柄的第一步,尝到甜头之后必然不会停止,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件事进行到底,直到彻底确保天家皇权的稳固。 李适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终于给这位知根知底的同伴透露了一点底细:“陛下有恙,快则半载,迟则一年。” 丁会心中一震,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 他忽然明白李适之先前那三条建议的由来。 李适之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语调略显飘忽:“再等等,不着急。” …… 横贯大陆东西的衡江之上,细雨蒙蒙,山川如雾。 晶莹的雨水落在江面上,仿若天人拨动琴弦,空灵而又肃杀。 人间茫茫,举目苍凉。 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渡江的天气,但有一艘小船从大江北岸启程,朝着南方逶迤而行。 雨声落在乌篷之上,簌簌作响,连绵不断。 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人,身穿青色长衫,发髻上横贯一支木簪。 他的容貌还算周正,只是略带一丝阴冷的气息,仿佛行走在黑夜中的孤魂野鬼,普通人见到难免心生惧意,尤其是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透着漠然冷寂的意味。 他在擦拭一柄长剑。 剑身纤毫不染寒芒毕露,可他依旧一丝不苟地擦着,重复无数次地擦着,似乎这柄剑比他本人更重要。 船头身穿蓑衣的艄公看了一眼南边,朝舱内说道:“老爷,快到岸了。” 中年男人闻言将长剑归入鞘中,片刻后开口说道:“你回去后不必在北岸等待,也不要回家,去我给伱安排好的地方暂住半年,然后你再回去。” 艄公连忙应下。 中年男人提剑起身,戴上遮雨的斗笠,然后缓步走到船头。 艄公知道中年男人此番南下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心里的担忧始终无法消退,毕竟两人名为主仆,实则相依为命数十年,早就和亲人无异。 他转头看着中年男人,这位剑术通神、被江湖草莽排为武榜上册第六的家主,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您这次去京城要待多久?” 中年男人凝望着南岸迷蒙的景色,目光依然冷峻,淡漠地说道:“不需要太久,只是去杀一个人而已。” 391后会有期 九锡广陵春雨391【后会有期】那场朝会结束之后,大齐朝堂和军中都迎来一段非常忙碌的时期。 朝中十四名官员联手请辞,加上牵扯进侯玉案中的诸多官员,朝堂一下子多出来二十多个空缺。 虽然李端对此早有应对,通过调整朝中官员和提拔下面州府的官员填补这些空缺,但是想要让这些人顺利接手职事,进而让朝局稳定下来,自然需要一定的时间。 京军的动静更大,南衙被撤销和三座京营的设立,再加上京军和边军中下级将官调换的事宜,涉及到方方面面的规制建设,可谓是千头万绪事务繁杂。 金吾大营的营地设在原先镇威军的驻地,这座营地的面积很大,只需要稍加改造便能满足镇威和定威两支京军的需要。 至于崇威军和立威军仍然驻扎在原来的营地,只是从今往后他们不需要再接受枢密院的直接管辖,而是听命于行军主帅陆沉。 这对乐明鸿、左玉山和严秉三位都指挥使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过往陆沉虽是南衙大将军,但枢密院可以直接插手南衙的军务,郭从义便是乐明鸿等人的靠山,自然不会在陆沉手下过得提心吊胆。 可是如今三座京营直接听命于天子,意味着陆沉拥有对他们的生杀予夺之权,更何况定威军都指挥使陈澜钰凭借行军总管的官职压过他们一头,成为陆沉的得力臂助。 出乎乐明鸿等人的意料,陆沉并没有记恨那天校场上发生的军饷逼宫一事,至少在表面上没有褫夺他们军权的打算。 “慢慢来吧。” 营地节堂之内,陆沉眉眼间略显疲惫,对坐在下首的陈澜钰说道。 此刻堂内仅有他们二人,外面都是陆沉的亲兵把守,不必担心会有人窃听,故而陈澜钰的话语也很直白:“侯爷所言极是,如今他们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少时间,不如留着他们稳定军心。其实我们只需要管好底层士卒和中下级将官,光凭乐明鸿几人和他们的心腹,在如今的大局下翻不起浪。” 两人当初有过并肩作战的生死情谊,再加上萧望之这层关系,言语间不需要藏着掖着拐弯抹角。 陈澜钰对于两人之间身份地位的变化泰然自若,这位能从萧望之手中接过淮州镇北军的儒将自然不是那种嫉妒贤能的小人,否则他当初也不会被萧望之派来京城。 如今陆沉已经明白,天子那时候肯定和萧望之有过密议,十二位边军武将入京不只是领受嘉赏,陈澜钰入职京军是早就谈好的事情,毕竟徐温通敌叛国早已确认,京军都指挥使的缺员就摆在眼前。 他望着气质温文尔雅的陈澜钰,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两年在京城待着感觉如何?” 陈澜钰闻言却是一叹,摇头道:“很难。” 陆沉问道:“为何?” 陈澜钰坦言道:“边疆的日子虽然苦了些,但是好在上下一心将士用命,又有大都督统筹大局别无掣肘,末将只需要用心带兵,战时奋勇拼杀即可。来到京城接手定威军,末将起初的确是寸步难行。不怕侯爷笑话,那时候末将连一个校尉都换不动,因为对方七拐八弯就能找上郭枢密、上将军或者朝中某位尚书大人的关系。” 陆沉点了点头,他能明白陈澜钰那时候在孤立无援、天子无法公开给予太多支持的情况下,用接近两年的时间将定威军握在手心有多么不易,甚至比他后来接掌三支京军更难。 “但你终究没有让陛下和大都督失望。” 陆沉微笑赞许,继而道:“关于金吾大营的日常操典和军法细则,我已经拟定了草稿,你且看看。” 他从身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册子递过去,陈澜钰起身双手接过。 相较于当初陆沉给乐明鸿等人的半成品,这本册子毫无疑问凝聚着他的心血,以及两辈子接近二十年的练兵心得和感悟。 陈澜钰翻开细看,只看完大概三分之一便合上书册,感慨道:“侯爷之才,末将拍马不及也。” 陆沉笑道:“少来,萧叔跟我说过,他麾下那么多虎将,裴邃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宋世飞勇不可当拙于谋略,段作章各项平均无一拔尖,唯有陈澜钰具备大将之风,将来定能更进一步。” 这声萧叔瞬间将陈澜钰拉回身处边疆的峥嵘岁月,他没有刻意矫情作态,只说道:“既然大都督和侯爷对末将期许有加,末将唯有尽心竭力,不辜负你们的看重。” “这就对了。” 陆沉揉了揉眉心,说道:“大营初立军务繁杂,我会负责与朝廷中枢的交涉,你要将重心放在各军的训练上。对抗北边敌人的重担不能只压在边军身上,京军必须要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所以接下来我们治军的重点便是扭转京军懒散的风气。” 陈澜钰当即起身行礼道:“末将领命!” 随着金吾大营三座营地的校场上尘土飞扬,一场轰轰烈烈的练兵拉开帷幕。 这段时间陆沉基本都待在城外的军营,偶尔返回京城面见天子和中枢重臣,解决金吾大营面临的困难。 六月二十日,侯玉的家资终于盘查清楚,最终折银四百余万两上缴户部,侯玉本人也将在几天后踏上流放的路途。 翌日上午,京城以西的官道上。 两骑并肩而行,前方有十余骑在等候,他们便是洛九九的族人,只不过其中没有那位被洛九九称为十二叔的洛严。 后方不远处则有将近两百骑跟随,其中一半是陆沉的骑兵,另一半则是织经司的精锐密探。
洛九九一袭红衣,眉目如画。 夏风吹拂着她的青丝,发间玉簪垂下的珠链叮咚作响。 这趟齐国京城之行对于洛九九来说可谓奇异感受,她没有想到自己在刺杀失败后还能得偿所愿。 在山阳侯府暂住的那段时间,她深刻领悟到齐国和沙州七部的不同,一桩很简单的案子居然能牵扯出那么多风起云涌,好在最终是身边的男人赢了。 一念及此,她扭头望着陆沉的侧脸,目光略显炽烈。 陆沉恍若未觉,徐徐道:“洛姑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太满意,毕竟侯玉最终还是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世事十有八九不如意,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过,侯玉被夺爵流放,十余名朝廷官员被问斩,此事已经昭告天下,想必多少能消解一些你们沙州人心中的怨恨,你回去之后也能给各部头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洛九九忽地灿然一笑。 陆沉有些弄不明白这個异族女子的心思,不清楚这笑声因何而起。 洛九九不等他询问,主动说道:“我知道你们齐人的规矩,也知道侯玉现在的下场比死更惨,我对这个结果已经非常满意。陆沉,谢谢伱。” 陆沉扭头望去,女子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又洋溢着几分发自真心的热烈。 他收回目光,颔首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洛九九又道:“其实我觉得你也挺不容易的。” 陆沉不禁笑道:“此言何意?” 洛九九道:“我之前打听过你的生平,知道你是在江北边军打拼出来的武勋,在京城只有你朝皇帝的支持,那么多权贵都视你为敌人,你能在他们面前不落下风,可见是一个有真本事的人。” 陆沉对她的称赞不置可否,忽地低声道:“是从薛素素那里打听的吧?” “呃?” 洛九九怔住。 陆沉淡然道:“那晚你刺杀侯玉未果便赶往青绿小院,光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可不够,因为你知道我身边的护卫不简单,单凭你一个人可未必能拿下我,所以你必然有内应和后手。我思来想去,除了薛素素别无他人,再者听闻薛素素有任侠之气,袋中双丸可取人性命,可见她也不是一个简单且柔弱的花魁。” 洛九九紧张地说道:“你不会为难她吧?” 陆沉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老实,一番话便诈出真相,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只是他此刻未曾想到,这何尝不是洛九九对他的信任呢? 当下,陆沉只说道:“你放心,只要她没有害我之心,我又怎会为难她?” 洛九九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岔开话题道:“我说你不容易,是因为你的处境远远没有旁人想得那么轻松,比如你出城送我还要带着这么多人,肯定是防止有人想害你。” 她抬起手指向跟在后面的那些人。 陆沉回头看了一眼,微笑道:“这些人当中只有半数是我的亲兵,其他人是要跟着你一路往西,护送你前往云岭。” 洛九九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方说道:“当真?” 陆沉坦然道:“自然是真话。虽说侯玉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但你的身份终究比较特殊,万一有人贼心不死,你在路上遭遇麻烦,那么陛下和我前面的付出不都白费了?我们不容许这种状况出现,必然要让你平平安安地回到沙州。” 其实他还有一个原因没说,侯玉和那些京官虽然已经被查处,但是成州都督府内部肯定还有问题,织经司的人手除了护送洛九九返回,接下来便会进驻成州进行详细的调查。 “你说是真的,那我便相信是真的。” 洛九九语调真挚,又道:“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要去刺杀侯玉,所以特地派这些人以护送的名义监视我。” “刺杀侯玉……” 陆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脑海中猛然闪过一道惊雷。 洛九九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陆沉回过神来,微笑道:“没什么。” “年纪轻轻心思却这么深。” 洛九九自然不信,但是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只说道:“你就送到这里吧。” “好,祝你一路顺风。” 陆沉勒住缰绳。 洛九九继续策马向前,行出数步之后她忽地扭头,脸上满是明媚如春的笑容,双眼紧紧盯着陆沉的面庞,高声道:“沙州不欢迎齐人,但你是一个例外。陆沉,将来若有机会,欢迎你来沙州做客,我会带你去看一看沙州的风景!” 陆沉朝她招了招手。 洛九九笑声清脆,继而拍马加速,与前方等候的族人汇合。 与此同时,早已领受命令的近百名织经司好手在一位提点的带领下追了上去。 陆沉勒马驻足,遥望着那一袭英姿飒爽的红衣,脑海中依然回响着她的无心之语。 洛九九不愿横生枝节,所以才光明正大地说出刺杀侯玉,可是对于陆沉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醒。 倘若侯玉真的死在流放途中,这件事会在朝堂上造成怎样的影响? 在经历过这段时间的朝争之后,陆沉很清楚快意恩仇往往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恶劣后果。 望着那袭红衣渐行渐远的身影,陆沉轻声说道:“谢谢。” 392祸水东引 九锡广陵春雨392【祸水东引】京城食肆繁多,既有墨苑和矾楼这等高档场所,也有忻乐店与高阳楼这些拥有自身特色、老饕们趋之若鹜的酒楼。 秦子龙乃是土生土长的淮州广陵府人氏,很多年前便被陆通收入麾下,因为机灵聪明和武学上的天赋,与谭正、江晟、渠忠等人一起逐渐崭露头角,在陆家年轻一辈的护卫中仅次于李承恩。 如今谭正等人各有职责在身,秦子龙对于自己能负责陆沉的安全格外荣幸,故而在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力求做到最好。 只是他没有想到陆沉会对一家普普通通的小饭馆感兴趣。 等走进这家外堂空无一人的小饭馆,见到陆沉一言不发地往里走,掌柜同样没有任何疑惑地上前引路,秦子龙心中霍然醒悟,连忙安排亲兵们在饭馆外围施行警戒。 陆沉跟随掌柜穿过天井来到后堂,这里窗明几净光线明亮,陈设雅致氛围幽静。 织经司提举秦正起身相迎,微笑道:“本来想在总衙那边见你,后来听你说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这里应该很合适。” “侯玉案已经完结,我再往织经司总衙跑未免太过引人注意。” 陆沉笑着应了一句,打量着四周说道:“想必这里也是织经司的产业?我在广陵的时候,曾经在类似的地方与苏检校相见。” “户部不给织经司拨付俸禄,陛下的府库也不宽裕,所以下面的儿郎们总得想想办法,好在这些年还能撑得住。” 秦正语调平静,似乎这十四年筚路蓝缕的经历不值一提,指着旁边说道:“陆侯请坐。” 陆沉坐下的时候望向站在下首的年轻男子,微笑道:“侯玉案能够顺利完结,羊察事居功甚伟,一直没有机会向你当面道谢,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这不是客套话。 查案并非陆沉擅长的领域,更何况侯玉案涉及的卷宗都是陈年往事,若非有羊静玄帮他掌总,加上织经司密探查到的各种证据,这桩案子没有那么容易查明。 羊静玄谦逊道:“侯爷谬赞,下官只是尽本分之责。” 其实今天陆沉只是约秦正私下相见,没想到他会将羊静玄带来,一边猜测这位提举大人此举的深意,一边顺势和羊静玄聊了起来。 待二人寒暄结束,秦正便说道:“今天将我这个外甥带来,主要是提前和你打个招呼,希望你以后能照拂一二。” 陆沉愈发不解。 虽说他的爵位和军职都远在羊静玄之上,但织经司是一个独立于朝廷之外的衙门,羊静玄又有秦正这個亲舅舅的庇护,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照顾? 秦正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可还记得季锡明?” 陆沉点头道:“自然记得。” 织经司的上层架构比较简单,提举总掌全局,两位提点作为秦正的副手,同时有替天子监督秦正的职责,季锡明便是两位提点之一,当然在陷害陆通那件事后已经被罢免职务。 天子念在他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而且陆沉将他一拳打得经脉尽断,便没有施下雷霆之怒。 秦正继续说道:“季锡明被罢免之后,提点便有一个空缺。前些天陛下询问我的意见,我举荐了苏云青,陛下对他颇为认可,因而允准我的提议。” 苏云青? 陆沉猛然想起当初淮州西路军刚刚抵达河洛城外的时候,他和苏云青在抵近观察之后有过一场简单却深刻的密谈,苏云青在那次谈话中坦然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如果苏云青能够进入织经司高层,回到京城坐镇的话,对于陆沉自然是一件好事。 他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喜悦,颔首道:“苏检校一心为国,又不缺能力和手腕,此番能够得到提举大人的举荐和陛下的器重,想来可以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只不过江北密谍一直由苏检校掌握,这可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倘若苏检校回京升任提点,不知谁能接手淮州检校一职?” 这时候他看见秦正脸上的笑意,瞬间领悟道:“原来如此,恭喜羊察事高升淮州检校。” 羊静玄垂首还礼。 秦正看着这一幕,心情其实很复杂。 前些天羊静玄主动提起要远赴边疆,秦正自然不愿松口,毕竟羊静玄的父母早已亡故,他不想这个唯一的外甥也死在边疆。然而羊静玄的态度极其坚决,更说起当年他父母死在景人手中的往事,秦正最终只能同意。 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秦正温言道:“他暂时还不能去江北,毕竟苏云青需要时间做好准备。陆侯,今日约我相见不知有何要事?” 陆沉稍作迟疑,问道:“提举大人,陛下对于侯玉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秦正目光微凝,很快便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沉吟道:“看在左相和那么多朝臣的面上,陛下肯定不会横生枝节,至于侯玉抵达太平州后能否好好地活着,这就要看他的命有多硬。不过他身后有那么多至交世族,想来不会让他在太平州过得太凄惨。” 陆沉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盖子饮了一口,缓缓道:“这段时间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些高门大族太老实了,步调也颇为一致,似乎有人在暗中串联他们。昨日我去西郊送别洛九九,她说她不会再去刺杀侯玉,那时我突然想到,假如侯玉在流放途中死于非命,京中会作何反响?”
堂内二人立刻反应过来。 秦正沉声说道:“你是说,有人会对侯玉不利?” 陆沉颔首道:“未尝没有这种可能。经过这段时间陛下的整治和打压,江南世族已经明显感觉到极大的压力。倘若有人在侯玉的生死上做文章,极有可能毁掉陛下苦心维持的局面,让大齐朝堂分崩离析。” 秦正思忖良久,望着这位年轻国侯问道:“为何不直接面禀陛下?” 陆沉坦然道:“实不相瞒,我手上的事情太多,委实忙不过来,再者这只是我的猜测,肯定比不上你们的专业判断。” 秦正笑了笑,点头道:“伱的推测极有可能成为现实,侯玉若死在流放途中,那些门阀世族有可能因为死亡的恐惧真正变成铁板一块。多谢你的提醒,我会禀明陛下,然后加派人手沿途保护侯玉。” 便在这时,羊静玄忽地开口说道:“提举大人,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秦正和陆沉转头望去,只听羊静玄继续说道:“我们可以设一个局,如果真的有人想谋害侯玉,便让他跳进坑里,然后我们再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主使。如此一来,陛下可以占据绝对的大义名分,有更加充足的理由将那些人手中的权柄收回来。” 陆沉眼神微亮,赞道:“羊察事果然机敏,比我想得更深一层。提举大人,我认为此策可行,只是需要一位经验丰富的人主持大局,既不能让侯玉真的死在路上,也不能吓得那些人不敢动手。” 羊静玄拱手一礼道:“陆侯爷,提举大人,下官不才,愿往西南一行。” 陆沉默不作声。 秦正稍稍沉默,望着这个亲外甥明亮的目光,颔首道:“好,等我奏请陛下,便由你操持此事。” 羊静玄再度行礼道:“多谢大人。” 陆沉打量着这个看似瘦弱的年轻人,从他身上感觉到这座京城里颇为罕见的热血和锐气,不由得暗暗称许。 若是此人能在这件事上证明自己的能力,将来接替苏云青倒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 修德坊,陈王府。 近来京中的风浪肯定吹不到这座王府,大皇子的心情却无法平静下来。 当初在北郊迎接陆沉的时候,大皇子志得意满神态从容,仿佛储君之位唾手可得,因此一时心血来潮在陆沉面前露了一手,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笼络边军新贵。 二皇子当着他的面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他当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事后却渐渐反应过来。 原来父皇一直没有确立太子的原因,是他中意老二那个家伙! “蠢货,滚!” 大皇子想到此处,愤然地将手中酒盏掷在地上,抬起一脚将侍者踢翻在地。 侍者不敢停留,强忍着腰腹的剧痛爬起来磕头请罪,然后连滚带爬离开花厅。 大皇子望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半点胃口也无,脸色无比阴沉。 不多时,一位中年男人走进花厅,来到近前行礼道:“殿下息怒。” 此人名叫长孙骏,因为能言善辩和擅长阿谀奉承,在大皇子身边的文士当中颇为受宠。 大皇子冷眼看着他,寒声道:“你来做什么?” 长孙骏不慌不忙地说道:“小人知道殿下为何烦恼,愿尽绵薄之力,替殿下出谋划策。” 大皇子提壶斟酒,冷笑道:“你真有好法子?” 长孙骏从容地说道:“殿下,如今京中只有一人能改变天子的心意,只要殿下能够说动此人,则大事可成矣!” 大皇子遽然变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酒壶,连忙问道:“何人有这般能耐?” 长孙骏一字字道:“山阳侯,陆沉!” 大皇子心念电转,逐渐明白长孙骏这个法子的厉害之处,点头道:“的确,依照父皇对陆沉的态度来看,如果陆沉能够站在本王这一边,局势很有可能逆转。然而本王身为皇子,私下接触领兵大将乃是大忌,如果让父皇知晓的话……” 长孙骏恳切地说道:“殿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岂能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难道殿下不记得二皇子公然邀请陆沉赴约?如今他已走在前面,殿下不能再拖下去,当务之急便是邀请陆沉一见,在席间笼络此人,过后再图更进一步。” 大皇子放下酒壶,起身踱步良久,最终决然道:“你说的没错,本王只是邀他赴宴,不算见不得人的事情。想来他也没有理由拒绝,毕竟当初他给了老二这个面子,总不能对本王怀有偏见。” 长孙骏恭敬地说道:“殿下英明!” 大皇子闻言不禁露出笑容,一扫这些天的阴霾。 长孙骏垂首低眉,眼中悄然闪过一丝冷意。 日落之时,在距离陈王府不算很远的建王府,三皇子独坐风亭之畔,望着一池清水波光粼粼,手中握着一根鱼竿。 一名心腹快步走来,俯身在三皇子身边说了一句话。 “这条鱼真蠢。” 三皇子抬起鱼竿,唇边露出一抹满含嘲讽的笑意。 393龙共虎 九锡广陵春雨393【龙共虎】景朝,大都北郊,皇家猎场。 每年六月二十五日是景廉人的中和节,是景廉族除了年节和盛元节之外最重要的节日。 连续三天,大都城内都是欢庆的海洋,官员休沐在家,百姓停止劳作,朝廷依照惯例向子民发放肉食和米面,大街小巷处处洋溢着喜乐的氛围。 猎场东南部,一群衣着华贵满身配饰的景廉贵族男子,正在进行名为“射柳”的传统活动。 所谓射柳,是指在平地两边各栽插一行柳树,参加射柳的人按照尊卑排定次序,然后各选一条距地数寸的柳枝,削去一部分柳枝上的青色树皮,再系上自己的手帕作为标识。 射柳开始后,先由一人驰马在前作为前导,参与的人驰马在后跟随,然后用没有装尾羽的箭射自己选定的柳树枝,每人限定三支箭,其他人则敲鼓呐喊以助声威。 参与者射断自己的柳枝后,趁其未落地飞马赶到,用手接住落下来的柳枝,而且断处刚好是在削皮的地方,是为上等。虽射断柳枝但接不住它,是为次等。其余情况皆判定为输家。 射柳极其考验参与者的眼力和骑射之术,对于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景廉贵族来说,这是彰显他们个人实力的手段之一,因此极受年轻男子的欢迎。 更何况今日皇帝陛下亲临,他正和一群景廉贵族在不远处的凉棚中饮宴。 虽说景帝未必能时刻关注到射柳场上的动静,但是最后的结果肯定会呈报上去,场上这些年轻人自然个个奋勇争先,连皇子们都不甘落后。 一片喧杂喊叫之中,一名身量高挑窈窕有致的女子站在距离那群年轻男子稍远的地方,面色平静地看着场上的骏马飞驰。 曾几何时,她和大多数景廉女子一样,觉得这些弓马娴熟的同族男子颇为勇武,无论是否符合她心中的标准,至少要远远强过南边那些胆怯畏缩的腐儒。 然而现在再看场上那些矫健的身姿,她总会情不自禁地与那个带给她屈辱的南齐武勋相比。 自从她回到大都之后,没人会明知故犯地在她面前提起陆沉的名字,可是那個人的面庞和声音总会悄然之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陆沉施加给她的耻辱,用她的安危要挟景朝,进而让她的父亲在朝堂上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她一日不敢或忘。 可是在河洛城被俘的那段时间,陆沉对她还算尊重,没有让她蒙受俘虏真正的待遇。 作为一个见证了景朝崛起的贵胄女子,她当然知道战场上的俘虏尤其是女子会有怎样凄惨的下场,这也是那天在河洛皇宫外面她一心求死的原因。 她知道陆沉这样做和她本人的关系不大,主要是出于从景朝攫取好处的考虑,同时还想离间庆聿氏和景朝皇族的关系。 可是…… 庆聿怀瑾望着射柳场上的动静,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若非父王坚持要带她来,她宁愿留在家中思量如何对付南边的敌人。 便在这时,射柳场上响起一阵更加热烈的欢呼声,只见一位年轻皇子策马疾驰,于高速行进之中张弓搭箭,只一箭便射落柳条。 在柳条落地之前,年轻皇子拍马赶到,从容不迫地捡起,然后朝众人挥手示意。 周遭的欢呼声愈发响亮。 这位年轻皇子却没有返回,策马径直来到庆聿怀瑾附近,随即一跃而下,满面笑容地走到庆聿怀瑾面前,说道:“永平郡主,这根柳条送给你,请你不要嫌弃。” 他便是景帝的第四子,年方十九岁的阿里合海哥。 他的三位兄长皆已成家,而且早在三年前大皇子阿里合纳兰便被确立为太子,朝野上下无不赞同。 海哥颇受景帝的疼爱,其人性情爽朗豁达,弓马娴熟又时常研习兵法,满脑子替父皇和太子哥哥攻伐天下的想法。 见他主动走向庆聿怀瑾,那边登时响起一阵起哄声,其中就包括海哥的两位皇兄,太子纳兰自然是在凉棚那边侍奉景帝。 海哥朝那边笑骂两声,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庆聿怀瑾望着他手中的柳条,淡然道:“这是殿下的战利品,臣可不敢收下。” 海哥微微一窒,随即笑道:“永平,这算哪门子战利品?等将来我为父皇和太子殿下领兵出征,将南边的好东西全部带回来,到时候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庆聿怀瑾浅笑道:“那就等殿下大胜凯旋的时候,臣再领受殿下的赏赐。”
海哥有些面薄,当即略显尴尬地收回手,又满怀豪情地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庆聿怀瑾不再多言。 远处的凉棚下,景帝笑吟吟地望着下面推杯换盏的贵族们,狭长幽深的眼眸随即转向另一边,刚好看见对面而立的四子海哥和庆聿怀瑾,不由得笑道:“永平这孩子还是得多出来走走,跟老四他们时常出去打打猎散散心,不要一味闷着府中。” 世人皆知,景帝对庆聿怀瑾颇为关爱,甚至不惜用上万匹战马将她从齐人手中救回来。 景帝开口之后,周遭立刻安静下来,其他贵族听完这番话自然各有心思,庆聿恭仿佛没有注意到旁人投来的目光,恭敬地说道:“陛下厚爱,臣代小女谢过圣恩。” 景帝笑了笑,起身说道:“两位元帅陪朕走走,你们继续饮宴,今日不醉不归。” “臣遵旨。” 所有人连忙起身行礼。 皇家猎场占地宽广,风景绝佳。 清风吹拂草地,夏日的炎热被驱散不少。 庆聿恭和撒改跟在景帝身后,两人皆是目不斜视,显然没有任何暗中沟通的想法。 那一万多匹战马交出去之后,景朝几大统兵贵族都在向撒改靠拢,对庆聿恭这位南院元帅颇为不满,因为河洛之役实打实让景廉人蒙羞,根源便在于庆聿怀瑾失手被俘。 原本庆聿氏的实力仅在皇族之下,比之撒改出身的辉罗氏要强出一个档次,但是随着其他几大氏族改变立场,双方渐渐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景帝眺望着前方的青苍叠翠,悠悠道:“最近齐国朝堂很热闹。” 撒改附和道:“臣看过相关奏报,没想到南齐皇帝竟有这等魄力,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和江南那些门阀世族斗争,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还能取得成效。” 他之所以敢公然夸张南齐皇帝,是因为景帝素来要求下面的臣工实话实说,既不能畏惧景朝以外的敌人,也不能刻意轻视胡言乱语。 景帝微笑道:“李端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倘若当初南齐先帝立他为太子并且早早退位,我朝铁骑未必能纵横大江之北。纵如此,他孑然一身逃到永嘉,撑起南齐朝廷,一点点收拢权力,从那些贵族手中抠出银子支持边军的发展,让萧望之和厉天润没有后顾之忧,可见其人不容小觑。” 说到这儿,他停步扭头望着庆聿恭,问道:“常山郡王如何看待此事?” 庆聿恭沉吟道:“陛下,南齐皇帝的选择没错,想要整饬武备应对我朝大军,削弱江南门阀势在必行。只不过在臣看来,他的举措稍显急切。” 景帝双眼微眯,笑道:“郡王的确细致入微,朕亦是如此想。” 撒改不由得低下头,心中又添了几分对庆聿恭的厌憎。 景帝继续说道:“从李端过往十四年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个很有耐心、很能沉住气的人,最近这几个月的举动却突出心急二字。你们说说,一个处事张弛有度的皇帝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转变?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肃清内患?要知道,我朝至今还未出兵。” 庆聿恭低声道:“或许……是因为他命不久矣。” 撒改心中一震。 景帝闻言并无喜色,他仰头望着澄澈的天幕,缓缓道:“若真是如此,未免有些可惜。世间各国君主,只有李端勉强配得上作为朕的对手。” 两位元帅对此并无异议。 景帝登基以后,利用强硬的手腕给景廉族贵族降温,让这个依靠杀伐不断强大和崛起的王朝停止膨胀的势头,在夯实内部基础的前提下,有条不紊地图谋天下。 如此心性和眼光,比之南边那些史书上记载的明君毫不逊色。 景帝收回目光,又道:“当然,这对我朝而言是一件好事,朕不会太过矫情。既然李端身体不太好,那么我朝自然要给他送几份大礼,加速他的死亡。入秋之后,南院可派几支精兵南下,去燕国东阳路杀一杀齐国边军的锐气。” 庆聿恭垂首道:“臣遵旨。” 景帝转头看向撒改,淡然道:“南边的战场一时不会分出最终的胜负,朕不会小觑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人。但是天下之大不必局限一地,朕先前便对你说过,若能收服沙州七部,我朝铁骑便可无视衡江天堑直取齐国腹心之地。故此,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好好想一想如何在不惊动世人的情况下,将沙州那块地盘收入囊中。” 撒改咧嘴一笑,躬身一礼道:“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负所望!” 394应声裂 九锡广陵春雨394【应声裂】永嘉,西城。 一辆宽敞结实的马车行于街上,秦子龙带着二十余名亲兵前后相随。 车厢内,陆沉望着手里的烫金名帖,神情略显凝重。 这是来自大皇子的赴宴邀请。 王府养着的一众文士里面,倒也不是没人反对这个想法,毕竟陆沉的身份有些特殊,皇子不宜明面上和领兵大将走得太近,避免为天子猜疑。 大皇子却是振振有词,老二能够光明正大地邀请陆沉参加墨苑文会,本王请他吃顿饭有何不可? 为了表明心中无愧光风霁月,大皇子特地入宫求见李端,只说自己敬佩陆沉的为人和军功,同时想感谢他这段时间为父皇和朝廷分忧,故此打算设宴相请云云。 李端没有否决,大皇子便兴高采烈地返回王府,然后连忙派王府长史向陆沉送去自己的名帖。 此刻陆沉看着名帖,只觉这是一个烫手山芋。 尉迟归坐在另一边,打量着陆沉的脸色,笑道:“这位大皇子堪称奇人,难道他觉得三言两语便能说服你,继而让你站在他那边摇旗呐喊?即便如此,你也未必能改变皇帝的想法。” 陆沉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元嘉之变以前,几位皇子都还年幼,而且陛下那时还只是远离中枢的普通皇子,压根没想过、也不能按照储君的标准去教导他们,否则只会平白惹出麻烦。陛下登基之后,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哪有时间去手把手地教他们?虽说给几位皇子请了大儒为师,可是又有几人能在皇子跟前尽到师者本分?” 尉迟归颔首道:“此话不假,便如林颉身为天下第一,除了培养出你那位必有所成的师姐,其他子女都不算优秀,可见人各有命不得强求。” 因为两人之间的信任和亲近,陆沉在他面前说话比较直接,道:“皇子们大多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指望他们深谙人心本就是幻想,除了少数天赋异禀之人,余者即便聪慧也不过是小事上的聪慧而已。就算各方面的培养都到位,这些天潢贵胄最终长歪的例子亦是不胜枚举。” 尉迟归心里涌起一股好奇。 他知道陆沉在十九岁之前籍籍无名,用文不成武不就来评价不算过分,直到他在广陵之战崭露头角,接下来便是无人能挡青云直上。 看来陆通确实沉得住气,默默培养陆沉十九年,只为让他一鸣惊人。 想到这儿,尉迟归微笑道:“那你打算如何应对这位大皇子?” “对付这位陈王殿下其实没什么难度,毕竟我只是去赴宴而已,难道他有胆子当场逼我表态?无非是敷衍了事罢了。” 陆沉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缓缓道:“问题在于,陛下没有否决这场宴请。” 尉迟归一怔:“莫非此事另有讲究?” 陆沉微微点头道:“从古至今,但凡涉及皇权传承,父子反目成仇甚至互相残杀的惨案屡见不鲜。陛下不希望走到那一步,而且他若亲口告诉大皇子储君无望,此事便再无回旋余地。上午我入宫面圣,陛下虽未明言,但我能够听出来,他希望我能尝试处理好这件事。” 尉迟归皱眉道:“可是在储君之争里牵扯过深,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这世上哪有只享受不付出的好事。” 陆沉洒脱地笑笑,继而道:“我以弱冠之龄爵封国侯,官升京营主帅,这是陛下对我的器重和信任。虽说我确实在边疆战事中立下功劳,但前辈理应知道相较于我现在的地位,那些功劳略微有些不足。” 尉迟归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光是皇帝对陆沉毫不吝啬的封赏,交给他这个任务也不算过分。 他语调凝重地说道:“你终究还是要小心一些。” 陆沉颔首道:“晚辈明白,至少陛下没有逼着我做这件事,届时若是大皇子过于偏执,我不会介入太深,面上过得去便可。” 闲谈之间,马车已经抵达大皇子设宴的场所。 大皇子当然不会选择墨苑或者矾楼那种人多嘴杂的地方,这座丰乐园位于西城较为僻静的位置,远离闹市喧杂,环境格外清幽。 丰乐园面积不大,内里另有乾坤,素来只招待京中的达官贵人。 马车在门楼前停下,陆沉刚刚出来,便见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府长史廖仁章,脸上堆满笑容在门前恭候。 “下官参见陆侯爷。” 廖仁章上前行礼。 陆沉微笑道:“廖长史无需多礼,王爷现在何处?” 廖仁章答道:“殿下已经到了,如今在雅舍用茶。侯爷请随下官来。” 他当先引路,陆沉只带着秦子龙等几人前往雅舍,其他亲兵自然有王府管事负责招待。 片刻过后,陆沉来到雅舍,还未走进门内,便听里面传来一道爽朗的声音。 “山阳侯大驾光临,本王未及远迎,请勿见怪。” 对于一位皇子亲王来说,这样的态度足以称得上礼贤下士,也符合大皇子一贯以来在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温厚形象。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大皇子身穿常服,神情和煦,再加上相貌堂堂的外表,令人颇有如沐春风之感。 他上前见礼道:“见过殿下,臣岂敢劳动殿下相迎。” 大皇子亲切地把住他的手臂,微笑道:“旁人当不起,你却当得起,请。” 来到京城这段时间,陆沉见识过三皇子的骄狂跋扈,也领略过二皇子的从容洒脱,如今算是当面感受到大皇子的仁者之风。 若非亲耳听见天子所言,任谁都很难相信大皇子温厚谦逊的外表下,竟然是那等暴戾狂傲的性子。 陆沉随着大皇子走进雅舍,两人落座后,自有娉娉婷婷的侍女奉上香茗。 请茶之后,大皇子感慨道:“其实伱当初返京的时候,本王便想邀你一叙,偏偏被二弟抢了先,本王亦不好同他争抢。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本王知道你忙得脚不沾地,更不好耽误你的正事,于是一直拖到现在。” 陆沉从容地说道:“殿下厚爱,臣不胜感激。” 大皇子心里略有些失望,毕竟他说得那么有诚意,陆沉理应更加坦诚,而非现在这般用一句客套话敷衍。 当然他也知道有些事急不来,便压下心中的情绪,继续赞道:“你是父皇看重的能臣,不论是在边疆领兵作战,还是在京城协助父皇铲除奸佞,一桩桩一件件都很不容易,本王悉数看在眼里,因此特地设下宴席,聊表敬意。” “殿下言重了,臣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不敢妄言居功。” 陆沉依旧保持着相对合适的距离。 陈王府中的文士们对今日这场宴席做了诸多推演,故而大皇子对陆沉油盐不进的态度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此刻见他始终不肯接过自己的话头,大皇子便爽朗一笑,然后开始向陆沉询问边疆战事的细节。 陆沉的讲述十分乏味,然而大皇子却像是听了一個波澜壮阔的故事,时而扼腕叹息,时而击节赞叹。 仿佛他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倾听者。 …… 南城,建王府。 后宅内坪之上,三皇子李宗简手持长剑,正在演练一套剑法。 他的动作颇为标准,看起来也算像模像样。 片刻过后,三皇子收剑而立,望着手中的长剑,一脸惋惜地说道:“老大虽然没脑子,却有一身习武的好天赋,可见天道有常,自有命数。” 此间没有仆人,仅有许皇后的娘家侄儿许如清在旁。 闻听三皇子此言,许如清沉稳地说道:“殿下身份贵重,何须像江湖草莽一般舞刀弄枪?习武是为强身健体,此事对于殿下来说不难,亦不需要多高的天赋。” 三皇子走过来用手巾擦了擦脸,感慨道:“我还是喜欢听你说真话,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关键是要能够认清自己的长处和缺陷。” 许如清点了点头,又道:“陆沉已经到了丰乐园,我们的人也已就位。” 三皇子轻轻一笑,悠然道:“你知道我为何笃定陆沉会赴宴?” 许如清深知他的性情,遂安静地等待下文。 三皇子继续说道:“因为父皇不忍老大走上绝路。在父皇看来,如果要立二哥为太子,无需顾及我的心情,只要安抚好老大就行。老大以为这场宴请是他拉拢陆沉的开始,殊不知在父皇心里,陆沉或许能帮他说服老大,打消老大继续争储的欲望。” 他迈步向前走去,许如清亦步亦趋地跟着,问道:“如果今日我们的人得手,陛下会不会怀疑殿下?” 三皇子淡淡道:“老大的性子外宽内忌,今天他和陆沉肯定会闹得很不愉快,陆沉在回去的路上遭遇埋伏,老大自然就有最大的嫌疑,又与旁人何干?再者,这场宴席并未公之于众,除了老大之外,又有谁会知道陆沉的行踪?” 许如清不由得敬服地说道:“再加上李三郎卷入此事,届时只要往相府稍稍透露一点消息,那位老相爷为了保住李家的富贵,只能将这个罪名推到大皇子身上。” “老相爷?” 三皇子笑了笑,摇头道:“老相爷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只是要将李适之绑在船上而已,再让他云淡风轻地坐在岸上,我委实放心不下。” 说到这儿,他扭头叮嘱道:“虽然我们已经做好详尽的安排,但是陆沉身边的护卫藏龙卧虎,说不定就有高手,你再去见一面那位天下第六,让他尽可能做到一击必杀。” 许如清躬身一礼道:“遵命。” 待他离去之后,三皇子仰头望着明媚的阳光,眼中寒意湛然。 他忽然反手一挥,长剑旋即脱手,紧接着廊下的一个花坛四分五裂。 “不见血不死人,大局如何扭转?” 三皇子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395舔犊之心 九锡广陵春雨395【舔犊之心】丰乐园,雅舍偏厅。 宴席已然齐备,天南地北的山珍海味可谓琳琅满目。 陆沉甚至在席面上看见两道在河洛城见过的名菜,分别是拨霞供和黄雀鲊,这在江南地带极少见到,乃是北方的特色风味。 由此可见大皇子对今天的宴席颇为重视,不光将丰乐园清场只为招待陆沉,在菜式上也下了一番功夫,考虑到陆沉一直生活在江北,特地多找了一名来自江北的名厨。 既有佳肴,席间岂能缺少美酒? 酒名流香,酒性绵柔,入口竟隐隐有甘甜之感。 饮过门杯之后,大皇子一声轻咳,负责斟酒布菜的侍女们便行礼告退,厅内只剩下他和陆沉二人对面而坐。 大皇子目视陆沉,微笑道:“本王喜欢自斟自饮,如此更加悠闲自在一些。” 这句解释略显多余,再笨的人都知道他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希望旁边有人碍眼。 陆沉没有戳破,淡然应道:“这是殿下体恤下人的仁厚之心。” 先前用茶的时候,在大皇子的询问下,陆沉讲过前两年边疆战事的一些细节,大皇子听得非常入神,并且对陆沉和边军将士不吝赞赏之词。 在他看来,不论陆沉心中真实观感如何,至少这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一念及此,他端起酒杯向陆沉示意,饮下之后说道:“仁厚之心……本王既担心边疆的安危,也为朝中复杂的局势烦恼。只恨自身别无所长,不能帮父皇排忧解难,对国朝更是寸功未立,说到底也只能求得几分薄名。” 陆沉品味着流香酒的甘甜,不疾不徐地说道:“人尽其责,物尽其用,这便是朝廷顺利运转的根基。满朝公卿各司其职,无论六部九寺还是御史台,乃至于翰林院和国子监那等清贵衙门,只要人人都能做好自己的本分,何愁大齐不强盛?就拿臣来说,在边疆的时候用心带兵,返京之后按照陛下的要求尽心做事,如此便足够了。” 他抬眼望着大皇子,温言道:“殿下天资聪颖,何必做痴人之叹?” 这是两人今日相见以来,陆沉首次给出明确的态度,可在大皇子听来却没有那么顺耳。 尤其是职责和本分这些字眼,毫无疑问是一种委婉的暗示。 对于一位皇子而言,什么叫做本分? 天地君亲师是这个时代的圭臬,李端既是君王又是父亲,他当然有权决定几位皇子的命运乃至生死,这与是否合理正确并无关系,而是当今每个人都需要遵守的规则。 立嫡立长的确是古往今来的基本准则,但是翻开煌煌史书,嫡长子最终能够顺利接过皇位的例子委实不多,至少在总数中的占比没有想象的那么高。 大皇子放下酒杯,脸上飘起一抹勉强的笑意,缓缓道:“在山阳侯看来,对错之分是否重要?” 其实陆沉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或许这就是天子在斟酌之后,同意他来丰乐园走一趟的原因。 抛开大皇子偶尔在王府中表露的暴戾性情不谈,他的诉求合情合理,毕竟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能成为大齐的太子,包括他本人也是这样认为。 在他二十四年的皇子生涯当中,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哪怕生母许皇后更加疼爱三皇子,他也只当这是偏爱幼子的正常表现。只要他明面上不做出引起公愤的事情,老老实实地维系仁厚之名,将来必定能成为储君。 正因为此,即便他知道二皇子借着风流恣意的名头笼络文人,知道三皇子飞扬跋扈骄蛮霸道,他也没有仗着皇兄的身份严厉对待他们,只是偶尔温和地提醒一二。 这二十多年不说如履薄冰,他至少也是小心谨慎,压抑着心中的欲望,努力扮演着温厚宽仁的天家长子。 如今仿若一道惊雷突兀炸响,天子更加中意二皇子,这让他如何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 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接受这個巨大的落差。 倘若一开始他便没有资格觊觎那个位置,或许他内心不会如此慌乱,不会在长孙骏说出这个法子后,便如落水之人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期盼局势能够改变。 陆沉望着满桌丰盛却没怎么动过的美味佳肴,目光随即停留在大皇子的脸上,问道:“殿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大皇子再度饮下杯中酒,眼里泛起一抹奇异的神采,果决地说道:“本王只知道,继续北伐收复故土是对,偏安一隅享受安逸是错。”
陆沉微微一怔。 这句回答确实超出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对方会说嫡长继承是对,废长立幼是错。 大皇子继续说道:“父皇对边军的支持绝对正确,本王对此绝对赞同。陆沉,虽然本王不像你在边疆亲眼见识过景军的凶残,但是本王知道景国皇帝野心勃勃,他不会满足于天下二分,景军必然会再度大举南下,齐景之间必有一战。指望衡江天堑能够永远挡住景军本就是幻想,唯有整饬武备坚定抗争之心,并且继续加大对边军的支持,大齐方有一线生机。”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浮现炽烈的豪迈之色。 陆沉不知道这是大皇子自己的想法,还是王府养着的那些文士的建言,但从他此刻诚挚的表情来看,或许这就是他觉得能够拉拢陆沉的原因。 关于储君之争,朝中无论天子还是大臣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每个人看待此事的角度都不同。 天子之所以中意二皇子,不是他没事找事要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而是经过长期的教导和观察之后,他更加认可二皇子的秉性,认为他能接过自己的重担,让大齐可以平稳地前进。 或者从某些角度来说,天子认为二皇子更像他,可以在维持朝堂平稳的前提下,继续推行北伐的国策,而大皇子和三皇子因为性情中的缺陷,将来未必能沉住气对付下面的臣子。 然而在大皇子看来,虽然陆沉如今是京军主帅,但他的根基依旧在边军,他未来依然要在边疆领兵作战,天子提拔他为京军主帅只是增添他的资历,好让他以后可以顺利接掌一路边军。 大皇子认为自己明确的表态应该能打动陆沉。 只是他没有想过,这种皇子的承诺又有多少力量? 当然,这不是陆沉首要考虑的问题。 如今他卷入这场风波,既要顾及到天子的期许,又不能成为天家父子之间冲突的焦点,故此缓缓说道:“殿下,边军的强大离不开后方的支撑,尤其需要一个稳定且和谐的后方。其实陛下这段时间整肃朝堂上的风气,很多次都可以用更加直接的手段,但是陛下没有那么做。” 大皇子微微颔首。 陆沉继续说道:“那天朝会之上,十四名官员联名请辞,这本质上便是一场逼宫,陛下不仅没有苛待他们,反而在允准他们的请辞之后,对所有人各施嘉赏。难道这些请辞的官员自身没有问题?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是无比清廉的官员?臣不相信,臣觉得织经司只要仔细查下去,肯定能发现他们做过的不法事,然后对他们施加惩治,可是陛下没有这样做。” 大皇子默然不语,他忽然明白陆沉这番话暗含的深意。 陆沉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放缓语气道:“当时那些人联手逼宫,连臣都满怀怒意,更何况是乾纲独断的陛下?但世事终究不能随心所欲,陛下为了大局的稳定只能优待他们。又如勾结朝臣欺上瞒下的侯玉,想必殿下对此人也是深恶痛绝,将他凌迟处死亦不为过,可陛下最终只是将其夺爵流放。” 说到这儿,陆沉轻声一叹,感慨道:“殿下理应明白,陛下并非不敢或者不能那样做,只是他心怀苍生和天下,故而会采取一些更加委婉的手段。” 大皇子心里清楚,陆沉表面上是在说那些往事,实则是在提醒他,天子对于储君之争的态度。 从常理而言,天子本不必同意他宴请陆沉的请求,甚至应该完全隔绝他和朝臣的联系,无需在意他的想法,只要将他困在陈王府内,然后让一部分重臣在朝堂上推波助澜,进而立二皇子为太子。 这对如今的天子来说,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至于大皇子会因此产生怎样的怨恨很重要吗? 他没有和天子对抗的本钱和能力,无论是否愿意都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考虑到大皇子的性格,他最有可能的结局便是因此抑郁成疾,当然也不排除会走上一条极端的路。 古往今来,天家父子之间的悲剧大多都是因为中外隔绝,互相猜测彼此的心思,最后因为猜疑和怨恨一天天加深导致反目成仇的结局。 但是天子没有这样做,他很清楚大皇子宴请陆沉的目的,可还是同意陆沉走一遭。 流香酒甘甜清冽,然而大皇子饮下之后只觉满嘴苦涩。 他缓缓放下酒杯,望向陆沉的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绪,终于问出一个无比直白的问题:“陆沉,倘若你是本王,你会甘心吗?” 396铤而走险 九锡广陵春雨396【铤而走险】不甘心。 这就是大皇子此刻最真实最浓烈的感受。 其实他今天设宴相请,不只是想要和陆沉拉近关系,还有一个考量便是借机试探天子的态度,所以他才主动入宫坦诚直言。 天子同意他的奏请之时,大皇子几近于满心喜悦。 他以为这是一个积极的暗示,所以连忙派人去给陆沉送请帖,又让丰乐园今日闭门谢客,找来数名大厨捯饬这桌丰盛的席面。 不成想天子让陆沉走一趟,只不过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打消他心中的念想。 一波三折,起起落落,最终还是令人失望的结局。 如何能甘心? 那个位置代表着生杀予夺,代表着九五之尊,代表着君临天下。 从十四年前开始,大皇子便一直在期待自己成为大齐的太子,待父皇百年之后扛起这座江山,因此他无比注意在外面的形象,无论何时何地都力争做到温厚宽仁。 这种刻意压制真实性情的时间久了,他才会在王府里偶尔暴露出暴戾的那一面,只不过因为他对王府内部管得比较严,而且从来没有闹出过人命,所以没有闹出太恶劣的影响。 听完陆沉那番入情入理的提醒,大皇子已经明白父皇的心思,随之而来的便是苦涩填满他的脑海。 他提起酒壶自斟自饮,好在流香酒足够绵柔温和,一时半会醉不了。 陆沉望着大皇子仿佛瞬间灰败的脸色,没有直接回答他那個问题,平静地问道:“殿下,你觉得陛下这些年容易吗?” 大皇子停下饮酒,喟然道:“父皇这些年当然很不容易。外有虎狼窥伺,内有门阀掣肘,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尽可能争取到大部分人的支持。本王记得大概是在八年前,因为靖州大都督厉天润想要筹建全是骑兵的飞羽营,朝堂上争论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最后父皇好不容易争取到左相的支持,才能让这条决策顺利通过。” 陆沉摩挲着白玉酒杯,缓缓道:“倘若当时陛下让殿下来操持这件事,不知殿下有没有信心说服满朝公卿?” 大皇子微微一怔。 他确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陆沉继续说道:“纵然是陛下也会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候,越是位高权重越需要小心翼翼,因为上位者一个决定往往会影响到无数黎民百姓的命运。故此,耐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优点,一怒拔剑快意恩仇虽然听起来很霸气,在朝堂上却行不通,至少在如今的我朝行不通。” 大皇子皱眉道:“本王并不缺少——” 话音戛然而止。 他望着陆沉明亮的眼神,意识到自己私底下的表现恐怕瞒不过父皇,自然也就骗不了眼前的年轻国侯。 此刻他终于开始思索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坐稳那个位置? 一时之间肯定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是相较于方才的悲愤和郁卒,大皇子的心情有所平复。 陆沉提壶给自己的杯子斟满流香酒,然后举盏望着大皇子,平和地说道:“殿下,臣不胜酒力,便以这杯酒感谢殿下今日的盛情招待。” 大皇子知道他想要离席而去,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当陆沉表明天子允许他今日赴宴的根源,以及对于储君之争更深入的思考,他心里那些话便无法出口。 两人举杯示意,同时一饮而尽,陆沉随即起身行礼告退。 大皇子望着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美味佳肴,颓然地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出丰乐园的大门,陆沉脸上可见几分酒色,但是眼神依然清明,毕竟一直是大皇子自斟自饮,他喝的酒不算很多。 秦子龙招呼亲兵们上前,簇拥着马车离开此处。 车厢内,尉迟归打量着陆沉的脸色,微笑道:“看来结果不算太坏。” “至少没有闹到当面争执的地步。” 陆沉笑着摇摇头,继而道:“有些话我不能说得太直白,好在大皇子应该能听得懂,只是我不确定他能否听进去。” 其实他今天很有分寸,从始至终没有公开谈论储君之争,自然是不想给大皇子留下任何话柄,所以一直用暗示的手段旁敲侧击。 尉迟归点头道:“如此便足够了,这毕竟是天家的事情,你能出面替皇帝转达想法,已经对得起他对你的提拔和器重。” 陆沉活动了一下脖子,感慨道:“比起成天在京城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还是更喜欢在边疆的日子,起码敌我之间泾渭分明,不像现在这样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张面具,有的人甚至还戴着好几张,光是揭开这些面具就得付出很大的精力。”
这番话意有所指,不过尉迟归没有追问,只说道:“毕竟这里是一个王朝的权力核心,大家都得遵循既有的规则,很多时候无法使用蛮力破局。若是放在江湖中,这种事就要简单很多,譬如你师父选择继承人,只要没人能在武功上胜过林溪,结果便是清清楚楚。” 听他提起师姐,陆沉眼中浮现一抹温柔的神色,道:“不知道师姐现在何处,希望她在江湖中不会遭遇危险。” 尉迟归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林溪的武功足够进入武榜上册,就算碰上前几位老家伙,看在林颉的面子上,没人会真的与她生死相搏。” 陆沉稍感安心,旋即开始思索京中即将到来的大事。 天子如今对京军的掌控力度逐渐加强,朝堂上虽然还有很多江南门阀出身的高官,但是经过前段时间的打压,相信他们会安分一些。 天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储君必须尽快确立。 陆沉没有把握大皇子能接受天子的良苦用心,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不过就算大皇子心怀不忿,他也很难造成太大的破坏。 毕竟天子只是顾及父子之间的情分,而非必须要得到大皇子的让步。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二十余名亲兵目光炯炯,分列前后左右将马车护在中间。 秦子龙很清楚京城不是边疆,而且随着陆沉亮明态度站在天子那边,他必然会成为江南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人会心生杀意,因此陆沉每次出行他都会格外警惕。 便如此时此刻,他不光注意周遭的动静,还提前派出两名亲兵前出,沿路观察附近的状况,并且随时留下安全的记号。 丰乐园位于永嘉西城很僻静的位置,从此处返回南城的山阳侯府要经过很长的路程,其中有一段路远离闹市和商铺,尤其是从西北往东南方向的庆丰街,纵然大白天也是行人寥寥。 陆府马车离庆丰街越来越近,秦子龙不知为何隐约有种怪异的感觉。 他冷静地观察周围,只见左右关门闭户,一片死寂。 北风吹过,街边有飞尘落叶飘起,满目肃杀之气。 明明是夏日午后,却像严冬腊月一般寒意涔涔。 秦子龙暗暗嘲笑自己是否太过紧张,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京城之内,内外驻扎着数十万大军,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织经司密探,就算有人真的胆大包天对陆沉不利,也不可能做到直接戒严一片区域。 若是有人具备这样的能力,岂不是可以肆无忌惮地闯进皇宫? 想到这儿,秦子龙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仍然对周围的亲兵们说道:“打起精神来。” “是。” 众人纷纷应下。 车厢内传来陆沉的声音:“何事?” 秦子龙连忙靠近答道:“侯爷,无事,只是小人觉得附近太安静了,隐约有些奇怪,因此让大家注意警戒。” 陆沉随即说道:“好,小心一些不是坏事。” 秦子龙登时咧嘴一笑,回道:“是,侯爷。” 马车在亲兵们的护卫中驶入庆丰街,这条街道不长也不宽,一侧是大多空置的官宅,另一侧则是将近一丈多高的横墙。 在庆丰街尽头的一座空宅院内,五名手握兵器的男子气定神闲地站着,另有一人透过提前扒好的孔洞向外张望。 这五人的年纪都在三旬以上,其中三人是三皇子暗中豢养的门客,另外两人则是李云义派来的高手。 他们知道今日要刺杀一位实权国侯,但是在这些人脸上看不到半点惧色,反而现出几分激动和残忍的笑意。 对于这些有足够的好处就什么都敢做、习惯刀口舔血而且了无牵挂、在江湖上几乎人人喊打的亡命徒来说,国侯算个什么玩意儿? “不对劲。” 负责观察的那人忽地说出三个字。 等待杀人的五名汉子纷纷望去,只见那人回头说道:“马车在庆丰街那头忽地停了下来,没有进入咱们设好的埋伏里面。” 其中一名叫做贺柏年的落拓汉子粗声粗气地问道:“那该怎么办?” 负责观察的人名叫蒙玄,乃是许如清的心腹,他只是稍作思考便冷声道:“计划有变,你们现在立刻杀出去,我会安排人手随后支援!” 众人对视几眼,贺柏年狞笑道:“也好,咱们直接剁下那陆沉的脑袋,这可是价值十万两的功劳,不必和旁人平分!” 其他人脑海里只剩下“十万两”这三个字,眼中瞬间凶光毕露。 “杀!” 397人生百年 九锡广陵春雨397【人生百年】庆丰街上。 秦子龙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街道,极其果断地下达停止前行的命令。 亲兵们立刻警戒起来。 秦子龙刚毅的面庞上泛起凝重的神情,因为按照提前约定好的距离,他在进入庆丰街之后,便能看到那两位前去打探的同伴留下的记号,然而他看遍街边各处都没有发现记号,那两位同伴就像凭空消失一般不见踪影。 这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他们这些亲兵从广陵之战开始便跟在陆沉身边,历经边疆战火的淬炼和严格军纪的打磨,绝对不会出现无故渎职的情况,眼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两名同伴已经遭遇意外。 “侯爷,情况不对,两名负责打探的兄弟消失不见,我们现在要不要后撤?” 秦子龙来到马车旁边低声禀报。 然而还没等车厢内的陆沉回复,右侧有几道身影遽然出现! 这些人大步流星追云赶月,身法极其凌厉迅捷,转瞬之间便已来到近前,一看便知是足以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高手。 他们每个人使用的武器各不相同,冲在最前面的落拓汉子身材高瘦,却单手提着一根厚实坚硬的铁棍,他右边两人分别使用长刀和参差剑,左边两人用的则是水云刺和软鞭。 从他们使用的武器便能看出这些人的武功特点差别极大,显然不是同门出身,普通人自然没有能力将这些风格各异的高手聚集在一起。 更何况指使他们当街刺杀一位实权国侯。 这些刺客脸上的表情颇为狰狞,他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辆马车,根本没将马车周围的亲兵放在眼里。 事发突然,秦子龙没有时间去向陆沉请示,毫不犹豫地怒喝道:“临敌!” 刹那之间,亲兵们以三人一组结阵向前,在五名刺客接近马车之前将他们拦下。 刺客之中武功最高的便是名叫贺柏年的落拓汉子,他的实力在三皇子暗中豢养的门客中堪称翘楚。 其人原本是江北绿林一名作恶无数的独行大盗,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孑然一身浪迹人间,最大的爱好便是去青楼妓馆包养那些头牌。 十多年前他因为犯了众怒遭到以七星帮为首的绿林大派的联手追杀,最终只能隐姓埋名逃到江南,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三皇子收入麾下,从此便死心塌地地为三皇子卖命。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前提,三皇子出手阔绰,基本都能满足他的需求。 贺柏年看似身形瘦削,走得却是刚猛霸道的外家路数,手中那根镔铁长棍砸出去足有千斤之力,一般武者莫说硬挡,哪怕只是被铁棍的罡风稍稍触碰身体,也必然是骨折重伤的下场。 他抬眼望向迎向自己的三名侯府亲兵,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张狂的笑意。 只见他满目凌厉之色,双手持棍急掠向前,力灌双臂长棍向前横扫,瞬间带起一片风雷呼啸。 三名亲兵脸上没有丝毫惊惧之色。 他们的随身兵刃皆是长刀,硬接铁棍显然是极其愚蠢的选择,当下唯有止步撤身,主动后退暂避锋芒。 贺柏年需要的便是这个瞬间,当三名亲兵被迫后退、相互之间的距离不可避免地拉大、包围圈显得松散之时,贺柏年迅即向右前方踏出两步,似疾风一般逼近一名亲兵,双手握住铁棍尾端,快如闪电朝对方当头下砸! 这一棍的威势令人心惊,竟有怒波狂涛之力。 那名亲兵面容坚毅,持刀的右手稳如磐石,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避让,随即不退反进,持刀向前猛冲! 刀锋与棍身交错而过,擦出一片绚烂的火花。 下一刻,铁棍落于青石地面,磅礴雄浑的力量传至地面,青石板瞬间以落点为中心,断裂的纹路犹如蛛网一般扩散开来。 碎石四下飞溅。 与此同时,那名亲兵已经来到贺柏年身前,毫不犹豫地提刀横切这個刺客的咽喉。 贺柏年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唯独不见半分慌乱,电光火石之间他松开右手,随即再度踏前一步愈发拉近和亲兵之间的距离,抬臂提肘隔开对方的长刀,随即狠狠砸向亲兵的胸膛。 作为一个习惯刀口舔血、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相搏的亡命徒来说,贺柏年当然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缺陷,旁人都以为他用的长兵器就必然拙于贴身短打,却不知他的拳脚功夫更加犀利,所以他经常用看似笨拙的招式引诱对手欺身而进,然后出其不意以杀招取其性命。 时间的流逝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极慢。 贺柏年猛然间察觉到极大的危机感,因为那名亲兵距离死亡近在咫尺,眼中却没有丁点惧色,反而是一种决然和满足的神情。
就像那些为了大义慷慨赴死的忠贞之士。 脑后遽然响起凌厉的风声。 贺柏年不及多想,果断放弃杀死对方的机会,腰腹发力强行朝右后方滑去。 几乎在眨眼之后,另外两名亲兵的长刀从他原先所处的位置扫过,倘若贺柏年固执地想要杀死那名亲兵,他必然会死在这双刀夹击之下。 毫无疑问,那名亲兵是用自己的性命作为诱饵,为同伴创造杀敌的机会。 厮杀并未因此停止,但是贺柏年已经果断收起先前的轻视,他本以为这些侯府亲兵在战场上勇猛剽悍,对于这种小规模的草莽厮杀不熟悉,所以才有自信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死对方,然后直取马车里的陆沉。 眼下他才明白,这些亲兵不光勇猛剽悍,还有一身不弱的武功、熟练的合击之术、对同袍的绝对信任,以及最重要且让贺柏年暗暗心惊的一点,那便是他们随时都敢献出自己的生命,哪怕只是为同袍创造一丝取胜的机会。 鏖战再起,贺柏年凭借丰富的经验和高明的武功,面对三名侯府亲兵的联手进攻依然不落下风,但是他短时间内压根无法突破对方的阻拦,硬生生被挡在马车数丈之外。 其他四人面对的情况大抵类似。 若论单打独斗,这些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高手不需要付出太多的精力便能战胜任何一名亲兵,可是对方三人结阵的威力绝非相加那么简单,他们就算最终能突破阻挡也需要很费一番功夫。 初期试探性的交手发生在转瞬之间,秦子龙当然不会傻乎乎地楞在原地。 他只扫了一眼前方的战局就放下心来,然后果断地喝道:“后撤!” 秦子龙之所以没有集合全部人手对付前方的刺客,是基于一个非常合理的判断,对方既然敢在京中设下埋伏,那就不可能只有这五名刺客。倘若所有人都陷入厮杀,极有可能便中了对方的圈套。 车夫挥动长鞭,在空中炸开响亮的鞭花,马车随即开始转向。 剩下六名亲兵包括秦子龙在内,毫不犹豫地护着马车,没有再去看那些正在厮杀的同袍,这并非是他们冷血无情,而是久经战火的磨砺,他们已经习惯无数次分别,无论生死。 那些鏖战的亲兵也没有将心思放在身后,他们眼中只有这些胆大包天的刺客。 “停!” 马车才刚刚横在庆丰街上,秦子龙又是一声暴喝,双眼死死盯着后方约莫二十余丈处。 那里突然出现一名浑身透着阴冷气息的男子,截断了侯府马车的退路。 其人身穿青色长衫,头戴普通斗笠,右手提着一把没有出鞘的长剑,缓步朝横在长街上的马车走来。 随着他一步步前行,那股剑气逐渐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犹如阴霾遮蔽天空,从北到南填满寂寥的长街。 他的身影和长剑形成奇特的和谐,仿佛人与剑本为一体,又像是面容沧桑的说书人在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深不见底的故事。 秦子龙和其他亲兵瞬间如临大敌。 便在这时,马车门忽地向外推开,一道身影飘然而下。 他的肩膀如山宽阔,将这天地之间的肃杀气势一并挡住,随着他向那位剑客走去,秦子龙等人忽然感觉到压在身上的恐怖威势逐渐减弱直至消失,眼前依然是夏日午后明媚的阳光,周遭的氛围不再凌厉,那股刺得人眼睛生疼的剑气消失无踪。 孤身挡住这漫天剑气的自然便是袖中乾坤尉迟归。 与此同时,陆沉已经来到秦子龙身旁,他手中多了一把常备于车厢内的长刀。 “我们不是那个剑客的对手,交给尉迟前辈就好。” 陆沉一句话便让秦子龙等人回过神来,旋即看着这位年轻侯爷,秦子龙开口说道:“侯爷,这里交给我们,你尽快离开此地,不要回侯府,最好是去骑兵驻地或者皇宫。” 陆沉却没有接过话头,他望着前方奋战的亲兵们,寒声道:“你们不要忘了,当初我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经历。无论何时何地,我怎会丢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逐渐上扬,身体开始前冲。 秦子龙等人不敢再劝,立刻追随陆沉的脚步向前冲去。 陆沉双眼盯着手握铁棍的贺柏年,几个起落之间便来到亲兵们的身后,随即便是一片凌厉的刀光向前泼洒而去! 398乾坤一剑 第400章398【乾坤一剑】 当陆沉带着秦子龙等人杀入战局的时候,庆丰街另一头,尉迟归缓步走向对面的中年剑客,神态平静且从容。 相距还有七八丈时,两人几乎同时止步。 午后的阳光挥洒而下,斜照在两人的身上,氤氲出强横的气场,仿佛能将远处的厮杀声隔绝在外。 愈显寂静,又平添几分苍凉之气。 中年剑客右手提剑,剑柄以四十五度上扬,随时都能出鞘。 他抬眼望向七八丈外的尉迟归,冷峻的面庞上没有丝毫情绪的变化,只是语气中多了些许释然:“原来是你。” 他的声音冰寒似雪,令人听来遍体生寒。 尉迟归双手负于身后,淡然道:“原来是我?” 中年剑客幽幽道:“我在得知要杀山阳侯陆沉的时候,南下的路上便在想他真正的倚仗是谁。他身边的亲兵虽然悍不畏死,放在江湖上却还不够分量,连应对那几个莽夫都有些勉强。此刻看见你出现,我才觉得这趟没有白来,不然只杀一个年轻后生,终究少了几分意趣。” 阴千绝长眉微皱:“这两问题有何区别?” 虽说意图被对方一言挑破,尉迟归仍旧毫不在意,感慨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从江湖上销声匿迹十年之久,纵然出山也该遍访世间高手,如此方不负剑痴之名,又何必裹挟进朝堂之上的纷争?你虽然剑道通神,可若是惹怒了大齐朝廷,无数密探和精锐高手轮番追杀,恐怕没有你片刻喘息之机。” 然而他终究无法像林颉那般开宗立派,草莽中没人承认他是一代宗师,便是因为他性情极其冷僻绝情。 阴千绝便是中年剑客的名字,在如今的江湖武榜位列上册第六,他亦是上册前十之中唯一的剑客。 阴千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继而道:“我的住处不算秘密,偶尔会有人不自量力上门挑战,皆被我一剑杀之。只不过那些人水准不足,他们的血并不能让我的剑满意。你虽然名列第八在我之后,但我知道你的境界不止于此,今日若能一品顶尖高手之血,是为此剑之幸。” “其实这十年来,我的剑没有闲置。” 有些代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出来,知道价码的详细自然能反推出雇主的身份。 冷剑这个名号并非是指阴千绝擅长偷袭,虽然他浑身上下的确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阴冷气质,也不是指他剑法诡谲卑鄙,其实此人的武功路数大开大合,颇有一代宗师之气象。 这番话仿佛是委婉的劝诫,让阴千绝不要卷入这场风波。 阴千绝只是孤僻,不是痴傻。 阴千绝望向尉迟归的身躯,只是那双手负于身后,让阴千绝看不出究竟,于是他略带几分讥讽地说道:“于我而言,这只是一场交易,事成之后自然远遁,将来无非是不入齐地。反倒是你,拥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大可如闲云野鹤一般周游人间,偏偏要做权贵的鹰犬,实在是令人惋惜。” 据说他唯一还算在乎的人,是一位侍奉了阴家两代人的忠仆。 尉迟归不意外会是这个回答,他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泄露雇主的信息,但我很想知道那人究竟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请你出山。” 如果按照武榜的排名来看,阴千绝乃是第六,尉迟归则是第八,似乎这种态度也能理解。 尉迟归唇边泛起一抹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居然能够请动冷剑阴千绝,说实话我很好奇。” 尉迟归没有答话,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尉迟归洒脱地笑了笑,无心解释这里面的原委,颔首道:“既然不肯退,那便让我领教一下你潜心磨砺十年之久的剑法。” 听到尉迟归平静的话语,阴千绝漠然道:“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 江湖传言,阴千绝剑道大成之日,亲手杀死自己的授业恩师,以此证冷血无情之道,这就是冷剑名号的由来。 只不过两人以前从未交过手,这个排名是根据他们在不同战斗中的表现论定。 毫无疑问,出手必杀的阴千绝更加引人注目。 阴千绝双眼微眯,缓缓道:“你先前看似好心劝说,我却清楚你在蓄势,但我没有打断你,是因为我不希望自己杀死一个没有全力施为的尉迟归,如此……怎能磨砺剑道?” 话音刚落,阴千绝身形一动,眨眼间便掠出数丈距离,但闻一声龙吟,长剑随之出鞘。 迈步、动身、出剑,这些动作在同一刻完成。 一道剑气猛然划破空气,瞬间在空中留下一道光芒,此时此刻,阳光和光芒交相辉映,两人所处的这段街道几近于填满冷厉的气息。 龙吟声尚未止歇,阴千绝已然突袭而至,伴着呼啸锐利的劲气声,一道寒光破空而来。 剑气铺天盖地,长街之上狂风大作。
风暴中央,那柄长剑一往无前,剑身周遭出现无数肉眼不可见的气旋。 十年一剑,决然一剑。 尉迟归神情沉肃,没有丝毫大意轻视之色。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武榜的排名只能作为参考,无法衡量出他们的真正实力,毕竟那些排定武榜的人没有一个是能够进入天下前十的高手。就像林颉曾说尉迟归的实力理应进入前三之列,尉迟归也知道阴千绝的剑法当世罕见,是一个值得他全力以赴的对手。 对于这些站在巅峰的顶尖高手而言,武道上的差距只在毫厘之间。 长剑裹挟着狂风扑面而来,尉迟归负于身后的双手终于抬起,只见他袍袖无风自鼓,右拳遽然向前轰出,磅礴的内劲弥漫四周,仿若面前的虚空都被这一拳撼动,劲气奔袭而走,荡起长街上无数飞尘落叶。 拳剑相交之时,落点处猛然绽放一股强劲的气浪,周遭道路上细小的沙石飞速滚动,左侧红砖砌就的横墙仿若被这股气浪剥离了岁月斑驳的痕迹,而右侧那些亭亭如盖的树木也随之枝叶作响,天地之间充斥着浓烈的肃杀之气。 下一刻,尉迟归的右拳化掌再进三寸,似游鱼一般贴着剑身前行,似慢实快的动作呈现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感。 他的袍袖仿佛有灵性一般缠绕着剑身,因为内劲的加持而变得无比坚韧。 这便是尉迟家祖传的绝技散手,寻常武者唯一的结局便是被夺取兵刃。 然而阴千绝并不普通,他是当今世上最强的剑客。 但见他右手一振,长剑在瞬息之间便震颤上百次,犹如暴风骤雨一般向那只手施加极其恐怖的力量。 一触即分。 两人稍稍拉开距离。 对于这两位真正的高手而言,第一次交手让他们明白对方的深浅,两人几乎再次同时迈步向前,展开一场飞沙走石的厮杀。 这是天下前十之间的舍命相搏,两人皆已进入忘我状态,眼中唯有彼此。 如果陆沉能够亲眼旁观这场厮杀,对于他的武功提升极有裨益,毕竟这种场面可遇不可求。 但他此刻无心观摩高手之间的争斗,他眼中唯有将那根铁棍挥舞得虎虎生威的刺客。 贺柏年此前面对三名侯府亲兵的围攻,凭借手中兵器的优势和丰富的临敌经验,倒也称得上不落下风,而且好几次若非对方以自身性命想要拖住他,逼得他不得不顾忌其他人的杀招,他应该能顺利突破阻截。 抬眼之间,瞧见朝这边奔来的陆沉,贺柏年心中登时大喜过望。 他知道陆沉身负武功,也从三皇子那里听说过陆沉的事迹,很清楚这个年轻人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相反他是能在战场上冲杀的虎将。 然而陆沉终究只有不到三年的习武经历,就算他真的天赋异禀,难道还能敌过老子手里这根不知杀了多少人的铁棍? 一念及此,贺柏年挥棍逼退右前方那名亲兵,故意朝着陆沉的方向露出一个破绽。 当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另外两名亲兵有意让开距离,似乎是想给陆沉一个亲手杀敌的机会,他心里不禁被狂喜填满,唇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意。 听说战场上的斩首之功格外重要,想必这个年轻国侯习惯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攫取战功。 胜负生死,便在一瞬! 陆沉提刀杀至,贺柏年那一棍刚好力竭,便见他顺势一个转身,双手再度紧握铁棍尾端,抡出一个几近完美的圆。 终点便在陆沉奔袭而来的腰腹以上! 贺柏年在转动的同时一直在蓄力,这一棍汇聚着他苦练二十多年的内劲,再加上转动时累积的力量,砸出去何止千斤之力! 一抹狰狞的笑意开始在贺柏年脸上绽放。 他却不知,只是这一瞬的大意,此生他再无后悔的机会。 三名亲兵几乎同时朝贺柏年扑来,这一刻全部都是不要命的架势。 陆沉前冲的势头根本无法停止,铁棍已然飞速接近他的身躯。 然而贺柏年只觉眼前一花,陆沉猛然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穿花三式,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贺柏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凌厉的劲气从下方袭来,只见陆沉双膝贴地上身后仰,借助前冲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到贺柏年的腿前,随即双手握刀横切而过! 一声凄厉的嚎叫从贺柏年口中发出,紧接着又戛然而止,三名亲兵的兵器从不同的角度刺入此人的身躯。 贺柏年压根没有垂死挣扎的机会,陆沉左手点地,身躯腾空而起,如疾风一般跃上贺柏年的肩膀,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横刀反切此人的咽喉。 刀光一闪,鲜血喷涌。 贺柏年高瘦的身躯轰然倒地! 399一线生机 九锡广陵春雨399【一线生机】贺柏年一死,其他四名刺客立刻生出慌乱的情绪。 一者是因为秦子龙等人加入战局导致他们压力大增,二者是贺柏年死得太快,几乎是仅仅一个照面便被陆沉格杀,由此可知陆沉的武功明显要在贺柏年之上。 他们显然不清楚另一边的具体情况,他们不知道贺柏年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以为卖一个破绽就能杀死陆沉,结果反被陆沉抓住机会一击毙命。落在这些刺客眼中,两人交手的细节已不重要,贺柏年转瞬之间丢了性命是确凿的事实。 面对侯府亲兵的围攻,他们本就逐渐处于劣势,如今又多出陆沉这样明显强出一筹的高手,他们的下场毫无疑问会很悲惨,说不定很快就会步贺柏年的后尘。 其实这些人之所以敢当街行刺一位实权国侯,除去巨额银两的诱惑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在他们看来,三皇子今日的布置十分周全,有很大的把握杀死陆沉。 他们五人加上排名武榜上册第六的阴千绝,陆沉的亲兵根本无力阻挡这样的阵容,即便这些亲兵里隐藏着一些高手,也绝非冷剑阴千绝的对手。 这原本是一个必杀之局。 只不过尉迟归的出现让局势悄然间发生逆转。 他们不清楚尉迟归的身份,只知阴千绝迟迟没有来到马车附近,被一個中年男人拦在长街那头,而且两人随着交手愈发投入,不知不觉间正在远离此地。 恐慌逐渐吞噬这些被围攻的刺客的内心。 “啊!” 那名使用水云刺的刺客猛然一声惨叫,只见秦子龙的长刀在他大腿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只能立刻向左侧的墙边退去,水云刺犹如疯魔一般挥舞开来,拼命阻挡秦子龙和另外两名侯府亲兵的攻势。 秦子龙双目泛红,嘴唇紧抿,刀光如匹练笼罩着刺客,每一刀都是搏命的打法。 他如此奋不顾身,只因方才一名同袍被这刺客刺伤倒地,就算能保住性命恐怕也会离开行伍。 在秦子龙朴素的价值观里,一百名刺客都比不上一个自家兄弟。 又一片凌厉的刀光奔袭而至。 在诛杀贺柏年之后,陆沉只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境况,见尉迟归和那名中年剑客杀得难分难解,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分出胜负。 陆沉没有自作聪明地冲过去让尉迟归分心,他只需要确定尉迟归不落下风便可,随后立刻与其他三人分头行动,扑向余下还在缠斗厮杀的战局。 擅使水云刺的刺客此刻被秦子龙完全压制,大腿的伤势虽不致命,却非常影响他的敏捷和反应,要知道他和贺柏年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他更擅长依靠诡异的身法取得优势,如今可谓是功力大打折扣。 “锵啷!” 秦子龙一记势大力沉的下劈,刺客背靠墙壁双手握着水云刺奋力格挡,勉强抵住秦子龙的刀锋,但他眼中殊无喜色,反而泛起浓烈的恐惧。 因为那片凌厉的刀光无可阻挡地来到他的面前。 陆沉双手持刀,疾冲而至。 “噗!” 长刀笔直捅进刺客的胸膛,将他直接贯穿,刀尖穿过身体顶在墙壁上的声音清晰可见。 刺客双目瞪圆,嘴角溢出鲜血,生机快速断绝。 “去帮受伤的兄弟止血。” 陆沉从尸体上拔出长刀,对一名亲兵快速吩咐,然后便带着秦子龙和另外一名亲兵继续奔向其他刺客。 当第二名刺客死在陆沉手里,剩下三人终于顶不住死亡如影随形的恐惧,其中一人嘶吼道:“撤!” 三人立刻想要撤出战局然后逃走,但是陆沉又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如果不能拿下这三人作为活口,顺势挖出幕后主使让其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又怎么对得起身边这些不惧生死的亲兵,又如何震慑那些藏在阴暗角落的敌人。 这一次若不能凌厉回击,将来必然会有更多的杀戮阴谋出现,他在京城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带着几百名骑兵转悠。 三名刺客狼狈后撤,侯府亲兵们紧追不舍,刀光剑影之间,杀机不断显现。 这些刺客深知自己失手的下场,身为将性命卖给权贵的亡命徒,他们虽然有着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觉悟,可是当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求生的欲望仍旧占据着他们的脑海,因此拼命地挥舞兵器,同时快速向前方撤退。 陆沉发力前冲,从侧翼加速向前,意在绕到这些人的身后,截断他们的退路。 眼看即将完成合围,陆沉心中猛然警铃大作,一股极其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涌入他的大脑。
他扭头向前方望去,瞳孔遽然收缩。 数道破空之声急速袭来,威势之强几近于电闪雷鸣! 陆沉身体下意识移动,林溪教他的穿花三式如本能一般施展开来,险之又险地避开。 十余根泛着寒光的弩箭从陆沉原先所处的位置掠过,狠狠扎在后方的马车上。 随即便见一群黑衣男子出现在左侧的墙头上,他们手里尽皆拿着劲弩,在大概五十步的距离虎视眈眈。 与此同时,庆丰街尽头出现八名手持长弓的男子,快速抵达合适的位置,旋即张弓搭箭。 在确认阴千绝短时间内无法突破那个中年男人的阻挡、五名刺客对陆沉难以造成威胁的时候,三皇子派来主持这场刺杀的蒙玄终于下定决心祭出最后的杀手锏。 不止是这些弓弩手,在弓手和弩手之间居中的地点,横墙忽地被人推倒,下一刻只见几副腰张弩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这些都是军用制式武器! 时间看似过得很快,实则只是刹那之间,随即便是羽箭劲弩奔袭而至! 对付像陆沉这样的高手,普通的弓手很难发挥作用,但是当劲弩和强弓组合在一起,又有腰张弩这等针对武林高手的杀器,这便是基本无法硬挡的致命威胁。 然而首当其冲的是那三名想要逃走的刺客。 当偷袭陆沉失败之后,这些伏兵没有忘记上面的交代,将首要解决的目标换成三名刺客。 腰张弩发出令人牙酸的凄厉声音,恐怖的动能施加在弩箭之上,弩箭几乎是转瞬即至,径直穿入刺客们的身体。 这三人到死都没有想明白,为何自己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他们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甚至以为对方是朝廷的人。 刺客被直接灭口,陆沉和侯府亲兵同样身处险境,虽然那些腰张弩第一波攻击的对象是刺客,但是其他弓弩手没有放过他们,只见箭雨如蝗,几近于避无可避! 当此危局,陆沉气沉丹田一声暴喝,长刀挥动在身前凝成一张严密的大网,眨眼间便挑落十余根箭矢,随即怒吼道:“马车!” 亲兵们立刻明白过来,极其迅速地撤向马车。 长街之上,箭矢连绵不绝,纵然陆沉承担着大部分的威胁,可是其他亲兵的身手终究要比他弱一些,一名亲兵躲避不及,被一支弩箭贯穿大腿,身躯猛地向下倒去。 他没有惨叫哀嚎,脸上依旧是刚毅之色,咬牙大喊道:“不要管我!” 随即一道身影出现在他面前,陆沉一手挥舞着长刀,一手提起亲兵的衣领,雄浑的内劲奔涌而出,竟是将此人硬生生提起来,然后带着他向后蹿去! 亲兵死死咬着嘴唇,恨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替陆沉挡住那些恐怖的箭矢。 好在其他人没有中箭,利用对方放箭的空隙加速拉开距离,终于抵临马车之后。 眼下空旷寂寥而又遍布杀机的庆丰街上,这架宽敞坚固的马车便是他们唯一的屏障。 然而三皇子派来的人又怎会傻乎乎地停留在原地? 弩手们沿着横墙快速向前移动,不需要太久便能出现在马车的侧面找到攻击的角度,而那些操持腰张弩的黑衣男子在八名强弓手的掩护下向马车逼近。 长街之上出现短暂的静默,可是这种静默让人心弦紧绷,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马车后方,侯府亲兵们眼眶泛红,不止是因为方才的厮杀,还因为已经有两名同袍被刺客杀死,永久长眠于此,还有两人分别腹部受创和大腿中箭,万幸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然而若是他们无法得到及时的医治,或者漫天箭雨再次袭来,恐怕今日谁都活不下来。 秦子龙咬牙道:“侯爷,你快走,不要管我们!” 其他亲兵亦说道:“侯爷,你快走吧!” 横墙之上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那群弩手也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届时他们将没有任何的遮挡和屏障。 陆沉没有回答,抬手抓住马车门的握柄,瞬间强行发力,竟然是将车门硬生生拆了下来。 他环视身后的亲兵们,带着满身凌厉的气势说道:“准备杀人!” 当此时,黑衣弩手们已经来到马车侧面的墙头上,当他们站稳身形抬起劲弩,准备杀死躲在马车后方的众人时,便见一块木板出现在他们眼中,而且是一块急速前冲的木板! 陆沉左手持木盾,右手紧握长刀,凌空而起,杀气盈野! 400一眼万年 九锡广陵春雨400【一眼万年】对于陆沉和侯府亲兵来说,真正的威胁便是那些站在横墙上居高临下的弩手。 长街尽头的腰张弩虽然威力恐怖,却奈何不了陆通特意让人为陆沉打造的坚固马车,腰张弩毕竟不是床弩或者八牛弩那等守城利器。 面对马车的防护,操持腰张弩的黑衣男子们和八名强弓手只能保持警惕,防止陆沉等人逃走,同时格外小心地前进,不敢稍稍加快速度。 无论腰张弩还是强弓,在一定的距离上可以起到绝对的压制,然而一旦被对方高手突破近身,他们就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反之,那些黑衣弩手仰仗着手弩的便利敢于快速突进,虽然威力比不上腰张弩,却能够在短距离内发挥巨大的作用,他们只需要来到马车的侧面,便能对陆沉形成致命的威胁。 可是这些弩手没有想到,映入他们眼帘的不是躲在马车后面满脸惊慌的一众人等,而是一块遮挡住来人身体的木盾,还有一道划破长空的绚烂刀光! 当此险境,陆沉心中依旧灵台清明。 他身边的防卫力量一点不弱,二十余名亲兵都具备一定的武道实力和丰富的厮杀经验,配合默契悍不畏死,对付几个刺客不成问题,再加上尉迟归这等高手随行保护,在京城地界已经称得上颇为周全。 简单而言,他总不能每次出行身边都跟着一两百骑兵,又或者所有人全副披挂,那样恐怕不等刺客出现,他就会被朝野上下的口水湮没。 只不过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请来的中年剑客缠住了尉迟归,虽说他无法突破阻拦威胁到陆沉,尉迟归却也被他带离马车附近,否则尉迟归足以轻松解决那些弩手。 这些念头在陆沉脑海中一闪而过,在退回马车后面的同时,他就已经想明白眼下的局势,所以他当机立断地拆下车门。 其实眼下那个深不可测的中年剑客被尉迟归拦住,陆沉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身法逃走,但是那样就会抛弃所有的亲兵,毕竟他们的实力比不上陆沉,想要在对方两面夹击的情况下逃走,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或许在一些上位者看来,陆沉选择留下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亲兵即便全部死光有何不可?只要舍得花银子,总能招募到更多的高手,可如果自己死在此地岂不是万事皆休? 陆沉却不会这样想。 就像他曾经在广陵城里对林溪说过的那番话,人活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认为自己今天会死在此地! 若无足够的自信,他又怎会亲身犯险? 刀光划破长空,陆沉猱身而上,用木板护住自己的身体,一往无前疾冲而上! 风声凛凛,吹动着他脑后的头发,却吹不散他眼中的勇毅之色,吹不灭他心里的熊熊怒火! “噗!” “噗!” “噗!” 刹那之间仿佛无数根弩箭迎面而来钉在木板之上,犹如倾盆暴雨砸落人间,又好似一曲悲凉雄阔的大乐连绵奏响。 只是这些弩箭却无法穿透挡住陆沉身躯的木板。 黑衣弩手们此刻无比希望拿着的是威力更强的腰张弩,手弩虽然施放便捷迅速,当对方有所屏障的时候却难以形成杀伤。 眼下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胡思乱想,因为第一轮弩箭射出去之后,那块木板已经冲到他们的身前。 奇怪的是,这些黑衣弩手竟没有丝毫慌乱,他们毫不犹豫地单手持弩,另一只手抄起腰畔的钢刀,没有丁点惧色地迎上去,眼神无比漠然冷厉。 很显然这是一群真正的死士,不像那些刺客在最紧要的关头会顾惜自己的小命。 陆沉经历过太多次厮杀,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成色,但他没有丝毫心慈手软之念。 杀场之上,只分敌我。 便见那一道绚烂的刀光遽然绽放,在经过数丈距离的蓄势之后,这一刀承载着陆沉所有的怒火,仿若盛开的火莲一般在所有人眼前炸开。 挡在最前方的黑衣弩手举刀横挡。 “砰!” 钢刀断裂! 陆沉这一刀并未停止,甚至没有丝毫的迟滞,挟万夫不当之势持续下劈,沿着黑衣弩手的脑门一直到小腹,暴戾的刀劲透体而出,将这黑衣弩手身前划出一道皮肉外翻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裂口! 黑衣弩手连吭都没有吭一声,仰面向墙后倒去。 陆沉稳稳落在横墙上,矮身急速突进,又是一刀横斩而去,另一名黑衣弩手小腹直接被剖开,肠子都滑了出来。 这时所有黑衣弩手都明白,被陆沉近身之后,等待他们的结局便只有死亡。
然而仓促之间根本无法拉开距离,这些弩手就像下锅的饺子一般,纷纷或主动或被动跳下横墙,少数几人落在墙后,更多人则是落在了庆丰街上,不远处就是那辆坚固的马车。 还有朝他们冲杀而来的侯府亲兵。 远处,操持腰张弩的男子们和八名强弓手神情凝重地望着马车附近的厮杀,他们委实没有想到那位年轻国侯的武力如此强横,竟是凭借一盾一刀便搅乱了弩手们的阵型,继而演变成一场混战。 可想而知,在陆沉这种高手和那些侯府亲兵的围攻下,弩手们必然坚持不了太久。 事实亦是如此,当陆沉孤身犯险逼得弩手们跃下横墙,满腔怒火的侯府亲兵便如猛虎下山,奋不顾身地向前冲杀,弩手们失去利器的加持,一个又一個身亡倒地。 操持腰张弩的男子之中,蒙玄咬牙道:“上弦!” 这道命令的含义无比清晰,然而其他人尽皆一怔。 他们的确是随时都有可能赴死的死士,然而死在敌人手中和死在自己人手中是截然不同的概念,眼下那些黑衣弩手陷入苦战,他们却要不分敌我全部杀死,这不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决定。 蒙玄厉声道:“陆沉不死,你我皆不能活!” 所有人神情一变,随即便听到弓弦拉动弩箭绷紧之声。 蒙玄望着远处的厮杀,猛然间看见陆沉朝自己遥遥望来。 虽然距离比较远,可是那凌厉的目光却刺得蒙玄眼睛生疼。 下一刻,场中异变再生,只见先前那个早早就躲起来的车夫一跃攀上车辕,双手猛然拽动缰绳,两匹骏马转向前方。 车夫同样是追随陆沉很久的亲兵,他用一个怪异的姿势别住自己的身体,长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随即将缰绳绕身而过,嘶吼道:“侯爷,向前!” 骏马吃痛迈开四蹄,朝着长街尽头腾云驾雾,疾驰而去! 陆沉双唇紧抿,持盾握刀脱离战局,几个起落之间便跟在马车后方,向着远处那些真正的杀器而去。 车夫斜靠着半扇车门,望着前方的腰张弩和那些强弓手,厉声道:“杂种们,爷爷来了!” 长街之上,仅有一辆疾驰的马车,却如千军万马破浪而来。 这一幕甚至镇住了蒙玄和他身边的死士们。 车夫显然知道自己面对那些恐怖的箭弩,基本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但他脸上没有半点惧色,唯有视死如归的张狂大笑! 马车便是陆沉的屏障,只要接近对方他就能搅乱局势。 没人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死士们竟然没有放箭试图杀死车夫,这时便听蒙玄吼道:“放马车过去,誓杀陆沉!” 蓦然之间,风起于街角。 一名风尘仆仆、满面风霜之色的女子现出身影,她望着长街上的境况,随即迈步前冲。 她的眼神亮得吓人,又带着荒原朔风一般的冰寒杀意。 那柄斩马刀握在手中,刀身上弥漫着涤荡人间一切污浊的寒光。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卷起一片呼啸风声。 蒙玄和其他死士猛然发现这个出现在身后的持刀女子,脑海中根本反应不过来,因为今日刺杀的地点选得很好,无论朝廷中枢还是织经司,即便他们在第一时间得知此地的情况,派人赶来也需要很长时间。 先前出现一个能够挡住阴千绝的中年男人倒也罢了,此刻怎会又冒出来一个气势无比凌厉的女子? 另一边,马车已经冲到众人附近,车夫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死,当他看清楚迎面冲来的女子之时,脸上猛然浮现振奋激动之色。 缀在马车后方的陆沉如雄鹰展翅,一手持盾一手握刀,凌空跃向仓皇退到街边的黑衣男子们。 当此时,一抹更加绚烂、威势更加惊人、饱含着无尽杀气的刀光在不远处亮起。 陆沉扭头望去,便见那张无比思念的面庞出现在视线中。 林溪同样看向陆沉,那一眼藏着千言万语。 两抹刀光交相辉映,如同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将那些操持着腰张弩的黑衣死士、手握强弓的弓手以及蒙玄全部笼罩。 他们无处可躲,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刀光从天而降,斩碎了可以轻而易举取人性命的腰张弩,斩碎了一张张力透金石的强弓,斩碎了这些黑衣死士们所有的仰仗! 陆沉和林溪错身而过,没有只言片语,已然心意相通。 在这两道相依相伴的刀光面前,所有敌人尽数化为齑粉! 401男儿到死心如铁 九锡广陵春雨401【男儿到死心如铁】庆丰街北段,剑气纵横,掌风呼啸。 青石地面上已经出现很多个小坑,砖石碎裂的景象处处可见,长街左侧的横墙上出现一道道凌厉的痕迹,而右侧那些亭亭如盖的树木因为两名绝顶高手劲气的侵袭,即便是夏日依然飘落无数枝叶。 阴千绝手中的长剑犹如流星横空,每一剑都带着冷厉的剑芒。 尉迟归双手似云,飘忽不定,捉摸不透,但是云中有和风细雨,亦有电闪雷鸣。 两人已经交手上百招,依旧不分胜负。 阴千绝撤剑回身,目光扫过远方的战局,随即猛然向前冲去,身法灵动又飘逸,快如闪电一般来到尉迟归面前,只见剑光闪耀破空,仿若周遭的空气都被这锐利的剑气搅碎,一片细密轻微的炸裂声在剑身周围响起。 眨眼之间,一剑化七! 江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压箱底的本领,更何况是阴千绝这样站在巅峰的剑客。 在左,在右,在前,在上,一时间仿佛有七个阴千绝出现在尉迟归的视线里,与之对应的便是七朵绚烂至极的剑花。 潇洒恣意,令人目眩神迷。 换做普通武者恐怕早已陷入呆滞,迷乱在这怪异的景象中,尉迟归却知道这是阴千绝将身法发挥到极致因而出现的残影,只是视线中的假象。 然而假象不代表没有威力,七个残影之中只有一個为真,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无法防备。 当真实的那一剑亮出獠牙,等待对手的结局便只有死亡。 十年磨一剑,一剑破山河。 剑气侵袭之时,尉迟归却微微闭上双眼。 所有的阴千绝消失不见,所有的剑花不再入眼,这街上的落叶大风和尘土飞扬,这人间的春花秋月和夏雷冬雪,乃至于世间万物和沧海桑田,此刻尽皆从尉迟归眼中消失。 唯余一片空灵澄静。 下一刻,他往左前方踏出一步。 那双白净的手似轻云出岫,从云中带出一缕微风,随着双手向前带动着身体,风势在须弥之间遽然变强,裹着尉迟归的袍袖上下飘飞。 散手之上,是为云手。 这是尉迟归习武数十年真正的感悟。 尉迟归的双手继续向前,带动着大风飘舞旋转,万千锐芒渐次聚合,最终汇于一点之上。 任尔变化万千,吾只一路击之! 劲气相交,惊雷狂鸣! 以两人所处的位置为中心,一股磅礴的气浪朝四周极速扩散,便见飞沙走石,鬼神辟易! 阴千绝的幻影悉数消失,唯有一剑。 尉迟归双手合掌但是并未贴实,剑尖便在他双掌之内,虽然剑尖以肉眼难见的频率震颤,却始终无法突破尉迟归的双掌。 内劲交错之中,两个人的身体向上攀升,面对面旋转不停,锐利的破空声不断朝四周逸散。 尉迟归猛地睁开双眼,寒芒突现。 他的左手抚上剑身,似温柔乡又如绕指柔,长剑被他的左手带向一旁,旋即右手化掌为拳,猛然刺穿空气,罡风席卷天地! 电光火石之间,阴千绝抬臂相挡。 “砰!” 这一声爆裂犹如虎啸山野,只见阴千绝倒飞而出,竟是被尉迟归一拳轰出十丈之远! 阴千绝好似空中一抹流星,将要落地之时长剑猛然下点,身体再度腾空而起,却没有返身朝尉迟归扑来,而是一个起落便朝东北方疾驰而去,只留下冷厉的两个字。 “佩服!” 尉迟归稳稳落地,他朝阴千绝逃走的方向踏出一步便停下,回身看向庆丰街的另一头,身形如电激射而去。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两道年轻的身影朝北面冲来。 三人几乎是同时止步,尉迟归一眼扫去便放下心来。 此间的厮杀已然结束,那些黑衣弩手被侯府亲卫近身之后,虽然负隅顽抗但终究不敌,除了两个活口之外余者皆已伏诛。 以蒙玄为首的死士们面对陆沉和林溪的联手进攻,压根没有抵抗之力,蒙玄眼见大势已去便悍然举刀自刎,余者或拼死反抗或尝试逃走,尽皆死在林溪的长刀之下,最终也只有两个活口。 尉迟归朝林溪颔首致意,此刻不是寒暄客套的时候,然后看向陆沉说道:“那名剑客名叫阴千绝,位列武榜上册第六,其人性情冷僻孤绝,在剑法上的造诣当世无人能敌。不过你不用担心,今天他在我手上败了半招,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毕竟他只是对旁人冷血无情,却极为顾惜自己的性命。” 他没有丝毫隐瞒,显然是希望陆沉能够做出准确的判断。
陆沉拱手一礼道:“多谢前辈出手。” 尉迟归肃然道:“不必道谢,这是我答应萧兄的事情,自然会尽心竭力。陆沉,这场伏击很不简单。” 当然不简单。 那五名已经身死的刺客身手高明,若非陆沉亲自出手,侯府亲兵想要拿下他们很不容易,还有阴千绝这样的绝顶高手,今日若非尉迟归随行,陆沉在独自面对阴千绝的时候,纵然舍得抛弃自己的亲兵也很难求生。 更不必说后面出现的那些黑衣死士,其实权贵府邸豢养死士并不稀奇,但是能派出这么多死士很罕见,最让人心惊的是这些黑衣死士动用了军中制式兵器! 大齐朝廷禁弩不禁弓,手弩的出现便已经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遑论只有正规军队才能配备的腰张弩? 陆沉脸上没有丝毫杀死敌人的喜悦,只有令人心惊胆颤的冷厉寒意。 他望着庆丰街南段的尽头,缓缓道:“既然他们要挑起战争,我又何必留手?” 这时秦子龙快步跑来,满面沉痛之色,颤声道:“侯爷,三名兄弟在厮杀中阵亡,邱望因为腹部受创不治阵亡,还有先前负责前出打探的温秀海和谢复,我们在南边墙后发现他们的尸首,其他人暂无大碍。” 六条人命。 陆沉一言不发,然而旁边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那是一种能够吞噬一切的怒火。 尉迟归神情凝重,他自认对这个青云直上的年轻人比较了解,但是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些勇猛亲兵的阵亡,迸发出如此恐怖的气势。 陆沉转头望去,马车已经掉头回转,六名阵亡亲兵的遗体正被搬到马车上。先前笑对死亡恐惧的侯府亲兵们,此刻无不眼眶泛红,有人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泛起泪花,但是没有一个人呜咽出声。 长街之上,一片死寂。 陆沉缓缓攥紧右拳,沉痛、愤怒、躁郁,种种情绪在他脑海中汇聚,不断焚烧着他的理智。 便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他的拳头。 陆沉泛着血色的双眼朝旁边看去,只见林溪既担忧又心疼地望着他,轻声说道:“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这是林溪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两人目光交错,感受到师姐浓浓的情意和生死相随的决然,陆沉心中的怒火虽然没有消退,但是理智渐渐恢复。 杀人乃是必然,但在眼前这个举世皆敌的局面下,唯有冷静才能替这些阵亡的兄弟报仇雪恨。 长街尽头响起一阵马蹄声,侯府亲兵立刻警戒起来,尉迟归和林溪站在陆沉身旁,冷眼望着前方神情慌乱的数骑和依次出现的织经司密探。 为首骑士在距离陆沉还有十余丈的时候便一跃下马,快步向陆沉跑来,同时口中高声道:“下官织经司提点温应璋,奉提举大人之令前来保护陆侯!” 其人年约四旬,身材高大魁梧,一看便知身负武功。 陆沉没有答话,亦未阻止身边人的防备架势。 温应璋一眼扫过长街上的惨烈景象,心中登时大骇,因为他看见了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腰张弩! 来到近前,温应璋连忙行礼,他并未在意陆沉的漠然,只看见这位年轻国侯冰寒的面色,便急促地说道:“禀陆侯,陛下已经得知此事,遂召提举大人入宫询问。提举大人让下官转告陆侯,朝廷一定会就此事给陆侯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论这场刺杀牵扯到什么人,陛下定然绝不姑息,还请陆侯稍待片刻!” 陆沉望着那辆马车,缓缓道:“陛下有没有召我现在入宫?” 温应璋一怔,讷讷答道:“陛下还不知道这边的具体情形,只让织经司尽一切力量保护陆侯。” 站在旁边的尉迟归淡淡道:“你们来得不太及时。” 温应璋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但是在陆沉当面岂敢摆架子,愧然道:“陆侯,织经司在此事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必说了,本侯知道你们的精干力量这段时间各有任务,不会苛责你们。” 陆沉这句话让温应璋心中一松,然而接下来陆沉说的话却让他神色巨变:“但是这场刺杀让本侯损失了六位兄弟,总得有人为他们的牺牲付出代价。” 仿若是在呼应他这句话一般,远方猛然响起整齐雄壮的闷雷声。 温应璋扭头望去,只见长街尽头现出第一位策马前行、甲胄在身的骑兵,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身影出现。 放眼望去,千骑如林,杀气冲天! 402滚滚人头 九锡广陵春雨402【滚滚人头】平南坊,李氏大宅。 十二岁的李公绪望着斜靠在长榻上的老人,关切地问道:“祖父,是否身体不适?” 李道彦老眼微眯,摇头道:“无妨。” 今日朝廷休沐,李道彦仍然如平常一样起得很早,这对老年人来说是很正常的情况,但是只有他心里清楚,打从今早一睁眼开始,他便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从他拥护李端登基为帝、荣升左相至今已有十四年,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纵然是前段时间天子和江南世族剑拔弩张的时候,老人依旧稳如大山。 这份不安究竟因何而起? 李道彦暂时想不明白,他望着幼孙挺直的身板,温和地说道:“稚鱼儿,你可不能学你那个不成器的三哥。” 李公绪知道这句话指的是三堂哥李云义,恭敬地应道:“是,祖父。” 便在这时,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走进锦麟堂,行礼之后却是一言不发。 李公绪见状便起身说道:“祖父,孙儿告退。” “好。” 李道彦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神情凝重的中年男人。 此人名叫李玉良,乃是锦麟李氏旁支子弟,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便追随李道彦左右,如今替李道彦掌握着一条很隐秘的消息渠道。 李道彦缓缓坐直身躯,淡然道:“说吧。” 李玉良垂首道:“相爷,山阳侯陆沉今日午间应大皇子之约前往丰乐园赴宴,席间所谈不为外人所知,但从山阳侯离开丰乐园时的神态判断,他们之间并未发生冲突。不过,山阳侯一行在返程经过庆丰街的时候遭遇大批刺客和死士,还有一位武功极高的中年剑客,所幸山阳侯身边也有一位顶尖高手。刺客们并未得手,山阳侯平安无事,但是他的亲兵有数人战死。” 李道彦一边听着,一边探手伸向旁边小几上的青瓷茶盏。 李玉良继续说道:“相爷,那些死士带着强弓、手弩和腰张弩。” 李道彦探出去的手忽地停下,然后缓缓收回,苍老的眼神中突然浮现一抹寒光:“腰张弩?” “是。” 李玉良应下,抬头看向目光无比犀利、仿佛一瞬间年轻十几岁的老者,迟疑道:“相爷,小人按照眼线的描述进行对比,发现被山阳侯及其亲兵手刃的五名刺客当中,有一人曾经在城外西郊的李家庄园出现过。” “呵呵。” 李道彦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当李玉良说出西郊庄园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这句话指的是谁。 老人抬眼望向前方的那架江山如画屏风,冷声道:“将李云义带过来。” “是!” …… 庆丰街上,随着一千骑兵的到来,气氛瞬间紧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先前那段时间里,侯府亲兵在秦子龙的组织下,已经对剩下的四名活口进行初步审问。 这些军中汉子虽然不像织经司的高手那般专业,却有一套非常独特的折磨人的法子,而且能保证对方不会出现性命之忧。 只不过活着的四名死士很清楚自己绝对活不下来,咬紧牙关还能惠及亲人,松口便是万事皆休,因此从始到终除了惨叫之外,没有吐露半个字。 哀嚎声不断传入耳中,温应璋虽然官居织经司提点,此刻也不禁略感寒意,然而这些惨叫声远远不及那一千骑兵的出现带给他的恐惧。 不是震撼,而是恐惧。 在温应璋个人看来,当街刺杀国侯自然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件,倘若陆沉在庆丰街殒命,恐怕天子的怒火谁都承担不起,但是陆沉毫发无损,对于一个成熟的勋贵来说,自然得用这件事谋求最大的好处。 按照常理而言,既然刺杀没有成功,接下来便是有司负责调查此案真相,继而抓住幕后主使,依照朝廷法度治罪。 可是眼前这位年轻国侯居然将一千骑兵调来,他究竟想做什么? 两名年轻武将来到陆沉身前,行礼道:“侯爷!” 陆沉微微颔首,从温应璋身边径直走过,对秦子龙说道:“五名刺客和死士们的首领,这六人的尸首好生保管。死人虽然不能说话,但是我相信这偌大的京城里总有人见过他们,肯定能查出他们的蛛丝马迹。至于那四名活口,我要他们好好活着,让他们亲眼看着背后的靠山倒台,看着自己被抄家灭族,到那個时候再让他们去死。” 秦子龙沉声道:“是!” 温应璋听到这番话后,心中直冒凉气。 陆沉又对那两名掌管骑兵的年轻武将说道:“剩下那些死士不必查了,幕后主使肯定早已将他们的身份信息隐去。按照我们以前的习惯,带他们和那些制式兵器一起走。” “遵令!” 两位武将齐声应下。 温应璋不解什么叫做以前的习惯,当那两名武将离去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他眉头紧皱,心中愈发慌乱,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说道:“陆侯——” 话音戛然而止。 陆沉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冰冷的眸光便让温应璋下意识闭上嘴,后面劝说的话再也无法出口。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沉翻身上马,带着一千骑兵以及那些证据离开庆丰街,他不敢擅自离去,回身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下属们,抬手指向一名亲信说道:“你立刻去皇宫想办法告知提举大人,其他人随我走。尔等切记,只要山阳侯没有下令杀人,务必不能阻拦他手下的兵卒,同时还要确保他的安全!” 众人从这道复杂的命令就能知道局势的险峻,齐声道:“遵命!” 与此同时,陆沉带着军容肃杀的骑兵离开庆丰街,不急不缓地向南面行去。 尉迟归和林溪分别策马行于陆沉左右,两人虽然对这场刺杀的关注点稍有不同,但是都很想弄清楚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陆沉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 今天这些刺客很不简单,其中还有阴千绝这个层次的高手,普通人肯定没有能力组织这样的杀局。 江南世族毫无疑问是第一个被陆沉怀疑的群体,对于这些扎根江南实力雄厚的门阀而言,招募江湖败类、豢养门客死士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们也有足够的底气请动武榜第六的阴千绝。再加上他们和陆沉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派人行刺的可能性极高。
京军体系也有这个嫌疑,因为天子要改制京军,这个举动势必会侵占很多人的利益,他们没有胆量公然起兵造反,不代表他们不敢对陆沉下手,毕竟陆沉依靠边军的支撑和自身的名望,是天子对京军下手最大的臂助。 皇子们亦在陆沉的怀疑之列,除去二皇子丝毫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其他两位都有可能。 三皇子自不必提,他和陆沉早在两年前就发生过矛盾,按照此人睚眦必报的性情,趁着这段时间局势复杂悄然出手,很符合他一贯表现出来的性格。 至于大皇子…… 陆沉双眼微眯,姑且不说大皇子会不会因为陆沉席间说的那些话就走上一个极端,单只一点他就无法逃脱怀疑,因为今日陆沉是私下赴约,只有少数人知道个中详情。 除了天子之外,其他都是陈王府的人。 这场刺杀安排的非常周密,绝非仓促之间行动,幕后主使显然清楚陆沉的行踪。 如是思之,放眼望去竟然皆有嫌疑。 尉迟归这段时间一直跟在陆沉身边,对于京中的局势颇为了解,他和陆沉的判断非常类似,便沉声说道:“有嫌疑的人太多了。” 陆沉抬眼望着前方,幽幽道:“既然都有嫌疑,又何必非得咬死一人?” 尉迟归释然,颔首道:“也对。” 另一边的林溪没有开口,她知道师弟现在最需要静心思考,也知道他懂得自己的心意——无论他想要去哪里,刀山火海也好,九幽炼狱也罢,她都会不离不弃,相依相随。 这支透着冲天杀气的骑兵队伍沉默向南,严整的军容和剽悍的气势引来无数百姓的关注,有些胆大包天的闲汉远远跟着,同时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等到陆沉带着这支骑兵来到胜武街上,一座恢弘大气的官衙大门外时,远处已经跟上来很多小心翼翼却又不忍离去的闲汉。 这座官衙里的人自然早就得到通传,数百名持刀甲士蜂拥而出,然而他们只敢守在大门外,因为长街之上千骑肃立,这等阵势足以让一般人吓得六神无主心惊胆颤。 陆沉勒住缰绳,拨转马头直面这座官衙的门楼。 匾额上写着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枢密院。 片刻功夫,一位中年武勋带着大批下属走出大齐枢密院,正是当朝枢密使郭从义。 他站在台阶之上,一脸肃然地望着坐在马上的陆沉,沉声道:“山阳侯,为何带兵直逼枢密院?” 这句问话很有讲究。 身为大齐军方第一人,郭从义没有像普通官员那般大惊失色,亦或是色厉内荏、迫不及待地将谋反的罪名扣在陆沉头上,相反他保持着足够的克制,显然在没有搞清楚事情原委之前,他不希望矛盾直接激化。 陆沉此刻没有和他试探的心情,直截了当地说道:“郭枢密,本侯在半个时辰之前,于西城庆丰街遭遇一场极其阴险狠辣的刺杀,不知你可知情?” 他的声音颇为响亮,不光郭从义听得清楚,就连远处那些京城闲汉都能听见。 郭从义面色微变,其他下属更是面露慌乱,瞧这位年轻侯爷的架势,难道他怀疑这场刺杀和枢密院有关? 郭从义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本官稍早前已经听闻此事,还望山阳侯冷静一些,朝廷肯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 陆沉语调漠然,又问道:“不知郭枢密和那些刺客有无关联?” “山阳侯,你好大的胆子!” 郭从义身边一名武将愤然怒斥,迎接他的却不是陆沉的反驳,而是一柄呼啸而来的钢刀! 武将遽然变色,连忙往后仰倒,钢刀从他头顶掠过,笔直插入他身后的大门之上。 林溪冷冷地望着此人,向旁边一抬手,马上便有人再次递来一把刀。 若非那武将反应及时,这一刀便能将他插个透心凉! 场间一片躁动,郭从义抬手阻止,然后看着陆沉说道:“山阳侯,本官在事前毫不知情,无论你有何冤屈,枢密院都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念在伱于国有功,又遭逢大变怒气攻心,本官可以不计较今日之事,望你速速领兵返回!若你执迷不悟,小心国法无情!” “国法?” 陆沉冷冷一笑,随即抬起右手一挥,枢密院大门前的甲士们登时如临大敌,唯恐下一刻就是千骑马踏而上。 但是陆沉身后的骑兵们并无动作,只有数十人快步走到他身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制式弓弩。 枢密院大门前,一片死寂静默。 阳光之下,那些兵器显得格外刺眼。 郭从义的脸色在此时变得极其难看。 陆沉的声音随之响起:“郭枢密,这些就是刺客们用来伏击本侯的兵器。你我皆是行伍中人,而且你在军中待的时间比本侯多了二十几年,你应该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否认,这些都是军中制式兵器!” 郭从义默然不语,他根本无法辩驳。 军中的甲胄兵器管理很严,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六副腰张弩,无论如何军方都洗不清刺杀陆沉的嫌疑,而他身为枢密使同样难辞其咎。 当陆沉这番话传开之后,胜武街两头响起一片议论声。 陆沉微微昂首,寒声道:“方才郭枢密说,本侯于国有功,然而军中一些人却恨本侯不死,为了杀死本侯连军中的腰张弩都搬了出来。郭枢密身为军方主事之人,本侯很想知道你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居然连下面的人都管不住,你究竟有何脸面去见陛下,告诉陛下这就是你执掌枢密院近十年的成果?!” 郭从义老脸涨红,咬牙道:“山阳侯,既然此事牵扯到军中,本官向你保证一定能水落石出。” “好,很好。” 陆沉漠然点头,随即说道:“既然郭枢密肯做出这番承诺,本侯现在就将刺客们的首级交给你,希望你能早日查明!” 话音尚未落地,只见秦子龙带着数十人再度来到陆沉身前,他们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只听得秦子龙一声怒吼,数十颗首级向上飞去,悉数落在那些甲士身前。 就好像数十记无比响亮的耳光,在无数人明里暗里的注视下,极其果决地扇在郭从义的脸上! 403君臣一心 第405章403【君臣一心】 修德坊,建王府。 淼云阁内,三皇子临窗而坐,欣赏着窗外的碧绿景色。 外间角落置有冰炉,冰块散发出的丝丝凉意缓缓进入阁内,将炎炎夏日的燥热尽数驱散。 三皇子神色淡然,颇有一种坐看云卷云舒的从容悠闲,至于他内心是否真有这般平静,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紧接着许如清快步走进阁内,来到三皇子身前站定,神情凝重地说道:“禀殿下,失手了。” 三皇子双眼微眯,未见丝毫慌乱,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感慨道:“想让一个人死怎么就如此困难呢?” 许如清低声道:“贺柏年等五人已经被灭口,小人提前清除了其中三人和王府的关联,外人应该怀疑不到殿下身上。至于咱们自家的死士,有四人被陆沉抓了活口,蒙玄和其他人皆已阵亡。那四人很清楚殿下的规矩,再加上他们的家人一直处于王府的照料之下,想必不会出卖殿下。阴千绝已经隐藏起来,他说陆沉身边的中年男人乃是位列武榜上册第八的袖中乾坤尉迟归,武功不在他之下,如果不能想办法将尉迟归引走,谁都杀不死陆沉。” 三皇子静静地听着,良久方道:“此番刺杀未果,陆沉身边的护卫肯定如铜墙铁壁,再派人过去只是送死而已。” 许如清颔首应下,他本来有些担心三皇子会气急攻心孤注一掷,如今看来这次失败并未让他失去理智。 他唇边勾起一抹冷冽又嘲讽的弧度。 “别忘了,枢密院离皇宫才多远?” 许如清略有些担忧地说道:“此事会不会闹得不可收拾?” “枢密院?一千骑兵?” 许如清垂首道:“请殿下示下。” 三皇子又道:“倒也不必担心郭从义这种老狐狸,想来他不缺少唾面自干的能力,眼下对于我们而言,大抵是这十几年来最重要的关键时刻,所以你现在立刻着手去办两件事。” 许如清垂首道:“是。” 许如清答道:“刚刚收到消息,陆沉带着一千骑兵往南而去,应该是去往枢密院。” 三皇子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然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仿若有万千情绪变幻不定。 三皇子便问道:“陆沉现在何处?” 许如清心中一震,此刻他又怎会不明白,三皇子这次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三皇子冷笑一声,心如明镜地说道:“陆沉带兵从庆丰街前往枢密院,这段时间宫中怎么可能不知详情,难道织经司都是死人不成?父皇如果没有派人拦阻,那就是他希望陆沉利用这机会让郭从义颜面扫地,这大概就是父皇和陆沉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三皇子又道:“第二,联系我们在朝中的人手,不可告知他们此事内情,只让他们准备好弹劾老大的奏章。虽说陆沉没死,但是父皇肯定会彻查此案,等最后那些线索查到老大身上,想必朝堂之上会很热闹。” 许如清终于恍然,看向三皇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 枢密院大门前。 三皇子目光如炬,沉声道:“第一,向李适之稍稍透露李三郎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当然态度可以适当谦卑一些,不要让这位侍郎大人太过难堪。李家想要从这件事里脱身,唯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替罪羊,没人比老大更合适。” 许如清肃然道:“请殿下吩咐。” …… 三皇子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来,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继而道:“看来这位陆侯爷不知道是谁想要杀死他,于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反正他在城里的敌人太多,说不定就能瞎猫撞上死耗子。不过怎么说呢,他其实也算是一个聪明人,知道父皇早晚要对军中高层动手,于是借着这个机会先拿枢密院开刀。” 片刻过后,他缓缓说道:“若能杀了陆沉自然极好,若不能得手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毕竟陆沉如果真死了,谁也不敢保证父皇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如今应该还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若能得手杀死陆沉自然极好,若是不能如愿,下一个目标便是身为天家嫡长子的大皇子,他才是三皇子争储之路最大的敌人! 郭从义自从为官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憋屈且难堪的场面。 哪怕是前段时间天子借着侯玉案的机会,剥夺了枢密院对南衙各军的直接管辖权,郭从义也只是暗暗腹诽几句,因为他深知朝争不在于一时一地之得失,只要自己还能稳稳坐在枢密使的位置上,将来总有机会再度插手。 然而今天那几十颗扔在台阶上的首级,却让他这位枢密使几近于颜面尽失。 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枢密院的属官们和护在前方的数百甲士,虽然畏惧陆沉身边无比凶悍的一千骑兵,此刻见对方如此蛮横,亦是生出一股决然的勇气。
空气之中陡然弥漫着紧张肃杀、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爆发的气氛。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上将军王晏带着百余亲兵出现在视线中。 虽说王晏身为上将军有统辖北衙各军之权,但是没有天子的旨意和枢密院的调令,他无法擅自调动京军,那样有犯上作乱之嫌。在得知陆沉带兵直逼枢密院之后,王晏来不及入宫请旨,连忙带着身边常备的亲兵快速赶来。 尚未近前,王晏便高声厉喝道:“陆沉,京城重地,枢密院前,岂能容你肆意妄为!” 迎接他的不是陆沉的解释或者反驳,而是一只向上举起的右臂。 郭从义见状面色大变,顾不得可能存在的危险,连忙拨开身前的甲士向前。 随着陆沉举起右臂,他身后两名骑兵武将当即怒吼道:“临敌!” 一声令下,一千骑兵当即拨转马头,朝着王晏的方向蓄势待发。 这个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王晏心中泛起荒谬之感,难道这陆沉疯了不成?他还真敢在没有天子旨意的前提下,在京中公然挥军突袭,对当朝上将军直接动手? “山阳侯,冷静!” 郭从义快步走下台阶,高声呼喝。 王晏纵然心中一万个不相信,此刻也不禁被迫勒住缰绳,身后亲兵们同时放缓速度,惊疑不定地望着对面的骑兵阵列。 陆沉淡漠地看了郭从义一眼,然后催马向着王晏的方向行出数步。 望着这位屡次三番出言不逊的上将军,陆沉冷声道:“河间侯,你方才说了什么?本侯没有听清楚,你不妨再说一遍。”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身后的骑兵们相继刀出鞘弓上弦,他们身下的高头大马躁动不安地嘶鸣着。 郭从义紧张地看向王晏,同时心里生出一股慌乱的感觉,因为枢密院离皇宫其实不远,天子不可能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其实只需要一道圣旨,陆沉就很难继续依靠今天遇刺且牵连军中的理由闹下去。 然而圣旨迟迟未至。 王晏脸色铁青,他是真的不相信陆沉疯狂到那种地步,可是万一对方真的疯了,自己身边这百余亲兵如何挡得住上千边军铁骑?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在这个后辈面前丢了脸面,咬牙道:“本侯方才已经得知你遇刺的事情,即便此事和军中有关,也得陛下下旨详查,岂能由你在这里做胡闹之举?!” “胡闹?” 陆沉眸光冰冷,忽地冷笑道:“论爵位,你我皆是国侯,你并不比我高出一层。” “论军职,是北衙上将军,我是京营行军主帅,都是为陛下和朝廷办事,不存在谁高谁低。” “论军功,我在边疆一次战事斩杀的敌人就比你二十年为将加起来还多。” 随着陆沉这三句话出口,王晏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因为陆沉刻意抬高语调,不光是周遭的军士,甚至长街两头的闲汉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陆沉策马向前一步,带着讥讽说道:“看在你比我年长二十多岁的份上,我一直很敬重你,称呼你一声上将军,然而你却以为这是我太懦弱,动辄对我大呼小叫,时常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王晏,请你好好想一想,你配吗?” 王晏只觉面皮滚烫,下意识攥紧双拳,可是望着对面如狼似虎的边军骑兵,他此刻委实没有发作的底气。 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摇摇头说道:“郭枢密,从这位上将军的态度来看,这么多军中制式兵器出现在刺杀本侯的现场,确实不是一桩意外。看来这京中容不下本侯的人太多,连军中亦是如此,左右皆是死局,本侯只好拉一些人陪葬!” 王晏面色一变。 郭从义悚然,连忙开口说道:“山阳侯,切莫冲动,上将军只是一时情急,并无轻视你的意思!本官将会立刻禀明陛下,此案既然牵扯到军中,那就应该一查到底,无论是谁参与其中,定然国法不容!” 局势已然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宫中大太监吕师周终于出现在胜武街上,他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身边还跟着两位重臣。 正是右相薛南亭和织经司提举秦正。 吕师周望着枢密院大门前剑拔弩张的景象,一时间唬得亡魂大冒,顾不得形容仪态,快步跑了过来,口中高呼道:“陛下有旨,关于山阳侯陆沉在京中遇袭一案,既然牵扯到军中制式兵器,朝廷着有司联合彻查京军上下一干人等!” 陆沉听完这道旨意,望着远处的王晏,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衣袖。 404烈火焚世 第406章404【烈火焚世】 因为跑得太急,吕师周略显气喘,语调也有些发颤。 好在他的声音足够尖锐,枢密院门前人人都能听清。 郭从义和王晏听见吕师周宣读的天子口谕,竟然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本不该有这种心态,因为这道圣旨对于京军而言不算好消息,一场从上到下的肃查即将展开,不知多少人头会落地,而且天子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必然进一步调整京军格局。 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相较于眼下陆沉这个即将发作的边疆蛮人,天子的旨意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朝廷调查尚有周旋余地,谁会像陆沉这样动不动就要掀桌子? 问题在于,陆沉会接受这道旨意吗?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返身下马,紧接着一千骑兵“唰”地下马原地列阵,动作整齐划一,就好像千杆铁枪立于街上。 郭从义和王晏对视一眼,从彼此目光中都能看到浓浓的警惕和惧意。 骑兵们看似简单的动作,不仅说明他们实力强悍军心齐整,更重要的是陆沉根本没有开口,这支骑兵俨然便将主帅的举动当做最高指令,没有任何犹豫迟滞。 两位军方巨擘暗自忖度,倘若是在战场上正面相对,一万京军都未必能拿下陆沉身边这一千骑兵。 此时此刻,后怕的感觉在两人心中悄然浮现,倘若不是天子这道圣旨来得及时,今日枢密院大门前岂不是要血流成河? 陆沉向前走去,来到吕师周身前,躬身一礼道:“臣领旨。” 其实两年前陆沉第一次入京的时候,织经司有安排人在他外出的时候随行保护,因此在西柳巷的刺杀中,织经司的剑手及时赶到援护陆沉。这次陆沉入京已是国侯和京营主帅,身边随时都跟着大量精锐亲兵,织经司再派人暗中跟随已然不妥。 陆沉对这位右相的观感一直上佳,此刻却冷硬地说道:“薛相,我有六名亲兵阵亡于庆丰街。” 陆沉望着这位深受天子信任的织经司提举,眼神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微微颔首道:“提举大人不必自责。今日刺杀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未卜先知之能,我虽然极其愤怒,却也不会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 待他直起身来,吕师周连忙毕恭毕敬地递上圣旨,谦卑地说道:“陆侯,陛下非常担心你的安危。” 果不其然,薛南亭满怀关切地上下打量着陆沉,然后沉声说道:“人没事就好。你放心,朝廷一定会彻查此案,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薛南亭抬眼望着陆沉和他身后的千余将士,感受着那股浓郁至极的悲愤之气,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本官当着所有人的面答应你,血债必须血偿。” “臣谢过陛下的关切。” 作为天子的左膀右臂,薛南亭和秦正极少同时出现在宫外的场合,今日自然是因为天子担心吕师周不够分量劝不住陆沉,特地将他们两人派来。 秦正亦走了过来,却是当先一礼,愧然道:“陆侯,织经司未能及时察觉这桩阴谋,事发之后亦未能及时援护,秦某特此向你致歉。” 陆沉接过圣旨,随即淡淡地看了这位大太监一眼。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拱手一礼。 陆沉随即转头看向秦子龙,后者快步上前,便听陆沉吩咐道:“将那六人的尸首搬来。” 他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得体的情绪,然而吕师周平生只学会察言观色这一门本领,此刻望着年轻国侯淡漠的眼神,他忽地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 “遵令!”秦子龙大声应下。 薛南亭心中一凛,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也意识到方才枢密院大门前的对峙不是陆沉刻意作态。 陆沉继续说道:“我和将士们在边疆奋勇冲杀,哪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们不会因此怨恨朝廷,因为北边的敌人想要越过我们的身躯侵袭身后的黎民苍生,我们与敌人厮杀是为了保境安民,战死亦是荣耀。然而今天在天子脚下京城重地,我有六位兄弟死在背后的冷箭之下,如果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我陆沉怎配为人?” 再加上织经司最近派出很多精干力量远赴成州,还有羊静玄带着一批精锐跟随侯玉前往太平州,自然不及以往顾全周密。 倘若让郭从义和王晏听见这番话,两人肯定会齐齐骂一声。 秦正却隐约听出几分古怪的意味,只是眼下并非适合长谈的地方,当即说道:“陛下知你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先让骑兵回去吧,以免京中人心震动。” 便在这时,两位重臣迈步走来。
片刻之后,五名高手刺客以及死士首领蒙玄的尸体出现在两位重臣身前,陆沉漠然道:“提举大人,枢密院门前那几十颗脑袋的价值不大,就留给郭枢密慢慢去查。这六人的身份明显不同,除了这名死士的头领之外,其他五人应该都是江湖草莽。我现在将这六具尸体交给织经司,你们可以用冰块保存好尸体,然后按照这六人的容貌身材按图索骥,我不相信偌大一京城没人见过他们。” 秦正扫了一眼六具尸体,点头道:“好,织经司必不会让你失望。” 陆沉便提高语调喊道:“叶继堂,刘隐!” 两位骑兵将领立刻应道:“末将在!” 陆沉看着秦正,正色道:“带兵回营!” “遵令!” 两员年轻武将悍然应下,然后便带着一千骑兵上马徐徐离开胜武街,向着永嘉南城东北角上的营地撤去。 这一幕让枢密院门前的大小官员和持刀甲士们心里泛起一阵凉意。 秦正又道:“陆侯――” 这次陆沉却干脆直接地打断他的话头,眉眼间带着几分疲累之色,语调略显低沉:“右相,提举大人,我想带着阵亡兄弟的遗体回府,不知可否?” 秦正微微一怔,他本想让陆沉进宫面圣,毕竟这桩刺杀案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提前筹谋。 薛南亭看着陆沉的脸色,干脆地说道:“自然可以。秦提举,麻烦调派一队剑手随行保护,近段时间山阳侯若是外出,剑手们也得跟着,还望山阳侯不要介怀。” 陆沉淡淡道:“多谢右相的关切,我不会介意。” 他向两人拱手一礼,朝长街尽头走去,尉迟归、林溪、秦子龙等亲兵和那辆马车连忙跟上,而在长街拐角之处,陆沉留在侯府的百余亲兵早已肃然等候。 望着他略显清冷的背影,薛南亭和秦正对视一眼,旋即说道:“山阳侯是性情中人,且给他一点时间冷静。” 秦正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应道:“薛相言之有理。”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山阳侯府,内坪之上。 这里空间宽阔,纵然将近两百名亲兵站进来亦不显拥挤,但是此刻有一些亲兵站到了外围的回廊里面,因为内坪中央堆起六座小型木台。 六名英勇战死的亲兵躺在上面。 尉迟归和林溪站在比较远的位置,感受着空气之中弥漫的悲凉气息,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便如陆沉先前对薛南亭所言,若是在战场面对敌人,为了家国而死是一种荣耀,可是死在所谓“自己人”的冷箭之下,这毫无疑问会令人格外愤怒。 亲兵们肃穆地看着躺在木台上的同袍,还有站在木台前的将主。 陆沉走到近前,逐一望过去,声音略显沙哑:“秦子龙。” “末将在!” 秦子龙挺身而立。 陆沉道:“这些兄弟每人抚恤五百两,你传信回广陵,银子必须一分不少地送到这些兄弟的家里,交给他们的父母妻儿。” 秦子龙脸色涨红,大声道:“遵令!” 陆沉继续说道:“告知这些兄弟的家人,他们的父母由陆家负责赡养,妻子若想改嫁由陆家负责嫁妆,儿女由陆家负责抚养。家中若有人想找份活计,陆家商号随时对他们敞开大门。若是想自己做点生意,只要是在淮州境内,陆家保证他们不会受到官府的欺压,亦或是青皮无赖的骚扰。” 秦子龙悲痛又感激地吼道:“遵令!” 陆沉望着面前永远长眠的六人,从秦子龙手中接过火把,然后上前依次点燃这六座木台。 火苗飞速壮大,很快便成为熊熊烈火。 在夕阳和大火的映照之下,陆沉转身望着周遭肃立的亲兵们,缓缓道:“不瞒你们,我现在不能确认幕后主使究竟是谁。方才右相和织经司提举告诉我,朝廷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我决定给他们一点时间,如果能够顺利解决自然最好,因为我不想你们再牺牲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里。” 亲兵们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陆沉向前一步,稍稍提高语调说道:“但是我可以答应你们,不管凶手究竟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无论他是那些高门大族的权贵,还是军中领兵万千的将帅,哪怕是身份尊贵的天家皇子,只要他们伸了手,我一定会让他付出血的代价。” 他环视周遭所有人,一字字道:“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回应他的是将近两百人异常整齐、低沉却又雄浑的声音。 “血债血偿!” 405长夜难明 九锡广陵春雨405【长夜难明】入夜,侯府西苑。 “……停云枪姜阳生是我很尊重的前辈,他素来光明磊落,和阴千绝截然不同。我和姜前辈切磋的结果其实应该算是平手,因为他并未全力以赴,而我没有丝毫保留。即便如此,姜前辈依然很洒脱地认输,还说欠了我们林家两份人情,将来若有出力之处他绝不会推辞。” 温馨的烛光之中,换上一身淡绿色裙装的林溪望着认真倾听的陆沉,温柔地讲述着分别之后的经历。 其实在和姜阳生切磋之前,林溪已经在北地绿林走了大半圈。 菩萨蛮的面具重新戴上,这个名号再度开始传扬,她不仅接连击败两位武榜中册的高手,还将三个中型绿林帮派收归七星帮麾下。 正如当初她在汝阴城说过的那样,她要让这座江湖渐渐只有一个声音,最终成为陆沉强大的助力。 陆沉牵起她的右手,林溪下意识想抽回,但是当她感觉到陆沉在用力,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陆沉原本有些好奇,随即便发现真相,原来林溪的手掌不光有了新茧,皮肤也比以前粗糙了一些,显然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压根没有停下过脚步,走南闯北追山赶海只为那個承诺。 想清楚个中缘由,陆沉望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师姐,不要太辛苦了。” “不辛苦。” 林溪嫣然一笑,眼神愈发明亮,岔开话题道:“姜前辈住在北燕沫阳路武安城郊,阴千绝就在南边不是很远的地方,所以我想顺势去挑战这位冷剑,不料他的住处已经空无一人。在江北转了一段时间,陶叔说再去阴千绝的住处看一眼,没想到撞见阴千绝唯一还算信任的老仆。起初我只是想问问他关于阴千绝的去向,陶叔却一眼看出那老仆的不安。” 若说白天在庆丰街上遭遇的一切,唯有林溪的突然出现让陆沉极其意外,此刻才明白事情原委。 林溪继续说道:“陶叔用了一些不伤性命的小手段,从老仆口中得知阴千绝前往江南是为杀人,我心里极其不安,于是让陶叔留在江北,独自赶来永嘉城。” 陆沉望着她清澈又深情的眸光,握紧她的手掌说道:“还好师姐来得及时。” 林溪却摇头道:“你的亲兵真的很勇敢,即便我当时没有赶到,只要那辆马车逼近敌人,以你的武功自然能解决那些刺客,无论我在或不在你都不会有危险。只不过,我若是能够来得更早一些,或许那六位兄弟还能活着。” 一言及此,她脸上浮现一抹愧色。 陆沉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怪到林溪头上,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够强大,否则那些阴暗中的虫子怎敢妄动杀心? 看见陆沉眼中的自责,林溪再度转移话题道:“师弟,京中的局势竟然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 纵然林溪不谙官场规则,也知道当街刺杀一位深受天子器重的实权国侯是多么疯狂的举动。 不管这是狗急跳墙还是胆大包天,都能说明陆沉的处境很不安全。 这一刻她无比坚定,接下来必须停止江湖之行留在京城,否则她委实放心不下。 陆沉温和地说道:“师姐不必太过担心,局势确实不太轻松,但我接下来不会再给他们类似的机会。” “可是……” 林溪微微一顿,问出一个让陆沉意想不到的问题:“你为何不肯入宫面见皇帝?” 陆沉怔住。 他对林溪绝对信任,但是有些事比较沉重,他习惯性地藏在心底。 两世为人,陆沉自然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心事,就连薛南亭和秦正都揣摩不透他的想法,林溪却能极其敏锐地发现不妥之处。 林溪字斟句酌地说道:“师弟,假如七星帮某位地位很重要的兄弟出了事,只要他人在山寨,爹爹一定会马上见他,而他也不会拒绝。你帮皇帝做了那么多事,此番遇刺也和他脱不开关系,他召见你并且温言抚慰乃是正理,织经司那位秦大人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可你毫不犹豫地拒绝入宫。” 林溪确实不懂朝廷运转和那些大人物之间的勾心斗角,可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陆沉身上,自然能够看出他异于往常的情绪。 正常来说,陆沉在枢密院大门前和天子完成一场极其默契的配合,以强硬之势逼着郭从义低头,让朝廷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查京军上下,这毫无疑问是在南衙改制之后又一个巨大的收获,想必天子有很多话要告诉陆沉,然而他拒绝了秦正的委婉暗示。 或许在天子看来,陆沉遭遇刺杀且损失六名朝夕相处的亲兵,一时间心绪激荡难以自持,不愿入宫也能理解。
可是林溪知道师弟藏着很重的心事,即便他此刻握着自己的手掌,温柔亲近一如往常。 一念及此,她柔声问道:“师弟,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沉默片刻之后,陆沉坦然道:“因为我不能确定,庆丰街刺杀和宫里那位有没有关系。” 林溪心中一震。 她不明白此事怎会和皇帝有关,京中谁不知道眼下皇帝需要陆沉出面和江南世族打擂台,他怎会愚蠢到自掘根基? 倘若这个皇帝真的如此愚蠢,陆沉又怎会帮他做那么多事? “师姐,莫要紧张,我并非是指陛下策划了这次的刺杀。” 陆沉轻抚着她的手掌,放缓语气说道:“陛下不是蠢人,莫说我和他相处得还算和谐,即便他真的想杀我也不会是现在。但是,他只需要稍稍放松一点,幕后主使便能鼓起勇气行刺。在刺杀发生的时候,他只需要让那些织经司的高手迟一点出现,在确保我不会出事的情况下,让事情闹大到没人敢劝说的地步,就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什么效果?” “以我遇刺为契机,压得朝中各方势力不敢动弹,从而推动他的各项改制举措。” “他真的敢这么做?” “在刺杀发生之前,陛下肯定不希望我出事,但是当刺杀发生以后,一位优秀的君王不会被愤怒蒙住双眼。这件事会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短时间内或许无法断定,可若只是设法从中攫取最多的好处,对于陛下来说并不困难。” 林溪秀气的眉尖逐渐蹙起。 陆沉继续说道:“毫厘之差,结果大不相同。在陛下看来,我还好好地活着,只是死了几名亲兵而已,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几名亲兵而已……” 林溪复述着这几个字,语调渐趋冷峻。 她依然还是那位奔走江湖行侠仗义的菩萨蛮,很难接受上位者肆意将众生当做棋子,用无数鲜活的生命操弄阴谋诡计。 “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怀疑,不止是因为织经司的人出现得有些晚,更重要的是陛下在这件事里的表现不符合我对他的印象。他以孑然之身撑起大齐朝堂,十四年里一点点收回权柄,可见其对京城的掌控力度日益增强,这一次他的反应不应当如此迟缓。” 说到最后,他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缓缓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或许织经司的大部分精干力量都已离京,秦正布防的重心必须是皇宫,陛下总不能直接将禁军调来救我。” 望着陆沉脸上的笑容,林溪却笑不出来,她眼中唯有担心和疼惜,反握着陆沉的手说道:“所以你不愿入宫见他,至少暂时不想。” “或许是我太偏执了,非要将陛下想成完美无缺的人,其实就算他真的有意迟滞,也不过是大人物因势利导谋求利益最大化的正常手段罢了。” 陆沉微笑着示意林溪不必担心,又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总不能因为陛下对我很看重,就以为他会将我当做亲儿子看待,这未免缺了点自知之明。更何况有句话叫做天家无父子,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有时候也必须明白何谓天下大局。” 虽然他是笑着说出这番话,林溪却能听出一丝落寞的冷意,于是起身走到陆沉身边,将他拥入怀中。 陆沉感受着伊人温暖的怀抱,清新的香气涌入鼻尖,不由得缓缓放松下来,将头靠在她身上。 他微微闭上双眼,低声说道:“师姐。” “我在。” “我希望未来某一天,我的生死不再操于他人之手。我不想一辈子做人手中的刀,亲眼看着身边人为我而死,却还得克制怒火戴上面具,陪那些人虚与委蛇。” 相识这么久,林溪从未见过他出现如此伤感又愤怒的神态。 明天他依旧会是那位杀伐果断的实权国侯,但在今夜这个特殊的时刻,他在林溪面前卸下心防,表露出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 林溪当然懂得这是怎样的信任,同时也感觉到陆沉内心的孤独,那是一种背负重担踽踽独行的孤独。 于是她抱紧他,俯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然后双唇微启,声音温柔又坚定:“我相信伱一定能做到,无论前路多少艰难险阻,我会一直在你身旁。” 她顿了一顿,无比认真地说道:“纵然长夜漫漫,终有天亮之时。” 406垂暮之虎 九锡广陵春雨406【垂暮之虎】在陆沉和林溪互诉衷肠的时候,今夜的永嘉城仿佛格外明亮。 陆沉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不知有多少权贵府邸灯火通明,有多少人暗室相商,又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皇城,后宫,慈宁殿。 三位皇子屏气凝神地站着,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温顺乖巧。 长榻之上,雍容华贵的许皇后面色凝重,望着身旁面无表情的李端,她有心想要缓和气氛,却又担心会让局势变得更加糟糕。 对于身边相伴二十余载的君王,许皇后深知他平素温和宽仁,可若是触犯到他的逆鳞,同样会降下雷霆之怒。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更何况这位将大齐从灭亡边缘拉回来的天子? 故此,她只能用眼神悄悄示意堂下肃立的三位皇子,让他们见机行事,千万不可火上浇油。 “陆沉今日在庆丰街遇刺,朕想听听你们对此事的看法。” 李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令人难以琢磨他的心情。 三位皇子平时总想着在父皇面前高谈阔论挥斥方遒,然而眼下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三人却显得极为谦让,谁都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李端抬眼扫过三人,目光停留在大皇子脸上,淡淡道:“今日你和陆沉在丰乐园聊了些什么?” 李宗朝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说道:“禀父皇,儿臣十分敬佩山阳侯的军功,故而向他询问这两年边疆战事的细节,又闲谈了一阵,并未涉及其他的话题。” 李端道:“朕听说你们最后是不欢而散?” 李宗朝被这句话吓得不轻,连忙否认道:“父皇明鉴,绝无此事!儿臣听山阳侯讲述边军的不易和战事的惨烈,又听他说起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心中十分愧疚,怎会与山阳侯发生争执?” 许皇后眉尖微动。 她虽然对这个长子亲近不起来,却也知道他的城府较浅,仅仅因为天子一句话,便连“良苦用心”四個字都冒了出来。 李端没有刻意去纠正他的用词,语调微沉:“朕有一处不解,你宴请陆沉的事情并未大肆宣扬,那些刺客怎会对陆沉的行踪了如指掌,并且在他返程的路上设下如此周密且狠辣的埋伏?” 李宗朝只觉后背瞬间飘起一片冷汗,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含义。 “扑通”一声,他想也不想地跪了下去,另外两名皇子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 李宗朝抬头望着天子,急促地说道:“父皇,山阳侯遇刺和儿臣没有半点关系,儿臣没有做这种事的胆量,更没有谋害山阳侯的理由,恳请父皇明察!” 李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长子。 其实大皇子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懂得在外人面前摆出温厚宽仁的姿态,凭此赢得一些年轻文人的吹嘘,然而他在很多时候又明显缺少沉稳的气度,更不必提他在王府之中展现的暴戾性情。 大抵而言,他知道该如何做好一名有希望成为储君的皇子,却又很难克服自身性格里的缺陷。 李宗朝面色微白,稍稍提高语调:“父皇,儿臣不敢欺君,若有半句谎言,定叫天打雷劈!” 李端最终没有给李宗朝一个明确的回复,他只是微微点头,随即又看向跪在右侧的二皇子。 相王李宗本虽是跪姿,腰杆却是笔直,他坦然迎着李端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心虚躲避之色,目光无比平静。 他自然不需要心虚,陆沉参加墨苑文会便代表了天子的心意,这个时候他只要老老实实地等待即可,总不会蠢到无事生非画蛇添足,再者他从薛素素口中得知陆沉的态度,知道这位前程远大的实权国侯并未拒绝自己的好意。 简单来说,李宗本只要没有脑疾,眼下只会倾尽一切地拉拢陆沉,绝对不会对他产生恶念。 李端略过二皇子,看向跪在另一侧的三皇子。 许皇后注意到这个细节,面上表情没有变化,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 感知到那道冷峻的眸光,三皇子紧张地说道:“父皇,儿臣与山阳侯遇刺之事绝无关联。” 李端凝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道:“两年前你便对陆沉怀恨在心。” 三皇子连忙解释道:“父皇,儿臣与山阳侯的确发生过矛盾,可是两年前经过父皇的教导,儿臣已经明白自身的过错,尤其是在府内闭门自身的半年里,儿臣早就想清楚其中的道理。虽然儿臣如今对山阳侯生不出亲近之心,却也不会肆意胡闹让父皇生气,更何况是当街刺杀这等狂妄之举。” 皇子们各有说辞,仿佛他们的确和陆沉遇刺无关。 李端逐一望过去,眼神晦涩难明,幽幽道:“朕会给你们三天时间,回去后好好想一想。倘若有话对朕说,这三天之内你们随时可以入宫。” 他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格外复杂:“莫说朕没有给你们最后的机会。” “儿臣遵旨。” 三位皇子齐声应下,随即行礼告退。 走在夜晚安静的皇宫中,感受着夏夜清爽的微风,并肩前行的三人却显得格外沉默。 大皇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展现长兄的温厚,二皇子亦无妙语连珠高谈阔论,三皇子同样低着头专心走路。 及至来到宫外,广场上泾渭分明地站着三队护卫。 三位皇子行礼分别,然后朝着不同的方向,走进迷离深沉的夜色。 …… 平南坊,李氏大宅。 这不只是当朝左相的宅邸,还是江南第一望族锦麟李氏在京城的住所,因此这座大宅占据着整整一条街的面积,府内常住人口足有七八百人。 锦麟堂作为李道彦的住处,在府内的地位不言而喻,不过还有一处地方比锦麟堂更加重要,那就是位于锦麟堂西面不远处的李氏宗祠。
深夜,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跪在宗祠内堂的蒲团上,抬头便能看见锦麟李氏列祖列宗的画像。 他从午后一直跪到现在滴水未进,口干舌燥倒在其次,关键是双膝疼痛难忍,可他依旧不敢稍有动作,因为身边站着他的祖父和父亲。 李道彦望着那些承载着李家数百年历史的先祖画像,缓缓道:“老夫持家三十余载,一生谨小慎微,不想临老之时遇上伱这样的不肖子孙,时也?命也?” 跪在地上的李云义畏怯地说道:“祖父,孙儿是被三皇子蛊惑,他说陆沉一心针对江南望族,锦麟李氏更是首当其冲,倘若不能阻止他肆意王妄为,京中必然大乱。孙儿想着祖父和父亲成日里为国事和家事操劳,孙儿却什么都帮不上,心中十分羞愧,因此三皇子那般一说,孙儿便答应了下来。另外,此事是三皇子主导,那些高手和死士都是他的人,孙儿只是派了两人前去。” 李道彦的视线依旧向着前方,悠悠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片孝心。” 李云义再蠢也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因而讷讷不敢再言。 李适之轻叹一声,近前说道:“父亲,儿子教子无方,让您受累了。” 李道彦转头看着自己的长子,心中涌起浓浓的失望,面上却似笑非笑地说道:“教子无方?” 李适之心中一凛,愈发垂首低眉。 “你啊,早些年行事中正大气,如今却一味朝着阴暗诡谲的路上走。或许是为父活得太久了,让你看不见接手的希望,所以你才会愈发偏执且冷僻。” 李道彦这句话让李适之面色巨变,毫不犹豫地跪下说道:“父亲此言,儿委实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 李道彦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摇头道:“若你真有这样的觉悟,又怎会坐视这两个老三搅在一起,坐视李云义上了三皇子的贼船?” 仿若一道惊雷砸在李云义头上,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不远处的父亲,难道自己和三皇子的密谋早已暴露,可是父亲为何不阻止自己? 李适之沉默不语。 李道彦双手负在身后,继续说道:“李云义纵然可以瞒过世间所有人,唯独瞒不过你这位亲生父亲,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派人去参与这场针对陆沉的刺杀。你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要将锦麟李氏绑在你的意志上,以江南世族领袖的身份,向宫里的陛下发起最坚决的斗争。” 李适之只说了四个字:“父亲明见。” 此刻李云义脑海中已经是一片浆糊,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李道彦没有继续批判李适之,话锋一转道:“想来三皇子已经派人暗示你了?” 李适之沉静地答道:“是,父亲。对于三皇子来说,他想要争储难度极大,相较于陛下对二皇子的喜爱,大皇子的嫡长名分同样棘手,所以这次他先让人诱使大皇子宴请陆沉,然后设下这样一个杀局。虽说陆沉毫发无损,但是朝廷若顺着那些刺客以及军中制式兵器查下去,最后肯定会牵扯到大皇子身上。” 迎着老父冷漠的目光,李适之稍稍一顿,加重语气道:“在三位皇子之中,三皇子懂得依靠江南望族,这一点便胜过其他两位。儿子认为不妨借着这个机会助其一臂之力,再者如今他和云义命运相连,为锦麟李氏百年基业着想,恳请父亲原谅儿子的自作主张。” 他没有否认李道彦先前的推断,干脆直接地将一个选择摆在老父面前。 要么利用三皇子营造的陷阱将矛头对准大皇子,要么眼睁睁看着锦麟李氏坠入万丈深渊。 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李道彦转身望着李适之的双眼,父子二人对视良久。 他向前一步说道:“你可知道锦麟李氏为何能在江南门阀之中脱颖而出?” 李适之敬佩地说道:“因为父亲比其他人更强。” 李道彦再度向前一步继而微微俯身,老迈昏花的双眼之中陡然精光暴射,厉声道:“那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啪!” 老者枯瘦的右掌猛然抽动,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抽在李适之脸上。 李适之身形微晃,旋即保持着沉稳的姿势,脸色并未出现太激烈的变化,依旧恳切地望着老人。 反倒是旁边的李云义被这记耳光吓得跌坐在地,随即下意识地朝角落里缩去。 李道彦口中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玉良。” 一位中年男人从阴暗处现出身影,恭敬地说道:“相爷。” 李道彦站直身体,冷声道:“将李云义关押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族人不得见他,违者直接驱逐出府。” 李玉良应道:“遵命。” 李道彦又道:“你让清客代大老爷写一封奏章,他近来身体不适需要归府休养,刑部政务暂由他人代理。你亲自带人照顾大老爷,不要让外面的闲杂人等扰了他的清净。” 李玉良看了一眼背影略显寂寥的李适之,躬身道:“是,相爷。” 李道彦望向长子肃然的面庞,一字字道:“希望你能明白,锦麟李氏传承数百年,的确用过一些阴暗手段,也借助过旁门左道的力量,但是不能忘记底线二字。你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道理,莫要被人世间的欲望蒙住了双眼,最终落个害人不成反害己的下场。” 李适之沉默良久,缓缓站起身来,朝着李道彦躬身一礼,依旧一言不发。 当李玉良恭敬地请那对父子离去之后,李道彦转身望着列祖列宗的画像,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决然的神色。 “百年基业岂能毁在我的手上?” 他喃喃自语,身形瘦削却又仿佛无比高大。 407片云天共远 九锡广陵春雨407【片云天共远】庆丰街刺杀案的影响持续发酵,京城弥漫着波诡云谲的紧张氛围。 李端抽调一批能臣干吏,由右相薛南亭负责总掌,御史中丞许佐为副手,对以枢密院为首的京军各部进行详细调查,重点便是出现在刺杀现场的制式弓弩的来历。 这是朝廷十四年来第一次大规模彻查京军,郭从义和王晏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是面对逐步收回权柄又拥有绝对理由的天子,他们压根没有反对的底气。 毕竟当街刺杀实权国侯、京营主帅的举动委实骇人听闻,军中有人牵扯其中更是铁一般的事实,倘若朝廷这次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谁敢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被刺杀的对象? 倘若忽略当年河洛城失陷那段时间的混乱,大齐立国一百六十多年,朝争一直控制在相对温和的范围内。那些在权力争斗中落败的朝臣顶多便是贬谪出京,他们的对手也不会赶尽杀绝,更不可能采用这种明火执仗当街刺杀的手段。 这个口子一旦被撕开,朝廷又不能及时予以严惩,可以想象将来大齐的朝堂会陷入怎样可怖的境地。 届时人人效仿这种手段,朝争完全脱离规则的限制,动辄便是刀兵相向,要不了多久便会演化成更加惨烈的武斗。 这就是郭从义等人明知天子会借着这个机会进一步插手京军内务,他们也不得不沉默接受的原因。毕竟陆沉遇刺是事实,庆丰街上出现军中制式弓弩也是事实,他们若敢在这件事上唱反调,必然会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 另一边,织经司提举秦正亲自出手,调动京中的精干力量,以陆沉交给他的六具尸体为线索,通过在京中的大量排查,以及发动城内的青皮无赖进行搜寻,逐渐找出很多关于这六人的信息,一步步逼近幕后真凶。 山雨欲来风满楼,身处风暴中央的陆沉却仿佛突然变成一個闲人。 无论是对京军的调查还是搜寻刺客的身份,陆沉都没有参与,他一直待在侯府闭门不出,同时谢绝了所有登门探望的访客。 但是有个人他无法拒绝。 翌日清早,皇宫和宁门外。 陆沉走下马车,望着随后下来的林溪,温言道:“师姐,要不你先回府吧,我可能要在宫里待上一段时间,而且现在有百余亲兵相随,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林溪轻轻摇头,轻声道:“我在这里等你。” 望着她坚定的目光,陆沉没有再劝,点头道:“好。” 他转身走向那座恢弘巍峨的皇宫。 大太监吕师周在前引路,只见他上身微微前倾,恭敬地说道:“那日听闻陆侯遇刺,奴婢十分担心挂念,万幸陆侯安然无忧,这是天佑大齐和陛下。其实陛下早就想召陆侯入宫,只是这几日诸事繁杂,所以便让陆侯在府中静养一段时间。” 其实以他的身份不适合说这些话,不过陆沉明白这是天子借他之口,为稍后的君臣相见铺垫气氛。 陆沉平静地说道:“多谢内监的关心。” 吕师周愈发小意道:“岂敢,岂敢。” 他意识到陆沉不愿多言,再加上已经将天子的嘱咐转达,便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带路。 这半年来陆沉时常出入皇宫,对于内部的地形和建筑颇为熟悉,只见吕师周带着他绕过前朝三大殿,却没有直接前往后宫,反而转向东南边行去。 片刻过后,那座占据皇宫制高点的观云台出现在陆沉眼中。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站在二层阑干之旁。 吕师周停下脚步,侧身垂首道:“陆侯,请。”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缓步拾级而上。 清晨的阳光照耀大地,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陆沉来到中年男人身后,躬身行礼道:“臣陆沉,参见陛下。” “平身。” 李端转身面对这位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臣子,望着他脸上沉静的神色,缓缓道:“朕事先并不知道有人会如此大胆当街刺杀你,事发时亦不曾刻意拖延援救的速度。” 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开场白直入正题。 三天前刺杀案爆发之后,陆沉婉拒秦正让他进宫面圣的提议,起初李端以为这是他怒意难消神思不属的表现,再者他得抓紧时间布置朝堂上的安排,索性便让陆沉在府中静心休养。 然而三天时间过去,陆沉始终没有主动入宫求见,李端很快便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 对于这位和江南门阀世族斗了十四年并且逐渐取得优势的皇帝来说,推断陆沉的心思不算特别困难,所以他没有让猜疑变成君臣之间的基调,当机立断地派人去山阳侯府传旨,命陆沉入宫觐见。 陆沉抬起头望着天子的双眼。 李端继续说道:“织经司大部分得力人手先前便已离京,成州和太平州都需要精干力量做事,这些情况你都知道,再者朕对秦正说过,织经司不得在你身边安插钉子,以免造成误会。从秦正得知庆丰街上发生的事情,到他派温应璋带人前去,这本就需要一定的时间。秦正如果先来请示朕再派人前去,你应该知道温应璋肯定会到得更晚。”
陆沉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忽然明白天子为何能在十四年里一点点扭转局势,光是这份和煦坦诚的态度便足以让人心折。 而且一位君王肯对臣子解释得如此清楚,这本就是很难得的举动,难怪薛南亭和刘守光等重臣忠心耿耿。 “陛下,臣不敢御前欺瞒,那天臣心里确实有过类似的想法。臣以为陛下有意让庆丰街上出现更多的流血和伤亡,如此才能让这件事闹大,达到谁都不敢徇私舞弊的程度。” 陆沉一如往常地诚实,并未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继而道:“不过臣很快就明白陛下不会这样做,因为当时的情况确实很凶险,陛下身处宫中并无绝对的把握断定臣能活下来。” 他没有说得太直接,但李端能听懂其中的深意,至少在眼下的局势中,陆沉活着远远比他死去更有价值。 他相信天子不会做出那种因小失大的蠢事。 一念及此,李端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饶有兴致地问道:“既然如此,这几日为何不肯入宫?查案的门道你并不陌生,更何况这件事关系到你本人。” 陆沉应道:“陛下,其实说到底臣只是一介武夫。” 李端微微一怔。 陆沉诚恳地说道:“在遭遇这次刺杀之前,臣纵然不喜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仍旧愿意遵循规则行事,否则便会辜负陛下对臣的信重与爱护。但是这次不同,那六名亲兵是为臣而死,而且他们不是牺牲在边疆的战场上,是倒在齐人自相残杀的血泊之中。臣知道陛下这些年很不容易,一次次委曲求全,一次次迂回前行,充满数不清的妥协和退让。” 李端双眼微眯,颔首道:“继续。” 陆沉想了想,最终决定省去一些心里话,言简意赅地说道:“臣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这桩刺杀案的幕后主使应该付出足够的代价。” 按理来说这个心愿不算过分,而且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坚定地站在天子这一边,天子理应允许他出这口恶气。 然而李端变得沉默起来。 观云台上,早晨的清风带来凉爽的氛围,君臣二人的心情却无法因此感到轻松。 李端望着远方的建筑,缓缓道:“假如此案牵扯到某位皇子,伱希望朕怎么做?” 陆沉初次入京的时候,李端对他的态度便已十分亲善,不过那时候主要还是因为萧望之的存在。 李端想借助陆沉这层关系更进一步笼络淮州都督,这对君臣关系升温其实是在陆沉几个月前再度返京的时候。 李端需要一柄足够锋利且坚硬的刀,陆沉希望自己的影响力能够触及中枢,君臣二人可谓一拍即合,至于陆沉身世的谣言,李端三言两语便让其成为故纸堆里的草灰。 随着一次又一次默契的配合,他们之间的信任渐渐加深,尤其是前段时间李端在朝堂上替陆沉出头震慑群臣,后来又说出一番疑似托孤的言辞,让陆沉对这位皇帝有了极大的好感。 然而世事岂能尽遂人愿? 如今便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陆沉面前。 他沉思片刻,冷静地说道:“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句话似乎带着幼稚的情绪,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人会真的相信这个道理,但李端没有批驳或者嘲笑,他轻声说道:“朕只有三个儿子。” 陆沉默然。 其实天子能说出这句话便足以证明他对陆沉的器重,毕竟这个世道最重纲常二字,岂有君向臣低头之理? 良久过后,李端神色凝重地说道:“陆沉,朕希望你将来能成为新君的辅弼之臣,成为大齐的中流砥柱。你与其他臣工不同,天然便有刚直骨鲠之气,所以朕待你亦和旁人不同。朝中那么多重臣,朕从未对他们这般推心置腹,希望你能理解朕的苦衷。” 陆沉垂首道:“陛下,臣承受不起。” 李端摇摇头,抬手按在阑干上,语调略显沉肃:“倘若朕的某个儿子真的牵扯进庆丰街刺杀案,除了他的性命之外,朕会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 他终究不是那种绝情冷血的人,当然这里面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陆沉安然无恙,朝局并未出现太大的震荡。 陆沉心如明镜,天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没有抗拒的余地,于是他拱手一礼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稍后,李端望着陆沉远去的背影,不由得轻叹一声。 一阵脚步声响起,秦正来到天子身后,恭敬地说道:“陛下。” 李端没有回头,淡淡道:“讲。” 秦正不急不缓地说着,将织经司查到的线索和他的分析娓娓道来。 李端听完后不置可否,问道:“他们依旧没有进宫的迹象?” 秦正明白天子指的是三位皇子,遂答道:“是的,陛下。” 李端缓缓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眼中已无丝毫怅惘之色,唯余一位九五之尊的冷峻和威严。 他望着沐浴在明媚阳光中的皇宫,一字字道:“开始吧。” 秦正躬身一礼,沉稳地说道:“是,陛下。” 408永夜月同孤 齐建武十四年,七月十四。

约莫辰时三刻,陆沉再度走进皇宫,距离上次他觐见天子过去了四天。

只不过这次天子接见他的地方并非观云台,亦非单独见他一人。

刚刚穿过和宁门,来到宫内平整宽阔的广场上,陆沉便看见被数位重臣簇拥前行的左相李道彦。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李道彦扭头望来,随即对身边的官员低声说了一句,众人恭敬地行礼道别,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将李道彦一人留在原地。

陆沉心中了然,上前打招呼道:“老相爷近来可好?”

李道彦目光温和,透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赞许,悠然道:“你先前说过,希望老夫能多活几年,现在看来应该有可能。”

陆沉摇头道:“几年怎么够?晚辈无比盼望老相爷能长命百岁。”

“那就是老妖怪了,只会惹人厌憎。”

李道彦自嘲一笑,随即语气中多了一些感慨:“不过话说回来,倘若大齐的年轻一辈都能像你这样知进退识大体,老夫神清气爽心情畅快,自然就能多活几年。”

这句话似有所指。

倘若这座京城里只有一位不相干的人知道庆丰街刺杀案的内幕,陆沉毫不犹豫会说出李道彦的名字,虽然这位年迈的宰相在朝堂上越来越沉默,但是陆沉绝不怀疑他的城府和手腕。

只不过李道彦的言辞很隐晦,并未给出明确的指向,陆沉没有着急忙慌地追问,顺着对方的话头说道:“老相爷这话可是折煞晚辈了,若是让枢密大人听见您对晚辈的称赞,恐怕他会忍不住跟您翻脸。”

李道彦忍俊不禁。

他当然知道陆沉是在说那天枢密院大门前的冲突,这段时间郭从义的日子不太好过,不光是许佐那个狠人带着一群虎狼找京军的麻烦,还因为很多好事者将那场冲突宣扬开来,让他积攒近二十年的名望大受打击。

几十颗丢在枢密院大门前的人头,打得是他这位枢密使的脸。

对于陆沉这种翻脸掀桌子的举动,李道彦并无责备之意,相反赞许道:“年轻人就该一怒拔剑,免得有些人把你当做软柿子,即便你不畏惧那种角色,一而再再而三也不免厌烦。你如今只是弱冠之龄,如果这么早就像我们这些老头子一般暮气沉沉,人生有何意趣?”

陆沉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以往和李道彦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位宰相对自己还算不错,只是今天他明显更加豁达直白,仿佛把陆沉当做自家子侄看待。

一念及此,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有老相爷这番话打底,将来晚辈肯定会多做一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事。”

“看来在京中待了几个月,你也学会哄人高兴和顺杆往上爬的本领。”

李道彦笑着抬手点了点他,又道:“你有满腔热血自然是好事,爱惜部属更加难得,不过让老夫刮目相看之处,在于你后续沉得住气,没有因为是受害者便肆意妄为,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尤其伱这段时间在府中闭门谢客,可谓真正领悟为官之道的表现。”

陆沉听着一波又一波的赞赏,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个念头,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老相爷,您今儿像是不要钱一般给晚辈戴高帽,不会是锦麟李氏有人牵扯进那桩刺杀案里,所以您准备提前在晚辈这里埋伏一记后手?”

李道彦微微一笑,带着几分狡黠说道:“你猜。”

陆沉轻叹道:“老相爷说笑了,晚辈怎么可能猜得出您的心思。”

“猜不猜得出并不打紧。”

李道彦摇摇头,从容地说道:“其实老夫今天只想啰嗦一句,你且姑妄听之。”

陆沉敛去笑意,微微垂首道:“晚辈洗耳恭听。”

李道彦抬头望着前方已经映入眼帘的文德殿,淡然道:“你若不负陛下,陛下定不负你。”

陆沉心中一动,信服地说道:“谨受教。”

李道彦不再多言,步伐虽然不快,却走得十分稳当,就像数十年宦海沉浮,他始终能够站稳脚跟,不知不觉间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在走进文德殿的那一刻,陆沉心中仍然有着浓浓的不解,李道彦并非那种故弄玄虚的为人,今天这次简单的聊天肯定另有乾坤。

难道自己那句调侃无意当中揭露了真相,李家确实有人参与了庆丰街刺杀,所以李道彦才会放下身段,主动跟自己这个晚辈攀谈起来。

可若真是如此,几句夸赞就能浇灭陆沉心中复仇的火焰?

连天子都知道这不太可能,李道彦岂会那般天真。

怀着满心的疑惑,陆沉跟在李道彦后方进入文德殿。

今天乃是休沐之期,只不过昨天傍晚天子便派内监到各处府邸传旨,因此官阶四品以上的重臣一个不落地出现在殿内。

很多人都猜测这场突然召开的小规模朝会应该与庆丰街刺杀案有关,所以此刻李道彦和陆沉前后脚入内,绝大多数目光都停留在陆沉这个苦主身上。

陆沉恍若未觉,径直走到武勋第二排站定,抬眼看向前方,瞳孔不禁微微一缩。

三位皇子并排站在御阶右侧。

这是非常罕见的现象,因为天子没给皇子们观政之权,平时在朝会上绝对见不到这三人,除非是正旦大朝这种礼仪性质的场合。

皇子们自然也注意到陆沉的目光,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大皇子李宗朝神情复杂,面色略显紧张,不知是因为站在这里接受朝堂重臣的注目礼,还是想起那天在丰乐园的宴席上,陆沉讲过的那些话。

二皇子李宗本则如平时一般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甚至没有丝毫忌讳地向陆沉颔首致意。

至于三皇子李宗简,他似乎压根不在意陆沉的出现,这也符合世人对他的印象,可是没人知道三皇子此刻沉肃的脸色并非伪装。

他装作不经意地扫过李道彦的身影,目光随即掠过文臣之中那个空缺的位置。

李适之告病休养,这是三皇子在三天前得知的消息,更令他不安的是,他的人已经联系不上那位李家长子。

思来想去,三皇子只能认为李适之这是临阵畏怯,不敢在这件事里牵扯太深,于是摆出一副避而不谈的姿态。

这些门阀士族果真贪婪而又怯懦,若不是还要倚仗他们的支持,三皇子恨不能当面叱骂几声。

当耳边传来天子肃穆的语调,三皇子立刻收敛心神,此刻他的心情既紧张又亢奋。

“八天前,在西城庆丰街上,山阳侯陆沉遭遇一场狠辣的刺杀,幕后主使出手阔绰,一次派出四十余人的阵容,其中不乏在草莽之中颇有名气的顶尖高手。所幸陆沉和他身边的护卫勇猛团结,挫败了那些刺客的阴谋。”

李端扫视殿内群臣,声音中多了几分怒意:“朕想不到在这京城重地,居然有人敢铤而走险,以如此肆无忌惮的方式刺杀朕任命的京营主帅。这让朕心生疑惑,永嘉是不是大齐的京城?朕还是不是大齐的皇帝?”

“陛下息怒。”

群臣齐声高呼。

李端冷声一笑,继续说道:“最让朕感到愤怒的一件事,刺杀现场居然出现大量军中制式弓弩。这些用民脂民膏换来的兵器,被人拿来刺杀拼死作战保境安民的军中良将,这是一件何其讽刺的事情。朕近日只要想到此节,脸上便会火辣辣地疼痛,仿若被那贼子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郭从义和王晏心中一紧。

他们二人没有参与到这场针对陆沉的刺杀,心中无愧自能坦然,但是那些弓弩就像悬在他们脑袋上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砍下来,因此他们和京军那些骄横霸蛮的将领近来十分低调。

李端扫过这几位军方巨擘,随即看向薛南亭说道:“右相,朕让你主持调查这些弓弩的由来,如今可有发现?”

薛南亭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奉旨详查京军制式弓弩外泄之案,如今已将北衙和三座京营各军的武备出入排查过半,发现各军都存在大量军械遗失的状况,因而无法确定那些制式弓弩究竟属于何部,且无人承认和此案有关。臣恳请陛下再给一些时间,臣会将京军各部的具体问题梳理清楚,然后成文呈递御前。”

郭从义和王晏可谓是满心苦恼,偏偏此刻他们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端稍作沉吟,颔首道:“准奏。右相务必牢记,无论查多长时间,无论涉及到什么人,朕都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决不允许幕后主使逍遥法外!”

薛南亭应道:“臣遵旨。”

李端环视朝臣,忽见一位站在很前面的中年文官出班站定,正是手握官员考核任命大权的吏部尚书宁元福。

殿内的气氛猛然凝重起来。

宁元福面向天子躬身一礼,随即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面无表情地说道:“讲来。”

宁元福神色不急不躁,语调铿锵有力:“陛下,臣心里有一事不解。那日山阳侯去丰乐园赴宴,路线理应是随机选择,而且此事不为外人知道,刺客缘何能提前设下如此周密的埋伏?他们选择的地点偏僻且安静,前后的部署非常周全,可见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知道山阳侯的行踪,才能布置此等杀局!”

此言一出,殿内肃然一静。

御阶右侧,大皇子面色微变,因为他听出这位吏部尚书话语中暗藏的杀机。

李端双眼微眯,缓缓道:“宁尚书究竟想说什么?”

宁元福凛然道:“陛下,那天是陈王殿下私下宴请山阳侯,当时京中几乎无人知晓,知情者除了陈王殿下便只有王府中人。臣并非怀疑此事和陈王殿下有关,但如今关系到朝局稳定,所有人都盼望找到意欲谋害山阳侯的真凶,坊间更是议论纷纷甚嚣尘上。陈王殿下身为天家长子,理应向朝中文武说明实情,也好洗去自身的嫌疑!”

场间登时出现一片骚动。

虽然宁元福口口声声否认怀疑大皇子,但是殿内这些人精谁听不出来,他分明是想指控大皇子才是庆丰街刺杀案的幕后主使!

当此时,李道彦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宁元福。

老者面无异色,谁也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他收回目光望着身前的地面,就像过往数年那般,沉默而又孤寂地站着。

409一步之遥 九锡广陵春雨409【一步之遥】宁元福的猜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然而世人最擅长联想,更何况宁元福的分析颇为合理。 庆丰街刺杀的细节早已为人熟知,刺客们的准备十分充分,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足以说明他们早就有刺杀陆沉的打算,并且提前得知大皇子宴请陆沉的时间和地点。 如此一来,在没有证据指向旁人的前提下,大皇子身上的嫌疑便很惹眼。 只不过牵扯到天家长子,大部分朝臣自忖没有吏部尚书的身份和地位,再加上不确定天子对此事的态度,他们便没有迫不及待地出言附和。 即便如此,大皇子那颗心仍旧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龙椅之上,李端淡淡道:“陈王。” 大皇子连忙出班行礼道:“儿臣在。” 李端扫了一眼前排那些沉默肃然的重臣,稍稍加重语气道:“方才宁尚书的话你都听清楚了?” “儿臣听清楚了。” 大皇子躬身应下,然后连忙辩解道:“父皇,儿臣之所以要宴请山阳侯,只是因为敬佩他的为人和功劳,想当面表达儿臣对他的敬意,仅此而已。儿臣可以向父皇保证,儿臣从未将山阳侯的行踪告知他人,府中下人亦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其实他在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在皇宫中便说过这番话。 当时李端不置可否,此刻他望着长子焦急委屈的神态,狭长幽深的双眸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情绪,缓缓道:“也就是说,你能确定陈王府和庆丰街刺杀案没有任何关联?” 大皇子心中一凛,他隐约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问题,难道王府里面真的有人对外泄露过消息? 他无法断定是否存在这种可能,但眼下绝对不能松口,否则肯定会大祸临头。 一片寂然之中,宁元福皱眉道:“陈王殿下如此笃定,可是刺客们怎会对山阳侯的行踪了如指掌?难道这些人有神算之能?” 大皇子转身望着这位吏部尚书,急促地说道:“宁大人,本王和此案毫无关联,不知你为何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强行将嫌疑扣在本王的头上!你说刺客们对山阳侯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不代表他们一定提前知道本王在丰乐园设宴的详情,还有一种可能是幕后主使一直在派人监视山阳侯,知晓他前往丰乐园赴宴又有何难?!” 虽然他一直不以急智闻名,但这番话还算合乎情理,很多重臣不由得微微颔首。 宁元福却冷声道:“殿下之意,山阳侯治军严明只是假象,他亲手带出来的精锐护卫连被人监视都察觉不到?” 大皇子一窒,脸色随即涨红。 一股躁郁和愤懑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朝下方望去,只见宁元福面上的怀疑未做掩饰,很多大臣看向他的目光略显怪异,仿佛他就是那个派人刺杀陆沉的幕后主使。 这段时间大皇子的情绪本就很压抑,尤其是那天在丰乐园听到陆沉的暗示,意识到自己成为储君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若非陆沉随即遇刺让他震惊不已,说不定他就会在王府闹得人人自危。 如今又被吏部天官当朝质疑,更让大皇子心寒的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他辩驳。 一念及此,大皇子回身朝天子跪下,愤怒且悲凉地说道:“父皇,儿臣敢以性命发誓,儿臣绝非谋害山阳侯的幕后主使,恳请父皇为儿臣做主,恳请父皇彻查此案还儿臣一个清白!” 李端尚未开口,二皇子忽然向前两步,在大皇子身旁跪下,沉声道:“父皇,儿臣坚信大皇兄与庆丰街刺杀案无关!儿臣愿为大皇兄作保,倘若将来查出大皇兄乃是幕后主使,儿臣甘愿同罪受罚!” 三皇子反应还算迅速,连忙跪下说道:“父皇,儿臣亦愿为大皇兄作保!” 这一幕落在李端眼中,没人知道这位天子此刻的真实心情,他看向满脸悲愤之意的大皇子,又看向毫不犹豫挺身而出的二皇子,心中闪过刹那的柔软,但是这股情绪在他看到三皇子的时候瞬间消失无踪。 宁元福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没想到在储君之争逐渐浮出水面的当下,二皇子居然还会记得兄弟二字。 其实大皇子和三皇子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皇子终究隔了一层,然而他却比三皇子表现得更加坚定。 大皇子扭头望去,只见二皇子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低声道:“大哥,我相信你。” 三人耳畔随即传来天子的声音。 “都起来罢,宁尚书的疑惑很正常,陈王你不必太过急躁。” “儿臣遵旨。” 三位皇子相继起身站回原处,便在这时一名禁卫将领小心翼翼地走进文德殿,高声道:“启奏陛下,织经司提举秦正求见。” 李端道:“准。” 先前一直沉默垂首、仿佛年老体衰几近瞌睡的左相李道彦忽地抬头,苍迈的双眼中浮现一抹不解之色。
李端顺势望来,携手走过十四载春秋的君臣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分开视线。 在一股略显诡异的氛围中,织经司提举秦正迈着平稳的步伐走进文德殿。 他沿着文臣武勋之间宽敞的空地前行,径直来到御阶之前,躬身行礼道:“臣秦正,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 李端微微颔首,随即问道:“朕让你彻查出现在庆丰街上的刺客,今日你突然入宫,是否有了新的发现?” 秦正应道:“禀陛下,臣和织经司的同僚在一个时辰之前发现一条极其紧要的线索,故此不敢拖延。” 这句话瞬间勾起殿内绝大多数人的好奇。 他们很清楚秦正的为人,若非确实是关键的发现,他不可能如此急迫地入宫觐见。 李端双眼微眯道:“说来。” 群臣尽皆望着站在大殿中央的秦正,御阶右侧的皇子们亦是如此,尤其是神情复杂的大皇子,他既担心秦正接下来的陈述牵扯到陈王府的人,又希望这位织经司提举能够洗清自己的嫌疑。 三皇子看似关切地注视着秦正,实则他的心跳已经在疯狂加速,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他并未注意到站在下方的陆沉没有去看秦正,反而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在秦正迈步文德殿的时候,陆沉脑海中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天子为何没有替大皇子撑腰,也隐约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秦正得到天子的允准,转头看向右相薛南亭,沉稳地说道:“敢问薛相,武威大营灵威军是否存在军械遗失的状况?” 薛南亭主掌清查京军各部之责,虽说先前他在天子面前说得很保守,但实际上他对京军各部都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当下从容地答道:“是。” 秦正的表情凝重起来,面向天子说道:“启禀陛下,臣这段时间查探那些刺客的身份,终于有了些许进展。当日出现在庆丰街上的刺客当中,有一人擅使一对水云刺,这种兵器颇为罕见,特征相对鲜明。这名刺客名叫栾纪成,乃是江北草莽中人,四五年前出现在江南地界,后面销声匿迹过一段时间,大概半年前开始在京中出现。” 满朝公卿聚精会神地听着。 秦正继续说道:“臣调集人手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发现这個栾纪成生性风流,时常流连风月之地,与京中一位青楼女子名唤杨柳月者极为亲近。根据这个杨柳月交代,栾纪成在半个月前对她说要去做一件大事,事成之后便会帮她赎身,带她离开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她还说,大概一个多月前的某天晚上,栾纪成酒醉之后在她那里过夜,曾说起他当日见过两位贵人。” 一股紧张的情绪在文德殿内弥漫开来。 李端微微皱眉,似乎他不太满意秦正今日有些反常的啰嗦,淡淡道:“两位贵人?” 秦正恭敬地说道:“是的,陛下。栾纪成并未对杨柳月多言,但他在醉酒后说出了那两人的名字。其一是郑金源,此人现为京军灵威军掌团都尉,他完全有能力向栾纪成背后的主谋提供军中制式弓弩。臣在入宫之前,已经派人前去控制住郑金源,以防他畏罪自尽。” 李端的面色渐趋冷厉,缓缓道:“还有一人呢?” 秦正抬头向御阶右侧看了一眼,沉声道:“还有一人名叫长孙骏,臣已查明此人乃是陈王殿下养在府中的清客文人。” 群臣哗然。 大皇子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宛如五雷轰顶,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李端定定地望着秦正,没有去看神情巨变的大皇子。 秦正继续说道:“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尤其是牵扯到陈王殿下身边的人,更不敢大意轻忽。因为线索来得太过突然,臣既担心夜长梦多,又怕冤枉了陈王殿下,于是亲自带人去陈王府,想要当面见一见那个清客。王府长史说长孙骏昨天午后便离开王府,然后便没有再出现过。臣又连忙赶往长孙骏的住处,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且明显有收拾细软离去的痕迹。” 大皇子瞬间面色苍白,豆大的汗滴遍布额头。 二皇子十分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兄长,在他想来老大虽然外强中干,但是本性不算太坏,应该做不出如此狠辣的事情。 可是秦正怎会在文德殿内信口开河? 站在另一边的三皇子则低着头,极力压制着心中的狂喜。 他眼前仿若浮现一抹画面。 大皇子被圈禁,二皇子身染重病,而他作为天家唯一健全清白的皇子,在百官的鼓噪声中一步步走向那个位置。 那个代表着至高无上的位置。 410青山悠悠 九锡广陵春雨410【青山悠悠】文德殿内,氛围极其凝重。 虽说很多文臣对秦正的观感不好,但那只是出于对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的天然厌憎,并非是针对秦正本人。 其实私底下称赞过秦正的朝臣不在少数,其中便包括那些出身于江南世族的重臣,不仅因为秦正以孤臣之姿辅佐天子,更在于他十多年如一日展现出来的能力水准。 故此,当秦正说出最新的发现之后,即便他所展示的证据不够完美和确凿,殿内的文武百官仍旧没人质疑。 下一刻便是群情汹汹,声浪渐起。 “陛下,事涉天家亲王,臣本不该妄言,然而当街刺杀京营主帅,实乃挑衅大齐朝廷、蔑视国法之举,臣斗胆恳请陛下严查!” 第一位站出来的便是大理寺少卿戚方远。 “臣附议!陛下,先贤曾言,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如此方为正道也!” 这位言辞铿锵有力的官员乃是刑部右侍郎林孟中。 “陛下,倘若秦提举所言属实,则应清查陈王府上下一干人等,如此方能厘清陈王是否与此事有关。” 吏部尚书宁元福并未落后,但是相较于先前他针对大皇子的质疑,这番话似乎存着有意将大皇子摘出去的心思,然而他真正担心的是天子将此事囫囵带过。 只要天子松口继续查下去,大皇子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一时间殿内甚嚣尘上,虽然没人敢公然喊出让天子狠手处置大皇子,但是这种规模的声讨足以让天子慎重考虑,至少不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些站出来直抒胸臆的朝臣当中,有人是提前收到三皇子的暗示,有人是出于对国法的敬畏,有人则是顾虑到朝堂大局的稳定。 以右相薛南亭为首的一大批官员神情凝重,沉默以对。 如果用宁元福等人的话来形容,这些官员就是天子十四年来笼络的帝党,他们基本不会拥有太多自身的看法,一切举动皆遵循天子的心意。 过往两年里,这些官员为天子冲锋陷阵,让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江南世族一次次吃瘪,宁元福等人早就心怀怨憎,此刻见他们终于闭上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禁感觉十分快意。 当然此刻殿内最快意的肯定是三皇子。 从很多年前开始,三皇子便想方设法在两位兄长身边安插眼线,大皇子府上外紧内松,因此三皇子的安排进展很顺利,长孙骏甚至成为大皇子颇为器重的清客,然后在三皇子的指使下埋下很多伏手。 反倒是看似潇洒恣意的二皇子极其谨慎,三皇子的人虽然能够接近王府外围,却始终无法靠近二皇子的身边。 三皇子并不着急,只要这次利用提前布置的伪证断绝大皇子的争储希望,他便成功了一大半。 想到连秦正都没有识破自己的妙计,三皇子险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他强装震惊和担忧地望着大皇子,心里却在期盼父皇能够下定决心,就在今天的朝会上褫夺老大的亲王之位。 龙椅之上,李端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的朝臣们,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何心情。 众生相尽皆落入这位天子的眼中,最终他还是看向孤零零站在左下方的长子。 大皇子面如白纸,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甚至没有愤怒的情绪,此刻他只觉自己如同漂浮在云端,过往的所有雄心壮志都化作凄然一笑。 他不是因为群臣的弹劾而陷入这样的神态,此刻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只有四个字。 原来如此。 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二弟那么聪明,在某些方面也比不上老三,可是他了解父皇的性情。 如果没有父皇的默许,秦正就算火烧眉毛也不敢自作主张,将涉及到一位皇子亲王的证据公然摆在文武百官面前。 换而言之,秦正的出现本就是父皇的安排。 至于那些证据的真伪,还有什么较真的意义呢? 大皇子轻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望着龙椅上的天子。 陆沉在丰乐园酒宴上的表态已经非常清晰,但是他没有立刻选择退出储君之位的竞争。 三天前那个夜晚,父皇表面上是训诫他们三人,现在看似应该是提醒他,希望他能主动让贤,但他没有领悟这层意思。 如是种种,想必让父皇很失望,所以他决定让秦正在朝会上亮明证据,从而彻底扼杀自己争储的希望。 大皇子想到这里,眼中浮现一抹决然的悲凉之色。 李端静静地看着他,父子二人对视片刻,就在大皇子准备开口的时候,一道清亮的声音响彻殿内。 “启奏陛下,臣认为庆丰街刺杀案与陈王殿下无关。” 身为这桩刺杀案的苦主,陆沉今天在朝堂上十分低调,与那天领兵马踏枢密院、将几十颗首级砸在郭从义面前的暴戾霸道截然不同,因此他也收获了很多朝臣的好感。
大皇子不敢置信地回头望着陆沉。 他没有想到先前在丰乐园的时候极力保持距离、对他的热情始终不予回应的陆沉,会在眼下他沦为千夫所指的境况下挺身而出。 陆沉神态从容,迎着天子望过来的目光,冷静地说道:“陛下,臣与陈王殿下有过数面之缘,亦在丰乐园中畅谈良久。陈王殿下或许有御下不严的责任,但他绝对不会派人刺杀臣。” 李端缓缓道:“为何?” 陆沉稍稍抬高语调:“倘若臣死在庆丰街上,对于陈王殿下有何好处?姑且不论他是否会因此被陛下猜疑,凡事总得考虑前因后果。臣与陈王殿下素无嫌隙仇怨,眼下亦无利益冲突,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陈王殿下冒着极大的风险,派人当街刺杀京营主帅?” 大皇子几乎是用尽一切力气,才能克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李端从陆沉的目光中品出他的真实想法,很显然这位年轻臣子已经看穿秦正突兀出现的缘由,虽说他不反对天子的连环手段,但是他也不希望大皇子因此走上那条绝路。 李端心中轻轻一叹,面色略显沉郁地说道:“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但如今有证据指向陈王,朕若含糊其辞敷衍了事,岂能给朝中文武和大齐子民一个满意的交代?秦正。” “臣在。” “朕令你调集人手,彻查陈王府上下一干人等,尽快将那個长孙骏捉拿归案,务必找到更加确凿翔实的证据。” “臣遵旨。” 秦正躬身一礼。 “陛下,老臣有话想说。”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皇子这次难以幸免的时候,一位老者缓步向前,朝着天子毕恭毕敬地行礼。 李端循声望去,望着那位老者瘦弱的身躯,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颔首道:“左相但说无妨。” 李道彦挺直身躯,犹如一棵久经风雨侵蚀、虽苍老犹坚韧的老树,他的脸上浮现几分喟然之色,缓缓道:“老臣知道庆丰街刺杀案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他的语调很平静,但是朝堂上陡然泛起一片骚动。 满朝公卿无不变色,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谁都没有想到大幕将要落下的时候,这位沉默许久的老相爷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可谓石破天惊。 紧接着很多人心里泛起浓重的不解,既然左相早就知道刺杀案的真相,为何不早些公之于众,非要让朝廷靡费大量人力去调查,还让天子处于方才那般为难的境地。 李端并未动怒,他只是沉静地问道:“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李道彦看了一眼站在御阶旁边的三位皇子,自嘲一笑道:“此案有两人共谋,其中一人乃是左相李道彦之孙,李云义。” 最后那三个字落入群臣耳中,无疑是一道震颤人间的惊雷。 雷声止歇,文德殿内一片死寂。 李道彦微微垂首,继续说道:“另一人便是三皇子,建王李宗简。” 李端缓缓站起身来。 三皇子在听到李云义这三个字的时候,大脑便陷入彻底的停滞,此刻又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不知该维持怎样的表情,只觉心底深处仿佛有一朵花转瞬凋谢,又好像今时今日只是一场梦。 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被拖拽进暗无天日的梦境深处。 李道彦抬头望着天子,苍老的双眼中满是愧疚,亦有几分壮士断腕的决然,缓缓道:“陛下,老臣今日一直犹豫不决,因为这件事干系太大,李家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子孙,险些让大齐朝堂陷入内乱,他是死不足惜,老臣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瞒陛下,老臣心里曾经有过一瞬的念头,那便是没人能查出此案的真相,李云义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永远不为人知,锦麟李氏不会因此一蹶不振,可是……” 李道彦微微一顿,摇摇头说道:“可是老臣想起这十四年来辅佐陛下稳定大局,从当初的岌岌可危到如今在南方站稳脚跟。虽然北方的敌人依旧强大,但是我朝边军的将士们同样勇猛善战,朝中也有薛相这样年富力强的忠心能臣,还有山阳侯这般不在意个人得失的后起之秀。朝廷内外虽然还存在很多问题,但是老臣已能看见向上之势。” “这样的局面何其不易,是陛下和数千万大齐子民宵衣旰食取得的成果,亦是陛下和臣等无数个日夜期盼看到的图景。老臣岂能因为一己之私,便给大齐埋下一个足以让朝堂分崩离析的祸根?让无数仁人志士的心血付之东流?” 说到这儿,李道彦面朝天子徐徐跪下,伏首一礼道:“臣李道彦,恳请陛下降罪李家,以正朝廷风气,以安天下人心!” 411尘埃落定 九锡广陵春雨411【尘埃落定】满朝文武望着那位跪伏于地的老人,震惊之余又不禁生出敬佩的情绪。 大义灭亲这四个字说来容易,稍有不慎便会内外皆失,让自身和家族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其实以李道彦在大齐朝堂上的地位,即便他主动说出李云义乃是庆丰街刺杀案的同谋,念在他过往几十年的劳苦功高,天子肯定不会太过为难锦麟李氏,毕竟陆沉还好端端地站在殿内。 但是往前容易往后难,有几人可以做到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依然有勇气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污痕? 李端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那夜他在慈宁宫对三位皇子的训话,不止是在暗示大皇子,更是在给三皇子最后一次认错的机会。 案发时他并不能确认幕后主使的身份,毕竟有理由对陆沉下手的人选有些多。 然而外人根本不知道他对京城的掌控有多深。 随着越来越多的细节被秦正发现,李端很快便断定幕后主使是三皇子。 至于今日他放任那些人针对大皇子,而且特地让秦正入宫走一遭,只是想借着这次的机会对大皇子小小惩戒一番,剥夺他争夺储君的希望,最后再揪出三皇子这个真凶,从而让二皇子无可争议地成为大齐的太子。 师出有名,这便是一位君王遵循规则的处事手段。 但是李端并不知道李家三郎也参与进这件事里,望着老人清瘦的身躯,他放缓语气说道:“左相,快平身吧。” 薛南亭和宁元福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李道彦搀扶起来。 李道彦轻叹一声,坚持道:“老臣治家不严,出了李云义这样的不肖子孙,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恶事,实在愧对陛下的期许。若不因此领罪,将来朝廷法度如何维系?恳请陛下治罪老臣。” 李端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温言道:“左相虽有疏于管教之责,但是今日能够主动坦白此案真相,便足以将功补过,朕又怎会治罪于你?至于李云义,朕自当依照国法惩治他,不过朕想先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李道彦缓缓道:“回禀陛下,老臣在听闻庆丰街刺杀案之后很是震惊,毕竟大齐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如此恶劣的事件。数日后,织经司在城内公开那些刺客的外貌和特征,老臣家中一名管事发现他在城外庄园见过其中一名刺客,而且是和李云义有关。老臣当即便将李云义喊来,从他口中得知此事的大概原委。” 御阶之旁,三位皇子神情各异。 二皇子眉头紧皱,满面肃然之色。 他其实很早就知道三皇子在扮猪吃虎,表面上骄横霸道实则城府很深,所以他一直对其很亲善,暗地里却小心提防。 然而他没想到这个老三竟然胆大包天又心狠手辣到这种程度,不光敢派人当街刺杀实权国侯,还提前做好嫁祸给大皇子的打算。 如今看来,先前秦正所言那个名叫杨柳月的青楼女子应该就是老三的伏手,而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织经司上门之前消失的长孙骏,也就是大皇子身边的清客,同样是三皇子安插的细作。 三人之中,大皇子双眼泛红,强忍着看向另一侧的冲动。 因为他不想自己在这种场合失去控制,将身边卑鄙无耻的老三揍個半死。 三皇子大抵知道两位兄长的心思,可他已经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死死地盯着左相李道彦。 “禀陛下,约莫大半个月之前,建王殿下将李云义召至王府,表明他准备策划一场针对山阳侯的刺杀。李云义心智浅薄头脑简单,被他三言两语说动,然后确定以建王麾下人手为主、李云义派出两名高手相助的方略。李云义自以为是,将此事瞒着老臣和他的父亲,殊不知这个愚蠢举动会让李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道彦沉重的语调飘进三皇子的耳中,他忍不住自嘲一笑。 原以为将李云义拉上船,借此可以和李适之结成互相握有把柄的坚实盟友,没想到这个李三郎如此废物,连一两个高手都藏不住,所有的举动都在自家长辈的掌握之中。 更让三皇子霍然惊醒随即无比后悔的是,虽然李适之这些年隐隐成为锦麟李氏的代表,李道彦才是那个决定一切的主事人。 纵然他已经老态龙钟,纵然他将很多权力放手给李适之,可是只要他一句话,李适之便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老老实实地告病休养。 此刻回溯过往,三皇子才知道自己谋划的一切宛如一个笑话。 李道彦简略说明原委,最后对李端说道:“陛下,老臣愧疚难当,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李端沉吟不语,转头看向站在武勋第二排的陆沉。 那天在观云台一叙,这个年轻臣子在他面前直抒胸臆,虽说他很欣赏这种坦诚耿直的性情,却也感到十分头疼。 陆沉的诉求很简单,杀人偿命而已。
倘若陆沉真的死在庆丰街上,盛怒之下的李端可能会祭起屠刀,问题在于陆沉现在安然无恙,他只是想为那六名壮烈牺牲的亲兵复仇。 李端能够理解边军武将这种朴素正确的价值观,可是他身处君王之位,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纠葛,哪怕不顾及三皇子是他仅有的三个儿子之一,光是站在三皇子身后的许皇后以及后族,就是一股必须要慎重对待的势力。 不杀三皇子只杀李云义? 江南世族又会如何看待天家? 似是有所感应一般,陆沉抬头望向天子。 他从李端的神情中感知到这位九五之尊此刻的为难,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位陛下确实和他认知中的皇帝有所不同。 他拥有成大事者必须具备的坚韧和耐心,在当初孑然一身从江北逃到南方的前提下,他依靠大义名分登基为帝,不仅没有被下面的文武百官架空,相反利用各方势力的矛盾艰难壮大忠于自己的力量,不仅逐渐收回权柄,还能十余年如一日支持边军巩固边防。 这样的皇帝按理来说应该是那种只论成败不计手段的性情,可他心底偏偏还有一抹柔软。 无论是他对大皇子的耐心劝导,还是那天在观云台上对陆沉说的“朕只有三个儿子”,乃至于今天真相大白之时迟迟没有强硬做出决定的表现,都足以说明他并非那种绝情冷酷的人。 一念及此,陆沉在衮衮诸公的注视中迈步向前,朝着天子躬身一礼,道:“启奏陛下,臣有几句话想说。” 三皇子循声望去,眼中既有绵绵怨毒之色,也有几分难以克制的惧意。 在他想来,陆沉这厮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势必要对自己斩尽杀绝。 李端轻吸一口气,颔首道:“讲。” 陆沉道:“陛下,臣至今不明白建王为何要行此举。不过眼下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口舌之争毫无意义,臣作为这桩刺杀案的苦主唯有一言,请陛下依照朝廷法度治罪建王和李云义。” 闻听此言,李道彦转头看了一眼陆沉,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 陆沉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他不会固执地要求天子杀了三皇子和李云义,只要能给世人一个交代即可。 文德殿内的气氛仿佛陡然轻松些许。 李端定定地望着陆沉,良久之后颔首道:“爱卿这次受了委屈,朕心里很清楚。建王。” 三皇子神游良久,此刻听到这个冷峻的语调,不由得猛地一抖,迅疾跪下道:“父皇……” 李端漠然道:“关于庆丰街刺杀案,你还有何话可说?” 三皇子眼泪滚落,惶恐惊惧地说道:“父皇,儿臣……儿臣有罪,恳请父皇宽宥!儿臣因为两年前的旧事,一直对山阳侯耿耿于怀,这次不知怎地就冒出报复的念头,儿臣……” “够了!” 李端厌憎地打断他的话头,转而望着满殿朝臣说道:“建王李宗简,性情愚昧,不修己德,勾连一众败类匪徒,阴谋刺杀大齐国侯,罪不容恕!” “即日起,褫夺李宗简建王之爵,将其贬为奉国中尉,着其搬出王府,圈禁于秋山巷内。无朕旨意,严禁外人与其相见,违者以谋逆大罪论处!” 话音方落,三皇子便彻底瘫软在地。 奉国中尉乃是宗室爵位中最低等,对于起封便是郡王的皇子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从云端坠入深渊,而且此生不会再有复起的可能。 更不必说还有圈禁之罚,意味着三皇子这辈子都很难离开秋山巷,天子自然会斩断他和外界的所有联系。 陆沉安静地听着,望着御阶上如同一团软泥的三皇子,知道这已经是天子所能做出的最严厉的惩治,再往前便是杀头斩首。 李端稍稍平复心情,又道:“此案乃是李宗简主谋,李云义身为从犯,着廷卫将其杖八十,而后流放二千里,此生不准离开流放之地一步!” 李道彦躬身道:“老臣谢过陛下圣恩!” 至此,庆丰街刺杀案落下帷幕。 就在李端准备散朝的时候,陆沉忽地开口说道:“陛下,臣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李端微微一怔,说实话今天的朝会因为李道彦的主动坦白,已经脱离了他原有的计划,好在陆沉没有表现得太执拗导致无法收场,这让李端心里颇为熨帖,因而温和地说道:“但说无妨。” 陆沉躬身道:“陛下,臣想送建王回府。” 这个请求出乎李端的意料,他看得出来陆沉心里依旧藏着怒意,只不过是出于对大局的维护,以及对他这位天子的尊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出来。 思考片刻之后,李端颔首道:“准奏。” 随即殿内便响起大太监吕师周的嗓音。 “退朝!” 412谦谦君子 九锡广陵春雨412【谦谦君子】修德坊距离皇宫不算太远,步行大约需要一刻钟。 从皇宫出来之后,三皇子恢复了些许理智,同时默默告诉自己,只要性命还在就不能彻底绝望。 他往后的生活会无比凄凉,幽禁在秋山巷和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女子没有区别,看不见外面的风花雪月和春夏秋冬,唯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寂,那种束缚和困顿足以逼疯任何一个胸怀大志的人。 尽管如此,三皇子告诉自己不能认输更不能认命。 基于这种心理,三皇子从离开文德殿那一刻起,便没有多看旁边的陆沉一眼。 三皇子觉得陆沉的心思不难猜,无非是没有给他那几位牺牲的亲兵报仇,因此想要全程看着自己被驱逐出王府的惨状,亦或是当面嘲讽几句以为泄愤之举。 他并不在意这点小事,唯有天子允准陆沉前来的举动让他心中发寒。 确切来说,当天子说出“准奏”二字的时候,当时跌坐于地的三皇子陡然清醒过来,他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只将心底深处那点仅存的父子情分尽数抹除。 长街之上,三皇子和陆沉徐徐前行,后方跟着陆沉的亲兵和天子派来的禁卫。 天子已经褫夺三皇子的亲王之爵,他不再是大齐仅有的三位亲王之一,而是宗室之中身份最低的人,自然没有资格继续享有王府亲卫的保护。 那些禁卫明面上是来保护他,实则更多是在监视并且押送他收拾包袱前往秋山巷,保证他在无法联系外界的情况下进入幽禁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这支充斥着凝重气氛的队伍进入修德坊,再穿过两条街便将抵达建王府。 出乎三皇子的意料,陆沉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未曾出现他想象中的冷嘲热讽。 他终于忍不住讥讽道:“山阳侯真是胸怀广阔,居然还有心情一路相送。” 他这句话显然有点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 但是对于一个从亲王变成奉国中尉、半天时间便失去一切的皇子来说,他没有当场疯掉便已经是自我催眠的结果,又怎会畏惧身边这个年轻武勋? 陆沉淡漠地说道:“只想近距离看看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三皇子面无表情地说道:“看出来了?” 陆沉道:“可能不是很准确,但大概看出来了。” 三皇子便问道:“那我是怎样一個人?” 陆沉双手负于身后,缓缓道:“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一股怒意迅疾冲上三皇子的脑门,从小到大他何时听过这种当面的羞辱? 依靠许皇后的宠爱和后族的支持,再加上平时刻意扮出骄横霸道的姿态,三皇子这些年在京中可谓天字第一号纨绔,就连李云义那种身份在他面前亦是毕恭毕敬,身边的清客文士更是人人都有一手马屁功夫。 但是此时此刻,陆沉就敢当面骂他是一个蠢货。 三皇子强行压制心中的怒气,寒声道:“你只是命好而已,否则早已变成一具尸体。” 虽说他确实提前做好陷害老大的准备,但他没想过陆沉能在庆丰街上活下来,那五名刺客和数十名死士是他这么多年暗中发展的全部势力,更何况还有阴千绝这等靡费甚巨请来的绝顶高手。 三皇子更希望陆沉丧命,那样二皇子就会丧失最大的助力,届时再将刺杀陆沉的罪名扣在大皇子头上,如此便是大功告成。 “命好?” 陆沉神情漠然,继而道:“你生下来便是亲王之子,没过几年又成为皇子,什么都没做就有了极其尊贵的身份,普通人就算穷尽一生也看不到你所处的阶层。有个词叫做德不配位,用来形容你极其合适,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脸嘲笑别人仅仅是命好。” 三皇子轻蔑地说道:“如果你以为这些废话就能让我如坐针毡,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废话……看来伱依旧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陆沉摇了摇头,然后冷声道:“就算你侥幸得手,我真的死在庆丰街上,你也没有半点希望觊觎储君之位。” 这句话毫无疑问戳到三皇子心中的伤疤。 他不知从何时起便有了争储的想法,起初只敢将这个念头深藏心底,连在许皇后面前都不敢吐露半分。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天子始终没有明确储君的人选,三皇子心里的欲望便如野草一般疯狂生长。 等他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大皇子的缺陷,欲望便转化为充足的动力,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培植亲信,并且想方设法提前布置伏手。 三皇子压制住心中沸腾的思绪,寒声道:“成王败寇而已。” 陆沉没有见好就收,直白地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能坐上那个位置,你只会变成昏君、暴君、亡国之君,连当今陛下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给你的自信,只是觉得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明明只会玩弄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暗手段,却认为自己有匡扶社稷重振河山的才干,呵呵。” “够了!”
三皇子脸色铁青,咬牙道:“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说话之间,建王府已经近在眼前。 陆沉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皇子,双眼微眯道:“我知道你不服气,现在我就告诉你,为何我会认为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三皇子当然不想听,可他不愿在这个厌憎的同龄人面前露怯,当即冷厉地望着对方。 陆沉负手而立,语气不紧不慢。 “如今大齐虽然在南方站稳脚跟,但是北边的敌人依旧在虎视眈眈,你身为天家皇子,对我这样为国舍命的武将不说交好,反倒因为一己之私想要置我于死地,你可曾想过我若死在京城,边军将士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一旦强敌再度来犯,他们在看到我的下场之后,还有几人愿意精忠报国?对于大齐而言,你这是不忠。” “陛下对你何其关爱,明知道你这些年没做过一样正经事,在京中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也没有因此将你舍弃,反而时时教导训诫,希望你能走上正道。然而你根本不顾念陛下的艰难,自行其事肆意妄为,险些便让大齐朝堂陷入内乱,这便是不孝。” “大殿下和二殿下待你不薄,尤其是大殿下,虽说他的性情确实存在一些缺陷,可他对你足以称得上长兄表率,然而你却想方设法陷害他,甚至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嫁祸给他死罪。不求你做到兄友弟恭,可你连最基本的良知和底线都没有,简直是不仁不义几近于禽兽。” 陆沉一句一句砸在三皇子脸上,虽然三皇子还能维持冷静,但从他的脸色已经能看出他愤怒到了极点。 “最让我觉得可笑又可悲的是,你居然妄想和江南世族坐在一条船上。难道你不知道陛下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怎样的考量?他担心百年之后新君压不住江南世族,所以竭尽全力削弱他们的势力,只为让大齐的江山更加稳固。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以为有江南世族的支持就能成为储君,陛下怎么可能选你?” 陆沉始终淡漠的脸上终于浮现一抹讥讽的冷笑,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觊觎那个位置?” 三皇子的呼吸变得很粗,双眼逐渐泛红,狞笑道:“我听说你有六个亲兵死了?死得好啊。只可惜死的不够多,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你在意的人全都死于非命,我希望那一天不会太遥远。” 陆沉定定地看着他,忽地也笑了起来,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三皇子没有接过话头,他知道自己那番话必然会激怒陆沉,可是被对方当面羞辱得体无完肤,他委实忍不下那口恶气。 陆沉缓缓道:“从前有个人想要报仇,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掣肘,他没办法去找那个仇人,于是他耐心地等了十年,最终成功杀死仇人。这个故事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皇子自然明白这个所谓的故事暗含的深意,他不禁讥笑道:“你也配叫做君子?” 陆沉将袖子朝上提了提,轻声道:“这次入京之前,家父希望我能改一改脾气,要做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这样才好在京城生活。我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去做,发现这样真的不行,因为有些人不体会一下拳头的厉害,他就弄不清楚眼前的局势。” “思来想去,我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话音尚未落地,三皇子便见一只拳头出现在自己的身前。 “砰!” 陆沉一拳锤在三皇子的胸口,只见三皇子瞬间倒飞而去,落在建王府的台阶边缘。 远处,陆沉的亲兵神情肃穆地望着这一幕。 他们已经知道三皇子的下场,虽然他们无法替死去的兄弟做主,但是他们明白在当今的世道里,陆沉能为大家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极限。 可是眼前…… 他们沉肃地看着,脸上没有兴高采烈的表情,只有一股激昂的热血在心中翻涌。 另一边,亲自带队的禁军主将沈玉来看到陆沉陡然出手的时候,不禁唬了一大跳,因为他知道陆沉的武功有多高,这一拳打下去,三皇子不死也会重伤。 但他只迈出一步就停下身形,因为他能看出来陆沉没有动用内劲,显然这位年轻国侯也知道轻重。 沈玉来想起方才天子的叮嘱,不由得轻叹一声,然后对身边的禁卫们低声说道:“今天你们看到的所有事情,不许对外泄露一个字,否则军法从事。” 禁卫们纷纷应下,望着前方千载难逢的场景,既震惊于山阳侯的胆气雄壮,又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痛快。 陆沉这一拳虽然没有动用内劲,但是他的骨头太硬力气太大,三皇子只觉五脏六腑犹如移位一般。 他挣扎着爬起来,死死盯着陆沉,目眦欲裂地说道:“陆沉,我必杀你!” 陆沉当然清楚分寸,既然他已经在朝堂上对天子让步,眼下便不会将三皇子打出一个好歹导致前功尽弃。 但是他也明白天子那句“准奏”的含义,天子显然同意他稍稍出口恶气,远处没有动静的禁卫便是明证。 陆沉收回拳头,一字字道:“我等着你。” 413故情似纸 九锡广陵春雨413【故情似纸】在大齐臣民看来,当今天子毫无疑问堪称一代明君。 勤勉尽心、治政有方、不兴土木、深知民间疾苦,这便是天子十四年来留给世人的印象。 即便是那些处于斗争之中的江南世族,抛开和天子之间的矛盾,他们也不得不称赞一声陛下圣明。 相较于先帝朝后宫的佳丽如云,李端的后宫甚至称得上冷清。 除了必须存在的皇后和几位一品嫔妃之外,李端并未广纳天下美人,他的精力都放在外朝的繁杂事务上。 帝后二人的故事在坊间颇为引人艳羡,许皇后虽然有着底蕴很深的娘家,却从来没有插手过朝政,只是一心一意地帮天子打理后宫,再就是用许家的银钱、以天子的名义广做善事,因而在世人心中的名声极好,素来有贤后之美誉。 如此明君贤后,想来必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其实绝大多数时候,帝后之间的确属于这种和谐的状态,但是今夜的慈宁宫注定与祥和无缘。 宫女们皆已屏退,内殿便只有帝后二人。 李端坐在长榻上,望着屈膝跪在地上的许皇后,放缓语气道:“你我夫妻之间何必如此?起来再说。” 许皇后抬眼望着天子,哀声道:“臣妾没有管教好宗简那孩子,以至于他做下如此荒唐的事情,令陛下颜面无光。一切过错皆在妾身,陛下纵要废后,臣妾亦无半句怨言。” 皇后虽已年近四旬,但是因为保养得极好,看起来更像是三旬左右。 她的容貌生得极好,只是二十年相处下来,即便美如天仙也会有乏味的一天,更何况李端本就无心沉迷美色。 只不过看着这张面庞,李端便会想起这二十年的风风雨雨。 当年因为不被先帝所喜,他在河洛城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时光,是许皇后给了他贴心的抚慰和尽力的支持。后来也是依靠许家出力,李端才能离开河洛城在外做事,因此侥幸躲过元嘉之变的殃及,成为唯一一个逃到江南的成年皇子。 刚刚登基那几年,内忧外患悉数摆在李端面前,除了许皇后没人知道他究竟承担着怎样的压力。 那时候许皇后便是他的港湾和后盾,能让他排解烦恼和忧愁,以最好的状态去应对朝堂上的纷纷扰扰。 曾几何时,李端十分感念上苍能让他遇到这样一位良人。 只是当三位皇子逐渐成年的时候,李端发现许皇后的偏心有些明显,二皇子暂且不提,她对三皇子的宠爱远远超过大皇子。 起初李端只当这是偏心幼子的表现,应该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当后族的力量明显靠向三皇子时,李端便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于是他开始有意打压许家的势力。 这就是陆沉入京之后,几乎没有接触到后族势力的原因。 当然李端不能做得太过分,毕竟许皇后和三皇子明面上没有逾越的举动,因此他只是限制许家在朝堂上的力量,并未阻止他们以正当的手段购买田产和经营商铺。 许家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实权却极为富庶,给了三皇子很大的助力。 否则仅凭三皇子自身的实力如何养得起出现在庆丰街上的死士? 一念及此,原本因为许皇后哀切姿态有些心软的李端目光微冷,淡淡道:“关于宗简的问题,朕与皇后都有责任,岂能怪罪于你一人?如今他已受到应有的惩处,此事到此为止,皇后不必太过伤神,朕不会怪你。” 相伴二十余载,许皇后深知天子的性情,一听便知他心意已决。 然而想到连入宫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禁卫押去秋山巷的幼子,她眼眶中泛起泪花,恳求道:“陛下,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求陛下看在夫妻情分上,给宗简一次机会。” “给他一次机会?” 李端面色微沉,寒声道:“皇后可知他究竟做了何事?朕这两年费尽心思削弱南方门阀的实力,老三却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甚至想要用陆沉的性命去讨好那些人,他心里可曾想过朕这个父亲?平素他胡作非为,朕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对他太过严苛。若是早知道他会如此放肆,朕当年便不会封他亲王之爵!” 许皇后神色凄苦,缓缓道:“臣妾不敢为他辩驳,陛下褫夺他的亲王爵位,臣妾亦觉得理应如此。可是,秋山巷那种地方能把活人逼疯,宗简又是执拗性子,时间一长怕是会彻底毁了他。陛下,其他惩治的手段皆可用,唯独将他圈禁这一条,臣妾恳请陛下再做思量。臣妾……臣妾委实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陛下。” 眼泪从她脸颊上滑落。 李端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以三皇子的性格,被圈禁在秋山巷会有怎样的下场,心里未尝没有一丝沉痛。 但是他必须要这样做。 三皇子派人刺杀陆沉的举动实在太过恶劣,险些便让李端费心维持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他这两年能够逐渐收回权柄,一方面是以往的耐心布置,通过收服部分重臣勉强达成朝堂上的平衡,另一方面则是依靠边军不断大胜带来的威望,以及数十万精锐边军对他的支持。 这就是他将陆沉召回京城,并且放下那些疑惑重用陆沉的原因。 不谈陆沉本人的能力和名气,他身上最重要的砝码便是实力强大的边军。 郭从义等人为何在李端改制京军的时候步步后退,京军各部为何老老实实地遵从圣旨进行调整? 除去他们自身很难拧成一股绳之外,关键之处便在于陆沉身后的边军,京中那些武勋将帅很清楚边军的实力,也知道陆沉旗帜鲜明地站在天子那一边,因而没人敢轻举妄动,只能在李端划定的范围之内博弈。 良久过后,李端摇头道:“你不懂。” “臣妾确实不懂朝堂大事,亦不敢胡乱开口,可是臣妾知道宗简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山阳侯。” 许皇后止住啜泣之声,望着天子冰冷的神情,凄切地说道:“陛下筹谋大事,需要山阳侯和边军将士的忠心支持,因此宗简这次确实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陛下将他贬为奉国中尉是他罪有应得,哪怕他此生再无加封的希望,臣妾亦不敢多说半个字。臣妾只是希望陛下能给他一条活路,毕竟他再怎么顽劣不堪,终究是臣妾身上掉下来的肉。” 李端微微闭上双眼。 许皇后从始至终没有攀扯其他,也没有替三皇子巧言虚饰,她已经接受其他的惩处手段,唯独不忍三皇子被常年圈禁在秋山巷。 终究是母子连心。 许皇后继续说道:“陛下,宗简被夺了王爵,山阳侯甚至当着禁卫的面,在王府门前打了他一拳,难道这样还不够让他消气?说到底,宗简虽然有错在先,山阳侯毕竟没有出事,仅仅因为他损失了几名亲兵,陛下就得用天家皇子的性命向他赔罪?既然如此,臣妾愿意当面向山阳侯赔罪,只求他能饶过宗简一命。” “够了。” 李端长吁一口浊气,沉声道:“建王府门前发生的事情,本就出于朕的默许,否则陆沉不会乱来,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打了老三一拳而已,半分内劲都没用上,不然老三连站都站不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朕太过纵容陆沉,甚至到了连天家体面都不管不顾的地步?” 许皇后没有出声,但是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心里确有类似的想法。 无论如何,李宗简乃是天家皇子,陆沉功劳再大也只是臣子,岂有以下犯上践踏皇子体面的道理? 更不必说三皇子已经受到极为严厉的惩治,陆沉有什么资格教训他? 李端望着许皇后哀切中带着几分怒意的神情,略有些失望地说道:“妇道人家,见识浅薄。” 许皇后道:“陛下,臣妾只是觉得——” “你觉得什么?” 李端直接打断她的话头,起身说道:“朕允许陆沉挥出那一拳,这件事才算真正了结,将来不会有后顾之忧,否则这件事迟早会成为陆沉的心结。朕本不欲多说,但是你如此执迷不悟,朕便明确告诉伱,朕将来还会继续重用陆沉,他手中的权力也会越来越大。老三不可能成为储君,等朕和你百年之后,这两人一个是无人在意的宗室,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实权武勋。” 他微微一顿,肃然道:“倘若陆沉心里的怨恨日积月累,等到将来那一天,谁会将老三的处境放在心上?” 仿若一道惊雷劈下,许皇后面色微白。 然而她心里想的不是很多年后三皇子的安危,而是那句“老三不可能成为储君。” 其实她对此事早有猜测,但是不愿引起天子的猜忌,所以从来没有谈及这个话题,此刻终于从李端口中确认,她心里仿若钝刀割肉,撕裂一般的痛楚汹涌袭来。 她仰头看着天子,尝试着最后的努力:“陛下,如果宗简一定要待在秋山巷,恳请陛下赐臣妾探视之权。” 李端望着这张忽然之间有些陌生的姣好面庞,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暂时不行。” 许皇后神色怔怔,轻声道:“臣妾明白了。” 李端缓步向前,最终还是给了一句承诺:“朕会让人看着他,保证他好好地活着,你不必太过担心。夜深了,早些睡吧。” 望着天子离去的背影,许皇后没有像平时那样起身恭送。 直到外面传来一声“起驾”,她才仿佛霍然惊醒。 慈宁宫的宫女们小心翼翼地进来,将许皇后扶起,没人敢发出丁点声音。 许皇后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然后走出内殿来到廊下。 夜色深沉,天子乘坐的御辇早已离去。 许皇后望着迷离的夜幕,轻声自语道:“陛下……” 一抹凄然的笑意浮上她的面庞。 书友们好,关于许皇后的问题,容我开个小单章 413章其实只能算是一个承接的章节,但是我真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多书友的联想,容我稍微理一理这件事。 先声明: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是李端和许皇后的亲生儿子。 站在许皇后的角度来说,她更偏心三皇子毫无疑问。 先不说这种心理正确与否,至少生活中并不罕见,在网上能搜到很多类似父母偏心的例子。 其次,三皇子刺杀陆沉并且准备嫁祸给大皇子的想法,许皇后并不知情,这一点在在374章【目中无人】的结尾处,通过三皇子的话已经明确写了。 再次,许皇后虽然溺爱三皇子不喜欢大皇子,甚至想让三皇子成为太子,但是她没有想过因此去谋害大皇子,这一点在351章【单刀直入】里面,也写得非常明确。 最后,关于后族暗中帮助三皇子的问题,这里面其实有个扣子,许皇后偏爱三皇子,她的娘家人自然也就会支持三皇子。但是,这不代表许家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皇后的指示,毕竟皇后待在深宫里,对外面的事情不可能做到绝对掌握。
总体而言,许皇后只是偏心得有点过了,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她并没有想过因为三皇子就伤害其他亲人。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开单章,有点新奇。 主要是看到一些书友的评论,说大皇子不是皇后生的,或者三皇子是皇后和别人生的,说实话有点吓到我了。 明确说一下,大皇子和三皇子是一母同胞,都是李端和许皇后的亲生儿子。 二皇子是李端和淑妃的儿子。 这个是事实,也不存在伏笔或者暗线。 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误会,我特地说一下,还请书友们见谅。 继续去码今天的第二章,感谢大家的支持。 414世事如棋 九锡广陵春雨414【世事如棋】大齐西陲,成州。 对于成州都督府和刺史府的文武官员来说,这个夏天出乎意料地煎熬。 侯玉因为欺君罔上、擅动刀兵、勾结朝臣的罪名被夺爵流放,这个消息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砸在所有人的头上。 还没等他们平静下来,大批织经司精锐探子便带着圣旨和中枢行文来到成州,开始着手进行小范围内的问话和调查。 一时间成州官场上人心惶惶,纵然有些人贼心不死,东北方向两支靖州军的出现也让他们瞬间清醒,老老实实地接受朝廷的审查。 与一片愁云惨雾的成州相比,云岭西边则是处处欢声笑语的世界。 这里便是沙州七部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 当洛九九带回侯玉被齐国皇帝问罪的消息,沙州人无不欢呼雀跃,更有不少因为侯玉失去亲人的七部族人跋山涉水赶来,当面向洛九九和她的父母表达谢意。 雅隆部在七部之中的势力本就最大,如今随着洛九九冒险远赴齐国京城为沙州人报仇,雅隆部的声势更加雄壮,而洛九九这位七部公认的美人不知迷倒了多少年轻男子。 “阿爸,你怎么笑得这么古怪?” 雅隆部最大的黑水寨中,洛九九坐在家中正堂的藤椅上,看着不远处中年男子黝黑面庞上的笑容,略带不解地问道。 中年男子便是她的父亲洛耀宗,雅隆部的现任头人。 其人身材并不高大,但是非常精壮,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显示出他练的是外家功夫,纵然年过四旬也看不到丝毫衰老的迹象。 洛耀宗脸上笑容依旧,嗓音颇为粗豪:“九九,我收到洛严派人送来的信,他在信中说你这次去齐国京城冒了很大的风险,还好最终顺顺利利。他还说,你在那边结识了一个名叫陆沉的年轻武将,并且在他家里住过一段时间?” 洛九九俏脸微红,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忽然窜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脸惊奇地说道:“阿姐,你真的看上了那個齐人?” 这少年便是她的弟弟洛恒山。 洛九九瞪了他一眼,啐道:“臭小子就知道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揍你?赶紧出去练功,不许偷懒!” 洛恒山摸着大脑门,眨眼道:“阿姐害羞了,看来是真的有这回事!” 没等洛九九抄起不远处的长鞭,洛恒山便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臭小子。” 洛九九又好气又好笑,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洛耀宗顺势说道:“九九,你也老大不小了,按理来说是该找个满意的夫婿。你从小便很有主见,我和你阿妈一直不愿干涉太多,不过这件事伱还是要慎重一些。那陆沉身为齐国的大将,年纪虽然和你登对,可是身份地位太高,你又受不了那种困在高门大院里的生活,这可不是一桩好姻缘。” “阿爸,压根没有这回事。” 洛九九不禁扶额,随即将她住进陆沉府邸的原委简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和陆沉只是朋友而已,阿爸你莫要胡思乱想。” 洛耀宗听完之后不置可否,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不过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显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所说都是真话。 尤其是洛九九说起陆沉在齐国皇宫为她出面的事情,恐怕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语气中的异样。 洛九九隐约觉得有些别扭,便主动岔开话题问道:“阿爸,这半年家里可好?” “侯玉被调走之后,他下面的兵匪老实了一段时间,如今侯玉彻底完蛋,那些人更不敢乱来,你这次为咱们沙州人做了一件大好事。” 洛耀宗笑呵呵地说着,继而道:“至于家里还是老样子,其他几个部落也差不多。哦,对了,前些日子金川部的老哈来找过我,他说北边有人想买金川部的货物。他想问一下我的看法,我估摸着这笔生意肯定不小,说不定还会牵扯到其他部落的利益,他担心最后闹得里外不是人,所以提前在我这里打个埋伏。” 金川部在沙州七部之中处于实力中等的位置,比不上雅隆部和铁阳部,比剩下几个部落要强一些。 他们掌握着飞鸟关,这是沙州人在衡江上游前往北地的唯一通道,这道关隘极其险峻,可谓天下雄关之中易守难攻的极致,只需要几十个勇士便能挡住数千敌人的进攻。 “北边的人?” 洛九九眉尖微蹙,略显不解。 洛耀宗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洛九九微微一笑,然后饶有兴致地说道:“阿爸,既然家中无事,我想去其他部落转转。这次我离开的时间有些久,也不知道那些朋友过得怎么样。” 洛耀宗对此自无不可,洛九九身为他的女儿,又有一身好武功,再加上如今的好名声,在沙州地盘上自然没有任何安全上的隐忧。 得到父亲的允准,洛九九一脸轻松地走出正堂,她站在屋前一棵槐树下面,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眸中飘起一抹疑惑之色。 “北方的人会是谁呢?” …… 永嘉南城,李氏大宅。 这一次朝廷的处置极其迅速,那天朝会结束之后,三皇子李宗简都没有享受在王府的最后一夜,傍晚时分便被禁卫押着送去秋山巷,没过几天那位可怜的建王妃也被送到三皇子身边。
紧接着便是被天子定为从犯的李云义,他同样无法逃过国法的惩治。 李道彦亲自将他从府中带出来,然后交给候在府外的禁卫,等待李云义的将是流放二千里的下场,而且天子金口玉言,不许他离开流放地一步,此生便只能困在那个偏僻苦寒的地方。 被带走的那一刻,李云义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惊惧,连声哀嚎着求饶。 李道彦没有任何反应,转身便走入府内。 随着李家的大门彻底关上,李云义满脸绝望地被禁卫带走。 锦麟堂内,李道彦手中端着一杯清茶,年方十二岁的李公绪肃立在旁。 李适之缓步从外面走进来,屋外明媚的阳光被他的身躯挡住刹那。 “给父亲请安。” 及至近前,李适之毕恭毕敬地行礼。 李道彦望着长子清癯的面庞,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话:“想清楚了?” 李适之垂首应道:“禀父亲,儿子已经想明白了。如今陛下大权在握,京军体系自顾不暇,江南世族各怀鬼胎,根本不是陛下的对手。煌煌大势之下,谁若继续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失去所有的本钱。父亲借用这次的机会,主动将把柄交到陛下手中,可谓壮士断腕之举,如此足以让锦麟李氏取得陛下的信任,并且从世族之中抽身而出。虽说接下来李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人之下,但是未来能有更加宽裕的空间。” 李道彦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方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这个长子的城府很深,这番话不尽不实。 但是老人没有别的法子。 他将李适之作为继承人培养了二十多年,即便他不缺少换一个人接手李家基业的魄力和能力,他也不能这样做。 因为李适之已经有了自己的根基,因为李家上上下下乃至于外面的门阀世族都认可李适之的地位,因为撤换一个继承人不是一两句话的简单之举。 现在要动李适之必然会引发一连串的恶劣后果,而且不是短时间可以解决的问题。 最关键的一点,李道彦已经老了,他能感觉到死亡的滋味越来越清晰。 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培养一个新的继承人,虽说他对李公绪寄予厚望,可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瘦弱的肩膀怎么可能扛得住锦麟李氏这副千钧重担? 李适之似是不知道老父的心思,愧然道:“儿子这两年昏招频出操之过急,万幸有父亲力挽狂澜,才没有让锦麟李氏走上歪路。如今陛下大势已成,再做无谓的顽抗只是徒劳,我等退一步才能风平浪静。” 李道彦微微颔首,轻叹道:“我已经让李玉良调派人手随云义而去,一者暗中保护他,二者确保他不再胡闹。你是他的父亲,终究是血脉之亲,纵然今日没有出门再见一面,为父也知道你心里不太舒坦。陛下饶了云义一命,为父身为李氏家主,自然会保证他好好地活着。” “多谢父亲宽宥那个不孝子。” 李适之躬身一礼。 李道彦摆摆手道:“回去吧,等过段时间京中安定下来,你再去刑部当值。” “是,父亲。” 李适之恭敬地行礼告退。 回到东苑内书房,李适之缓步走到桌旁,上面摆着一张棋盘,两方棋子犬牙交错,其势颇为惨烈。 李适之平静地坐在桌旁,棋盘上相互绞杀的棋子落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名字。 天子、皇后、皇子、宰相、枢密使、京军主帅、边军都督,乃至于从中枢到地方的一众主官。 “父亲目光如炬,我知道无论作何举动,想要彻底瞒过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才会用这些笨拙的阴谋,让您相信这只是世家大族最后的挣扎。” “其实我从未想过要和陛下作对,因为这件事的风险太大。” “陛下有很多优点,我最敬佩他的耐心,隐忍十余年终于达成夙愿,如此心志委实令人畏惧,因此我又怎会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去挑动陛下的怒火?我只是在模仿陛下,如何设立一个目标,如何一步步完善这个目标,如何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所以,我只是在帮陛下揪出那些坏人,然后尽可能地让他们领略一下陛下的手段。” “或许父亲已经忘记,侯玉在成州第一次谎报军情的时间,恰好是我去成州担任益通知府的一年之后。当然,我没有直接和侯玉接洽,只不过是用了一些手段挑起他的野心。我劝服父亲将侯玉调来京城,便是要让他成为陛下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侯玉是第一个,但三皇子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只有鲜血和死亡的恐惧,才能让一盘散沙渐渐走到一起。” “棋至中盘,时日方长。” “终有一日,父亲会明白您当初选择我接手李家的基业,这是一个极其英明的决定。” 李适之淡淡一笑,抬手覆上棋盘,只听棋子碰撞作响,犹如金石之音。 415西北望 九锡广陵春雨415【西北望】文德殿,东暖阁。 这里大抵能算作李端的御书房,偶尔他会在此处召见大臣,当然只有少数重臣才具备这个资格。 相较于那些至少年过四旬的重臣,陆沉的年纪很容易遭人妒忌。 走在前方引路的大太监吕师周虽然不会嫉妒陆沉,却也难免生出几分感慨,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只是宫中一名专司跑腿的小黄门,而陆沉已是可以进入东暖阁和天子共商国事的顶尖武勋。 暖阁内,李端站在桌前挥毫泼墨,从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不错。 旁边肃立着一位年轻男子,正是二皇子、相王李宗本。 “过来看看朕的字如何?” 李端抬头望向陆沉,略显消瘦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陆沉依照规矩行礼,随后走进御案望向纸上的字迹,凝神看了片刻之后说道:“陛下,臣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对书法更是一窍不通,肯定不比其他大人能够说得头头是道。在臣看来,陛下的字姿态飘逸又不缺霸气,比臣的字强出太多。” “世人皆言陆沉杀伐决断气冲霄汉,京中一帮纨绔子弟暗地里骂你是边疆蛮夷,无论评价好坏与否,都是在说你性情刚直宁折不弯。” 李端将紫毫笔放在架上,打趣道:“但是他们不知道你也会拍朕的马屁。” 陆沉微微一笑。 站在旁边的二皇子作为暖阁内唯一的旁观者,倒也没有过分拘谨,诚恳地说道:“父皇,陆侯素来至诚至性有话直言,他既然这般说,心里肯定便是这般想。” 陆沉在见到二皇子的那一刻便知道天子已经下定决心,储君之争很快便会结束,于是顺势说道:“相王殿下确实很了解臣的性情。” 他极少这般厚着脸皮,偶尔表露一下自然有着极佳的效果。 听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李端不由得爽朗地笑起来,显然此刻他的心情颇为舒畅。 “今日召你入宫,其实无甚大事。” 李端返身坐在龙椅上,温言道:“你对北边的局势如何看待?” 从年初的河洛之战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江北始终处于相对平静的状态。 在燕帝张璨死去之后,北燕朝廷便陷入名存实亡的境地。 王安等重臣在景朝的指使下,从京山张家找来一个五岁的小娃娃继任为帝,依靠朝廷中枢维系着整个官府体系的运转,而景朝自然不会错过这個机会,利用这些年打下的基础对各地达成更进一步的控制。 如今北燕河南路、渭南路和京畿地区基本处于景军的掌控之下,仅有江北路和残存的沫阳路部分疆域还能保持一定的自主性。 换而言之,只要景帝愿意,北燕的大部分疆土随时都可以直接归入景朝的版图。 靖州和定州都督府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因为景军不可能甘心吞下河洛之失的苦果,他们的报复必然会到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陆沉在京中虽然十分忙碌,但他并未放松对北边的关注,如今他有军方、织经司和陆家自行组建的消息渠道,基本能够及时了解北边的情况。 定北军骑兵和宁远军步卒已经渐具规模,李承恩和柳江东这两人按照陆沉的指示,一丝不苟地打磨着这两支军队。 沉吟片刻之后,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现在是八月上旬,天气相对来说还很炎热。” 一般而言,除非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做,这个时代的军队行动都会避开六月到十月初之间这段最燥热的时期。因为依靠眼下的后勤条件,士卒们穿上闷热又不透气的甲胄,在烈日下站上半个时辰便如水浸一般,根本无法坚持太久,更遑论行军打仗。 天冷可以靠衣物御寒,天热总不能赤膊上阵。 倘若主将坚持在酷热难当的时候用兵,必然会出现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甚至有可能导致群体哗变。 李端虽然没有亲自上过战场,对这些基础的常识并不陌生,毕竟以往他时常会和厉天润书信往来,询问一些关于战事的细节。 他微微颔首道:“此言不假,只是冬天不会太远。” “臣也想过边疆的安危。在臣看来,这次景朝不会像吞并赵国那样大规模用兵,更大的可能性是小股精锐迂回突袭。” “为何?” “前两年的战事当中,虽说我朝边军的对手大多是燕军,但是景军并非一直做壁上观。雷泽之战,我军应对景军两万步卒和八千骑兵,最终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让景军在正面战场战无不胜的神话彻底破灭。河洛之战,负责守城的景军确实没有太大的损失,但是他们在河洛城墙的庇护下被我军直接破城,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同样能打击景廉人的嚣张气焰。”
陆沉在说起这些由他谋划并主导的战役时,神情依旧十分平静,并无半点夸耀之色。 李端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厚。 站在旁边的二皇子看着侃侃而谈的陆沉,心里不禁生出一抹向往,只是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职责,假如没有意外的话,他将来也只能待在这座恢弘的皇城里。 陆沉继续说道:“说到底,景军已经领教过我朝边军的厉害,实力对比已非十五年前那般悬殊。所谓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景军承受不起第三次大败,那样会动摇景廉人不断向外扩张的根基。从景国皇帝的行事来看,他崇尚积累优势然后一蹴而就,一如他侵吞赵国和伪燕的手段。此人拥有足够的定力,他不会气急败坏地复仇,必然是先以小股精锐袭扰我朝边境,一者试探我朝边军的实力,二者寻找我方防线的破绽。” 李端频频颔首,赞道:“爱卿此言,令朕豁然开朗。” 二皇子亦是面露敬佩之色。 陆沉谦逊道:“陛下谬赞。对于边军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便是扎紧口袋,不给敌军可乘之机。等陛下完成内部的调整和改良,边军有了更加强大的后盾,那时便可与景军正面较量。细论各地防务,靖州有厉大都督坐镇自然无需担忧,十几年前鼎盛时期的景军都未能突破他的防线,更不必说现在。臣唯担心定州之地,那里收复时间很短,民心尚未尽归大齐,再者李大都督……” 他倒不是刻意小瞧李景达,问题在于统领京军和坐镇边军是两个概念。 李端沉默片刻,缓缓道:“朕明白你的担忧。从这半年的奏报来看,李景达做得还算不错,但是朕也知道他在京城养成了很多不好的习惯,而且这次被派去定州肯定想着建功立业。这样吧,朕立刻让许佐带着圣旨前往定州,严令他不得主动寻衅景军,务必坚守为重。” 陆沉登时放下心来。 定州两大门户,北边的定风道有宋世飞的飞云军坐镇,西边的清流关有段作章的来安军固守,只要李景达不搞什么幺蛾子,想要挡住景军的进攻并不困难。 许佐身为御史中丞,论品级自然远远低于定州大都督,但是陆沉很清楚天子对此人的看重,他将来基本就是下一任的御史大夫。 这种简在帝心的能臣去定州监军,给李景达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 想清楚此中关节,陆沉便微笑道:“陛下圣明。” 李端笑着摆摆手,话锋一转道:“如今朝中还算稳定,各项变革也在逐步推行,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操练京军,不过朕还有一件事情希望你去做。” 陆沉拱手道:“请陛下示下。” 李端沉吟道:“两年前朕问过伱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当时朕便提过沙州七部,不知你可还记得?” 陆沉敏锐地回道:“陛下想让臣去西境走一遭?” 李端起身走到西侧的木架旁,望着架上悬挂的天下疆域图,抬手在沙州所在的位置点了点,悠悠道:“沙州虽然人丁不多,但是实力并不弱,朕并不完全相信那个名叫洛九九的女子之言。侯玉虽然可憎,沙州七部亦非绝对清白。朕这些年思之再三,很想解决这个隐患,只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转身望着陆沉,温言道:“洛九九乃是雅隆部头人之女,朕能看出来她对你颇为信任,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契机。如果能和沙州七部摒弃前嫌,朕便少了一块心病。再者,沙州七部掌握着衡江上游连接北地的通道,朕不能确定景廉人能否看到这一点,但是总得防患于未然。” 陆沉微微颔首。 李端继续说道:“朕的第三个考量是,你在京城练兵不说没有效果,但是肯定比不上边疆的淬炼。金吾大营除了陈澜钰麾下的定威军,其他三军还不够格去江北应对景军,但是往西边走一遭问题不大。你可以从金吾大营中甄选出一万余人,带着他们前往沙州历练一番。此行你的任务是尽力和沙州七部交好,最好能订立友好盟约,沙州人素来守信,不会像景人那样出尔反尔。” 天子的考虑很全面,这个任务虽然艰难但是不存在太多的危险。 陆沉望着天子从容淡定的神情,忽地重复问道:“陛下真的想让臣在这个时候去沙州?” 李端直视着他的双眼,洒然一笑道:“没错。” 二皇子站在旁边静观,自然感觉到这番对答极有深意,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在东暖阁内旁观天子和重臣的交谈,显然做不到一眼看穿这些人的心思。 他只是隐隐觉得陆沉的表情有些凝重,似乎去沙州安抚七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陆沉没有继续啰嗦,朝着天子拱手一礼道:“臣领旨。” 李端点点头,目露欣慰之色。 416射天狼 九锡广陵春雨416【射天狼】山阳侯府。 自从陆沉决意关停陆家商号在京城的店面,总管家陈舒一下子变得清闲起来。 侯府屋宇延绵占地广阔,需要陈舒操心的地方却不多,因为府中仆人都是陆通让他从广陵带来的老手,不需要他从头开始教起,再加上知根知底自然放心。 另外一点,府中正经主人只有陆沉一个,他又不是那种喜欢热闹排场的性情,因而这座偌大的侯府甚至有些冷清。 缺一个女主人啊。 陈舒时常这般感慨。 当林溪到来之后,陈舒和府中其他仆人立刻紧张起来。 院子里每天要清扫七八次,各处房间的陈设擦拭得纤尘不染,厨房更是变着法儿烹制天南地北的各种美食。 “他们不是刻意想在师姐面前表现,只是没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力求做到尽善尽美,免得师姐有被轻视的感觉。师姐若是不喜,回头我让陈叔交代一声,让其他人不要太过紧张。” 花厅之内,陆沉正在向林溪解释府中仆人最近无比勤劳的缘由。 清风透过挑窗拂面而来,屋外可闻鸟语虫鸣之声。 按说这只是很寻常的聊天,林溪白皙的耳垂却透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因为两人坐在长榻上,陆沉厚着脸皮腻在她身旁。 两人有过很多次生死与共的经历,陆通和林颉亦当面确认了他们的婚事,再加上举办过定亲之礼,现在他们只差最后一道程序而已,府中的仆人都将林溪当做正儿八经的侯夫人。 如是种种,林溪并不抗拒陆沉的亲热之举,问题在于现在是大白天,她担心被仆人看到。 “师姐放心,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陆沉自然明白她的顾虑,当即笑着宽慰。 林溪在他腰间轻轻掐了一下,嗔道:“你倒是惯会这些手段。” 其实她知道陆沉这是因为朝中格局暂时安稳下来,他肩上的压力没有那么重,所以才会稍稍放松。毕竟她赶来京城已有一段时间,先前陆沉一直规规矩矩,心思都放在那些大事上面。 一念及此,林溪心软了几分,又帮他揉了揉。 陆沉双手环抱,将林溪拥入怀中,枕着她的香肩微笑道:“我若是太老实了,师姐肯定会生气。” “呸。” 林溪略带羞恼地啐了一口,想起他先前那句话,眼波流转之际,饶有兴致地说道:“方才你说因为我的到来,府里的人才会变得这么紧张。我有些好奇,之前那位沙州洛姑娘住在府中的时候,他们难道就没有勤勉一些?” “呃?” 陆沉一怔,随即正气凛然地说道:“是谁这么长舌?其他人多半没有这个胆子在你面前嚼舌根,肯定是陈叔,回头我得找他算账。” 林溪轻笑道:“是尉迟前辈告诉我的,你去找他算账吧。” 陆沉不由得一声叹息。 虽说他的武功日益精湛,可要是想在尉迟归手上占便宜,起码还得练个二三十年。 “玩笑而已,我怎会欺瞒师姐呢?只是前段时间忙得忘记了这件事,并非有意遮掩。” 陆沉话锋一变,坦然道:“师姐放心,我和那位洛姑娘只是朋友而已,并无半分私情。” 林溪当然知道内情,尉迟归何等身份和胸怀,怎会做那种搬弄是非的小人,早就将洛九九住在侯府的来龙去脉同她分说清楚。 她此刻提起此事,只是想阻止陆沉大白天得寸进尺的动作。 望着陆沉一板正经的模样,林溪不禁抿嘴轻笑,然后略显迟疑地说道:“师弟,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沉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林溪双手捻着衣摆,轻声道:“这次出门前,崔姨娘特地跟我说了一些话。她说这個世道男子三妻四妾本属寻常,你们陆家又是一脉单传,再加上你如今位高权重,身边肯定少不了莺莺燕燕。她劝我稍微压着性子,毕竟善妒这个罪名对于女子来说很严重。我知道她这些话只是代爹爹转述,无非是让我不要对你管得太多。” 江湖儿女崇尚率性而为,恐怕这就是林颉如此叮嘱的原因。 陆沉温言道:“师姐,你我之间不需要顾及太多。” 林溪转头望着他,清澈明亮的双眸中流露几分茫然之色:“可是我从来没有管过伱呀,崔姨娘那句话是不是说,我以后应该适当吃点醋?” 这个聪明的脑回路……居然学会举一反三了。 陆沉哑然失笑,点头道:“师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林溪抬起手来,掰着青葱手指数道:“王家妹妹,冰雪妹子,宋佩,如今还加上一个沙州洛姑娘,是该管管你了。不然你还没有成亲,后宅便是一团乱麻。” 陆沉连忙解释道:“师姐,我和那位洛姑娘真的没有纠葛。其实就算今天你不提她,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 林溪道:“你说。” 陆沉便将昨日天子的旨意简略复述一遍,然后说道:“我这次去沙州肯定要见那位洛姑娘,毕竟我之前帮过她,眼下需要她从中斡旋,才有希望修复大齐和沙州七部的关系。不求他们像百年前那样为大齐血战沙场,只要能够订立友好盟约,保证将来西境没有战乱,我便算是完成陛下托付的任务。” “我明白,当然是正事要紧,就算你真的和那位洛姑娘有了关联,我也不会在这件事上任性胡闹。”
林溪语调温柔,极为体贴,不过下一刻又说道:“但是这次我要和你一起去沙州。” 陆沉强忍笑意,颔首道:“师姐愿意同行自然最好不过。” 林溪大抵猜到这家伙的心思,不由得俏脸微红,随即岔开话题道:“但是你离开京城的话,这边会不会出现乱子?” 陆沉好奇地问道:“此言何意?” 林溪想了想说道:“我虽然不懂朝堂纷争,但也知道这几个月你和皇帝在京城做了很多大事。京军也好,中枢也罢,很多人丢了官职权柄,这个下场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你代表边军坐镇京中,手里又有两千铁骑,皇帝便有更大的底气折腾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从江南门阀手中逐渐收回权柄。如今你离开京城,我觉得有些人说不定会动歪心思。” 所谓一法通则万法通,林溪虽未进过皇宫,在宝台山的时候也曾亲眼见识过很多次权力争斗。 若非她的父亲武功天下第一,身边又有很多忠心下属,帮主之位未必那么稳当。 即便如此,蒋厚明等人都敢悄然谋划一次杀局。 陆沉没有因为林溪的分析大惊小怪,相反颇为认真地说道:“师姐,江南世族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将手中的权力交出来,毕竟当年陛下是依靠他们的支持才能登基为帝,继而延续大齐的国祚。这也是陛下近来始终将目标对准中下级官员,极少对三品及以上高官动手的原因。” 林溪沉吟道:“可是这个矛盾只会愈演愈烈,除非有一方彻底失去争夺的本钱。” 陆沉颔首道:“的确如此。想要和陛下作对,江南世族有两条路可选,其一是比较温和的手段,比如在各地州府动用人脉迟滞赋税的收取,这是大齐的根基所在,陛下不会不在意。只要他们做得足够巧妙,而且掌握好那个度,其实陛下会非常头疼,因为他总不能把江南十三州的官吏全都换了。就算他有这个魄力,也找不到那么多的官员顶替。” 林溪点了点头,又问道:“第二条路呢?” “第二嘛……” 陆沉神情肃然,缓缓道:“文的不行,自然就要动用武力。” 林溪蹙眉道:“难道他们敢造反?” “正常情况下肯定是不敢,有句话叫做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陆沉脸上并无笑意,神情略显凝重:“但是如今的大齐朝廷和历朝历代都有不同。当年陛下除了一个皇七子的名号,可谓是一无所有,为了能够延续天家帝位,他只能让渡出大部分的权力给江南世族,其中就包括京军的军权。由此一来,江南世族有人、有钱、有军权,逐渐形成一个和其他朝代文臣集团截然不同的怪胎。所幸他们自身不是铁板一块,充斥着各种矛盾和利益纠葛,陛下才能左右逢源,从夹缝中一点点收回权柄。” 林溪伸手握住他的手掌,轻声道:“既然如此,皇帝怎会在这个时候派你去沙州?那并非火烧眉毛的急事。” “陛下这样做有几重考量。” 陆沉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地解释道:“其一是我将来肯定要回边疆,眼下有这样一段空闲的时间,陛下便想借助我和那位洛姑娘的交情,尽早修复大齐和沙州七部的关系,以免夜长梦多。” “其二,陛下这些年在军中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守护皇城的八千禁军被他牢牢掌握。此外城内的北衙六军一分为二,刘守光统率的三军虽然谈不上绝对忠诚,但是刘守光这个人值得信任,他应该能管住下面的将士。城外三座京营,我会从金吾大营抽调一万余人去往沙州,剩下两万人有陈澜钰的定威军看着,也不会捅出什么篓子。” “另外两座大营呢?” “武威大营和骁勇大营的两位主帅都是陛下重新启用的老将,他们和下面的将领士卒并不熟悉,可以起到一个相互制衡的作用。” 林溪仔细衡量一番,道:“这般说来,的确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陆沉却摇头道:“但是我觉得陛下多半会再添一把火。” 林溪略显茫然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陆沉轻轻一叹,将天子的身体状况简略一提,然后说道:“陛下明白尾大不掉和当机立断的道理,所以他要看一看那些人的底线。倘若我离开京城之后无事发生,那自然是天下太平一切都好,陛下也能放心调整朝堂格局,争取在不流血不杀人的前提下完成最后的收尾。” 林溪轻声问道:“如果真的有人走出那一步?” 陆沉冷冷一笑,眼中寒芒乍现:“那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 大齐建武十四年,八月十三。 天子颁下一道圣旨,命金吾大营行军主帅、山阳侯陆沉为钦差,从金吾大营抽调一万余人往西巡视边境,同时还有几位老成持重的文官带着使团随行,在陆沉的主导下尝试与沙州七部修复关系。 午后时分,陆沉奉诏入宫,与天子商谈良久,织经司提举秦正亲自充当门神。 三天之后,八月十六清早。 陆沉携天子剑、钦差印信和全副仪仗离开京城,带着一万多名金吾大营的将士启程向西,金吾大营的军务暂由行军总管陈澜钰代掌。 一众文武官员在二皇子李宗本的率领下,将这支万余人的队伍送到西郊十里以外。 是日,天清气朗,人间秋色无限美好。 417秋风萧瑟 九锡广陵春雨417【秋风萧瑟】靖州,平阳,都督府后宅。 厉良玉站在外间,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这大半年来经过薛怀义的精心调理,厉天润的身体渐渐好转,这让厉良玉和厉冰雪兄妹二人欣喜不已。谁知时节进入秋天之后,厉天润的状况便不太好,脏腑之间的病灶仿佛被干燥的秋热撩拨起来,病痛不断折磨着厉天润的心志。 屋内,薛怀义神情凝重,双手稳如磐石,不见一丝颤抖。 片刻过后,随着最后一根金针取出,薛怀义终于松了口气。 床上的中年男人面色微白,额头上布满汗珠。 这种金针之术虽然能有效压制他的病情,但是施针的过程非常痛苦,而且不能随意乱动影响金针的方位,厉天润完全是靠强悍的意志强忍着一言不发。 他望向同样大汗淋漓的薛怀义,诚恳地道谢:“有劳老神医了。” 薛怀义摇摇头,愧然道:“只恨老朽学艺不精,无法去除大都督体内的病根。” 一直守在门外的厉良玉听见动静,连忙快步走入屋内,拿起提前备好的湿手巾帮厉天润擦拭汗水。 厉天润平静地说道:“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再者若非老神医一直待在这里,我也无法坚持这么久。良玉,你要牢记老神医对我们厉家的恩情,将来若有报答之处,万万不可迟疑。” 厉良玉心中一颤,垂首道:“儿必定谨记在心。” “大都督言重了。” 薛怀义心中感慨万千,又道:“往后每六天施针一次,直到大都督体内的病痛消解,便可煎药服用固本培元。” 厉良玉的心情愈发沉重,这种折磨每六天就要重复一次,对于厉天润渐渐消瘦的身体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他听薛怀义说过,这种针法虽能压制病情发作,但是在施针的时候,病人只觉万虫噬体,那种痛楚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经过这片刻的调整,厉天润已经从剧痛中抽离出来,微笑道:“那便好,只要不耽误我处理军务就行。老神医今天着实辛苦,良玉,你送他回去休息,并且嘱咐厨房的人送去参汤。” 薛怀义连忙摆手道:“不必劳动公子,老朽先行告退。” 厉良玉将薛怀义送到住处,又匆忙折返来到厉天润的卧房。 厉天润已经自行撑起靠在枕头上,望着长子沉重的面色,淡然道:“男子汉大丈夫,切莫做出小儿女姿态。” 厉良玉凛然肃立,低声应道:“是,父亲。” “京城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有。三皇子勾连左相的三孙子李云义,派出精锐刺客当街刺杀山阳侯,万幸他们没有得手。陛下查明此事之后雷霆震怒,褫夺三皇子的亲王之爵,将其贬为奉国中尉,并将其囚禁在秋山巷。李云义被杖责八十,流放二千里。” 厉天润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这些纨绔只会让陛下烦心。” 厉良玉附和一声,又道:“最新的消息是,陛下派山阳侯领一万余京营将士前往成州,督促织经司详查和侯玉案有关联的成州官员,同时尝试和沙州七部修复关系。” “终究要走到这一步了。” 厉天润语调平静,其实在先前天子用密旨调飞羽营南下的时候,他便大致猜到京中的局势。 厉良玉知晓此中内情,略显担忧地说道:“父亲,京中若是生乱,光凭妹妹的飞羽营恐怕力有不逮。” 厉天润不疾不徐地说道:“你看问题还不够全面。京军不是铁板一块,否则陛下怎会推动改制?或许有人会狗急跳墙,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敢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走上那条路。其实陛下询问过我的看法,我没有反对,因为有些事拖得越久越麻烦,快刀斩乱麻不失为一条上策。” 厉良玉恭敬地听着,想了想问道:“既然如此,靖州军是否需要……” 厉天润打断他的话头,沉稳地说道:“陛下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对了,为免冰雪那孩子分心,你莫要将为父的病情告知她,薛神医既然说今岁无忧,为父的病情便不会突然之间恶化。” 虽然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厉天润的神情却极其平静且从容,仿佛是在讲述一件毫不相干的琐事。 厉良玉低下头,应道:“是,父亲。” 厉天润稍稍歇息,随后微微闭上双眼道:“秋天已至,强敌不远矣,靖州军当然要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传令各军主将,本督将在蒙山城召开军议,让他们尽快赶来。” “遵令!”
厉良玉肃然一礼。 …… 永嘉南城,翠玉坊。 一座青烟袅袅的侯爵府邸之内,两位中年男人坐在守卫森严的内书房中,气氛颇为凝重。 “我早就说过,陛下不会收手!” 上将军王晏面色阴冷,语调满含怒意。 坐在他对面的枢密使郭从义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说道:“且消消气。” 王晏沉声道:“眼下已经是火烧眉毛的局势,你居然还有闲情品茶。老郭,不是我非要挑你的刺,你做了近十年枢密使,当初的胆气全都不见了。那天在枢密院大门前,你若强硬地将陆沉压下去,陛下又怎会步步紧逼?” 郭从义将茶盏放下,苦笑道:“如何压下去?虽说那一千骑兵驻扎在城内,但是没有天子的旨意没有枢密院的军令,陆沉就敢以亲卫营的名义随意调动他们,事后陛下根本没提过此事。伱我皆知,陆沉如今就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虽说这把刀有可能伤到自身,但是陛下绝对不容许这把刀折在我们的手里。三皇子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又极得许皇后的偏爱,结果如何?他被除爵囚禁,还在王府门前挨了陆沉一记老拳。” 这两位军方巨擘性情截然不同。 郭从义圆滑自如,必要时连唾面自干都不在话下。 虽说这样的性情擅于明哲保身,但是难免失于软弱,这就是他在面对天子时步步退让的根源。 王晏则要强硬许多,无论是当初反对萧望之进入中枢,还是几次三番针对陆沉,他并不在意向世人表露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此刻看着郭从义那张苦瓜一般的老脸,王晏冷声道:“你就准备一直这样被动地忍受?” 郭从义叹道:“陛下占据大势,我等又能如何?” 听闻此言,王晏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是一抹讥讽,缓缓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陛下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郭从义沉思片刻,迟疑道:“陛下的决心很坚定,京军必然会进行大规模的改制与调整,但是我相信陛下不会将我们逼到绝境,毕竟眼下京军大部分力量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果真?” 王晏冷笑两声,继而道:“那我问你,庆丰街刺杀案已经结束,三皇子和李云义等人皆已受到惩治,为何右相依旧没有罢手,孜孜不倦地调查京军各部的具体状况?是,你说的没错,陛下暂时不会大开杀戒,但是右相这么查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查到你我头上。把柄操于人手,你我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生死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郭从义微微色变,但他生性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亮明态度,便勉强笑道:“我觉得你这是思虑过甚。京军的确存在很多问题,但是陛下总不能从上到下杀个干净,否则谁来帮他控制江南十三州的广袤疆域?” 王晏抬手端起自己的茶盏,面无表情地说道:“当初侯玉肯定也是和你类似的想法,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后悔。” 郭从义登时语塞。 王晏继续说道:“侯玉在成州待了十三年,仅仅因为德化侯家在京中帮他活动,拉拢了一批五六品的官员,就能将他的所作所为遮掩得那般严实,导致陛下从头到尾毫无察觉,织经司更是成了摆设,你信吗?” 郭从义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是想说,陛下其实早就知道侯玉的一些问题,只不过因为时机不够成熟,所以陛下一直引而不发,直到侯玉返京进入中枢再发作。” 王晏轻叹一声,颔首道:“我也是现在才回过味来。你和左相举荐侯玉接任李景达的大将军一职,陛下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下来,难道他不想把这个紧要军职留给边军将帅?再结合之后陛下对京军的一系列手段,我敢断定陛下早就有了对付侯玉的准备。就算没有那個沙州女子出现,陛下只需要随便挑个由头,侯玉的罪证便会暴露。” 郭从义心中泛起一股凉气。 回溯过往,天子的种种谋划确实太过顺利,几乎是瞌睡便有人送上枕头。 李景达调任定州都督就像一个引子,后续所有进展都朝着对天子有利的方向发展,难道这么多变化都是巧合? 王晏放下茶盏,幽幽道:“不过,侯玉就算后悔也没有意义。” 郭从义微微皱眉,欲言又止道:“难道你已经……” 王晏直视着他的双眼,无比坦然地抛出第一道雷。 “没错,我已经派人尾随侯玉而去,他们会在半路扮做山匪杀死他。” 418洪波涌起 九锡广陵春雨418【洪波涌起】郭从义明白王晏为何想杀侯玉。 但是他又不明白王晏为何一定要这样做。 侯玉若死于非命,一般人很容易联想到这是天子的安排,毕竟当初在朝会上因为左相和众多朝臣的恳求,天子才不情不愿地饶侯玉一命,难保不会秋后算账。 如此一来,或许可以证明天子的仁德之名只是伪装,心狠手辣才是他的本质。 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江南世族必然人人自危,紧紧抱团是唯一的选择。 这股松散却庞大的势力一旦紧密结合在一起,谁也无法断定会爆发出怎样恐怖的力量。 王晏此举分明就是火上浇油。 郭从义神情凝重且肃然,低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王晏不答,抬手摩挲着白瓷茶盏,眸中泛起冷厉的光。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郭从义眉头紧皱,语调愈发低沉:“子冉老弟,有些事一旦迈步便没有回头路。” “你以为我们还有退路?” 王晏脸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怒色,恨声道:“当年陛下仅携家眷南下,一无兵马二无地盘,是谁拥护他登基为帝?那时他说的清清楚楚,愿与江南望族共天下,如今才过去短短十四年,他便要亲手毁掉当年的承诺,此乃明君所为?” “他说不想变成深宫里的聋子瞎子,所以要保持织经司的建制,甚至从朝堂上软言相求,弄得满朝公卿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捏着鼻子承认那等特权衙门的存在。现在织经司化作锋利的爪牙,随时都可置我等于死地!” “他说薛南亭人才难得,不顾左相和众位尚书的反对,强行将其一步步推入中书,左相最后为了大局只能答应。眼下薛南亭带着那群御史,想方设法要抓住我等的把柄,其目的不言自明。” “他说萧望之和厉天润是国之干城,一次次给他们加官进爵,继而不断扩充边军的实力。我们都明白边军的重要性,纵然再不情愿也没有在边军的供给上做手脚。可是用江南税赋养起来的边军,已经成为宫里那位陛下对我等赶尽杀绝的底气!” “这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哪一次不是我们在退让?哪一次不是我们在委曲求全?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你告诉我,谁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王晏声音不大,但是这一连串的宣泄就像利箭射入郭从义的心脏,让他几近无法呼吸。 他只能端起茶盏,原本清新芬芳的茶水此刻却带着浓浓的苦涩。 王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笑道:“萧望之也好,厉天润也罢,包括那个陆沉在内,他们都觉得是江南世族拖了北伐的后腿,仿佛一日不将我们杀光,大齐便只能偏安一隅。可是我很想问一句,从十四年前陛下登基到现在,我等究竟做过几件破坏大局的事情?” “边军要钱要粮要人要官职爵位,我等有几次站出来阻止过?” “陛下违背当年的承诺想收回权柄,我等何时强烈地反抗过?” “不是我们心怀不轨,是宫里那位陛下逼着我们走上那条路!” 最后一句话,王晏说得斩钉截铁,同时将他的目的表露无疑。 郭从义目光沉郁,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过后,他满心艰涩地说道:“依我对陛下的了解,他不可能没有防备,这个时候让陆沉前往成州更像是一个诱饵。” 王晏简明扼要地说道:“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收到江北的飞鸽传书,这说明靖州军和淮州军一切如常。” 郭从义对此并无怀疑,倘若边军真有大规模的调动,不可能做到瞒过所有人,他和王晏定然能提前知晓。 他心中百折千回,迟疑道:“倘若我们能够成事,后续又将如何处置?边军已然势成,届时很有可能造成大齐的分裂。” 便在这时,一道身影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缓步走进内书房,淡然道:“枢密何必忧心?陛下已经为我们做好了铺垫。” 郭从义抬头望去,只见吏部尚书宁元福面带笑意走到对面坐下。 他望着对面的两位实权高官,心中已然明悟,很显然这两人早已达成默契的共识,便问道:“宁尚书此言何意?” 宁元福不慌不忙地说道:“枢密想得太复杂了,其实我和上将军从未想过阴谋作乱。后世史家会说,本朝建武十四年秋,大皇子李宗朝因为无缘储君之位怀恨在心,勾结禁军将领谋害天子。郭枢密和上将军等人惊闻噩耗,随即起兵诛灭叛逆,然则陛下不幸于宫中驾崩,大皇子落败自尽,最终满朝文武拥护皇后所出之三皇子登基为帝。” 郭从义微微一怔。 望着宁元福泰然自若的神情,不由得暗暗感叹还是这些读书人脸皮更厚,自己实在是望尘莫及。
他始终无法像宁元福这般轻松,缓缓道:“可是陆沉……” 王晏打断他的话说道:“枢密大人,陛下若是想用陆沉的离去作为诱饵,那么陆沉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去成州,否则谁会掉入这个陷阱?退一万步说,陆沉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可以瞒过我们所有的眼线,他手里也只有两千骑兵,难道数万京军将士还挡不住区区两千骑兵?” 郭从义勉强一笑,他身为枢密使,对于边疆战事的细节研究得很深,当然明白陆沉手里的锐士营是能正面战胜景军铁骑的精锐虎贲,两千人看似不多,谁知道在陆沉的手中可以发挥多大的作用? 宁元福诚恳地说道:“枢密大人,陛下并非算无遗策,他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说不定我们这半年的退让给了陛下一個错觉,让他以为我们早已失去反抗的勇气,只会跪地求饶任人宰割。哪怕这只是陛下的陷阱,他为了引诱我们犯错也必须要露出破绽,否则谁会上当呢?” 王晏顺势接过话头,凛然道:“陷阱不代表没有机会,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引颈待戮。想想侯玉的下场,你就应该明白陛下的决心。不砍下我们的脑袋,他如何能够将朝野内外的权柄攥在掌心里?” 郭从义正色道:“二位莫急,我们同气连枝,自然应该共同进退。只是兹事体大,我觉得有必要考虑到老相爷的态度。” “老相爷?” 宁元福轻声一叹,失落地说道:“莫非枢密大人还没有看明白,老相爷已经决定站在陛下那一边,否则他怎么可能主动供出三皇子和李云义这对幕后主使?更不必说过往这几年里,老相爷一次又一次对陛下让步,只为保住他们锦麟李氏的权力和地位,压根不在意我等世家的利益。好几次若非老相爷主动退让,陛下又怎会拥有眼下的优势?” 郭从义皱眉道:“你想将李家排除在外?” “左相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值得我们信任。” 王晏的态度更加直接,冷冷道:“如果你让他知晓此事,我敢保证他马上就会入宫禀报。” “倒也不至于此。”宁元福身为吏部尚书,对于李道彦肯定有着发自肺腑的尊重和畏惧,随即解释道:“我们无法断定老相爷的心思,最好便是不要让他牵扯进来。其实李适之原先想过一些对抗陛下的手段,虽然不算很激进但未必没有效果,只可惜老相爷察觉到端倪,轻描淡写便解除了李适之的权力,让他待在府中静养,实则完全切断他和我们的联系。基于这样的状况,我认为可以直接绕过李家。” 郭从义依旧迟疑不定。 要知道他们现在商议的不是请客吃饭,而是实质上的造反之举,这可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 王晏见状便说道:“郭兄,行或不行,你总得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郭从义长叹一声,自嘲道:“二位对我毫无隐瞒,难道我还有拒绝的余地?” 王晏和宁元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轻笑出声。 郭从义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虽然三人都在笑,但是郭从义心里很清楚,今天他如果稍微表现出一丝站在天子那边的倾向,恐怕不等天子的手段施展出来,他就已经成为江南望族的叛徒。 毕竟他可没有李道彦那样天下皆知的名望,前段时间又在枢密院大门前被陆沉狠狠抽了几十记耳光。 笑声止歇之后,郭从义望着王晏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王晏胸有成竹地说道:“边军的钱粮命脉握在中枢手里,只要我们的动作足够迅速,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掌握大局,那时便是木已成舟。正如宁尚书所言,这是天家父子之间的恩怨,我等不过是勤王救驾,最后即位的又是天家皇子,边军根本没有擅动的大义名分。” 郭从义微微颔首道:“这句话说的没错,如果要动便得以雷霆之势狮子搏兔。” 王晏继续说道:“陛下在城内的仰仗是刘守光,可是他太高估了刘守光的能力,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刘守光怎么可能完全收服北衙三军?我有足够的把握困住此人。” 郭从义提醒道:“城外还有三座京营。” 王晏微笑道:“枢密大人难道不准备出手?” 面对二人炯炯有神的目光,郭从义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我会处理妥当。” 王晏赞道:“深藏不露,不愧是枢密大人。其实仔细算来,我们真正需要解决的只是守卫皇宫的八千禁军。” 郭从义点了点头,心中悄然涌现一抹冷冽的杀气。 二人有条不紊地商议着,宁元福好整以暇地坐在旁边倾听,唇边带着几分从容的笑意,脑海中忽地闪过天子的面容。 不知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陛下会不会为他的绝情而后悔呢? 419一叶知秋 第421章419【一叶知秋】 对于大齐无数文人而言,皇宫东北面距离最近的那座官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 坊间习惯称之为中书,正式名称则是中书省,主掌朝堂一应政务,与枢密院合称两府。 先帝朝时期,此处名为政事堂,李端登基之后当先改制,因循前朝旧例设中书省,协助天子治理朝政。 中书省的主官便是左右二相,属官有中书舍人、起居舍人、通事舍人、主书、主事、令史等等。 及至来到锦麟堂,自然又是一番见礼寒暄,等仆人奉上香茗,李适之带着他们告退之后,堂内立刻安静下来。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这就是他带着一群能臣干吏夜以继日操劳不休的成果,上面记载着北衙六军和三座京营十一军存在的问题。 早些年李道彦还会日日来此当值,毕竟那时候的薛南亭还不具备统筹大局的威望。近年来李道彦因为身体的缘故,当值的次数逐渐减少,并且放手一部分权柄,给了薛南亭更大的空间。 李公绪垂首应道:“是,祖父。” 庭中落叶飘落,随风轻荡。 薛南亭颔首道:“一步一步来,先从武威大营开始查起。” 至于江南世族对京军的渗透程度,虽然这份卷宗上没有明确列出,但薛南亭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 薛南亭恭敬地说道:“敢不从命。” 薛南亭能够在很多人反对和排斥的前提下,坐稳满朝公卿的第二把交易,当然不会只是一个应声虫,其实这也是他和李道彦没有私交的原因之一。 空饷、贪腐、缺额、贿赂、私斗、扰民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且这还只是账面上和底层将士的问题,在薛南亭的有意控制下,他们调查的触角并未涉及校尉以上的将官。 李道彦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笑意,道:“一群不知死活的蠢人而已,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李适之亲自相引,薛南亭稍稍落后。 薛南亭并不意外,颔首道:“老相爷所言极是。只不过京军积重难返,光是底层将士的问题就有厚厚一本。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继续查下去肯定会牵扯到那些都尉和指挥使。” 章宪乃是薛南亭的表字,李道彦用上这个称呼,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薛南亭平素习惯不苟言笑,所以很多朝臣畏惧他那张肃然的面庞,此刻在李道彦面前,他淡淡笑道:“老相爷没有下帖子,我怎敢冒昧登门?” 当右相的马车进入平南坊,平稳地停在李氏大宅门前,李家的门子同样吃了一惊,一边让人进去通报,一边连忙迎上前见礼。 时候不早,他随即起身告辞,李道彦亲自送至中庭。 李道彦笑了笑,摆手道:“实不相瞒,老朽现在年老体衰精力匮乏,正准备向陛下呈递乞骸骨的折子,趁着还能活两年归府享一享天伦之乐。这是我的幼孙稚鱼儿,大名叫做李公绪,虽然年纪小却颇为聪明。章宪老弟不妨看看,他将来能否成才?” 两位站在大齐权力核心的宰相并未刻意去关注旁边这个半大小子,李道彦端起清茶饮了一口,不急不缓地说道:“既然陛下想查,我等做臣子的自然就要查下去,你又何必心生忐忑?” 薛南亭心中一松,顺势说道:“其实我向陛下提过,京军的肃查继续下去,必然会触碰到很多人的利益,如果老相爷能够出面坐镇,想必下面的人会安静一些。京军那些指挥使和都尉,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能攀扯上各种权贵的关系,没有人比老相爷更适合主持此事。” “承你吉言。” 那里是左相李道彦的值房。 他望着李适之的双眼,淡然道:“李侍郎言重了,本官有些政务想要请教老相爷,因此唐突做回恶客,府上莫要见怪。” 李公绪毕恭毕敬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不妥之处,心里则是无比好奇。 “唉……” 李公绪虽然努力将这些话记在心里,脑海中却是一团浆糊。 薛南亭便将卷宗合上放在一边,随即开始处理今天的政务,在接近两个时辰的时间里没有离开过这张大案,经他之手批复的公文便有数十份,涉及到朝堂各个衙门。 “章宪老弟可真是稀客。” 他竖起耳朵,只求将祖父和右相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铭记于心。 聊了一会彼此家中子弟的优劣,两位宰相的关系仿佛无形中拉近了许多,薛南亭再度看向李公绪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了然之意,然后对李道彦说道:“老相爷,陛下肯定不会同意您乞骸骨,朝廷离不开您掌握大局,我和诸位同僚亦需要您的指点,故此还请老相爷暂息此念。” 他望着这本摊开的卷宗,缓缓道:“接着查下去吧。” “话虽如此,牵扯的人若是太多了,终究存在一些风险。”
李道彦轻轻一叹,随即说道:“终究是要离开的。今日是初次登门,老朽不好驳了你的好意,既然如此,此事暂且不提。只不过近来秋高气燥,郎中说老朽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朝中的政务还望你能多担待一些,老朽感激不尽。” 他说的便是薛南亭的长子薛若谷,现为翰林院修撰。 车厢内传出一个平静的声音:“去李相府上。” 一一一.二五三.二四六.一八六 “请。” 东北面的值房内,薛南亭端坐案前,面前摆放着一本厚厚的卷宗。 行出十余步后,他忽地扭头看向西北方向。 这位刑部侍郎一直站在其父的光辉之下,素来不显山不露水,似乎除了出身好之外便没有太多值得夸耀的地方,可是薛南亭不会如此肤浅。 过往年间,李、薛二位曾经无数次坐而论道,但是地点局限在中书官衙内,一旦走出那座藏青色的建筑,他们在外人面前基本不会有过多的交流。 薛南亭朝少年望过去,并未俗套地出题考校,只是看着少年清澈又沉静的目光,微笑道:“此子能得老相爷耳提面命,将来必是大齐栋梁之才。” 然而在私底下,这两人几乎没有交情可言,纵然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都是江南鼎鼎有名的望族。 虽然薛南亭还没有说明,但李道彦很清楚究竟是何事能让此人感到为难。 车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从自家老爷的口中听到“去李相府上”这样一句话,而且是在没有提前下帖的情况下,可谓开天辟地头一回。 李适之谦恭地说道:“右相登门乃是鄙府的荣幸,岂敢有见怪之意。家父在正堂相侯,右相,请。” 世人皆知,大齐两位宰相在政务上配合得颇为默契,李道彦老成持重,薛南亭锐意进取,将朝堂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薛南亭悠悠一叹,坦然道:“有件事情很棘手,我虽然已经拿定主意,心里却有些忐忑,因此想来找老相爷指点一二。” 申时初刻,薛南亭缓缓起身,跟候在外间的属官们交代了几句,然后在数名亲随的簇拥中离开这座值房。 没过多久,李宅中门大开,抱病在家休养的李适之带着一群人亲自出迎,微笑道:“右相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祈恕罪。” 薛南亭走下马车,站在平整宽阔的街上,微微仰头望着这座正宅的门楼,面上古井不波。 李道彦哑然失笑道:“可你今日还是来了。” “这个薛章宪……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李道彦双眼微眯,感慨道:“老朽曾经有过一想法,恐怕只有老朽死去的那天,你薛章宪才会踏入李家的大门。” 李公绪心中纵有诸多不解,依旧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 此间除了两位宰相,便只有李道彦的幼孙李公绪肃立一旁侍奉。 车夫连忙应下,心中猛然涌起惊奇的情绪。 薛南亭走出官衙登上马车,车夫恭敬地问道:“相爷,是否直接回府?” 李道彦语调温和,继而道:“不过他终究年幼,比不得你的大公子。当初若非你强压着,若谷这孩子肯定会是大齐百余年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更让老朽惊奇的是,事后他毫无怨望之意,踏踏实实地在翰林院修史。如此门风教养,可见你在教导子弟这件事上胜过老朽良多。” 李道彦转头望着幼孙,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和蔼地说道:“想不明白不必着急,等将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你便能想明白了。” 他不明白祖父和右相为何突然转变话题,前一刻还在谈朝堂大事,下一刻又变成家长里短,这让他只觉云里雾里。 “瞻前顾后,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薛南亭微微垂首道:“老相爷谬赞。” 时常得到李道彦的言传身教,李公绪的眼界浑不似十二岁的少年,他当然知道眼下能够旁听是多么难得的机遇,就连公认是李家下任家主的大伯都没有这个待遇。 旁边站着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乃是中书舍人南宫绩,闻言便凑近了一些,低声道:“相爷之意,现在开始着手调查那些中上层将领?” 李道彦望着这位右相沉稳的目光,从容地说道:“做任何事都有风险。只是在老朽看来,这件事风险不大,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两位宰相直接管辖六部,同时对九寺五监有监查之权,权柄深重地位崇高。 南宫绩心领神会地说道:“下官明白了。” 老人站在廊下望着薛南亭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而又悠远。 老人发出一声感慨,随即转身向屋内走去,同时对李公绪叮嘱了一句。 “稚鱼儿,天凉了,记得加衣,莫要着凉。” 420獠牙狰狞 九锡广陵春雨420【獠牙狰狞】自从庆丰街刺杀案发生之后,京军的日子变得十分煎熬。 出现在刺杀现场的制式弓弩来源已经查明,但是由右相薛南亭亲自主持的调查仍未结束,而且从中书流传出来的消息来看,右相下一步会继续抽调能臣干吏,对京军中上层将官进行更加详细的审查。 一时间,京军内部的氛围变得极其紧张,仿佛一锅已经滚沸的热油,只需要一点火星便能炸开。 对于骁勇大营行军主帅、崇山侯胡海来说,这场风波无关紧要,毕竟他先前赋闲在家,京军的烂事跟他没什么关系,朝廷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 然而那些追随胡海多年的亲兵隐隐察觉,将主的心情似乎颇为沉重。 按照天子的安排,骁勇大营负责镇守京畿地区的北部,从京城西边的庐陵道到北边的小城折柳之间,辖地较为广阔。 帅府节堂,年近六旬依然身强体壮的胡海坐姿雄阔,一双浓眉之下眼如鹰隼,直勾勾地望着西面墙上悬挂着的京畿地形图。 不多时,一名亲兵快步入内,即便此刻堂内没有旁人,他依然小心翼翼地低声道:“侯爷,那人来了。” 胡海眼中精光一闪,旋即起身向后堂走去。 来到一间守卫森严的暗室,胡海挥手让贴身亲兵退出去,大咧咧地坐北边的太师椅上,望着对面的中年男子,啧啧称奇道:“想不到要劳动你亲自出面。” 来人名叫郭绍先,乃是当朝枢密使郭从义的堂兄,两人岁在同年,仅有月份之差。 相较于枢密使的堂兄,郭绍先另外一个身份更加重要,那便是德安郭氏的现任家主。 郭绍先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侯爷的地位举足轻重,既然已经谈到正经关节,晚辈自然应该亲自前来。” 这句话让胡海很受用,顺势感慨道:“老夫和枢密大人的交情摆在那里,即便他派一个心腹长随来此,老夫也不会心生介怀。说起来,当初年轻的时候承他数次相助,老夫才能侥幸升为京军指挥使。前些年李景达和他背后的狗贼们阴谋陷害,若非枢密大人出手相助,老夫的下场恐怕就不止是辞官归府那么简单。” 郭绍先奉承道:“侯爷光风霁月性情刚直,自然不像那群卑鄙小人一般精于算计,偶尔失算亦是情有可原。” 胡海笑道:“这话老夫爱听,不过你来一趟不容易,咱们还是说正题吧。” 郭绍先颔首道:“理当如此。” 胡海抬手轻轻敲着桌面,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枢密大人便不会出尔反尔,但是我还有两个条件。” “请侯爷示下。” “其一,我对骁勇大营如今的将官不太满意。事成之后,我会呈上一份新的将领名单,枢密院需要帮我敲定此事。当然,我不会将所有将官全部换掉,顶多只换四成,以免营中闹得不像样子,另外我也会照顾到其他家的利益。” “没有问题。” “其二,老胡家穷了很多年,就算老夫在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日子也过得十分窘迫,偏偏咱们那位陛下太过吝啬,这么多年只是给个三瓜两枣,以致老夫的孙子连個媳妇都娶不起。”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胡海紧紧盯着郭绍先的双眼。 所谓娶不起媳妇自然是夸大其词,但是京中很多武勋府邸囊中羞涩也是事实,尤其是像胡海这种出身贫寒没有根基、大半辈子都在军中打拼的粗人。 相反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随手便能拿出几万两银子。 坊间闲汉口中的江南九大家,锦麟李氏当仁不让排名首位,紧随其后的便是德安郭氏。 郭家的产业和田地不计其数,单论富庶程度只是稍逊李家一筹。 迎着胡海炯炯有神的目光,郭绍先郑重地说道:“请侯爷放心,往后但凡是郭家的营生,崇山侯府都可以参一股,不需要侯爷操心,每到年关时晚辈会将分红双手奉上。” 胡海咧嘴一笑,颔首道:“痛快。请你转告枢密大人,我会遵照他的安排行事,也请他照顾好京中的胡氏一家。” “定不负所托。” 郭绍先起身一礼,然后悄然离去。 片刻过后,先前那名三十余岁的心腹走进暗室说道:“侯爷,他已经走了。” “嗯。” 胡海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心腹欲言又止,面露纠结之色。 胡海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略显不耐烦地说道:“有屁就放。” 心腹低声道:“侯爷,此举委实有些冒险,何必要牵扯其中?” “富贵险中求,你懂个屁。” 胡海没好气地骂着,继而道:“老子没有乱来一步,一切举动遵循枢密院的命令,有什么冒险之处?即便京中失败,只要郭家兄弟脑子没坏,就知道不能将老子攀扯进去。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对兄弟狼心狗肺,他们手里可有半点真凭实据?”
心腹无奈点头,出于忠心之故,仍旧劝说道:“可是这次是陛下让侯爷起复——” 这句话让胡海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里满是讥讽之意。 “陛下?” 他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幽幽道:“当初李景达那群王八羔子构陷我的时候,陛下又在哪里?我十五岁从军,整整熬了三十五年,半截身子入土的时候才挣来一个侯爵和大将军之位,结果被那群王八羔子算计,陛下可曾为我说过半句公道话?他就算有千万种艰难顾虑,又与老子何干?老子为大齐出生入死满身伤疤,他身为天子不能秉公决断,就是昏庸无能!” 胡海怒气更盛,冷笑道:“先前陆沉被一群言官弹劾,陛下又是怎样做的?他恨不得将那些人当场杖毙!再说此番重新启用我,你以为陛下是真想弥补当初对我的亏欠?他只是看中我的资历,以此来进一步打乱京军的格局,同时又知道我年事已高,等我将下面的将领得罪完之后再将我一脚踢开,然后让边军的人接手这个位置。” 心腹不由得叹了一声。 胡海耸耸肩,漠然道:“陛下这次是在玩火,我能看得出来,郭从义和王晏当然也能看明白,只不过他们没有退路,明知前面是坑也得尝试看看能不能跳过去。若是他们不敢做一次尝试,肯定会被陛下钝刀割肉,最后也是一个死字。既然如此,那就由着他们斗去罢,我又何尝不能做一次渔翁得利?” 心腹听完这番话,心悦诚服地说道:“侯爷英明。” “谈不上英明。” 胡海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缓缓道:“还要感谢陛下教会我一个道理,那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在京军内部暗流涌动的时候,一个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 被抄家除爵流放二千里地的原京军大将军侯玉,在途径原州鼓山府的时候,于野外遭遇一群凶悍的山匪,将他们的细软洗劫一空,侯玉当场丧命!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罪人的死讯不至于有多深的影响,可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京城。 更令许多人感到不安的是,朝廷并非否认此事,没过多久便有一道旨意从宫中发出,命枢密院抽调附近兵马剿灭原州山匪。 侯玉竟然真的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虽然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很多人便有过这样的推测,但是当推测变成事实,他们又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暗中奔走。 永嘉城原本就是江南的枢纽核心,自从李端在此定都之后,这座千年雄城愈发繁盛富庶,城内居民已经超过百万,堪称天下第一大城。 北城一座外表寻常的宅邸之中,十余位中年男人齐聚室内。 放眼望去,这些人无一不是江南世族在朝堂军中的代表,譬如枢密使郭从义、上将军王晏、吏部尚书宁元福、户部尚书乐钦义等等。 王晏环视众人,开门见山地说道:“三个消息已经确认,还望诸位知悉。” 众人尽皆肃然倾听。 “其一,侯玉确实是死了,但他不是死在山匪的手里。根据我派去保护侯玉的人回报,那些山匪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高手,而且他们只杀了侯玉一人,压根没有理会押送和保护侯玉的差役们。” 听闻此言,席间众人眉头紧皱。 “其二,织经司大部分精干力量已经离京,秦正虽然不算孤家寡人,但是他的实力已经大大削弱,所以这段时间织经司根本无力掌控京城的局势。” 郭从义不禁点了点头,证明王晏不是信口开河。 “其三,陆沉率领的一万余京营将士已经穿过湖州进入卢州境内。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是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们,陆沉从边疆带来的两千骑兵也在那支队伍里。我的人就算再蠢再笨,也不至于漏过足足两千骑兵。还有一点,截止到现在为止,靖州和淮州两地边军没有南下的迹象。” 当王晏这番话出口之后,堂内的气氛明显轻松下来。 “至于京城内外的安排,枢密大人先前已经对你们讲过。” 王晏缓缓起身,双手按在桌沿上,环视众人道:“诸位,意下如何?”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吏部尚书宁元福当先端起面前的茶盏,朝着王晏颔首致意。 紧接着便是枢密使郭从义,然后席间众人一个又一个端起茶盏。 王晏脸上绽放狰狞的笑意,抬手抄起茶盏对众人行了一圈礼,杀气凛然地说道:“同生共死!”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从胸腔中挤出声音:“同生共死!” 421对影成三人 衡江南岸,道州境内。 在大齐江南十三州中,道州的存在感相对较低,无论是西边掌握着衡江锁钥、撑起大齐江防重心的靖州,还是东边拥有几大优良渡口、随时都可以援护江北的忻州,都远远强过处在夹缝中的道州。 不过簇面积虽不大,风景却十分优美。 尤其是沿江景色波澜壮阔,令人目眩神迷。 譬如东边靠近忻州的云湖,碧波千顷,云影倒垂,如登仙境,故而得名。 湖畔偏僻处一座简朴的凉亭内,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阑干旁,眺望着秋日的湖景。 男子见左右无人,习惯成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女子的手掌。 然而女子却反手掐住他的手腕,嗔道:“师弟,不要胡闹。” 陆沉讪讪地收回手,不是他脸皮不够厚,而是尉迟归传授的散手在面对林溪时还不够高深。 林溪看着他憋屈的表情,失笑道:“这段时间你还没握够吗?” 陆沉一本正经地道:“当然不够。” 林溪眼中飘起一抹柔情。 这段时间虽然短暂,于她而言却是此生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 钦差仪仗进入卢州境内之后,陆沉命人做好妥善的伪装和布置,随即抛下二千骑兵和秦子龙率领的亲兵,于深夜带着林溪悄然离开队伍。 他们径直往东北来到道州,像一对草莽游侠纵情山水远离城镇,不再理会那些烦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度过一段只属于他们二饶甜蜜时光。 林溪知道这是陆沉特意的安排,自然满心喜悦,不过此刻她仍然拒绝道:“那也不校” 不待陆沉答话,林溪又低声道:“你不是过,她很快就能赶来?” 话音未落,亭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林溪转头望去,只见一抹修长标致的身影缓步走来,悠然道:“看来我来得不太巧。” 亭内二人看着俊眼修眉目光清冽的厉冰雪,遂同时起身相见。 厉冰雪走进亭中,望着林溪道:“林姐姐,许久未见,有没有想念我?” 林溪微笑道:“当然樱我原本打算在找冷剑阴千绝切磋之后,便去平江那边寻你,不成想出现一些意外,后来只能作罢。” “我听了。” 厉冰雪微微挑眉,打趣道:“你和这家伙在京城联手杀敌,两把刀搅得地变色,一时间传为美谈,都你们造地设一对璧人。” “咳咳。” 旁边传来某饶轻咳声。 厉冰雪扭头望去,好奇地问道:“侯爷莫非是嗓子不舒服?” 陆沉笑道:“什么叫这家伙?” 厉冰雪微微昂起光洁的下巴道:“我在和林姐姐话,她都没有意见,侯爷又何必多管闲事?林姐姐,你对不对?” 林溪笑盈盈地看着,闻言便上前牵着厉冰雪的手道:“很对。” 二人遂手牵着手走到阑干旁坐下,一叙离别之情,看起来颇为亲密,却将陆沉孤零零地丢在旁边。 陆沉忽然有些怀念当初在江华城的时候。 虽然那时林溪和厉冰雪不太对付,他得提防她们真的闹出矛盾,总好过现在这样不知不觉被忘在一旁。 林溪终究厚道一些,悄悄给陆沉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陆沉笑着摇摇头,他当然不会真的介意这点儿女的玩笑。 厉冰雪注意到林溪的目光,微微撇嘴道:“就知道林姐姐会偏心这家伙。” 林溪便宽慰道:“好啦,陆沉到底哪里得罪你了?来听听,我帮你出气。” 厉冰雪转头看了陆沉一眼,轻哼一声道:“当初白马渡一别,某人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根本不记得我这个朋友,连一封问候的书信都没樱今年河洛一别,转眼便是八个月过去,依然音讯全无仿佛人间失踪,我还是从旁饶口中得知他在京城遭遇那么多危险。枉我对朋友二字如此看重,某人却根本不当回事。既然如此,林姐姐伱我还有必要留着这个朋友么?” 她的光明正大,林溪听得神情复杂。 厉冰雪从未掩饰过她对陆沉的好感,但是她孑然一身的态度也很明确,这不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矫情手段,而是因为她然爽直的性情。 她和陆沉之间不止是个饶情感问题,还牵扯到边军两大都督府在子眼中的观感,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陆沉里外不是人。 林溪不由得握紧厉冰雪的手,柔声道:“师弟他在这方面确实比较粗疏,其实我也没有收到过他几封信,纵有也是关于正事的沟通。” 厉冰雪定定地看着她,听得出她竟没有半点吃味之意,随即灿然一笑道:“林姐姐,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莫要如此认真。”
她又转头对陆沉道:“侯爷不会介意吧?” 陆沉从她眼神里看出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摇头道:“当然不会。” 他依旧没有解释为何不多和厉冰雪联系,这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摆在两人面前的问题很现实,只要他一还在大齐为将,只要他还没有足以自立门户的实力,他就不可能在现今的局势下和靖州大都督的掌上明珠走到一起。 便在这时,又有两人接近凉亭,而遍布周围的陆家秘卫没有示警。 其中一人便是负责掌握这股力量的谭正,另一人则风尘仆仆神色肃穆。 “参见陆侯爷!” 来人一丝不苟地行礼。 陆沉转身望着他道:“不必多礼。” 来人遂挺直腰杆,正色道:“陛下有旨,陆侯即刻返京。” 紧接着他从怀中心翼翼地取出一枚信物,恭敬地交到陆沉手郑 陆沉端详着信物,肃然道:“臣领旨。” 待谭正将来人带走之后,陆沉回身望着两位已经站起来的女子,看着她们气质不同各擅胜场的面庞,微笑道:“这一次我是光杆将军,能否底定京城局势,全都仰仗二位女侠了。” 林溪抿嘴轻笑,厉冰雪悠然道:“飞羽营是朝廷养的军队,奉旨遵令乃是本分,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闯过去。我只好奇你究竟给林姐姐下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能动她将七星帮的精锐调来。” 陆沉闻言和林溪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郑 他随即道:“因为只有你们带来的人,才能洗刷干净永嘉城里的腐朽臭味。” 此言一出,二女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陆沉抬眼望着南方的空,一字字道:“传令,目标京城。” …… 数日过后。 京畿之地,暗流汹涌。 右相薛南亭主持的调查逐渐延伸到京军中上级将官身上,一些人怀着法不责众的想法强撑着,也有一些人感知到危机到来开始暗中串联。 在这样的局势下,一位五品主事的奏章掀起不的波澜。 这位名叫晏林的工部主事上奏子,言及储君乃是国朝之本,为大齐江山稳固计,恳请子册立二皇子、相王李宗本为太子! 子的反应略有些奇怪,他没有训斥这位工部主事,也没有对他的奏章给出任何批复,只是留中不发而已。 消息传开之后,大多数朝臣都品出子此举蕴含的深意。 有人欢喜有人愁,最愁闷的缺属大皇子无疑。 三皇子因为刺杀陆沉的案子被夺爵囚禁,虽然查明此事与大皇子本人无关,但他府中出的那些问题都是事实,子斥责他一不修身养性,二没有识人之明,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子的斥责意味着大皇子距离储君之位越来越远。 再加上如今又出现一封直言请立二皇子的奏章,储君之争或许很快就会见分晓。 东城一座园林之内,心情躁郁的大皇子一个劲地喝着闷酒,旁边有一年轻男子相陪。 此人名叫严学锦,乃是大王妃严氏的亲弟弟,换而言之便是大皇子的舅子。 这座园林是严家的产业,严学锦特地请大皇子过来散心。 几两酒下肚,大皇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严学锦见状便道:“殿下,看来陛下已经下定决心,恐怕没多久便会立相王为太子。” 大皇子不由自主地握紧酒盏,浓眉皱起如刀。 严学锦轻叹一声,继续道:“人只为殿下不值,相王哪一点能比得上殿下?只恨人没有一官半职,就算想为殿下话都没有资格。” 大皇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冷声道:“你究竟想什么?” 严学锦面无惧色地对视,诚恳地问道:“人只想知道,殿下真的甘心吗?” 大皇子忽地笑了一声,道:“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严学锦上身前倾,低声道:“既然殿下不甘心,何不效仿前朝齐王旧事,一不做二不休,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大皇子松开酒盏,缓缓坐直身体,淡然道:“你是想,让本王行弑君谋逆之事?” 不知为何,严学锦忽然感觉到一丝凉气从心底泛起。 他还没有开口,便听见一声震响。 “砰!” 大皇子一掌拍在桌面上,咬牙道:“你以为本王是那种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畜生?你既然想做第二个长孙骏,本王今日就亲手杀了你!” 严学锦遽然色变。 422最长的一夜 第424章422【最长的一夜】 严学锦并未死在大皇子的手上。 当大皇子勃然怒喝长身而起的时候,花厅外面陡然响起王府护卫严厉的呵斥。 “何人胆敢擅闯此地?!” 无人回应,只有一片狂风暴雨般的厮杀声。 他两根手指夹起酒杯,双眼平视前方,脑海中浮现那位大齐至尊的面孔,似笑非笑地说道:“陛下,臣敬您一杯送行酒。”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不多时,一个人影极速接近东暖阁,明暗护卫皆未出手阻拦。 秦正连忙说道:“陛下,夜深露重,还是先回暖阁吧?” 秦正沉吟道:“臣认为不算急促,陛下已经给了他们很多次机会,只是这些人不懂得珍惜,反而得寸进尺欲壑难填。陛下只是想将本应属于天家的权柄收回来,他们不仅不体谅陛下的难处,反而狗急跳墙行大逆不道之事,该杀。” 王晏语调转冷,继而道:“陛下想要夺走我们的一切,浑然忘却十四年前是哪些人拥护他登基为帝,也忘记了当年他曾对我们许下的承诺。殿下应该听说侯玉的死讯,陛下已经将他除爵流放并且抄没其九成家资,仍然不愿饶过他一命。我们自然就会惶惶不安,因为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侯玉。” 没过多久便归于沉寂。 王晏微笑道:“殿下又何必明知故问?你若无心那个位置,又怎会对陆沉折节下交?当日在朝会上,得知庆丰街刺杀案的幕后主使是三殿下,而且是他在阴谋算计你,我知道你恨不得当场杀了他,因为你险些便彻底与储君之位无缘。当然,现在殿下依旧没有什么希望,所以臣今夜要送给殿下的礼物――” 王晏坐在原处,等大皇子离开之后,对留下来的一名心腹说道:“攻破宫门之后,趁乱杀了大皇子,将所有罪名推到他头上。” 李端转身望着这位身躯魁梧的武将,淡然道:“沈玉来。” 王晏将那柄长刀放在桌上,悠悠道:“殿下,臣今夜是来送礼的。” 依照寻常惯例,天子这个时候多半还在批阅奏章,要再过大半个时辰才会返回后宫。 沈玉来满面坚毅,视死如归地说道:“臣便是战死于宫墙之上,也不会让叛逆踏入一步!” 李端摆摆手,依旧维持着腰杆挺直的姿态,缓缓道:“秦正,朕的寿命非药石可延,所以眼下对于朕来说,每一天都极其重要,你不能有丝毫松懈,明白吗?” 秦正微露感激之色。 “咳咳……” “臣谢过陛下圣恩。” 皇宫。 王晏颔首道:“殿下但说无妨。” 大皇子眸光锐利如刀,冷笑道:“你带人杀了本王的护卫,这就是所谓的礼物?” 他右手提着一把长刀,刀身上满是鲜血。 “不碍事。”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大皇子缓缓道:“本王真的没有想到,居然有谋逆造反的胆量。” 这深沉而又宁静的夜里,忽然响起隐隐约约的喧杂之声。 心腹轻声应下。 大皇子面色沉郁,心念电转。 王晏语气缓和几分:“现在挡在殿下面前的只有宫中的八千禁军。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出现在我们的队伍当中。等八千禁军死完,殿下便可入宫为主,然后昭告天下禁军犯上作乱,殿下在京军的支持下诛灭叛逆,只是陛下被禁军谋害,大齐痛失圣天子。” 虽然他在朝臣眼里是六亲不认的孤臣,但他对羊静玄这个外甥颇为怜惜,毕竟那是他亲姐姐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大皇子微微低头,轻声道:“倘若本王不接受你的提议呢?” “是。” 王晏见状便说道:“殿下若是不肯就范,臣只好去秋山巷找三殿下,相信他对臣的提议会很感兴趣,而且一旦三殿下出来,这座京城肯定会多死几倍的人。” 大皇子徐徐起身,旁边的一众高手立刻严阵以待,王晏却笑道:“不必紧张,尔等切记要保护好殿下的安全,万万不可让殿下损伤分毫。” 大皇子双眼微眯,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本王可以答应你,不过本王有一个条件。” “呵呵。” 王晏从容地说道:“不杀了他们,如何坚定殿下的决心?” “你说,朕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秦正深吸一口气,垂首道:“臣谨记在心。” 大皇子神色冷峻,转而看向站起来的严学锦,寒声道:“本王想知道,你给这些人当狗的举动,你姐是否知情?” 李端道:“你这个外甥看似文弱,实则智勇兼备,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栋梁之材。既然他想去边疆历练,就让他接替苏云青的位置,主管织经司在江北的所有人手。朕会跟陆沉打个招呼,让他往后尽量照顾一下。” 酒杯骨碌碌滚落地面。 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然后朝四面八方传开。 “先登者,赏黄金万两!”
李端不容置疑地说道:“朕只有一个要求,天亮之前,不得放一人攻入皇宫。” 六一.二二三.一三六.四五 大皇子看着流血的长刀,并未立刻暴跳如雷,反而缓缓坐了回去,沉声道:“王晏,你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在这种诡谲的局势下,大皇子极力保持着冷静,将心底那股躁郁强行压制,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决心?” 下一刻,一位中年男人在一群剽悍男子的簇拥中走进花厅。 来人便是上将军王晏,他能带着一群人闯进花厅,手里又提着凶器,足以说明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 他微微一顿,目光陡然锐利:“便是大齐的皇位!” 王晏望着桌上的山珍海味,抬手执起酒壶,在一个干净的酒杯中倒满美酒。 君臣二人同时向北边望去。 李端微微颔首,又问道:“侯玉那边情况如何?” “遵令!” 众人齐声应下,然后将大皇子簇拥在中间向外走去。 今夜因为是王妃的亲弟弟相请,大皇子只带了十余位护卫随行。 他显然不在意大皇子所说的那句话。 纵然如此,能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些护卫,外面的不速之客显然实力极强。 严学锦看了一眼王晏,小心翼翼地答道:“禀殿下,王妃并不知情。” 王晏长刀拄地,略显讶异地说道:“殿下今夜的表现的确让臣大出所料。” 长刀拔出,严学锦双手捂着胸口,口中发出谔谔之声,然后仰面朝后倒下。 禁军主将沈玉来当即单膝跪地,道:“臣在!” 王晏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漠然道:“殿下相信与否不重要,关键在于我们不想坐以待毙。再者,薛南亭遵照陛下的指示调查京军,迄今仍然不肯罢手,这一点殿下总不能否认吧?总而言之,陛下近来的所作所为,已经摆明要将江南世族赶尽杀绝,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只能走上这条路。” “送礼?” 李端忽地轻声咳嗽起来。 这个时候还能出现在宫内的臣子,自然非织经司提举秦正莫属。 与此同时,皇宫北面的御街之上,无数执刃披甲之士高举着火把,沿着宽阔的长街向前小跑。 王晏探手摸着染血的长刀,悠然道:“殿下,臣已经杀了你的好几个护卫,接下来又要挥军攻打皇宫。既然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臣便没有任何退路,多杀一位亲王殿下又能如何?” 来人奔至距离天子一丈处停步,急促地说道:“陛下,上万执刃甲士出现在御街北端,直奔皇宫而来!有人谋逆造反!” 王晏反手一刀捅进严学锦的胸口,依旧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只对大皇子微笑道:“殿下有命,臣自当领受。” 深夜的皇宫一片祥和安宁,值夜巡查的禁卫们往来不断。 大皇子摇摇头,坚定地说道:“本王不相信侯玉之死和父皇有关。” 大皇子定定地看着对方,皱眉道:“你究竟想要本王做什么?” 大皇子想不想要那个位置?自然是做梦都想。 他不知道王晏身边还有多少同谋,也不知道今夜的京城究竟处于怎样的态势,更不知道宫中的父皇是否安全。 严学锦面色一变,下意识想要开口求饶,便见眼前寒光一闪。 大皇子毫不掩饰对此人的憎恶,但他知道严学锦只是一个小角色,真正的麻烦来自于执掌北衙三军、且对北衙各军有着极深影响力的上将军王晏。 一饮而尽。 他带来的一众剽悍男子从两边向前,将大皇子围了起来,虽然这些高手瞧不上一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皇子,但是王晏显然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因此众人警惕地盯着大皇子。 “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总是不会缺少胆量的。” 秦正答道:“果如山阳侯预料的那般,有人想在流放途中杀死侯玉,并且不止一股势力。羊静玄遵照陛下的指示,顺势做出侯玉被杀的假象,实则将其救了回来,目前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 王晏起身持刀向外走去。 他们身上并无明显的标识,只有在江南望族内部身居高位的人知道,这些人皆是各大门阀暗中豢养的精锐人手,于今夜聚到一起,朝着大齐京城的核心之地发起决然的冲锋。 文德殿东暖阁烛火通明,宫人们垂首低眉,大气也不敢出。 大皇子抬手指向一旁恭敬肃立的严学锦,寒声道:“本王要他死。” 李端双手负在身后,并非自言自语,而是询问那位站在旁边的重臣。 但他还不至于蠢到听不懂王晏的话中深意。 所有人望着夜色中的皇宫,那片恢弘的建筑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又像是散发着金光的宝藏。 他们朝着皇宫加速,不约而同地从胸腔中迸发出怒吼。 一时间,大地震动,杀声如潮! 423风云起 九锡广陵春雨423【风云起】京城的守卫力量共分为三个部分,其一是保护皇宫的八千禁军,其二是驻扎在西城和北城的北衙六军,其三则是京畿地区拱卫京城的三座京营。 至于宫中禁卫、永嘉府衙差役和城内巡防营,只能算作一定的补充,无法起到决定大势的作用。 当叛乱发生的时候,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是距离最近的永嘉府衙。 府尹景庆山才刚刚躺下,被外面惶然的喊声叫起,不顾身边妾室娇俏的嗔语,连忙披衣走到前院,只见幕僚面色苍白地说道:“府尊,大事不妙,皇宫那边出事了!” 景庆山连忙应道:“本官永嘉府尹景庆山,求见国公爷!” 如果内容出错稍后用浏览器尝试阅读! “下官参见国公爷!” 韩灵符微微一笑,摇头道:“老夫早已退出朝堂,连陛下的面都极少见到,自然不知陛下的打算。不过陛下能在这个时候让陆沉那小子出京,老夫相信陛下有足够的底气。忠杰。” “来者何人?” 片刻过后,国公府的侧门打开一道缝隙,里面的人说道:“景府尹请进。” 宁王妃还想再说,二皇子已经迈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王妃在府中安心等待即可,本王定会平安归来。” 景庆山先是不解,然后终于反应过来。 国公府严阵以待的架势确实让他有些紧张,但他坚信这座京城里谁都有可能反叛,唯独韩老公爷绝对不会。 一道凌厉的声音在外墙上响起。 仆人搬来一张圆凳放在长榻旁边,景庆山便在一群韩家子弟的注视中道谢落座。 此人名叫缪玉麟,乃是相王府护卫统领。 墙上再无回应。 二皇子站在高处,对众人说道:“诸位,京中叛乱忽起,叛军正在攻打皇宫,本王将率你们勤王护驾。究竟是何人筹划这次反叛,本王尚不知情,叛军究竟有多少数量,目前同样未知。这一次极有可能是不归路,本王唯一能做出的保证,便是与大家同生共死。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本王许你们一世富贵!” 景庆山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带着一名长随撒开脚丫子便朝西北面的荆国公府跑去。 幕僚愣住,他万万没有想到平时唯唯诺诺、在权贵面前总是带着讨好笑容的府尊大人,此刻居然会爆发出如此果决的勇气,难道他就不担心那些叛军得手,最后清算他这個永嘉府尹? 景庆山双眼瞪圆,平凡的面庞上竟然涌起几分杀气:“愣着做什么?” “我马上去荆国公府!” 走进府内,当面迎来的便是荆国公韩灵符的长子韩忠杰,此人面色沉肃地在前引路,将景庆山带到后宅正堂。 景庆山不解地说道:“老公爷何出此言?那日朝会上,您——” 景庆山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看着韩家子弟在韩忠杰的带领下鱼贯而出,他心中仿佛有一股热血在燃烧。 景庆山之所以第一时间赶来荆国公府,是因为他知道韩灵符在京军中的威望和地位,只有这位老人可以避免流血和厮杀,继而弹压住局势。 来到近前看清楚老人的面色,景庆山不由得心中一沉。 度过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当朝中文武弄清楚叛军正在攻打皇宫,许多人自发行动起来,无论他们原先属于何方势力,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护佑天子的安全。 幕僚重重点头道:“小人现在就去办,那府尊您?” 来到前庭,一名全副披挂的年轻武将迎上前来,行礼道:“殿下。” 韩灵符双眼微眯,脑海中闪过当年的金戈铁马峥嵘岁月,语调中多了几分浓烈的杀气:“陛下和朝廷给了韩家无上的荣耀,值此危难之际,韩家儿郎怎能龟缩不出。你带上家中所有子弟和亲兵护卫,打开府库着甲执刃,前往皇宫保护陛下。” 景庆山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其实他知道近来京城的局势极其紧张,只是没想到那些人居然有胆气走出这一步。 “啊?” 缪玉麟答道:“叛军势大,暂时无法确认有多少京军参与其中。王府护卫八百人已经集合,墨苑那边五百余人正在赶来。” 其实他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个十分机敏的人物,只不过今夜实在是大齐从未出现过的乱局,一时间慌了神。 回应他的是一道整齐划一的声音:“宁死不退!” 二人来到东边跨院,八百护卫已经集结完毕。 景庆山一惊,颤声问道:“皇宫出了何事?” 老人缓缓道:“景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幕僚道:“数不清的披甲之士正在攻打皇宫!”
幕僚赶忙上前搀扶,又道:“眼下叛军只针对皇宫,城内尚未大乱,还望府尊稍稍宽心。” 二六零五:f七零零:四三:六零零零::七二九 幕僚惶惶不安地望着景庆山,这位府尊家世普通相貌平平,又因为京城府尹历来是个受夹板气的尴尬官职,他在大齐朝堂上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平素很少会受人注意。 缪玉麟恭敬地应下:“是,殿下。” 旁边那些韩家子弟并未出言阻止,但是景庆山却说不下去,因为老人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众人行礼退下之时,韩灵符一字字道:“记住,韩家只有战死的男人,没有后退的孬种!” 二皇子微微颔首,沉声道:“传令下去,深夜局势混乱,我们人少叛军人多,莫要冲动上头和叛军硬拼,想办法进入皇宫协助禁军才是正道。最迟天亮之后,京营肯定能反应过来。只要皇宫不被叛军攻破,父皇便能重新掌握局势。” 景庆山只觉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脚下动作却丝毫不见放慢,难为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跑得气喘吁吁。 韩灵符望着他惊惧难安的神情,不由得颔首道:“景大人忠心耿耿,陛下肯定会很欣慰。不过你是文官,手中又无兵马,这个时候难以帮上忙,不如留在这里陪老夫说说话。” 韩灵符温和地问道:“景大人深夜造访,是和京中的动静有关?” 景庆山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将皇宫那边的状况简略说明,然后迟疑道:“老公爷,下官本不该劳动您的大驾,可是这场动乱来得太突然,如今陛下被困在宫中,唯有您才能掌控住局势……” 幕僚咽下一口唾沫,诚恳地说道:“府尊,眼下局势未明,是否再观望片刻?小人并非是在蛊惑府尊,而是此事关系到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悬崖!” “这不一样。” 二皇子边走边问道:“情况如何?” 修德坊内,相王府。 只见国公府大门紧闭,外墙上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持刀张弓,一派戒备森严的姿态。 及至赶到荆国公府大门外,景庆山双手掐腰望着这座远离朝野纷争的宅邸,眼中泛起一抹奇异的神色。 “府尊!府尊!” 景庆山试探性地问着。 景庆山这时才想起老人先前那句话,登时无比焦急地说道:“郭从义和王晏竟然是叛逆的主使?这可如何是好?陛下……陛下身边只有八千禁军啊!” 韩灵符摇摇头,低声道:“景大人,非老夫不愿为国效力,只是今夜就算老夫能从榻上爬起来,郭从义和王晏也不会听从。” 类似于荆国公府内的场景在很多府邸之中频频出现。 在这种事关天翻地覆的紧要时刻,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后果。 景庆山如遭雷击,身体不由自主地一个趔趄。 韩忠杰毫不犹豫地说道:“领命!” “老公爷,莫非陛下早有准备?” 肃立一旁的长子韩忠杰肃然应道:“在!” 与几个月前在朝堂上见到的情况相比,韩灵符愈发垂垂老矣,几近于风烛残年,他这个状态莫说出门平叛,怕是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南方皇宫所在,火光照亮夜幕,隐约可闻惨烈的喊杀之声。 景庆山知道幕僚是为自己考虑,但他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平时当然要谨小慎微,但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际,本官累受陛下圣恩岂可踟蹰不前?快去!快去!” 景庆山只沉默了一瞬间,便咬牙道:“你立刻召集府衙所有差役书吏,让他们分别去往各位大人府上,还要去通知京军北衙,告诉他们有人谋逆造反危及圣上,让所有人立刻想办法勤王救驾!” 二皇子没有因为这句话大发雷霆,他只是简短地安慰道:“王妃不必担心,本王不会有事。” 清朗月色之下,八百护卫齐声应道:“愿为殿下效死!” 景庆山示意那名长随留在原地,然后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走进去。 王妃宁氏望着正在着甲的二皇子,满脸担忧地说道:“王爷,一定要去吗?” 韩灵符打断他的话头,徐徐道:“那时候所有人都还在规则之内行事,再加上老夫破天荒出面,他们顾忌到下面人的看法才会退让。如今他们连陛下都敢杀,又怎会在意老夫这个将死之人?” 景庆山望着斜靠在长榻上的老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好!” 二皇子朗声一喝,旋即拔出佩刀,凛然道:“众将士,随本王前行!” 424生与死 九锡广陵春雨424【生与死】在景庆山赶往荆国公府、叛军正在攻打皇宫的同时,上将军王晏亲自领着两支京军朝皇宫的方向挺进。 他们打出护驾平叛的旗号,然而真正的目的是配合最先出现的叛军,争取在今夜凿穿禁军的防线。 凛凛铁骑中央,王晏神情冷肃,眼中隐约有几分张狂之意。 这一次他裹挟了为数众多的江南世族,否则光凭他、郭从义和宁元福等人,凑不出第一波进攻皇宫的万余精锐。 在经历大半年的持续打压之后,面对天子不肯罢手的态势,这些门阀望族终于团结起来,他们只想杀死宫中的那位皇帝,然后扶持一个愿意合作的皇子上台,没有人比根基浅薄的三皇子更合适。 更不必说三皇子早早就表露过亲近江南世族的倾向。 当今之计,务必要尽早杀死天子,不给那些帝党任何反应的时间。 王晏遥望南方,唇边泛起一抹狰狞冷厉的笑意。 在他志得意满的同时,另一位上将军刘守光刚刚得知叛乱的消息。 北城节堂驻地,身材高大魁梧的刘守光快步来到前堂,迎面而来的是勇毅军都指挥使霍怀山。 北衙一共六支京军,原本都归王晏一人统率,且时间长达六年之久,他对这六支京军的影响力很深,常人难以断定其中分寸。 如今北衙一分为二,刘守光分掌三军,然而除了霍怀山这位他从南衙带过来的指挥使之外,剩下两军时常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 虽然那两位都指挥使明面上总是毕恭毕敬,可一旦需要他们做事便有各种各样极其正当的理由进行推诿。 “上将军,皇宫局势危急。” 霍怀山语调急促,脚步不停。 刘守光干脆利落地说道:“现在肯定等不到陛下的调兵旨意,也不需要继续等下去,勇毅军和亲卫营即刻随本将前往皇宫护驾。” 他没有提及另外两支京军,显然是因为信不过对方,霍怀山也没有浪费口舌,立刻应道:“遵令!” 两千亲卫营乃是刘守光压箱底的本钱,亦是他能够在京军体系中立足的仰仗,里面每一位将士都是他的心腹,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一如他本人的风格。 亲卫营很快便集结完毕,勇毅军稍微慢一些,但也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 刘守光一声令下,全军迅即向南挺进。 然而他们才刚刚走出两条街的距离,负责开路的前军先锋便停了下来,紧接着一员武将策马来到后方,大声说道:“禀上将军,千牛军和龙骧军挡住了我军的去路!” 周遭武将神色皆变,刘守光浓眉皱起。 千牛军和龙骧军便是他麾下的另外两支京军。 姑且不说他们眼下的举动是否犯上作乱,关键在于这两支军队的动作居然比勇毅军更快,提前堵在刘守光领军往南的必经之路上。 片刻过后,刘守光带着一群武将来到前军,只见长街之上火把通明,对面的两支京军已经列阵完毕,摆明了不会让勇毅军过去。 “上将军。” 对面阵中忽地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 刘守光循声望去,眼中泛起一抹冷色。 枢密使郭从义策马前出,在一个安全距离上勒住缰绳,他左右两侧是千牛军和龙骧军的都指挥使。 刘守光沉声道:“郭枢密这是何意?” 郭从义高声道:“今夜京中生乱,叛军正在攻打皇宫,局势无比混乱。如今上将军王晏已经带着麾下精锐前往皇宫救驾,为免有人浑水摸鱼,除王晏麾下京军之外,其余军队尽皆原地待命,不得自作主张。” 这话未免是将刘守光当成傻子糊弄。 然而刘守光心里清楚,郭从义此举只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两位都指挥使便能驱使麾下士卒听从他的命令,毕竟他是大齐军方第一人,论理对大齐数十万军队有直接管辖之权。 刘守光深吸一口气,言辞锋利如刀:“叛军正在围攻皇宫,陛下身处危险之中,郭枢密不想着拼尽全力援护陛下,却有闲心在这里等着本将?陛下若是有個闪失,郭枢密能够担起这个责任?本将不管郭枢密有何理由,但凡阻挡本将前去救驾者,一律以反贼视之!敬告尔等,立刻让开去路,否则秋后算账之时,便是尔等抄家灭族之日!” 前方军阵中一片骚动。 “刘守光!” 郭从义厉声一喝,继而怒斥道:“本官说的很清楚,叛军根本不是八千禁军的对手,王晏麾下数万精锐足以扑灭这场叛乱!你现在非要领兵前往皇宫,焉知不是想趁机反叛!尔部原地待命,本官既往不咎,如若再敢向前一步,格杀勿论!” 局势一触即发。 一员校尉快步来到刘守光身后,焦急地说道:“禀上将军,一支军队从北门入城,正朝这边赶来,他们打着骁勇大营果威军的旗号!” 骁勇大营?崇山侯胡海? 这个名字在刘守光脑海中闪现,他旋即想通所有事情。 郭从义和王晏狼狈为奸,而且不知勾连了多少势力,今夜分明就是他们联手促成的叛乱! 一念及此,刘守光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刀,厉声道:“郭从义、王晏犯上作乱,欲行弑君谋逆之举!千牛军、龙骧军将士听令,弃械者可免一死,否则与叛逆者同罪论处!” 郭从义心中一凛,他没想到刘守光的反应如此果决,原本打算等胡海手下的果威军赶来,以三围一逼迫刘守光束手就擒。
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刘守光策马前冲,扬刀怒吼道:“将士们,随本将杀敌!” 勇毅军和亲卫营紧随其后,如一片铁幕席卷向前! 杀声骤然冲天而起,仿若直上云霄! …… 北城的厮杀并未引起大多数人的关注,因为此刻他们最担心的是皇宫的局势。 在这场从一开始就无比激烈的攻防战里,禁军在沈玉来的指挥下展现出几近完美的兵法素养。 皇宫有护城河围绕,东西两面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叛军施展,因此他们攻击的重点便是北面的和宁门。 此处有一片宽阔的广场,足以让叛军摆开阵型,他们不断通过石桥涌到宫墙之下发起进攻。 沈玉来有条不紊地查缺补漏,禁军论装备之精良在大齐军中首屈一指,此刻又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故而场面上看起来很激烈,实则叛军根本无法突破禁军的防线。 纵然有少数叛军越过宫墙,也被沈玉来提前安排的精锐立刻围杀。 如果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即便到天光大亮,叛军也休想踏入皇宫一步。 便在这时,叛军阵中忽地响起一片呼喊声。 “禁军胁迫天子犯上作乱,奉陈王殿下之命诛杀叛逆!” 禁军将士显然不会将前半句话放在心上,然而所有人在听到陈王殿下这四个字时无不一楞。 难道今夜这场叛乱是因为大皇子想要弑君? 火把通明的广场上,一队精锐高手簇拥着一位年轻男子稍稍向前。 喧杂的战场仿佛突然间安静刹那。 宫墙上的禁军将士怎会认不出,那位年轻男子正是大皇子! 连沈玉来都为之一愣,谁也想不到大皇子居然会出现在叛军之中,而且俨然就是这支叛军的首领。 一股怪异的情绪在禁军将士心中涌起。 大皇子虽然看不清那些将士的面容,但他知道这些人大概会想些什么。 王晏派来的高手足有十二人,团团将大皇子围在中间,有两人甚至贴身而立,防止他临阵变卦。只要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在今夜上万人的见证之下,天下人很快就会知道今夜是大皇子谋逆造反。 这就是王晏让人喊出那句可笑口号的缘由。 大皇子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否则也不会被老二比下去,更不会被老三耍得团团转,但是从严家庄园一路被裹挟到宫外广场,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想清楚一些问题。 他缓缓低下头,眼中浮现一抹决然之色。 “本王……” 他的声音很低,仅有旁边几名负责监视他的高手能听见,他们不禁好奇地望着大皇子,后方的两人伸手搭在大皇子的肩膀上,自信随时都能让大皇子失去说话的能力。 “……是天家长子,是父皇的儿子,怎会忍受你们这群杂种的胁迫呢?” 大皇子平静地说完,紧接着面上浮现狰狞且疯狂的神色,就像他在王府中责罚下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股磅礴的劲气轰然炸开! 众人下意识地摆出防御态势,大皇子上身猛然往前一俯,双拳如雷电一般向后击出! 两声闷响,那两名贴身看管大皇子的高手措不及防,被一拳砸出半丈之远。 余者面色骇然,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位身娇肉贵的大皇子居然是一位武道高手! “就算是死——” 大皇子状若疯魔,朝着前方一步步踏进,与王晏派来的高手战成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多少次攻击,亦不知道前方究竟还有多远,他只是赤红着双眼释放出所有的内劲,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迸发出来。 “本王也绝不会背叛父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全场。 宫墙上的禁军望着那个在叛军之中舍命拼杀的大皇子,所有人脸上浮现凝重的神情。 沈玉来当即怒吼道:“强弓手,掩护殿下!” 箭雨如蝗,漫天而来,在大皇子周围强行逼出一道界线。 “禁军将士听着,本王从未背叛父皇,今夜乃是王晏等人阴谋叛乱,尔等务必死守皇宫保护天子!” 大皇子血染全身,无比艰难地接近宫墙,用尽所有的力气怒吼出声。 高昂的声音涌进所有人的耳中。 一道阴冷的刀光从侧面袭来,在大皇子的小腹处横拉一刀,大皇子仿若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探手抓住刀锋,顺势将那名王晏的心腹拉到近前。 其人根本想不到大皇子悍勇若斯,下一刻便是一个血淋淋的拳头迎面而来。 大皇子一拳将他的脸庞直接砸扁,顺手夺过他手中的长刀,望着身周一群叛军,无比狰狞且猖狂地笑道:“来啊!” 当此时,大皇子浑身是血,犹如九幽恶魔,竟然镇住了所有叛军。 “殿下!” 一群精锐禁军突破叛军的阻挠,将靠近宫墙的大皇子护在中间向后撤去。 其实此刻大皇子已近油尽灯枯,他只觉脑中一阵恍惚,于是奋起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长刀掷出,只见夜色中寒光一闪,长刀径直插入一名叛军的心口。 他露出一抹满足的笑容,随即仰面倒下。 425踏浪行 九锡广陵春雨425【踏浪行】端诚殿,后殿。 宫人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泛着沉重的神情。 盆中是帮大皇子清洗伤口之后的血水。 数名太医围在榻边,无比专注地帮大皇子医治伤势。 宫外一战,大皇子独自诛杀七名王晏派来的高手,以及四十余名叛军,自己则身受重创,刀伤便有十一处,尤其是小腹所中那一刀非常严重,而且还有一些短时间无法查明的内伤。 殿内烛火通明,气氛几近凝滞。 许皇后在几名女官的搀扶下,望着长榻上双眼紧闭的大皇子,眼眶中满是泪水。 因为当年生他时险些难产而死,再加上大皇子远不及三皇子那般懂得讨人喜欢,许皇后确实更加偏爱三皇子,同时无法对大皇子亲近起来。 然而这终究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怎会愿意看到眼下这副场景。 先前三皇子向她表露争储之意的时候,她便明确对其说过,切不可因此伤害到自己的长兄。 无论如何,终究是母子血脉相连。 当此时,皇宫北面杀声震天,殿内血腥气弥漫鼻间,但是宫人们仍旧能维持镇定,因为天子身躯笔直地站在不远处,不见丝毫慌乱。 李端静静地看着正被太医们抢救的长子,目光相较以往多了怜惜之意。 此刻看着性命垂危的长子,这位意志无比坚韧的皇帝心里涌起强烈的自责。 约莫一炷香过后,满头大汗的太医院正桂秋良来到天子面前,惶恐地行礼道:“陛下,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李端望着这位太医院正的眼神,缓缓道:“有话直说。” 桂秋良心中一叹,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伤势过重,体内更是油尽灯枯……” 后面的话他便无法出口。 李端微微一怔,随即再度看向榻上的长子。 “父皇。” 躺在榻上的大皇子忽地发出一道虚弱的声音。 李端随即走到近前,看着大皇子苍白如纸的面庞,放缓语气道:“朕在。” 大皇子望着他无比崇敬的父亲,艰难地说道:“儿臣……给您丢脸了。” 李端注视着他的双眼,摇摇头说道:“不,你今夜所作所为,令朕感到十分骄傲。” 大皇子呆住,良久后,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凄然一笑,自知大限将至,缓缓道:“儿臣确实很笨,让父皇费了许多心,儿臣不孝……” 天子身后,许皇后听着这番简短的对答,猛然间泪如雨下,颤声道:“皇儿!” 李端再度向前一步,缓缓道:“你是朕的儿子,不许胡思乱想,好好养好身体,将来朕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 大皇子眼中泛起一抹浓重的眷恋,却又化作一片释然,道:“父皇,母后,希望下辈子还能做你们的儿子,儿不孝,无法再尽孝了……”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悄然无声。 他的双眼已经闭上。 “皇儿啊!” 殿内响起许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宫人们无不低声啜泣。 李端定定地看着溘然长逝的长子,内心的剧痛撕扯着五脏六腑,几乎令他无法站立。 他抬起颤抖的手抚过大皇子的脸颊,然而他却再也不会醒来。 许皇后不顾仪容,扑在大皇子身旁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李端微微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之时,眼中已是一片血色。 “照顾好皇后。” 这是今夜他留给殿内众人的最后一句话,不待宫人们应下,他便转身向殿外走去。 来到长廊之下,北边的喊杀声清晰可见,月色一片清冷肃杀。 秦正快步匆匆而来,听着殿内传来的哭声,这位织经司提举面色大变,立刻跪下沉痛地说道:“陛下,请节哀。” 李端望着夜幕上那轮明月,缓缓道:“外面局势如何?” 秦正答道:“王晏率领两支京军将至宫外,郭从义领两军将刘守光拦在北城,与此同时,骁勇大营所辖之果威军从北门入城,正在抄截刘守光的后路。皇宫这边,叛军被陈王殿下气势震慑,短时间内无法对禁军造成威胁。” “郭从义、王晏、胡海……” 李端说出一个个名字,眸光冷厉肃杀,一字字道:“动手吧。” “臣遵旨!” 秦正大声应下,然后起身快速离去。 李端依旧站在原地,身后负责保护他的禁卫高手无不噤若寒蝉。 片刻之后,只见三道烟火从皇宫西北角升起,直上天际,照亮半座京城的夜幕! 这些烟火无比明亮,尤其是在这深夜之中,二三十里外都能清楚看见。 皇宫北面的叛军无不仰头望着,虽然他们不懂这些烟火的用意,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距离皇宫不远的两支京军也已瞧见,王晏神色微变,旋即化为一片平静,对身边的武将们说道:“皇帝已经穷途末路,可是今夜不会有人来救他,立刻加速前进,务必在天亮之前拿下皇宫!” “遵令!”
众将齐声应下。 此时王晏已经顾不得再做掩饰,因为刚刚他收到一个震惊的消息,大皇子在十二名高手的围困中暴起发作,竟然被他硬生生闯出一条血路,不仅成功被禁军接应回去,还当场揭穿了他钩织的罪名。 如此一来,他便没有任何周旋余地,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 想到这儿,王晏心中恼怒大作,愈发握紧手中的长刀,脑海中只有一個你死我亡决不罢休的念头。 他却不知道,在这些烟火升上夜空的时候,京城东西两面同时有了动静。 …… 京都北郊,骁勇大营。 崇山侯胡海优哉游哉地坐在帅位上,面前摆放着几盘肉食,还有一大碗米饭。 他看起来心情好胃口更好,值此深夜依然能大快朵颐。 “陛下,其实老臣心里清楚,你只相信萧望之和厉天润那帮人,连他们带出来的毛头小子陆沉都能视为股肱,至于我等不过是用完之后弃如敝履的物件罢了。若是当年你能帮老臣说几句话,老臣又怎会站在他们那边?若是这些年你愿意从内库拿出点银两赏下来,老臣又怎会不为君上效死?只不知,伱今夜看到满城皆反的局面,心里会不会后悔。” 胡海一边吃肉一边自言自语,神态无比悠闲。 最后一口饭尚未下咽,忽然亲兵头领冒冒失失地闯进节堂,急促地说道:“禀大帅,哨骑回报,北方有一支骑兵正在快速逼近,数量多到无法计算!” 胡海险些被这口饭噎住,脸色涨红地吼道:“骑兵?哪来的骑兵?” 亲兵头领惊慌地说道:“是骑兵!看态势肯定是往京城而去,请侯爷早下决断!” 他身为胡海最信任的人,自然知道京城今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也知道自家侯爷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胡海心念电转,双手攥紧成拳,默念道:“骑兵……骑兵……” 他毕竟戎马一生经验丰富,很快便察觉出不妥,一个名字猛然在他脑海里蹦出。 “靖州飞羽营!” 胡海咬牙念道,随即恶狠狠地看向亲兵头领,吩咐道:“立刻召集长威军,在西边的官道上就地设立阻击阵型,绝对不能放这支骑兵过去!” “遵令!” 亲兵头领立刻应下。 号角声很快响起,士卒们飞快地从营中跑出来,遵照命令列队出营。 不得不说胡海的反应足够迅速,他麾下的长威军才刚刚列阵,北边就响起雷鸣一般的马蹄声。 借着溶溶月色,胡海向前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压根望不到头。 “飞羽营怎会有这么多骑兵?” 胡海低声自语,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但还是当机立断地怒喝道:“放箭!” 骑兵的距离还有些远,胡海之所以下令放箭,显然只是要逼停对方。 箭雨漫天而去! 然而对面的骑兵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代表着警告的箭矢,他们不仅没有立刻勒住缰绳减速,反而有进一步加速冲锋的迹象。 长威军将士面面相觑,胡海见状便动用内劲高声怒喝。 雄浑的内劲将他的声音传遍旷野。 “我乃崇山侯胡海、京军骁勇大营行军主帅,负责镇守京畿之地!尔部深夜擅闯禁地,此乃谋逆作乱之举,速速止步下马受降,否则按谋逆大罪论处!” 骑兵依旧没有停下。 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数十匹高头大马并排朝自己冲来,是怎样恐怖的冲击力。 落在长威军眼中,这便是一股越来越近、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洪流! 胡海心知不妙,怒吼道:“迎敌!” 阵前长枪阵迅疾扬起。 巨浪滚滚而来,欲将一切碾为齑粉。 及至此刻,胡海和长威军士卒终于看清楚来者的旗号。 左面一杆大旗,上面隐约可见“飞羽”二字。 右面一杆大旗,上面隐约可见“七星”二字。 正中间那杆大旗之上,只有一个铁画银钩的“陆”字! 陆沉扬起长枪,凛然道:“杀!” 紧接着便是林溪和厉冰雪异口同声地喊道:“杀!” 无数飞羽营将士和七星军精锐从胸腔中迸发出一个字。 “杀!” 在这股洪流面前,仓促列阵的长威军就像是一块不堪一击的豆腐。 一碰即碎,一冲即溃。 就连在天子面前自夸能开三石硬弓的崇山侯胡海,先是被陆沉一枪挑落马下,紧接着林溪顺势挥刀一接一甩,他便成为七星军将士们的俘虏。 面对这些和景军铁骑正面厮杀过的边军精锐,长威军根本无法形成抵抗,迅疾溃散然后四下奔逃。 骑兵并未追击这些溃兵,他们紧紧追随着前方的旗帜,向南面的京城奔涌而去。 夜色之中,陆沉的双眼亮如星辰。 他望着南边夜幕上骤然升起的烟火,胸中一团烈火同时熊熊烧起。 仅仅半个时辰过去,京城洞开的北门已在眼前! 骑兵如潮,踏浪而入! 426浮云遮望眼 九锡广陵春雨426【浮云遮望眼】修德坊,宽窄巷。 在皇宫上方那些明亮的烟火炸开之时,远在这条巷子里的千余人不约而同仰起头,看着东南方向夜幕上绚烂的火光,然后又无比期盼地望向前方那位身穿战甲的二皇子。 他们便是王府和墨苑的精锐护卫。 在二皇子做完慷慨陈词的动员之后,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出门奔向皇宫,便被一个中年男人堵在王府内,随即又带他们来到此地。 来人正是右相薛南亭。 从他抵达的时间推断,在第一波叛军进逼皇宫之时,他便已经从薛宅出发径直赶来相王府。 二皇子可以不在意王妃的劝阻,但他无法漠视这位宰相的请求。 今夜的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南北两个方向都能听到喧杂的喊杀声,二皇子无比担心宫中天子的安危,但他知道薛南亭肯定是遵照旨意而行,只能强忍着焦躁不安在此地等候。 眼下看见皇宫方向升向夜幕的烟火,二皇子不禁急切地问道:“薛相,这是不是父皇命人发出的求援讯号?” 薛南亭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殿下,这是陛下传召大军围剿叛逆的号角。” “大军?” 二皇子表面上醉心文华风月,实则对京城的势力格局相当了解,自然知道城中最重要的北衙六军基本都处于江南世族的控制之下,刘守光顶多能收服一两支兵马,现在北城方向的动静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望着薛南亭沉静的面庞,脑海中灵光一闪,振奋地说道:“薛相是指城外的三座京营?” “只有武威大营一支兵马,他们会从西门入城。另外还有山阳侯率领的边军骑兵,他们将从北门入城。” 薛南亭终于揭开了谜底。 二皇子没有丝毫被隐瞒的怨怒,因为他清楚机事不密的道理,每多一个人知道就增加一份暴露的风险,再者天子安排薛南亭来找他便是对他的爱护。 从对方口中听到陆沉和边军骑兵的字眼,二皇子忍不住兴奋地说道:“太好了!父皇定能安然无恙!” 薛南亭注视着他的表情,不由得心中颇感欣慰,随即说道:“陛下在北门处已经做好安排,届时边军骑兵可以长驱直入。陛下让臣来找殿下的原因,其一是劝阻殿下过早赶往皇宫,因为此时叛军在那里的势力占据绝对优势。其二则是让殿下身边的千余精锐前往西门,配合在那里准备的人手打开城门,迎接永定侯张旭率领的武威营兵马。” 二皇子神情一肃,毫不犹豫地说道:“好,本王现在就去安排!” 望着二皇子磊落如风的背影,薛南亭轻声自语道:“陛下,此役过后,您身前不会再有任何掣肘。” 他仰头望着夜幕,眼中满是豪迈之色。 同一轮明月之下,京都西郊十余里外。 一支大军快步前行。 三座京营并非是紧靠着京城,实际上各军的驻地散布在京畿之地各处险要。姑且不论他们能否察觉到远方京城内的动静,就算可以第一时间发现,倘若事先没有准备,赶往京城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像骁勇大营主帅胡海让麾下果威军提前进军,在叛乱发生之后立刻进入北城一般,这支来自武威大营的兵马同样是枕戈待旦。 前军阵中,一身儒雅气质的永定侯张旭目光沉静,不见丝毫慌乱焦急之色。 郭从义显然没有猜到,天子在京营之中真正信任的人不止有陆沉,还有这位出身平凡却文武兼备的永定侯。 很多人都知道,张旭是大齐朝堂上极为罕见的从文臣转为武将的例子。 只不过他们大多已经忘记,很多年前那个举荐张旭转入军中的官员,正是右相薛南亭。 凛凛夜风中,张旭抬眼望着东方渐渐现出轮廓的京城,朗声道:“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半個时辰之内赶到京城!” “遵令!” 周遭响起一片杀气腾腾的回应声。 在武威大营的兵马加速行军的同时,京城东郊金吾大营驻地,一片剑拔弩张之势。 自从陆沉入主金吾大营之后,这座经过修缮扩建的营地常驻着定威军和镇威军,另外两支军队则驻扎在其他地方。 此刻营地之内,两支兵马正在对峙。 行军总管陈澜钰望着对面阵前的镇威军都指挥使乐明鸿,沉声道:“乐指挥使,你可知这是以下犯上之罪?” 陆沉不在的时候,金吾大营的军务便由陈澜钰代管,乐明鸿天然有些底气不足,但他依然强撑着说道:“陈总管,末将岂会不懂上下尊卑,但是你深夜领军出营,总得有个明确的说法,否则岂不是陷末将于不义之地?” “你想要个说法?” 陈澜钰语调逐渐上扬,又带着浓烈的杀伐之气:“本将刚刚收到陛下密旨,京中将有人谋逆作乱,故而调本部兵马前往京城救驾。现在你听清楚了,速速让开!” 镇威军将士一片骚动,乐明鸿心中一凛,眉头紧皱地问道:“敢问陈总管旨意何在?可否给末将一观?” 陈澜钰冷声道:“此乃陛下口谕。” 乐明鸿稍稍沉默,随即咬牙道:“也就是说,陈总管并无任何凭据?既然如此,恕末将不能放你出营。倘若今夜京城有人谋逆,而你又是叛逆的同谋,末将岂非为虎作伥?”
陈澜钰上身微微前倾,意味深长地说道:“乐指挥使,你确信麾下人马挡得住本将的定威军?” 便在这时,营地外的岗哨依然尽职尽责地发出示警,随即只见数十骑驰入大营,来者正是崇威军都指挥使左玉山及其亲随。 “陈总管,末将刚刚接到枢密使郭大人的军令,今夜京中有人谋逆作乱,北衙各军正在平叛,为防止局势更加混乱,金吾大营各部暂留营中,不得妄动!” 左玉山的声音响彻周遭。 乐明鸿终于放下心来。 虽说方才他表现得极其坚定,颇有寸步不让之气势,但他心里实则忐忑不安。 陆沉这次西行带走一万余兵马,都是从镇威、崇威、立威三军中抽调,并未动用陈澜钰麾下的定威军一兵一卒。 换而言之,在兵力处于弱势的前提下,乐明鸿没有自信能够拦下陈澜钰。 好在左玉山及时带着崇威军赶来。 王晏和郭从义既然要铤而走险,当然不会忽视天子手中的力量,除了宫中的八千禁军和上将军刘守光手里的兵马,还有陈澜钰麾下的定威军值得天子的绝对信任,因为陈澜钰已经打磨两年有余,一步步将江南世族的势力踢出定威军。 故此,乐明鸿和左玉山这两人的任务便是钉死定威军,让他们无法离开金吾大营一步。 陈澜钰望着对面两位策马并排而立的都指挥使,高声说道:“看来你们决定站在那一边。乐明鸿,左玉山,本将奉陛下旨意,最后问伱们一次,是否愿意让开去路?是否愿意随本将勤王救驾?” 普通士卒听得云里雾里,乐、左二人却是心知肚明,两人目光交错,几乎同时瞧见对方眼中的迟疑和一丝慌乱。 然而事已至此,他们哪里还有回头路? 陈澜钰并未动怒,反而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本将决定回营歇息,二位不妨把酒夜谈,享受最后一晚的时光。” 说完带着定威军转身回营。 乐明鸿和左玉山看着他从容的背影,一股浓重的寒气瞬间涌上心头,几乎令他们无法呼吸。 他们同时扭头看向西方的京城,眼中泛起强烈的不安。 …… 京城东南部的角落里,有一条与世隔绝的巷子,名为秋山巷。 在三皇子被囚禁于此之前,这里已经空置了八年之久。 三皇子的到来并未让这里发生变化,仿佛这条巷子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穴,完全隔绝内外的目光。 然而今夜这个全城动乱的时刻,一位中年文官却出现在秋山巷内。 “殿下考虑了这么久,能否给臣一个答复?” 室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烛光下,吏部尚书宁元福目光炯炯地望着对面的年轻人。 换上普通服饰的三皇子似乎褪去了几分心底的戾气,他笑吟吟地摇头道:“我不答应。” 宁元福语调微冷:“难道殿下还有拒绝的余地?” 三皇子闻言便向后靠着椅背,悠然道:“尚书大人,你们确实打得好算盘,想着先将弑君的罪名推到我大哥身上,反正按照你们的计划,父皇和大哥今夜肯定活不下来。这个时候再拥护我登基,一者可以堵住天下人的嘴,二者我的势力已经被父皇剪除,方便你们继续控制。只是你们应该没有想到,我会拒绝你们的提议。” 宁元福的表情转向沉肃,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不要用这种恐吓的眼神望着我,没有什么意义。” 三皇子笑了笑,继而道:“我不答应你们又如何?难道你们敢杀了我?老大那个性子肯定不会忍受你们的胁迫,老二对父皇敬若神明绝对不会跟你们合作,你们唯一可能存在的希望全在我身上。当然,你们也可以将天家父子杀个一干二净,到时候边军必然南下将你们江南世族挫骨扬灰,说实话我很期待看到那一天。” 宁元福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道:“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三皇子摇摇头道:“无论你信或者不信,我虽然很想杀了陆沉,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对父皇不利。我李宗简确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也有人在死前骂我是畜生,这都无关紧要,但我不会与父皇为敌。” 他站起身来,从容地说道:“尚书大人,请回吧。” 宁元福沉默良久,最终丢下一句话:“相信天亮之后,殿下就会改变主意。” 三皇子笑而不答,非常礼貌地将宁元福送到门外。 看着他在一群精锐护卫的簇拥中离去,三皇子再度摇了摇头。 他仰头看着夜幕,那轮明月已然偏移至西方,几朵浮云从月下悄然飘过,只是短暂地遮掩住月华。 静观良久,三皇子意兴阑珊地自语道:“父皇用自身作为诱饵,八千禁军守护的皇宫便牢牢吸引住你们的目光,你们却没有想过父皇手中的力量何止八千禁军?” “我虽然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也不会跟你们这些注定会失败的家伙合作啊。” “一群蠢货。” 427秋风扫落叶 九锡广陵春雨427【秋风扫落叶】皇宫北面,和宁门外。 大皇子以必死之心决然暴起,数千禁军亲眼见证,看着这位天家嫡长子以性命为代价斩杀数十叛军,至此没有人再相信先前叛军的蛊惑之语,所有禁军都坚信大皇子是被叛军胁迫。 因为他用壮烈的鲜血证明这一切。 当大皇子被沈玉来赶忙命人送往后方之后,深受鼓舞的禁军将士万众一心,迸发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勇气,将所有试图威胁宫墙的叛军悉数斩杀。 叛军本就无法攻破禁军的防线,又被大皇子不要命的气势震慑,此消彼长之下,攻势更加疲软。 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再给他们三天时间都无法攻入皇宫,相反极有可能自行崩溃。 王晏率领的两支精锐京军及时赶到,终于让叛军的信心再度凝聚。 此时此刻,皇宫外面的叛军已经接近四万人,而且在王晏接手指挥权之后,叛军的攻势明显有了章法,不再局限于和宁门一处,东西两面也不断出现小规模却无比惨烈的战斗。 皇宫虽然大气巍峨,终究不是一座城池,无法形成绝对的防守优势。 渐渐有小股叛军突入墙内,禁军主将沈玉来依然镇定,立于高处调兵遣将,反复围杀那些突进来的叛军,同时力保北面宫墙防线稳固。 沈玉来抬头看了一眼深沉的夜色,现在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刻,但是洁白的天光终究会出现。 “去禀告陛下,两个时辰之内宫防不会有失。” 沈玉来沉稳地吩咐,一名禁军当即领命向后跑去。 端诚殿后,数百禁卫严阵以待,忠心耿耿地保护着天子的安全。 李端依旧站在廊下,听完那名禁军的禀报,颔首道:“你们做得好,告诉沈玉来,不惜一切代价挡住叛军,最多只需要一个时辰。” 禁军毕恭毕敬地应下。 秦正望着他如疾风一般跑走的背影,低声道:“陛下,禁军将士忠诚且勇猛,臣相信他们会为陛下血战到底。只是叛军人数占优,攻势愈发猛烈,万一禁军防线被突破,恐有混乱之忧。臣恳请陛下和后妃们经由那处密道暂时撤离,叛军现在势成骑虎,只要两路大军赶来便能底定局势。在此之前,为了以防万一,陛下不妨——” 话音未落,远方的夜空中猛然炸开几朵烟火,仿佛是在回应之前皇宫上空的烟花。 李端淡淡道:“不用了。” 秦正扭头望去,只见西面和北面两个方向的夜幕之上,烟火无比绚烂。 他终于松了口气,垂首道:“大局已定,臣为陛下贺!” 李端点点头,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上。 和宁门外,不断催促叛军加强攻势的王晏自然也注意到那些烟火,一股寒意和恐惧瞬间爬上他的心头,让他的表情变得无比狰狞,对身边武将厉声说道:“再给尔等一刻钟的时间,若是无法摧毁禁军防线,军法从事!” 众人皆惊,看着逐渐疯狂的王晏,没人敢出言劝谏,只能向各自的部属传达军令。 叛军的攻势瞬间如潮,战争的强度直线上升,禁军将士们在沈玉来的指挥下咬牙支撑。 眼前是一片铁与血的战场,王晏双目喷火,脑海中更是恼怒异常。 他扭头看向北方,郭从义难道如此不堪,集合数倍的兵力竟然拿不下刘守光手里的万余人! 按照原定计划,这個时候郭从义应该解决刘守光,领兵来皇宫完成汇合,以绝对的优势碾压禁军。 王晏终于忍不住骂道:“废物!” …… 北城。 郭从义脸色铁青,旁边的亲卫们同样神情凝重。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调集千牛军、龙骧军和骁勇大营果威军,以三倍的兵力居然无法击垮刘守光率领的一万多人! 虽然这里面有一个客观原因,那就是双方选择的战场并非野外宽阔的平地,此处无法让兵力占优的一方从容摆开阵型,但是三军轮番上阵,始终啃不下眼前这块硬骨头。 刘守光身材魁梧高大,宛如一尊睥睨天下的铁塔,对面阵中没有一人是他手中长枪之敌。 但他并非有勇无谋之辈,面对郭从义召来的三军围攻,他亲自率领亲卫营挡住正面的敌人,又让勇毅军都指挥使霍怀山率军稳住后阵,让己方阵型维持住稳定的状态。 喊杀声连绵不绝,刘守光心中却无半点沾沾自喜,纵然他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可是皇宫那里的局势仍未可知,他最担心的是天子的安危。 倘若天子有个闪失,他就算将眼前的敌人全部杀光又有什么意义? 一念及此,刘守光厉声道:“亲卫营,随本将杀往东南方向!” 周遭的悍勇之士齐声应下,他们瞬间就明白主帅的想法,不能再继续缠斗下去,必须找到突破口然后驰援皇宫。 郭从义很快便察觉到刘守光的意图,他冷笑道:“好,就怕你龟缩不出!” 在他调兵遣将准备编织口袋的时候,北边夜幕上升起的烟火几近于照亮苍茫的人间。 这些烟火如斯绚烂且美丽,哪怕是正陷入生死相搏之中的京军各部士卒,也有人忍不住抬头观望。 烟火尚未彻底消失,惊雷滚滚而至。 最先察觉异常的是猛攻勇毅军后阵的骁勇大营果威军。 正处于轮转休息的士卒扭头望去,瞳孔瞬间放大,因为无数骑兵出现在长街尽头,朝他们奔袭而来。
这些骑兵就像黑夜中的死神,在那个年轻国侯的率领下,犹如天外来剑狠狠刺入果威军的要害! 陆沉挺枪策马,在挡开一些来自于果威军士卒仓促射出的箭矢后,毫不犹豫地纵马跃入对方阵中,长枪所到之处鲜血迸发! 在领军入城之时,他便从等候良久的织经司密探口中得知城内的状况,随即便让密探们释放烟火,同时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处战场。 骑兵来得太过突然,果威军根本没有防备,再加上双方的实力存在很大的差距,阵型很快便被搅乱。 异变突生,刘守光当机立断地放弃强突的打算,命勇毅军将士挡住前方的敌人,然后带着亲卫营转身向后,配合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夹攻果威军。 喧嚣的战场上,陆沉和刘守光仿佛心意相通,两人各自带着麾下最精锐的虎贲之师,一南一北齐头并进,杀得果威军如落花流水! 果威军并未坚持太久的时间,郭从义还没有挥军突破勇毅军的阵地,他们便已经宣告溃散。 “山阳侯,皇宫危急!” 刘守光没有任何废话,望着对面血染战袍的年轻国侯,急促地吼道。 陆沉朗声道:“上将军,请让前方将士撤向两旁!” 刘守光立刻应道:“好!” 陆沉又道:“待我军冲散敌人之后,我会立刻带兵前往皇宫,郭从义就交给上将军了!” 刘守光重重点头道:“放心!” 陆沉便看向身后的骑兵手足们,高声道:“兄弟们,有没有力气再随本将破阵杀敌?” 林溪和厉冰雪没有开口,只是无比坚定地望着他。 回应陆沉的是将士们从容慷慨的声音:“还未杀够!” “好!” 陆沉洒脱一笑,旋即厉声道:“亮旗!” 战场另一面,郭从义虽然还不清楚远处的具体情况,但他至少知道刘守光有了援兵,而且果威军的溃败很快就为他察觉,于是他连忙暂停己方的攻势,转而就地设立阻击。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人去往皇宫。 就在千牛军和龙骧军调整阵型的时候,士卒们忽然发现对面的勇毅军竟然朝两边撤退。 这一幕让郭从义的神情愈发凝重。 马蹄声起,如浪堆涌,如雷驰鸣。 无数骑兵在一声声惊醒夜色的呐喊中,一往无前地冲锋! “靖州都督府,飞羽营奉旨入京勤王!阻拦者杀无赦!” 骑兵逐渐加速,大地为之震颤。 “定州都督府,七星军奉旨入京勤王!阻拦者杀无赦!” 巨浪已至眼前,渐成滔天之势。 “奉天子旨意,山阳侯陆沉领军入京平叛!不降者,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伴随着三句话回荡在所有人耳中,这支骑兵的气势遽然升至顶峰! 千牛军和龙骧军的士卒无不面露惧色,郭从义在听清陆沉这个名字之后,眼中猛地涌起绝望之色。 陆沉一马当先,众骑紧紧跟随。 他握紧了手中长枪,奋力指向前方,怒吼道:“杀!” 如滚汤泼雪,似烈火焚林。 这支精锐骑兵在陆沉的率领下,历经一场激烈的厮杀,径直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没有丝毫恋战,将战场交给身后的勇毅军同袍。 继而一路向南! …… 皇宫。 战火延绵各处。 在王晏疯狂的命令之下,叛军终于攻破最外面的宫墙,然而禁军退而不让,依靠宫内复杂的地形顽强抵抗,纵然他们的人数远远少于叛军,可是没有一人胆怯畏缩。 每当一名禁军将士倒下,立刻便有人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接替他的位置。 如此悍勇,如此忠诚,足以让叛军心生胆寒。 和宁门外,王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皇宫已经彻底被包围,他只需要一点时间就能杀死天子,然后利用三皇子掌控大局! 他死死地望着前方的战局,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然而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王晏扭头望去,只见御街北方出现无数火把。 他连忙策马向后,带着亲卫营抵临后阵,当看清那些火把下的面孔,他的双眼猛然泛起阴毒仇恨的光芒。 “荆国公府,韩忠杰在此!” “锦麟李氏,李应之在此!” “清源薛氏,薛定军在此!” 此起彼伏。 一个又一个声音在御街上响起,他们代表着城内忠于天子的各方势力,此刻聚集在一起,组成一支无比坚定的队伍,向着叛军的后方勇猛向前。 和王晏率领的京军相比,这些权贵府邸组成的队伍显得极其杂乱,甲胄兵器五花八门,然而他们却拥有着忠君而死的信念。 王晏狰狞地喝道:“杀光他们!” 这支队伍却没有任何迟疑,继续向前,不断加速。 韩忠杰脑海中浮现老父韩灵符的叮嘱,双眼盯着前方,勃然怒吼道:“为大齐,为陛下,杀啊!” “杀!” 人潮漫涌,杀声震天! 428浩气诛奸邪(为盟主cease加更) 九锡广陵春雨428【浩气诛奸邪】御街之上,一场属于江南望族之间的惨烈厮杀拉开帷幕。 一边是以德安郭氏、永新王氏、长乐宁氏、兴山乐氏等门阀为主,其中包括郭家郭从义和王家王晏这两位军方巨擘,以及数量众多的军中将领,他们豢养的私兵和死士便是先前攻打皇宫的第一波人手。 王晏带着京军精锐赶来之后,这帮人暂时撤下来休整,如今自然被王晏派上用场,调出五千余人阻挡御街北边杀过来的人群。 另一边则是以荆国公府韩家子弟为首,虽然韩灵符早已退出朝堂,但是他的威望、名声和品格无人不敬服,其长子韩忠杰理所当然成为这支队伍的领头人。 韩家子弟没有让人失望,他们在韩忠杰的带领下奋勇向前,将当年韩灵符的带兵风格展露无疑。 除了韩家之外,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这两个代表着当朝两位宰相的门阀,一样派出了家中习武的子弟以及护卫家将,汇聚在勤王护驾的大旗之下。 此外还有数十个姓氏派人前来,和那三家一起组成一支三千余人的队伍,一步步向前挺进。 虽然和那些叛逆相比,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是对方已经鏖战半夜,兼之充当箭头的韩家子弟个个悍不畏死,竟是渐渐取得了优势。 王晏只看了一眼便拍马返回和宁门外的广场,不过还是将一半亲卫营留下以防万一。 宫墙已经被叛军夺下,禁军只能退守第二道防线。 这支京军是王晏和郭从义压箱底的本钱,不同于东郊负责看住陈澜钰的镇威军和立威军,不同于郭从义指挥的千牛军和龙骧军,甚至也不同于胡海派到北城的果威军,此刻攻打皇宫的京军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至少从都指挥使到掌营校尉,每一位将官都知道自己是在谋逆作乱。 简而言之,眼下这接近三万人便是江南门阀世族染指京军十四年培植的核心精锐。 这也是王晏能够说服郭从义的关键所在。 叛军步步推进,禁军压力剧增,双方已经达到寸土必争寸步不让的境地,然而叛军终究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禁军将士的处境越来越危险。 短兵相接,你死我活。 沈玉来此刻也已加入厮杀之中,他英俊的面庞上满是血污,身上也已有了几处不算严重的伤口,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边奋勇砍杀着敌人,一边大声呼喝指挥部属。 因为他知道身后不远处就是端诚殿,那是大齐朝廷的尊严所在,更是天子站立的地方。 怎能退半步? 唯有死战! “兄弟们,挺住!杀敌!” 沈玉来挥刀砍死一名冲过来的叛军,嘶哑着嗓音为禁军将士们提振士气。 这一夜如此漫长。 将士们经过长时间的厮杀,疲乏早已席卷全身,很多人此刻握刀的手已经在发抖,他们听到沈玉来的喊声,也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可是他们没有力气出声回应,因为那口气一旦泄了就挡不住前方汹涌扑来的叛军。 透过洞开的和宁门,王晏看着前方的战线,唇边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目光看向依旧留在广场上的一万生力军,准备将这最后的兵力投入进去。 便在这时,端诚殿前方的台阶上,一道洪亮的声音压过喧杂和纷乱。 “禁军将士听旨——” 秦正身为织经司提举,武功虽然比不上林颉和尉迟归这等高人,但是足以让禁军和攻入皇宫的叛军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有旨,援军将至,坚持片刻,胜利终究属于我们!陛下将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威!” 台阶之上,殿门前的空地上,一架大鼓匆忙立好,李端站在一旁,先对那数百名忠心耿耿的禁卫说道:“去吧,去和禁军儿郎们并肩厮杀。” “遵旨!” 数百道声音整齐划一,然后他们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前方的战场。 留在李端身边的除了秦正之外,便只有两名精光内蕴的武道高手,这已经是天子最后的护卫。 李端双手握着鼓槌,走到大鼓之前,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挥槌向前。 “咚!” “咚!” “咚!” 李端显然不会那些慷慨激昂的鼓点,他只是略显笨拙地一下一下敲击,用尽全身力气挥槌。 鼓声却不笨拙,反而似黄钟大吕,一声又一声从端诚殿大门前传向远方。 传进每一位禁军将士的心里。 有人趁着间隙回头望去,只见那抹身影站在大鼓前,固执又坚定地挥动着鼓槌,那鼓声就仿佛砸在这個禁军将士的心头上,让他眼中瞬间泛起泪花。 有人没有回头,他只是望着前方的叛军身影,听着鼓声渐次传来,脸上忽然绽放一抹嗜血的笑意,然后咧开嘴抬起刀,颤抖的手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有力。 沈玉来双眼泛红,从牙缝中嘶吼出一句话:“为陛下而死!” “死战!” 无数禁军将士齐声回应,勇气和热血回荡在他们心中,继而掀起一片片绚烂的刀光,以同归而尽的姿态向叛军当头砸落! 数千禁军,竟然逼得人数远超他们的叛军后退! 叛军这一刻心生怯意,不止是因为禁军将士的遽然爆发,不止是因为那数百名身手高明的禁卫加入战局,更关键一点在于天子明明已经现身,却没有按照惯例派人劝降,这就意味着天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逆之人! 鼓声传至和宁门外,王晏望着眼前的场景,几近于双目喷火。 他不认为禁军真的强大到不可战胜,只因为自己的人胆怯畏缩,故而厉声道:“军法队,上前!” 这支军法队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世族子弟,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夜的成败,代表着各自家族的生死存亡,因此他们毫不迟疑地上前,力争让前面的军队反扑回去,打垮禁军最后一丝紧绷的意志。
便在这时,天边终于出现第一抹微光。 虽然不足以照亮大地,但是黑暗已经开始消散。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王晏心中升起,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西方。 和宁门外的广场极其广阔,往外有三条道路,其一是正北面的御街,另外两条便是东西方向的长街。 一杆大旗忽地出现在王晏的视线中,紧随其后的是无数狂奔的甲士,一道凌厉的吼声远远传来。 “武威大营奉旨勤王救驾!” 王晏目眦欲裂,咬牙恨声道:“张旭!” 他之所以能够说服其他人,铤而走险殊死一搏,当然不只是靠着能言善辩,而是已经做过相对完备的推演。 京城之内,八千禁军固然骁勇,王晏和郭从义打造的三万兵马亦非弱旅,再加上各家门阀凑出来的万余人,足以解决禁军杀死天子。 京城之外,金吾大营陈澜钰的定威军虽然绝对忠诚于天子,乐明鸿和左玉山两人足以困住对方。骁勇大营自不必说,胡海早就已经是郭从义一条船上的人,而且还能抽出可以信任的果威军入城支援。 至于张旭统率的武威大营,王晏没有把握说服这个大齐官场上的异类,干脆便将他排除在外。张旭即便是天子的人,等他得知消息赶来京城也已迟了,而且他压根无法入城! 王晏麾下有三支兵马,他以平叛的名义带走可以信任的三万人,剩下接近六七千人还不能让他们知晓今夜的内幕,于是王晏命他们守住西城,严禁任何人进入。 然而张旭却带着武威大营的兵马,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 王晏并未注意到,远处那杆大旗之下,张旭身边的骑士正是二皇子李宗本,他血染全身神色冷峻。 “迎敌!” 王晏仍未死心,一声令下,广场上的生力军便分出一半迎向西面。 双方没有多余的废话,立刻厮杀缠斗,犬牙交错。 “侯爷!侯爷!” 一骑忽地从东面长街尽头疾驰而来,远远便大声疾呼。 王晏一眼便认出这是郭从义身边的人,听到对方无比惶然的嗓音,他只觉脑袋猛地炸开,强忍着剧痛拍马上前,亲卫营紧随其后。 “何事?!”王晏须发皆张。 那人脸色惨白地说道:“侯爷,边军骑兵到了,我军已经在北城战败。枢密大人让小人前来告诉侯爷,败局已定,快想办法撤吧!” 不得不说,郭从义总算还保有一丝义气。 然而王晏如遭雷击,身体一个趔趄,险些从马上坠落。 那人兀自说道:“侯爷,边军骑兵快杀来了!”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一般,东面长街上闷声如雷,由远及近快速逼近。 王晏面容呆滞地抬头望去,无数骑兵在微亮的天光中现出身影。 一马当先之人,正是山阳侯陆沉! 皇宫之中,端诚殿门前,李端满头是汗,仍然没有停止擂鼓。 “陛下!大军已至!大局已定!” 秦正眼含热泪,看着坚持擂鼓的天子,几近于恳求道:“陛下,让臣来吧!” 李端摇头,鼓声猛然响亮,响彻天地之间!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叛军被挤压在皇宫北侧到宫外广场这片区域内,南面是奋勇争先的禁军将士,西面是二皇子和永定侯率领的武威营大军,北面御街上是韩家子弟为首的忠君之士,东面则是陆沉亲领的边军近万精锐骑兵! 四面合围,席卷而去! 伴着恢弘壮烈的鼓声,无数道嘶吼在空中炸响。 “为大齐,杀!” “为陛下,杀!” “为天下,杀!” “杀!” 男儿奋勇前行,视死如归! “杀!” 刀枪不断举起,鲜血迸发! “杀!” 鼓声伴君前行,斩尽邪祟! 叛军终于崩溃,然而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所到之处是一张张愤怒的面孔,以及充盈天地之间的凛凛杀气。 人群之中,王晏望着被砍瓜切菜一般的部属,忽地咧嘴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自嘲之意。 他猛地举起长刀,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要朝自己咽喉切去。 一杆长枪如流星而至,钉在他持刀的手臂之上,恐怖的力道直接将他击倒在地。 下一刻,陆沉纵马而至,林溪和厉冰雪分列左右,眨眼之间杀退王晏身边的亲兵。 陆沉勒住缰绳跃马而下,大步上前一脚踩在王晏的胳膊上,眼中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唯有一片冰寒之意。 王晏痛苦地挣扎着,可是陆沉接下来一句话让他瞬间失去了挣扎的勇气。 “想死?没那么容易,凌迟在等着你。” 王晏的身体终于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沉不再理会此人,他抬眼环视周遭,广场上的景象已然清晰可见。 当王晏的帅旗倒下之后,早已崩溃的叛军一片接一片丢下兵器,跪在地上抬手求降。 广场之上,秋风肃杀。 遥远的天边,一轮朝阳终于升起,破云而出,照亮了人世间每一寸土地。 鼓声终于止歇,李端将鼓槌递给秦正,随即迈步向前,步伐缓慢却无比坚定。 万丈霞光挥洒而下。 照在这位天子的面庞上。 照在无数大齐忠心将士肃立的身躯上。 金光熠熠。 宛如神祗。 429人生几度秋凉 九锡广陵春雨429【人生几度秋凉】清晨的阳光笼罩大地。 秋风吹不散宫外广场上的血腥气。 端诚殿内,一宿没有合眼的天子看起来精神尚可,只是他脸上没有半点平定乱局的喜悦,唯有比以往更加深沉的目光。 对于大齐满朝公卿而言,这注定会是一场终身难忘的朝会。 此刻殿外还有大量叛军的尸首,可见他们一度曾经攻到代表着大齐权力核心的端诚殿门前,险些便能冲垮禁军的防线,若非天子亲自擂鼓为禁军将士助威,说不定会让叛军涌入皇宫深处,届时会让平叛的战斗变得很麻烦。 “众位卿家应该知道,昨夜城中发生一起谋逆造反的叛乱。” 李端缓缓开口,群臣无不恭敬倾听。 他环视堂下所有人,语调转为沉肃:“王晏、郭从义、宁元福三人,为这场叛乱的主谋。他们先挟持陈王,欲假借他弑父弑君的旗号,在杀死朕之后再杀了陈王,然后便可宣称这场叛乱是天家父子相残,他们依旧是扶保大齐江山的忠臣。” 这是一个颇为粗糙的计划,其中存在很多难以说服世人的疑点。 譬如大皇子始终没有观政之权,未曾在朝中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势力,他哪来的上万扈从攻打皇宫? 但是殿内站着的重臣都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无法用常理揣度。 倘若王晏等人真能杀死天子和大皇子,继而顺利掌控京城局势,他们可以将三皇子推上皇位,然后想方设法消除这一夜里的蹊跷之处,将自己美化成大齐的忠臣。 万幸他们的阴谋以失败告终。 李端继续说道:“陈王身为天家的嫡长子,在遭到叛军的胁迫之后,沉稳果敢,不屈不挠。他先假意配合他们,待叛军裹挟他至皇宫和宁门外,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决然暴起,与叛军血战良久,终而当场格杀叛军数十人。此事,为万千禁军将士亲眼所见。” 群臣莫不面露震惊之色,当即便有人出言称颂天子圣明、亲王勇毅。 然而李道彦、薛南亭、陆沉和二皇子不约而同地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们还不知道大皇子的情况,只觉得天子这番话似有盖棺定论之意。 待殿内安静下来,李端缓缓道:“陈王此举无愧朕对他的期望,无愧天家长子之名。当禁军将他救回宫内的时候,他身上受刀伤十一处,内伤不计其数。太医虽全力救治,但是终究无力回天,昨夜丑时三刻,陈王因伤重不治而逝。” 端诚殿内,一片死寂。 几近于针落可闻。 大皇子竟然死在昨夜的叛乱之中?! 所有人都陷入震惊错愕的情绪里,虽然从天子的叙述中可知,大皇子死得一点都不窝囊,相反极其壮烈,更不存在半点污名。可他毕竟是天子和皇后的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竟然被叛军所杀,这…… 惊愕过后,一股强烈的寒意从群臣心中涌起。 他们小心翼翼地望向龙椅上的天子,并未看到老泪纵横或者暴跳如雷的画面,那位九五之尊只是如往常一般腰杆笔直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可天子越是这般平静,他们就愈发噤若寒蝉,因为谁都不知道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怎样恐怖的怒火。 群臣之中,唯有一人悄然流泪。 那便是站在武勋班列最前面的二皇子,他没有长篇大论劝慰天子,甚至压根没有开口的欲望,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 或许在世人看来,如今的二皇子和大皇子是争储的对手,史书上类似兄弟反目成仇的例子数不胜数,因此大皇子的离世对于二皇子而言,纵然不至于欢欣雀跃,但是多少会松口气。 实际上,这两人还没有真正走到纷争的那一步,关系尚未破裂,而且比起心思阴沉的三皇子来说,大皇子在二皇子心目中的形象要强出不少。 至少此时此刻,二皇子心里并无杂念,唯有对长兄早逝的伤感之情。 文臣之首,左相李道彦脸上满是伤感之色,老人懂得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一片沉寂之中,他上前一步恳切地说道:“斯人已逝,还请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群臣连忙附和道:“恳请陛下节哀。” 李端的目光从左到右扫过去,在二皇子脸上稍稍停留,最后落在李道彦的面上,问道:“关于这起叛乱的处置事宜,左相有何看法?” 李道彦心中一叹,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此案理当圣裁,老臣岂敢置喙。” 事涉造反谋逆,自然是要天子乾纲独断,但是相较于过往十四年里或多或少的敷衍,这一次李道彦的回答没有任何水分。 群臣自然明白这一点。
今日的端诚殿内空出许多位置,他们望着身边或远处的空地,那里曾经站着许多同僚,如今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重新站上朝堂,等待他们的下场不言而喻。 至此,天子对于这座朝堂的掌控力已经达到巅峰。 没有人敢轻言质疑。 尤其是在天子痛失皇长子的前提下,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他们现在只担心一点,天子因为悲痛过甚大开杀戒,甚至牵连到很多与叛乱无关的人。 那时才是大齐真正的危机。 龙椅之上,李端似乎对下面臣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徐徐道:“刘守光。” 身材魁梧的上将军刘守光出班应道:“臣在!” 他和陆沉一样满身是血,杀气凛然。 李端望着这位从很久前就摆明立场支持自己的大将,眼中多了几分赞许,道:“北衙各军暂时由你全权负责,朕将京城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莫要再发生第二次昨夜的事件。” 刘守光当即跪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以性命担保绝对不会出现差错。” 李端微微颔首,又对永定侯张旭说道:“张卿家,除了武威大营之外,骁勇大营也暂时交给你协管,等过段时间朕再另行安排,当下以稳定京畿局势为主。” 张旭一如往常地沉稳应道:“臣领旨。” 李端再度看向李道彦和薛南亭二人,缓缓道:“朝中诸事,两位宰相要多费一些心。参与这场叛乱的朝臣不在少数,各部衙将会出现不少空缺,查明缺额、遴选官员、维系朝局,你们要尽快拟定一个章程,然后呈递御前给朕看看。” 这些事千头万绪,但是对于两位久经考验的宰相来说,显然不是一件无法完成的难事,于是二人出班应道:“臣遵旨。” 李端轻吸一口气,目光往左移动,落在那个年轻臣子的脸上,语调愈发温和:“陆沉。” “臣在。” 一天一夜没有休息、长途奔袭又连番厮杀,若非陆沉有着上玄经的加持,他肯定难以坚持到现在。 望着他依然冷静清晰的目光,李端感触良多,颔首道:“你很好。” 陆沉略微一怔,周遭的大臣虽然心里艳羡,却也觉得天子的称赞理所当然。 毕竟陆沉带着边军骑兵在一夜之间奔袭上百里,接连击溃胡海和郭从义率领的叛军,最后完成对皇宫外面叛军主力的致命一击。 时至今日,群臣早已明白,这個年轻国侯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他也注定会是大齐朝堂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陆沉很快便回过神来,垂首道:“陛下,臣和昨夜所有奋勇死战的将士一样,都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职责。” “这句话说得好。” 李端缓缓站起身来,肃然道:“自此刻起,京城戒严十日,许进不许出,违者以谋逆同党论处。陆沉。” “臣在!” “朕命你主持清查乱党一案。朕给你十天时间,查清楚所有涉及此案的官员和权贵,不得遗漏一人。除你带来京城的飞羽营和七星军之外,织经司、刑部、大理寺等官衙的人手皆会服从伱的调遣。记住,朕要一份详尽完整的乱党名单,以及他们每个人在这里面做过的事情。” 陆沉深吸一口气,拱手一礼道:“臣领旨!” 李端环视殿内,群臣莫不垂首,无人敢出一言。 他转身向殿后走去,大太监吕师周高声道:“退朝!” 一道整齐且高亢的呼声在天子身后响起。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约莫一炷香过后,仁德殿内。 灵床上躺着大皇子李宗朝的遗体,下方已经备好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气。 李端坐在一张交椅上,看着大皇子栩栩如生的面容,静静地看着。 殿内烛火通明,再无旁人。 良久过后,李端缓缓开口,语调艰涩又微微颤抖。 “他们说万岁万岁万万岁,可这世上谁能不死?我会死,你也会死,可是我没有想过你会走在前面。” “这一次我确实预感到那些人会动手,但是我并不清楚他们的具体计划,我只能用自己作为诱饵,不然他们不会上钩。” “临终那一刻,你心里是否有怨恨?怨我没有好好教导你,怨我没有好好保护你。” “或许在后世的史书上,我会是一个还算称职的皇帝。” “可是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儿子……” 李端抬起手,最后一次触碰着长子的面庞。 一滴混浊的泪水,从这位天子眼中滑落。 430常怀千岁忧 九锡广陵春雨430【常怀千岁忧】天光微熹之时。 陆沉缓缓睁开双眼,一股浓重的疲乏汹涌袭来。 昨天朝会结束后,他依然没有时间歇息,毕竟天子只给他十天时间。 王晏、郭从义、胡海、宁元福和乐钦义等人悉数落网,但是这场叛乱涉及的人员显然不止他们五个,光是京军内部的问题就极其复杂,更不必说还有很多人暗中给叛军提供帮助。 陆沉将这些重犯全部关进织经司总衙的监牢,让赶回来的羊静玄亲自负责看守和审问。 眼下这个时候他肯定信不过刑部和大理寺,要是交给这些衙门收押,说不准就会闹出牢中暴毙的情况。 京军需要彻底的整顿,这一点毋庸置疑,天子对此事另有指示,由陆沉、刘守光和张旭共同负责,让秦正率织经司密探负责全程监察,防止有人徇私舞弊。 关于具体措施,首先便是要将那些明确参与叛乱的将领和士卒分开关押,其次直接剥夺如乐明鸿和左玉山这些人的军职,让他们滚去织经司大牢作伴,最后则是进一步甄别各军将士,找出其中牵涉到叛乱的害群之马。 总而言之,这是一桩极其耗费精力的大事。 朝堂之上同样迎来一场大地震,光是六部尚书就有两人参与叛乱,而且是地位很高的两位,分别是吏部尚书宁元福和户部尚书乐钦义。 让陆沉稍微有些惊讶的是,兵部尚书丁会居然没有涉及其中,此人先前一直是江南世族的中坚力量,无数次代表门阀势力在朝堂上夸夸其谈,这次居然像鹌鹑一般老实。 当然他现在没有闲情去探究丁会的心理活动,除了两位尚书之外,还有大量世族出身的文官与叛乱有关。 好在两位宰相能够帮陆沉分担很大一部分重任,尤其是右相薛南亭的能力极其突出,再加上前几个月天子利用侯玉案提拔数十位能臣干吏,朝中的肃查至少不需要陆沉亲力亲为。 朝会结束后,陆沉便将一帮军政大佬请到原先京军南衙的官署,与众人协调沟通,最终定下一个完整的清查方略。 无论是两位宰相,还是刘守光和张旭这两位统帅,对陆沉的安排都十分支持,其他官员自然更不会跳出来自找麻烦。 至此便只剩下一個很关键的任务,那就是对犯官的府邸进行查封,收监他们的亲眷,查抄他们的家资。 陆沉将这个任务交给一个他绝对信任的人。 等到将每件事都初步安排妥当,并且选定合适的人员接手,陆沉和林溪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然月上中天。 两人皆是疲惫不堪,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各自回房歇息。 在床上躺了片刻,所有回忆悉数涌入脑海,陆沉将昨日的安排又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放心。 此时他才感觉到身体的酸痛,还好睡了一晚之后,脑子清醒许多,于是起身坐了起来。 “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屏风外面响起。 府中的丫鬟很懂事,知道自家侯爷不喜欢旁人随意进入他的卧房,因此除非是陆沉开口召唤,她们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外面。 此刻能够径直进入这间卧房、而且外面的丫鬟们没有任何反应的人,自然是她们心中这座侯府的女主人。 秋日的清晨有些凉意,林溪穿着一身软银轻罗百合裙,素面朝天,青丝掩肩。 陆沉转头望去,微笑道:“师姐起得这么早?你也应该多休息一会。” 林溪缓步来到近前,柔声道:“虽说我和你形影不离并肩作战,但我的武功比你高,内劲比你深厚,最关键的是我只用挥刀杀敌,不像你脑子里要装着那么多事情,连一刻放松的时间都没有,当然没有你这么累。”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呢。” “皇帝不给你放假么?呀——” 林溪一声轻呼,只见陆沉趁她走到床边,忽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拉了过去。 “又胡闹。” 林溪嗔了一声,但也没有抗拒或者甩开陆沉的手,干脆坐在床沿上,伸手点了点陆沉的额头。 陆沉又抓住她这只手,然后将她往身前一拉。 林溪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当然也带着几分羞意,终究还是顺从他的意思,埋首靠在他的胸膛上。 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气氛忽地旖旎起来。 “不许胡闹。” 林溪轻声呢喃,只是这软糯的语调委实没有多少杀伤力。 “陛下这是信任我,或者说让我在朝堂上建立威信,同时也是让我彻底自绝于江南望族,防止将来我会和那些门阀走到一起。” 听着陆沉平静的语调,林溪略微有些茫然。 前面半句她听得懂,可是后面那半句让她不解,故而问道:“此言何意?” 陆沉抚着她肩头的青丝,缓缓道:“陛下让我来主持清查乱党,这一次不知有多少人会被卷入其中,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在江南各地颇有根基底蕴的豪族。等到屠刀落下那一刻,他们不会记得这是自己发动叛乱的罪有应得,只会恨陛下和我这个握刀的人,虽然这样很不合理,但很多人就是会这样想。而且,最后陛下肯定会让我负责监斩行刑。”
林溪微微蹙眉,她毕竟还是江湖儿女的行事风格,崇尚恩怨分明敌我两清,不太熟悉这些人心鬼蜮和朝堂权斗。 “皇帝为何要这样做?” “这场叛乱被顺利平定,对于陛下确实有很多好处,譬如他可以进一步收回权柄,剜去朝廷和军中的腐肉,为后继之君打下无比坚实的基础。但是,这场叛乱终究让中枢元气大伤,一大批官员被收押,北衙六军更是伤亡过半,三座京营也要面临大清洗。如此一来,边军的实力便有压过中枢的迹象,眼下两位大都督和我都在,陛下不会太担心。但是作为一个深谋远虑的帝王,他必须防患于未然。” 林溪仰头望着他,低声道:“皇帝将你视作隐患?” 陆沉抬手拂过她白皙的脸颊,微笑道:“不必紧张,陛下只是不希望大齐出现一位无人可制、权倾朝野的权臣而已,他不会想着要对我不利。” 话虽如此,林溪还是轻轻一叹,然后双手环抱住陆沉的后背。 “师姐,伱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感受着林溪柔软而又韵致的身躯贴着自己,陆沉不禁觉得喉头略显发干。 “什么话?”林溪的声音有些闷。 陆沉俯首在她耳边说道:“芙蓉帐暖度春宵……” 天可怜见,这是陆沉前世记得为数不多的诗句之一,用在这个时候无比合适。 然而他的唇碰到林溪的耳垂,女侠忍不住笑起来,脆生生地说道:“痒呢……” 旖旎的气氛忽然有崩坏的趋势。 陆沉心一横,索性双手将林溪打横抱起,变成两人并排躺着的状态。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林溪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晕,下意识地双手抵在陆沉的胸口,咬唇道:“师弟,不要胡闹,不然我会揍你的。” “那你就揍我吧。” 陆沉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双手毫不犹豫地触了上去。 林溪心中一颤,只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明媚的双眼中多了几分恳求之意:“外面有人呢。” 陆沉微笑道:“没人敢闯进来的。” 说着便吻上林溪的双唇。 两人已经有过很多次亲密接触,尤其是前段时间陆沉带着林溪畅游山水,时常会厚着脸皮腻上来。 林溪并不会刻意矫情作态,除了最后一步之外,对陆沉可谓是予取予求,只不过现在的环境有些特殊。 至少在她心里,床榻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而且陆沉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同于以往。 感受着他的热情和游走的双手,林溪渐渐沉浸其中,就在她犹豫要不要稍稍阻止一下这家伙的得寸进尺,外间忽地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启禀侯爷。” 陆沉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颇为罕见地流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林溪噗嗤一笑,略有些得意地望着他,浑然不知自己此刻鬓发散乱、霞飞双颊、衣衫不整的样子有多么勾人。 “何事?” 陆沉清了清嗓子,不太爽利地问道。 外间丫鬟的声音愈发怯懦,带着一些颤音:“启禀侯爷,厉都尉登门,大管家请她正厅用茶,让婢子来告诉侯爷一声。” “快起来。” 当先反应过来的却是林溪,她嗔怪地将陆沉推开,连忙起身整理仪容,然后又羞道:“我得回去梳洗一下,你千万不要在冰雪妹妹面前胡说八道,不然我饶不了你。” 陆沉无奈一笑。 片刻过后,二人联袂来到正厅,便见厉冰雪怡然自得地独坐品茶。 看到两人出现后,厉冰雪仿若漫不经心地打量几眼,笑道:“看来我来得不太巧。” 陆沉只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便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林溪满心羞涩,唯恐被厉冰雪瞧出端倪,那样自然会更加尴尬。 “来得太早,耽误你们吃早饭。” 厉冰雪一言带过,随即对陆沉说道:“但这终究还是要怪你。” 陆沉奇道:“这我就更不明白了。” 厉冰雪道:“怪你将那件事交给我和飞羽营。” 昨天的会议上,陆沉将查封各处犯官府邸并缉拿亲眷的任务交给厉冰雪,也就是俗称的抄家。 这是一桩极其丰厚的差事,哪怕飞羽营的将士只是稍微过一道手,足以让他们吃饱喝足,算是朝廷对飞羽营长途奔袭勤王救驾的嘉赏。 至于林溪和七星军,陆沉自然另有安排。 陆沉正色道:“莫非有什么麻烦?” 厉冰雪摇头道:“麻烦倒也算不上,但是这事确实没我想象中那么容易。要不,你们一起去看看?” 陆沉和林溪对视一眼,遂颔首道:“好。” 431千古多少事 九锡广陵春雨431【千古多少事】昨日京城便已戒严,一应权贵府邸不得擅出,至于王晏、郭从义和宁元福等叛逆主谋的家宅,早已被悍勇军卒团团包围,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陆沉和林溪简单用过早饭,便同厉冰雪一起赶往翠景坊。 他的亲兵和那两千骑兵如今还留在卢州境内,谭正率领的陆家秘卫暂时不便抛头露面,故而林溪贴心地带上数十名七星帮的高手充当护卫。 经过一天一夜的收拾,那场叛乱在各处街道留下的痕迹渐渐消失,皇宫外广场上的鲜血虽然还没有洗刷干净,尸体已经悉数拖走到城郊掩埋。 然而空气中依然保留着浓重的肃杀氛围。 大街小巷上除了官吏和军卒之外,基本看不到闲人出没。 翠景坊内,更是弥漫着极其浓烈的哀伤和恐惧的气氛。 等到陆沉一行人接近郭氏大宅,便能听见里面悲戚的哭声渐次入耳,延绵不绝。 行至大门前,陆沉勒住缰绳,微微仰头望着高耸的门楼。 匾额已经被摘下,这座曾经住着大齐军方第一人的恢弘府邸,注定将走向灭亡的结局。 在李端南渡称帝之后的短短十四年里,德安郭家先后出过一位大将军、五位都指挥使、都尉十余人,郭从义更是凭借宗族势力的支撑一步步走上枢密使的高位。 如今郭从义、其子千牛军都指挥使郭安民、在军方各部任职的十二名郭氏子弟皆已被关入织经司大牢,留在这座大宅里的还有上百名郭氏族人。 陆沉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厉冰雪问道:“不忍心?” 厉冰雪摇摇头。 长年累月在边疆和敌人缠斗,早已将她磨砺得心如铁石,自然不会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动恻隐之心。 此刻身边没有旁人,她也不想刻意隐瞒,便如实说道:“郭从义等人该死,按照朝廷法度他们的亲眷也得死,否则无法震慑宵小,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换句话说,从郭从义等人踏出谋逆那一步开始,这座大宅里的人便已经注定会死。可是我不明白,陛下为何一定要让你来做这件事?朝堂上那么多重臣,谁都可以主持此事。” 另一边,林溪忽地眨了眨眼睛。 陆沉微微一怔,他没有想到厉冰雪会是出于这个考虑。 这件事其实一点都不复杂。 叛乱被扑灭之后,京军的实力受到重创,原本就比不过边军,如今更会被甩下一大截,未来大齐很有可能出现外强中干的情况。 天子明显注意到这个迹象,所以他不能让陆沉置身事外,至少要将他和江南势力隔绝开来。 平心而论,陆沉对此没有太大的反感,反而有些佩服那位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君王。 厉冰雪继续说道:“你之前带兵平叛,这是你身为京营主帅的本分职责,刘守光和张旭亦是如此,任谁都挑不出错处。但现在你手上继续沾惹鲜血,而且是成千上万条江南望族妇孺的人命,将来如何才能洗得干净?” 她虽然同样很少来京城,毕竟是从小由厉天润一手带大教导,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林溪不尽相同。 林溪忽地暗暗一叹。 她有些心疼厉冰雪。 说来也怪,那位王氏嫡女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宋佩也说过她性情温婉极好相处,林溪却偏偏亲近不起来。反倒是当初相识的时候没那么和谐,而且和她动手较量过的厉冰雪,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关系宛如姐妹一般。 这个傻姑娘…… 林溪心中默念,明明一门心思为他着想,却不得不始终面带微笑站在客套的距离,想来她心里会很难受。 陆沉自然明白厉冰雪为何会这样考虑,他望着厉冰雪的双眸,温和地说道:“很多时候,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既想要天子的信任,又想在坊间有個好名声,两个都不肯放下,最后肯定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是换做别的事情,我会劝陛下只诛首恶,但是在这件事上,你知道陛下绝对不会同意。” 厉冰雪微微颔首。 这不是普通的朝争,而是明火执仗的造反,叛军一度攻入皇宫,大皇子更是因此战死。 这个时候莫说陆沉,便是萧望之和厉天润亲至,也无法阻止天子大开杀戒。 陆沉更不能拒绝这桩差事,否则天子极有可能生出猜疑之心。 于是她轻叹道:“我知道了。” 转身之时,陆沉忽地轻声说道:“当然,之所以很多时候无法两全其美,必须要被迫选择,是因为自身的实力不够强。但是我觉得,只要持续不断地努力,总会有不再为难的那一天。” 语调很轻,只有旁边的二女能够听见。 林溪仔细琢磨这句话,渐渐品出一些味道。 师弟好像不只是在说眼前这桩差事,似乎也在暗指他和冰雪妹妹的将来? 厉冰雪的反应更快一些,眼底深处泛起几分动人的亮色。 三人来到郭宅前庭,上百名郭氏族人被关押在此等候发落,旁边站着的飞羽营将士表情沉肃,因为场间基本都是老弱妇孺,郭家的顶梁柱们都已经被关进织经司的大牢。
见到陆沉进来,一位族老颤巍巍地哀声道:“陆侯爷,郭从义有罪,郭家人无罪啊!我等根本不知他究竟做下何事,这些妇人孩子都是无辜的,求侯爷向陛下求情一二!” 话音未落,哭声骤起。 上百人在那名族老的带领下,朝着陆沉跪伏于地,哀求不止。 陆沉环视众人,并未阻止,直到哭声稍稍止歇,他才开口说道:“谋逆造反是怎样的罪名,诸位想必都很清楚,不需要本侯啰嗦赘述。过往很多年里,你们享受了身为枢密使家人的种种荣华富贵,今日他犯下这等无法饶恕的大罪,本侯也救不了你们。要怪,便怪郭从义行事之前没有考虑过你们。” 郭家人神容悲戚地望着他。 陆沉抬手道:“带走吧。留下二百人查封郭宅,抄检所有家财,运送到南衙官署,那里会有人接收清点。” 一名飞羽营校尉朗声应下。 陆沉转而看向林溪和厉冰雪,平静地说道:“走吧,下一家。” 哭声再度在身后响起,陆沉没有任何迟疑,迈步向外走去。 ……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间八天过去。 这些天陆沉几乎忙得脚不沾地,每晚顶多能睡一两个时辰,因为这场叛乱牵扯的官员权贵实在太多,而且大部分犯官身后都是一个宗族,沾亲带故盘根错节。 如果真按诛九族的准则一路杀下去,恐怕到时候京城得死几十万人。 譬如左相李道彦的一个孙子娶了宁元福的孙女,薛南亭的一个族侄女嫁给乐钦义的庶子,这两位宰相都不能免俗,更何况其他人? 陆沉只能数次入宫请示天子,最后划定一个范围,除了主谋、从犯和直接参与当夜叛乱的文官武将之外,余者皆不牵连亲族。 即便如此,京城各大监牢亦是人满为患,陆沉不得不在西城找了一片空地充作临时监牢。 随着十日之期的逼近,京城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这次真是人头滚滚啊。” 北城一座庄园内,兵部尚书丁会捧着茶盏,心有余悸地感叹着。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自然便是刑部左侍郎李适之。 自从三皇子蛊惑李云义行刺陆沉的案子爆发后,李适之被李道彦剥夺所有权柄,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 如今云开月明,京中局势渐趋稳定,李道彦不可能将长子永远关在府里。 不是这位老相爷想不想,而是现在他很难做到,李适之如此恭顺本就是和他自己的决定有关系。 听到丁会的感叹,李适之淡然一笑。 丁会意犹未尽地说道:“还好世兄派人提醒,那天王晏只是稍稍漏了一点口风,我便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否则被他们拖着下水,此刻也肯定被关在织经司的大牢里。” 李适之悠悠道:“伱又何必自谦?就算我不派人提醒,你也知道该怎么做,毕竟我将那条线交托在你手上。他既然坚定地站在陛下那一边,你也肯定明白其中的道理。” 丁会笑了笑,颔首道:“这倒也是。其实当初世兄让我去和他联系的时候,我以为世兄会像王晏等人一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没想到世兄是要他向陛下尽忠。” “因为没人能战胜现在的陛下。” 李适之轻轻一叹,眉眼微倦:“陛下只需要提前调来万余边军,京军这些人便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更不必说京军内部也有很多人忠心耿耿。我先前暗中挑唆他们,无非是想看看陛下的底线,顺便让陛下和他们厮杀一场而已。如今朝堂军中百废待兴,郭从义和王晏这些平庸之辈终于让出位置,势必会有一场权力的重新分配,很多人都有机会往上走。” 丁会心中一动,热切地说道:“那在世兄看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李适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什么都不做。” 丁会略显不解。 李适之从容地说道:“难道王晏等人的下场还没有让你清醒过来?陛下现在就是一头垂暮之年的老虎,虽然垂垂老矣,但他仍然可以轻易杀死任何想要撩拨虎须的人,而且为了后继之君的皇位稳固,他甚至会抛出一些诱饵,等着心怀不轨的人跳进去。所以,我们只需要安心地等待,陛下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收起过往十几年的心态,安安分分做一个忠臣、纯臣、能臣。” 丁会那颗热切的心沉静下来,他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世兄,那次你说陛下至多……”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我在宫里有一个可靠的眼线,陛下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半年有明显加剧的趋势,所以我断定陛下坚持不了太久的时间。但是你要记住,这段时间虽然不长却会很难熬,因为陛下会扫除一切他认为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危险,所以你要夹紧尾巴老实做人。好在有王晏等人帮我们扛过这道天雷,接下来只要我们不犯蠢,理应不会有事。” 丁会心中大定,点头道:“我明白了。” 李适之将茶盏轻轻放下,微笑道:“不必心急,陛下百年之后,才是我们真正开始落子的时候。” 432但闻落子声 九锡广陵春雨432【但闻落子声】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走在恢弘巍峨的皇宫里,厉冰雪对周遭的景致毫无兴趣,看了一眼陆沉的面色,低声道:“这次交差之后,希望陛下能准你休息一段时间。” 陆沉微笑道:“希望如此,说起来你与师姐何时变得这么亲近?我竟然毫无察觉。” 厉冰雪不由得想起北伐战事中,她率领飞羽营驰援定风道,与林溪一起并肩作战,阻拦庆聿忠望麾下的景军主力骑兵。 那是她们第一次没有外人干扰地相处,脱离陆沉的影响观察对方。 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厉冰雪微微昂起下巴,轻哼一声道:“这是我和林姐姐的秘密,当然不能告诉你。” “行,不说便不说。” 陆沉倒也洒脱。 厉冰雪话锋一转道:“今日陛下为何要召见我?按说你是清查乱党的负责人,陛下见你一人便可。” 陆沉看了一眼前方带路的太监,轻声道:“或许是陛下想当面嘉赏你和飞羽营。” 厉冰雪蹙眉道:“那为何不召见林姐姐?毕竟七星军这次比飞羽营更辛苦。” 陆沉心里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绪,虽然林溪对此不会介怀,可是依照天子的心思之缜密,而且他知道陆沉和林溪有婚约,按理来说不会故意做出偏颇的决策。 一念及此,他提醒道:“无论待会发生何事,你莫要激动。” “嗯,我明白。” 厉冰雪点了点头。 二人来到文德殿东暖阁,才知道天子今日不止召见他们,而且他们是最迟赶来的人。 走进殿内,陆沉望着眼前的景象,略微有些意外。 天子照例坐在御案之后,殿内有数位重臣,分别是李道彦、薛南亭、秦正、刘守光、张旭、和翰林学士钟乘。 与以往不同之处,所有臣子都是坐着而非站着,虽然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圆凳,却也是极其罕见的场景。 御前有座历来是君王对股肱之臣的嘉赏,陆沉以前只见过李道彦有这个待遇。 张旭身边还有两张圆凳,显然是留给陆沉和厉冰雪的座位。 陆沉心无旁骛,径直上前行礼道:“启禀陛下,乱党名单已经汇总在此,请陛下过目。” 他双手举起一本厚厚的卷宗,大太监吕师周连忙接了过去,然后毕恭毕敬地放在御案上。 李端看了一眼面前的卷宗,旋即温和地说道:“坐。” “谢陛下恩典。” 陆沉和厉冰雪齐声应下。 李端这才翻开卷宗,脸上并无明显的怒色,一边翻看一边说道:“王晏、郭从义、宁元福、乐钦义、胡海这五人凌迟处死,家中男子一律处以斩刑,女子发卖教坊司,并处罚没家资。” “陈学高、左玉山、乐明鸿等三十七人,斩首、抄家、亲眷流放太平州、永世不得录用。” “秦之珩、郑连兴、严焕明等五百九十四人,处以绞刑,亲族三代以内不准为官。” “另外,着有司彻查德安郭氏、永新王氏、长乐宁氏、兴山乐氏这四家门阀。不止要查他们是否和京中叛乱有关,但凡是作奸犯科、欺良霸善、侵吞田产等等不法之举,皆要严厉查处。” “就这样吧。” 李端合上卷宗,平静的语调传进众人耳中。 今天他没有征询这些重臣的意见,堂下亦无人提出反对。 陆沉心中一动,虽然天子没有明言,但是可以预见那四家门阀不死也会扒层皮,极有可能从此衰落。 江南九大家,一次便倒下四个。 众人需要时间消化天子这些处置的深意和影响,但是李端显然不会给他们在这个场合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李相和薛相针对朝中各部缺额拟定的名单,朕已经看过了,基本没有问题,只不过还缺了两位尚书。” 李道彦花眉微扬,恭敬地说道:“事涉部堂重任,理应陛下圣裁。” 李端这次却诚恳地说道:“李相不必过谦,朕需要你的建议。” 李道彦沉吟片刻,缓缓道:“禀陛下,吏部尚书一职举足轻重,关系到朝局能否稳定,故此轻忽不得。老臣思量再三,举荐钟学士升任吏部尚书。” 听闻此言,陆沉不禁看向坐在对面的翰林学士钟乘。 其人年过四旬,白面短须,目光温和,满身儒雅书卷气。 翰林学士素有储相之称,正常程序下理应先转礼部尚书,再转吏部尚书,而后可入中书。 李道彦这个举荐合情合理,虽然稍稍快了一步,但考虑到眼下朝堂的境况,倒也不算唐突。 李端却没有去看钟乘,定定地看了老人几瞬,随即又望向薛南亭问道:“薛相意下如何?” 薛南亭沉稳地答道:“臣赞同李相的举荐。” 李端点了点头,这才对钟乘说道:“钟爱卿,朕将吏部交到伱手上,希望你能用心国事,勤恳自勉。” 钟乘当即起身行礼道:“臣领旨,陛下谆谆叮嘱,臣必当铭记在心。” “关于户部尚书,朕倒是有個人选。” 李端环视众人,继而道:“永嘉府尹景庆山,多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而且颇有治政之才,恰好荆国公对其颇为称赏,因此朕决定提拔其为户部尚书,众卿家可有异议?”
自然没人有异议。 叛乱发生的那一夜,景庆山没有丝毫迟疑,在第一时间表明立场,并且派人四处奔走召集力量勤王护驾,虽说他的举动并非影响局势的决定性因素,但是这份忠心非常难得。 赏罚分明,这是朝廷运行的基本规则。 李端继续说道:“钟卿家接任吏部,翰林院不可无学士执掌,朕同样有个人选,诸位可以参详一番。” 李道彦忽地抬头看了天子一眼。 感知到这位老人复杂的目光,李端放缓语气道:“刑部左侍郎李适之,为官清廉名望颇著,又擅注经释义,其文章功底更是朝野皆知。朕决定由他接任翰林学士一职。” 此言一出,众人下意识地看向苍老的左相。 从刑部左侍郎到翰林学士,品级上属于平调,然而这里面的门道非同一般。 刑部侍郎确实握有大权,但是哪怕升为刑部尚书,很多时候也无法参与朝廷的关键决策。 换句话说,在两位宰相当政的前提下,六部尚书之中仅有吏部尚书能挤进这个权力核心。 翰林学士虽然是个清贵官职,暂时无法参与朝堂大事的决策,但它是宣麻拜相的必经之路。 尤其是在王朝处于平稳状态的时期,不存在一步登天的可能,这道程序不可或缺,钟乘便是一个珠玉在前的例子。 坐在最下首的厉冰雪忽然有些乏味。 她知道天子的这些安排肯定暗含深意,朝堂上这些人精此刻肯定在冥思苦想,可她就是兴致寥寥,甚至觉得比不上在府中磨炼武功。 转头望去,陆沉神情肃然,和其他人差别不大。 不过在厉冰雪看来,陆沉好歹年轻英俊,瞧着也比较养眼,自然与那些人不同。 天子这个安排看似突兀,众人倒也没有太过惊讶,细思片刻便反应过来。 将李适之擢升为翰林学士,一方面是酬谢左相这两年的顾全大局,以及锦麟李氏在这场叛乱中立场坚定的回报,另一方面则是通过这个举动安抚江南人心。 虽然郭王宁乐四家门阀肯定会被抽筋拔骨,但是天子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 这一次他已经收回京军大权,在朝堂上从容安插人手,江南世族实际上的损失远远不止四家倒下那么简单。 如果天子不适当安抚,江南十三州难保不会出现动乱。 相信除了提拔李适之以外,天子还会有一些其他手段,譬如丢出一些清贵却无实权的官职,亦或是对其他门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众人的目光汇聚在左相李道彦身上。 出乎他们的意料,老人缓缓起身道:“陛下隆恩,老臣本不该推辞。然而父子同朝为官已不多见,同掌权柄更加不妥。承蒙陛下垂青,李家这些年已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谓富贵至极。窃以为,盛极必衰乃是人间至理,贪心不足是为灾祸根源,老臣今日厚颜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犬子才疏学浅,委实难当如此重任。” 李端定定地看着老人,稍稍沉默之后,颔首道:“李相光明磊落,素有古人之风,此乃国朝大幸,朕所思确有不妥。” 李道彦很清楚天子这个安排没有恶意,但是他同样有苦衷。 虽说李适之在那场叛乱里表现得非常老实,可是以李道彦对这个长子的了解,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本身便是诡谲之处。 只可惜有些话无法直言,一者李适之确实没有参与叛乱,二者他先前做的那些事情肯定不为天子所容,这关系到锦麟李氏上千口人的命运。 一边是朝廷大局,一边是家族兴衰,老人只能选择一个暂时压制、另行安排的折中之法。 “老臣谢过陛下。” 旁人并未听出,老人此刻的语调中有几分萧索之意。 李端温言道:“虽然此举不妥,但是以李适之这些年的政绩,朕岂能视而不见?这样吧,陈春赴任定州刺史之后,礼部左侍郎一直空缺,便让李适之迁任礼部左侍郎,负责明年开春的会试大典。” 单论实权而言,礼部在六部之中相对靠后,但是正如先前所言,想要进入大齐的中书,翰林院、礼部和吏部总得转一圈,尤其是后两者。 李适之此番依旧是平调,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天子的嘉赏,更不必说还能主持科举会试,这可是无数文臣梦寐以求的美差。 官场之上,座师门人的关系历来极其牢固。 李道彦微微一怔,他意识到天子决意要用加恩李家的方式安抚江南人心,这是无法推却的旨意。 李端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道:“李相,朕已经让了一步,莫要继续推辞。” “老臣谢过陛下恩典。” 李道彦终究还是领受了这道恩旨。 他缓缓坐回圆凳上,面色沉静不见波澜。 老人很快便接受这个现实,他为官四十一载,经历过太多风浪坎坷,不至于因此方寸大乱。 更何况,对于那个越来越难看透心思的长子,他并非束手无策。 终究还有那个最后的法子。 433厉冰雪的心愿 九锡广陵春雨433【厉冰雪的心愿】陆沉旁观着天子和左相之间的对话,心中对未来的朝局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 按照天子的布置,几年后左相告老辞官,理应是薛南亭和钟乘入主中书,李适之极有可能接任吏部尚书。 这样既能保证后继之君对朝堂大局的掌控,也会照顾到江南世族的体面,不至于让他们彻底和朝廷离心离德。 陆沉抬眼望着天子略显消瘦的面庞,暗道接下来应该轮到京军了。 果不其然,李端在表达对左相的赞赏之后,转而对另一边端坐的武勋们说道:“先前京军改制有所进展,但仍然不够彻底,还酿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故此朕认为要利用这次的机会深入变革,方能完全扭转军中的不良风气。” 众人尽皆颔首称是,陆沉亦不例外。 然而天子接下来一番话可谓石破天惊。 “朕决定裁撤枢密院,改组为军事院,不再设常任主官,改设军务大臣若干名。军务大臣有待诏、备参、辅佐天子之责,此外还需要承担自身的职责。军事院下辖十二处,分别掌管募兵、考功、车马、粮饷、稽核等职事,每处设主事一名,十二名主事直接对天子负责,以此形成定例。” 自从大齐立国以来便一直存在,延续了一百六十余年的枢密院在李端手中走向终结,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全新的军事院。 暖阁内这些重臣很快便明白这项改革的意义。 所谓军务大臣若干名,意味着不会再出现郭从义那样大权独揽的枢密使,而十二处主事对天子直接负责,更进一步限制了军务大臣的权力,让他们变成天子的幕僚机构,更多是提供策略、分析军情和整理军务的作用。 陆沉此刻的心情很平静,他觉得天子的措施不止于此,必然会利用这次的时机彻底解决京军的问题。 在抛出第一道天雷之后,李端等待片刻,见无人提出异议便继续说道:“第二,裁撤京军北衙,在现有的基础上整合为三军,同归禁军序列。原先的禁军扩为一万二千人,依旧负责卫护皇宫,其余三军分别驻守京城东、西、北三面。这四支禁军的主将以后可由军务大臣举荐,征得天子的允准方可任职,此例同样形成定制。” 现任北衙上将军刘守光神色沉静,不急不躁,一如他平时少言寡语的风格。 纵然天子第二项举措直接剥夺他的军权,他依然没有半点慌乱或者震惊。 李端望着这位年过四旬的忠心大将,面上浮现一抹赞许之色,继而道:“刘守光转任骁勇大营行军主帅,负责镇守京畿北部。” 刘守光沉稳地应道:“臣领旨。” 陆沉和张旭依旧是原先的职位,分掌金吾大营和武威大营。 如此一来,京畿地区的三座京营互相制衡,京城内的四支禁军皆在天子手中,再加上织经司和军事院十二处主事的存在,大齐天子对京城的掌控力度将会达到一个空前的程度。 李端的这些构想显然不是一蹴而就,说不定在过往的十四年里,他无数次思考过如何收拢军权,如何让皇位不再遭受威胁。 陆沉平静地问道:“陛下,京营是否还维持先前的建制?” 李端摇头道:“朕考虑过这个问题,京营理当保持一定的规模,但是在目前看来,过于冗杂良莠不齐是京军亟需解决的问题。朕此番并非是要精简京营,只不过考虑到朝廷的负担和打造精兵的目标,三座京营需要整合兵力,暂时各保留三支军的建制,各营总兵力限制在四万人以内。” 他抬眼望向陆沉等三人,正色道:“朕需要的是能够支援边疆的精锐,而不是在这繁华之地浑浑噩噩的少爷们,所以你们三人肩上的担子很重,务必要勤恳用心,操练出一支真正的精兵。” 三人同时起身道:“臣遵旨。” 李端摆摆手,放缓语气道:“朕只是先给你们设立一个框架,具体如何做还需要你们仔细斟酌。关于军务大臣,萧望之和厉天润久经沙场兵法出众,虽然人在边疆但也能提供一些很好的建言,故此朕决意加授他们军务大臣之衔,将来若是他们入京也不需要另行任命。” 大齐的官制经过百余年的调整,相对简洁明了,一般不会存在实职和虚衔冲突的情况。 但是从天子这番话可知,萧、厉二人如今又多了一個虚衔。 譬如萧望之,他现在的身份是大齐荣国公、领军务大臣、淮州大都督,荣国公是爵位,军务大臣是加衔,淮州都督则是实职。 其实这个安排没有不妥,也算是天子一以贯之对边军的信任和器重,关键在于天子最后那句话。 倘若入京…… 在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天子显然不会无的放矢。 厉冰雪下意识地抬起头,还未张口耳边就传来一声轻咳。 她忽地想起入宫前陆沉的提醒,于是悄然不言。 李端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静,继续说道:“刘守光、张旭、陆沉,尔等既为京营主帅,理应入军务大臣之列。刘卿家年岁最长,在京军中任职时间最长,便由你负责主持军事院的日常安排。”
这算是对刘守光的一个补偿,毕竟他先前是北衙上将军,改任京营主帅稍稍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这个主持日常安排的军务大臣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以前的枢密使,关键在于他没有直接处理军务的权力。 大体而言,只是名义上好听一些。 刘守光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依旧沉静地领旨谢恩。 李端环视众人,缓缓道:“此外,朕还决定任命沈玉来和韩忠杰为军务大臣。沈玉来的情况你们很清楚,朕便不再赘述。至于韩忠杰,虽然他如今赋闲在家且无爵位,但他也曾有过军中任职的履历,只不过是因为荆国公身体欠佳,他身为长子主动辞官归家奉养。其人无论能力、品格还是资历,相信你们都有所了解。” 李道彦和薛南亭对视一眼,心中清楚天子这是在为将来做准备。 这场小规模的朝会进行到现在,与以往最大的区别是,天子的每一项任命都无人反对,与当初郭从义等人把持军政时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端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在敲定一些细节之后,他平静地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众卿家回去之后认真想一想,朕需要你们勠力同心,重振大齐之强盛。” “臣遵旨。” 群臣起身整齐地回应。 “陆沉,厉冰雪,你们留下。” 天子最后温和地说道。 …… “并非是朕小气,连一顿御膳都舍不得。” 偏厅之内,李端坐在长桌北面,喝完羹汤之后,朝着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微笑道:“他们或许会心里感激,可同样也会很不自在,喝碗汤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尤其是李相年事已高,这反倒是一种折磨。不如让他们回府用饭,既轻松也安逸。伱们二人年纪轻轻,又在边疆历练多年,不可学他们谨小慎微,在朕面前放松一些无妨。” 话虽如此,厉冰雪还是有些别扭,纵然这所谓的御膳只是一碗羹汤,她也无法做到豪气干云。 反倒是旁边的陆沉快速喝完,谈不上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但也十分干脆利落。 李端见状便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 陆沉坦然道:“陛下,臣怕把您的御膳房吃穷了。” 李端忍俊不禁,摇头道:“那就只有一碗,朕的府库可经不起你折腾。” 听到这番对答,厉冰雪的心绪松弛下来,不紧不慢地喝完羹汤。 待宫人将碗筷收拾干净又奉上香茗,李端便对厉冰雪说道:“朕已经知晓你父亲的身体状况,本想让他来南方疗养一段时间,他最终还是婉拒此议,朕也不好强求,因为靖州边防确实离不开他。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朕问过太医院正,他说薛怀义的医术不在他之下,既然有此人在靖州常驻,你父亲的身体肯定能调理妥当。”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状若无意地看了陆沉一眼。 厉冰雪应道:“臣代家父谢过陛下的关切。” 李端顺势说道:“你父亲很好,你也很好,将来未必不能青出于蓝。这次你率飞羽营千里勤王,朕虽然不能给你爵位上的封赏,却也不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朕知道你性情爽直,不喜拐弯抹角,不妨同朕说说你想要何种赏赐?朕不会拒绝。” 旁边肃立的宫人们悄悄看了这位年轻女将一眼,心中满是艳羡。 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听到这句话? 天子金口玉言,她可以自选赏赐。 陆沉目不斜视,仿佛面前的白瓷茶盏格外动人。 厉冰雪起初没有多想,当她抬头看向天子温和的目光,脑海中忽然一道闪电劈过。 其实以她的家世背景,求而不得的东西委实很少,地位更是相当超然,几年前她就敢一脚将李道彦的亲孙子踹出门外,事后还是李适之亲自上门赔礼致歉。 天子肯定不会加封她爵位,毕竟她父亲已是郡公之爵,她也未曾立下震动朝野的大功劳。 这番话似乎是器重和赏识,却又仿佛带着几分深意。 天子究竟希望她提出怎样的要求? 厉冰雪一时间想不明白,可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回答绝对不能任性胡闹。 稍稍思索之后,她俊逸的双眉微微扬起,朗声说道:“启禀陛下,臣的心愿是陛下龙体康健,大齐江山永固!” 李端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吗?” 厉冰雪毫不迟疑地说道:“再有就是家父长命百岁,臣能继续在边疆带兵,击败敌人收复故土!” 凛凛风姿,不弱须眉。 李端脸上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赞道:“很好。” 好在何处? 殿内的君臣三人或许各有考量。 434人生大事 九锡广陵春雨434【人生大事】“你有此心,朕甚欣慰。” 李端的语气愈发亲善,温声道:“朕既然已经开口怎能食言,再者你此番入京护驾功勋卓著,不嘉赏倒显得朕刻薄寡恩。朕决定将飞羽营扩建为飞羽军,可辖一万二千骑兵,由你担任首位都指挥使。” 对于厉冰雪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嘉赏。 她有些激动地起身道:“谢陛下隆恩!” 短短两年多时间,飞羽营从四千人到八千人,再到如今的一万二千满编员额,这让厉冰雪拥有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可以让她尽情发挥自己的能力,早日实现荡平敌寇的愿望。 陆沉亦为她感到高兴,天子确实懂得如何笼络臣子。 李端微笑道:“但是朕必须实话实说,朝廷没有那么多战马,先前陆沉从北边弄来的战马已经被瓜分干净。朕在其他方面不会克扣飞羽军的供给,军械甲胄粮饷都会全部满足,只是这缺少的战马,你得自己想办法。” 厉冰雪微微昂首道:“陛下放心,臣会从北人手里抢来越来越多的战马!” 李端赞许道:“好志气。朕虽然给不了你足够的战马,总算还有一件像样的物事赏给你。” 话音方落,大太监吕师周捧着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走到厉冰雪身前,然后将锦盒掀开,只见里面摆着一柄白玉如意。 莫说从小便见惯人间繁华的厉冰雪,就连陆沉家里也不缺这种华丽摆件陈设,但是白玉如意颇为罕见,更重要的是此乃天子所赐。 所谓如意,自然是指事事如意。 只要厉冰雪愿意,只要大齐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她可以将这柄如意当做传家宝,子子孙孙都能因此获益。 厉冰雪知道此物的象征意义,不禁犹豫道:“陛下,这太贵重了……” “收下,你父亲会明白朕的心意。” 李端面色依旧温和,只是语气稍微强硬了些。 厉冰雪想了想,便行礼道:“谢陛下恩典。” “坐下说话。” 李端抬手虚按,又看向一旁的陆沉问道:“你呢?” 陆沉怔道:“陛下,臣怎么了?” 李端道:“这次叛乱能够平定,是伱和朕配合默契,那一夜也多亏你身先士卒奋勇拼杀。有错该罚,有功该赏,这是自古皆然之理。刘守光、张旭、沈玉来、韩忠杰等人皆有封赏,朕又怎会忘掉你这個最大的功臣?” 陆沉谦逊地说道:“陛下,臣就不用了吧?” 李端抬手点了点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会跟朕客气上了?” 不难看出,天子在对待这对年轻男女的态度上略有不同。 对厉冰雪以及站在她身后的厉天润,天子的器重和赏识丝毫不假,但仍然局限在君君臣臣的范围之内。 对陆沉,他明显带着一些亲近的意味,有点像是性情温和的长辈看待家中上进的子弟,而非那个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平静处决数千条人命、轻描淡写之间改变朝堂格局的天子。 在厉冰雪看来,如果用一个不太恭敬的描述,那就是天子在面对陆沉的时候,多了几分普通人的气质。 陆沉不会因为天子的一句话就诚惶诚恐,憨厚地笑道:“陛下,真的不能再赏赐臣了。臣才二十岁出头就已经是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再受恩赏臣怕自己会飘起来。” 李端意味深长地说道:“想不到你还有如此清醒的认知。” “倒也不是臣自己想的。” 陆沉稍作回忆,一本正经地说道:“盛极必衰乃是人间至理,贪心不足是为灾祸根源。这是李老相爷的原话,臣觉得特别有道理,所以悄悄记了下来。论做人做官之道,臣这辈子都赶不上李老相爷,只能有样学样,多半不会出差错。” 李端悠然道:“也罢,既然你如此清醒,朕便节省一些银子。” “银子?” 陆沉双眼一亮,赔笑道:“如果陛下的赏赐是指银子,那也不是不可以。” 厉冰雪忍不住想笑。 她从未见过这家伙如此惫懒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指挥千军万马时的威严霸气。 李端忍着笑意,没好气地说道:“广陵陆家富甲淮州,你怎生一副穷鬼的样子?上次你去金吾大营发银子收服军心,不去户部撕扯,跑到朕面前纠缠半天,硬生生被你磨去十万两,这次又要银子做什么?你爹辛劳一辈子,赚的银子如山如海,难道还不够你花销?” “陛下,这可是两码事。” 陆沉据理力争道:“那次找陛下讨银子是公事,毕竟乐钦义那厮仗着自己是户部尚书,故意拖欠京军将士的军饷,臣怕去了户部衙门忍不住揍他一顿,只好来找陛下。至于这次,陛下如果愿意赏赐银子,臣当然得收着,毕竟这段时间陆家商号在京城的门面全部关停,损失了不少本钱。” 李端长眉微挑,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要不朕给他们打个招呼,不再和你家为难,让陆家商号在江南铺开摊子,如何?” 陆沉连忙摇头道:“陛下,家父年纪大了,不宜太过操劳,臣也不希望他继续东奔西走。其实臣已经想好了,索性直接关停陆家在江南的生意,守着淮州的基业便足够了。” 李端微微一怔,缓缓道:“倒也不必如此。” 陆沉洒脱道:“陛下知道臣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这次江南世族死在臣手里的人成千上万,陆家商号要是继续在江南地界和他们抢食,将来不知会有多少麻烦,不如干脆一些,反正江北的生意也够赚了。”
李端望着他的双眼,颔首道:“你考虑得确实很全面。” 君臣二人相谈甚欢,厉冰雪心里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会她已经反应过来,先前天子让她自选赏赐,多半是想看看她会不会说出与陆沉的真实关系。 天子必然已经从某些渠道得知,她和陆沉不止是单纯的同袍之谊,或许两年前陆沉在西柳巷遇刺、她坚决要带陆沉回府的时候,天子便察觉到一丝端倪。 虽然厉冰雪问心无愧,可是作为天子而言,他显然不愿意看到数十万边军与某一个人产生太密切的关联。 由此举一反三,方才天子和陆沉的对话之中,这对君臣悄然间便完成一次试探和回应。 天子有意让陆家商号在江南地界发展壮大,无疑是想看看陆沉的本心,而陆沉以孝心的名义婉拒这个提议,自然是在向天子表明心志。 想明白这些问题,厉冰雪心中暗暗一叹。 天子对陆沉的青睐有目共睹,但这不意味着陆沉便可肆意妄为,相反他要更加小心谨慎,每一次表态、每一次抉择都必须慎重。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伴君如伴虎又岂是一句虚言? 即便李端不是那种性情暴戾喜怒无常的皇帝,可他终究是掌握着大齐国运的皇帝。 宽仁温厚不代表他软弱可欺,那些即将被斩首的几千人对此肯定深有感触。 一念及此,厉冰雪愈发理解入宫时陆沉那句提醒的分量,因而告诫自己要更加冷静,不能连累了陆沉。 那边厢,李端话锋一转道:“李景达的密报前日抵京,景军近来确实有调整驻防的迹象,他向朕保证不会擅自出击。有许佐在那里盯着,朕不担心他会胡来,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朕还是给萧、厉两位都督下了密旨,尤其是萧望之那边。他们会协助防御定州前线,必要的时候萧望之可以统一指挥定、淮两地军队。” 陆沉心中一动,认真地说道:“陛下如此安排,可谓万无一失。以边军目前的战力,只要他们据守关隘小心提防,景军很难取得优势。陛下给了萧大都督统一指挥之权,即便庆聿恭亲至,他也不会仓促进攻。只要景国皇帝没有性情大变,边疆这两年大抵会成相持之势。” 他知道天子这样安排肯定另有深意。 李端随即说道:“边疆稳定,后方才能恢复元气。另外一点,朕希望你能完成先前未竟的事业。” 陆沉道:“陛下是指沙州?” 李端颔首道:“对于大齐而言,内忧外患不一而足。北边的敌人自然最强大,但是朕相信边军暂时能挡住他们。如今朝堂和京军逐步肃清,南诏国不足为惧,朕心里的忧患还是沙州七部。在二次北伐之前,朕希望除了北边的强敌之外,大齐不再有其他隐忧,如此朝廷才能全心全意地支持边军。” 陆沉思忖片刻,认可天子的判断,沉稳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会尽力而为。” “朕知道你这段时间极为辛苦,总不能让你连轴转。” 李端轻轻一叹,缓缓道:“只是时不我待,还望你能体谅一二。” 陆沉连忙应道:“陛下言重了,臣不敢懈怠。” 李端沉吟道:“这样吧,乱党一案还有些许手尾,金吾大营的整顿也需要你拟定章程,朕给你十日假期,你好生歇息一阵,然后再去沙州。” 陆沉垂首道:“臣遵旨。” 李端看了一眼肃立旁边的吕师周,放缓语气道:“陆沉,有件事朕答应了你许久,不可一直拖下去。俗话说成家立业,你如今已是大齐国侯军务大臣,不好再孤零零一个人,朕看着也不落忍。” 不知为何,厉冰雪忽然心中一紧,双手下意识攥紧,然而想到刚才告诫自己的话,她的双拳又缓缓松开。 吕师周小心翼翼地取来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朗声道:“山阳侯陆沉接旨。” 陆沉起身拱手而立,厉冰雪亦站起来立于旁边。 吕师周继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色为矞,鸿禧云集。山阳侯、军务大臣、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陆沉,筮仕三载,节操素励,功勋起于行伍,节操闻达朝野,德才兼备,忠正廉隅。今有北地义军首领之女林氏,贵而不恃,谦而益光,美玉天成,白璧无瑕。又有旬阳王氏女,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潭祉迎祥,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于尔三人,林氏、王氏皆授一品诰命夫人。尔可自择婚期,望汝等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 李端笑吟吟地望着陆沉,继而似无意地看了厉冰雪一眼。 陆沉稍稍沉默,随即领旨谢恩。 厉冰雪仿佛没有注意到天子的目光,待陆沉接过圣旨之后,按照军中礼节抬手一礼,微笑道:“陆侯,大喜!恭喜!” 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不妥之处,仿佛她确实只是陆沉的同袍,所有的表情都是那般正常。 陆沉转头看向她的双眼,那双清澈的眼眸与以往似乎没有不同,反而愈发明亮了几分,于是他微微垂首说道:“多谢。” 厉冰雪笑道:“光说谢可不行,到时记得请我喝喜酒。” 陆沉认真地说道:“一定。” 435皑如山上雪 九锡广陵春雨435【皑如山上雪】东暖阁内,李端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那副天下地形图。 十四年前他登基之初,大齐的处境堪称岌岌可危,靖州在衡江北面占据的区域只有一个平阳城,淮州近半疆土陷入战火之中。 那时候的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唯恐景军渡江南下,这就是皇宫和各部官衙都在南城的缘由——局势危难之际,天子和重臣们可以及时往南撤走。 如今靖州管辖着江北的大片土地,淮州百姓安居乐业,更北面的定州重归大齐治下,天下格局和十四年前相比已经发生极大的变化。 从当年险些王朝倾覆的态势,到如今站稳脚跟重新拥有争雄的底气,李端理应感到自豪。 只不过他脸上没有自得之色,平静一如既往。 秦正缓步入内,躬身道:“陛下。” 李端回头望去,随即摆手让宫人们退下。 他走到御案前坐下,道:“你说的没错,陆沉和厉冰雪确实有点两情相悦的意思。不过两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又都没有成婚,兼之数次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看对眼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秦正道:“要不臣委婉地提醒一下陆沉?” 李端淡淡道:“现在不必了。” 他将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特别是厉冰雪的几次细节反应。 虽然厉冰雪已经打起精神,表面上没有露出破绽,但在李端和秦正这对见惯人心的君臣眼中,她的种种表现自然离不开欲盖弥彰四字。 秦正沉思片刻,轻叹道:“倒也难得。” 李端颔首道:“既然他们已经明白朕的想法,而且懂得割舍二字的真意,往后你便将厉冰雪身边的人手撤了吧。” “是,陛下。” 秦正恭敬地应下,继而道:“臣已查明,叛乱当晚宁元福去了秋山巷,但是三殿下没有答应他们的提议。” 李端闻言微微闭上双眼,良久之后说道:“老三不会死心,他只是知道朕胜算太大,故而不肯陪那些人送死。朕在的时候,皇后和许家不敢擅动,但是将来老二登基之后,他们未必甘心蛰伏。趁着这次解决那几家门阀的机会,连带着许家一起动一动。这件事由你亲自操办,注意把握好其中分寸,既要彻底打痛许家,又不能弄得尸横遍野。” 秦正躬身道:“臣遵旨。” …… 南城,怀安郡公府。 “我方才表现得还不错吧?” 花厅之中,厉冰雪一边品茶,一边笑吟吟地说着。 陆沉点头道:“特别好。” 厉冰雪一眼便看出这家伙言不由衷,于是认真地说道:“你直说便是。” 陆沉轻咳一声,缓缓道:“一般情况下,你的言行足以骗过旁人。但是以我对陛下的了解,既然他会主动问你想要什么赏赐,又特地当着你的面给我赐婚,说明他已经确定一些事情,这个时候无论我们表现得如何生疏,哪怕当着陛下的面打一架,他也能断定这是遮掩之举。” 厉冰雪微微一怔,随即就想明白这里面的门道。 陆沉继续说道:“不过,咱们也不用担心。陛下没有当面挑明此事,意味着他并不会干涉我们的私交,只要没有闹到明面上,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陛下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顶多只能分出一点点精力,提醒我们边军不可合为一体。” “好好说话,什么叫合为一体?” 厉冰雪又好气又好笑地啐了一声。 陆沉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里才渐渐放松下来。 自古以来,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尤其是像他这样不太擅长猜测女儿家心思的男人,不敢确定厉冰雪在当场听闻自己婚事敲定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所以他特地将厉冰雪送回府。 “我知道你在担心何事。” 厉冰雪将茶盏放下,微微挑眉道:“怕我醋海生波,继而和林姐姐生分,甚至闹出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是担心我愁肠百结,长夜难眠以泪洗面?” “自然不会。” 陆沉直视着她的双眸,正色道:“我认识的厉冰雪,是横刀立马的沙场勇将,是光风霁月的巾帼英豪。” 厉冰雪眼帘弯起似月,笑道:“这话中听。其实我对今天这件事早有预料,毕竟伱终究是要成婚的,林姐姐和王家妹子不可能一直虚耗年华等着你。甚至这一天比我预想得还要晚很多,原本我以为河洛之战结束后,你的婚事就会提上日程,没料到会拖这么久。所以,我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不至于因此伤心欲绝。” 陆沉安静地听着。 厉冰雪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挑窗外萧瑟的秋景,悠悠道:“我平生最瞧不上出尔反尔之人,亦是用这个标准要求自己。当初在这座府邸里,在忻州白马渡边,我已经对你说过,你是厉冰雪看中的男人。然而厉冰雪是厉天润的女儿,她要继承父辈的意志,要为厉家战至最后一刻,所以她无法相夫教子,无法困顿深宅。更不必说,你我之间还牵扯到天子对边军的看法。”
一片枯黄的落叶悄然飘零庭院之中。 厉冰雪看着落叶坠地,随即转头望着陆沉说道:“归根结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怎能迁怒于人?相反,我在陛下面前的恭贺并非矫情作态,而是发自真心地祝福你和林姐姐。” 陆沉抬头望着她,眼神中有了几分怜惜,缓缓道:“但是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厉冰雪微微偏头,想了想说道:“我和兄长的路截然不同。他从小便沉静内敛,脑筋也比我聪明,擅于洞察人心运筹帷幄,而我天生不爱红妆,六七岁开始便跟在父亲身边,最喜欢看他的亲兵们比武切磋。后来我开始习武,连父亲请来的高手名师都夸我天赋出众。等到年纪稍大一些,我就跟着父亲的亲卫出操巡视,那时候还没有飞羽营。” 这是她第一次在陆沉面前讲述自己年幼的经历。 “边军将士其实过得很苦,尤其是在最前线的同袍们,我见过他们面对生离死别也没有流泪的时间,见过他们无数次血染疆场马革裹尸,也曾见过父亲数日数夜不得合眼,见过一個又一个厉家男儿与敌人拼死到底寸步不让。你可知道,从先帝朝开始一直到如今,三十年里有多少厉家男儿为国捐躯?” 厉冰雪眼中多了几分苍凉之色。 陆沉站起身来,神情凝重地摇头。 厉冰雪一字字道:“七十六人。” 陆沉面露敬畏之色。 厉冰雪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陛下早在很多年前便强行要求我的父亲,不准他让我的兄长上阵杀敌,因为陛下不想看到厉家绝后。但是,厉家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后辈岂能畏缩不前?恰好我的武学天赋远胜兄长,于是在十五岁那年,我对父亲说,我要披挂上阵。” 这一刻她的目光坚毅而又决然。 陆沉认真地说道:“我保证,北伐必将成功。” 厉冰雪定定地望着他,灿然一笑,轻声道:“不许失约。” “绝不。” 陆沉没有长篇大论慷慨激昂,但是厉冰雪很了解他的性情,这两个字便意味着无论前路多么坎坷,他都会拼尽一切倾其所有做到。 厉冰雪脸上的笑容愈发明艳,似是彻底放下心中的纠葛,话锋一转道:“如今京中大局已定,陛下将京军大权悉数收回,你不日也要远赴沙州公干,想来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陆沉问道:“你要回靖州?” “嗯。” 厉冰雪应了一声,继而道:“如果景军有南下的打算,秋冬两季是最合适的时节。虽说他们最大的可能是针对定州,但也不排除对方故布疑阵袭扰靖州。飞羽营不止是战场上破阵杀敌的利器,还是靖州军十余万同袍的眼睛和耳朵,不能长时间离开边境。再者,我有些担心父亲的身体,纵有薛老神医精心照顾,可是秋冬季节对于病人来说有些难熬。” 陆沉问道:“何日启程?我和林溪去送你。” 厉冰雪洒脱地说道:“不必。” 陆沉点了点头,既然话已说清,确实不必徒增纠缠。 便在这时,厉冰雪忽地说道:“陆沉,我有一个问题。” 看着她脸上有些罕见的迟疑之色,陆沉猛然之间猜到这个问题是什么,于是他认真地说道:“我能回答。” 厉冰雪便道:“我想听到你的答案。” 一时间,仿佛无数回忆涌入陆沉的脑海。 广陵城外的惊鸿一瞥,西柳巷中的命悬一线,白马渡边的红衣白雪,雷泽平原的疾驰如风。 雷声、雨声、笑声、厮杀声,交汇成一曲慷慨长歌,见证着他们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他望着厉冰雪的双眼,轻声道:“我知你心,我心亦如是。” 厉冰雪走上前来,陆沉伸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默然无言。 良久。 厉冰雪抬起头,微微踮起脚尖,在陆沉唇上轻轻一触。 随即松开手,后退两步。 她微笑道:“来日战场之上,我们再相见。” “好。” 陆沉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意。 就此告别。 厉冰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好似夜空的星辰。 熠熠生辉。 436皎若云间月 九锡广陵春雨436【皎若云间月】陆沉从厉府出来的时候,尚未到正午时分。 他抬头看了一眼明媚的阳光,心中一时之间难以平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他和厉冰雪有着太多记忆犹新的过往。 他暗暗叹了一声,随即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位中年男子。 “参见侯爷。” 来人毕恭毕敬地行礼,乃是相王府长史杜南。 陆沉问道:“杜长史有何见教?” 杜南垂首说道:“我家王爷想请侯爷往墨苑一叙,不知侯爷可有空闲?” 虽说天子特地给了陆沉十日假期,但他手头上的事情依旧很繁杂,金吾大营那边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即便有陈澜钰这个称职的助手,陆沉也不能当个甩手掌柜,这不是他的性格。 不过杜南口中的王爷是二皇子,如今朝野上下早已默认这位便是太子,只等着天子举行册封大典。 杜南见陆沉默然,便连忙解释道:“今日墨苑闭门谢客,王爷没有召来闲杂人等,只求一清净之所,与侯爷闲谈片刻。” 陆沉颔首道:“殿下邀约,臣岂会不遵?” 杜南赔笑道:“马车已备,侯爷,请。” 约莫一刻多钟之后,马车径直驶入墨苑内部,陆沉的护卫自然有人负责招待,杜南领着他来到一座有些眼熟的院子。 青绿小院。 二皇子李宗本身着常服,主动出迎。 “知道你上午在宫里,本王便让杜南在和宁门外候着,待你散朝之后再相请。后来他说你去了怀安郡公府,不知你是否会在那边吃午饭,本王干脆让杜南继续等着,若是你一会就出来,就请你到这里小酌两杯,要是你在那边用饭,那就定下改日之约。” 二皇子边走边说,三言两语就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以示自己不是有意让人跟踪陆沉,否则怎会刚好在厉府外面撞见? 陆沉微笑道:“殿下有些见外,其实只需要让人提前招呼一声即可,不必劳动杜长史。” 二皇子摇头道:“礼不可废。” 两人来到偏厅,这里已经备好一桌酒宴,山珍海味不一而足。 落座之后,二皇子主动问道:“要不要让薛素素过来?” 陆沉突然感觉头大,他之所以痛快答应二皇子的邀约,未尝没有放松一下心情的打算,毕竟先前在厉宅弄得心中不是滋味,又没办法去找师姐排遣——那样太过无耻。 然而才刚刚坐下来,二皇子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沉当即摇头道:“不必了,今天殿下肯定有话要说,她在旁边不合适。” 二皇子闻弦歌知雅意,登时不再提及此事,自行斟酒道:“如你所言,本王确有千言万语,可是眼下不知该从何说起。” 陆沉同样倒了一杯酒,问道:“殿下心情烦闷?” 或许在世人看来,在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二皇子是最没有资格伤春悲秋的人。 大皇子去世,三皇子被夺爵囚禁,他现在是唯一能够继承大宝的皇子,储君之位板上钉钉,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何来烦闷之有? 二皇子望着陆沉的双眼,轻叹道:“大皇兄走了,我很伤心。” 陆沉微微一怔。 他不认为二皇子是在自己面前刻意展现兄友弟恭,首先对方真要表演也该是在天子面前,其次二皇子这样的态度很容易让下面的人觉得他太过虚伪,最后他和陆沉身份有别,理应注意维护自己的亲王仪态。 故此,二皇子并非是在惺惺作态,他确实是因为大皇子的逝世而伤感。 二皇子继续说道:“或许伱无法理解,我和大皇兄非一母同胞,往常也不见得有多亲近,更不必说还是争储的对手。他如今不幸去世,我即便不能满心欢喜,也不至于特意装出这副姿态。因为这个原因,我甚至不知道该找谁说一说,父皇或许能理解我,但是我不能当着他的面再提大皇兄的事情。我知道,父皇表面上一如平常,实则对大皇兄的离去十分伤心。”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沉默片刻之后,陆沉喟然道:“殿下,虽然你和大殿下非一母同胞,可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怎么可能毫无感情?而且你们先前并未卷入储君之争,这半年也没有直接闹翻,如今大殿下英年早逝,你伤心才是正常的表现。”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二皇子脸上的沉郁之色有所消解,继而道:“父皇昨日告知我,朝廷将会在下個月初举行册封大典。” 陆沉算了算时间,略带惋惜地说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只是臣那个时候应该在前往沙州的路上,无法亲眼目睹这桩国之大典,还请殿下见谅。” “父皇提前对我说过你的行程,所以我今日才请你一叙,接下来这段时间你肯定很忙碌。” 二皇子简单解释几句,又道:“不瞒你说,在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我心里无比期盼,尤其是隐约察觉到父皇的想法,我更是激动得好几晚睡不着觉。然而这一天即将到来,我心里没有太多的喜悦和兴奋,反而满满都是惶恐不安。” “不安?这是为何?” “因为我仔细想了想,父皇在那般不利的局势下匡扶社稷,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和耐心扭转局势,并且在立储之前肃清朝纲涤荡奸邪,为后继之君打下一个十分坚实的基础。倘若……倘若将来需要我扛起这份重担的时候,我有没有能力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二皇子再度倒了一杯酒,却没有立刻饮下。
陆沉略感意外。 与之前几次见面相比,今日二皇子可谓坦诚至极。 或许是因为储君之位已定,他不用再戴着厚重的面具,能够在特定的人面前稍稍卸下防备。 一念及此,陆沉缓缓道:“臣能明白殿下的担忧,亦感激殿下的信任。其实殿下不必忧思过重,即便殿下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怀疑,也不该怀疑陛下的眼光。” 这句话让二皇子眼神一亮。 他品着杯中的美酒,脸色终于恢复如常,敬佩地说道:“难怪父皇说,你的心思与常人不同,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沉谦逊地说道:“殿下,这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二皇子渐渐来了兴致,问道:“父皇打算过段时间让我入朝观政,你觉得我应该注意哪些方面的问题?”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陆沉,满眼期待之色。 陆沉心中一动,沉稳地说道:“殿下,臣不过是只会带兵打仗的一介武夫而已,岂敢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若是说到军中事务,臣或许还能聊上几句,涉及到朝政大事,臣委实不知就里。殿下若有这方面的困惑,不妨去找李相和薛相,臣相信他们肯定能给殿下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议。” 二皇子思忖片刻,微笑点头道:“此言有理。” 两人又聊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二皇子稍微有些醉意,陆沉便起身告辞。 二皇子将他送到小院门外,然后又回到酒桌之旁静坐良久。 此刻他眼中再无半点酒色。 望着面前这桌基本没有动过的美味佳肴,他轻声自语道:“得意而不忘形,登高而不自满,面如平湖而心有惊雷,果有大将之风也。” “希望你能成为大齐的中流砥柱。” “你若不负大齐,本王定不负你。” …… 夕阳西斜之时,陆沉回到山阳侯府。 来到后宅,他让陈舒取来一样物事,然后信步走到林溪居住的院落。 刚刚踏进院门,便见林溪独坐廊下若有所思。 “师姐?” 陆沉收敛心神,双手负在身后,面带微笑地说道:“你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林溪看着他一脸献宝的样子,莞尔道:“赐婚的圣旨。” “啊?” 陆沉愣住,随即恼羞成怒地说道:“陈舒!我跟你没完!” 一般情况下,他都会称呼这位大管家是陈叔,毕竟对方是陆通身边的老人,总得保有几分尊重,此刻气急败坏之下,自然顾不得这些细节。 林溪轻笑道:“好了,你别为难陈叔。莫要忘了,你身边的护卫都是七星帮的兄弟,他们怎么可能有事瞒着我?你让人将圣旨送回来,他们就立刻让丫鬟告诉我,陈叔自然不好再隐瞒。” 陆沉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坐在阑干上,随手将圣旨放在一边。 林溪亦未在意,稍稍犹豫之后说道:“师弟,你接下来还会留在京城?” “陛下让我去沙州。” 陆沉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 林溪眼帘微垂,轻声道:“那我送你去卢州,然后我再返回江北。” 相聚时难别亦难。 短暂的相处之后又是分别。 陆沉却不好劝她留下,因为天子虽然让他自择婚期,但也不能拖得太久,林溪作为待嫁之女,自然得回宝台山。 等陆通和林颉、王绍确定婚期之后,她才能和陆沉再度相见。 陆沉知道林溪的心情有些低落,于是宽慰道:“师姐,等我从沙州回来,不论发生多大的事情,我都会暂时放下,一心一意娶你过门。” 林溪勉强笑了笑,清澈的眼眸中有几分不忍:“其实我是想说,你真的没有办法说服皇帝,让冰雪妹妹嫁给你?” 陆沉怔住。 林溪既然知道赐婚之事,又知道他送厉冰雪回府,不难猜出厉冰雪此时此刻的心情。 她似乎怕陆沉误会,紧接着解释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便足够了。我还知道,冰雪妹妹她对你的感情同样很深。或许她在你面前会表现得很坚强,然而你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思,她就算是笑着对你说,心中却会含着泪。我……我不是要你离开我,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她难过。” “师姐,我明白。” 陆沉轻轻一叹,握住了林溪的手。 林溪却摇头道:“不,你不明白,她一个女儿家成天待在军营里,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无比孤独。” 陆沉默然片刻,轻声道:“她的身份很特殊,所以有些事暂时不能做。但是我会继续努力,争取将来不再有那么多的顾忌。” 林溪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那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许诺。” 陆沉应下,犹豫片刻之后鼓起勇气问道:“师姐,你真的不吃醋?” 林溪偏头想了一会,温柔一笑道:“不吃醋。” 陆沉不由得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林溪却说道:“只限冰雪妹妹,不包括其他人。我知道皇帝为何一定要派你去沙州,是因为你和那个沙州女子有交情,但是你要记住,这次去沙州不许沾花惹草,不然——” 陆沉故作紧张地说道:“不然怎么样?” 林溪轻咬双唇,眸光皎洁似月,抬起一指点在陆沉的额头上。 “不然我就带着冰雪妹妹,联手挑战举世无敌的陆大侯爷!” 437天地有万古 九锡广陵春雨437【天地有万古】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永嘉城的这个秋天,离别俨然已成主题。 有人的离去赢得无数尊重和追思,譬如与叛军血战到底伤重不治的大皇子和各军将士们,天子亲携文武百官为他们举行丧葬和祭奠仪式。 有人的离去只有各种唾骂和叫好,譬如以郭从义和王晏为首的数千反贼。那一天菜市口人头滚滚,陆沉在无数京城百姓的见证下,丢出一根又一根处决的令签。 不止有死离,还有生别。 陆沉最终还是尊重厉冰雪的想法没有出城相送,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将作为大齐历史上第一位女子都指挥使,率领飞羽军向北而去,远赴边疆。 当菜市口的鲜血干涸之后,那场震动京城的叛乱宣告平息,至少对于城内百姓来说可以重归平静,无非是往后多了一件谈资。 后续各方势力的争斗和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和他们没有太大的关联。 或许要很多年之后,世人才明白这场叛乱让天子的权威达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 枢密院顺利改组为军事院,七位军务大臣成为大齐军方的新势力,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和一众擢升高官的新面孔出现在朝堂上,大齐在经历十五年的艰难和蛰伏之后,逐渐显露向上的趋势。 四支禁军和三座京营的改革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京城会形成内有五万禁军、外有十二万京营大军的守卫力量,而且这些兵马都在天子的直接掌控之下。 在如此安宁祥和的气氛中,一辆宽敞的马车从南城永华坊山阳侯府出发,穿过大街小巷,一路行往东南方向的平康坊。 车厢内,陆沉靠在软枕上,打量着手上的精致请帖。 这份请帖乃左相李道彦亲笔所书,邀请他过府一叙。 对于那位执掌朝堂大权十余年的宰相,陆沉心里很敬佩,毕竟这两年天子能够一步步收回权柄,离不开李道彦的退让和支持。 这是一个极有大局观和决断力的能臣,虽然近些年他不如薛南亭风头正盛,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他才是名副其实的江南望族魁首。 只不过随着郭王宁乐四家门阀的垮塌,江南世族内部必然出现严重的分裂,即便天子通过加恩李适之的方式表明安抚之意,但是江南世族的未来仍然不明朗。 难道这就是李道彦邀请自己的原因? 陆沉暗自思量,又觉得那位充满智慧的老者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年轻武勋身上,毕竟他前几天亲自监斩了数千人,其中大多数都是江南世族的子弟。 此番相请,总不会是李道彦单纯想请他吃顿饭那么简单,陆沉没有这么幼稚。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亲卫的声音。 “侯爷,到了。” 陆沉应了一声,起身走下马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李氏大宅巍峨的门楼,然后是站在台阶上的礼部左侍郎李适之,以及一群李家晚辈。 李适之迈着四方步走下台阶,拱手道:“下官见过山阳侯。” 陆沉淡然道:“李侍郎不必多礼。” 李适之微微一笑,道:“陆侯亲至,令鄙府蓬荜生辉。” 陆沉道:“侍郎言重了,晚辈今日特地登门探望老相爷。” 两次入京,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高官权贵,既有两位宰相这样的治世能臣,也有郭从义和王晏之类的平庸之辈,还有刚烈如大皇子李宗朝、阴险似三皇子李宗简,可谓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但今天是他第一次当面见到这位刚刚迁任的礼部左侍郎,也是明年春天会试的主考官。 从外表上看,李适之白面短须,身形中等,面容清癯,目光温和,天然带着满身清贵儒雅书卷气,相处之时令人如沐春风。 他为官将近二十载,无论是在京城还是下面州府,官声历来极好。他不光有治理庶务的能力,在学问上的造诣同样很深,尤其是一手经义文章令人赞不绝口。 甚至有人发出叹息,只说李适之若非头顶上有個更加厉害的父亲,一直压着他的升官之路,想必他早就能进入储相的行列,又怎会落在钟乘的后面? 面对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陆沉,李适之没有丝毫不适,面带微笑地请他入府,然后一路相陪。 “这次京中叛乱能够平定,陆侯居功至伟。其时下官在府中养病,骤然听闻反叛之声,一颗心便悬了上来。后来听说陆侯率边军精锐赶赴京城,下官才松了口气。” 李适之语调平缓,并未刻意做出惊讶之态。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此皆陛下指挥若定、将士们奋勇争先之功,我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陆侯太过谦虚。” 李适之笑了笑,又道:“下官听闻陆侯将要远赴沙州,解决那桩延续十多年的隐患,那便预祝陆侯一路顺风,再建功勋。”
陆沉转头看了他一眼,亦微笑道:“承蒙吉言。” 闲聊之间,已至锦麟堂外。 李适之将陆沉送进堂内,待主客见礼、仆人奉上香茗,他便向老父行礼告退。 走在幽静雅致的回廊上,这位中年男人眼神沉静,如静水流深,难辨真意。 …… 锦麟堂内,清香袅袅。 既有雨前清茶之芬芳,也有炉鼎内沉香之氤氲。 李道彦时年六十六岁,在这个时代自然算得上长寿高龄,而且很难断定他还能活多久。 老人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看着陆沉脸上的关切之情,打趣道:“要不是老夫下了这个帖子,恐怕你还是不肯主动登门。” 陆沉老老实实地说道:“老相爷,您是当朝宰执,而晚辈是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私下里自然要保持距离。自古文武有别,尤其是现今的局势下,总得注意避免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老人抬起苍老的手指点了点他,笑道:“不尽不实。” 陆沉憨厚一笑,没有反驳这个批语。 李道彦悠然一叹,缓缓道:“这些细枝末节不提也罢。老夫今日特地将你请来,只是想问问你对将来的朝局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过于笼统和庞大。 陆沉不慌不忙地问道:“将来的朝局具体指哪个方面?还请老相爷明示。” 李道彦沉吟道:“那便换个问法,你认为如今的大齐朝堂还有哪些隐忧?” 不知为何,陆沉忽地想起前几日在墨苑,二皇子也问过一个类似的问题。 只不过,二皇子是从自身需要的角度提问,而李道彦是出于全局的考虑。 沉默片刻之后,陆沉坦然道:“老相爷,这好像不是晚辈该考虑的问题。” 他将那天在墨苑和二皇子的交流简略说了部分,然后继续说道:“晚辈年纪还轻,至多只懂一些军事上的门道,若论治国理政决断大局,连老相爷的皮毛都比不上,又怎能信口开河?” 见他如此诚恳,李道彦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随即哑然失笑道:“真是意想不到。陆沉,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只是区区一介武夫,只是在边疆打过几场胜仗、还不够资格插手国家大事的年轻人?” 陆沉倒也不会过于鄙薄自身,故而道:“晚辈知道自己手中的权力很大,因此才要更加谨慎自省,以免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李道彦微微摇头,正色道:“你不妨试想一下,国朝百六十年来,可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他的人脉横跨两座最重要的边军都督府,无数精兵良将甘愿成为他的后盾。两位加封军务大臣的边军大都督,一位对其视若子侄,另一位同样对他赏识器重,甚至连他唯一的女儿也对这个人芳心暗许。” 老人没有像天子那样旁敲侧击,而是直截了当地挑明陆沉和厉冰雪的关系,由此足以证明他虽然垂垂老矣,对于各种隐秘信息依然了如指掌。 陆沉没有否认,因为李道彦既然能当面直言,他反驳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道彦并未纠结这个问题,继续说道:“边军按下不提,他如今又掌握着一座京营,并且是陛下任命的军务大臣,再加上那些主动靠向他的势力,他在京城这片地界同样有着很深的根基。至于他在北地掌控的义军,更是囊括江湖草莽之中大半高手,其中便有林颉这样的绿林第一人。这样一个人,无论他是二十岁、三十岁甚至是十几岁,年龄又岂是束缚他手脚的障碍?” 陆沉按下心中的震惊,苦笑道:“在老相爷面前,晚辈几无一丝秘密可言。” “这些信息不难收集,老夫知道你的秘密不止于此,但是你也看到了,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没有太多精力深入其中。” 李道彦轻声一叹,继而道:“老夫偏爱读史,从那些故纸堆中翻阅岁月峥嵘、沧海桑田。史书上没有记载过伱这样的异类,但是也能找到一些有几分相似的例子。才华横溢者有之,惊才绝艳者有之,天生贵胄者亦有之,只是这些人走到最后,极难看到一个安稳的结局。他们要么逆天改命,要么粉身碎骨,读来令人不胜唏嘘。” 陆沉渐渐察觉到老人的用意,神情不由得凝重起来。 李道彦缓缓坐直,那双老眼定定地望着陆沉,透出几分锐利的光芒。 “如今你以弱冠之龄荣升国侯,手中的权柄日渐深重,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才汇聚在你麾下。然而朝廷的爵位和官职终有尽头,在往后漫长的数十年岁月里,你终究不能一直升下去。” “每思及此,老夫不禁暗暗担忧,等到将来你升无可升、赏无可赏之时,你是否还能安于现状?” “会吗?” 438人生只百年 九锡广陵春雨438【人生只百年】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三年,陆沉经历过无数风雨侵袭,他面对的人物从宁理、顾勇这种小角色,一步步变成江南世族和景朝贵胄这样的大人物。 得益于前世十几年军旅生涯养成的坚韧心志,无论面对怎样的难缠角色,陆沉都能沉稳应对,这也是他能在很短时间内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成大事者需静气,自古皆然。 然而此刻眼前这个年近古稀、颇为瘦弱的老人,却给了陆沉极大的压力。 明明他手无缚鸡之力,这也不是朝堂之上,当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平静地望过来,蕴含的威势仿若千钧之重。 “会吗?” 这句话并非质问,相反带着几分家长里短的亲善与温和。 但是陆沉不怀疑自己如果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对面的老人会让他明白何谓宰执之重。 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李道彦行将就木,江南世族损失惨重,哪来的力量对一个有边军作为后盾的军务大臣造成威胁? 陆沉却不会这样想,他笃定面前的老人是当今寥寥几位可以改变天子想法的人之一,而且在先前天子和江南世族的斗争中,这位老人乃至整個锦麟李氏压根没有出手,导致江南世族群龙无首,王晏等人根本不是天子的对手。 这种忍而不发的力量,往往容易被人忽视。 心念电转之际,陆沉依然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如李道彦所言,他如今已是国侯兼京营主帅,往后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时光,哪怕将来他不再奔赴战场立功,只是在后方练兵打理军务,等到四五十岁时资历也会非常惊人。 更不用说当今的天下格局中,他没有可能一直待在后方。 终有一日,他会封无可封直至功高震主,那时候他还会安于现状吗? 回答会,则过伪。 回答不会,那你意欲何为? 堂内清香袅袅,氛围默然。 李道彦并不着急,缓缓靠回椅背上,目光依旧停留在陆沉面上。 经过一阵思考,陆沉抬眼望着老人,给出一个极其简略的回答:“没想过。” 李道彦微微一怔,重复道:“没想过?” 陆沉点头道:“相爷的忧虑,晚辈能够理解,但是晚辈确实没想过。原因很简单,既然是未来几十年漫长岁月中可能发生的事情,谁能保证一定会朝着某个方向发展?晚辈乃是武勋,现今的地位和荣耀都是依靠军功换得。倘若将来晚辈没有再上战场的勇气,那么自然不会发生相爷担忧的状况。而晚辈若是继续上战场,生死不过在一念之间。” 他越来越顺畅,从容地说道:“老相爷,古往今来殁于战场的将军不计其数,晚辈当然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可是谁又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呢?” 听完这番陈述,李道彦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颔首道:“只论当下,此言有理。” 陆沉没有在他面前刻意扮演迂腐忠臣的姿态,反倒是这种坦然的态度和理智的分析,让老人心中颇为满意。 陆沉道:“其实晚辈并不认为相爷的担忧会成为现实。中枢有两位宰相和众多大人打理朝政,边疆有两位忠心耿耿的大都督主持军务,更重要的是当今圣上知人善任、洞悉人心,大齐不会像伪燕那样沦为野心家角逐的战场。” 李道彦对此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你会不会觉得老夫是在多管闲事?”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诚恳地说道:“晚辈一直觉得相爷很矛盾。” “矛盾?” “是。在世人看来,相爷身为江南门阀的领袖,理应站在他们那一边。实际上在过往很多年里,相爷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诸如允许江南门阀在朝中和各地官府大肆安插自己的人,又如在是否支持北伐这件事上,相爷数次从中作梗。晚辈至今还记得,当年初次入京,东西南北还没分清楚,李三郎便找上门来,想要对我玩那套请客吃饭收下当狗的把戏。晚辈可以断定,李三郎此举必然有相爷的默许。” “继续。” “实不相瞒,那时候相爷在晚辈心中的形象,一如那些话本故事里的权臣奸相。然而后来晚辈发现,当朝堂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时,相爷愿意为了大局做出退让。换句话说,在相爷心里,锦麟李氏、江南门阀和大齐的命运都很重要,也很难分出一个高低轻重。可是这些势力终究会出现冲突与纷争,相爷又该如何取舍?” 李道彦双眼微眯,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陆沉轻叹一声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相爷身处其中,焉能不左右为难?焉能不倍感矛盾?” 李道彦意味深长地说道:“人活于世,不如意之事居多。”
陆沉点了点头,回到他之前提出的问题,答道:“晚辈不觉得相爷是在多管闲事,犹记得那天朝会之上,相爷公开庆丰街刺杀案的幕后主使,当时有几句让晚辈记忆犹新。相爷说,大齐在历经十五年的坎坷沉寂之后,终于有了奋发向上的迹象,这是数千万大齐子民勤恳努力的结果,亦是陛下和相爷终其一生为之努力的目标,在这个目标之前,其他任何事情都必须让步。” 他微微一顿,恳切地说道:“不论相爷的出发点是什么,晚辈只知道大齐从灭亡边缘重新站稳脚跟,你无法容忍任何人破坏这个来之不易的成果。不论是想要阴谋搅乱朝堂的三皇子,还是狗急跳墙铤而走险的京军叛逆,亦或是晚辈这个年纪轻轻却大权在握、说不定将来可能会威胁到皇权稳固的武勋。” 李道彦的面色渐趋放松,望着陆沉年轻俊逸的面庞,他眼里既有毫不掩饰的赞许,也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羡慕,随即轻声感慨道:“想不到最了解老夫的居然会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陆沉却摇头道:“晚辈认为最了解相爷的人是陛下。” 李道彦微微一笑,略过此节说道:“你先前说,朝中有老夫和薛章宪,边疆有萧望之和厉天润,最关键是有陛下掌控全局,这句话不能说有错,但是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陆沉虚心地说道:“请相爷指点。” 李道彦喟然道:“每个人都会老、会死,无人能够例外。陛下……春秋鼎盛,但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康健,想必他同你说过此事。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无论才能高低,终将会撒手人寰,无法永远守护大齐的子民们。” 陆沉默然不言。 他先前已经表态,如今再重复没有意义,而且未来的事情充满太多不确定性,就算今日他做出承诺要做大齐的忠心柱石,面前的老人就会相信吗? 李道彦似乎知道他内心的想法,缓缓道:“虽说你不觉得老夫是在多管闲事,但是你肯定会有一些不解,毕竟这种事关键在于如何做,言语并无半分力量。其实今日请伱过来,不是大齐左相和山阳侯之间的交流,而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有几句话想送给一位他很看好的年轻俊彦。” 陆沉肃然道:“相爷请说。” 李道彦沉吟片刻,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老夫从来不会低估边军将士自身的努力,但是你莫要太过高估边军的底蕴。没有陛下的全力支持,没有朝廷上千官员努力做好后勤供给,单凭江北之地养不起三四十万兵马。一旦将来有人挑唆边军和中枢的矛盾,你要记住两点,其一是守住底线,其二是稍作妥协。刚极易折,大局为重,这八个字希望你能用心琢磨。” 陆沉应道:“是。” 李道彦点了点头,又道:“经过这次的动乱,江南门阀的势力受到重创,短时间内会安稳下来。但是老夫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这些高门大族的底蕴之深远超你的想象。此番郭王宁乐四家倒下,陛下肯定从中获益,但是陛下手中没有足够的人才,他无法做到彻底清洗。门阀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来你掌权之后,要分清眼前的云山雾罩,不要沦为他人手中的刀。” 陆沉隐约觉得老人这番话暗含深意,于是认真地记了下来。 李道彦稍作歇息,最后说道:“二殿下极肖陛下,将来他登基之后,只要你不逾越太甚,他会是你最好的支撑和后盾。” 陆沉想起那天在墨苑的情景,不由得微微颔首。 李道彦定定地看着他,老眼中浮现一抹慈祥之色,轻声道:“陆沉,老夫希望你能中兴大齐,青史留名。但是老夫也知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将来的路怎么走,终究要靠像二殿下和你这样的年轻人自己摸索。老夫唯一能做的便是协助陛下,为你们扫去身后的隐患,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陆沉站起身来,躬身一礼。 李道彦坦然受之,随即挥手道:“去吧,老夫有些累了。” 陆沉再度行礼告辞。 年轻的国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锦麟堂。 堂内光线略显昏暗,老人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望着陆沉的背影逐渐从视线中消失。 他眼中仿佛有岁月流转,沧桑百年。 …… 齐建武十四年,十月初二。 山阳侯陆沉在七星军的护送下离开京城,及至卢州境内,与等候在此的京营一万余人汇合。 林溪就此与他分别,率七星军渡江北上,重归宝台山境内。 陆沉携天子剑和全套钦差仪仗,率亲卫营、两千骑兵和一万余京军继续沿着官道往西。 踏上漫漫西行之路。 439四面边声连角起 九锡广陵春雨439【四面边声连角起】江北,定州。 在暌违十五年之后,这片处于夹缝中的疆土终于重归大齐治下。 得益于淮州军在北伐期间树立的优秀形象,兼之当年那些老人尚且在世,定州百姓对大齐没有显露出太强的抗拒。 首任定州刺史陈春原先是礼部侍郎,其人性情沉稳手段老练,十分擅长笼络人心赈济民生,又有窦标和杨康直这样的干吏辅佐,很快便搭建好定州的官衙体系。 如今定州地界设有五府,原先的汝阴城作为汝阴府的主城,同时也是都督府的驻地,刺史府则设在南边谷熟府城之内。 从南至北,从西到东,依次是谷熟府、高园府、汝阴府、雍丘府和东明府。 陈春最大的优点便是不会自作主张,他在定州理政的手段完全遵照两位宰相的面授机宜,短短九个月的时间便将定州各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时与南边的淮州有了愈发紧密的联系。 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连天子都不太放心的定州都督李景达。 汝阴城,大都督府。 李景达端坐帅位,下方左右两排大多是定州各军的主将。 驻守北面定风道的飞云军都指挥使宋世飞、驻守西边清流关防线的来安军都指挥使段作章、留守汝阴的振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 新设的宁远军都指挥使柳江东、定北军副指挥使李承恩以及奉福军都指挥使文茂福。 这六支军队中,定北军作为唯一的骑兵自然引人注目,而且到目前为止定北军的都指挥使依然是陆沉兼任。 李景达在得知陆沉被任命为京军大将军之后,曾经试探性地上折询问天子,是否要重新选择一员大将接手定北军,天子只回他“不必”二字,李景达便不敢再打这支骑兵的主意。 除去这六位大将之外,节堂内还有三位官员列席。 其一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云青,其二是淮州都督府行军司马黄显峰,其三则是御史中丞、定州监军许佐。 其实自从李端登基之后,为了给边军足够的信任和一定的自主权,他从未派出过监军,李景达是第一个享受到这种待遇的边军都督。 更让李景达郁闷的是,许佐还不是宫中内监亦或普通官员,而是手握实权简在帝心、将来极有可能接任御史大夫的御前红人。 在某些关键时刻,许佐甚至可以直接否决他这位定州都督的决定。 至于黄显峰出现在定州都督府的军议上,是因为天子在最新的密旨中明确告知李景达,倘若定州防线出现重大的疏漏和危机,萧望之将拥有临时节制两州大军之权。 再加上堂内这些武将大多和陆沉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李景达只觉得自己这个定州都督做得索然无味,远没有陈春那般大权独揽顺心如意。 “禀大都督,根据织经司密探在敌境打探的消息可知,在大概半个多月前,有两支景军相继抵达河洛城,骑兵八千、步卒万五左右。从旗号上分析,骑兵乃是庆聿恭麾下的夏山军一部,步卒则是景廉贵族善阳麾下的定白军一部。” 苏云青面色肃然,不急不缓地说道:“截至目前为止,河洛城内共有景军骑兵两万余人,步卒接近四万人。” 段作章顺势说道:“清流关以西,景军以安县、深泽城为后援,以共城为犄角,以尧山关为核心,重新打造一条长约二百里的防线。在九月份之前,前线局势相对平缓,我军和景军只是循例派出游骑斥候巡查边境。但是从上個月开始,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景军游骑出动的频率和人数在不断增加,甚至时常有越界之举。由此可知,在经过大半年的蛰伏之后,景军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坐在另一边的宋世飞颔首道:“雍丘防线也有类似的状况。不过因为有七星军那些高手的帮助,景军游骑不敢进入定风道,只是在外围不断刺探,显然是想摸清楚我军的底细。” 飞云军驻扎在雍丘府北部一线,主要任务是镇守与北燕河南路相连的定风道。 其实还有一条道路可以进入定州北部,那就是群山延绵广袤无垠的宝台山系。 然而前年景燕联军在山中吃了一个大亏,现如今七星军在得到大齐的资助之后,又不断吸引北地草莽人才加入,愈发兵强马壮,在山里复杂的地形中更是占据绝对优势,景军只能望而却步。 七星军…… 这三个字进入李景达的耳中,他不由得更加怅惘和出神。 如今谁不知道七星帮主林颉和陆沉的关系?谁不知道其女林溪和陆沉已经定亲? 这支所谓的北地义军和陆沉的私兵有何区别? 想自己堂堂定州都督,手下几乎都是陆沉的人,真是令他心里不是个滋味。 “大都督?大都督?” 几声呼喊让李景达回过神来,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召开的军议。
放眼望去,只见堂下所有人整齐划一地看着他,尤其是他从南衙带来的侯大勇,更是满脸关切之色。 李景达轻咳两声,缓缓道:“从前线的局势来看,景国皇帝南下之心不死,景军必然会犯我边境,诸位有何应对之策?” 短暂的沉默之后,段作章沉稳地说道:“大都督,末将认为在经过前两年的失败之后,景军不会冒然发动强攻,因为他们承受不起再一次失败,那极有可能动摇到景军战无不胜的军心士气。故此,他们最大的可能是在边境前线不断挑衅,亦或是通过佯攻佯败的手段诱使我军主动出击。一旦我军离开城池和关隘的庇护,对方便可调用大股精锐骑兵,在野外与我军决战。” 除了宋世飞和侯大勇之外,余者无不颔首认可段作章的判断。 见李景达沉默不言,段作章便继续说道:“末将以为,只要我军坚守城池关隘不出,景军短时间内便无计可施,除非庆聿恭携大军亲至,展开全面的进攻。不过到那时候,我朝三大边军都督府自然会同气连枝共同应对。” “此言不假。” 李景达微微点头,随即看向宋世飞问道:“宋将军有何看法?” 宋世飞抬手摸了摸脑门。 当初在萧望之麾下的时候,他和飞云军便以骁勇剽悍、逢敌必亮剑著称,飞云军中有句话叫做“只有赴死的勇士,没有后撤的孬种”,被上到指挥使下到普通步卒奉为圭臬。 平心而论,宋世飞不太喜欢死守关隘被动挨打,尤其是跟着陆沉一路从清流关打进河洛城,让这位悍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只不过当他看见段作章投来的规劝眼神,便勉强应道:“禀大都督,末将认为段指挥的建议很合理。” 李景达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依段将军之言,各部稳守驻地,无将令不得擅自出战!另外,宁远军改驻雍丘府南部,奉福军前往高园府城,以随时支援北线和西线。” 众人齐声应下。 军议结束之后,苏云青特地留下,对李景达说道:“大都督,下官接到提举大人的命令,不日即将返回京城。织经司将取消淮州司改设江北司,由察事羊静玄接任江北检校,往后由他负责定、淮两地的情报。” 李景达在京中待了很多年,自然知道羊静玄是何许人也,不过他此刻的关注点都在苏云青身上,笑问道:“苏大人此番回京想必是高升?” 苏云青淡然一笑道:“承蒙陛下的赏识和秦提举的举荐,下官将接任织经司提点一职。” 李景达眼前一亮,拱手道:“恭喜苏大人!” 苏云青连忙还礼,客套几句便告辞离去。 此刻节堂内终于安静下来。 振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去而复返,看着李景达孤零零地坐在帅位上,一派神思不属的样子,便近前低声说道:“大都督,这些人表面上对您很恭敬,实则都在防着您呢。” 李景达稍稍抬起眼角,闷声道:“何意?” 侯大勇坐在旁边的交椅上,皱眉道:“许中丞倒也罢了,他虽然带着旨意前来,毕竟不懂军事,只要大都督能够取得这些将军的支持,想必他不会随意阻挠大都督的决定。但是这些将军心里压根没有大都督,他们只想等着山阳侯来定州,到那时他们肯定会变个样子,巴不得山阳侯带着他们去和景军血战。” 李景达沉默不语。 侯大勇见状便说道:“大都督,他们分明是担心您在这里立下大功,所以想方设法劝您按兵不动被动挨打。在末将看来,这些人着实可恶,末将就不信难道山阳侯不在,咱们边军的实力就会下降很多,压根不是景军的对手?” 李景达略显烦躁地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侯大勇眼中泛起一抹亮光,凛凛道:“大都督,只有效法山阳侯在景军身上赚到功劳,您才能风风光光地重回中枢啊!” “放屁!” 李景达忽然变色,怒道:“陛下三令五申,要我坚守不出,避免被景军找到可乘之机!你在这里胡说八道,难道想让本督变成第二个侯玉?要不是看在你对本督忠心耿耿的份上,今日必定治你一个蛊惑军心之罪!往后若是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你休得继续胡言乱语。” 侯大勇连忙起身赔罪,但他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惊慌。 从南衙到边军,他跟在李景达身边已近十年,对这位上官的性情了如指掌。 侯大勇诚惶诚恐地告退之后,李景达双手按在扶手上,望着东面墙上悬挂的边疆地形图愣愣出神。 脑海之中,仿若天人交战。 “唉,真是两难啊……” 他轻轻喟叹一声,目光晦涩难明。 440泽国江山入战图 九锡广陵春雨440【泽国江山入战图】景朝,大都。 皇宫上元殿内,一位身段颀长、满面激动之色的年轻人正在慷慨陈词。 “父皇,儿臣七岁习武,十二岁跟随先生们研习兵法,十六岁随太子殿下征伐赵国,虽不敢自夸兵马娴熟,但也绝非胆怯畏缩之辈!儿臣学的这些本事,就是为了替父皇和太子殿下上阵杀敌,平定天下!如今常山郡王南下主持军务,儿臣恳请父皇允准,让儿臣南下入庆聿元帅帐下做一名小卒。儿臣绝对不会仗着皇子的身份胡来,只会用战功孝敬父皇!” 这位年轻人便是大景四皇子,年方十九岁的阿里合海哥。 御案之后,景帝面色淡然,不紧不慢地问道:“如果你在战场上陷入绝境,四面八方都是敌军,届时你会如何决断?” 海哥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会跟敌军死战到底,最后一刀会留给自己,绝对不让阿里合氏的血脉蒙羞!” “好,记住你今日在朕面前说的话。” 景帝微微颔首,继而道:“朕给你五百骑兵,带着他们去找常山郡王吧。” “儿臣叩谢父皇!” 海哥大喜过望,双膝跪地大礼参拜,待起身之后,朝着旁边的年轻女子说道:“永平郡主,等我回来之后,一定带着不计其数的战利品任你挑选!” 女子微微一笑,礼节上无可挑剔,垂首道:“多谢殿下的好意,永平预祝殿下旗开得胜,大胜凯旋。” 景帝亦笑了起来,对四皇子摆手道:“行了,回府准备吧,让你母妃莫要太过挂念。” “是,父皇。” 海哥再度行礼,然后喜滋滋地告退。 景帝随手拿起一份奏章,视线停留在文字上,嘴里说道:“海哥还是小孩子脾气,你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永平不敢。其实四殿下至诚至性,我一直以来都很佩服他。” 庆聿怀瑾在景帝面前不会特别紧张,因为她从记事开始便时常出入皇宫,这位雄才大略的天子甚至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抱着她欣赏巍峨壮观的皇宫风景。 她看着景帝淡然的面庞,又道:“只是我没有想到,陛下会同意让四殿下南下入军。” 景帝道:“朕的儿子岂能养在深宫不食人间烟火?唯有经历过风雨的磨砺,雄鹰才能振翅翱翔。先前纳兰也是经历过伐赵之战的考验,赢得下面那些人的尊重和认可,才有资格坐稳太子之位。至于海哥,未来能有怎样的前程,全看他有多大的能力。如果死在战场上,那也是他的命运。” 言语之间,并无丝毫迟疑。 庆聿怀瑾恭敬地说道:“陛下对皇子和普通士卒一视同仁,大景必将一统天下。” “你现在也开始学着拍朕的马屁了?” 景帝提笔在奏章上批注几个字,随即抬眼望着庆聿怀瑾,微笑道:“朕还记得伱第一次入宫的时候,粉雕玉琢好似一个瓷娃娃,那时候朕还只是太子,先皇亦尚在世。一晃之间,先皇已经驾崩十五载,而你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朕记得,你的生日是四月初六?” 庆聿怀瑾没想到天子记得如此清楚,有些感动地说道:“是的,陛下。” 景帝感慨道:“这样算来,你今年二十一岁了。” 不知为何,庆聿怀瑾忽地心中一紧。 景帝笑了笑,关切地问道:“大都城里的年轻俊彦不知凡几,有没有我们永平郡主中意的儿郎?” 庆聿怀瑾垂首应道:“回陛下,永平暂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终究是要嫁人的。” 景帝语调平和,并未立刻提出让庆聿怀瑾无法回答的要求,仿佛他只是出于对小辈的关爱。 庆聿怀瑾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 景帝见状便岔开话题道:“这段时间多入宫陪朕说说话,等过一阵子,朕会有件差事交给你做。” “是,陛下。” 庆聿怀瑾恭敬地应下。 小半个时辰之后,陪着景帝看完奏章,她便行礼告退。 走在巍峨的皇宫之中,庆聿怀瑾不由得想起远在南方的父亲和兄长,以及一個令她越来越讨厌的男人。 “这次看你还如何嚣张。” …… 大都往南,越两千里,乃是河洛。 继续朝东南方向而行,在如今景军防线前出的地方,有一座小城名为藤县。 若登上城外南郊旗山眺望,隐约可见广袤的雷泽平原。 两年前,景军主力在这里吞下一枚惨败的苦果,万余步卒被淮州军全歼,这是继当年蒙山战役之后的第二次惨败,而且是正面战场上毫无花哨的败仗。 相较于后续陆沉领兵攻入河洛城,雷泽之战才是景军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必须铭记的耻辱。 秋风萧瑟,满山枯黄。 千余景朝骑兵在山下护卫,半山腰处有百余名精锐亲兵警戒,一块巨石上站着十余位将领,面朝着雷泽平原的方向,其中有几人正在激烈地争论。 “在我看来,完全不必理会齐军在定风道和清流关的防线,我军可以从雷泽平原长驱直入!骑兵一旦进入东阳路境内,便可中心开花搅乱齐国民心。到时候无论齐军在西北两面的防线有多扎实,他们也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处境!” 这位年近四旬的武将名叫术不列,在夏山军中一直以擅长长途奔袭著称,曾经有过领兵疾驰五百里继而攻破敌军后方的显赫战绩。 另一边浓眉大眼的拔度当即摇头道:“幼稚。齐军难道看不到这个方向的弱点?他们分明是故意露出这个空当,引诱我军进入腹心之地,然后掐断我军的后路,让我军变成瓮中之鳖。雷泽平原东南面的关隘重镇全在齐军手中,随时都能派兵袭扰你的后勤辎重,难道你打算用几十万兵力填满整个雷泽平原不成?”
术不列冷声道:“不知是我幼稚还是你胆小。我军骑兵只要能够深入境内,哪里还需要后勤辎重,抢齐人的粮食就行了!再者说了,我不信齐军有胆量主动出城,在野外与我军决战。” 拔度微讽道:“其一,齐军可以坚壁清野,让你根本找不到足够供应大军的补给。其二,齐国边军可不是燕国那些废物,你若孤军深入,人家难道没有胆量围杀你?别忘了,两年前的雷泽之战!” 术不列语塞,他倒不是担心不远处的谋良虎羞愧,而是没有绝对的把握驳斥拔度。 稍稍沉默之后,他面色不善地问道:“那依你之见,我军只能强攻定风道?还是转攻清流关?” 拔度摇头道:“我没有这样说,总之冒然进入雷泽平原不是良策!” 两人再度争执起来,旁边的几名武将亦纷纷加入,好在他们都懂得规矩,哪怕声音再大也没有闹起来。 庆聿忠望安静地站着,并未参与在景军内部十分常见的议策争吵,他只是崇敬地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中年男人。 一声轻咳之后,所有的吵闹声立刻消失。 庆聿恭缓缓道:“我带着你们去看过宝台山、定风道和清流关,以及远处的雷泽平原,但是看来收获不多。” 众人不禁肃然。 庆聿恭转身望去,所有人都悄然垂下脑袋,他的声音依然没有半点怒意,平静地说道:“带你们在最前线观察,是希望你们可以看见齐军的守卫森严和章法齐备,但你们满脑子都只有如何战而胜之。我明白,你们在伐赵之战未逢败绩,尾巴早就翘到了天上。这种毛病倒也不难治,败上几场就能醒悟,只是大景铁骑已经败了两场,无论陛下还是本王,都不容许再败第三场。” 众将齐声道:“谨遵王爷教诲。” 庆聿恭不置可否,又道:“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先想清楚我军会遭遇怎样的困境,才能提前谋划如何避免,而不是一味只想着进攻。定州如今在齐国治下,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就不只是李景达和定州六军,还有萧望之和厉天润以及他们麾下的精兵良将。过去两场败仗之中,我们犯过的错误便是眼睛盯着一城一地,忘记对方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任你摆弄的木偶,从而陷入他们钩织的陷阱。” 听闻此言,庆聿忠望和谋良虎不禁羞愧难当。 庆聿恭并未穷追猛打,倒不是因为庆聿忠望是他的长子,而是打压过甚会影响士气,有些事情只需点到即止。 望着远处的延绵山川,庆聿恭不紧不慢地说道:“忠望,从现在开始,在河南路、定风道、尧山关、藤县、新昌、宜阳、定屏、珠山等地设卡建关,不允许任何人通过这些要道向南边传递消息。战前第一步,本王要斩断南人的耳目,让他们在迷雾之中摸索。传令北地各大门阀世族,过往诸事本王不再追究,自今日起若再勾连南人,夷族。” 庆聿忠望凛然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随即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目光深邃而悠远。 王师道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压力笼罩全身,不由得躬身垂首。 庆聿恭道:“河洛城破之日,张璨缘何能在宫中得手?京山张家虽然凑得出两百死士,但是从当日的情景来看,张璨绝非临时起意,而是筹谋多时。” 王师道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回禀王爷,当时齐军大举压境,下官和察事厅的注意力都在城外,因此忽视了宫中的动静。” “哦。” 庆聿恭淡淡应了一声,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扑通”一声,王师道跪行大礼:“下官渎职,请王爷治罪!” 庆聿恭面无怒色,缓步前行。 望着走到跟前的身影,王师道只觉巨大的恐惧压在心头。 庆聿恭伸出手搭在王师道的肩头,悠悠道:“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委身于敌是无奈之举,本王理解你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本王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 王师道心中一震,他当然能够听明白这句话的深意,立刻答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下官铭记在心!” 庆聿恭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随即将他拉了起来,道:“很好。” 王师道此时才感觉到那股恐怖的压力消失,自己的冷汗早已浸湿内衣。 庆聿恭环视众人,温言道:“你们有一点说的没错,这场战事的主动权在我军手中,所以不要着急,慢慢来,敌人会自己犯错。在这之前,整顿后方和军中风气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 十余位大将高声应下。 庆聿恭再度转身,目光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落在遥远的齐国大地之上。 那里不是重归齐国治下不到一年的定州,也不是无数次将景军拒之门外的淮州。 而是从一座孤零零的平阳城,到如今占据大片江北疆域的靖州。 庆聿恭眼前浮现一张当年曾经远远看过的面庞。 那是在蒙山以北的战场上。 他悠然舒了口气,心中默默念道:“厉兄,十年未见,尚能战否?” 441云岭之巅 九锡广陵春雨441【云岭之巅】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从永嘉城一路往西,经过庐陵驿,沿着官道横穿贺州与湖州,便可进入卢州地界。 再往西,便是大齐如今的西境边陲成州。 单论疆土面积,成州在江南十三州中位列第一,但无论是人丁数量还是富庶程度,成州都远远比不上淮州,更无法和围绕着永嘉城的忻州等地相比。 在元嘉之变以前,成州在大齐的地位趋向于无足轻重,因为那时候沙州七部还是大齐的忠心附庸,成州不存在边防隐忧。 后来随着八千土兵葬送在燕子岭,沙州七部的立场随之改变,成州西境登时变得岌岌可危,大齐不得不在此处设立都督府,以青江、游龙、博庐、安化四支军队,将近五万人的兵力守护漫长边境。 李端登基之后多次往沙州派遣使臣,只为修复两边的关系,然而始终没有取得进展。 直到侯玉案爆发,陆沉与沙州雅隆部头人之女建立交情,这桩延续十九年的恩怨才有了化解的希望。 自十月二日启程,陆沉和林溪及数百名护卫一人三马日夜兼程,仅仅用了五天时间便赶到卢州境内,随即林溪带着七星帮的兄弟们渡江北上,陆沉则与等候在此的大部队汇合。 成州已然在望。 数日过后,青江府城东郊,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以成州刺史曲公则和成州代都督童世元为首,两府文武官员齐至,准备迎接来自京城的巡边钦差、山阳侯、军务大臣兼京军金吾大营行军主帅陆沉。 对于那位年少显贵、据说极得天子宠信的钦差大人,成州各级官员无不好奇,很想当面看一看对方究竟是怎样的英雄人物,但是两位军政大员的心情显然不太愉快。 曲公则倒还好,他和侯玉案没有多少关联,毕竟侯玉专理军务,不需要收买他这个成州刺史,顶多就是偶尔给他一些好处。 如今侯玉事败遭殃,曲公则当然会推得一干二净。 暂代都督一职的童世元难掩沉郁之色,若说对侯玉做的事情完全不知情,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这几个月他一直惶恐不安,生怕睁开眼就看到缉拿自己返京问罪的圣旨,织经司大批密探抵达成州之后,他心中的恐慌程度达到一个顶点。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不光织经司的人没有在成州境内大肆抓捕犯官,朝廷更像是彻底忘记西陲之地,既没有扶正童世元的都督之位,也没有雷霆震怒大动干戈。 童世元不敢去找织经司的人打探消息,这段时间过得无比煎熬。 直到陆沉平定京城叛乱、即将来到成州代天子巡查边境的消息传来,他才终于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便是引颈待戮的解脱。 虽然这般想,可他心中未必没有一丝希冀。 曲公则转头看着这位代都督的脸色,轻声宽慰道:“童兄,不必太过忧虑。从目前的局势来看,侯玉并未胡乱攀咬,朝廷不会大肆株连,毕竟成州政局的稳定非常重要。” 童世元轻叹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一定要让山阳侯领兵巡边?你我皆知,和江北边防相比,成州面对的敌人不算强大。虽然我们拿沙州人没有办法,他们想要越过云岭大举进攻也很困难。” 曲公则微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侯玉被夺爵流放,是陛下卖了沙州七部一个面子,否则此事压根不会闹大。侯玉纵然有很多错处,他杀的可是沙州人又非大齐子民。陛下是想借此机会修复和沙州七部的关系,如此大事当然要派一個得力重臣主持,还有谁比山阳侯更加合适?” 童世元闻言沉默片刻,勉强笑道:“但愿如曲兄所言。” 曲公则抬手轻拍他的肩头,洒然道:“童兄放心便是,这位陆侯爷抵达之后,咱们只将他当做祖宗一样供着。无论要金银财宝还是美女佳人,咱们把他伺候舒服了,还怕朝廷将来会揪着不放?” 童世元双眼一亮,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便在这时,前方数骑飞奔而至,高声道:“禀大人,钦差仪仗已到五里之外。” 两位大员对视一眼,连忙整理衣冠,带着上百名各级官员,浩浩荡荡地向东边迎去。 约莫一炷香过后,象征着朝廷威严的钦差旗牌映入众人眼帘,官道上则是甲胄鲜明、军容严整的万余京军。 当这支延绵的队伍停下之后,曲公则和童世元快步上前,齐声恭迎钦差。 一片肃静之中,一名戎装男子出现在队伍前方,向曲童二人说道:“末将金吾大营镇威军副指挥使刘隐,见过曲刺史、童都督。” 曲公则微微一怔,虽然对面这位名叫刘隐的武将很年轻,但他依旧不敢大意,赔笑问道:“敢问刘指挥,钦差大人何在?” 刘隐淡然道:“好教刺史大人知晓,侯爷有要事要办,因此暂时不来青江城。他托末将转告二位大人,专心打理各自政务为要,不必记挂他的行踪。另外,侯爷先前派人让刺史大人在青江城外准备一处营地,方便京军将士驻扎,不知可有办妥?”
曲公则心里有些憋屈,面上不敢表露,点头道:“回侯爷的话,此事已经办妥,一应粮草物资也已齐备。” “有劳刺史大人。” 刘隐拱手一礼,又对童世元说道:“童都督,侯爷请你办一件事。” 童世元略显紧张地说道:“请示下。” 刘隐道:“侯爷希望大都督能在三天之内,将青江、游龙、博庐、安化四军的名册、校尉及以上将官的详细履历准备好,务必要杜绝吃空饷的名额。侯爷还说,大都督若能将此事办好,可以记为一功。” 童世元心中一紧,应道:“末将必定办妥。” 片刻之后,钦差仪仗和万余京军在成州官员的引领下,直接开赴提前备好的城外营地。 童世元没有去理会不远处那些茫然无措的下属,轻声苦笑道:“这算什么?下马威?” 曲公则凝眸远眺,摇头道:“童兄多心了,依我看来,这位钦差大人确实是干实事的风格,难怪陛下如此器重和赏识他。” 童世元心中忽地跳出一个念头,不由得看向遥远的西方,喃喃道:“你是说……” 曲公则正色道:“我猜,山阳侯现在应该在云岭附近。童兄,莫要多想,老老实实按照他的吩咐做事就行,这样的人不是我们可以算计和敷衍的对象。” 童世元轻声一叹,神情复杂地点头。 …… 山色无定姿,如烟复如黛。 青江府往西七十余里,乃是隔开大齐和沙州七部的云岭。 这里不是淮州西边双峰山脉那样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而是从北到南绵延起伏数百里、由无数矮山缓坡构成的天然屏障。 云岭之中道路逼仄复杂,旅人通过没有问题,却无法供大军长驱直入。 深秋时节,这里依然草木葱葱,满眼青苍叠翠。 一支骑兵出现在云岭东麓,为首者正是陆沉麾下的勇将叶继堂。 将士们就地歇息,一名校尉来到叶继堂身边低声问道:“都尉,咱家侯爷真的去了山上?咱们要不要上去护卫?” 叶继堂啃着干粮,面色沉静地说道:“侯爷身边有亲兵,再者他今天要见一位很重要的客人,不方便带着太多人,咱们在这里安心等待便是。” 校尉点头应下。 叶继堂口中的客人便是沙州雅隆部头人的长女,洛九九。 一袭红衣身姿矫健地登上高百余丈的山顶,望着那抹站在一块平坦光滑的巨石上欣赏风景的身影,她不禁悄悄放轻了脚步。 林木之间,秦子龙看着这一幕,转头对其他亲兵说道:“好了,再散开一些,盯着外面就行。” 依旧是一身红衣的洛九九距离那抹身影越来越近,就在她准备喊一声的时候,一道温和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洛姑娘,我跋山涉水两千余里来到这里,你打算先吓我一个半死?” 陆沉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洛九九看似有些沮丧,眸中却泛起灿烂的神采,像模像样地福礼道:“洛九九参见陆侯爷。” 陆沉忍俊不禁道:“学得还挺像。” 洛九九也笑了起来,微微挑眉道:“那是,本姑娘聪明得很。” 山风清爽,女子眉目如画,韵致天成,仿若与这边境雄阔疏朗的天地融为一体,格外潇洒恣意。 如此神态,与她在永嘉城的表现截然不同。 陆沉颔首道:“看出来了,洛姑娘天资聪颖,非我辈俗人可以比拟。” “几个月没见,你居然变了。” 洛九九轻轻一跃登上巨石,笑道:“在齐国京城的时候,你虽然年纪轻轻,却和齐国朝廷那些老官儿无甚区别,就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般城府深沉。今日一见,才知道你也会开玩笑。”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么在你看来,哪种形态更好?” 洛九九道:“当然是现在!对了,伱应该才刚到成州吧?怎么这么着急与我相见,难道是想念本姑娘了?” 陆沉听闻此言,不由得暗中感慨环境对人的影响真大,今天的洛九九与那身红衣相得益彰。 他没有趁势口花花占便宜,温言道:“洛姑娘应该知道我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洛九九当然知道,她很清楚陆沉的身份和地位,齐国皇帝特意让他来成州,显然是希望他能修复大齐和沙州七部的关系。 一念及此,方才爽朗明丽的洛九九眉尖微蹙,望着眼前壮阔的天地,轻轻叹了一声。 442苍天可鉴 九锡广陵春雨442【苍天可鉴】陆沉打量着洛九九的脸色,没有急着追问她感到为难的缘故,指着旁边的巨石边缘说道:“坐下说?” 洛九九颔首道:“好。” 巨石光滑平整,可观远方风景。 两人并排坐着,间隔一尺左右。 “这次离开京城之前,陛下问我有多大的把握,我说最多只有三成。” 陆沉不疾不徐地打开话匣子,洛九九好奇地看着他。 只听陆沉继续说道:“为何我说只有三成?这并非是在小瞧洛姑娘的影响力,而是公私有别的问题。如果只是我个人,相信在洛姑娘的斡旋下,沙州各部不会有太大的敌意。可若想修复沙州七部和大齐的关系,必然会牵扯到十九年那桩往事。只要大齐朝廷一天没有就当年燕子岭的血案向你们赔礼致歉,沙州人就无法原谅大齐曾经犯下的过错。” 洛九九不解地问道:“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为何不劝齐国皇帝下一道圣旨,将当年的血案分说清楚。在这个基础上再给沙州各部一些补偿,我相信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我听阿爸说过,十四年前你们的皇帝第一次派使臣来沙州,各部的头人其实没有太抗拒,结果那位使臣对当年的事情只字不提,然后……然后就被丢回了云岭东边。” 陆沉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 他双手撑着地面,微微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 “笑什么嘛?” 洛九九皱了皱眉头。 陆沉解释道:“在齐人的脑袋里,有句话叫子不言父过,意思就是说无论父亲做过怎样的错事,儿子都不能公开议论。又有一个词叫亲亲相隐,是指倘若有亲人触犯法度,你不能告发不能作证,否则就会将你治罪。” “亲亲相隐?” 洛九九重复着这四個字,忽地语调上扬:“可我也听过,你们齐人有句话叫做大义灭亲!” “这……” 陆沉颇为罕见地语塞。 洛九九充满求知欲地问道:“究竟是该大义灭亲?还是你说的亲亲相隐?” 陆沉思忖片刻,坦然道:“这两种方式都有道理,全看你如何选择。” 洛九九“哦”了一声,又道:“也就是说,伱们的皇帝陛下选择了亲亲相隐?这就不能怪沙州人不领情。”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是实情不止这么简单。” 陆沉并未否认,不急不缓地说道:“当年河洛失陷后,陛下之所以能在江南立足,完全是靠皇七子的身份。他的权力来源于先帝的法统,在先帝已经死去多年的前提下,如果他公开批判先帝的所作所为,对自身的权威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究其原因,大齐以忠孝治天下,天子理应是万民的表率,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子不言父过的道理,天子岂能不避讳?” “你这么说,我倒是能明白。” 洛九九叹了一声,右手一翻道:“可是各部的头人不会接受你的解释。” “意料之中。” 陆沉点了点头,继而道:“要不你也说说沙州这边的情况?” 洛九九没有拒绝,直白地说道:“其实几个月前我回到沙州之后,便借着通知各部头人有关侯玉下场的机会,试探过他们的想法。在头人们看来,虽然侯玉这个畜生总算有了报应,但这只能弥补这些年他对沙州人造下的杀孽。至于沙州和齐国之间的恩怨,根源在于十九年在河洛城外惨死的八千沙州男儿,齐国一天不就此事给个说法,沙州便不可能原谅齐国。” 陆沉安静地听着。 洛九九继续说道:“这次知道你要来成州,还要同我见面,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于是又去各部转了一圈。大体上和上次没有区别,头人们的态度很坚决。阿爸猜到我的心思,就在私下里对我说,其实你没必要特意跑一趟。” 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 洛九九的一双小腿在巨石边缘轻轻晃荡着,语调略显低沉:“阿爸说,沙州和齐国无法再回到二十年以前的状态,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只要你们的边军不再越过云岭,肆意屠杀我们的族人,沙州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袭扰你们的边境。等过个几十年、上百年,当年的记忆渐渐消失,仇恨自然就会消解。” 说到这儿,她转头望着陆沉的侧脸,清亮的眼眸中泛起浓重的不解:“所以我也想不明白,你和齐国的皇帝为何这么着急解决这件事。你应该很清楚,除非是到了灭亡的关头,我们沙州人不会主动挑起战争。” 陆沉想了想,尽量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说道:“十五年前河洛失陷,大齐被迫将京城迁到江南的永嘉,依靠着衡江天堑和靖州、淮州两地的遮蔽,勉强挡住景国大军的侵袭。对于大齐来说,衡江就是守护无数百姓的铁壁。然而衡江绵延数千里,需要防备的地方很多,更要命的是有一截地方完全不属于大齐,我们根本无法确认景军会不会从那里南下。” 洛九九反应很快,顺势说道:“你是说衡江上游?确切来说是指飞鸟关?”
陆沉赞许地说道:“没错,洛姑娘果然聪明。我朝陛下必须要考虑这一点,鉴于沙州七部和大齐的恩怨,倘若景国利用这个关系和你们沙州人达成盟约,从衡江上游借道南下,你可知道后面会发生何事?衡江不再成为阻挡景军的屏障,景军可以从西境杀入我朝腹心之地。到那个时候,我朝耗费十余年苦心构筑的沿江防线就成了摆设。” “难怪……你们会如此急迫。” 洛九九轻声呢喃,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同时又有些欢喜。 失落在于陆沉千里而来,所谋者依然是国家大事,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欢喜则是因为他的坦诚,并没有拿那些花言巧语来蒙骗她,相反毫不犹豫地说出真实原因。 “形势所迫,不得不尝试一下。” 陆沉目光深邃,悠然道:“对于景国君臣而言,或许以前他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的景军在战场上占据绝对优势。景国皇帝一方面与民生息,一方面按部就班地吞并燕国和赵国。等到将燕国疆土纳入版图之后,战无不胜的景军就可以集结重兵,向我朝发起最猛烈的攻势。” 洛九九佩服地说道:“可是他们没有想到,齐国的边军这么厉害,除了那些成名将帅之外,又冒出来你这样一个天才。不光能在战场上击败他们,还能将河洛城打下来。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齐国边军和衡江天堑很难对付,于是顺理成章地会想到沙州七部。” “是这么个道理。” 陆沉颔首道:“如果让景廉人走到前面,利用沙州和大齐的恩怨提前谋局,我朝的处境会更加艰难。陛下考虑到这一点,只能让我来成州试试,毕竟我和洛姑娘的交情还算不错。” 洛九九莞尔道:“所以你打算怎么说服我帮你呢?” 陆沉故作哀怨道:“我以为凭我和洛姑娘的交情,应该不需要费尽口舌,没想到……唉,某人当初说欢迎我来沙州做客,原来只是一句客套话,偏我还郑重其事。” 洛九九被他逗得笑个不停,抬手在他肩头轻捶了一下,嗔道:“别恶心人!” 林间深处,偶然转头过来的秦子龙恰巧看到这一幕,又连忙回过身去,默默赞道:“不愧是侯爷,嘿!” 这边洛九九在捶完之后,没好气地说道:“不要以为我笨,这分明是两码事!我欢迎你来沙州做客,不代表我会帮你说服各部的头人。” 不待陆沉开口,她又连忙说道:“其实这事的关键不在于我愿不愿意帮忙,而是我真的很难帮到你。实话告诉你,沙州七部名为一体,实则各自做主。我阿爸只能管得了雅隆部,其他六部的头人出于尊敬,在一些小事上会听阿爸的劝说,但是在这种关系到各部血仇的大事上,就连我阿爸都没办法替他们做主,更不用说我这个晚辈。” 末了,她还是补了一句:“你不能说我不讲义气!” 陆沉转头望着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微笑道:“你如果不讲义气,又怎会冒险来与我相见?” “算你有眼光。” 洛九九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随即关切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陆沉缓缓道:“不知你能否给我讲讲,七部的详细情况以及各部头人的性格生平?” 洛九九迟疑道:“你……”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此番是诚心想修复两边的关系,绝无半点对沙州人的不利之心。” 洛九九望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道:“陆沉,不要骗我,否则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让你付出代价。” 陆沉坦然道:“我不是侯玉,也绝对不会成为第二个侯玉。若违此誓,天弃之。” “好,我信你。” 洛九九干脆利落地说着,随即便给陆沉讲起沙州的情况。 陆沉偶尔提问,逐渐弄清楚传承数百年的沙州七部的真实模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人的交谈终于告一段落。 陆沉起身,温言道:“洛姑娘,我现在要回一趟青江府做准备,过几天再让人用老法子联系你。” 洛九九亦站起来,看着他的面庞轻声道:“事在人为,但是也不要太勉强。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洛九九的朋友。” 陆沉微微一笑,冲她伸出右手。 洛九九茫然地看着他的手,问道:“这是何意?” “握手。” “有什么用意?” “如你所说,握手代表我们是朋友。” “我没听说过齐人有这样的礼节。” 洛九九虽然这般说,还是伸出右手,与陆沉的手轻轻一握。 陆沉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深意,随即笑道:“这是陆沉的礼节。” 443请君入瓮 九锡广陵春雨443【请君入瓮】沙州,雅隆部,黑水寨。 虎头虎脑的少年洛恒山溜进洛九九的房间,望着她坐在窗前发呆的身影,亲近地喊道:“阿姐!” 洛九九头也不回地问道:“何事?” 洛恒山道:“各部的头人都来了,阿爸喊你过去。” 洛九九微微一怔,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那天回来之后和父亲的交谈。 “阿爸,齐人这次很有诚意,他们愿意给沙州很多金银和物资作为补偿,也会以齐国皇帝的名义做出保证,将来绝对不会再出现侯玉那样的情况。只要我们同意签订那个友好盟誓,齐国会将耕作之术无偿教给沙州人,种子和铁器也会以很低的价格卖给我们。” 面对长女恳切的神态,洛耀宗沉默良久,缓缓道:“九九,我知道你在齐国京城欠了陆沉的人情,这次他代表齐国皇帝而来,你想趁这个机会还了人情。但是你也应该明白,沙州的大事并非我们雅隆部说了就算,如果我们对齐国表现得太亲近,很有可能成为其他六部眼中的公敌。” 洛九九只能将陆沉关于景人的分析说了一遍,然后道:“阿爸,现在齐国和景国相争已经成为定局,沙州真能做到置身事外?” 洛耀宗眉头微皱。 洛九九继续说道:“上次阿爸说过,北边突然来人要找金川部做大生意,女儿怀疑这些所谓的商人就是景国的探子。如果一定要从齐景之间选择,女儿宁愿选择齐国,毕竟齐国现在的皇帝能治罪侯玉,说明他和以前那个皇帝不一样。至于景国,十九年前燕子岭的血案,确实是因为齐国皇帝卑鄙无耻的出卖,但是源头却在逼迫齐帝这样做的景人,最后下手的也是景人!” 洛耀宗望着她略显激动的面庞,温言安抚道:“好吧,你让为父好好想一想,这件事还是得慎重一些,不能仓促决定。” 洛九九很清楚父亲沉稳的性情,他这样说估计短时间内不会有下文,却没想到几天之内就有了变化,父亲竟然将各部头人请了过来,显然是要商议这件大事。 思绪回到现在,转头看着洛恒山脸上怪怪的笑容,洛九九抬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下,道:“臭小子,笑什么呢?” 洛恒山咧开嘴,故作老成地说道:“阿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听说那个姓陆的齐人来了,你就马上去了云岭,然后又想让阿爸说服其他头人,对不对?” 洛九九眯起眼,也笑了起来:“然后呢?” 洛恒山见势不妙,连忙拍着胸脯说道:“阿姐放心,我一定会支持你!” “是吗?” 洛九九起身来到近前,出手如闪电一般掐住少年的耳朵,没好气地说道:“阿爸说伱的武功好几個月没有长进,你还有闲心管我的事情,我看你真是皮痒了!” “疼,疼,阿姐快松手!” 洛恒山被洛九九一路提溜出来,老老实实地去后山练武。 洛九九目送他离去,随即整理衣衫向大屋走去。 此刻屋内人声鼎沸,洛耀宗坐在主位上,左右围了一圈中年男人,他们便是沙州各部的现任头人。 除这七人之外,还有十几位年轻男子,要么是头人的儿子,要么就是各部的得力干将。 洛九九进来之后,立刻便有数道炽热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恍若未觉,向各位头人问好之后坐在洛耀宗的侧后方。 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屋内的商谈。 “洛老哥,你说的道理大家都懂,但是齐国想拿一点银子就重新收买我们沙州人,这简直就是在做梦。” 此人名叫杨金,乃是水西部头人,时年四十二岁,以性情耿直刚烈而闻名。 水西部在沙州最西边,距离衡江的发源地不算太远,故而得名。 七部之中,属水西部人丁最少,但是杨金此刻的表态掷地有声,其他头人并无丝毫轻视之心,因为他们知道水西部从来不缺少悍不畏死的勇士。 洛耀宗神色镇定,缓缓道:“依你之意,我们应该直接拒绝齐国的示好?” 杨金沉声道:“从一百六十多年前开始,一直到十九年前,我们沙州人对齐国忠心耿耿,但凡他们有需要,只要一道旨意传来,沙州儿郎便会自带干粮上阵杀敌!十九年前那一仗,沙州甚至没有接到齐帝的旨意,父辈们在得知河洛被围的消息后,依然派出了八千勇士,可是结果呢?洛老哥,这件事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我杨金第一个不答应和齐国交好!”
屋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坐在杨金对面的者黄部头人彭瑊点头附和道:“老杨说的没错,整整十九年,齐国朝廷一直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件事,我沙州八千儿郎岂能白白牺牲?” 这番话赢得屋内相当一部分人的支持。 洛九九看着这一幕,愈发理解父亲当初的迟疑。 便在这时,身躯肥大的金川部头人哈代打圆场道:“老杨,老彭,你们先不要着急。洛老哥的意思很明白,现在齐国主动找上门来,又不像以前那样派个没听说过的小角色,而是派来大名鼎鼎的山阳侯陆沉。这样看来,齐国皇帝这次确实是想跟咱们沙州握手言和,所谓漫天开价落地还钱,咱们大可以提出一些条件,看看齐人会有怎样的反应,这也不算背叛自己人,对不对?” 金川部在沙州之内实力不弱,仅次于雅隆部和铁阳部,而且因为金川部掌握着衡江上游、沙州通往江北的唯一要道飞鸟关,一直都和北边有货物交易,因此族人的日子最安逸。 哈代在七位头人之中性格最圆滑,至于他这番话是缓和气氛,还是想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敲齐国一笔,旁人自然不得而知。 洛耀宗顺势接过话头:“老哈的话也是我想说的。各位兄弟,当年的血仇自然需要一个说法,但是咱们也要为族人们考虑。这十来年里因为和齐国彻底断绝往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如今齐国主动登门,我觉得至少可以给对方一次机会。” 杨金默然。 若论处境艰难,水西部因为地缘的影响,族人生活最困顿,这些年多亏雅隆部暗中扶持,所以当洛耀宗讲到这个话题,他只能选择沉默。 哈代身旁,身形精瘦、双目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大石部头人那岩冷笑道:“其实这事不难办,如果齐国真的有诚意,那就让齐国皇帝亲自为沙州八千儿郎写一篇祭文!我听说,齐人最在意这个东西,只要齐帝在祭文里将十九年前的事情分说清楚,那么咱们也算能对祖宗们有个交代。咱也不为难齐帝,不需要他在祭文里向沙州人赔罪,只要一五一十没有假话就行。” 几位头人尚未开口,周围那些年轻人轰然叫好。 和这些长辈不同,沙州的年轻一辈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淬炼,对于齐国没有多少畏惧,相反他们当中一些人泛起跃跃欲试的神情。 洛九九忍不住说道:“那叔,齐国皇帝肯定不会写这个祭文,我听说他只会给上苍祭拜。再说了,齐国皇帝先前将侯玉治罪,是因为他听我说了侯玉做过的罪恶,所以他确实是诚心想和咱们沙州修复关系。” 那岩对她倒是颇为疼爱,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闻言便笑道:“九九,齐国皇帝治罪侯玉,在老那看来和沙州没有太大关系。你先前也说了,齐帝不止治罪侯玉一个人,还处理了很多官员,这说明侯玉和那些人勾结到一起欺瞒齐帝,这才是他发怒的原因。如果他不狠狠收拾这些人,将来还有哪个齐国官员把他当回事?” 洛九九微微一怔,她没想到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沙州的那岩能看得这么透彻,一时间想不到如何反驳。 一位身材高大容貌英俊的年轻人趁势打趣道:“洛家妹子,我们都知道你在齐国京城的时候,得到过那位山阳侯的帮助,所以会想着帮他们说话。然而齐人心思深诡计多,你可要清醒一些,不要上了对方的当。” 洛九九脸色沉了下来,不过还没等她发怒,年轻人身前的中年男人便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年轻人讪讪地低下头。 中年男人名叫沈敏,乃是沙州第二大族群铁阳部的头人,年轻人则是他的长子沈天逸。 沈敏朝洛九九歉然一笑,然后对其他头人说道:“我赞成洛老哥的看法,既然现在是齐国主动伸手,那我们可以给对方一个机会。不过,咱们沙州人最看重胆量二字,如果那个山阳侯陆沉有胆子来沙州走一趟,和我们当面见一见,这件事就有谈下去的可能。他要是没这个胆子,那就趁早滚回去,不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洛九九下意识就想反对,然而洛耀宗轻轻咳了一声,随即说道:“沈老弟的提议有道理,我们就借着这个机会看看齐人到底有多少诚意。” 余者无不赞同。 洛九九看着父亲的侧脸,不由得心中暗伏,隐隐担忧。 444伏兵万里 第446章444【伏兵万里】 待邀请陆沉来沙州的细节商定之后,各部头人相继告辞离去。 金川部头人哈代特意留在最后,等其他人走了之后,来到洛耀宗身边低声说道:“洛老哥,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做?” 洛耀宗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语调十分委婉:“那些商人想要的是你们金川部的药材和原木,雅隆部可没有这些好东西。就算我有兴趣,雅隆部也拿不出那些宝贝,难道还能平白得银子?” 哈代笑道:“不瞒洛老哥,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北边来的人胃口很大,一旦谈成了就是数不完的雪花银。以前大家都穷,金川部日子好过一些但也有限,大家顶多嘴上发几句牢骚。可是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我实在是不想错过,又怕其他人眼红动歪心思,所以就想找洛老哥一起做。你们雅隆部什么都不需要出,只要关键时候支持我们金川部一下就行。” 洛耀宗打趣道:“老哈,想不到你这么信任我。” 哈代满面敬佩,掷地有声:“在沙州这片土地上,我就算信不过所有人,也绝对信得过洛老哥。” 洛耀宗默然片刻,又问道:“老哈,咱们几十年的交情,有些话没必要藏着掖着。你实话告诉我,北边来的是不是景人?” “当然不是!我问过他们的来历,是燕国境内的两家大商号联手采买。” 哈代斩钉截铁地否认,又道:“洛老哥,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景人又如何?沙州值钱的东西就那些,无论卖给谁,换来的银子都是分给族人,管他是齐人、燕人、景人还是代国商人,说到底这有什么区别?” “沈敏一直想取代阿爸的位置,想让铁阳部成为沙州最强大的部落,这些年他暗中做的勾当,阿爸不是不知道。让陆沉来沙州如果是旁人所提,我不会胡思乱想,可偏偏这是沈敏的提议,我认为他肯定藏着坏心。” 曲公则和童世元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钦差大人。 听到洛九九这句话,洛耀宗微微动容,道:“我以为你只是在担心山阳侯的安危,没想到想得更深一层,这些年确实没有白疼你。不过你放心,沙州内部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你让人去告诉山阳侯这个消息便可。” 洛九九道:“阿爸,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担心。” “万一陆沉在沙州出了意外,齐国皇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沈敏可以将这个责任推到雅隆部和阿爸的头上,然后联合其他五部逼迫阿爸交出议事大权!” 行辕正厅之内,两位执掌成州军政大权的高官毕恭毕敬地坐着,聆听那位年轻国侯的训导。 洛耀宗没有阻拦,只叮嘱道:“注意安全。” “坏心?” 洛耀宗笑了笑,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说道:“如果只是做生意自然没有区别,但是我担心对方想要的不只是那些货物。” 哈代听出他的话锋已经松动,遂心满意足、满脸堆笑地告辞离去。 哈代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老哥放心,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娃娃。直到现在为止,北边来的人都没进过飞鸟关,每次我都是派人去关外和他们商谈。” 洛九九心知父亲已经做出决定,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亲自去一趟成州。” “你想的确实周全。” …… 洛耀宗返身回到屋内,见洛九九神色略显凝重,于是温和地说道:“唯有真诚方能打动人心,齐国若想和沙州修复关系,那位山阳侯必须要亲自走一趟。” 所谓议事大权,是指沙州七部数百年来形成的惯例,也就是今天洛耀宗召开的头人大会。 虽然洛耀宗不能一言决之,但他的确凭借这权力获益匪浅,雅隆部能够占据沙州最好的土地,与此也有着一定的关系。 平时七部自身的事务由各部头人决断,如果遇到影响整个沙州的大事,雅隆部头人有权召集各部商议对策。 洛耀宗想了想,继而道:“这件事不必着急,最好还是先摸清楚对方的底细。至于咱们两家是否合作,等我跟族老们商议再定。” 成州,青江府城。 “担心何事?” “……这次离京之前,陛下特意交代过,成州需要维持稳定。” 陆沉这句话让两人心中大安,他翻看着手中的卷宗,继续说道:“大都督,成州四军的缺额有些严重。” 童世元立刻起身,惶恐地说道:“禀上差,当初侯玉担任成州都督的时候,只器重青江、游龙二军,对于博庐和安化两军则不管不顾,纵容下面的将领吃空饷,他自己拿了最多的好处。当然,下官也有过错,虽未直接参与其中,却也收了一些好处,还没有向朝廷检举侯玉,此乃下官之罪!下官代领成州都督府后,对四军进行了一番调整,让各军兵力大致相同,但也确实无法及时补上所有缺额。”
陆沉眼眸微抬,此人这般坦诚,倒是让他略有些意外。 他将卷宗放在桌上,淡然道:“陛下命我巡视边境,主要便是解决边军存在的问题。这样吧,劳烦大都督重新登记造册,各军维持现有的兵力,以此成文送去京城,在军事院存档记录。以前的问题暂时可以搁置,但是从今天开始,成州都督府必须改掉以前的毛病。若有人再犯,那就新账老账一起算。” 童世元咽下口水,紧张又庆幸地说道:“谨遵上差之命!” 陆沉示意他坐下,又看向曲公则说道:“曲大人,本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曲公则恭敬应道:“请上差吩咐。” 陆沉简略说了几句,曲公则略显讶异地说道:“莫非上差打算用兵?” 在陆沉来到成州之前,曲公则和童世元私下讨论过几次,认为这位年轻国侯大概有两件差事,其一是替天子处理成州的手尾,其二是尝试修复和沙州七部的关系。 如今听陆沉让他筹措粮草军饷,曲公则难免一愣,只是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不妥,连忙改口道:“下官多嘴了。请上差放心,成州刺史府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上差的嘱托。” 这两人如此知情识趣,倒是省了陆沉很多功夫。 闲谈片刻之后,两人起身告辞,陆沉没有挽留,只是委婉地谢绝他们的接风宴。 虽然刺史和大都督都是显赫官职,但和陆沉名字前面那一连串的头衔相比,显然还不够分量,因此二人也不敢强求。 陆沉回到内书房,这里已经有一位熟人等候良久。 他打量着这位三十余岁、貌不惊人的男子,微笑道:“尹检校,许久不见。” 尹尚辅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两年前在河洛城的初见,那时候陆沉还只是淮州都督府一名都尉,而他是织经司在河洛城的负责人。他亲眼见证陆沉在河洛城搅动风云,用陈景堂父子的死让燕景权贵头疼万分,后来更是参与了名动天下的河洛之战。 时过境迁,如今他已是织经司新任成州检校,对面的年轻男人更是一飞冲天,傲然站在大齐朝廷的核心圈层之中。 尹尚辅自然不会嫉妒,相反没有陆沉的出现,他很可能要在河洛城蛰伏几十年,哪有机会顺利跻身织经司四大检校之列? 一念及此,他无比恭敬地行礼道:“下官拜见侯爷!” 陆沉道:“你我算是旧识,不必多礼,还是说正事吧。” “是,侯爷。” 尹尚辅应下,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根据最新收到的织经司内部密报,江北的局势陡然紧张起来。从十月份开始,伪燕察事厅和军队在各处要道设卡建关,东至定州北部,西到伪燕江北路,甚至连宝台山西边的河南路,伪燕不知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进行封锁。而且河洛城内的管控愈加严厉,我们的兄弟只能潜伏下来,无法像往常一样传递消息。” 陆沉目光微凝,缓缓道:“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和北边的联系已经被切断?” 尹尚辅点头道:“是的。通过靖州叶检校和淮州苏检校的分析,伪燕突然这样做是因为大战即将来临。过去几年的战事中,燕军吃过很多次情报的亏,他们显然不想重蹈覆辙。” “燕军……” 陆沉复述着这两个字,缓步走到大案之旁,看着平铺于上的地图,想起在河洛城与王师道密探的情形,沉声道:“这不是伪燕官员乃至察事厅的手笔。” 尹尚辅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笃定,但是想起陆沉的那些功绩和壮举,心中自不会怀疑他的判断,顺势问道:“莫非是景廉贵族所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庆聿恭亲自出手了。” 陆沉望着地图上衡江以北的辽阔天地,继而道:“你准备一下,这段时间我或许要去一趟沙州。” 尹尚辅愣了一下。 这个话题过于跳跃,刚刚还在讨论燕齐边境上的局势,一转眼就跳到沙州七部。 尹尚辅知道陆沉此番西行最重要的任务便是解决成州边境的隐患,却想不明白去沙州和江北大局有何关联。 难道他是想尽快解决沙州的问题,然后北上率领边军应对强敌? 尹尚辅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于是立刻垂首道:“是,下官马上安排妥当。” 待其退下之后,陆沉依旧望着桌上的地图。 从遥远的宝台山,到南边重归大齐治下的定州,再到地域广袤人丁繁盛的淮州,然后穿过人迹罕至的双峰山脉直抵靖州平阳府。 他的目光继续往西南而走,落在江南西陲的成州,以及仅仅一道云岭之隔的沙州。 沉思良久之后,陆沉脑海中浮现庆聿怀瑾的面庞,轻声自语道:“你爹究竟想从哪里下手呢?” 445不入虎穴 第447章445【不入虎穴】 青江城,北郊。 成州刺史府准备的营地里,驻扎着京营一万余人和陆沉从边疆带来的两千骑兵。 其实这也是曲公则和童世元这两位高官毕恭毕敬的原因之一,毕竟陆沉声名在外,他亲自带着一支大军来到成州,谁又敢撩拨虎须? 从京城至成州的漫漫途中,京营士卒经过陆沉及其麾下将官的反复打磨,相较当初的涣散有了明显的改善和进步。这个过程又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其一是陆沉带着他们离开京城、直到进入卢州境内,这期间陆沉主要是训练他们的各种基础能力。 这些将士原本分属于镇威、崇威和立威三军,但是他们和乐明鸿等人的关系不算紧密,陆沉特地从三军中挑选出这些家世贫寒、无大奸大恶之举的京畿子弟,在给予他们充分尊重和待遇的基础上,对他们进行从易到难的各种操练。 纵如此,等进入卢州境内,也有将近一千三百人不符合要求被淘汰。 第二个阶段,陆沉在平定京城叛乱后再度赶到卢州,随即着手对这支京营队伍进行整编。 依照天子的旨意,京营只保留三军的建制。对于金吾大营而言,陈澜钰率领的定威军自然需要保留。立威军都指挥使严秉没有参与叛乱,在清洗完乐明鸿和左玉山二人的亲信势力后,剩下数千人并入立威军,由严秉负责统领。 停留在卢州境内的一万一千余人被陆沉编为镇威军,由他亲手带出来的刘隐担任副指挥使,暂代指挥使大权,下面的掌团都尉和掌营校尉也都换上陆沉看中的将官。 至于两千骑兵,仍旧是由叶继堂统领。 陆沉应了一声,随即对不远处的刘隐招了招手。 洛九九稍显迟疑,轻声道:“还有人说,如果你们齐国真有诚意,你这位负责和谈的钦差大臣就应该亲自去沙州,和七部的头人面对面地商谈,否则此事不必继续下去。” 陆沉观察着她的脸色,颇为随性地在她对面坐下,温言道:“你这次亲自来成州,莫非是沙州内部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及至偏厅,陆沉孤身迈步而入,便见一位身穿品红烟云蝴蝶裙的年轻女子坐在下首的交椅上,手中捧着青瓷茶盏,略有些神思不宁。 “还有就是……” “祭文?” 刘隐心领神会,垂首道:“末将领命!” 陆沉看着校场上努力操练的将士们,叮嘱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改为三日一练,务必要保证将士们吃饱睡好。另外军规的宣讲不能松懈,要让他们将每个字都刻在脑子里。” 刘隐快步跑来,恭敬地行礼。 “好。” 陆沉简单勉励他几句,便带着秦子龙和亲兵们返回城内的钦差行辕。 洛九九不意外他的反应如此敏锐,点头说道:“那次与你相见,回去之后我对阿爸说了你的想法,然后阿爸便召集各部头人商议。不出所料,头人们对于你的到来很抵触,他们也提了一些不太容易实现的条件,比如让你们齐国皇帝为沙州八千儿郎写一篇祭文。” 陆沉上前微笑说道。 “侯爷。” 陆沉不慌不忙地问道:“洛姑娘,请问是谁提出这条件?” “洛姑娘,久等了。” 陆沉心中微动,问道:“还有呢?” 洛九九答道:“铁阳部头人沈敏,铁阳部在七部之中实力仅比我们雅隆部稍弱,沈敏说话的分量同样不轻。” 洛九九放下茶盏,摇头道:“没事,你这里的茶不错。” 秋日的临时校场上,京营将士在刘隐的指挥下刻苦训练,毫无怨言地挥洒着汗水。 陆沉站在校场边缘看了一会,秦子龙近前说道:“侯爷,行辕那边传来消息,沙州洛姑娘来了。” 陆沉思忖片刻,忽地笑道:“其实这样也好,我原本就打算去一趟沙州。” 洛九九讶然道:“来沙州?不害怕吗?” 陆沉奇道:“为何要怕?” “沙州可不是齐国疆土,你身上的官职和钦差的名头没有任何意义,相反还有可能引来沙州人的恨意。等你进入沙州境内,随时都有可能遭遇明枪暗箭各种危险。” 洛九九的言辞稍稍有些夸大。 至少在雅隆部掌控的地方,没人会对陆沉造成威胁。 陆沉笑道:“我记得当初在京城西郊送别某人的时候,她曾经说过欢迎我到沙州做客,会带我欣赏沙州各地的美景,怎么才小半年的时间,她口中犹如仙境一般的沙州就变成了龙潭虎穴?” 洛九九略显窘迫地说道:“这是两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你本人不带目的来沙州转转,和你以齐国钦差的身份来到沙州,难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分不清这里面的区别?” “冷静冷静,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陆沉连忙回转,继而道:“其实上次你告诉我沙州各部的情形,我就知道这一趟出使没有那么简单。我记得你说过,七部名为一体,实则各自为政,只有涉及到关系整个沙州命运的大事时,七部才会联合起来。这些年有人在暗中推动七部统一,极有可能便是你所说的铁阳部头人沈敏,对不对?”
洛九九点了点头。 沙州的历史很悠久,甚至要远远超过齐国立国的年数,若是拾取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可知沙州确实有过几次一统的机会,但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付之东流。 最近的一次便是一百七十年前,因为西方外敌的入侵,沙州各部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但是齐太祖李仲景领兵相助打退外敌,沙州各部遂宣誓效忠于李仲景。 出于大局的考虑,李仲景阻止了沙州各部的统一,然后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现在。 由于历史沿革和地域因素的影响,在缺乏外力逼迫的情况下,沙州很难形成一支统一的力量,纵然这些年有人在暗中鼓吹沙州七部应该合而为一,也无法得到大部分族人的认同。 洛九九对这些往事并不陌生,此刻脑海中忽地闪现一道灵光,沉吟道:“你是想说,沈敏特意要你去沙州,为的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和齐国闹翻,从而倒逼沙州人联合起来?他这样做是想成为沙州共主?” “是或不是,现在无法确定,我只是根据你讲过的情况进行推测。” 陆沉神色平静,道:“只有当面见一见这位铁阳部的头人,我才能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至于安全问题,不瞒你说,我肯定会提前做一些安排,另外也要仰仗洛姑娘的庇护。我相信只要不随意离开雅隆部的地盘,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闻此言,洛九九忽地笑了两声。 陆沉看着她笑颜如花的面庞,强忍着才没有问出那句“姑娘因何发笑?” 洛九九眼波流转,莞尔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指挥过千军万马的陆大侯爷,口中会说出仰仗洛姑娘的庇护这种话,我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形容,总之挺让人意外的。” 陆沉失笑道:“原来如此,我告诉你这叫吃软饭,而且想吃上软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洛九九大抵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白了他一眼说道:“现在才知道你也是个厚脸皮。也罢,既然侯爷有这个胆量深入沙州,九九必定护你周全。” “那便有劳洛姑娘了。” 陆沉拱手一礼。 洛九九抬手回礼,又道:“那你准备何时动身?” 陆沉淡然道:“再过两日,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安排。” “好,我在云岭西边等你。” 洛九九起身告辞,陆沉将她送到府外。 入夜之后,钦差行辕内书房。 陆沉坐在太师椅上,秦子龙肃立一旁,面前则是刘隐、叶继堂、尹尚辅和几名将官。 听完陆沉平静的叙述,众人不由得紧张起来,刘隐当先说道:“侯爷,人心隔肚皮,沙州那边情况不明,末将愿意替侯爷走一趟探明虚实。如果末将能够取得一定的进展,届时侯爷再亲自出面也不迟。” 余者无不点头赞同,尹尚辅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因为沙州那边独有的风俗人情,织经司只能在沙州边缘地带打探消息,无法深入内部,目前还不能确定他们对我朝是否满怀怨恨。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下官恳请侯爷三思。” 陆沉环视众人,点头道:“我明白你们的心情,而且你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是对方已经划下道来,如果我拒绝的话,此事就没有谈下去的可能。当然,我也不会像个愣头青一样毫无准备,拿着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今夜让你们过来,便是有几件事需要你们去做,只要你们能够认真办妥,我在沙州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众人肃然道:“请侯爷吩咐。” 陆沉挨个点名和嘱咐,待他们都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情,最后说道:“都回去吧,尹尚辅留下。” 众人相继行礼告退,书房内很快便安静下来。 尹尚辅肃然而立,目光炯炯地望着陆沉。 “沙州之行有风险也有机遇,只要你能做好这件事,我就有七成的把握解决这个隐患。” 陆沉一句话让尹尚辅既紧张又期待,当即垂首道:“请侯爷示下!” “你马上动用织经司的最高级邮路,用最短的时间将这封信送去京城,让秦提举亲手交给陛下。” 陆沉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交到尹尚辅手上。 信封很轻,尹尚辅却觉得重如千钧,凛然道:“请侯爷放心,下官必定办妥此事!” 陆沉赞许地说道:“很好,去吧。” 尹尚辅退下之后,陆沉看向一直沉默的秦子龙,微笑道:“这次随我去沙州,怕不怕?” 秦子龙咧嘴一笑,锋芒毕露:“跟在侯爷身边,我们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怕沙州人?” 陆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转身向外走去。 立身廊下,只见夜幕上一轮明月,溶溶月色洒向大地。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夜空,但见月明星稀,人间寂寥。 这几天他没有再收到江北的情报,却也知道燕齐边境上厉兵秣马,风雨欲来之势渐趋明显。 伫立良久,陆沉眸中浮现一抹锐利的光芒,缓缓吐出三个字。 “飞鸟关……” 446下马威 第448章446【下马威】 江北,靖州,蒙山城。 “报大都督,定州都督府来信!” 一名校尉快步走入节堂,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堂内的军议。 厉良玉从校尉手中接过火漆完好的密信,拆开之后交到厉天润手中。 帅位之上,面色微白的厉天润简略看了一遍,又将信递给厉良玉,淡淡道:“念吧。” “是,大都督。” 厉良玉垂首应下,然后在满堂武将的关注中,不疾不徐地念道:“怀安郡公尊鉴――” 他才刚刚开头就被厉天润打断:“说正题。” 厉良玉便略过李景达的寒暄和客套,简明扼要地说道:“自九月中旬开始,伪燕游骑斥候屡屡出现在定州边境各地,尤以定风道、清流关和雷泽平原三处要道最为频繁。目前看来,景国大军逐渐南下,或将在近期举兵犯境。定州都督府将会遵循陛下的旨意,坚守各处关隘城池,不给敌军任何可乘之机。唯一担忧处,景军主力若南下进攻,定州兵力或有不足,盼靖州军同袍在关键时刻驰援相助。” 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摇摇头道:“不止于此。敌军防线如此扎实,他们就不需要一味地死守,倘若景军精锐铁骑从某处向南突袭,即便无法撼动我军,因为他们身后的防守十分坚固,大不了可以从容后退。” 众人都熟知自家大都督的性情,因此没人故作姿态,尽皆畅所欲言,气氛颇为热烈。 两地相距较远,如果等到景军攻破定州边境防线,靖州军再北上支援压根就来不及。 只不过他们心里此刻有个疑问,从大都督的话锋来看,难道他认定景军这次南下会将靖州当做主攻方向? 厉天润没有过多解释,只望着沙盘说道:“霍真,你回去之后带领阳翟军往东北方向移动,驻扎在莒县城内,与旬阳城内的淮州旬阳军互为犄角之势,防止敌军从东线薄弱处突破。” 厉天润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厉天润注意到旁边厉冰雪担心的神情,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对厉良玉说道:“代本督回复李都督,来信已经知悉,望他谨遵陛下谕旨,坚守各处关隘绝不出战。江北三州理当守望相助,必要之时本督会派兵北上。” 一片纷纷扰扰之中,厉天润忽地咳嗽了几声,节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大体而言,这些武将认为李景达的密信没有什么问题,景军基本会以定州作为突破口,毕竟那里才回归大齐治下不到一年,而且兵力在三座都督府中最少。 范文定得到鼓励,思路愈发打开,又道:“伪燕军队的防线让我想起咱们用来对付骑兵的枪盾阵,边境线这些关隘寨堡就是坚硬厚实的盾阵,景军骑兵就是躲在盾阵后面的长枪,只要有机会便会前出制造杀伤。” 霍真凛然道:“末将领命!” 他这番话得到众将的一致赞同,就连平时最鲁莽的安平军都指挥使徐桂都点头说道:“老范言之有理,景军骑兵最擅长寻找机会,尤其是咱们的防线往北前推,刚好处在江北平原上,最适合骑兵迂回奔袭。” 至于派谁领兵援护定州,众将显然都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因为靖州这边防线稳固,短时间内不一定会有战事。 但是接下来就会有一个问题,假如认同李景达的判断,那么靖州援兵就得早做准备。 厉天润又道:“取沙盘来。” 厉天润环视堂下众将,问道:“尔等有何看法?” 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密信的最后一段,又道:“此事也已告知淮州荣国公。” 厉良玉垂首道:“遵命。” 阳翟军都指挥使霍真沉吟道:“敌军防线坚固,由点到面,我军想要突破很有难度。” 更有一点,和萧望之、厉天润相比,李景达肯定不被景廉贵族重视。 稍后,一张简易沙盘放在节堂中央,厉天润缓缓起身,来到沙盘旁边看了片刻,平静地说道:“自从年初那场战事之后,伪燕沫阳路的军队在牛存节的指挥下拼命修筑关隘寨堡。你们应该能看到,东起新昌城西至严武城,在这条长达七百余里的边境线上,伪燕军队的据点数不胜数,你们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厉天润又道:“张展。” “末将在!” “你领河阳军前出庆和县,在广济军南边十五里处扎营。” “遵令!” “皇甫遇。” “末将在!” “你引盈泽军往西北而行,和安平军换防,由你部驻防西冷关。本督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哪怕战死在关隘上,也不能让敌军从西线突破。” 皇甫遇慨然道:“末将愿在大都督面前立下军令状,西冷关绝对不会放敌军一兵一卒入关!” 厉天润赞许地点点头。
满腔热血涌动、不打仗就会难受的徐桂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都督,末将求战。” 厉天润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和安平军的将士们这两年很辛苦,先撤到南边休整一段时间吧,暂时就驻扎在博兴城内。” 博兴位于蒙山西北百余里外,在以前属于前线阵地,如今自然算是大后方。 徐桂心里有点沮丧,他可不想在大战来临的时候留在后方充作预备,但是在厉天润面前,他只能老老实实地领命行事。 厉天润没有闲情雅致安慰徐桂这员虎将,又发出几条指令之后,对众将说道:“倘若边境战事爆发,尔等不要轻举妄动,待本督看清敌人的谋划之后再做决定。” 众将齐声应下,过往二十年的事例已经说明,他们的大都督对于战场局势有着近乎本能的洞察力,一次次的决断都能证明他的分析极其精准,因此他们对厉天润的信任已经深入骨血之中。 军议结束之后,众将纷纷告退,厉良玉也无法留下,他如今管着整靖州都督府的后勤事宜,肩上的担子十分艰巨,几乎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堂内安静下来,厉冰雪走到厉天润身边,问道:“爹爹,怀疑景军会放弃定州这个软柿子,转而进攻靖州?” 厉天润缓缓道:“你应该很清楚,自从进入十月份,我们便再也没有收到过北边的情报。叶奇说过,织经司靖州衙门也是类似的情况,仿佛有一只手掐住了边境线上的所有通道,隔绝我们对北方的窥伺目光。” 厉冰雪问道:“这和敌军的主攻方向有何关联?” 厉天润笑了笑,感慨道:“你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果北边的掌权者没有足够的威望和手段,他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换句话说,伪燕朝堂上没有一人具备这样的能力,普通的景廉贵族也不行。这个人其实不难猜,他应该就是我们大齐边军最厉害的对手。” 厉冰雪蹙眉道:“爹爹是指,景国南院都元帅庆聿恭?” 厉天润颔首道:“除了他,没人能够彻底封死南北消息的往来。庆聿恭用兵之术出神入化,甚至在其父庆聿定之上。先前景帝让北院元帅撒改和几个皇子领兵攻伐赵国,接连吃了几次败仗,不得不将庆聿恭和他麾下的夏山军调过去。结果如何,你也很清楚。” 厉冰雪愈发不解,看着沙盘问道:“爹爹对庆聿恭如此看重,他怎会放弃定州转而主攻靖州呢?” “这是因为一鼓作气再而衰。定州六军其实是萧兄和陆沉打下的底子,陛下又让许佐带着密旨前去监军,李景达确实不算名将之才,但若只是坚定防守,庆聿恭也没有太好的法子。他如果直接撞上定州防线,景军必然会受挫。既然如此,不妨跳出定州一隅,将视线放在全局。转攻靖州并不意味着他会投入全部兵力,一者只是看看靖州防线有没有弱点,二者则是给李景达释放一个讯号,降低他的警惕。” 听完厉天润这番分析,厉冰雪终于明白过来,她不由得感叹道:“如果陆沉主掌定州军务……女儿不明白陛下为何非要让陆沉这个时候去沙州,难道沙州比江北稳固更重要?” 这一刻厉天润眼中飘起复杂的情绪,轻声道:“因为陛下不希望陆沉立功的次数太频繁,他相信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力量。” 厉冰雪微微一怔。 后面半句话没有问题,可是前面那半句话……什么叫做不希望立功次数太频繁? 难道天子猜疑陆沉? 厉天润似是知道她的心思,温和地说道:“别担心,陛下这是为陆沉好,他升得太快了,根基并不扎实,暂时的沉淀不是坏事。” 厉冰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到江南西陲名为沙州的地方。 …… 沙州腹心之地,高坪寨。 这里是铁阳部最大的寨子,住着两万余人。 一处缓坡之上,十余名年轻人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 “咱们真的要对付那个齐国钦差?” 一名年轻人略显紧张地问道。 坐在中间的便是铁阳部头人沈敏的长子沈天逸。 他嘴里叼着一根长草,英俊的面庞上泛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缓缓道:“怎么,你怕了?” 那年轻人连忙反驳道:“我怎么会怕?只是不知道长辈们会怎么想。” 沈天逸悠然自得地说道:“不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爬上高位的齐人?他既然敢来沙州,咱们怎能不好好招待他?再说了,又不是要他的小命,只是戏耍戏耍他,让他害怕然后乖乖地滚回去。你们的胆子实在太小了,要是真不敢趁早说,免得到时候丢人。” 终究还是没人愿意做缩头乌龟。 “齐国钦差?” 沈天逸嗤笑一声,顺势吐出嘴里的长草。 “呸!” 447陆侯婚否 第449章447【陆侯婚否】 云岭以西,沙州。 这片从北到南狭长形的地区养育着数十万沙州人,地形颇为复杂,山、河、湖、林、谷地交错分布,外人入内很难分辨道路方向。 更不必说沙州人有着独特的风俗习惯,以及非常紧密和固定的族群关联,外人想要在这里潜伏下来无疑是痴人说梦。 陆沉带着秦子龙精心挑选的数十名高手护卫,从云岭北部穿行而过,在西麓见到等候已久的洛九九,然后向沙州内部进发。 洛九九依旧是孤身一人,和前两次相见不同的是,她除了腰畔悬着的长剑之外,手中还有一根长鞭。 她回头观察着陆沉的护卫,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些人提的是什么?” 陆沉道:“空手登门,很是无礼,这是送给你家的礼品。” 洛九九“哦”了一声,倒也没有太在意,毕竟雅隆部好歹是十余万人的大部落,她还不至于眼皮子那么浅。 只见她眼波流转,悄然道:“那位武功深不可测的大前辈呢?” 陆沉笑道:“所以那天对你说,我这次来沙州是否安全,都要仰仗洛姑娘的庇护。” 陆沉暗暗估计,这黑水寨的规模已经接近大齐的上等县城。 陆沉将庆丰街刺杀案简单讲了一遍,然后说道:“冷剑阴千绝是当世最强的剑客,他出手杀我是受人之托,一击不中即刻远离,按说此事应该到此为止,毕竟我和他无冤无仇,但是难保这种高手会有什么怪癖。尉迟前辈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早早便离我而去,找那位天下第一剑客谈谈。” 好在沙州这一片地区的风景优美独特,山清水秀错落有致,绝非外人想象中的穷山恶水,赶路也不算无趣。 齐国京城一行,洛九九印象最深的人除了陆沉便是尉迟归。 在一棵老槐树后方的空地上,陆沉终于见到沙州雅隆部的头人。 “行吧,本姑娘允许你吃一回软饭。” 一路走进寨内,洛九九整个人愈发放松,不时和路边的族人亲切地打着招呼。 洛九九略显惊讶。 越往沙州深处,人烟愈发旺盛,黑水寨更加热闹非常。 从小到大,洛九九的武学天赋一直为人称赞,这也是她敢于远赴齐国京城刺杀侯玉的原因。 洛九九拍着胸口,笑着答应下来。 “不在?” 那晚在墨苑撞见外表平凡的尉迟归,她有生之年第一次生出压根无法抵挡的感觉,那是绝对的实力差距,任何技巧和胆略都无法抹平。 洛九九招呼众人在最外围的北山寨稍事歇息,用完干粮和清水之后继续赶路,又走了大约二十多里经过三个寨子,终于抵达拥有将近两万人的黑水寨。 洛九九颔首道:“原来如此。” 在她想来,陆沉这次接受沙州各部头人的邀请,不光是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有一点就是尉迟归这样的高手肯定会随行,然而此刻她将几十位护卫逐一看过去,竟未发现尉迟归的身影,自然难掩好奇之色。 族人们有些好奇和警惕地打量着陆沉一行人,只不过因为洛九九在场,没人上前做出敌视和挑衅的举动。 陆沉坦诚地答道:“尉迟前辈不在。” 虽然以寨为名,但是出现在陆沉和亲兵们眼前的是一座拥有防御体系的木城,绝非那种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小村落。 从云岭到雅隆部掌控的最外围区域,路途将近三十里远,众人从早上启程,到达第一个寨子也已接近正午。 洛耀宗看起来大概四十岁出头,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外粗内细,表面上是那种身形健壮的猛士,实则气度沉凝不容小觑。 至于旁边站着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眼与洛九九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她的弟弟洛恒山。 洛九九上前介绍道:“阿爸,这位就是齐国山阳侯陆沉。陆侯,这是我的阿爸和弟弟。” 陆沉才刚刚踏前一步,洛耀宗却先开口道:“鄙人洛耀宗,见过大齐山阳侯。” 这姿态略有些低,而且和陆沉的预计完全不同。 但他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人,当下不慌不忙地回礼道:“晚辈陆沉,见过洛大首领。” 少年洛恒山满心好奇地打量着陆沉,这个齐人看起来还不错,个子很高,相貌英俊,还有一种他说不出来、隐隐有些羡慕的气质。 洛九九则是暗中品味着父亲和陆沉对彼此的称呼,望着陆沉的眸光颇为明亮。 洛耀宗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陆侯远道而来,洛某有失远迎,山野村夫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说实话,陆沉想象中的场景肯定没有这么和谐,更不会如此文绉绉。 虽然他知道沙州七部在过去一百多年里和大齐往来密切,从洛九九身上就能看出他们受大齐的影响极深,很多方面与齐人殊无二致,可是眼下身处沙州地界,对面一位类似于土司的人物出口成章,这终究还是让他略感奇异。 心念电转之间,陆沉不卑不亢地说道:“大首领言重了,只盼不将晚辈看做恶客就好。此番来得仓促,只准备了一些微薄礼品,请大首领笑纳。” “陆侯盛情,洛某却之不恭。” 洛耀宗应下,又对洛九九说道:“九九,你先带着陆侯的下属们安顿妥当,为父陪陆侯说说话。” 洛九九懂事地应下,顺手将洛恒山提溜走。 陆沉随洛耀宗来到前方的大屋正堂,请茶之后,他从容地说道:“当初在京城和洛姑娘相识,听她说起过沙州的风土人情,晚辈不由得心生向往。恰逢我朝陛下想派遣使臣来沙州交好,晚辈就主动接过这个任务。如今亲眼得见,方知洛姑娘所言不虚,沙州的确称得上人杰地灵。” 洛耀宗很清楚他这个话头的用意。 洛九九在齐国京城落入陆沉之手,他没有苛待她半分,反而助她向侯玉报仇。虽说这里面牵扯到齐国自身的权力争斗,但是他身为洛九九的父亲,必然要承这个人情。 一念及此,洛耀宗坦然道:“小女性情鲁莽,多亏陆侯出手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洛某十分感念陆侯的恩情。前段时间从小女口中得知陆侯已至成州,洛某便让她邀请陆侯来沙州一叙,也好聊表感激之情。” 这番话算是给陆沉一个明确的解释。 因为陆沉先前对洛九九的帮助,所以洛耀宗今日会放低姿态,以超高的规格礼遇陆沉,但这仅仅限于二人的私交。 陆沉在雅隆部可以享受贵宾的待遇,不代表洛耀宗就会配合他推进沙州和齐国交好之事。 陆沉很快便回过味来,看向洛耀宗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佩和好奇,如果说方才在外面此人的言谈还有附庸风雅故作姿态的嫌疑,此刻连这种言语的暗示都炉火纯青,很难想象他究竟是沙州人还是齐人。 似是猜到陆沉的疑惑,洛耀宗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带着些许追忆往昔的神情说道:“陆侯这次来到沙州,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的时候,也曾在河洛城住过几年。其实不止是我,七部都有一些人有这样的经历。那时候齐国和沙州称得上亲如一体,沙州每年都会选出一些十一二岁的孩童,去往河洛城求学,等到十七八岁再回沙州。” 他望着陆沉的双眼,感慨道:“只是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是最后一批去过河洛城的沙州人。” 陆沉豁然开朗,难怪洛耀宗给他的感觉是一个真正的齐人,原来他整个少年时期都在河洛度过。 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决,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洛耀宗为何是最后一批去过河洛的沙州人? 答案不言而喻。 十九年前八千土兵被齐朝先帝出卖,因而葬身河洛北郊燕子岭,由此导致两边的关系从亲密走向仇敌。 陆沉平静地说道:“大首领,晚辈这次来就是希望能够修复沙州和大齐的关系。” 洛耀宗放下茶碗,颔首道:“陆侯亲自来沙州可见诚意十足,但是这件事远比你我想象得更艰难,相信小女对你讲过沙州内部的情况。实不相瞒,就算洛某有心促成此事,其他六部的头人也不会同意。沙州之事,从来不是某人能够独自决定,哪怕只有一位头人反对,此事也难以推进。” 陆沉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镇定地说道:“大首领此言甚是,只不过晚辈觉得事在人为,总得努力才能知道结果。” “不愧是名动大江南北的大齐边军翘楚。” 洛耀宗赞了一句,忽地话锋一转道:“陆侯年轻有为世人皆知,我好像听说你还没有成婚?” 这个话题跳跃的幅度太大,陆沉稍稍思忖,如实道:“确未成婚,不过晚辈此番离京之前,我朝陛下特地颁下赐婚圣旨,过段时间就会完成仪程。” “也就是说,陆侯眼下还是孤身一人?” 洛耀宗刻意忽略他所说的圣旨二字,继而道:“如果要在短时间内达成陆侯此行的目的,洛某倒是有个办法,只不知陆侯是否有这个魄力。” 陆沉微微一怔。 堂内的气氛陡然间变得古怪起来。 448谋全局者 第450章448【谋全局者】 洛耀宗的话几近于明示,陆沉自然听得懂。 这一刻他猛然想起远在江北旬阳的王初珑,暗叹自己似乎有种奇怪的特质。 但他很快便警醒自己,王安和眼前的雅隆部头人有着极大的区别。 翟林王氏当年被迫屈从于景军,王安当然知道这是自家门楣上极大的污点,千百年后的史书上都会被人唾弃,因为景朝终究是异族。 这十多年里他难免会怅惘悲叹,刚好随着大齐边军的强大,他看到了齐朝卷土重来的希望,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便决定向陆沉抛出橄榄枝。简而言之,王家想要重新获得大齐的接纳,必然要付出足够多的诚意,所以王初珑孤身南下,以决然的姿态来到陆沉身边。 然而沙州七部的处境截然不同,不提当年的恩怨纠葛,眼下是大齐希望能和沙州交好,他们处在有利的地位,不趁这个机会向大齐索要好处,反而主动给陆沉送上一桩姻缘,这显然不合常理。 故此,陆沉在冷静下来之后,微笑道:“不知是何妙策,还请大首领赐教。” 洛耀宗眼神微动,旋即单刀直入道:“陆侯觉得小女品格如何?” 陆沉毫不犹豫地说道:“洛姑娘为了族人不惜跋涉千里孤身复仇,可谓一片赤子之心,堪称品格高洁令人敬佩。我有幸和洛姑娘相处过一段时间,深感她就像是沙州这青山之间的溪流,天然无一丝浑浊。” 平白得到一位如花美眷,又能顺利解决大齐西境的隐患,这毫无疑问是双喜临门之事。 陆沉继续说道:“其三,在我看来走捷径虽非下作手段,却不能如此轻率,这既是对洛姑娘不负责,也是对我本人不负责。” 他说的非常直白,没有给陆沉任何转移话题的机会。 洛耀宗微微眯起双眼,道:“请说。” 陆沉从容不迫,反将一军道:“大首领,不知洛姑娘是否知晓此事?” 陆沉思忖片刻,坦然道:“大首领,恕我不能从命。” 若是换做一般人,哪怕不会顺势答应,也会悄然心动。 洛耀宗缓缓道:“陆侯如此着急推辞,莫非是看不上小女?” 陆沉没有让气氛沉寂下去,话锋一转道:“大首领,我此行除了满腔真心实意,还有我朝陛下的叮嘱。之前我对洛姑娘简略提过,为了弥补当年大齐朝廷犯下的过错,我朝愿意补偿沙州七部银三十万两,粮食物资两百车,另外还有无偿赠予的耕作之术,以及低价销往沙州的良种和铁器。” 洛耀宗道:“她并不知情,但是陆侯肯定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话,再者我觉得以陆侯的名声地位,这桩婚事是小女高攀了。实不相瞒,自从在齐国京城与陆侯结识之后,小女对你便是赞不绝口,这次你能来到沙州,也是她多次恳请于我。我们沙州人讲究耿直爽快,不喜拐弯抹角那一套,既然小女对你颇有好感,眼前又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自然要替她做主。” 洛耀宗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 洛耀宗和煦地说道:“想不到陆侯对小女的评价这么高,这就好办了。陆侯与小女年纪相近,且都没有成家,倘若你们结为夫妻,陆侯成为我们沙州的女婿,届时就是沙州的自己人。你有了这层身份,再居中斡旋大齐和沙州的关系,其他六部的头人也不好从中作梗,岂不是事半功倍?” 洛耀宗微微颔首。 言之切切,情之殷殷。 陆沉似乎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说道:“当然,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条件。我还有一个好处,想送给大首领本人。” 洛耀宗沉吟不语,这些赔偿还算丰厚,但是平均分到七部的手中,却也谈不上丰厚到令人难以拒绝。 但是陆沉先前已经有了提防,便委婉地说道:“大首领如此厚爱,陆沉感激不尽。只不过,方才我已经明言,我朝陛下颁下赐婚圣旨,我虽然还未举行婚礼,但是并非孤身一人。” 洛耀宗面上微露惋惜之色,轻轻叹了一声。 陆沉道:“其一,我的婚事已定,定然不能辜负那两位姑娘,所以给不了洛姑娘正室名分,想来大首领能够理解此节。其二,凡事有利便有弊,诚如大首领所言,我若是应允这桩婚事,有了一个沙州自己人的身份,确实更加方便行事。但是在其他六部头人和族人看来,多半会怀疑大首领有通齐之嫌疑,那时你我的处境恐怕会更糟糕。” “大齐愿意协助沙州七部归一,愿意支持大首领成为沙州共主。” 陆沉眼中精光熠熠,平静的语调阐述一充满诱惑力的提议。 洛耀宗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至少面上依旧古井不波,他悠然回忆起往事。 “沙州人没有你们齐国修史的习惯,往事大多只能靠一些简单的记载和口口相传。不过我知道,百余年前你们齐国刚刚立国的时候,沙州因为面临西方敌人的入侵,当时差一点便七部合一。后来的事情兴许知道,齐国太祖皇帝领兵击退外敌,让沙州重归平静,这就是齐国和沙州交好的开始。后来因为很多顾虑,齐太祖阻止了沙州的统一,让七部并存延续百余年。”
洛耀宗简单地陈述往昔,然后上身微微前倾,意味深长地问道:“我不明白,你朝陛下如今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诚如陆沉方才没有因为天下掉下来的如花美眷昏头转向,洛耀宗也没被“沙州共主”这四个字晃晕双眼。 陆沉徐徐道:“原因很简单,十九年前河洛城外的惨案发生后,沙州和大齐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另外一点,如今大齐的国力远非当年鼎盛时期的状态,自顾尚且不暇,焉有余力干涉沙州的事情?一个统一的沙州,确实会拥有与大齐平等相交的底气,但同时也不会沦为他人手中的刀。” 洛耀宗定定地看着他,忽地笑了起来。 陆沉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喝着洛九九推荐过的花茶。 入口微甘,回味愈甜,确有别样风味。 洛耀宗笑道:“他人是指景廉人?” 陆沉点头道:“是。” 洛耀宗顺着话头分析道:“这几年齐国边军一转颓势,让景军吃了不少苦头,接连不断的胜利固然提振士气,却也会让景廉人郑重对待。观江北大局,景军早晚会南下交战,他们和你们极有可能形成对峙的态势,很难轻易突破衡江防线。如此一来,沙州和北边的通道突然成了你们的命门。景军若是能借道沙州,光靠成州都督府显然抵挡不住,他们便可长驱直入,深入齐国腹心之地。” 陆沉此刻已经知道面前的中年男人绝非平庸之辈,干脆更加直接地说道:“退一万步说,倘若我朝边军难以在战场上取胜,大不了回到三年前的状态,以靖州和淮州两地的防线坚守,景军想要南下没那么容易。可如果景军能够借道沙州,意味着成州也会成为正面战场,到时我朝三面受敌,处境必然会岌岌可危。” 洛耀宗感慨道:“你朝陛下眼界高远,非我辈能及。只是这样一算,沙州七部归一对于齐国来说有利可图,这似乎不能成为条件。” 陆沉微笑道:“至少对于你我而言,合则两利。” 洛耀宗沉默片刻,忽地抬眼问道:“假如我说,我对这个沙州共主没有兴趣,你信不信?” “我信。” 陆沉果断应下,然后诚恳地提醒道:“大首领,你对这个位置没有兴趣,不代表其他人没有。有句话叫做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大首领这样洞察天下大局,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淡泊名利。将来沙州何去何从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值此大争之世,滚滚洪流之下,你我都无法置身事外。” 这番话的含义很清晰,就算洛耀宗真的无心做沙州之主,其他人难道都没有这个心思? 无论谁想坐上那个位置,洛耀宗和雅隆部都是横亘在他面前的阻碍。 说直白一点,当沙州成为景齐争夺天下的题眼,外部势力很快就会涉足此地,一旦有人的野心被撩拨起来,沙州不可能继续维持这种安宁祥和的氛围。 这不是洛耀宗想不想争的问题,而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个退,极有可能意味着人头滚滚。 “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很难相信,陆侯不仅擅长带兵打仗,还有令人心折的雄辩之才。” 洛耀宗脸上浮现感慨之色。 陆沉从容道:“大首领谬赞,我只是据实相告,字字无虚。” 洛耀宗颔首道:“今日粗略一叙,我对此并无怀疑。其实刚才你若是直接答应这桩婚事,接下来我唯有送客二字,因为那意味着你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深知沙州的弱小,怎敢与这样的人共谋大事?好在陆侯确实是一位至诚至性的真君子,起码没有用花言巧语蛊惑我这个山野村夫。” 陆沉知道不合时宜,但是依然想吐槽一句你比我这个齐人更擅长故纸堆中的权谋心术,这算哪门子山野村夫? 洛耀宗继续说道:“既然陆侯已经来了沙州,那就先不要急着谈论正事。不妨在这里小住几日,看一看沙州的风土人情,也好对这片土地有更深的了解。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邀请各部头人来黑水寨议事,届时陆侯再想想如何说服他们。” 从始至终,他没有对陆沉先前的提议给出正面的答复。 陆沉却暗暗松了口气,这第一步走得还算稳当,故而道:“能够遍览沙州风景,我求之不得。” 二人相视一笑。 449善者不来 第451章449【善者不来】 北燕,渭南路。 此地位于大陆西北部,北边是景朝领土,西北面是拥有大片地理屏障的代国,西南部毗邻一望无际的十万大山,穿过崇山峻岭可达沙州境内。 北燕目前尚存的四路之中,渭南路和河南路被景朝渗透经营了十多年,虽然名义上还是燕国的领土,实则当地百姓早已习惯景廉贵族的统治。 各处城郭之内,景廉骑士屡见不鲜,甚至时常能见到军队往来,当地百姓也已见怪不怪,无非是多几分小心不要冲撞对方,以免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泾河南岸的富昌城内,一处富丽堂皇、守卫森严的府邸之中,大景北院都元帅撒改坐在太师椅上,神态悠闲地品着香茗。 一位三旬左右的武将站在旁边,恭敬地说道:“大元帅,南边有消息了。” 撒改淡淡道:“讲。” 武将道:“我们的人已经联系上沙州金川部的头人哈代,看得出来他对这笔生意很感兴趣,只是此人生性狡猾,一直在模棱两可避开正题,商谈一直在飞鸟关外进行。不过,他如此贪财肯定无法拒绝我们的提议,飞鸟关迟早会落入我军之手。” 在他看来这肯定算一个好消息,然而撒改摇头道:“太慢了。” 乌虎脸色肃然地听着。 撒改回身走到西面墙边,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抬手按在沙州之地,唇边泛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冷笑。 撒改面露微笑,点头道:“此事若成,本帅亲自向陛下为你请功。” 图克坦是撒改本族辉罗氏鼎鼎有名的虎将,也是撒改的左膀右臂之一,他即将带来的一万精兵皆是辉罗氏勇士,隶属于北院长胜军。 乌虎当即请命道:“末将愿意亲自走一遭,助大元帅早日底定沙州大局。” 想到过往十余年的恩怨纠葛,以及自己此行的任务,撒改心中不由得涌起雄心壮志,随即朝外面唤道:“来人。” 撒改抬眼看着自己的心腹,缓缓道:“所以你应该明白,无论采取怎样的办法,都要尽快让沙州开门见客。先前你不是说过,沙州内部一些头人似有争雄之心?既然如此,派人跟哈代讲明厉害,如果他继续犹豫下去,我们就会放弃这笔生意,最低也要允许我们的人手穿过飞鸟关,实地看一看他们的货物。” 撒改眼中风雪渐起,沉声道:“庆聿恭已经去了河洛,陛下决定由他全权主持南境战事。如果齐军挡不住庆聿恭的攻势,此人肯定又要名声大涨,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眼下陛下命我攻略沙州,一方面是寻找开辟第三战场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我能在此地有所建树,莫要让功劳被庆聿恭一个人夺走。” 撒改扭头道:“传令给图克坦,让他率领一万精兵南下,尽快抵达富昌城。” 亲兵高声应道:“遵令!” 两名亲兵快步而入。 乌虎喜上眉梢,连忙跪地叩谢。 乌虎心中一动,试探道:“大元帅之意,我们的人趁机深入沙州境内,然后挑动一些人的野心?” “很好。” 名叫乌虎的武将微微一窒,略带担忧地说道:“大元帅,若是操之过急,很有可能会激起沙州人的反感。” 毫无疑问,他这句话是说给庆聿恭听的。 撒改赞许地点点头,从容道:“无论哈代还是其他人,只要有这个野心,大景愿意扶持他为沙州之主。将来大景只要借道东进,不会威胁到沙州的安全。至于个中细节如何操持,你自己多加斟酌。” …… 在景朝崛起的过程中,庆聿氏的势力不断飞速壮大,旗下夏山军和防城军兵强马壮,甚至几乎和皇族阿里合氏并驾齐驱,这显然会让很多人心生忧虑。 待其退下之后,撒改缓缓起身,望着挑窗外萧瑟的庭院秋景,双手按在大案边缘,自语道:“其实我希望你能继续维持战无不胜的记录,毕竟南齐覆灭之日,也就是你们庆聿氏垮塌之时。” 撒改亦在其列,但他并非是替皇族担忧,而是单纯不服气庆聿恭这人。 沙州。 黑水寨外围的山野之间,一对年轻男女悠然漫步,迎风揽雾酌山水。 “那天你和我阿爸聊了些什么?” 洛九九身穿一袭淡蓝色长裙,一改往日红衣似火的风格,愈发衬得她身段修长,玲珑有致。 陆沉还是像平常一样以玄色为主,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些衣食住行的事情他几乎没有操心过,陆通总是会帮他打理得妥妥当当。 他停下脚步,在旁边缓坡的草地上随性坐下,微笑道:“我以为你不会问起此事。”
距离他来到沙州已经过去整整三天,除了初见时的那场密谈,他和洛耀宗便保持一种微妙的默契,两人对于那桩大事都是三缄其口。 那晚黑水寨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乃是雅隆部或者说沙州人招待贵客的篝火大会。 洛耀宗非常隆重地将陆沉介绍给族人,当然没有提及他此行的使命,只说他就是劝说齐国皇帝治罪侯玉的山阳侯陆沉,也是他在齐国京城给了洛九九无私的帮助。 当晚若非秦子龙带着亲兵们忠心护主,恐怕陆沉会被热情的雅隆部族人用美酒灌得人事不知。 从次日开始,陆沉便在洛九九的陪伴下畅游山水,尽享闲情雅趣。 垂钓、狩猎、采摘、登高,种种体验不一而足。 对于陆沉和他带来的几十名亲兵来说,这算是一段非常难得的悠闲时光,可以远离那些繁华之地的喧杂,身心得到完全的放松。 洛九九拢着裙子,坐在陆沉身边不远处,悠悠道:“阿爸看似很好说话,其实心志极其坚定,一般人根本没有能力说服他。是在战场上带兵打仗的人,年纪虽轻地位却高,想来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我本来担心你们会发生争执,想提前进去打断你们,却被阿妈拦了下来。阿妈说,看在我的面子上,阿爸和你不会闹得不愉快,是不是?” “令堂高见。” 陆沉笑意温和,继而道:“你不用担心,我和令尊谈了一些彼此的考量,但是这件事关系重大,短时间内显然不会有定论,因此眼下还只是处于各自权衡的状态。” 洛九九点点头,迟疑道:“其实我心里一直个疑惑。”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沙州七部不会接受你的好意,一定要和齐国为敌,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洛九九转头望着陆沉的侧脸,明亮的大眼睛中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陆沉思忖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那我能够活着回去吗?” 洛九九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可以!你是我亲自邀请来沙州的客人,不论你肩负怎样的使命,不论最后能否谈成,我必定要护你周全!不管是谁想对你动手,都得先过我洛九九这一关!”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我相信。” 陆沉有些动容,然后答道:“回到你的问题,假如大齐和沙州真的刀兵相见难以转圜,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奏请我朝陛下,加大对成州都督府的投入,然后在云岭东边修筑无数寨堡。” 洛九九心里难免感到一丝失落,更多的却是松弛,轻声道:“我以为你会领兵越过云岭,用刀枪逼迫沙州人臣服,就像侯玉做过的那些事。” 陆沉摇摇头,坦然道:“不论是考虑到百年来沙州对大齐的帮助,还是眼下大齐面临的处境,我朝都不可能主动对沙州用兵。退一万步说,就算沙州勇士挡不住我军的攻势,你们还可以打开飞鸟关引景军而入。到那个时候,成州就会成为大齐需要应对的第三处正面战场,我朝承担不起这样的重压。” 洛九九此刻的心情很奇怪。 她当然非常欣赏陆沉的坦率,却又觉得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太过冷静,压根不会掺杂任何的个人情感。 这样的人啊…… 然而下一刻陆沉却说道:“抛开那些大局的考虑,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你、令尊以及我见过的每一位雅隆部族人,对我都非常友善,我能够分辨这是真情实意而非虚情假意。我也知道你们不想看到战火蔓延沙州这片土地,所以我会尽我所能阻止那种情况的出现。” 洛九九听完这番话不禁嫣然一笑,灿烂如山花。 她颔首道:“这样就足够了。中午的时候阿爸对我说,各部头人明天会来黑水寨,他希望你届时能够冷静一些,毕竟十九年的坚冰没有那么容易融化,你需要更多的耐心。” 陆沉从容地说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 洛九九显然不太放心,又将各部头人的生平和性情简略说了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陆沉需要注意的细节。 直到翌日走进黑水寨最大的祖屋,望着济济一堂的沙州各部首领,陆沉脑海中似乎还在回响洛九九的叮嘱。 他脸上浮现一抹表示友好的微笑,带着秦子龙和另外两名亲兵,从容迈步而入,神情泰然自若。 当他走进祖屋大堂那一刻,无数道不太友善的眼神如利箭一般射来。 肃杀之气,骤然而起。 450天下熙攘 第452章450【天下熙攘】 这座位于黑水寨核心区域的祖屋,在雅隆部乃至所有沙州人心中的地位极其崇高。 祖屋采用沙州地区传统的建造格局,周围封闭中间开阔,取直达天地之意,选用材料大多为石料,地基为坚石所筑,台阶为石板切割,就连屋顶的盖瓦都是石片,极具风俗特色。 大堂颇为宽敞,正北方供奉着沙州历代先祖的画像,七把沾染着斑驳岁月痕迹的交椅一字排开,下面左右两排才是各部头人的座位。 洛耀宗自然是坐在左首第一位。 至于那些年轻晚辈,只能站在各家长辈的身后。 陆沉只带着三名亲兵步入大堂,洛耀宗冲他微微颔首。 按照提前安排好的仪程,陆沉来到香案之前,从虎头虎脑的洛恒山手中接过长香,冲上方的画像和排位躬身一礼,焚香三揖,然后将长香插在炉鼎之内。 礼成。 看着这位来自齐国的年轻侯爷虔诚敬香,众人的神情略显复杂。 在他说到“亲如兄弟”的时候,大堂内响起几声冷笑,一些头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不过当他十分坦诚地指明燕子岭那场血案的真相,原本将要沸腾的局势稍稍缓和。 洛耀宗轻咳两声,环视众人道:“各位兄弟,这位就是齐国钦差大臣、山阳侯陆沉。他在得知我们沙州人的想法之后,特意翻过云岭赶来,与大家当面谈一谈。” “陆侯,请坐。” 另一边,大石部头人那岩冷声道:“陆侯果然像传闻中那样光明磊落,一席话便将当年的恩怨简单带过。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对于陆侯和贵国皇帝来说,十九年前的事情早就模糊不清。可是对于我们沙州人来说,那是八千条血淋淋的人命,那些人当中有我们的父辈兄弟。今天在座的所有人,除了陆侯和你的下属之外,谁没有几个亲人死在十九年前的河洛城外?” 接下来他又向陆沉介绍其他六部的头人。 哈代立刻清醒过来,按下开口的冲动。 然而站在他身后的沈天逸神色阴冷,对陆沉的态度不言自明。 陆沉神态沉静,迈步上前落座。 自从陆沉开口,洛耀宗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对周遭的骚动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似乎是不会出面帮陆沉说项。 坐在右首第一位的铁阳部头人沈敏望着陆沉,目光平静且深邃,表面上没有什么敌意。 陆沉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随即开门见山地说道:“陆某此来有三件事,其一是代表我朝陛下和大齐臣民,就十九年前的事情向沙州各部赔礼致歉。其二,陆某准备了一份薄礼,白银三十万两、粮食物资两百车、无偿赠予的耕作改良之法,以此稍稍弥补大齐对沙州各部造成的损失。其三,陆某受我朝陛下所托,愿与诸位商谈沙州和大齐合作诸事,包括互市通商、互通有无、互为臂助。” 不过就在他准备接话之时,旁边的沈敏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洛耀宗说完之后,陆沉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各位首领,百余年来,沙州和大齐守望相助亲如兄弟,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在十九年前,因为我朝的过错,导致贵部八千壮士不幸遇伏牺牲,这同样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他对陆沉所说的第三件事很感兴趣,因为北边来的商人胃口很大,但是双方在货价上出入较大,假如这个时候齐国的富商也参与竞争,自己岂不是可以坐地起价? 两家相争显然要好过一家独占,哈代很清楚这个道理。 洛耀宗指向自己下首的空位。 坐在沈敏身边的金川部头人哈代忽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多谢。” 敌视的目光依然有,但是也有一些人决定观望一二。 他微微一顿,望向陆沉的双眼里泛起冷峻的光:“莫非在陆侯看来,三十万两银子和两百车粮食,就能买沙州八千条人命吗?” 局势瞬间紧张起来。 陆沉镇定地回道:“这些银子和粮食,与沙州八千勇士相比不值一提。” 那岩哂笑道:“既然陆侯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说那些废话?” “在那首领看来这是废话,陆某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陆沉平心静气地接过话头,顺势说道:“关于第一件事,陆某当然不会只是嘴上说说。只要七位首领同意,陆某将会代表我朝陛下,在沙州面北之地举行一场庄严的祭礼,以大齐朝廷的名义祭奠八千勇士。” 那岩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问道:“当真?” 陆沉点头道:“自无虚言。” 七部头人之中,那岩性情冷僻,不怎么好打交道,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并非那种蛮不讲理的角色。
此刻听到陆沉郑重的承诺,那岩没有继续驳斥,反而陷入沉思之中。 眼见气氛开始缓和,坐在陆沉这一排的水西部头人杨金沉声说道:“陆侯此言确实诚恳,但是终究太晚了,迟了整整十九年。方才那老哥表述的很清楚,这十九年里沙州人心里的仇恨早就变成死结。就算我们这些人可以理解陆侯的苦衷,但是族人们不会接受。我们也知道,陆侯在齐国京城帮了洛家丫头很多,侯玉被治罪也离不开你的出力,所以你来黑水寨做客,我们没有意见,只不过这和你今天提的要求是两码事。” “杨首领说的没错,十九年的时间确实太久了,导致这件事越来越难以解决。” 陆沉转头望去,诚恳地说道:“但是我想纠正杨首领一点,这十九年里我朝陛下不是没有想过弥补。早在十四年前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他就已经派遣使臣来到沙州,后续也派出过几任使臣,只是他们没有求得沙州的谅解而已。诚然,沙州各部拥有拒绝的权利,不代表我朝陛下没有作为,这同样是两码事。” 坐在旁边的洛耀宗心中生出几分赞赏,这年轻人不卑不亢的态度确实与常人不同。 杨金没有因此动怒,只是皱眉说道:“不管陆侯口才如何了得,你总得认清一个事实,沙州不想再来一次十九年前的悲痛旧事。八千儿郎葬身河洛城外,从那以后沙州就不可能再成为齐国的属地。” 陆沉从容道:“杨首领又错了,陆某此来的目的很明确,不是要让沙州和大齐回到二十年以前的关系,而是希望能够建立一种新的关系。” “新的关系?” 杨金略显不解,其他头人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陆沉环视众人,侃侃而谈道:“方才我说的银子和粮食,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真正能够改善沙州和大齐关系的是第三项内容。沙州地处西南边陲,风景固然秀丽,交通却非常不便,肥沃的田地更加不多。大齐愿意开放互市,良种、粮食、细盐和铁器都会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售于沙州。与此同时,沙州这边丰富的药材、原木和石材都可以顺江而下,卖往江南各地。” 听闻此言,哈代不由得扭动身体,眼中的热切完全无法遮掩。 陆沉继续说道:“沙州不再是大齐的臣属,而是处在完全平等的地位与大齐展开贸易。各位首领肯定可以理解这里面的区别,更重要的一点是,沙州可以凭借和大齐的贸易往来,让族人们的生活变得富足且安逸。沙州可以变得更好,而各位首领作为促成这件大事的关键人物,必然能够在沙州的厚重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供后世无数子孙瞻仰凭吊。” “说得真好啊。” 哈代终于忍不住感叹出声,而一贯刚直固执的杨金也变得沉默,因为陆沉勾勒的画卷击中了他最薄弱的地方,那就是让水西部族人吃饱穿暖,从此以后不用担心生存的问题。 洛耀宗依旧平静,心中却自然飘起一句暗叹:难怪齐人说女大不中留,九九这孩子将沙州内部的情况抖露得一干二净。 好在这本就是他默许的事情,所以没有生出恼怒之心。 能够看清楚这一点的人不止洛耀宗,始终沉默的沈敏忽地淡淡一笑,悠然道:“想不到陆侯不光擅长带兵打仗,未卜先知之能同样了得。你来沙州没几天,就能洞察我们每个人的心思和弱点,并且提前做好对症下药的准备,不愧是短短三年时间就青云直上,指挥千军万马战无不胜的齐国勋贵。” 陆沉一直将部分精力放在此人身上,闻言镇定地说道:“沈首领谬赞。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能耐,陆某此行唯有诚心二字,自然要提前考虑周全。陆某一直秉持有错就认的想法,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必须要想办法尽力弥补,所以无论是设典祭拜,还是银子和粮食,乃至于将来沙州和大齐平等互交,都是源于我朝陛下的亏欠之心。” “我相信陆侯的诚心,只不过……” 沈敏微微一顿,轻笑道:“贵国陛下将陆侯这样重要的大臣派来沙州,力求促成此事,恐怕不止是因为当年的过错吧?” 陆沉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不慌不忙地说道:“还请沈首领明示。” 沈敏道:“我听说北方的景国已经吞并赵国,燕国也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接下来那位景国皇帝的目标肯定会指向南方,说不定这个时候景军已经开始活动。如此紧张的时刻,陆侯身为齐国边军不可或缺的人物,不去边疆指挥军队,反而跑到毫不相干的沙州,这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坐直身躯,定定地望着陆沉,语调渐冷:“陆侯,你究竟藏着什么目的呢?” 451红颜一怒 第453章451【红颜一怒】 当沈敏发出这句质问之后,其余头人不由得目光炯炯地望着陆沉。 平心而论,今天陆沉给他们的观感还不错,既无不择手段的卑躬屈膝,也无居高临下的盛气凌人,并且始终坚持着身为大齐钦差使臣的底线和态度。 沙州人反而比较吃这一套。 更不必说陆沉给出的几项条件充满诚意,尤其是最后一条两边开放互市、让沙州各部变得更加富足的提议。 虽然沙州不像大齐那样格外讲究青史留名,但是在场的头人都明白如果让族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的地位会更加稳固,而且千百年后说不定都有人供奉香火。 不过在听到沈敏的问题后,很多人猛地回过味来。 是啊,齐国眼下正要应对北方的强敌,江北边疆的局势肯定很紧张,这个时候陆沉不在边境领兵,反而被齐国皇帝派到沙州来,难道齐国朝廷就没有一个口才出众、胆识卓然的文官? 大堂内的气氛渐趋凝重,面对周遭狐疑的目光,陆沉淡淡地微笑道:“沈首领这番话虽是夸赞,却也将陆某推到众矢之的的位置,大抵就是世人常说的捧杀吧?” 沈敏不为所动,步步紧逼:“陆侯为何要顾左右而言他呢?” 陆沉从容不迫地说道:“不瞒各位首领,陆某在过去几年的边境战事中的确立下一些功劳,但是这不代表大齐边军离了我就不会打仗。相信诸位都听说过我朝淮州大都督萧望之、靖州大都督厉天润这两位大帅的名字,我的那些功劳,其实都是在他们的照拂下获得。无论我在不在边疆,只要两位大都督坐镇边军,各地防线就不会出现漏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沈敏忽地笑了笑,语气中略带讥讽:“陆侯何必如此虚伪,其实你这次来沙州,根本不是因为你国皇帝心怀愧疚,而是担心沙州倒向北边,然后让你们三面受敌!” 此言一出,大堂内一片骚动。 陆沉平静地望着这位铁阳部的头人,心中升起几分或许不合时宜的感慨。 几天前和洛耀宗的那场商谈,让他明白这个看似莽夫一般的雅隆部头人实则心细如发,对于人心的揣摩和把握颇有造诣。 今日沈敏则向他展露出不同一般的战略眼光,要知道齐景之间的战事已经持续十多年,沙州一直孤悬西南边陲没有被波及。如今仅仅是因为他的到来,沈敏就能判断出沙州将成为齐景相争的另一处关键,可见其人心思极其缜密敏锐。 沙州虽然不算多么强大的势力,人丁也只有五六十万,但是世间豪杰向来不问出处,这里的人同样不容小觑。 一念及此,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沈首领之意,大齐担心的不是沙州七部,而是害怕沙州与景国联手,向景军让出北边通道,从而使得景军可以绕过衡江天堑进发大齐腹心之地?” 沈敏道:“难道不是?如果陆侯想否认,那我再问一个问题,要是我们沙州七部不愿接受你的来意,齐国又将如何决断?” 陆沉快速接道:“如果各位首领坚定拒绝,陆某自然无法强求,只能维持以前的态势,让我朝成州都督府提高防备。” “我看未必。” 沈敏双眼微眯,冷声道:“旁人或许会被你故作亲善的面孔欺骗,我却知道陆侯是杀伐决断的人物。莫说处在齐国对立面的沙州,就算是摇摆不定的沙州,恐怕你都不会接受。因为如今齐国要面对一个极其强大的敌人,而沙州掌握着你们齐国的命门。这世上没人愿意自己的小命捏着别人手里,更何况是陆侯这样战无不胜从未失手的大人物。” “陆侯,你此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惠宁部头人白昌寒声质问。 沈敏身后,沈天逸忍不住怒声道:“白叔,这厮无非是想要花言巧语蒙骗我们,然后要么挑起沙州内乱,要么找到机会率军而入,侵吞咱们的土地!” 当他开口之后,一众年轻人不由得鼓噪起来。 沙州各部的后辈们其实早就看不惯这个风轻云淡的齐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插嘴而已。 他们和自家的长辈想法不同,一者基本没有经历过当年的坎坷磨难,二者对于陆沉提出的条件并不热切,毕竟他们很难具备各部头人的眼界与思考问题的高度。 那场十九年前的血案,影响最深的就是这些年轻人,他们时常听长辈提起当年的血海深仇,对于齐国自然恨之入骨,而与他们年岁相仿的陆沉在祖屋大堂内侃侃而谈,轻而易举便压下此间所有年轻人的光芒,这更让他们难以忍受。 一边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一边是藏在心底的嫉妒,两相叠加之下,他们对陆沉的态度无需多言。 “沙州不欢迎齐人,识相的早点滚回去!”
一片喧闹之中,终于有人喊出这句话。 洛耀宗转头看向陆沉,心中未尝没有几分担忧。 沙州的年轻人固然年轻气盛,眼前这位齐国侯爷又岂是唾面自干的性情? 然而陆沉却轻声笑了起来。 笑容虽淡,落在沙州人眼中显得无比刺眼,沈天逸当即怒斥道:“你笑什么?!” 陆沉压根没有看他,只望着沈敏说道:“沈首领的推论很精彩,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些话会从你口中说出来,正如我压根没有考虑过沙州会站到景国那边。一件根本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为何要担心呢?” 沈敏皱眉道:“根本没有可能发生?” 陆沉缓缓站起身来,转头望向北面墙上沙州先祖们的画像,随即环视在场各部头人,正色道:“我这次来沙州,为的是消解十九年前的恩怨,所以我朝陛下决定给出最大的诚意。在我之前,大齐曾经派过六位使臣来到沙州,怀着同样的目的。这足以说明,我朝一心想要弥补当年的过错。” “然而诸位莫要忘记,当年河洛北郊燕子岭的血案,并非是我朝一力造成。这件事的根源是景军想要诛杀沙州儿郎,最后动手的也是他们。沙州可以不接受大齐的歉意,但是我更加无法想象,沙州会不顾八千条人命的血仇、主动成为景人的鹰犬!” 这番话气势极为凌厉,竟然将那些鼓噪的年轻人悉数压制。 洛耀宗和杨金的表情不约而同肃穆起来,就连哈代都有些凝重,他想起前些天洛耀宗对他说过的话,心中暗忖回去之后是该早点摸清北边商人的底细,以免成为沙州的叛徒。 陆沉的目光停留在沈敏脸上,反问道:“沈首领,你将景国也变成谈判的砝码,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其实很想和景廉人合作,继而让景军进入沙州,满足你一些不可告人的欲望?” 他早就知道这次来沙州不容乐观,与他以往所面对的处境截然不同,因为他无法动用武力,更不可能带着大军逼迫沙州就范,这样一来难度大大增加。 若非他在京城的时候结下洛九九这个善缘,他连进入沙州的机会都没有。 正因如此,他很清楚一味示弱服软没有任何意义,必须在关键时刻主动出击,否则就会被一些人牵着鼻子走。 毕竟他相对沙州来说是个外人,和雅隆部之外的六部没有交情可言。 听到陆沉这番诛心之言,沈敏依然保持着平静,只是略显阴冷的目光显露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与他相熟的几位头人更清楚此刻他在压制着怒意。 沈天逸显然没有乃父的城府,立刻上前一步怒骂道:“齐狗竟敢辱我父亲,你可知道这里是沙州不是齐国!今天你若不跪下向家父赔礼道歉,休想活着离开沙州!”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陆沉不仅没有搭理他,反而从容地坐了回去。 沈天逸大怒,不过还没等他继续咆哮,一直沉默的洛耀宗淡淡道:“沈家贤侄,陆侯是我请来的客人。” 众人循声望去。 洛耀宗继续说道:“关于陆侯所提之议,我与各位头人肯定立场一致,但是无论正事能否谈成,他都是我洛耀宗的客人,也是小女的救命恩人。陆侯出于对我的信任亲赴沙州,雅隆部自然要负责他的安全,还请各位理解这一点,莫要失了和气。” 除了沈敏之外,各部头人纷纷点头。 雅隆部作为沙州最强大的部族,洛耀宗又有议事大权在手,这番话的分量不言而喻。 沈天逸强压怒气,沉声道:“既然洛伯父这样说了,小侄不敢放肆,但是我们沙州人讲究恩怨分明,今天此人无端污蔑家父,这口恶气要是吞回肚子里,我沈天逸枉为人子!” 他随即死死地盯着陆沉,咬牙道:“听说你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想必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今天我就按照沙州的规矩向你发起挑战!你要是不敢应战,就不要摆出齐国武勋的架势在这里胡说八道!” 沈敏依旧沉默不语,这个态度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各部头人面面相觑,沈天逸拿出沙州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他们确实不好阻拦。 因为此举已经从公事变成私人恩怨。 站在陆沉身后的秦子龙等人心中无比恼怒,望着沈天逸的目光就像看着死人一般,只不过他们知道大局为重,要是真的弄死了沈天逸,沙州之行只会以失败告终。 纵如此,他们也不会坐视自家侯爷被人咄咄相逼。 但是陆沉轻咳一声,秦子龙等人刚要迈出的脚步只能停下。 便在这时,只听得大堂门口一声鞭响骤然炸响,紧接着一个冰冷的声音传进所有人耳中。 “沈天逸,我来和你打,有种不要认输!” 452绝世而独立 第454章452【绝世而独立】 一袭红衣大步而入。 站在角落里的洛恒山本想上前,待看清洛九九冰寒的面色,连忙老老实实地缩回去。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几位头人露出凝重的神色。 洛耀宗微微皱眉道:“九九,不得胡闹。” 洛九九昂首道:“阿爸,女儿没有胡闹。在齐国京城的时候,陆侯救过我的命,又帮我求见齐国皇帝,因此我才能当着齐国文武百官的面,将侯玉犯下的罪孽公之于众。刚才沈天逸说沙州人讲究恩怨分明,我承认这句话没有问题,但陆沉是我洛九九的恩人,他要在黑水寨对我的恩人动手,那就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她手握长鞭,眉眼坚毅。 沈天逸本想拿她沙州人的身份说事,然而洛九九一眼便看穿他的意图,提前将这个话题堵死,让他一口气憋在脏腑之间,脸色渐渐发红。 先前用沉默表达态度的沈敏抬眼望着洛九九,面无表情地问道:“九九姑娘,你确定要插手这件事?” 洛九九没有去看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去看陆沉,果决地说道:“是。” 沈敏不置可否,用一种奚落的语调说道:“难怪陆侯对我们沙州的情况如此了解,他有九九姑娘这样的助力,自然可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这句话让一些头人神情微变。 洛家父女乃至整个雅隆部对陆沉礼遇有加,他们可以理解和接受,毕竟洛家欠着陆沉天大的人情。 哪怕是眼下洛九九为了陆沉挺身而出,这些头人都没有太当回事。 可是如果洛九九将沙州的隐秘毫无保留地告诉陆沉,他们心里肯定不舒服。 洛九九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不过在她开口之前,陆沉起身应道:“沈首领,在你眼中是不是只有阴谋二字?” 沈敏悠悠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浅显的道理谁都懂,陆侯又何必把旁人都当成傻子?” 陆沉看了一眼洛九九,用眼神示意她冷静,继而从容地说道:“沙州是一片净土,但它不是与世隔绝的净土,我既然领命而来,自然会做好充分的准备。沙州的风土人情确实需要亲身体会才有完整的认知,但是如果只需要了解一些基础的信息,比如沙州的特产和概况,我朝织经司完全可以办到,不需要特地麻烦洛姑娘。” 他似乎很失望地摇摇头,然后对众位头人说道:“不瞒诸位,陆某来沙州之前确实搜集了不少信息,但是这并不影响陆某带着最大的诚意而来。这件事关系到沙州和大齐的未来,再如何慎重都不为过,我认为做好准备才是正确的态度。” 时至此刻,洛耀宗终于开口说道:“言之有理。” 水西部头人杨金亦道:“陆侯确实坦荡。” 大石部头人那岩虽未开口,但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还是比较偏向于洛九九。 另一边,惠宁部头人白昌和者黄部头人韦万江则看向沈敏,显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近。 一门心思只想做大生意的哈代左右看看,发现自己处在很尴尬的位置上,只好悄悄往后缩了缩。 当局势激化之后,沙州七部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分歧。 沈敏忽地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陆侯果然厉害,三言两语就能挑拨沙州各部的关系,只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铁阳部不会接受齐国的条件。如果陆侯因此不忿,大可以带着麾下的骄兵悍将,咱们云岭战场上相见。” 白昌和韦万江毫不犹豫地附和。 陆沉双眼微眯,沉静地说道:“沈首领快人快语,陆某亦不必继续嗦。刀兵相见徒增杀孽,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不过陆某还是要奉劝阁下一句,不接受大齐的条件无妨,千万不要去做景人的鹰犬,他们才是真正的豺狼。一旦沙州允许景军借道,再想撵走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沈敏看了一眼洛耀宗,坦然道:“你们齐景之间的纷争,沙州无心参与,至少我们铁阳部没有兴趣。” 按说沈敏已经表态,今天两边没有必要继续掰扯下去,沈天逸却说道:“姓陆的,你真打算躲在洛家妹子的后面?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洛九九踏前一步,寒声道:“沈天逸,你不要得寸进尺!还有,以后麻烦你叫我的名字,我不允许你提那四个字!” 沈天逸冷冷一笑,望着洛九九说道:“洛大小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心思。自从你去了一趟齐国京城,你就对这个齐人念念不忘,所以就要千方百计地护着他!但是你别忘了,你是沙州人他是齐人,有些界线不能逾越!至少到现在为止,沙州和齐国仍旧是敌人,难道你敢背叛整个沙州七部吗?!” 这番话一出口,大堂内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沈天逸状若无意地扫过这一侧,果然如他所料,站在那岩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脸色沉郁,目光紧紧盯着洛九九,似乎是想看她如何回应。 在沙州和齐国处于仇敌关系的前提下,儿女私情压根不会被人接受,沈天逸质疑洛九九是因为男女之情才如此袒护陆沉,显然是想将污水泼到她身上,进而质疑洛耀宗的权威。 洛耀宗和陆沉对此人的念头了如指掌,但他们并不担心,因为洛九九只需要将先前的理由再次搬出来就行。 无论如何,救命之恩自当相报,洛九九咬死这一点便能化解对方的攻讦。 在满堂目光注视下,洛九九俊眉扬起,高声道:“沈天逸,我知道你藏着什么心思,不就是想说我洛九九护着陆侯,是出于爱慕之心?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我身为雅隆部头人之女,居然喜欢一个齐人,这是对沙州七部的背叛,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沈天逸道:“是不是这样,你心里有数,说不定你还想着做齐国的侯夫人呢!” 洛九九踏前一步,凛然道:“那我就告诉你,陆侯的婚事早就定了,他和他的意中人一同经历过很多次生死,早就情比金坚心心相印,就连齐国皇帝都为之赞赏不已,因此特地为他们赐婚。” 那你未尝没有给他做妾的念想啊…… 沈天逸心中默念,当然他还没有发疯,不敢在黑水寨的祖屋大堂将这句话说出来。 洛九九忽地看了陆沉一眼,这一眼仿佛带着决然之意。 陆沉心中一紧,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阻止,洛九九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带着几分鄙夷地望着沈天逸,高声道:“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就是喜欢陆沉,又如何?” 祖屋大堂肃然一静,角落里的洛恒山直接愣住。 洛耀宗心中暗叹一声,缓缓站了起来。 洛九九盯着目瞪口呆的沈天逸,讥笑道:“我不喜欢陆沉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难道要喜欢你这种搬弄是非的小人?” 沈天逸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这个不知――” “闭嘴!” 饱含杀意的两个字,却是从两个人口中同时发出。 沈敏知道自己如果不阻止这个任性的长子信口开河,今天很有可能让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自己的预料。 另一个人却是陆沉。 他上前几步来到洛九九身前,漠然地看着沈天逸说道:“不必嗦,我接受你的挑战。” 沈天逸铁青的脸色上泛起一抹狰狞,寒声道:“好,算你有种。” 洛九九看着身前的背影,忽地想起那一日在齐国皇宫,就是这个背影挡在自己身前,将那些齐国官员的攻讦悉数拦下。 她不知道刚才为何会控制不住自己,她知道有更好的应对方法,她似乎不该踏入沈天逸拙劣的陷阱。 可是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告诉她,假如今天不说出那句话,或许往后余生都不会有机会。 于是她没有顾及那句话可能会造成的后果,就像当初她明知道去齐国京城非常危险,但是为了替那些无辜惨死的族人报仇,她还是不顾父母的劝阻,毅然决然踏上复仇之路。 好在陆沉及时出面,当他接受沈天逸的挑战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暂时无心关注她的私事。 沙州众人都听说过陆沉在战场上的光辉战绩,却不清楚他是否在武学上有着同样的造诣,他们只知道沈天逸是沙州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单论武功恐怕只稍稍弱于洛九九和大石部头人那岩的长子。 动手之前,陆沉对各部头人歉然道:“诸位首领,陆某本不想坏了友好的氛围,但是这位沈公子咄咄相逼,那么陆某只好接受这个挑战,以免让他诽谤齐人没有血勇之气。还请诸位放心,沙州有沙州的规矩,陆某有陆某的准则,此番切磋点到即止。” 洛耀宗当先说道:“陆侯有心了。” 其他几位头人亦表示理解,沈敏见状不由得目光愈发阴沉。 大堂内的空间十分宽敞,沈天逸摆开架势,不再像之前那样怒发冲冠,反而如黑夜中紧盯猎物的凶兽。 众目睽睽之下,陆沉泰然自若地站着,左手置于身后,右手斜斜向前,双脚不丁不八。 大风骤起,沈天逸身形似闪电一般疾冲而来! 拳风极其刚猛,仿若开山碎石! 看到这一幕,沈敏不由得微微颔首,唇角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天逸接连挑衅本就出自他的授意,哪怕不能重伤陆沉,只要让这个齐国钦差输得颜面尽失,想必他就没有脸面继续在黑水寨待下去。 对于长子的武功,他有着充分的自信,如果是在生死相搏的情况下,未必不能战胜洛九九。 一念及此,他眼角余光扫过重新坐回去的洛耀宗,心里忽然涌起一抹怪异的情绪。 这个老狐狸怎么没有出面阻止? 当此时,沈天逸已经冲到陆沉身前三尺之地,一双肌肉隆起的胳膊左右挥出,双拳直取陆沉的鬓边要害,凶猛的劲气逸散四周,如狂风席卷左右。 洛九九不由自主地握紧手中的长鞭。 她记得陆沉说过武功不弱,也知道他敢接受挑战必然有所仰仗,但是沈天逸的强势有些超出她的意料,原来这厮以前一直在隐藏真正的实力。 各部头人神情凝重地看着场内。 面对沈天逸毫无保留的杀招,陆沉不退反进,一步踏出,右手如浮云一般飘拂而前,似慢实快,后发而先至。 几声闷响之后,沈天逸仿佛蕴含千钧之力的双臂被直接弹开到两边,以一种双臂张开、想要拥抱的古怪姿势出现在陆沉身前。 下一刻,陆沉划掌为拳,无比精深的上玄经内劲奔涌而出,直达拳锋。 这只拳头没有任何花哨地印向沈天逸的胸口。 沈天逸立刻回肘挡在身前。 “砰!” 磅礴雄浑的力量如山如海,轻而易举地破开沈天逸的防御。 沈天逸倒飞而出,落在三丈多外,倒地不起。 满堂皆惊,洛九九眼中泛起绚烂的神采。 大风止歇。 陆沉收拳而立,看着想要挣扎爬起来的沈天逸,淡淡道:“承让。” 453几许风流人物 第455章453【几许风流人物】 这场见面最终以不欢而散告终。 陆沉没有全力施为,那一拳虽然将沈天逸击出很远,但只是看着非常吓人,沈天逸并未伤到根本。 沈敏带来的铁阳部族人上前检查之后,紧绷的局势有所缓解。 虽说沈敏先前的表态已经让局势打上一个死结,陆沉却不会借机泄愤以至于矛盾直接激化,因此当确定沈天逸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会留下隐患,其他各部的头人看向陆沉的眼神多了几分认可。 当然沈敏不会给陆沉什么好脸色,他让人架起沈天逸,头也不回地离开黑水寨。 惠宁部和者黄部在各自头人的带领下,毫不犹豫地追随沈敏而去。 金川部头人哈代拖延了一段时间,然后便向洛耀宗告辞,他着急返回金川去弄清楚北边商人的底细。 当这些人和年轻晚辈相继退下,宽敞空旷的祖屋大堂陷入静谧之中。 良久过后,大石部头人那岩开口说道:“陆侯,现在的情况很明显,这次你恐怕无法如愿了。” 陆沉点头道:“从表象上来看,他确实有这样做的意图,否则沈天逸怎敢在这种场合下执意动手?若说没有其父的授意,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但是我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执意挑起和大齐之间的仇恨,对沙州难道是一件好事?” 沙州七部是一个整体,当接近一半的人拒绝接受大齐的好意,任凭陆沉舌绽莲花也无济于事。 “我对沈首领的了解肯定不如诸位深刻,但是从我掌握的信息来看,沈首领显然不是那种心思简单的人。” 陆沉望着他毫不作伪的冷厉面色,心中悄然一叹。 洛耀宗望着这个年轻人沉静的目光,意识到他已经逐渐触摸到那个真相,心里暗暗生出几分赞赏之意。 换句话说,如果沙州局势按照陆沉的推断发展下去,内乱便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水西部和大石部偏向于站在洛耀宗这边,但是他们同样无法说服沈敏。 另一边的水西部头人杨金亦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陆侯是条汉子,就算这次咱们谈不拢,水西部也随时欢迎你去做客。” 陆沉道:“未尝没有这个可能。今天是第一把火,他让各部不得不表态,实际上便已经分出阵营,只不知接下来他第二把火会烧在何处。” 洛耀宗缓缓道:“陆侯之意,沈敏是在刻意激化矛盾?” 铁阳部、惠宁部和者黄部,这占据沙州将近一半人丁的三个部族汇聚在沈敏身边,对大齐的抗拒和厌恶非常明显。就算陆沉没有和沈天逸动手,这些人尤其是沈敏也不会改变想法。 杨金怒然道:“他敢!沙州绝对不允许这种野心之辈的出现,沈敏要是敢胡来,我第一个和他拼命!” 那岩皱眉道:“倒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或许沈敏只是因为放不下当年的血仇?不瞒陆侯,那笔血仇确实是我们每沙州人心中的痛,今日若非陆侯带着满腔诚意又极其克制,我们恐怕也会和沈敏一样。” 那岩也终于回过味来,沉声道:“陆侯是想说,沈敏这是要故意挑起沙州内乱?” 那岩和杨金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陆沉微微颔首。 陆沉这句话让众人神色凝重起来,他继续说道:“前面我已经解释过眼下的局势,齐景僵持不下,掌握着衡江上游南北要道的沙州必然无法置身事外。十九年前的悲剧确实是横亘在你我之间的障碍,但是和杀戮成性野心勃勃的景军相比,大齐肯定更加值得信任,我相信沈首领不会看不懂这个浅显的道理,所以我愈发不解,他为何一定要这样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和洛耀宗对视一眼,随即不急不缓地说道:“两位首领的好意我都明白,不过我心里有个疑问难以解决,不知沈首领和铁阳部为何如此坚决?难道这里面还有另外的纠葛?” 那岩脸上浮现一抹惋惜,又道:“今日一见,方知陆侯年纪轻轻就能取得偌大成就,绝非浪得虚名的侥幸之辈,堪称有礼有节进退有据。只可惜沈敏等人软硬不吃,我们也无法直接绕过他们做出决定,毕竟沙州七部共同进退,这是几百年传下来的老规矩。” 除去一门心思赚银子的哈代,其他六部的态度逐渐清晰。 陆沉道:“多谢。” 以他看过的天下兴亡而论,沙州七部能够在数百年里,始终维持这种和平亲善的关系,本就是一桩罕见的特例。 正常情况下,七部肯定会出现大鱼吃小鱼、合并与分裂交替存在的情况,因为人的贪念天然会扩大,一个小寨子的寨主想成为整个部族的头人,接着又想成为沙州之主。 陆沉对沙州的历史不算特别了解,但他坚信像沈敏这样的人物绝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一念及此,他的目光停留在洛耀宗面上,这位掌握着沙州最强势力的中年男人又在想什么呢?
洛耀宗感知到陆沉的眼神,随即对那岩和杨金说道:“陆侯的担忧不无道理,大家接下来都小心一些,有什么事及时互相告知。” 两人应下,又聊了一阵便相继告辞。 “九九,恒山,你们先出去。” 洛耀宗将一对子女打发出去,空阔的祖屋大堂内便只剩下他和陆沉两人。 他起身来到香案前,望着墙上悬挂的沙州历代先祖的画像,取来三支长香点燃敬奉,姿态无比虔诚。 陆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片刻过后,洛耀宗回身坐在先前沈敏的位置上,与陆沉对面相望。 中间仿佛有一条大河延绵而过,就像是哺育无数子民的衡江,贯穿东西。 陆沉当先说道:“大首领,我们齐人有句话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洛耀宗稍稍沉默,忽而一声喟叹。 …… 祖屋外面,洛九九略显恍惚地来回踱步。 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涌上脑门的热血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可抑制的尴尬与惶然。 “洛九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喜欢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羞字怎么写?” “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和那家伙相处?难道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遭没有旁人,平时喜欢逗趣的洛恒山也知道自家老姐心情不太稳定,早早就找了个借口溜走,于是洛九九可以低声自语。 她抬手触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欲哭无泪地说道:“这下没脸见人了!” 其实她不后悔,怎么想便怎么做是她一贯信奉的准则,所有沙州人都知道她敢爱敢恨的性情,但是不后悔是一回事,接下来不知该如何处理是另外一回事。 二者并不矛盾。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不知过了多久。 “唉……” 洛九九苦思无法,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洛姑娘为何叹气?” 陆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洛九九蓦然惊觉,这才发现日头偏西斜阳悠悠,自己竟然在祖屋外面站了至少大半个时辰。 她回身看着陆沉,目光略有些偏移,不像以往那样毫无顾忌地盯着他,语调也有些飘忽:“你……你和我阿爸这么快就谈完了?” “是的。” 陆沉一言带过,微笑道:“洛姑娘要是不介意,我们一起走走?” 过去几天当中,两人在白天可谓形影不离,将黑水寨周围的景色看了个遍,陆沉的提议不算逾矩。 洛九九没来由地感觉到紧张,连忙偏过头去,低声道:“好。” 两人漫步寨中,路过的行人投来善意的微笑,显然他们还不知道今天祖屋内发生的事情,洛恒山也没有那个胆子四下宣扬。 走出一段路,陆沉抬眼望着天边灿烂的晚霞,轻声道:“洛姑娘,其实――” 洛九九急促地打断道:“其实我只是看沈天逸那家伙不爽,而且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他以为用那些话就可以拿捏我,我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他对着来,看他能拿我怎么样?我就喜欢看着他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所以不要误会。我知道你有意中人也有婚约,如今又有你们皇帝的赐婚旨意,不必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陆沉忽地止步,转头望着她的俊眼修眉,不出意外看到几分言不由衷。 洛九九被他看得略感心慌,不自然地说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有些喜欢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那次在齐国皇宫里,即便我知道你挺身而出和我的关系不大,但是看着你挡在我身前挡住所有责难,我便对你有了一丝好感。” 陆沉温和一笑,坦然道:“洛姑娘,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洛九九低着头,轻轻踢着身前的小石子,低声道:“可我就是喜欢你这种闷头闷脑、在大事上有担当的性格,又能怎么办呢?” 陆沉微微动容。 这样的表白很单纯,却又格外动人。 洛九九显然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古怪的气氛,于是岔开话题道:“刚才你和我阿爸聊了这么久,究竟说了些什么?” 陆沉抬头望着天空,悠悠道:“聊了很多。洛姑娘,令尊是一位值得我尊敬的长辈,他的存在不仅仅是大齐和我的幸运,也是沙州的幸运。” “那是当然!” 洛九九从尴尬抽离出来,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 她仿佛永远都不会沉湎在某种情绪之中,这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天赋。 陆沉看着她美丽的脸庞上洋溢的神采,心中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她很美,沙州也很美。 正因如此,就像洛耀宗说的那样,有些事不得不做。 454心比天高 第456章454【心比天高】 衡江北岸,南丘城。 这里位于北燕版图最西南的角落上,归属于江北路境内,也是江北路仅能看到衡江的地方。 一队景军骑兵出现在郊外,渐渐靠近奔腾不息的衡江。 及至近前,便见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峦叠嶂,隐天蔽日。 景军骑兵只能下马缓行,穿过山间小道,渐闻涛浪之声。 绵延数千里的衡江终于在他们眼前露出一小段的真容。 众人伫立岸边,看着汹涌的江水咆哮东去,拍打而成千堆雪,不由得心旌神摇,一时难以自制。 大景北院都元帅撒改见状感慨道:“难怪齐人将衡江称作天堑,今日亲眼得见,方知这是何等壮阔的景色。” 余者无不应是。 一片领命之声。 撒改又道:“先前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迟迟不肯南下,如今才明白陛下胸怀天下眼界高远,要是没有万全的准备,我朝铁骑根本无法越过这道天堑,更不必说在江南水乡之地纵横驰骋。” 亲信回道:“乌虎将军已经和沙州来人展开接触,一边商议此事的细节,一边摸清楚对方的底细。” 一员景军武将昂扬道:“大元帅,南院兵马除非拿下南齐靖州平阳府,否则也找不到合适的渡江之地。只要我们能够早日收服沙州,灭齐第一大功非大元帅莫属,常山郡王也得在大元帅面前低头!” 倘若景军铁骑能够借道沙州,南齐沿江防线便将失去用武之地,到时候他必然可以功封郡王,将庆聿恭压制下去。 来人还有十余丈时便高声呼喊。 满腔雄心壮志随着鼓荡的江水涌上心头,撒改悠然道:“这些话往后不要说了,都是为陛下效力,何必要分彼此。今天带你们来亲眼看一看衡江之壮阔,是希望你们对将来的战事有个清醒的认知,不要再像前几年一样骄狂自大。” 撒改面上神情寡淡,心里却是一阵狂喜。 撒改心中一动,随即让左右稍稍退下,看向来人问道:“何事?” “大元帅,沙州急报!” 他看向西方横跨衡江南北的十万大山,心中亦有些激动。 不过出于小心谨慎,他还是淡淡地问道:“这件事可不可靠?” 只要景军铁骑能够进入沙州,到时候怎么可能轮得到那些沙州土人说了算?顶多就是给他们一点骨头吃罢了。 “是,大元帅。” 撒改思忖片刻,缓缓道:“你告诉乌虎,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对方,但是必须确保这不是诱饵,然后要敲定飞鸟关能够为我所用。” 众人轰然响应,撒改面露微笑。 撒改带着众人原路返回,距离南丘城还有十余里的时候,数骑从西南方快速驰来。 这名亲信一跃下马,来到跟前快速说道:“禀大元帅,乌虎将军让小人前来报信,沙州局势有变。乌虎将军原本打算从金川部头人哈代那里打开突破口,但是没想到沙州内部有人主动找上我们,愿意作为我们的内应引大军入关,条件是我军不能常驻沙州,而且还要支持他成为沙州之主。” 这可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头。 亲信领命而去。 撒改望着这几名骑兵快速离去的身影,唇边不由得泛起一抹冷笑。 事情的进展如此顺利,仿佛沙州的地盘唾手可得,撒改胸中的豪情壮志再也遮掩不住,发出一阵霸气畅快的笑声。 重新靠过来的将领们不敢多问,却也被撒改的笑声感染,或者只是奉承一番,于是都笑了起来。 笑声随着秋风飘出极远。 …… 沙州,铁阳部,高坪寨。 从地理上来看,这座寨子位于整个沙州的腹心之地,因此才被铁阳部选为核心地盘。 只不过这里论物产丰富比不上西北边的金川部,论地势平坦不如东边靠近云岭的雅隆部,徒有中心之称,却被雅隆部压制了数百年。 大寨中央位置,沈家大屋。 一间卧房之内,沈天逸面色发白地躺在床上。 在和陆沉交手之前,他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认为在整个沙州七部之中,除了洛九九和大石部头人那岩的长子那冲之外,余者皆不是自己的对手,而且在生死相搏的时刻,他未必就弱于洛、那二人。 不成想陆沉仅仅是一拳就让他站不起来,相信这件事已经传开,说不定他此刻是很多人口中的笑柄。 然而沈天逸眼中并无太多的愤怒。 房内还有他的父亲沈敏,中年男人站在床边,淡然道:“郎中说了,你没有受内伤,也不曾伤到筋骨,只要养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你安心养伤,不要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为父迟早会帮你报仇。” 沈天逸微微摇头道:“父亲,儿子不会胡思乱想。虽然没想到陆沉的武功这么高,但是儿子的伤势能给父亲换来一动手的理由,这个买卖不亏。只是儿子觉得父亲要小心一些,陆沉表面上只带着几十名亲兵,可是从他和洛家父女的关系来看,这些人应该还有后手。”
沈敏欣慰地点头道:“为父知道了。” 他缓步走出这间卧房,片刻之后来到正堂,这里有两位中年男人饮茶相候,正是惠宁部头人白昌和者黄部头人韦万江。 “有劳二位久等了。” 沈敏微笑致歉。 白昌连忙道:“沈老哥这是哪里话?天逸这孩子没有大碍吧?” 韦万江亦露出关切的神情。 沈敏走到主位坐下,喟然道:“没有性命之忧罢了,陆沉这次出手虽不致命,但是对犬子的打击很大,而且往后多半无法继续提升武功了。” “这么严重?” 白昌一愣,随即怒道:“岂有此理!天逸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如今在沙州地界被齐人打伤,难道就这么算了?” 韦万江叹道:“白老哥难道还看不出来?陆沉虽然是齐人,却是雅隆部的贵客,洛家父女就差没有将婚事两个字挂在嘴上。那天连你我都无比愤怒,更何况沈老哥?只不过那里是黑水寨,是洛耀宗的地盘,他摆明了要站在齐人那一边,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白昌心中一动,面上依旧愤怒地说道:“不行,此事必须要陆沉付出代价!” 他们好像都忘了那次交手是沈天逸主动发起挑战,又或者他们刻意忽略这个问题。 沈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道:“跟齐人算账倒也不急,今天主要是想问问二位,那件事考虑得如何?” 白昌和韦万江对视一眼,然后快速说道:“原本我还有些犹豫,不过现在看洛耀宗的态度,他主动靠向齐国,无非就是想利用这股外力达成目的。我和他虽然离得不远,但是一直以来都看对方不顺眼,要是让他做成那件事,哪里还有我们惠宁部喘息的余地?既然沈老哥有这个大志向,我肯定会支持你!” 沙州七部之中,雅隆部和惠宁部都在东边区域,离云岭比较近,按理来说应该比较亲近。但是如白昌所言,因为一些陈年旧事的影响,两部始终关系不太融洽,族人之间的纷争时常发生。 沈敏又看向另一边。 韦万江登时笑道:“老哥,我们两个从小玩到大,当年在河洛城里揍那些齐国权贵子弟的事情,总该记得吧?废话就不嗦了,反正无论铁阳部想做什么,我们者黄部都会跟到底,刀山火海也得上!” “好,很好。” 沈敏悠然一笑,赞道:“两位兄弟的情义,沈某铭记在心。” 白昌便顺势问道:“不知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沈敏不疾不徐地说道:“那天在祖屋谈判的详情可以宣扬了,重点是要突出齐国的咄咄逼人和险恶用心,以及犬子的悲惨下场,你们肯定清楚具体该怎么做。总而言之,要让我们的人尤其是最忠诚的勇士们,认识到齐国想吞并沙州,洛耀宗和雅隆部已经沦为他们的鹰犬。” 二人连连点头。 沈敏继续说道:“第二步,得有一个合理的名头将大家再次聚在一起。万江,这件事就要委屈你了。当然我不是要你真的给自己下毒,只要将事情闹大一些,能够将洛耀宗他们引来就行。至于选择你们者黄部,是因为现在洛耀宗肯定不会来高坪寨,而且你们所处的位置也比较容易降低他的戒心。” 者黄部位于雅隆部和铁阳部中间的位置。 韦万江心领神会地说道:“老哥放心,我保证将这件事办得妥当。” 白昌也明白过来,随即略显担忧地问道:“沈老哥,除了洛耀宗和雅隆部之外,水西部和大石部也得注意提防,杨金和那岩虽然性情不同,但都是难缠的角色。” 沈敏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水西部和大石部不成问题。” 他没有详细地解释,显然是为了事前保密,白昌和韦万江也非常识趣地没有追问。 三人又谈了一阵细节,沈敏看向二人,无比郑重地说道:“两位兄弟,事成之后,便是我们三家平分沙州之日。沙州地盘不大,七部实在是太拥挤了,我一直觉得只需要留下三部就足够。等到那个时候,其余四部的土地、粮食、金银和人丁,我们三家平分,共同富贵。” 白昌和韦万江对视一眼,起身说道:“我等愿意推举沈兄为沙州之主!” 沈敏倒没有故作姿态地推辞,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分别握着两人的手臂说道:“多谢两位兄弟的抬举,沈某今日向天地立誓,绝不背弃!” “向天发誓,绝不背弃!” 白、韦二人毫不犹豫地立下誓言。 三人然后便歃血为盟,待仪式完成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然而这交错相叠的笑声之中,仿佛带着几分复杂的凛冽之意。 455遥闻战鼓声 江北州,旬阳城。 此地重归大齐治下接近两年,再加上原本就处于燕齐边境地带,受大齐的影响比较深,因此归顺之后表现得非常温驯,尤其是当大齐派遣官吏建立起官府体系,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颇有一种民心所向的氛围。 在这个过程当中,很多高门大族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旬阳王家便是其中一个鲜明的代表。 从很多年前离开北地、与翟林王氏本宗分道扬镳之后,王家对自身的来历讳莫如深,极力淡化和本宗的关联,因此就连旬阳城里的乡绅士族都不知道这支王氏竟然是翟林王氏的分支。 凭借一己之力招降江华城的大功,以及在大齐收服江北人心过程中的出力,王绍被破格任命为旬阳府通判,其子王骏则在陆沉麾下任职,如今为定州都督府定北军行军司马。 这样的待遇已经让很多江北望族眼羡不已,随着一道赐婚圣旨的到来,王家在旬阳城的名望几近达到巅峰。 天子亲自赐婚,将旬阳王氏女许配给山阳侯陆沉为妻! 虽然这道圣旨中还有一名女子,但对于王家来说已是莫大的荣耀,毕竟两年前他们还是北燕治下的子民,如今摇身一变不光进入大齐官场,居然还能和飞黄腾达的淮州陆家联姻,真可谓羡煞旁人。 王绍早就知道此事的内情,因为织经司和陆沉的心腹在一年前便来旬阳做好安排,避免王初珑的身份被北边的人察觉端倪,那样会害死翟林王氏上千口人。 故此,王绍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十分得体,从未出现过骄横忘形之态,让他赢得一片赞誉之声。 而在王家内部,对于王初珑的保护达到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细致程度。 这种生活固然安逸,久了却也难免无趣乏味。 锦书坐在小凳上,灵活的双手正在编织一条汗巾,不时悄然打量端坐窗前捧书而读的王初珑。 如是数次,王初珑将那本厚厚的《圆山全集》放下,微笑问道:“看什么呢?” 锦书连忙低下头道:“没,没什么。” 王初珑转头望着她,悠然道:“许是静极思动了?多忍耐一些吧,等将来局势出现转机,你我便不需要这般小心翼翼了。” “小姐,婢子没有想过这些。” 锦书干脆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起身走到近前说道:“小姐只是觉得陆公子有些偏心。” 王初珑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锦书叹道:“当初的事情就不说了。这次陆公子在京城待了那么久,做过的几件大事都和林家小姐有关。先前听闻陆公子在京城遭遇刺客,虽然知道他没有大碍,小姐仍旧为他祈福七日,但是陆公子对此毫不知情,世人也只知道他和林家小姐联手杀敌,心意相通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初珑温和地驳斥道:“世事贵在心诚,我祈福是希望他平安,又非刻意在他面前作态,他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锦书嘟嘴道:“话是这么说,婢子就是担心小姐嘛。再说这次京城平叛,不光林家小姐一直陪在陆公子身边,就连厉家小姐也在,可是小姐只能待在这里徒然焦急。” 王初珑闻言不禁莞尔道:“傻丫头,难道你想我也去战场上舞刀弄枪?就算你家小姐有这个心也没这個力,不去添乱就够了。” “哎……小姐呀……”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是这些话在我跟前闲聊几句也就罢了,不要当真这么想。我和陆公子之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你不要白担心。” 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王初珑对她和对其他丫鬟略有不同,有时候会带着几分姐姐对妹妹的亲善。 锦书点头道:“婢子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小姐的才学不该埋没。小姐常说,人各有所长,像林家小姐拥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可以帮陆公子做很多事情,但是世上不只有打打杀杀。小姐这么聪明,可以在很多事情上帮到陆公子,如此虚度才叫可惜呢。” 一席话说得王初珑默然不语。 她倒没有争雄夸耀之心,只是正如锦书所言,在最好的双十年华虚度光阴,难免会有些许怅惘。 望着王初珑清减的容颜,锦书不由得后悔起来,连忙改口道:“小姐,婢子胡说八道,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王初珑摇摇头道:“没事。” 便在这时,另一名大丫鬟名墨韵者入内,脆生生地说道:“小姐,来了两位陌生男子,说是陆公子派来的人,老爷正在前厅招待,请小姐前往一见。” 按理来说未出阁的女子肯定不宜见外男,但如今天子的赐婚圣旨已经下来,王初珑是板上钉钉的陆家媳妇,只差一道仪程就是山阳侯府的女主人,见一见陆沉的心腹倒也不算逾矩。 王初珑稍稍思忖,颔首道:“好。” 锦书则表现得十分外露,笑眼如弯月一般,看得王初珑忍俊不禁。
及至来到前厅,王初珑一眼便认出其中一名男子是曾经见过的谭正,另一人则略有些眼熟。 王绍当然不会真把自己当成王初珑的父亲,客套几句便先行离开处理正事。 “属下见过王姑娘。” 谭正和渠忠恭敬行礼,然后简明扼要地介绍自己。 “二位不必多礼。” 王初珑从容回应,锦书则站在她身后。 谭正当先说道:“奉侯爷之令,属下前来向王姑娘转达几件事,其一是侯爷已经前往沙州,受天子之命尝试修复大齐和沙州的关系。侯爷说,此行预计不会太顺利,但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请王姑娘不要担心。” 王初珑微微颔首,心中熨帖了几分。 谭正又道:“第二件事,侯爷希望王姑娘能帮他一个忙。” 站在后面的锦书双眼一亮。 王初珑不慌不忙地说道:“但说无妨。” 谭正垂首道:“侯爷说,如今陆家的人手十分庞杂,缺少一个能力出众的人主持大局,侯爷自己又分身乏术,因此派属下走这一遭。侯爷说王姑娘不必勉强,倘若对此事没有兴趣,侯爷会另行安排。” 锦书听得直接愣住。 王初珑迟疑道:“你是说,陆公子让我来帮忙打理这些人手?” 谭正正色道:“不是帮忙,侯爷的意思是希望由王姑娘全权负责。从今往后,陆家所有暗处的力量,除了老爷身边的护卫之外,全部由王姑娘一手掌管。我等需要做什么以及具体怎么做,只需要听从王姑娘一人的命令。”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捧于身前,恭敬地说道:“这里是陆家秘卫的完整名册,上面有每个人的详细资料,请王姑娘过目。” 锦书连忙上前接过来,然后交到王初珑手中。 册子很轻,王初珑却能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分量。 她没有立刻翻看,握着册子问道:“陆公子还说了什么?” 谭正答道:“侯爷说,王姑娘不需要担心侯爷的安危,他将陆家的人手交到王姑娘手中,是出于对王姑娘的绝对信任,而且这件事已经得到老爷的同意。陆家的人手先后经过老爷和侯爷的训练,在个人能力上不一定弱于织经司的探子,只是始终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实力,原因便在于缺少一个真正能够洞悉大局的主事人。” 王初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缓缓道:“你们一直以织经司作为对比的目标?” 谭正坦然道:“是。如今侯爷的地位越来越高,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些难以杜绝的危险。老爷让属下转告王姑娘,他不希望以后再出现庆丰街刺杀案这种事,不只是针对侯爷一个人的刺杀,也包括对陆家每个人潜在的威胁。” “我明白了。” 王初珑微微颔首。 抛开这件事本身的重要性,谭正此行的目的已经表达得很清楚,陆沉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他将她当成真正的一家人。 不是那种相敬如冰的联姻对象。 她脑海中浮现年初时候在广陵城,那场只有她和陆沉两个人的接风宴,她在席间说过的那些话。 原来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王初珑面上浮现浅淡的笑意,颔首道:“好,伱让人转告陆老爷和陆公子,此事我会全力而为。” 谭正和渠忠当即肃然道:“属下领命!” 王初珑看了一眼手中的册子,又道:“我需要你们已经收集和掌握的所有情报,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可以简略,但不能缺失。” 渠忠便回道:“禀王姑娘,侯爷已经令我等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送过来。” 王初珑干脆利落地说道:“很好,那就今日吧。另外,这几日你们暂时留在旬阳城里,我会对你们的职责进行重新安排和划分。” 谭正和渠忠应下,随即行礼告退。 此刻锦书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姐,婢子……” “好啦,你这也算是未卜先知之能了。” 王初珑抬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 主仆二人正要返回后宅,却见王绍急匆匆地大步走来。 王初珑上前行礼道:“叔父。” 王绍摆摆手,略显紧张地说道:“初珑,这段时间我可能没法经常回府,你要照顾好自己。” 王初珑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莫非边境有变?” 王绍并不意外她的思维如此敏捷,神情凝重地说道:“刚刚接到消息,五天前景军开始进逼定州边境,虽然咱们这边还是风平浪静,但是谁也说不准景军会不会南下开辟另一处战场。上面传下命令,各府都要严阵以待不得轻忽。” 王初珑微微一怔。 王绍又叮嘱了几句,然后便匆匆离去。 王初珑来到廊下,抬头眺望北方。 庭院之中,秋风肃杀。 456烽火踏夜来 沙州,黑水寨。 洛九九为陆沉和他的亲兵们专门准备了几个相邻的院子,就在大寨较为核心的区域,离洛家大屋不算外。 一座院落内,陆沉望着风尘仆仆的尹尚辅,没有过多的寒暄作态,问道:“京城那边有回应了?” 尹尚辅连忙回道:“禀侯爷,京城还没有消息,是江北边疆的军情密报。” 陆沉点头道:“坐下喝口茶,不要急,说详细一点。” 尹尚辅遂将温热的茶水一气饮下,然后快速说道:“据定州都督府急报,十月十四日,大量燕军在景军的驱使下,向定州北部封丘防线发起强攻,我方飞云军在宝台山七星军的协助下死守定风道。与此同时,另一波燕景联军展开对定州西边清流关防线的攻势,只是没有北部战线那么激烈。” 陆沉让秦子龙取来随身携带的简易地图,在桌上铺开之后,他看着定州的边境防线标识,继续问道:“目前能不能确定景军的旗号?” “可以。” 尹尚辅应道:“燕军除了少量老卒,其他应该都是这两年新招募的兵卒,他们是景军的胁从军。至于景军主力,出现在定州北部封丘防线的应该是定白军步卒,而出现在西边清流关防线的应该是庆聿恭麾下的防城军步卒。” 陆沉微微皱眉道:“他们这是用燕军的性命强行逼近我朝边境,景军则在后方驱赶弹压,他们根本不会在乎燕军那些新兵会死多少人。除了这两路之外,定州其他地方还有没有战事?” 尹尚辅摇头道:“目前没有,不过在雷泽平原西北面的藤县,织经司发现有数量在万人以上的景军骑兵严阵以待,似乎是想防止我军从这条路北上,像以前那样抄截他们的后路。” 陆沉看着地图思忖片刻,又问道:“李都督目前采取了何种应对?” 尹尚辅道:“许中丞目前还在定州,再加上有陛下的三令五申,李大都督没有擅自出战,两处防线皆以死守为要。根据定州都督府的安排,我军在封丘防线有宋将军率领的飞云军,还有柳将军率领的宁远军在南侧援护。清流关这边,段将军的来安军顶在前线,新建的奉福军拖后掠阵。定北骑兵则驻扎在雷泽平原东部,随时可以支援西南边的宁陵城。” 他一边陈述,陆沉脑海中便逐渐勾勒出完整的战场态势。 尹尚辅继续说道:“淮州萧大都督派出坪山军进入定州境内,以便随时都可支援前线,靖州厉大都督虽未派兵北上,但是也下令各处军队加强戒备,防止景军声东击西浑水摸鱼。” 对于大齐来说,前两年的北伐战事最显著的好处,便是随着江北州和定州的收复,淮州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后方,唯一还能够被燕景联军威胁的只有铜墙铁壁一般的盘龙关。在这种局势下,一旦定州和靖州遭遇威胁,萧望之可以更加从容地调兵遣将支援两地。 再加上这次李景达表现得非常沉稳,没有出现众人担心中的轻忽冒进,短时间内定州防线应该不会出现问题。 尹尚辅看着陷入沉思中的陆沉,放缓语气道:“现在织经司靖州检校叶奇和新任江北检校羊静玄皆已提高警惕,尽力打探景军的动向。三位大都督的奏报也已相继送去京城,陛下和朝堂诸公必然会做好后勤安排,侯爷不必太过忧心。” “我不是担忧自家的应对。” 陆沉从地图上收回目光,缓缓踱步道:“景军这次准备得十分充分,在吞并赵国之后足足休整了一年,又选择在秋冬之际发动攻势,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依照景帝一贯表现出来的决断能力,此番他肯定不会让普通武勋领兵,多半会是庆聿恭亲自出手。” 听到庆聿恭这个名字,尹尚辅的表情也变得肃穆起来。 他在河洛城潜伏多年,当然知道那位南院元帅的厉害之处。 陆沉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说道:“相较于景军以往的强势,这次他们分明没有尽力而为,看起来更像是虚应故事,这可不是庆聿恭的风格。” 尹尚辅正色道:“侯爷之意,景军进逼定州或许只是佯攻?” “有这种可能。” 陆沉再度回到桌边,沉声道:“萧、厉两位大都督肯定能意识到这一点,只不知庆聿恭真正的目标是何处。” 他望着地图上的各处标志,目光定格在某处之上,缓缓道:“沙州这边已经进入中盘,收官也不会太遥远,我暂时肯定无法离开。这样吧,我修书一封,再让秦子龙誊抄两份,你以最快的速度分别送去京城、淮州和靖州。” 尹尚辅点头道:“是,侯爷。” 小半个时辰后,尹尚辅怀中揣着三封封上火漆的密信,在两名亲随以及雅隆部管事的陪同下,朝着东边的云岭快速离去。 陆沉没有时间继续思考北方的战局,尹尚辅前脚才离开,洛耀宗派来的人后脚便出现相请。
他来到洛家大屋正堂,便见洛耀宗和一群雅隆部的族老正在商谈,洛九九和洛恒山则站在旁边。 陆沉落座之后,洛耀宗简明扼要地说道:“陆侯,刚刚收到消息,者黄部头人韦万江及其二子突然中毒,据说因为救治及时,三人都活了下来。韦万江直言怀疑这是齐人所为,请各部头人及管事前往者黄部五丰寨议事。” “中毒?” 陆沉不由得微微一怔。 洛耀宗神情略显凝重:“是,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情形。” 他将韦万江的怀疑直接说了出来,堂内的雅隆部族老们看向陆沉的目光并无古怪,可知洛耀宗早已告诉他们这件事和陆沉并无关联。 陆沉镇定地摇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洛耀宗道:“按照韦万江的说法,齐人之所以要毒死他们父子三人,是想进一步挑拨离间,激化沙州七部之间的矛盾,让我们陷入内乱,从而可以让齐国趁虚而入,一举吞并沙州的地盘。” 虽然洛家父女以及这些族老们对陆沉十分信任,他也不能太过大意,郑重地说道:“大首领,各位族老,陆某以性命担保,此事和齐人没有半点关系。” 洛耀宗颔首道:“我相信陆侯是明智之人,不会画蛇添足自寻烦恼。现在的问题是,韦万江借着这件事邀请各部头人去五丰寨,为他父子三人商议如何报仇。在大家看来,我是否应该去一趟?” 一名须发皆白的族老摇头道:“那次在祖屋的商谈之后,七部的分歧已经难以调和,不论韦万江中毒是真是假,你都不能轻易冒险。实在不行,就让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走一遭,代表你就足够了,旁人也无法拿这個说事。” 洛耀宗诚恳地说道:“多谢六叔。” 六叔摆摆手道:“自家人不必客套。耀宗啊,我现在有些担心韦万江中毒是假,你别忘了这家伙从小就跟在沈敏屁股后面,对待沈敏比对他亲爹还恭敬。如果他中毒确实是假消息,那后面的事情就更麻烦了。” 陆沉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这位老者。 洛耀宗亦是微微动容,随即说道:“六叔,各位叔伯,你们不用太担心,沙州有沙州的规矩。不管韦万江中毒是真是假,七部议事必须在祖屋进行,所以你们都不用奔波一趟,我来安排此事。”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陆沉和洛耀宗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着韦万江及其二子突然中毒的消息传开,原本就有些紧张的沙州局势瞬间上升好几个层级。 如今几乎所有沙州部族都知道,齐国使者在洛耀宗和雅隆部的支持下,想要让沙州人原谅他们十九年前犯下的罪孽,而且那个使者甚至在祖屋内打伤了沈敏的长子沈天逸。 如此嚣张霸蛮的行径自然激怒了很多沙州人,也有一些人试图为洛耀宗和雅隆部辩解,毕竟当时是沈天逸主动挑衅求战。 只不过这些声音比较微弱,难以改变大局。 韦万江父子三人中毒后,沙州七部的分歧进一步扩大,韦万江希望各部头人及管事齐聚五丰寨为他张目,洛耀宗则坚持应该遵循沙州几百年的规矩,在黑水寨的祖屋商议大事。 两边争执不下,对立的趋势已经无法转圜。 唯有只想赚银子的金川部头人哈代被夹在中间,磨破嘴皮子都无法让两边稍稍让步。 数日后,者黄部五丰寨,在床上躺了几天的韦万江出现在正堂内,原本用来伪装的蜡黄脸色也消失不见。 沈敏坐在主位上,看着略有些亢奋的韦万江和白昌说道:“两位兄弟,先前我便说过,在两边快要撕破脸的前提下,洛耀宗这头老狐狸应该不会过来。现在僵局已成,既是沙州数百年来最危险的时候,也是我们最有机会的时刻。” 韦万江迫不及待地说道:“老哥,那还等什么,我们直接动手吧!” 白昌亦道:“对,先下手为强。” 沈敏目光扫过两人,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回头路。不过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们,水西部和大石部到时候会自顾不暇,没有余力援护雅隆部。我们的对手只有雅隆部,就连齐国都不足为惧。” 他依旧没有说出如此自信的缘由,白昌本来想询问此事,注意到沈敏深邃的眼神朝自己望来,于是郑重地说道:“我们已经歃血为盟,自然要生死与共。” 韦万江更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早在六年前伱提及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就已经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沈敏欣慰一笑,慨然道:“好,便依两位兄弟之言。” 韦万江问道:“何时动手?” 沈敏深吸一口气,眼中绽放一抹浓烈的杀气:“明晚子时,我们三家联手,直取雅隆部!” 457飞鸟难渡 十月二十三,傍晚。 金川部,飞鸟关。 沙州之所以能在数百年时间里维持相对超然的地位,便在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 东面有云岭相隔,兼之二十年前沙州和大齐亲密无间,这二十年来大齐又自顾不暇,因此沙州一直没有遭受过来自东边的威胁,仅有以侯玉为代表的一些成州边军造成的小范围袭扰。 南边有群山密林遮蔽,再加上南诏国力孱弱武备松弛,没有能力北上进犯沙州。 西方是茫茫高原,数百年来仅出现过一次敌人,那次在齐太祖李仲景的帮助下,沙州未曾遭遇太大的损失。 北面虽然有很多敌人,但是雄阔的衡江和险峻高耸的十万大山足以让世间最强大的精锐军队望而却步,两座险峰之间的飞鸟关是唯一接通南北的咽喉要道。 此关乃天下雄关之首,关隘南边坡度平缓道路较为宽阔,北边则是一个陡峭的长坡,而且两峰之间的小道宽度不到两丈。 北方的敌人若想强攻飞鸟关,必须在完全无法动用器械的前提下,通过不到两丈的小道,沿着陡峭且没有任何遮挡的长坡,强行从下往上接近关隘。但凡到过飞鸟关、稍微懂点兵法常识的人,都知道只需要数十悍卒便能挡住上百倍的敌人,堪称易守难攻之极致。 面对这样一座矗立数百年从未失守过的雄关,强如景军也只能另辟蹊径。 金川部依靠掌握着沙州往北的唯一通道,纵然自身实力在七部之中居于中等靠后,也一直是其他各部无法忽视的力量。 飞鸟关内常驻两百兵卒,每十天轮换一次。 今日恰逢轮转之期,只见名叫哈能的三旬汉子带着两百土兵来到飞鸟关南侧,跟守关的族人们打个招呼,很快便完成了交接。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哈能四下转了一圈,然后召集众人说道:“今晚我带着人守夜,你们先休息一晚,明天开始再按先前排好的顺序轮着来。” “老哈真是仗义!” 众人纷纷叫好,对这个和头人哈代没有那么亲近的亲戚一阵吹捧。 哈能笑骂几声,转身走到关墙之旁,望着北方连绵起伏的十万大山,眼神晦涩难明。 片刻过后,身后终于安静下来,哈能这次带来的百余名族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他最信任的二十多人。 一名年轻人来到哈能身旁,低声道:“大哥,关门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哈能看着迷蒙的天色,点了点头道:“等北边发出信号,你就带人打开关门。” 年轻人既兴奋又忐忑地说道:“好的。” 夜色降临,飞鸟关上各处点燃火把,喧嚣的吵闹声四下传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趋宁静,取而代之的是赶了半天路、颇为疲惫的族人的鼾声。 当北边山道很远的地方出现三处不太明亮的火光,哈能朝着年轻人点了点头,后者随即带着七八名汉子悄悄走向飞鸟关坚固的大门。 …… 将时间回推到几个时辰之前。 宝珠寨是金川部最大的寨子,这里生活着八千多族人。 哈代最近的心情不太好,因为那位齐国年轻侯爷的到来,一直很团结的沙州七部闹得不可开交,各部接连被卷入,主动或者被迫站队。 惠宁部和者黄部成为铁阳部的左膀右臂,而大石部和水西部站到了雅隆部那一边,只有哈代的金川部至今还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平心而论,哈代对那些纷争毫无兴趣,他只想做生意赚银子,无论是齐国还是北边来的商人,谁的出价更高谁就能拿走金川部的货物,然而眼下两边剑拔弩张,洛耀宗和沈敏看起来根本没有让步的迹象,这场内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每思及此,哈代就忍不住长吁短叹。 “阿爸,洛家妹子来了!” 长子哈云快步走入正堂禀道。 哈代微微一怔,很快便意识到洛九九特意跑来,应该是带着洛耀宗的口信,说不定事情出现了转机,于是连忙说道:“快请她进来!” 片刻过后,洛九九带着数人走进正堂,拱手道:“哈叔叔。” 哈代和煦地笑道:“九九,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洛九九眼中浮现一抹愧色:“哈叔叔,得罪了。” 哈代不解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得罪我了?” “现在。” 洛九九口中说出两個字,下一刻只见她身后的几人猛然身形扭动,如闪电一般出手,哈代父子以及几名心腹还没有反应过来,明晃晃的腰刀便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大门随即被人关上,外面的视线被彻底隔断。 这个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哈代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说道:“九九,这个玩笑可不能随便开。” “哈首领,洛姑娘不是在开玩笑。”
那个关上大门的人转身迈步,洛九九顺势让到一旁,他的容貌就出现在哈代等人眼中。 哈代看着这个一身装扮和雅隆部族人没有任何差别的年轻男子,看着他在脸上搓动几下,随即现出一张很眼熟的面孔,不由得惶然且迷茫地说道:“陆侯,是你?” 陆沉来到哈代跟前,示意同样乔装打扮的秦子龙放下腰刀,然后把着哈代的手臂说道:“是我。” 哈代强行收敛心神,无比困惑地说道:“陆侯,你们这是做什么?金川部和雅隆部从来没有起过纷争,和你更加无冤无仇,你们……” 哈云等人被带到一旁,陆沉请哈代坐下,歉然道:“哈首领,事急从权,还请见谅。” 洛九九走过来坐到陆沉身旁,附和道:“哈叔叔,我阿爸已经确认,沈敏不会局限在口头上的纷争。他这段时间秘密说动了惠宁部和者黄部,打算杀死我们洛家所有人,然后瓜分和吞并整个雅隆部。” 哈代悚然一惊,喃喃道:“这……这不可能。” 陆沉缓缓道:“起初我们也以为沈敏不会这样做,但是洛大首领收到确切的消息,沈敏不光要吞并雅隆部,还要解决水西部和大石部,连伱们金川部也无法幸免。换句话说,他想成为真正的沙州之主。” 哈代猛然摇头道:“就算他有这个野心,他也没有这个实力!铁阳等三部加起来,怎么可能是我们四部的对手?” 陆沉冷声道:“因为他可以找北边的人帮忙。” 哈代道:“你是说景军?” 陆沉不答,反问道:“哈首领,不知现在驻守飞鸟关的头领是谁?” 哈代看向自己的长子,哈云立刻答道:“是哈能,他不可能放任外人入关!” 哈代也点头道:“哈能这小子很老实,我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亲兄弟,算起来我和他也是一家人。” “是或者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陆沉淡淡说着,随即让秦子龙带着两名高手,押着一名哈代的心腹离开正堂。 约莫一刻多钟过后,这几人又来到正堂,那名心腹的脸色极其难看,手中拿着一个小木匣子,来到近前说道:“首领,这是从哈能家中找出来的。” 他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十几块银子,粗略估算至少有二百余两。 哈代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但是依然坚持道:“哈能这小子心思不正,不代表他就被沈敏收买了。” 洛九九忍不住焦急地说道:“哈叔叔!” 陆沉抬手示意她冷静一些,然后对哈代说道:“哈首领,哈能有没有问题很快就能见分晓,如果他真的打开飞鸟关放景军进入沙州,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因为我已经派一千精锐走小路全力前往飞鸟关,应该还来得及。只要能将景军逼回去重新占住飞鸟关,沙州就不会变成满目疮痍之地。” “一千精锐……你居然带着齐军进入沙州境内?!” 哈代微微变色,对洛九九说的这句话带上了几分怒意。 洛九九正色道:“哈叔叔,你怎么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齐国只想和沙州建立和平的关系,根本没有染指沙州的意图,因为他们现在要面对强大的景廉人,怎么可能还会来招惹沙州!真正想害死沙州所有人的黑手是沈敏和铁阳部,一旦让景军进入沙州,谁都没办法再赶走他们!到时候,沙州会变成现在的燕国,甚至会变成已经消失的赵国,沙州人将变成那些景廉贵族的奴隶!” 哈代怔住,神情复杂地问道:“那你们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陆沉放缓语气说道:“哈首领,我们需要你立刻组织起金川部的勇士们,随我们一起赶往飞鸟关。我不确定现在飞鸟关有没有失守,也不确定那一千精锐能不能将景军打回去,为了保住沙州这片净土,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哈代望着这位齐国侯爷坚毅的面色,心底深处仿佛有一根弦被波动,沉默片刻之后说道:“除了那一千精锐之外,你身边就只有这七八个人?” 陆沉坦率地说道:“还有五百人在宝珠寨东边等着,如果哈首领不同意,我和洛姑娘带着他们不顾一切赶往飞鸟关。哈首领可以不随我同行,但是千万不要阻止我。” 哈代抬头逐一望过去,只见陆沉带来的每个人脸上都是那种漠视生死的神情。 “陆侯身为齐人,年纪轻轻就有这样尊贵的身份和地位,为了沙州都愿意拼命,我老哈算计了一辈子钱财,总不能像个孬种一样没有半点血气。” 他站起身来,咬牙道:“好,我马上召集金川部所有勇士,和你们一起前往飞鸟关!” 陆沉和洛九九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哈代,无比郑重地说道:“多谢!” 这位有些肥胖的金川部头人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不管怎么说,我可是沙州人。” 458关山千叠 第460章458【关山千叠】 夜色中的飞鸟关,呈现一种雄壮又冷峻的美感。 凛凛山风之中,哈能双手缩在袖中,看着走向关门的十余名兄弟,心情既激动又有些许紧张。 大概在五六年前,铁阳部的人便悄悄找上了他,起初只是普通朋友,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联系,最终让他变成沈敏的人。 哈能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那几百两银子倒在其次,关键在于沈敏向他承诺,事成之后由他统领金川部。 这里面牵扯到很多陈年旧事,哈能并非是受到沈敏的蛊惑,而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夺回属于他的头人之位,至少他心里是这么认为。 夜深人静,飞鸟关的大门缓缓打开,并未惊动关内沉浸在美梦中的金川部士卒。 哈能往前两步朝关外望去,只见夜幕中出现一片黑色的身影,沿着陡峭的长坡一点点接近关墙。 关上的岗哨此刻都换成了哈能的人,因此没有发出任何示警的信号,任由那片黑影来到近前。 哈能紧了紧衣服,转身走下关墙。 “在下哈能,奉沈首领之命协助你们入关。” “乌虎将军,这是――” 关内犹如人间地狱一般,尸横遍地,血流漂杵。 哈能还没说完,那些景军精锐就扑向各处,举起泛着寒光的钢刀,朝熟睡中的金川部族人捅了下去! 这些睡眠中的土兵甚至还没有睁开眼,就死在景军的钢刀之下。 然而这些声音又很快消失。 扼守沙州北部咽喉、数百年来从未被人攻破的飞鸟关,在今夜主动打开了大门。 越来越多的景军进入关内,不知为何哈能这一刻忽然紧张起来。 第一个景军走进来的时候,哈能便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冰寒杀气。 有人被身边的动静惊醒,映入眼帘的便是犹如恶鬼一般的景廉人,以及他们手中血淋淋的长刀。 惊呼和惨叫声骤然响起,瞬间划破沉寂的夜幕。 哈能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在极短的时间里,飞鸟关内的金川部土兵,除了哈能和他带来的二十多名心腹之外,其余全部死在景军之手。 乌虎没有继续寒暄,回头招了招手,便见上百名景军精锐拔出钢刀直冲关内。 哈能只觉一股怒火涌上脑门,颤声道:“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杀人……” 他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材高大魁梧,身上的铁甲泛着寒光,双眼如鹰隼一般锐利且阴冷。 简短的对话之后,乌虎抬手拍了拍哈能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微笑道:“多谢哈兄弟,接下来就不用你操心了。” “我叫乌虎,大景北院元帅麾下千夫长。” 乌虎冷冷一笑,寒声道:“记住,我家元帅只答应了让沈敏做沙州之主,其他的事情必须按照我们的要求来办,否则我不介意再多杀二十几个人,清楚没有?!” 一条粗壮有力的臂膀揽着他的肩头,随即便听乌虎满不在乎地说道:“不杀了他们,我军如何掌控飞鸟关?万一他们闹起来不是更麻烦?不如直接杀光完事。” 那条臂膀稍稍用力,哈能陡然感觉到一阵剧痛,此刻他的心腹们也都处在景军的控制之下。 哈能愤怒地低吼道:“他们都是我的族人!先前商量的时候就说好了,我打开飞鸟关让你们进来,但是你们不能随意杀人,我自然会跟他们说清楚,保证他们不会反抗!” 哈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咬牙道:“知道了。” 乌虎道:“很好,你马上准备一下,带着我们去宝珠寨,要用最快的时间拿下哈代和他的家人。” 他松开哈能,后者不禁大口地喘着气。 便在这时,一名负责岗哨的景军大步跑来,急促地说道:“千夫长,南边有人摸上来了!” 乌虎遽然色变,长刀一挥就架在哈能的脖子上,勃然大怒道:“你敢通风报信!找死!” 哈能瞳孔猛缩,刚要开口否认,然而乌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张开嘴的那一刻,刀光一闪,鲜血喷涌。 哈能捂着被割开的喉咙倒下,其他人不禁大呼出声,周遭的景军见状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乌虎看都没有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朝身后的景军吼道:“准备迎敌!” 飞鸟关的南面只有一条宽阔的缓坡,这一边也没有任何防御性的建筑,因为沙州先祖在修建飞鸟关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自家地盘上的敌人。 如果整个沙州已经被敌人侵占,那么飞鸟关的存在也没有意义,所以这座雄关只用防备北边来的敌人。 正因如此,给了这支翻山越岭潜行而来的齐军一丝扭转局势的机会。 溶溶月色之中,一千齐军出现在飞鸟关南边的缓坡边缘。 为首将领正是陆沉一手带出来的勇将叶继堂,而这一千齐军的身份不言自明,便是追随陆沉南征北战的精锐骑兵。
沙州复杂的地形和落后的交通,决定了骑兵无法顺利行进,但是骑兵不代表离了坐骑就不会打仗,更何况这是陆沉从头到尾亲自训练出来的虎贲。 叶继堂抬眼望向斜上方的飞鸟关,一字字道:“列阵,向前,夺回飞鸟关!” 一千精锐迅疾按照面前缓坡的宽度列好合适的阵型。 叶继堂握紧长刀,凛然道:“杀!” “杀!” 无数道低吼声从将士们的胸膛中迸发出来,随即便见一道流动的铁幕从下往上席卷而去! 当此时,乌虎也已亲眼看见冲上来的将士,虽然他不确定这些人的来历,但是十多年的戎马经验告诉他对方不容小觑,于是厉声道:“大景儿郎,随某杀敌!” “杀啊!” 已经进入关内的数百景军没有任何迟疑,即便坡下的敌人看起来数量更多,但是他们面色狰狞、丝毫不惧地跟随乌虎冲去。 这是一场爆发于深夜的遭遇战。 两边都没有足够充分的准备,缓坡的地形也导致他们无法摆开阵势来我往,唯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支撑着他们不断加速冲锋。 齐军在人数上占据优势,但是景军凭借居高临下可以获得更快的速度更凶猛的气势。 一边是从上往下的景朝北院长胜军精锐,一边是逆流而上的数年未逢一败的大齐边军虎贲,他们就像是两股同样磅礴无匹的巨浪,在凛凛山风的呼啸声中,一往无前地朝对方撞去! 距离不断缩短,两边甚至都能隐约看见对方的面庞,虽然夜色中看不清五官,却都能感觉到那股极其凶悍的杀意。 相距仅有三四丈时,乌虎猛然加速,随即一跃起跳向对面的敌人,数十名景军士卒有样学样。 巨浪当头劈来,大齐边军在叶继堂的率领下发出震慑夜空的怒吼,数十把钢刀同时扬起,朝着出现在视线中的身影捅去。 终至相撞! 刀光与月色交相辉映,嘶吼声在群山之间延绵回荡。 刹那间,便有十余人倒地不起。 叶继堂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对如野兽一般残忍凶猛的乌虎,他心中没有半点惧意,一个矮身便躲过乌虎势大力沉的一刀,手中长刀顺势向上斜撩,直取乌虎的裆下! 乌虎看似如莽夫一般,实则拥有一身不弱的武功,电光火石之际他连忙手腕转动,钢刀迅疾回劈,将叶继堂凶狠的一刀挡开。 刀身交错,火星四溅。 这两位主将的交手就是这场遭遇战的缩影,无论景朝长胜军还是大齐边军,没有人后退半步,在这缓坡之上展开一场极其惨烈的白刃战。 包括乌虎在内,长胜军士卒很快便察觉到这些敌人的强悍,他们绝对不是沙州土兵,因为沙州不可能养出如此配合默契且精锐的士卒。 “你们是南齐边军!” 乌虎刺耳高亢的声音猛然响起,叶继堂唯有一声冷笑作为回应,然后再度厮杀在一起。 不断有人倒下,后面的同袍立刻填补位置。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乌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为何南齐边军会出现在沙州的飞鸟关下,最关键的是这些人为何如此剽悍?! 越来越多的景军进入飞鸟关,然后加入到南边缓坡的战斗中。 随着景军人数的增加,大齐边军面对的压力不断猛增,因为他们本就处于下方,虽说飞鸟关南坡很平缓,但是在这种战力相差无几、势均力敌的战斗中,任何微小的劣势都有可能导致最后的溃败。 乌虎感觉到同袍在增加,当即放弃和叶继堂的缠斗,厉声怒吼道:“冲垮他们!” 此刻他的脑子依然很清醒,如果不解决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齐军,一个最现实且最严峻的问题是,飞鸟关北边的景军根本无法进来。 飞鸟关内部的面积本来就不大,否则也不会只有两百守军,无法解决面前这些齐军,意味着景军拥有的空间很小,就算北边还有千军万马,可是他们根本挤不进来。 叶继堂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他挥刀砍死一名杀过来的景军士卒,催动身体里的内劲,慨然洪亮的声音传遍四周:“侯爷之令,不许景军踏出飞鸟关一步!今夜,我与诸位死战在此!” 他没有说如果己方只有这一千人,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边军将士们心中也没有这方面的疑惑,他们只有一个整齐的声音回应自己的主将。 “死战!” “死战!” “死战!” 这些整齐的怒吼让景军士卒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明明面前只有最多千余人堵在缓坡上,可是这一千齐军就像是屹立在天地之间的一千座雄关险峰。 飞鸟亦难渡! 混战之中,乌虎陡然面色巨变,甚至顾不上擦拭脸上的鲜血。 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一幕,是飞鸟关南边的大地之上,无数火把飞速而来,就像漫天星辉的倒影,照亮了这方天地! 459沙州变 第461章459【沙州变】 夜半时分,飞鸟关南坡的厮杀声终于止歇。 乌虎虽然万般不甘,最终也只能含恨传令撤退。 因为关内有内应相助,为了保证这次突袭的隐秘性,乌虎在请示撒改之后,带着两千精锐轻车简从长途奔袭。 只要内应顺利打开关门,这两千景军完全足够控制住仅有两百守军的飞鸟关。乌虎甚至已经计划好了夺关之后,马不停蹄地直奔宝珠寨,以最短的时间控制住金川部,从而为后续大军的挺近做好万全的准备。 然而夺关的喜悦还未消退,南齐边军的到来便让乌虎的设想化为泡影。 若只是最先出现的一千左右齐军,乌虎还有信心击溃他们,可是那支齐军还没有崩溃,无数援兵漫山遍野而来,他们手中的火把汇聚成一条长龙,给缓坡上的齐军极大的鼓舞和提振。 当陆沉和洛九九带着五百精兵、哈代之子哈云率领数千金川部勇士冲向缓坡,一番鏖战过后,乌虎无奈领兵撤出飞鸟关。 如果他坚持不撤,对方可以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一点点耗光他的部属。 战场的空间实在太狭窄,景军在战阵上的优势根本无法发挥,无论是先前和那一千齐军的战斗,还是后续与敌方援兵的交战,双方宛如在一条甬道内搏命,景军完全没有施展的空间,只能被迫与对方展开一场泥潭中的烂仗。 这些人都是金川部的战兵,且不说哈代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光是投入进去的时间和心力就无法计算。 在反复尝试无果之后,乌虎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只能率领景军原路返回。 哈代一眼便看见仰面倒在血泊中的哈能,又看向毫无战斗痕迹的周遭,恨声道:“这个混账东西!亏我一直将他当做自家人,没想到他竟然敢背叛金川部,活该死在景人手里。” 哈代沉声道:“沈敏这狗娘养的混账,我跟他势不两立!陆侯,你吩咐吧,金川部的战士们绝对遵从你的安排。” 这时哈云忽地小跑过来,脸色极其难看,来到近前说道:“父亲,守关的兄弟们全被景军杀了,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陆沉能够理解他的愤怒,毕竟自己人的背叛永远难以原谅。 其实他这次愿意召集金川部的勇士奔赴飞鸟关,最主要的原因是陆沉和洛九九擒贼先擒王,出人意料地将哈代掌握在手心里,让他无法拒绝陆沉的提议。 一念及此,陆沉放缓语气道:“还请哈首领派遣得力人手重整关防,如果再让景军找到机会,我们恐怕不会这么幸运。” 士卒们开始打扫战场,陆沉则将哈代带到关内,指着关门附近那二十多具尸体说道:“哈首领,你看。” “陆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如果不是那些架在脖子上的钢刀,哈代未必会这么爽快,哪怕是为了维护金川部头人的威信,他也不会轻易听从一个齐人的调派。 直到此时此刻,他在听完长子的汇报后在关内走了一圈,亲眼看着将近两百名族人一夜之间死去,怒火已然填满胸腔。 此言一出,陆沉对这个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暗暗有了一个比较高的评价。 他不认为哈代是真的完全出于族人之死而坚定立场,至少这里面还掺杂着其他因素,比如他现在还在陆沉身前,等于小命握在陆沉手里,另一方面随着景军被赶出飞鸟关,沈敏已经失去了外部的助力,他又凭什么去挑战洛耀宗和雅隆部? 哈代显然意识到这些关键的问题,因此及时做出更加坚决的选择。 他连声说道:“陆侯放心,我让哈云这小子亲自把守飞鸟关,再多派三百多人守关。” “如此甚好。” 陆沉正色道:“哈首领,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是眼下如果离开飞鸟关的庇护,我们很难在景军手上占到便宜。另外一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解决沙州自身的问题。沈敏不会等到景军进入沙州才发动,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动手了。” 哈代径直来到陆沉身前,目光扫过他身后的齐军将官,又补充道:“无论你打算怎么做,只要能找景廉人报仇,我哈代绝无二话!” 哈代神情一变,往常总是笑眯眯的眼睛泛起一抹浓重的血色,寒声道:“这帮狗娘养的景廉人!” 哈代亦有些后怕,一旦景军完全掌握飞鸟关,并且后续大部队赶来,对于沙州来说那才是真正的末日。 陆沉制止了金川部勇士想要追击的举动。 陆沉拱手一礼,继而道:“飞鸟关至关重要,请哈首领多多费心,陆某告辞了。” “告辞?”哈代怔道:“陆侯,你们现在就要返回黑水寨?要不还是先在这里将就休息一晚,毕竟从飞鸟关到黑水寨的路程可不短呢,一两天肯定赶不回去。” 陆沉看了一眼旁边的洛九九,坦率地说道:“无妨,我们习惯了行军途中凑合眯一会。哈首领,等到沙州重新恢复宁静的时候,我再来宝珠寨拜访。将来沙州和大齐重归于好,我保证你们大金川的药材、原木和石料会遇到很多大方的买家。”
最后这句话让哈代脸上多了几分热切之色,于是他亲自将陆沉和稍作休整之后的齐军送出五六里外。 清冷的月色之下,齐军将士们举着火把缓步前行。 洛九九仰头望着夜幕,悄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陆沉见状便说道:“在担心黑水寨那边的情况?” “嗯。” 洛九九轻声应着,又转头看着陆沉问道:“阿爸那里会不会有事?” 陆沉望着她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大眼睛,脑海中不由得浮现那天在黑水寨的祖屋大堂,他和洛耀宗之间的密谈。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明白沙州之行对于自己而言不算坎坷磨难,大抵有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感觉,同时也对洛耀宗的手腕有了更加明确的认知。 当沈敏提出让陆沉亲自来沙州谈判的时候,无论他藏着怎样的心思,对于洛耀宗来说都是一个改变局势的机会。 想到这儿,陆沉认真地说道:“沈敏和令尊相比,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 洛九九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紧绷的心弦不禁放松下来。 忧虑稍减,她的步伐逐渐变得轻快,仿佛永远都不会疲倦。 恰如这山野之间清爽的夜风。 …… 在乌虎带领景军精锐偷袭飞鸟关的同一时间,沙州东部,灰岩寨。 这里是雅隆部最西边的寨子,往西不到二十里就是者黄部的地盘。 灰岩寨仅千余人,抛开老弱妇孺,青壮年只有不到四百人,其中有过战兵经历的更不足五十人。 夜深之时,万籁俱寂,连鸟虫都偃旗息鼓,寨子里的人们更是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就在寨子西边六七里外,一队上千人的战兵悄无声息地摸了上来。 在更远的地方,铁阳部头人沈敏和者黄部头人韦万江并肩站在缓坡之上,眺望着远方夜色中的灰岩寨。 沈敏悠悠感慨道:“家父曾经说过,沙州在一百多年前错过一个绝佳的时机,此后便再无合并的机会。齐太祖李仲景看似温厚仁德,对沙州极尽关怀之能事,暗地里却屡施手段,千方百计阻挠沙州七部归一,从此只能做齐国的忠犬附庸。如果没有十九年前那场血案,恐怕沙州人到现在还会傻乎乎地给齐人卖命。” 韦万江点头道:“是啊,洛耀宗枉为雅隆部的首领,居然还想着站到齐国那一边,真是目光短浅的鼠辈,谁都知道景军一旦全力南下,齐国必然全线溃败。不过这样也好,要不是洛耀宗一意孤行,雅隆部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我们几家的族人们也不会如此简单就能鼓动起来。” 沈敏笑了笑,摇头道:“倒也不能太过轻视,毕竟雅隆部实力最强战兵最多,洛耀宗也非志大才疏的蠢货。”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前方传来的讯号,没过多久便见十余人快步跑来,为首者正是沈敏的长子沈天逸。 周遭火把映照下,沈天逸的脸色显得十分古怪。 沈敏微微皱眉道:“怎么了?” 沈天逸急促地说道:“父亲,寨子空了!” “空了?” “是,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像鬼城一样。” 沈敏脸色微变,沉声道:“走,去看看。” 他原本打算一路往东席卷过去,尽可能让洛耀宗晚点察觉,因此特意让大部队停在原地,由沈天逸带着铁阳部和者黄部的好手前出,挨个解决沿路的障碍,最后出其不意地突袭黑水寨。 现在局势显然发生了变化。 便如沈天逸所言,面积不大的灰岩寨无比寂寥,所有人都消失不见。 “大哥,这……难道洛耀宗已经发现了我们的打算?” 韦万江脸上浮现凝重的神情。 沈敏沉吟片刻,随即呼出一口浊气,冷然道:“事已至此,不论洛耀宗有没有察觉,我们都不能往回走。传我命令,各部不再需要遮掩,亮明旗号向前进发。沿路但凡遇见雅隆部的人,归顺者可免一死,否则绝不放过。天逸,带人在前探查,防止雅隆部的人在暗中埋伏。” 沈天逸毫不迟疑地说道:“遵令!” 沈敏抬高语调,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夜色中回响:“只要能够打赢这场仗,雅隆部的财富我分文不取,全部分给不怕死的兄弟们!” “多谢大首领赏赐!” 在韦万江和沈天逸的带领下,周遭的士卒们兴奋地大吼,然后像野兽一般朝着东方漫卷而去。 宛如兽潮。 460莫回首 第462章460【莫回首】 从灰岩寨到黑水寨只有不到五十里的路程,途中还有两个六七百人的小寨子。 和灰岩寨一样,这两个小寨子同样空无一人。 山野之间道路难行,但是对于土生土长、惯常奔行的沙州将士来说,这段路途不算遥远。 唯独一路上没有任何斩获,这让铁阳部和者黄部的士卒分外不爽,他们只能将贪婪的目光投向前方的黑水寨。 那是沙州七部最大的寨子,或者说是整个沙州地区最富庶的宝地,藏着雅隆部积攒数百年的财富,平时自然无人敢觊觎,然而眼下有人带头,而且还是三部联手围攻,自然不缺少为财帛拼命的狠角色。 日上三竿之时,黑水寨已经被团团包围。 铁阳部、者黄部和惠宁部合计一万五千余士卒在寨外虎视眈眈,根本不在意寨内那座代表沙州数百年历史的祖屋。 黑水寨内,尽管很多雅隆部的勇士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为何同宗同源的三部突然之间变成敌人,但他们无比相信自己的头人,依照洛耀宗的指示坚定地在寨墙上摆出防守的架势。 三部联军并未立刻发起进攻,他们只是在各自头人的指挥下,将黑水寨围得水泄不通。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轻笑道:“我们可以不对雅隆部痛下杀手,前提是他打开寨门让我们进去。” 看着沈敏在一群高手的簇拥中走向黑水寨,白昌抬头看向澄澈的天空,眼神晦涩难明。 另一边的白昌沉默不语。 沈敏细嚼慢咽地吃着干粮,不急不缓地说道:“齐人有句话叫做师出有名,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打自然是要打,不过得先谈一谈,起码让寨子里的人知道我们只是不想给齐国当狗,而且因为这件事引发的冲突,洛耀宗已经没有资格继续掌握议事大权。如果他肯让出这权力,并且主动辞去雅隆部头人之位的话――” 沈敏微微颔首,起身对另外两位头人说道:“也好,我也有些话想对他说,两位兄弟且耐心等待片刻。” 两人连忙起身相送至帐外。 沉默片刻后,洛耀宗平静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帐内,沈敏、韦万江和白昌围坐在一起,一边就着清水吃着简单的干粮,一边商讨着下一步的方略。 洛耀宗听闻此言,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沈敏看了这位惠宁部的头人一眼,然后拍了拍韦万江的肩膀说道:“你啊,还是得多长些心眼。洛耀宗不是三岁毛孩,怎么可能会答应这种条件?总之,我只是不让他找到台阶,提前堵死他的借口,这样我们强攻黑水寨就有了理由,将来也不会惹人非议。” 深秋时节,阳光仿佛都带着几分寒意。 双方已经刀兵相对,自然无法像以前那样一团和气对面而坐,他们中间隔着六七丈的距离,身边是各自的亲信和心腹。 沈敏抬眼望着对面的洛耀宗,缓缓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站在齐人那一边,否则局势不会演变成这样。” 黑水寨东边侧门外面,沈敏在很多天后再次与洛耀宗相见。 便在这时,沈天逸急匆匆地走进来,近前说道:“父亲,洛耀宗请你当面谈谈。” 沈敏这句话自然是恶人先告状,将三部联手攻击黑水寨的行为说成是洛耀宗的责任。 “只要你能做到三件事,我们马上撤兵。” 韦万江略显尴尬地摸摸脑门,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韦万江眼珠一转,也笑了起来:“只要他松口,后面的事情可就由不得他了。” 韦万江当先说道:“大哥,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先打一场?” 寨墙上雅隆部的勇士神情肃然严阵以待,沈敏身后铁阳部的战士同样是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沈敏举起三根手指,不慌不忙地说道:“第一,交出黑水寨里的所有齐人。第二,交出你手中的议事大权,雅隆部即日搬出黑水寨,祖屋由我们三部共管。第三,你马上辞去头人之位,从此以后雅隆部由其他人掌管。只要你能答应这三个条件,然后打开寨门让我们进去,我保证寨子里的人不会受到伤害。” 洛耀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寨门,淡然道:“黑水寨里没有齐人。” 沈敏轻笑道:“觉得我会相信吗?” 洛耀宗道:“你信或者不信,我说的都是事实。沈敏,其实早在七八年前,我就知道你想推动沙州七部归一。这些年你明里暗里蛊惑人心,我念在几十年交情的份上,没有因为这件事大动干戈,不止一次委婉地劝过你。但是,你从来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过,反而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沙州数百年历史上,你是第一个主动挑起内乱的人。”
沈敏双眼微眯,冷笑道:“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远的不说,五年前水西部和者黄部的那场厮杀,明明是水西部的杨金有错在先,你却非要各打五十大板,让者黄部平白咽下一口恶气。如果不是你偏袒杨金,者黄部又怎会出现在今天的黑水寨外?至于各部之间的冲突,一年里至少也有二三十次,矛盾早就累积到很严重的程度,只是你沉湎于沙州之主的美梦里,视而不见罢了。” “沙州之主……” 洛耀宗复述这四个字,脸上浮现一抹萧索的情绪,沉声道:“几百年前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沙州七部不分高下,人人皆平等。你心心念念的议事大权,其实在我看来只是一个虚名而已。我不知道你从何时有了那个野心,但我要告诉你,沙州不是齐国更不是景国,自保已经很不容易,没有实力去参与天下大局的争夺。如果今日让你走进黑水寨,让你将沙州七部拢在手心里,这几十万沙州人只有一个结局。” 他微微一顿,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一改平时的沉稳低调:“你会带着所有人走上死路。” “真是愚不可及。” 沈敏一声感叹,又道:“难道那个齐国钦差没有告诉你,什么叫做大势所趋,什么叫做身不由己?现在景齐之间大战已开,沙州又怎能做到独善其身?将来景国侵吞南齐之后,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沙州?不趁着这个时机做些事情,你却想守着这块贫瘠的土地苟且偷生,我不明白当年那个豪气干云的洛耀宗去了哪里?死了吗?” 最后三个字一出口,黑水寨那边的勇士们无不对沈敏怒目而视,但是洛耀宗依旧保持着冷静。 他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所以这就是你在金川部收买内应,让他们打开飞鸟关放景军进入沙州的原因?” 沈敏心中一紧,稍稍迟疑之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冷声道:“景国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你以为陆沉那个毛头小子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不管他给你和洛九九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答应我提出的三个要求然后打开寨门,我保证不会有人流血丧命。否则,今天的黑水寨将变成一片焦土!” 洛耀宗看向沈敏身后的剽悍亲随,随即目光向远处移动,铁阳等三部集合起来的一万五千多名战兵将黑水寨围得严严实实。 沙州五六十万人丁,七部所有的战兵加起来也才不到四万人,黑水寨内只有不到六千人。 两边的实力对比很悬殊,毕竟黑水寨不像齐国的那些城池,有着高耸的城墙和完备的城防设施。 一旦真正打起来,黑水寨肯定会很危险。 然而洛耀宗脸上没有半点惧意,他直视着沈敏的双眼说道:“我也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辞去铁阳部头人之位,沈家搬进黑水寨内生活,三部兵卒原路返回,我可以当做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敏忽地发出一阵笑声。 洛耀宗静静地看着他。 笑声止歇,沈敏感慨道:“念及你我几十年的交情,所以我没有直接发起进攻,想着最好是避免死太多人。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不要怪我大开杀戒。” 洛耀宗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惋惜也有释然。 他没有再开口,转身朝近在咫尺的寨门走去,旁边的亲随高手们警惕地望着远处的铁阳部战士。 “其实我知道你早有防备,昨晚灰岩寨空无一人便印证了我的推测。” 沈敏提高语调,见洛耀宗虽未转身但也停下了脚步,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想逼我们主动出手,然后在占据道理大义的前提下,利用后手击败我们,从而名正言顺地成为沙州之主。方才你提起飞鸟关,想必那些齐人已经去了金川部,说动哈代死守飞鸟关。你以为景军无法进入沙州,你就可以稳操胜券,对吧?” 洛耀宗依旧没有做声。 沈敏冷笑道:“你觉得只要守住黑水寨,等水西部和大石部的援兵赶来,我们就一定会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水西部和大石部的援兵真的能来吗?” 寨门打开一道缝隙,洛耀宗将要进入。 “洛耀宗!你真的想带着所有族人去死吗?!” 沈敏望着他极其坚定的背影,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没想到他在说出对方的底牌之后,此人仍然无动于衷。 洛耀宗沉默地走进黑水寨,随着他那些亲随心腹跟进去,寨门很快便严严实实地关上。 寨墙上的雅隆部勇士冷眼看着下方,一些人不由自主地张弓搭箭。 沈敏对此不为所动,他的心腹们举着木盾牢牢地保护着他的安全。 望着前方戒备森严的黑水寨,沈敏将心底深处那抹不安压下,转身朝己方阵地走去,对迎上来的韦万江和白昌冷声说道:“一个时辰之内,攻破黑水寨!” 461万事俱备 如果您使用第三方小说APP或各种浏览器插件打开此网站可能导致内容显示乱序,请稍后尝试使用主流浏览器访问此网站,感谢您的支持! 第463章461【万事俱备】 沙州西南,水西部,水西寨。 单论人丁数量,水西部在七部之中最少,仅有三万余人,实际掌握的地盘也最小,土地最为贫瘠。 按照常理而言,水西部在沙州的存在感肯定最低,极有可能被其他部族吞并,而且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水西部不光存活得很好,甚至在七部之中拥有不轻的话语权,根源便在于水西部的战兵虽然数量最少,却有一种悍不畏死的凶悍气质,而且族人在杨金的统领下极其团结。 虽然这并不能让水西部凌驾于其他部族之上,至少可以保证他们在沙州不会低人一等。 寨中平整宽阔的空地上,杨金站在半人高的土台上,望着前方如标枪一般站立的水西部勇士们,高声说道:“最近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关于齐国使者到来引起的风波,外面的人都在说是雅隆部和洛大首领的过错,是他们偏帮齐人导致沙州的内乱。要我说,这些话都是放屁!” 下方爆发出一阵会意的哄笑声。 杨金继续说道:“这一切都是铁阳部的阴谋,沈敏想用这件事挑起对雅隆部的仇恨,他打得什么算盘已经非常清楚。如今沙州各部都需要选择自身的立场,而对于我们水西部来说,这个选择一点都不困难,对不对?” “对!”众人齐声响应。 那岩面露迟疑之色,轻叹道:“我不是站在沈敏那一边,而是站在沙州这一边。老杨,你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雅隆部和铁阳部的纷争不是洛耀宗和沈敏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是沙州该如何选择自己的命运。如今齐景争夺天下,沙州不可能置身事外,必须要选择一方下注。洛耀宗和雅隆部选择了齐国,沈敏和铁阳部选择了景国,你觉得谁对谁错?” 无论黄发垂髫,尽皆如此。 前方有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杨金看向对面严阵以待的大石部战兵,他们的人数大概是水西部勇士的两倍,而且拥有更好的军械,其中一些人甚至还穿着皮甲。 “出发!” 杨金一声令下,两千多勇士背着装满干粮的包袱,握紧自己的兵器,他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前往黑水寨。 杨金眯起双眼,再一次问道:“为什么?” 傍晚时分,这支气势雄壮的队伍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 杨金点头道:“沙州人历来讲究恩怨分明,这些年如果没有雅隆部的帮助,我们的生活会很艰难,你们当中几乎所有人都领过雅隆部送来的粮食。如今雅隆部成为被针对的目标,不管他们究竟要面对多少敌人,处境有多么艰难,我们都得站在他们那边,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知恩图报,才是顶天立地的沙州男儿!” 在前段时间纷争渐起的时候,除了一直不愿掺和这些事情的金川部之外,其他六部都已经有了明确的立场。在很多人看来,水西部和大石部就是雅隆部以及洛耀宗最大的助力,有这两个部族的勇士支持,再加上雅隆部本来就实力最强,如此足以压制住一些人蠢蠢欲动的野心,保证整个沙州地区的稳定。 山风猎猎,秋景萧瑟。 水西部的勇士们仰头望着自己的头人,脸上洋溢着视死如归的神采。 那岩沉默片刻,缓缓道:“老杨,我不想和你动手,带着你的族人回去吧。” 当大石部的战兵出现在前方的时候,水西部的人还以为他们这是要汇合然后一起赶赴黑水寨。 那岩道:“现在是雅隆部和铁阳部之间的纷争,与我们没有关系,你没有必要把水西部这点家底都赔进去。听我说,带着你的族人回去,不论最后是哪边赢了,你们都不会受到影响。” 杨金沉声道:“所以你们认为景国一定能赢?” 他虽然耿直刚烈,却不是那种性情愚笨之辈,很快便弄清楚这里面的关节,于是很失望地看着那岩说道:“所以你这几年一直是装出来的样子,其实从始至终都站在沈敏那一边?” 然而他们很快就察觉出不妥,大石部的人摆出的分明是临阵厮杀的架势! 杨金在数十名精锐的簇拥中来到阵前,望着十余丈外的大石部头人那岩,寒声问道:“为什么?” 满眼肃杀之气。 他们家中的妻儿老小站在路旁相送,尽管眼中泛起浓浓的不舍,却无一人出声挽留或者阻止。 不是铁阳部、者黄部或者惠宁部的战兵,而是大石部的旗号。 那岩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不是我们认为就能决定的事情,而是景国肯定会赢。前两年齐国边军确实占了一些便宜,那是因为景国的重心放在北边,暂时无暇顾及南面。如今景国已经吞并了赵国,北方归于一统,又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他们接下来肯定会将视线投向南边。这个时候沙州如果站在齐国那一边,将来怎么应对景国的报复?”
杨金缓缓握紧自己手中的钢刀,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八字,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那岩望着相识数十年的老朋友,缓慢又坚定地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希望和你们水西部交手,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你们过去。” “既然如此,不必再说。” 杨金决然挥刀在身前的大地上划出一道痕迹,然后转身便走。 面对已经提前占据有利地形、而且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大石部战兵,水西部勇士在杨金的率领下,毫不犹豫地发起强攻。 厮杀骤起。 …… 黑水寨。 距离沈敏发出进攻号令已经过去三天。 所谓“一个时辰之内攻破黑水寨”自然无法实现,虽说三部联军兵力超出雅隆部守军的两倍,但是他们面前毕竟有着寨墙的阻挡。 过往一百多年的无数例子都已证明,沙州土兵擅长山地野战,在城池攻守这方面则显得弱势一些,尤其是他们缺乏大齐军队配备的攻城器械。 黑水寨确实不能和齐国坚固的城池相提并论,但是对于外面的三部联军来说,依然是一道不容易征服的阻碍。 在洛耀宗的指挥下,守军接连打退七次进攻,三部联军尽管又有了数千名压箱底的兵力补充过来,却始终无法攻破黑水寨的防御。 寨中的氛围还算平稳,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行动起来,为守护大寨的儿郎们提供各种各样的支持。 时光流逝,太阳照常升起。 第四天到来,沈敏和韦万江、白昌站在黑水寨南边数十丈外,望着远处寨墙上依然坚定的雅隆部守军,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对他们就越不利。 韦万江神情凝重地说道:“大哥,如果今天还不能攻破黑水寨,我担心会出现大麻烦。” 他们这次发动得非常突然,按照原本的计划完全可以在其他部族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解决雅隆部从而底定大局,但是洛耀宗显然早有防备,将周边雅隆部小寨子里的人都聚集在黑水寨内。 如果继续拖下去,水西部和大石部怎么可能一直袖手旁观? 沈敏知道不能继续隐瞒下去,否则三部联军很有可能士气涣散,于是说道:“你放心,我和那岩很早之前就已经沟通过,他会帮我们挡住水西部那些蛮人。” 韦万江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金川部会不会横插一手?” 沈敏摇头道:“不会,他们自顾不暇。我和北边的景廉人有联系,景国北院元帅撒改亲自领兵南下,他们会想办法进入飞鸟关,实在不行也能拖住金川部的兵力。也就是说,我们只需要解决黑水寨里的人,沙州便能重新安定下来。” 韦万江登时大喜,不过在他开口之前,白昌忽地说道:“沈老哥,今天就让我们惠宁部负责主攻吧!我们和雅隆部之间的恩怨需要做个了结,前几天一直是你们在出力,我们总不能干看着。” 沈敏转头望着他,微笑道:“好,那就预祝惠宁部的勇士们一战扬名!” 话音未落,沈天逸忽地急匆匆大步走来,沉声说道:“父亲,西边的眼线发来急报,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正朝黑水寨而来,最多只有二十多里,他们极有可能是齐国精锐!” 韦万江和白昌尽皆愣住。 齐国的军队为何出现在沙州西部? 沈敏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看来洛耀宗已经猜到我的想法,所以那个陆沉真的不在黑水寨里,他应该是带人去了飞鸟关。” 韦万江有些焦急地问道:“大哥,现在该怎么办?” “莫慌。” 沈敏抬眼望着前方的黑水寨,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派人一直盯着云岭,并未见到大股齐军出现,因此这一千多齐军肯定是在洛耀宗的安排下,分批潜入沙州境内。万江,你立刻带领四千人去西边林杨道,只要将这一千多齐军挡住就行。” 韦万江毫不迟疑地应道:“是!” 沈敏又看向白昌说道:“白老弟,攻破黑水寨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我会亲自带着铁阳部的儿郎为你压阵。” 白昌凛然道:“好,经过这几天的鏖战,守军皆已疲惫不堪,我保证半天之内攻破黑水寨!” 黑水寨内。 洛耀宗听完族人的禀报,随即亲自登上寨墙,看见外面的联军分出一批人往西边行去,然后就看到惠宁部的旗号矗立阵前,大批精锐勇士朝着黑水寨而来。 他的目光落在某处,似乎能看见远处阵中白昌的面庞。 短暂的沉默之后,洛耀宗转身走下寨墙,来到洛家大屋前方的宽敞空地,望着这几天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两千猛士,凛然吐出两个字。 “竖旗!” 462谁倚东风 第464章462【谁倚东风】 黑水寨西北方向十里地,林杨道。 韦万江带着者黄部四千战兵紧赶慢赶来到此地,来不及歇息便立刻依据地形列阵。 没过多久,前出打探的斥候带来敌人已经逼近的消息。 当韦万江看清出现在视线中的人马,他的表情不由得愈发严肃。 对方应该只有一千多人,然而那股子精锐剽悍的气质压根无法遮掩,尤其是他们身上泛着寒光的轻甲,更能彰显这支兵马的身份。 者黄军虽然人数更多,但是因为过往将近二十年里失去齐国的武备支持,很多人连一副像样的布甲都没有,身上穿着的袄子根本无法起到有效的防护作用。 除了雅隆部和铁阳部之外,其他各部只能将有限的资源用在置办兵器上,他们就算有门路也买不起齐景军队穿的甲胄。 在这种毫无花哨取巧余地的正面遭遇战中,有甲和无甲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故此,韦万江将着甲的五百余人放在阵地最前沿,打算依靠这些精锐勇士挡住对面的敌人。 洛九九诚恳地说道:“如果不是你及时出手,不是这些将士们不惧生死地抵抗,飞鸟关早已落入景人手中,说不定这个时候景军已经侵入沙州境内。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时候,你们不惜代价帮助沙州,一句谢谢又算什么呢?” 她转头看向正在观察敌情的陆沉,强忍着没有催促。 陆沉注意到洛九九定定地看着前方,来到她身边说道:“者黄部的兵力被调过来,寨子那边的压力会减轻一些,你不要太过担心。” 不出意外的话,陆沉将会提拔他为定北军副指挥使,协助李承恩掌管那支以锐士营为班底组建的精锐骑兵。 “末将领命!” 他原本是萧望之在淮州军中发掘的年轻俊才,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对骑兵战术颇有天赋,转投陆沉麾下更是如鱼得水,在前两年的战事中屡建功勋,和刘隐一样很快便出人头地。 陆沉颔首道:“多长时间能解决这支拦路虎?” 叶继堂站在陆沉另一边,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叶继堂沉稳地说道:“末将有信心在半个时辰之内击败他们。” 洛九九应了一声,然后垂首低声道:“谢谢。” 叶继堂拱手一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陆沉坦率地说道:“帮沙州就是帮大齐,这个道理其实很浅显。沙州显然不是景军真正的目标,如果放任他们占据沙州,下一目标必然是我朝西境。洛姑娘,就像我对令尊说过的话,沙州和大齐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亏欠。” 陆沉温言道:“这句谢谢有些生分了。” 林杨道是前往黑水寨的必经之路,此间道路不算特别宽阔,两边都没有迂回腾挪的空间,最终还是要比拼自身的硬实力。 “嗯。” 此刻看见者黄部的旗号,她又怎会猜不出黑水寨的处境。 这次离开黑水寨赶赴金川部,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去,否则陆沉没办法很轻松地接近哈代,一旦飞鸟关落入景军手中,沙州的命运不堪设想。但是她心里十分挂念黑水寨的家人和族人,因为沈敏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随时都可能会彻底撕破脸。 百余丈外,洛九九望着对面亮出的者黄部旗号,眸中煞气隐隐。 “侯爷,敌军应该是刚刚才发现我们,否则他们不会选择正面强行阻拦,这一带路上有不少可以埋伏的地点。另外,从他们的兵力和阵型细节来看,他们赶到此处的时间不算久,这说明黑水寨目前仍然安全,敌军的主力还在尝试攻破寨子的防御体系。” 陆沉赞道:“好,本侯便给你半个时辰。” 片刻过后,他点齐一半兵力列阵向前稳步推进。 洛九九乖巧地点点头,又看向前方奔赴沙场的将士们,问道:“八百对四千,会不会有些冒险?” 陆沉坚定地说道:“不会。” 如果让韦万江听到这两个字,他肯定会嗤之以鼻。 面对那些不急不缓压过来的齐军锐卒,他大声呼喝道:“不要慌!齐军没那么可怕,稳住阵脚,挡住他们!” 与此同时,叶继堂率领部属逼近距离对方阵地二十丈左右,他握紧了手中钢刀,深吸一口气厉声道:“将士们,随某杀敌!” 无数道声音怒吼着回应:“杀!” 落叶铺满的道路上,八百齐军开始冲锋,从一开始的步伐稍显杂乱,到后面越来越整齐,渐渐汇聚成一个声音。 大地为之震颤! 韦万江不是他那位已经过世的父亲,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更没有接受过兵法的熏陶,他只是让五百多着甲勇士一排排列队,想要靠着这些人挡住齐军前行的脚步。 喊杀声陡然充盈耳畔,雪亮的刀光随之扬起,大齐边军精锐如同猛虎下山,在叶继堂的率领下直接杀入者黄军阵中! 他们以十人为一个小队,以五个小队为一组,相互保护,进退有据,配合默契。
与之相比,者黄部的战兵明显要逊色许多。 仅仅一个照面,大齐边军就已经取得上风,者黄部的前方阵型出现了几分松动。 囿于这里相对狭窄的地形,虽然者黄军的兵力远远超过齐军,但是真正能够凑上前交战的只有数百人。 叶继堂对此看得十分清楚,在攻入对方阵地之后,亲率两组百名心腹将士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往无前凿进者黄军的阵型! 韦万江怔怔地望着前方,脸上泛起不敢置信的表情,然后便是无尽的惊慌。 陆沉见状便从秦子龙手中接过那柄特制的长刀,与洛九九对视一眼,随即带着剩下一半将士,沿着叶继堂领兵开辟出来的空间,朝着前方大步流星一般发起冲锋。 好似水银泻地,又如滚汤泼雪。 这支在江北边境久经考验的虎贲之师,以不可阻挡的神威之姿降临在者黄部战兵的面前! …… 黑水寨外。 白昌亲率惠宁部士卒朝着南边主寨门发起进攻,沈敏则带着铁阳部主力在后压阵。 此番突袭雅隆部的核心之地,三部可谓精锐倾巢而出,其中者黄部出兵五千,惠宁部出兵四千,铁阳部兵力最多,足有一万出头。 白昌在得知铁阳部的实际兵力之后吃了一惊,因为按照明面上的信息来说,铁阳部的战兵顶多只有七千左右,很显然沈敏一直隐藏了实力,在暗中又多藏了三千多战兵。 莫要小瞧这个数字,对于景国和齐国来说,三千兵马根本不值一提,投入战场连一点浪花都没有。 然而这里是沙州。 各部的人丁数量相对固定,很难有太大的变化,莫说三千之数,哪怕是只多几百兵力都十分关键。 也许这就是沈敏敢于挑战洛耀宗的原因。 他不光悄悄拉拢了那岩和大石部,让他们成为制衡水西部的暗手,还果断地联系上景国北院元帅,哪怕这些外力都帮不上忙,他也有足够的自信击败雅隆部。 如果没有那个在很多年前埋下的伏笔,洛耀宗肯定会遭遇惨烈的失败。 想到这儿,白昌眼中飘起一抹感慨的神色。 惠宁军逐渐逼近前方的黑水寨,只是落在后方的沈敏看不见,白昌和惠宁部一众头领脸上并无冷厉的杀意。 他们渐渐放慢了脚步。 只听得大寨内响起尖锐高亢的锣声,紧接着黑水寨坚固厚实的南门从里面打开。 这一幕让远处的沈家父子面色微变。 下一刻,身躯魁梧雄壮的洛耀宗披甲执枪,带着无数勇士从大寨中冲出! 他们的目标看似是前方的惠宁军,实则每个人都盯着远处的铁阳部。 白昌瞬间嘶吼道:“沈敏狼子野心,想要吞并沙州六部!惠宁部的儿郎们,我们与雅隆部一起,诛杀沈敏这个无耻小人!” 早就得到他安排的惠宁部各位头领以及心腹之人,喝令所有战兵停步转身,反戈一击! 战场局势陡然一变,沈家父子和铁阳部的主力大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前方惠宁军忽然让开中间一条路,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是这些天一直养精蓄锐的雅隆部主力! “杀!” 洛耀宗挥动长枪,健步如飞,领着数千勇士穿过惠宁部的阵中,朝着措不及防的铁阳部奔袭而去。 惠宁军兵分两路,从外围侧翼击向铁阳部的肋部。 当此时,铁阳部主力根本没有一丝防备,甚至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防守阵型,沈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耀宗领兵杀了过来。 “白昌!你这个无耻败类!” 沈敏目眦欲裂,他对惠宁部显然不是没有戒心,但是惠宁部和雅隆部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停止过纷争,白昌对洛耀宗的反感和憎恶始终摆在脸面上。 他不相信洛耀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策反白昌,唯一的可能便是早在五六年前,这两人便已经给他设下一个局。 一些蛛丝马迹涌上心头,空无一人的灰岩寨,从沙州西边赶来的齐军精锐,一直被动防守没有想过出击的雅隆部战兵,这些细节足以说明洛耀宗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 这才是洛耀宗一直稳坐黑水寨的底气所在! 一直保存实力的雅隆部主力此刻奋勇冲杀,长枪在手的洛耀宗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铁阳军在第一波冲击下便已经损失惨重,因为惠宁部的临阵反戈一击就像是捅在他们腰眼上的一刀。 这一刀太致命。 两边杀得昏天暗地,铁阳军渐露败像,沈天逸抱着沈敏的手臂说道:“父亲,快撤吧!” 沈敏如何不知道大势已去,他眼中满是狰狞的血色,咬牙道:“退什么,给我杀!” 便在这时,黑水寨西面,一支血染战袍的兵马猛然出现。 最前方,一袭红衣手握双刀,跟在那位大齐国侯的身旁,联袂杀来! 堵住铁阳军的退路! 463残阳如血 当陆沉率领大齐边军精锐赶来,沈家父子不禁陷入绝望之中。 这意味着齐军已经击溃韦万江率领的者黄部战兵,再加上临阵倒戈的惠宁部,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铁阳部直接沦为三军围攻的对象。 此时此刻,纵然他们想退也走不了。 洛耀宗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这位近几年愈发低调、任由沈敏在暗中煽风点火的雅隆部头人,在己方已经拥有大义名分的前提下,终于不再有任何保留。 但见他亲率雅隆部的四五千核心战兵,长枪在手如入无人之境,身前几乎没有一合之敌,魁梧如山的身躯仿佛天魔降世。 这才符合陆沉对他的第一印象。 大齐边军并没有直接杀入战场,绞杀铁阳部的主力依然是洛耀宗率领的雅隆部勇士,以及白昌带来的惠宁部战兵。 在陆沉的指挥下,齐军主要负责封锁铁阳部的退路,并且随时弥补战场上的漏洞,也只有精通临战指挥的陆沉和他麾下令行禁止的边军精锐,才能完美地做好这些事情。 陆沉这样做一方面是齐军这些天来回赶路和拼杀,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所以需要保守一些。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陆沉不希望齐军手上沾染太多沙州人的鲜血,哪怕眼前的铁阳部是挑起沙州内乱的罪魁祸首。在先前突破者黄部拦截的时候,当叶继堂杀死韦万江、冲垮对方阵型之后,齐军并未继续追杀那些溃逃的者黄部战兵,放任他们四散逃走。 陆沉做出这个决定的前提是雅隆部的勇士在洛耀宗的率领下,已经打得铁阳部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洛耀宗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从一开始他便将目标对准处于重重保护之下的沈敏。 夕阳西下之时,他终于杀穿面前的阻碍,来到沈敏面前。 长枪斜指于地,枪尖不断淌着鲜血。 喧嚣纷杂的战场上,沈敏身边的亲随越来越少,他眼中并无怯懦惧意,反而透出很明显的癫狂之色。 洛耀宗执枪向前,边走边说道:“你大势已去,投降吧。” “投降?” 沈敏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幽幽道:“投降就能活下来?” 洛耀宗坦率地说道:“你挑起沙州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内乱,让除了金川部之外的六部勇士陷入自相残杀,不杀你如何平息众怒?不光你要死,你的儿子沈天逸也会死。但是你可以立刻停手,这样会少死很多人,而且我保证会让你们沈家留下一条血脉。” “够了!” 沈敏一声断喝,随即寒声说道:“到这个时候你还假惺惺地装什么好人,难道伱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 事到如今,他如何还想不明白,从最开始那次洛耀宗召集各部头人议事,他就已经进入对方设好的陷阱。 他提出让陆沉亲自来沙州商谈,想找到机会让沙州和齐国的关系彻底无法缓和,当时洛耀宗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对,反而很配合地推动这件事。 沈敏那时候以为洛耀宗没有看出这里面的门道,如今才知道这就是洛耀宗设计他的开始。 及至后面在祖屋大堂谈判,沈天逸屡次三番挑衅陆沉,洛耀宗也没有出言阻止,毫无疑问是在助长铁阳部的嚣张气焰。 到最后沈敏按耐不住,主动联合者黄部和惠宁部,以一個非常牵强的理由向黑水寨发起进攻,这便让洛耀宗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 看着洛耀宗沉默地朝自己走来,沈敏满怀讥讽地冷笑道:“你诱我上当,如今算是成功了,想必接下来你就会推动沙州一统,成为真正的沙州之主,真是好算计啊。” 洛耀宗脚步微滞,眸光渐冷,沉声道:“沈敏,真正让你走上死地的是你的野心。不管我做了多少安排,假如你没有暗中勾结景人,没有挑起这场内战,谁能动摇你在沙州的地位?谁又敢对你这位铁阳部的头人下手?” 他稍稍停顿,一字字道:“你有今日的下场,无非就是四个字,咎由自取。” “闭嘴!” 沈敏双目泛红,满面狰狞,挥舞着长刀冲杀而来。 洛耀宗纵然鏖战良久,依然看不出半点疲惫之态,长枪矫若游龙,瞬间便将沈敏疯狂的刀光隔绝在外,随即挺身突进,无数朵枪花在沈敏面前绽放。 一时间,沈敏险象环生,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父亲!” 沈天逸见状从远处大步赶来,犹如疯魔一般杀退身前的雅隆部勇士,手持双刀朝着洛耀宗的侧后方奔袭而去。 当此时,一声清斥在不远处响起。 “沈天逸!” 一袭红衣掠过数丈的距离,她手中的长鞭猛然抽出,卷中沈天逸的左手刀,强悍的内劲喷涌而出直达刀身。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沈天逸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洛九九,心知没有办法绕过去援护父亲,当即咬牙发力,毫不犹豫地将左手刀倒掷而出。
一道流光转瞬即至。 洛九九仰面朝后倒去,长刀从她头顶飞过,但见她左手在地上一点,身体再度挺起,随即右脚在地上一蹬,便如流星一般朝沈天逸飞去。 星光之中,一抹寒芒乍现,正是洛九九右手紧握的长剑。 沈天逸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铁阳部大势已去,自己的父亲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如果能在这个时候挟持洛九九,或许是他们父子唯一逃生的机会。 他知道洛九九的武功乃是洛耀宗亲自传授,其天赋一直被沙州各部族人称赞,但是沈天逸从来不认为自己比她弱。 尤其是眼下这种生死相搏的时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洛耀宗似乎已经知道身后的动静,但他没有任何不安与忐忑,显然无比信任长女的武功。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徒劳招架的沈敏,长枪越来越逼近对方的胸前要害。 那点寒芒仿若破开虚空,带着令人心惊的杀意扑面而来,沈天逸目光阴冷,不退反进。 只见他错步踏前,用自己的左肩迎上剑尖,然后右手刀凌空斜劈,直取洛九九的脖颈。 这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沈天逸赌得就是洛九九没有同归于尽的勇气,只要她被迫变招,下一刻便是他的可乘之机。 然而他似乎忘记一件事,对于敢孤身远赴齐国京城为族人复仇的洛九九来说,生死之间从来不需要过多的考虑。 电光火石之际,洛九九身如浮云划出半圆,沈天逸的长刀几乎是贴着她的身躯斩下。 两人错身而过,洛九九横剑闪过,在到达半圆的终点时,长剑顺势来到沈天逸的咽喉之前。 轻轻一点,朱红顿现。 紧接着便是一条细细的血线。 洛九九站定身形,沈天逸并未立刻倒下,他只感觉到一股又痛又麻的滋味,连忙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咽喉。 鲜血从他指缝间溢出来。 他“嗬嗬”地叫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 在那里,一杆长枪贯穿沈敏的胸膛。 洛耀宗抽枪而出,带出一蓬血雾。 沈家父子在相隔不到六丈的距离上望向彼此,然后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倒下。 在生命的最后瞬间,他们眼中依然满是仇恨和怨毒之色。 两人伏诛之后,本就接近崩溃的铁阳部战兵终于迎来了大溃败。 至此,大局已定。 大齐边军精锐在陆沉的指挥下查缺补漏,没有给铁阳部战兵逃走的机会,面对杀到红眼的雅隆部和惠宁部勇士,除了极少数忠于沈家父子的人之外,其他还活着的铁阳部战兵相继选择投降。 黑水寨外的平地上,响起一阵阵怒吼声和欢呼声。 这道连绵不绝的声浪传进寨内,很快便引发更加热烈的回应。 洛耀宗将那杆杀敌无数的长枪交给身边的亲信,然后带着洛九九来到大齐边军的阵地之前,看着迎上来的陆沉,拱手一礼道:“多谢!” 陆沉还礼道:“恭喜大首领平定叛乱,从此沙州内忧外患皆除,可以安心发展壮大。” 洛耀宗品味着他的用词,所谓平叛当然是从上而下,这句话意味着陆沉代表大齐,认可了洛耀宗沙州之主的身份。 他不由得看向陆沉身后的齐国精兵,随即收回目光,对陆沉说道:“内乱虽平,洛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才能让沙州重归宁静。洛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陆侯莫要推辞。”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虽说铁阳部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但是预料中的水西部和大石部援兵没有到来,这里面显然出了意外,再加上如何整合沙州各部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洛耀宗短时间还无法闲下来。 他从容地说道:“大首领但说无妨。” 洛耀宗正色道:“洛某最近一段时间要奔走于沙州各地,请陆侯带着贵属暂驻黑水寨。洛某不在的时候,寨中族人的安全便托付给陆侯了,否则洛某难以放心。” 陆沉微微一怔,他当然不会相信这个理由,从洛耀宗在这场内乱中的表现来看,他又怎么可能控制不住黑水寨。 他如此决定,不过是想向陆沉和大齐传递一个信号,沙州不会变成大齐的敌人。 一念及此,陆沉道:“大首领放心,陆某定不负所托。” 洛耀宗点了点头,然后干脆利落地告辞离去。 陆沉向远处望去,目光深邃且悠远。 洛九九并未立刻跟随父亲而去,她站在陆沉身旁,不复之前强杀沈天逸时的冷厉果决,反而隐约透出几分乖巧的意味。 似是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陆沉扭头望去,正好迎上她清澈的眸光。 当此时,残阳洒满大地,天边晚霞似血。 464江山多娇 第466章464【江山多娇】 北燕,河洛城。 距离那场令谋良虎刻骨铭心的攻防战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南齐淮州军在河洛城留下的痕迹渐渐被抹去。 北城那段垮塌的城墙终于修缮妥当,当然是由城中的高门大族掏银子,在京畿之地征调工匠和民夫完成。 浸润着丝丝寒意的深秋阳光中,一行人来到重新合拢的北城附近,登上焕然一新的坚固城墙。 为首之人正是大景南院元帅、常山郡王庆聿恭。 一众亲兵护卫落在后方,跟在庆聿恭身边的除了景军将领,便是勉力维持北燕朝廷运转的几位重臣,其中以宰相王安的身份最为贵重。 如今的燕帝年方五岁,是庆聿恭让人从京山张家找来的小娃娃,按族谱来论算是张璨的侄儿,朝堂大权自然由下面那些亲近景朝的重臣掌控,大抵便是二王一陈一程四人分权的格局。 这四人当中,王师道掌察事厅,陈孝宽掌枢密院,王安和原河洛府尹程昌言分任左相、右相。 王安身为左相,又是北地第一门阀翟林王氏的家主,毫无疑问是如今的北燕朝廷第一人,但是他在庆聿恭面前依然毕恭毕敬执下属礼,便如此时此刻。 “安仲公,大军所需粮草军饷甚巨,还望你与朝堂诸公多多费心。” 庆聿恭打量着这段新建的城墙,语调温和地吩咐着。 安仲乃是王安的表字,虽然庆聿恭没有回头,王安听见这个称呼之后依旧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谦卑地说道:“王爷还请直呼下官姓名,当不起公之一字。关于大军所需的粮草军饷,下官及同僚们岂敢掉以轻心,定会完成王爷交待的任务。” 庆聿恭负手前行,微笑道:“甚好,本王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有功要赏,有错自然要罚,本王素来讲究赏罚分明,值此大战紧张时刻,更容不得有人尸位素餐亦或是心怀鬼胎。安仲公,你如今是燕国左相,一定要约束好下面的人,本王不希望看到前两年那些乱象。” “下官谨遵王爷之令。” 王安的面部表情天衣无缝,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 南齐淮州军攻占河洛的时候,他和陆沉在北燕门阀权贵面前演的几场戏应该没有破绽,但他不敢确定庆聿恭会不会心中不爽。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随着燕国边境上的关卡守卫达到一个空前的严密状态,莫说他们王家的秘密消息渠道,就连织经司在河洛城的人手都无法往南边传递消息。 王师道竟然真是庆聿恭最忠诚的鹰犬。 这些情况让王安有了深切的危机感。 可是翟林王氏上千口人的目标太大,他想走都走不了,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庆聿恭今天只是稍作敲打,简单安排一番,便让几位如履薄冰的北燕重臣退下。 他带着一群景军将领继续向前,走到城墙外侧,眺望着城外连绵成片的屋宇,淡淡道:“谋良虎,说说那天城墙垮塌的细节。” 谋良虎老脸一红,河洛之战是他从军三十年最大的耻辱,旁人根本不敢在他面前刻意提起,但是庆聿恭发问,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当日细节说来,没有丝毫隐瞒遮掩。 其实早在河洛失陷的时候,谋良虎便已经将战事经过和请罪奏章一并送往景朝大都,最终景帝只是严厉地训斥他一番,可知是庆聿恭帮他求情,否则最低也是罢官去职的下场。 纸上文字终究比不得现场复现,景军将领听着谋良虎的陈述,结合眼下看到的景象,对于那天河洛城的天崩地裂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穴地攻城……” 庆聿恭双眼微眯,旋即看向旁边唯一的中年文士:“怎么看?” 文士名叫仲晓通,现为郡王府幕僚之首。 他虽然是北地齐人出身,却和王安这种后来归顺景朝的齐人不同,他的父亲年轻时便已经逃难到景朝境内,因为学问出众得到庆聿恭之父庆聿定的赏识,被收入麾下充作幕僚。 仲晓通子承父业,颇得庆聿恭的信任,本质上来说他已经是实打实的景朝人。 他稍作思忖,徐徐道:“王爷,这种穴地攻城法首要便在于地下空间的挖掘和火药放置的位置。南齐陆沉显然是一个杂学旁收的聪明人,不论这种法子是不是他自己所想,对于将来的战事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依小人之见,此事难点有二,首先现在用来制作烟火的火药无法产生这种威力,其次是如何放置火药,让爆炸的威力一次性破坏地底的支撑,从而让整段地面塌陷。” 庆聿恭颔首道:“有难点不可怕,关键在于找到方向。南齐历来善守,又有雄关坚城高墙为屏障,我军当初吃了不少亏。如今既然陆沉想出这个法子,我们岂能不多加利用?此事便由你负责,无论需要多少工匠和银子都会满足你,本王只要看到成果。”
仲晓通心中涌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躬身一礼道:“小人必定竭尽全力!” 庆聿恭微微一笑,随即双手按在墙垛上,对身边另外一位武将问道:“南边的情报收集全了吗?” 那人恭敬地说道:“禀王爷,在我军于东阳路定风道和清流关两处发起攻势之后,南齐靖州军在边境上加强了戒备。从西线石泉城到东线高唐城,可以看见靖州军的守卫很森严,各处关隘城池都已进入临战状态。” 这番话并未让周遭的景军将领们感到意外。 随着景燕联军在东阳路两线展开进攻,南齐各大边军都督府肯定能意识到危机袭来,哪怕是最平庸的将领也知道要做好防备,更何况是厉天润这样的名将。 倘若靖州军毫无反应,傻乎乎地以为景军只会将目标放在定州边境,此刻围在庆聿恭身边的虎将们反倒会心生疑惑。 庆聿恭沉吟片刻,转身环视众人,继而道:“定州这两处看似打得很热闹,实际上你们都清楚,我军目前尚未出力,只是给敌人营造出一种强攻的假象。下一步,本王要派人试探一下靖州军的底细。你们记住关键所在,四面出击,杀敌为要,不可恋战。” 众将齐声应下,将这十二个字牢牢刻在心底。 庆聿恭当即调兵遣将,在安排妥当进攻靖州的人选之后,他又转头看向谋良虎,望着这位追随自己将近二十年的老将,温和地说道:“河洛之战虽罪不在你,陛下却震怒不已。本王为了替你求情,在陛下面前做了保证,接下来你不能再有疏忽。” 谋良虎方才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不会出现在南边进攻靖州的战场上,原本有些落寞和失望,此刻不禁双眼一亮,立刻单膝跪地道:“多谢王爷给末将一个赎罪的机会,末将宁愿战死沙场,也绝对不会辜负王爷的信任!” “好,起来吧。” 庆聿恭愈发和煦地说道:“等南边战事打响之后,我要你带着一支大部分由燕军组成的偏师,穿过雷泽平原,奇袭定州腹心之地。” 谋良虎虽然在河洛城习惯享受荣华富贵,但终究没有丢掉几十年戎马生涯的眼光,只是稍微一想就大概猜到庆聿恭这个安排的深意。 所谓奇袭,不过是一个有去无回的诱饵。 他抬头望着庆聿恭,眼中渐渐浮现一抹悲壮壮烈之色,深吸一口气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微微颔首,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随即向城墙拐角的阶梯走去。 谋良虎依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目光追随着庆聿恭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多谢王爷,这样去死倒也不窝囊。” …… 九月二十九日,景朝五千骑兵忽然出现在靖州防线东部的石泉城外,他们没有理会城内严阵以待的守军,大摇大摆地绕城而过,朝着南方逶迤而去。 九月三十日,又有六千景军骑兵从沫阳路雍丘城西边平原穿过,直达南部边线上的白马关,让负责中线防务的靖州广济军大为紧张。 广济军都指挥使范文定一边密切关注着景军骑兵的动向,一边让人飞马传书给后方的大都督府。 同一天,景军大将肃宁领定白军万余兵马,出现在雍丘城东南方向五十余里的桂城。 十月初一,北燕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集结重兵,一改之前坚守不出的态势,朝靖州西线重镇高唐城进逼而来,而且在这支燕军的后方似乎也有景朝大军压阵。 在牛存节看来,如今他巴不得靖州军主动进攻,这样才能给景军在野外寻求决战的机会。 一时间,靖州防线四面皆敌,各处军情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向靖州都督府。 当时间来到十月初五日,定州都督府也收到了靖州的军情通报。 节堂之内,李景达看着手中的简报,眉头不由得皱成一个川字,缓缓道:“原来景军真正的目标是靖州,难怪厉大都督先前回信,暂时不会派援兵来定州。” 堂内还有一人,便是李景达从京城带来的定威军都指挥使侯大勇。 他上前压低声音道:“大都督,靖州局势如此紧张,我军恐怕不能坐视不理。” 李景达抬眼望着此人,眸光中泛起几分复杂的神色。 他当然知道侯大勇想说什么,假如景军真正的目标是靖州,那么先前他们对定州两处防线的强攻便只是假象。 这段时间李景达严格遵守天子的告诫,没有妄动一步,老老实实地给前线将士提供支持。 而如今……他再一次陷入天人交战,神情无比深沉。 465心战 第467章465【心战】 “定州兵力有限,自保已经不易。” 李景达幽幽一叹,只是这话语间看似是在否决侯大勇的提议,实则有了几分松动。 侯大勇趁热打铁说道:“大都督,末将觉得不能让景军毫无顾忌地威胁靖州。先前他们进攻定州西、北两线,我军肯定得以自保为要,如今景军将主攻方向换成靖州,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靖州军陷入危机?” 李景达皱眉不语。 侯大勇继续说道:“末将一心为大都督考虑,实不忍大都督在这一任上毫无建树,就算将来能回京城,又如何与那几位军务大臣抗衡?京城之乱,刘守光、张旭和韩忠杰等人大放异彩,一跃成为陛下跟前的红人,本就超出大都督半个身位。此消彼长之下,将来大都督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啊。” 言辞恳切,拳拳之心。 李景达难免动容,毕竟侯大勇追随他已经七年之久,从京城到边疆始终没有怨言,定威军更是他能坐稳定州大都督的关键底气。 这样忠心的人何其难得,哪怕他有一些私心,李景达也完全能接受。 思忖片刻,李景达神情复杂地说道:“厉大都督已经考虑到这一层。” 侯大勇略显激动地说道:“是,大都督。景军先前之所以选择强攻西、北两线,对西南这条进攻路线视若无睹,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穿过雷泽平原之后,后勤辎重难以补给。另一方面则是我军兵力充足,又有靖州军随时可以从侧翼北上支援。如今他们将靖州军牵制在原地,等于少了一条顾虑。” 景军如果穿过雷泽平原,往东进入定州内部,定州军想要截断他们的后路一点都不困难。 他停步看向这个忠心的下属,温和地问道:“倘若景军最终没有来呢?” …… 片刻过后,他缓缓说道:“你是想说,我们应该现在就行动起来,为这场可能发生的会战做好准备?” 侯大勇显然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毫不迟疑地答道:“末将认为可以做两手准备,其一是联系刺史府,与他们联手在定州境内施行坚壁清野之策,尽量让百姓们都搬到大城之内,不给景军四下掠夺以战养战的机会。其二则是调整各军防区,在保证定风道和清流关守卫力量的前提下,一旦景军从西南突入定州境内,我军便可收紧口袋,围而歼之!” 侯大勇大喜道:“末将领命!” 侯大勇微笑道:“等到那时候,大都督或可上书陛下,定州军西出清流关再攻河洛,将景军主力从南线调回来。如此一来,靖州危机自然化解,大都督无论如何都有功劳入账。” 李景达起身走到简易沙盘边,沉吟道:“那你觉得我军该从何处入手?” 侯大勇本以为他会完全听从厉天润的建议,闻言不禁一愣,旋即双眼发亮,点头道:“末将正有此意。” 李景达缓缓踱步,侯大勇的这两条方略都不算逾矩,最关键的是没有违反天子给定州都督府划出的那条线。 李景达问道:“如何应对?” 李景达赞道:“好,你考虑得十分周全,就按照你的谋划去做。” 侯大勇看完后,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厉大都督还真是小心谨慎。” 河洛城,卓园。 他将那封来自靖州都督府的军情通报递过去,侯大勇接过一看,只见最后部分写着一段话,大意是厉天润委婉地提醒李景达,虽说眼下燕景联军大举威胁靖州防线,但这仍然有可能是庆聿恭的声东击西之计。他建议定州军继续维持先前坚守不出的策略,不给庆聿恭和景军任何可乘之机。 李景达心中一动,他望着雷泽平原的地形概貌,那里南边是重镇宁陵,北边有坚城高园,城内都有精兵驻守。 他抬手指向定州西南面那处广阔的平原,继而道:“大都督,倘若景军最终的目标仍旧是定州,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可以选择的进攻路线也不多。除了强攻定风道和清流关之外,最大的可能便是以奇兵直接穿过雷泽平原,然后深入定州腹心之地。既然陛下不许大都督主动出击,那么剿灭境内之敌是大都督本分职责,就连许中丞都无可指摘。” 李景达道:“边疆战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你方才的话提醒了我,假如景军真的是想降低定州军的戒心,目标依然是定州,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据此给庆聿恭设一个套?” 他越说越顺畅,双眉渐渐扬起:“接下来景军只需要继续维持对定风道和清流关的攻势,将我军主力困在西、北两线,然后派一支奇兵横穿雷泽平原,在定州内部纵横驰骋,我军难保不会阵脚大乱。” 侯大勇不急不缓地说道:“末将以为,北边定风道和西边清流关的守军不能主动出击,一旦被景军抓到破绽,这两处关隘有所闪失的话,定州便会门户洞开,届时局势将会难以收拾。”
外书房中,庆聿恭看完那封来自南边沫阳路的军情简报,随即抬眼望向贴着半边屁股端坐的王师道,微笑道:“让你等久了。” 王师道谦卑地说道:“王爷军务繁忙日理万机,下官多等一会也是理所应当。” 庆聿恭微微颔首,徐徐道:“近来察事厅做得不错,河洛城里的南齐探子都很老实,这是你的功劳,本王都看在眼里。” 王师道垂首道:“王爷谬赞,下官不过是尽本分之责。” “倒也不必太过谦虚,本王很清楚你的能力和手段,否则当年也不会让进入察事厅。” 庆聿恭这句话让王师道心中泛起一抹恍惚,思绪飘回十多年前。 元嘉之变过后,他从一个世人所不齿的叛徒摇身一变,成为景朝安插在燕国朝堂上的关键人物,身份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很多人都不敢相信,当初一个小小的边军文书居然能够一言决定他们的生死。 起初王师道一心一意给景朝效力,只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渐渐有了一些别样的心思。 陆沉率军攻入河洛,王师道在苦思几天之后,终于决定再一次主动做出选择,所以他直截了当地找到陆沉,想要成为南齐边军在河洛城里的内应。 然而他还没能付诸行动,庆聿恭刚刚抵达河洛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那天在藤县城外的旗山上,庆聿恭只是简单几句敲打便让王师道汗流浃背,他不知道这位大景元帅究竟掌握着多少信息,因此这段时间不敢有任何擅动,老老实实地帮庆聿恭做事。 心念电转之际,王师道恭敬地说道:“如果没有王爷的赏识,下官早就是泾河岸边一黄土。在王爷跟前,下官岂敢居功。” 庆聿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悠悠道:“但是你坐视张璨钩织阴谋,让怀瑾身陷险境,以至于大景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让陆沉带着淮州军毫无阻碍地返回,这就是你给本王的回报?” 王师道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肃立。 庆聿恭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继续说道:“陆沉在占据河洛的那段时间,对城中各大门阀世族敲骨吸髓,当众杀人亦不在话下。只是令本王不解的是,他似乎遗忘了察事厅和你这位极其重要的人物,甚至连必要的搜捕都没有。本王细细想来,或许你和他已经达成某种协议,你继续留在河洛城里执掌察事厅,将来南齐卷土重来之时,陆沉再保证你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王爷……” 王师道语调发颤,汗如雨下。 庆聿恭靠回椅背,沉静的眸光落在王师道脸上,道:“本王不喜欢杀自己人,但是该杀的时候也不会迟疑。王师道,你是个有能力有野心的聪明人,正是因为这些特质,本王当初才会选择你。” 王师道脸色微白地说道:“下官明白。” 庆聿恭不疾不徐地问道:“你希望本王怎么做?再给你一次机会,还是将你们王家上上下下十九口凌迟处死?哦,对了,本王差点忘记你藏在渭南路攸县的一名妾室和两个儿子。” “扑通”一声,王师道跪地磕头道:“下官有罪,恳请王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此后定无二心!若违此誓,下官必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庆聿恭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的气氛将王师道笼罩,如山的压力压得他抬不起头。 良久过后,庆聿恭淡淡道:“起来吧。” “下官叩谢王爷不杀之恩!” 王师道磕头道谢,然后起身微微佝偻地站着。 “说正事。现在大战已起,内部的稳定格外重要,你除了做好本王之前交待的事情,还要盯紧了北地门阀,尤其是翟林王氏。本王不希望后方再有任何异动,但凡威胁到前线大军的安危,你很清楚下场是什么。” 庆聿恭站起身来,抬手轻拍王师道的肩头,微笑道:“好好做事,好好活着。” 王师道躬身道:“下官谨遵王爷之令。” “去做事吧。” 庆聿恭没有继续敲打,似乎他根本不在意王师道今天的表态是否出于真心,毫无疑问只要王师道往后再行差踏错半步,他就保不住那颗项上人头。 待其离去之后,庆聿恭走到廊下,抬眼望着深秋沉闷的天空。 如今内部的问题已经相继解决,战事前期的铺垫也在按照他的预设顺利进行,他却没有太多的喜悦振奋之情。 想起昨日收到的那条来自南边的绝密情报,庆聿恭脑海中浮现厉天润的面庞,不由得轻声一叹道:“希望你能多活两年,给我一个替家父报仇的机会。” 466不悔 第468章466【不悔】 沙州,黑水寨。 入夜。 陆沉伏案桌前,用平实质朴的语言写着寄往京城的密折。 如今沙州的局势渐趋稳定,在沈家父子和韦万江被杀之后,洛耀宗以雷霆手腕控制住铁阳部和者黄部的老弱妇孺,然后让白昌带着数千勇士赶赴西南,联手水西部解除大石部的武装,并且请出祖宗家法罢黜那岩的头人之位。 洛耀宗在白昌、杨金和哈代等人的支持下,推动沙州合并一统,召开全新的宗族大会,由他们四人和十几位德高望重的各部族老组成沙州的核心圈层。 在当今天下风云激荡的关键时刻,沙州也向前迈出最重要的一步,七部将逐渐变成历史,取而代之是一个统一的名称。 陆沉作为大齐钦差,应邀参加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宗族大会,并且在沙州众人面前宣读了大齐天子为沙州八千儿郎亲笔写就的祭文。 此文一出,哪怕是之前一直对当年血案耿耿于怀的水西部头人杨金也不再坚持。 陆沉随即提起通商互市一事,他打算尽快恢复两边沉寂将近二十年的商贸往来,无论是齐国的粮食、铁器和细盐,还是沙州境内的药材、原木和石材,彼此都有非常大的需求。 此事得到哈代的全力支持,这位金川部的头人恨不能立刻就见到来自齐国的富商巨贾。 至此,沙州和大齐重新建立盟约关系已经不可阻挡。 陆沉写到这里停了下来,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思忖片刻继续写道:“陛下,如今洛耀宗已经掌握沙州大权,臣以为不妨认可他沙州之主的身份。对于大齐而言,沙州本身不算特别大的威胁,但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倒向景国。如果飞鸟关对景军开放,我朝成州乃至大片江南地区都会面临灭顶之灾。所以,承认沙州和大齐处在平等的位置上,是我朝眼下必须要做的让步。” “臣知道,在二十年以前的漫长岁月里,沙州一直是大齐的附庸,如今身份变换可能会引来朝中一些大臣的反对,但是此一时非彼一时,无论朝廷还是个人都要向前看。至于部分同僚担忧沙州会变成第二个景国,臣认为只要做好防备,断然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人生在世,难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问题总是会不断出现,关键在于如何应对。” “臣建言,朝廷应尽快组织商户代表来沙州商谈,此事越快越好。只要和沙州建立稳固的商贸关系,让沙州人切实感受到和大齐交好带来的益处,时间一长便能笼络人心,届时即便有一两个野心之辈也无法蛊惑大部分人。同时我朝继续保留成州都督府,加强对都督府的监察和管制,定能做到万无一失。” 他这封密折与以往不太一样,没有刻意表现出憨直的模样。 正如他在奏章中写的那样,此一时非彼一时,如今他身为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已经是大齐最核心权力阶层的一份子,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一个老成持重的姿态,否则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年少轻狂和身居高位显然不太搭配。 屋外忽地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陆侯可在?” 随即便听秦子龙回道:“洛姑娘,侯爷在屋里。” 陆沉刚好写完落款吹干墨迹,便将这封密折收起来,起身走到门口,借着外面清冷的月色,望向一身淡红色长裙显得格外娇嫩的洛九九,微笑道:“请进。” 沙州不是大齐,没有那些严苛的礼教大防,年轻男女不至于连见面都要小心翼翼。 陆沉入乡随俗,再加上他其实也不是那种恪守规矩的道学,自然不会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煞风景。 两人正要进屋,秦子龙忽地低声道:“侯爷,属下告退。” 陆沉虽然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有太在意,颔首道:“好,去歇着吧。” 洛九九唇边泛起一抹笑意。 及至进屋,陆沉才注意到她左手提着串在一起的两坛酒,便笑着说道:“洛姑娘好兴致。” 洛九九眼波流转,脆生生地问道:“陆侯不会不敢饮酒吧?” 陆沉在她对面坐下,坦然道:“不是不敢,是酒量不佳。” “放心,我不会灌醉你。” 洛九九嫣然一笑,将一个酒坛推到陆沉面前,然后解释道:“我不是一个很喜欢离别时发愁的人,想着你应该要准备回去了,不如趁着现在你我都比较清闲又没人打扰,简单为践行,免得到时候又没有这个兴致。” 陆沉接过酒坛,点头道:“此言有理。” 洛九九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酒,顺势问道:“何时动身启程?” 陆沉答道:“等令尊回来之后,我和令尊以及各部头人歃血为盟,签订沙州和大齐的和平盟约,然后便得启程返回。” 此言一出,房中登时陷入安静。 洛九九双手捧着杯子,一口口品着美酒,犹如品茶一般。 柔和烛光的照耀下,她白皙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粉色。 这段时间以来,陆沉偶尔也会感觉到为难,根源便在于洛九九已经明白无误地袒露心迹,但他始终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姑且不论他已经确定的婚事,随着大齐和沙州正式成为兄弟之盟,洛九九也顺理成章变成沙州之主的长女,总不能让她跑到几千里外的齐国给人当妾室。退一万步说,就算洛九九不在意名分,她能丢下父母亲人远离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吗? 至于陆沉对她的观感,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他的确很欣赏洛九九敢爱敢恨的性情和勇于担当的魄力,以及在寻常男子身上都不容易看到的豪迈气概。
如果说林溪是怡然自得的清雅芙蓉,厉冰雪是孤芳自赏的天山雪莲,王初珑是端庄大气的名门牡丹,那么洛九九就是一株生长在山野之间的兰花,永远向上,永远开朗,拥有极其茁壮旺盛的生命力。 抛开那些所谓大局的影响,单单只论对她的直观印象,陆沉就很难不喜欢。 一念及此,他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洛九九见状莞尔道:“既然酒量不佳就慢些喝,万一醉了可怎么办呢?” “醉了就睡,反正在洛姑娘的地盘上不会有什么危险。” 陆沉意有所指,洛九九自然能听得出来。 她想起先前两人之间的玩笑话,不由得点头道:“也对。” 陆沉提壶斟酒,然后缓缓道:“洛姑娘,其实――” 这次洛九九却打断了他的话头:“阿爸带着恒山去了铁阳部的高坪寨,过两天就会回来,你知道我为何要留在寨子里,不陪着阿爸去处理那些事情吗?” 陆沉静静地看着她。 洛九九继续说道:“阿爸起初想带我去,让恒山留在黑水寨,但是我劝他不要这样做。虽然恒山年纪还小,但他将来要继承阿爸的事业,所以要早点让他抛头露面,早点学会跟人打交道。如今侯玉的仇报了,沙州也平息内乱,我不想再继续承担那些职责,我想……我想过一过自己的生活。” 陆沉温言道:“你这样想是对的,之前你一直给自己肩膀上添加太多的压力,是该放松一下。” 洛九九举杯相敬,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自从那天在祖屋外面我说了实话,你就一直苦恼于如何答复我。你给不了我正室的名分,而且你已经定了婚事,还是同时迎娶两位妻子。其实这些一点都不重要,对于我来说,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需要掺杂别的考虑。长大之后,我想过将来要找一个怎样的夫君,始终想不出一个具体的标准,直到在齐国京城见到你,我心里那个模糊的轮廓终于有了清晰的面庞。” 美人当前,温言软语。 陆沉饮下杯中酒,坦然道:“说实话我有些惶恐。” 洛九九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提着酒壶,悠然道:“惶恐?想不到你会有这种感觉,不过这样也好,起码我能确认你不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人。”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 陆沉委婉地说道:“洛姑娘,何曾及乱?” 洛九九笑道:“这是在夸你呢。陆沉,对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这又是一个很漫长的话题。 陆沉没有拒绝,想了想说道:“既然你想听,那我就简单讲一讲。” 一直到月上中天,两人面前的酒坛空荡荡,陆沉的故事才讲到一半左右,毕竟他从穿越来这个世界到现在,短短几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两人都隐约有了一些醉意。 陆沉打住道:“洛姑娘,改日再讲,如何?” 然而洛九九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她起身来到陆沉近前,轻咬下唇道:“我先前说过,阿爸和恒山都不在寨子里,阿妈早早就睡了,其他人没有胆子管我的私事。” 陆沉起身望着面前这张吐气如兰的容颜,怎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下意识就想劝阻,毕竟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贞洁尤其重要,终究不像是他前世那般自由。 于是他温和地说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洛九九却有些执拗地说道:“再喝一坛我也不会醉,当然这个并不重要。你马上就要回齐国了,再次相见不知是何时。我知道你是一个极其理智的人,不论什么时候都会考虑到别人的处境。我很喜欢你这样的性情,可是我又觉得这样的你很讨厌,你能明白吗?” 陆沉怔住。 洛九九凝望着他的双眼,继续说道:“如果……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像那些官宦家族的女子一般,温婉体贴地送你离去,或许我们这辈子就不会再有交集。你肯定会想,那个沙州女子身份不一般,给不了她正室的身份,也不可能留在沙州做个赘婿,又何必搅乱人家的生活,不如从此一别两宽。” “那天在祖屋大堂,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喜欢你三个字,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如果不说,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出来。” “今晚也是如此,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么这辈子都可能没有机会再向前一步。” “我不想你因为种种考量,回去之后便将我遗忘。我不想因为各种顾虑,再也没有勇气去找你。” “你不用担心我会胡闹会让你难堪,洛九九不是那种刁蛮女子,她只是想让往后几十年的余生,心里有一个值得牵挂的人。” “你……你能明白吗?” 这一连串炽热又深情的话语如雷声一般在陆沉的脑海中回响。 看着她眼中的几分决然之色,陆沉心中涌起一股明悟。 她将所有束缚和遮掩系数抛下,将自己那颗干净纯洁、没有沾染一丝尘埃的心捧在他面前。 如此动人。 陆沉心中轻叹一声,随即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洛九九面露笑意缩进他怀中,然后轻声道:“陆沉,抱我过去。” “好。” “还有,以后叫我九九。” “好。” “听说……会有点疼。” “后悔了吗?” “不会。” 洛九九眸光晶莹清澈,轻声呢喃道:“我从不后悔。” 烛光轻轻摇曳,帷帐悄然落下。 467一箭定终身 第469章467【一箭定终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 陆沉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在天亮前准时醒了过来。 洛九九青丝如瀑,像一只猫儿趴在他怀中酣睡。 陆沉抬手轻抚她的头发,心中思绪万千。 其实他没想到和洛九九的关系会进展得这么快,昨夜偏偏又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尤其是洛九九在说出大段饱含真情的告白之后,他委实不想这个如春光一般明媚的女子黯然神伤。 当然,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他不会想着如何逃避,自会承担起应尽的责任。 只听得嘤咛一声,洛九九缓缓醒来。 她抬起头望着陆沉的双眼,有些害羞地浅浅一笑。 陆沉温声道:“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 “不睡了。” 洛九九摇摇头,看了一眼依旧浸润在黑暗中的窗户,柔声道:“我过会就回去。” 软玉温香在怀,陆沉揽着她的肩膀说道:“九九,我已经想好了。” 洛九九好奇地望着他,大眼睛闪闪发光。 陆沉迎着她的直视说道:“我会找个时间向令尊提亲,然后等回京城之后再向陛下求一道赐婚圣旨。实在不行,也可以用我们齐人的规矩兼祧一房,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一个明确的名分。” “你呀。” 洛九九轻声笑着,抬起纤纤玉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继而道:“昨晚我就说过,你总是喜欢将每件事都考虑得妥妥当当,将每个在意的人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派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事风格。我不是说这样不好,相反在世间绝大多数女子眼中,你这样的性情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可是我觉得,有些事不需要计划得那么周全,有时候意外也会很美好。” 陆沉反倒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洛九九继续说道:“责任心很重当然是好事,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你为这件事劳神,因此从始至终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其实我看得出来你昨晚本想阻止我,如果最后你还是要将很多精力放在这件事上,那么就会显得我的初衷很不纯洁,我不喜欢这样纠缠不清。” 她微微一顿,小心翼翼地说道:“除非你觉得我不够自爱。” 陆沉摇摇头,将她抱得更紧一些,轻声道:“你已经将最宝贵的东西交给我,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禽兽不如的想法。” “那就可以了。” 洛九九趴在他的胸膛上,吐气如兰道:“你不要去找我阿爸谈这件事,我怕他一时间转不过弯,坏了你们正在做的大事。你也不要想着立刻给我一个名分,我们都还很年轻,将来有的是时间解决这个问题,何必急于一时呢?只要你心里有我,不会忘记我,我的心意就没有白费。” 陆沉点头道:“我肯定会时常想你。” “咯咯。” 洛九九颇为感慨地笑着,继而道:“想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可真不容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有三四十岁,跟个老古板一样。想我是应该的,不过你现在也可以多讨好讨好本姑娘。” 陆沉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道:“昨晚某人不是说不要了?” 洛九九俏脸微红,轻啐道:“谁……谁说讨好是那种事?” “哦。” 陆沉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我去打水帮你洗脸。” 洛九九双手按在他胸膛上,将他压了回去,然后翻身坐起,轻咬下唇道:“不许走。” 陆沉眨眨眼道:“女侠饶命。” 洛九九鬓边青丝垂下如流苏,眼波流转魅意天成。 “现在求饶,晚了呢。” …… 七天后。 成州,青江府城。 刺史曲公则和大都督童世元毕恭毕敬地正襟危坐,听着主位上的钦差陆沉简述沙州那边的情况。 织经司成州检校尹尚辅在旁陪坐。 “本侯与沙州大首领洛耀宗歃血为盟,大齐和沙州即日起建立友好盟约的关系。沙州保证不会打开飞鸟关让景军借道,我朝也要及时调整对沙州的策略,尤其是成州当地的民心偏向。两位大人对成州的情况非常熟悉,理应知道这里面的关节,只要尔等办好这件事,陛下和朝廷肯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 陆沉语调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曲公则和童世元看来,这位年方弱冠的钦差大人身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实的金光,让他们几乎不敢直视。 困扰大齐将近二十年的西南边患,在他手中仅仅用了一个多月就彻底解决。 纵然这里面有其他因素的影响,比如沙州自身的矛盾,比如景廉人的插手,但是陆沉最终能够顺利解决,这依然是一件令人惊叹的大功劳。 “侯爷英明神武,出手必中,实乃大齐国朝之幸,堪为朝廷之中流砥柱!下官心中的敬佩之情,委实难以用言语形容,唯有一丝不苟地完成侯爷的交待,方不负侯爷此番西行之功!” 曲公则毕竟是进士出身的文臣,虽说远离中枢很久,这种奉承吹捧依然是信手拈来。
童世元亦不甘落后,只是他的马屁显然要粗俗许多。 陆沉微微一笑,悉数笑纳,然后对曲公则说道:“曲刺史,本侯只是打下一个基础,后续如何维持和沙州的关系,让和平成为两边的惯性,需要你们成州官员多多努力。其中最关键之处,本侯已经向陛下上折,便是两边的互市通商。要不了多久,江南各大商户的代表就会来到成州,届时成州刺史府要为他们和沙州的接洽做好准备,既不可让我们自家人吃亏,也不能欺压沙州人。” 曲公则认真听着,恭敬地说道:“侯爷训示,下官必定铭记于心。” 陆沉隐晦地提醒道:“做好这件事就是大功一件,曲刺史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曲公则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态度愈发谦卑。 稍后,这位极有眼色的成州刺史起身告辞,因为他知道陆沉对童世元和成州四军肯定另有安排。 童世元心中也是这样的想法,他忐忑又期待地等着陆沉发话。 然而当先开口的却是先前一直沉默的尹尚辅。 “大都督,下官根据成州衙门这大半年的详细调查,已经查证一些问题。今天当着侯爷的面,下官与大都督核对一番。” 尹尚辅不急不缓地说着,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册子。 童世元面色微变。 陆沉端起茶盏,平静地喝着茶,似乎并不关心那个册子里的内容。 尹尚辅将成州都督府各级将官、尤其是童世元本人在侯玉案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童世元听得满头大汗,惶恐不安地看向陆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悲惨的结局。 尹尚辅念完之后,望着童世元问道:“大都督,不知下官的陈述是否有不实之处?” 童世元惶然地吞咽着唾沫,他当然想否认,可是在陆沉面前确实没有狡辩的勇气,只能满面颓然地说道:“没有。” 陆沉适时开口道:“童都督,本侯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童世元立刻起身肃立道:“请侯爷示下。” 陆沉抬眼看着他,淡然道:“由你牵头主持军中肃查,织经司成州衙门从旁协助,无论涉及到什么人,只要是在这个名单之上,你就得将其拿下。如果童都督觉得此事难办,倒也不用勉强,本侯会上奏陛下另行派人接手,不知你意下如何?” 童世元当然不笨,怎会不明白陆沉这是要逼他和过往建立的关系网决裂。 一旦他答应下来,他在成州都督府经营多年的人脉将会彻底作废。 可是他哪有拒绝的权利? 一念及此,童世元垂首喟然道:“末将多谢侯爷顾惜之情。” 陆沉点头道:“童都督识大体知进退,此番若能将功赎罪,没人能取代你的职位。如今大齐和沙州重新交好,成州都督府将会精简为三军四万人,但是你身上的责任依旧很重。只要这支兵马用心守护着云岭一线,沙州人就不会心生二念,你明白吗?” 童世元仔细一想,不禁心悦诚服地说道:“侯爷算无遗策,末将佩服之至。” 陆沉笑了笑,淡淡道:“希望童都督记得今天说过的话,有些错不能犯第二次,不然这世上没人能救你。” 童世元下意识地看向尹尚辅手里的册子,立刻领会陆沉这句话的深意。 他躬身一礼,郑重地保证道:“请侯爷放心,末将定会竭尽全力做好本分。” …… 十一月初七,大齐军务大臣、山阳侯陆沉,在处理完成州诸事之后,率领亲随骑兵和京营镇威军踏上返回京城的漫漫长路。 官道之旁的某座青山,一袭红衣站在半山腰平整的巨石上,望着下方逶迤前行的队伍,眼中情意深深。 恍惚之间,她想起年初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只不过那一次她望着侯玉前呼后拥扈从如云,心里满是冰冷的恨意,而这次她只有满心不舍和浓浓的思念。 那时候她必须小心翼翼隐蔽身形,现在却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齐军的视线中,不担心被成千上万的齐国锐卒发现,不只是因为现在沙州和大齐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他在的地方就不会有危险。 边军骑兵最先发现洛九九的身影,紧接着这支长长的队伍中段出现一阵骚动。 没过多久,洛九九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遥遥相望。 她从地上拿起一张长弓,然后张弓搭箭,对着下方那个身影。 大齐骑兵似乎有些紧张,但是那个身影却抬手示意,众人便没有多余的举动。 洛九九唇角微微勾起,瞄准的方向从那个身影移开,朝着他前方一丈之地。 箭去如流星。 陆沉一跃下马,走到近前看着扎入地面的长箭,从箭尾上取下一方小小的帕子。 手帕一角,绣着相依相偎的陆、洛二字。 上面的针脚有些笨拙,却能看出蕴含着很多个日夜的心血。 他抬头看向半山腰处那袭红衣,将那方帕子珍重地放进怀中。 洛九九忍着眼泪,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回身消失在青苍叠翠之中。 犹如山野间的清风。 洛九九角色卡已经添加。 468雏凤 第470章468【雏凤】 江北,旬阳城。 王家今天来了一位非常特殊的客人。 只见中门大开,王绍亲自出迎,态度热情且恭敬。 他算是见多识广深谙待客之道,在这位国朝独一无二的女将军面前,依然难免会有几分局促。 更何况她还这么年轻。 厉冰雪开门见山地说道:“冒然登门,失礼之处还请王大人见谅。晚辈与王姑娘在淮州有过一面之缘,恰好今日领兵入城补给,想着平时难得一见,便借着这个机会来看看她。” 王绍身为旬阳府通判,自然知道飞羽军一部正在追杀从石泉城西边溜进来的景军骑兵,如今在旬阳城内休整,只是他没想到飞羽军都指挥使厉冰雪会和王初珑扯上关系。 稍作思忖,他立刻便反应过来,厉冰雪肯定是因为山阳侯陆沉的缘故,对王初珑格外高看一眼。 于是他礼敬又不失分寸地微笑道:“原来如此,小女能够结识厉将军是她的幸运。还请将军稍座,下官已经让人去喊小女前来相见。” 厉冰雪微微颔首,泰然自若地入座。 片刻过后,一身素色锦衣的王初珑来到正厅,望着戎装在身格外英姿飒爽的厉冰雪,上前见礼道:“见过厉将军。” 王绍识趣地告退,同时屏退除锦书之外的其他丫鬟。 厉冰雪打量着王初珑清雅的装束,起身回礼道:“见过侯夫人。” 简简单单三个字让王初珑羞不自胜,却又没有办法反驳。 更何况她也无意反驳。 厉冰雪一句话让她破功,不免得意地笑了起来,当然这是善意的嘲笑。 她上前拉着王初珑的手说道:“王家姐姐,莫要着恼。” “我怎会那般小气。” 王初珑莞尔一笑,任由厉冰雪牵着手向前,然后两人对面而坐。 她望着厉冰雪的面庞,敏锐地发现几分淡淡的疲惫之色,于是关切地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很辛苦吧?我听说几支景军骑兵进入江北境内,一味游走扰民,不肯与我军交战,只是搅乱各地民心。” 厉冰雪并未隐瞒,点头道:“是的,他们倒也不敢太过深入,也很难对我军防线造成直接的威胁,但是又不能放任不管,那样会影响到我们内部的稳定。这些天飞羽军和他们有过几次交手,虽然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却也逐渐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接下来他们若是还不肯撤回去,必然会陷入我军的包围圈。” 骑兵一旦失去高机动性的优势,在阵地战当中的实力会大打折扣。 王初珑敬佩地说道:“将军辛苦了。” 厉冰雪忍俊不禁道:“王家姐姐,你真想我改口一直叫侯夫人?” 王初珑也笑了起来,摇头道:“是我着相了,不过还是要恭喜冰雪妹妹在京城又建功勋,飞羽营继续壮大,想来天子的这个安排能让你满意。” “还是懂我。” 厉冰雪俊眉微扬,感慨道:“在京城的时候我就说过陆沉,这家伙不知上辈子做过多少好事,林家姐姐那样的人物对他百依百顺,又有你这样秀外慧中的贤内助。” 听到她提起林溪,王初珑不免稍稍有些紧张,因为她很清楚陆沉的心思。 虽说如今陆家的大权在她手里握着,但她知道起初陆沉心心念念唯林溪一人,那个正室的位置也必然归林溪所有。 为了让翟林王氏安心,同时也是为将来北伐争取更多的助力,陆沉只能选择退而求其次,但这不代表他心里没有纠葛。 正因如此,王初珑才会主动踏出一步表明心迹。 她不希望这辈子跟自己的夫君相敬如冰,就好像是客人一般礼貌又疏远。 一念及此,她不慌不忙地岔开话题道:“景军如今在主攻西线?” 厉冰雪应道:“确切来说是燕军在进攻。伪燕沫阳路大将军牛存节颇有领兵之能,燕军在他的指挥下进退有据,再加上几股景军骑兵在江北各地乱窜,还有景朝大军在燕军身后虎视眈眈,因此他们暂时能够占据一点上风。” 按理来说她不能对外泄露军情,虽然这些不是绝密。 只不过看到王初珑这张温婉的容颜,又考虑到她和陆沉的关系,厉冰雪便没有刻意隐瞒。 王初珑自然明白其中关节,她的目光愈发亲切,道:“冰雪妹妹,对于这场战事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看法,或许可以给你多一些参考。” 厉冰雪正色道:“你说。” 王初珑有条不紊地说道:“我在河洛城生活的时候,虽然没有见过那些景廉贵族,但是也听说过很多关于他们的事迹,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庆聿恭在战场上极其鲜明的风格。他用兵从来不追求一时一地之得失,往往是在战争的初期便会定下全盘方略,然后在过程中设置数不胜数的暗手和虚招,等到他的敌人反应过来,往往棋到中盘很难再扭转局势。”
厉冰雪颔首道:“家父也曾给过类似的评价。他说庆聿恭不光有着极强的谋划之能,还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调整能力,即便在战事的进程中出现意外状况,他也能及时修正方略,始终不会偏离最终的目标。” 王初珑自然不敢比肩厉天润这种戎马一生的名将,她钦佩地说道:“厉大都督肯定比我看得更加透彻全面。此番战事爆发后,当我得知景军一开始驱使燕军强攻定州的边境关隘,后来又在南线大肆调兵遣将,摆出一副进逼靖州军的架势,我就在想他真正的目标是何处。” 厉冰雪定定地看着她,脸色有些古怪。 王初珑被她的眼神看得不太自在,下意识望向自己的身上,随即问道:“冰雪妹妹,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 厉冰雪忽地轻轻一笑,打趣道:“王家姐姐,果然婚事一定,他就迫不及待给你送来了聘礼。” 王初珑愈发不解,羞道:“此言何意?” 厉冰雪道:“你对定州的局势如此了解,我猜是陆沉将他手下的人交给你了?或者至少是让那些情报在你这边走了一圈。” 她不奇怪王初珑会知晓景军骑兵进入江北境内,毕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是她连定州的军情都了如指掌,而且还能确定景军各种动向的先后次序,这恐怕连王绍都不清楚。 答案并不难猜,必然和陆沉有关。 “什么都瞒不过你。” 王初珑没有否认,浅笑道:“陆公子许是怕我在家中待着闲极无聊,所以让我帮忙汇总一下陆家商号在各处打探的情报。” 厉冰雪眸中多了几分笑意,点头道:“原来如此,你继续说。” 王初珑清了清嗓子,温言道:“从表面上来看,庆聿恭先让景军驱使燕军强攻定州关隘,似有麻痹靖州军之意。接下来他突然改变主攻方向,在靖州边境挑起战事,换做旁人可能会疏于防范,但是厉大都督绝对不会,这也是景军目前在靖州收获不大的根源。只不过我觉得他的想法没有那么简单,或许转攻靖州依然是他的麻痹之策。” 厉冰雪赞道:“王家姐姐心思好机敏,家父的确也考虑到这一层,毕竟定州李大都督可能不太擅长……总之家父明确提醒他,庆聿恭如果无法穿透靖州防线,极有可能去定州杀一个回马枪。”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初珑轻声说道:“你觉得庆聿恭的想法会止于这一步吗?” 厉冰雪被她这么一提醒,微微蹙眉道:“王家姐姐想说这还是虚招?” “依我对景廉人的了解,哪怕是同样一支景军,庆聿恭是否坐镇中军有着极大的区别。他在,景军的实力和士气便会成倍增加,景灭齐之战足以证明这一点。他没有去赵国的时候,景军的攻势屡屡受挫,他去了之后景军便势如破竹,连下十余座坚城,彻底摧毁赵国君臣的信心。如果他这次只想谋夺定州,景军完全没必要这么磨蹭,他们有实力强攻夺占清流关或者定风道。” 王初珑神色平静,唯独眼眸中泛起忧色。 厉冰雪不由得起身缓缓踱步,沉吟道:“这般说来,庆聿恭不只想拿下定州,最终还是要进攻靖州江北防线?” 王初珑抬眼看着她,郑重地说道:“无论定州还是靖州,身后站着一支久经考验的淮州军。萧大都督按兵不动,这是当下最优的选择,不管庆聿恭的主攻方向是哪边,淮州军都可以及时支援。除非……除非在景军的种种迷雾之下,靖州或者定州军出现闪失,一边有失,那么淮州军必须要出动。” “等到那个时候,另一边就会失去最强大的后援。” 厉冰雪接过话头,眼神猛然一亮。 王初珑亦起身道:“我不觉得庆聿恭会忽略萧大都督和淮州军的存在,眼下两边的主帅都在比拼定力,所以景军始终没有发力。一旦现在的平衡被打破,淮州军不得不选择一处战场,另一处孤军作战,那便极有可能是庆聿恭等待的机会。” 厉冰雪望着这张温婉娴静的面庞,诚恳地说道:“多谢姐姐,我马上就将你的分析告知家父。” 王初珑温声道:“只是一些胡思乱想,不敢当这个谢字。我本来想着将这些情报汇总然后让人送给陆公子,同时以他的名义禀报都督府,既然你来了,就省得多一道程序。” 厉冰雪将她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恨不能马上提醒自己的父亲。 “姐姐,我得走了,不能给景军骑兵喘息的机会。” 厉冰雪拱手辞别。 王初珑点头应下,又道:“冰雪,战场上凶险万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厉冰雪灿然一笑,上前轻轻抱了她一下,道:“我会的。” 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她洒脱的背影,王初珑轻声一叹,喃喃自语道:“希望你们都能平安无事。” 469卷峭寒万里 第471章469【卷峭寒万里】 江南,贺州。 时间进入十月下旬,道旁的景色愈发萧索冷寂。 空气中泛着冰冷的寒意,从成州返回京城的漫长队伍沉默前行,无论边军骑兵还是京营镇威军步卒都换上了御寒的冬衣。 来回数千里的长途跋涉,加上沿途不断的操练和淘汰,镇威军将士的面貌足以用焕然一新来形容。 虽说他们还没有经受战火的考验和磨砺,至少看起来已经有了一支精锐之师的气质。 马车之内,陆沉翻阅着一封字迹娟秀清雅的长信,谭正毕恭毕敬地坐在一旁。 刘隐大声道:“末将领命!” 北燕,河洛城。 江北的战局错综复杂,景燕军队在定州和靖州两地同时发起攻势,目前大抵处于前期相持的阶段。 否则后继之君如何面对一二十多岁就手握数十万重兵的权臣? 庆聿恭转头看向一人,淡淡道:“谋良虎。” “遵令!” 谭正轻声一叹。 卓园之内,一场关于军略的讨论正在进行。 至少在李端看来,他这样做是出于保护陆沉的目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娶妻生子的意义非同凡响,尤其是那些汇聚在陆沉身边的势力,陆沉的个人问题在他们看来极其重要。 这个时候传旨天使突然到来,难道是江北某处战场出现剧变? 陆沉神情肃然地换上骏马,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中越过前方的钦差仪仗,快速来到队伍的最前方。 陆沉垂首应下,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京中出了何事?” 对于现在的大齐来说,只要天子还能清醒理事,大局便不会出现动荡。 一旦出现皇权更替的情况,很难说会对江北边境局势造成怎样的影响。 良久过后,陆沉将这封长信收起来,微微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之中。 陆沉没有多余嗦,快速说道:“叶继堂,你马上聚齐所有骑兵,每人携带五日干粮,随本侯即刻赶赴京城。” 天子的身体状况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早在半年前他就对陆沉和秦正说过,因为病痛的加深和长期操劳导致的恶化,他坦言自己的寿数难以长久。 只不过在陆沉看来,靖州军的实力不止于此,厉天润应该是在故意示弱,争取将景军和庆聿恭的视线吸引过来。 谭正答道:“有,王小姐让小人转告侯爷,她推测景军的策略是先取定州,引淮州军北上,然后集结兵力南下靖州。定州一旦被景军打开缺口,淮州军无法坐视,只能北上尽力援救。如果失去淮州军在背后的支撑,届时靖州边境恐怕会迎来一场极其惨烈的大战。王小姐还说,如果侯爷已经解决沙州的事情,或许可以上奏天子,主动请缨前往定州。有侯爷在定州坐镇,景军的盘算没那么容易成功。” 乍然听闻这个消息,陆沉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伤感。 将近两千骑兵很快便列队完毕,他们在陆沉的率领下即刻启程,朝着东方的永嘉城飞驰而去。 这不是恶意的打压或者闲置。 陆沉心中一震。 陆沉抬手轻轻敲打着身边的小几,摇头道:“这场战争最终比拼的是双方的硬实力,再好的计谋也要靠将士们执行。时间还是太短了,假如对面能再给我们两到三年练兵,我军的胜算能增加两成。” 靖州军有怀安郡公厉天润坐镇指挥,必然可以确保边境万无一失。 景军众将争执的焦点便在于南线的战局。 陆沉明白他这番神态的缘由,其实不光是谭正这些陆家的心腹,北到定州的段作章、裴邃和宋世飞等一众大将,南到京城的诸多权贵高官,不知有多少人都在暗暗为陆沉的婚姻大事着急。 庆聿恭缓缓起身走到西边墙边,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目光落在某处。 金望言简意赅,表情十分凝重。 “臣领旨。” 众将听完这番话,不由得渐渐平静下来。 庆聿恭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地听着下面的将领唾沫横飞。 金望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暗中感慨这位年轻国侯行事果然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朝中那些官员的拖沓习性。 简单来说,目前靖州军处于被动防守的劣势境地,景军如果集中力量攻击一处,未必不能取得辉煌的战果。 “她看得很透彻,只是……” 寒风如刀,仿佛能浸透人的骨髓。 偏偏那位景国皇帝极其沉得住气,让刚刚经历灭赵之战的景军主力休养生息接近一年,同时也让大齐边军接连大胜养成的血勇之气逐渐冷却下来。 换做其他大臣这样问,金望纵然不会摆出天子身边人的架势,也很难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倘若景军主力南下,这自然可以减轻定州都督府的压力。 谭正行礼告退,他才刚刚走下马车,外面就传来秦子龙急促的声音:“启禀侯爷,前方有宫中天使到来!”
…… 叶继堂凛然道:“末将领命!” 更何况江北有萧望之和厉天润,总不至于离了陆沉就没人能够领兵,如果大齐边军真的孱弱到这个地步,十几年前就会被景军彻底击溃。 “是,王爷。”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对秦子龙说道:“让刘隐和叶继堂过来。” 金望策马来到近前,颇为矫健地跃下马,他带来的禁卫和陆沉的亲兵都留在原地止步不前。 从目前的态势来看,或许是因为战线太过漫长的原因,靖州军并未展现出传说中的凶狠和主动,颇有一种捉襟见肘的局促。 另外一点,陆沉的地位在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算是绝无仅有,木秀于林也好,功高震主也罢,想要维持将来大齐朝堂的稳定,他必须要沉寂一段时间。 庆聿恭微微一笑,语调却很严肃:“记住,不要被你的敌人牵着鼻子走,哪怕他主动向你露出破绽。兵法之道,奇正相合,首要在于以我为主,要让敌人进入我们的节奏。” 现在定州没有出现问题,靖州防线却出现了一些漏洞。 秦子龙翻身上马向后疾驰。 陆沉微露讶异,从成州启程后,他就让尹尚辅将自己的行程安排提前送去京城。 沉吟片刻之后,陆沉对谭正说道:“你回去告诉王姑娘,我这里一切都好,请她不必担心。另外,陛下已经颁下赐婚圣旨,一切顺利的话,明年春天我会亲自去旬阳城接她。” 按照他们的判断,定州大都督李景达徒有虚名,多半会在景军主力手上栽一个大跟头。 正因如此,天子才会逼迫江南世族造反,争取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解决大齐自身的问题。 世事岂能尽如人愿,其实在陆沉领兵短暂的攻占河洛之时,很多人以为景朝会立刻反扑。 庆聿恭道:“领两万兵马东出雷泽平原,以战养战灵活迂回,搅乱南齐定州的腹心之地。” 反倒是靖州这边,燕军已经完成对西线高唐城的包围,与此同时中线和东线都在面临景军的威胁,几支景军骑兵的袭扰让厉冰雪统领的飞羽军几乎没有歇息的时间。 片刻过后,两位年轻有为的虎将来到跟前。 一片响应之声。 陆沉又看向刘隐说道:“你率镇威军按照之前的速度返回即可,注意沿路不得肆意扰民,务必严格遵守本侯规定的军纪。” 陆沉还有一个考量没说,这次沙州之行很顺利,但是正如出发前李道彦说的那番话,天子在有意识地压制他的势头,所以明知江北可能会爆发战事,依然让他往沙州走一趟。 这个结果让很多人侧目。 谭正颇为激动地说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老爷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肯定会十分喜悦。” 问题在于,庆聿恭未必会上当。 沙州的问题确实很重要,这次如果陆沉没有和沙州各部修复关系,景廉人极有可能趁虚而入,一旦让沈敏和景人勾结起来,景军便可借道沙州,对大齐江南各州造成巨大的威胁。 谋良虎面上浮现一抹壮烈之色,毫不犹豫地说道:“末将领命!” 景军在定州没有占到便宜,定风道和清流关这两处防线截至目前还很牢固。 军议结束之后,大堂内显得无比静谧。 只要过了贺州进入京畿之地,距离京城就不算远,天子和朝堂诸公对此应该很清楚。 一念及此,陆沉睁开眼看向谭正问道:“王姑娘可有其他交待给你的话?” 只见数十骑从对面奔驰而来,陆沉一眼便认出来者是宫中仅在吕师周之下的内监金望,其他人则是负责保护他的禁卫。 “天使?” 那时候陆沉、萧望之和厉天润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大齐边军士气正盛,景军如果冒然进逼,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但他知道天子对面前这位年轻国侯的器重和信任,因此压低声音说道:“陛下近来偶感风寒,所以想早些见到陆侯返京。” 面对燕军在西线的攻势,以及景军骑兵在其他地方的穿插袭扰,靖州军只能固守城池关隘,仅有的一支骑兵飞羽军虽然实力不弱,但是这支骑兵的兵力并不足以对景军骑兵完成分割包围。 谋良虎立刻起身道:“末将在!” “陛下口谕,着山阳侯立刻率骑兵返京。” 直到所有人都表达完自己的看法,接下来就会陷入毫无意义的重复争论,他才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就是厉天润希望看到的结果,你们以为他真的没有能力将防线扎得更加稳固?当然,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能够看出这是厉天润在故意示弱,认为对于我军而言这同样是个机会,因为厉天润想示弱就得露出破绽,只要我军能抓住这个破绽,一样可以取得大胜。” 那里是定州北部。 定风道与宝台山。 470寥落古山川 第472章470【寥落古山川】 齐建武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 景朝大将谋良虎领两万兵马,从藤县出发往东行,沿着雷泽平原南线稳步推进。 至此,景军再度开辟一处战场,而且是开战以来一直处于沉默态势的定州西南部。 定州大都督李景达这次表现得极其沉稳,他没有因为景军的出现而方寸大乱,严令各地守军坚守待援。 得益于先前那段时间定州刺史府的全力配合,雷泽平原一带、定州西南各府县强力推行坚壁清野之策,景军虽然暂时没有遇到强硬的阻拦,但是他们以战养战的打算也难以实现。 与此同时,定州奉福军、定威军、宁远军、李承恩统领的六千定北骑兵,以及之前奉命北上支援的淮州坪山军,对持续向定州腹心推进的景军两万兵马悄然张开了口袋。 双方的游骑斥候在平原上展开惨烈又残酷的较量,都想隔绝对方窥视的目光,尽量掩盖己方大军的动静。 萧望之微笑道:“是。战事开启以来,定州西南始终处于平静安宁的状态,这是因为景军一旦深入此地,我军可以轻易切断他们的辎重线。庆聿恭身为兵法大家,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凶险,所以他选择强攻定风道和清流关,继而在靖州边境挑起战事,一直没有打过定州西南的主意,原因便在于此。如今他这般突兀地将一支兵马派过来,用意不难猜测。” 李景达微微一笑,坦然道:“如果不是有国公的支持,下官肯定不会选择在野外和景军决战。” “李兄所言极是。” “至少大部分是。” 李景达心悦诚服地说道:“这支敌军引诱定州军合围,国公便反过来用定州军引诱景军主力,然后淮州军突然杀出,与定州军里应外合!” 李景达皱眉道:“国公,看来这支敌军是诱饵,对方想要引诱我军出城在野外决战,他们身后极有可能藏着真正的景军精锐!” …… 李景达在京城的时候习惯云山雾罩那一套,来到边疆这一年的时间里,仿佛被朔风洗去了身上那层华而不实的气质。 王师道恭敬地应道:“下官遵命。” 三十日清晨,景军五千步卒强攻小城新源,仅耗时两个时辰便登上城墙,取得东征以来的开门红。 庆聿恭继续说道:“如今南齐定州军在西南围剿谋良虎的兵马,萧望之多半也在那里等着,定风道这边只有宋世飞统领的飞云军。这个人很难缠,飞云军的战力也很强,但是短时间内他们没有支援。” 他主动派人联系萧望之,将自己的设想全盘托出,然后交给萧望之定夺。 最终谋良虎选择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定州军各部的出现。 待其兴匆匆地离去之后,萧望之又招来裴邃和康延孝等一众大将,对于后续的战事谋划进行更加细致的推演和准备。 看着他稍显激动的神色,萧望之意味深长地说道:“李兄这次面对的敌人不一定是真正的景军。” 李景达一丝不苟地行礼,虽然他和面前的中年男人军职相同,但他如今只是普通侯爵,对方却是大齐现今唯二的国公之一。 羊静玄上前行礼道:“见过大都督。昨天傍晚,织经司安插在河洛城的密探付出三条人命的代价,历尽艰辛给我们送来一条情报。此刻在宛亭西边的敌军,大部分都是伪燕这两年练出来的新兵,便如大都督方才所言,这支敌军应该就是庆聿恭丢出来的诱饵。” 萧望之看着他略显疲惫的面容,感慨道:“李兄费心了。” 两人没有过多寒暄,毕竟都是崇尚简单直接的军中大丈夫。 此人身形清瘦目光平和,绝非那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李景达看着他瘦削的脸颊,讶然道:“羊检校?” 另一方面他很清楚景军的强大和庆聿恭的能力,万一因为他一个错误的决定葬送定州大局,到时候肯定不会只是罢官去职这么简单的后果。 十一月初一,景军主力已经行至雷泽平原东南角上,再往前便是定州治下的坚城宛亭。 李景达微微变色,沉声道:“国公,下官认为我军应该及时修改战略。既然这支敌军是诱饵,我军千万不可主动与之交战。如今定州西南部已经完成坚壁清野,敌军就算想继续深入,他们也无法保住后续漫长的补给线。” 王师道满身风尘仆仆,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是河洛城的卓园,而是一片荒郊野外。 李景达此刻只觉热血沸腾,要是能打赢这一仗,说不定将来他也能捞个军务大臣当当,足以光耀门楣。 “启禀王爷,下官遵照您的指示,没有对南齐织经司的探子斩尽杀绝,最终还是让一人带着消息逃了回去。相信此时此刻,萧望之和李景达都已经收到情报,他们对谋良虎将军所率兵马的底细应该比较清楚。”
此时已经入夜,漫天星光之下,那位大景元帅负手眺望着南方的朦胧山川。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本应该坐镇汝阴城指挥大局的李景达,却悄然出现在定州最南端、距离涌泉关仅有七十余里的谷熟城。 萧望之点了点头,继而道:“我让裴邃亲自挑了一批精锐,这段时间一直在观察敌军的详情,他以前和燕景军队交手过无数次,对这两支军队的细节和区别非常了解。依照他的判断,敌军这两万兵马里至少有七成是燕军,只有先锋精锐和那几千掠阵的骑兵是景廉人。” “下官见过荣国公!” 欣赏归欣赏,萧望之还是给出了不同的决断。 在做出决定之前的那几天,他内心十分煎熬,一方面侯大勇的话就像虫蚁一般在他心头爬来爬去,军中男儿谁不想建功立业?尤其是像他这样已经走到都督之位的武勋,如果在任上拿不出耀眼的功绩,将来不光无法继续向上攀登,很有可能被天子慢慢遗忘。 庆聿恭并未回头去看王师道离去的身影,他缓步向前走到缓坡之上,对身前站着的三员虎将说道:“南边就是定风道,南齐定州的大门。” “做得很好,你回河洛吧,记得盯紧了那些北地门阀。” 李景达愣住,缓缓道:“国公之意,出现在雷泽平原南线的敌人是燕军?” 庆聿恭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将你们留在国内,一直到此刻才调们过来,只希望你们能打好真正的第一仗。” 对于这位被天子从京城赶出来的武勋,其实萧望之很难真正信任他,只是李景达此番先征求他的意见,如今面对庆聿恭拱手让出来的诱饵还能保持冷静,这让萧望之对其有了几分欣赏。 经过反复数十次的斟酌,李景达最终做出一个连他自己以前都难以想象的决定。 落座之后,李景达开门见山地说道:“国公,现在景军持续推进,已经进入我军预先估计的位置,随时都可以对他们发动围攻。” 至此,战局似乎朝着萧望之的推演发展,谋良虎率领的两万兵马以一种愚蠢而又倔强的姿态,在兵力处于弱势的前提下寻求决战。 定州军迅速缩小包围圈,而淮州军精锐则在萧望之的指挥下伏兵暗处,只要敌军援兵一出现,他们就会像雄狮一般扑杀敌人。 三人脸色肃然,既无轻视之意,也无畏惧之心。 萧望之上前揽着他的手臂说道:“李兄不必多礼,你我本该平辈论交。” 这片被称作古战场的广袤平原,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短暂沉寂。 萧望之起身道:“还请李兄坐镇前线指挥,我会随时关注战场动向,只要景军主力出现,淮州军便会立刻截断他们的退路,将他们困在定州西南!” 十月二十九日,景军先锋与坪山军一部在宁陵以北四十余里短兵相接,双方皆未恋战,最终以不分胜负收场,退回各自后方安全的地带。 最终萧望之居然没有否定他的提议,这让李景达喜出望外,然后用最短的时间制定方略,目的就是吃掉沿着雷泽平原突入定州的两万景军。 他的这番表态确实有些出乎萧望之的预料。 “李兄,这一仗最终还是要打,而且只能让定州军作为主力来打。” “大抵便是这样的谋划。” 看着他沉静的眼神,李景达此刻福至心灵,恍然道:“国公是想用定州军做诱饵?” 自从那次被敲打之后,王师道已经彻底收起左右逢源的心思,他知道庆聿恭不会再给自己第二次机会,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这位景朝第一名将的双眼。 越往上走就越难,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守成之功没有太大的裨益。 十一月初四,定州军各部终于亮出獠牙,从三个方向逐渐逼近谋良虎率领的两万兵马,此刻谋良虎似乎只有一个选择,要么灰头土脸地原路返回,退到雷泽平原西北方向的藤县,维持进军之前的状态。要么就是在宛亭以西摆开阵势,被动等待定州军将己方包围,然后展开一场取胜希望极其渺茫的苦战。 庆聿恭语调很平静。 当天下午,景军两千轻骑与定北军三千骑兵狭路相逢,在互相兜射十几轮箭雨之后选择拉开距离。 李景达摇头道:“礼不可废。” 这三位大将是夏山军的中流砥柱,也是庆聿恭平定赵国的左膀右臂。 一名年轻男子出现在李景达的视线中。 萧望之依旧平静,淡然道:“昨天织经司收到的一条绝密情报印证了这一点。” 他抬手指向南方:“拿下定风道,打开定州北门。” 三人挺身肃立,杀气盈野:“谨遵王爷之令!” 471誓死 第473章471【誓死】 定州北部防线以封丘城为后方依托,在定风道形成寨堡相连的防御体系,东西两边皆有山川阻隔,大齐边军只需要一心应对定风道北面的敌人。 战事爆发之后,景军驱使燕军对这些坚固的寨堡发起很多次进攻,并未取得有效的进展,截止到如今依然没有攻下哪怕一座大齐军寨。 随着时间的推移,燕景联军的攻势渐渐变得平缓,景军开始在其他地方开辟战场。 驻守定风道的飞云军却不敢松懈大意。 宋世飞的节堂设在燕子堡内,这里距离最前线的军寨只有十五里左右,这也是他一贯的带兵风格。 若非陆沉反复多次的叮嘱,他甚至会常驻阵地最前沿,以此来鼓舞军心士气。 飞云军满编正兵一万二千人,另有常备辅兵五千人,负责运送粮草和修缮加固寨堡的民夫七千余人,在方圆不到三十里的区域内坚守着六个错落分布的寨堡,南边就是高耸坚固的封丘城。 清晨,宋世飞像往常一样练了一套刀法,又用冷水冲洗一番,刚刚披上衣服便有斥候来报。 “禀将军,敌军今天再度进犯九曲寨!” 宋世飞已经收到李景达的绝密命令,他要集结兵力吃掉这支敌军,但是不会动用飞云军和来安军,这两支兵马依旧要驻守定风道和清流关。 这是景军在发现难以攻破定州两大门户的前提下,转而向靖州发起攻势的根源。 斥候连忙应下,又道:“林都尉让卑下禀报将军,今天出现在寨外的敌人应该不是燕军,而是景军步卒主力。” 九曲寨位于定风道的南端出口处,扼守着敌军南下的唯一咽喉要道,处于飞云军整体防线的最前沿。寨内驻扎着精兵三千,粮草器械无数,而且随时都可以得到飞云军其他各部的支援。 直到斥候说出“景军主力”这四个字。 如此一来城池之间便会有大片空隙,这就给了景军骑兵纵横穿插深入靖州内部的机会。 虽然他们在北线定风道和西线清流关始终保持着大军压境的姿态,但是战事的烈度较低,负责进攻的士卒大多是燕军,景军则在后方压阵和督战。 只不过庆聿恭似乎不愿放弃定州这块地盘,于是在南线面对靖州军取得一定的优势后,他又大手一挥开辟一处战场。 宋世飞手中的动作停下,转头看着斥候,微微皱眉道:“景军主力?” 宋世飞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这样的情报他已经听过很多次,敌军每次最后都只能退回去。 方才听到斥候的禀报时,宋世飞下意识以为这是北边的燕军像往常一样做做样子。 一言以蔽之,在大齐边军发动北伐之前,靖州军只需要防守衡江北岸以平阳城为核心的狭长地带,兵力可以集中在一起。如今他们防守的区域扩大十倍以上,兵力却没有增加太多,自然无法顾及全局,难免会有疏漏和破绽。 宋世飞相信林仕成的判断不会有错,问题在于景军主力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 这个决策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得到了萧望之的同意,只是这意味着飞云军和来安军在短时间内没有后援。 两万景军从藤县出发,进入雷泽平原,直逼定州腹心之地。 相较而言,靖州军的处境就要艰难一些,因为靖州北线和燕国沫阳路接壤,战线长逾数百里,而且这条线是从原来沫阳路的中间强行划出来的分界,本身并没有太多雄关要道,靖州军只能依靠城池固守。 斥候道:“禀将军,这是林都尉的判断。” 从目前定州边境的整体态势来看,景军或许是不想在一开始就造成自身太大的伤亡。 稍稍整理军容,宋世飞从容地说道:“告诉林仕成,不要小瞧敌人,更不能主动出击,我只要九曲寨安稳如山。” 守军主将为掌团都尉林仕成,他是宋世飞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将领,素来敢战擅战而且心思缜密,被宋世飞寄予厚望。 宋世飞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在定州军各部在西南雷泽平原扎好口袋的同时,之前一直没有动静的景军主力就出现在定风道上。 若论心思细腻深谙兵法,宋世飞确实比不上裴邃和段作章等人,更遑论如今已经是天子近臣的陈澜钰,但他每逢战事都亲自上阵,在厮杀中养成一种近乎于本能的直觉,就像是野兽天然对未知的危险有着一定的预感能力。 短暂的沉思之后,宋世飞猛然高声道:“来人!” 几名亲兵立刻走进堂内。 宋世飞果断地说道:“传令众将,即刻领兵前往九曲寨!”
“遵令!” 亲兵们齐声应下。 宋世飞又对斥候说道:“你马上返回九曲寨,告诉林仕成,在主力到达之前,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寨子!” 斥候领命而去,他心中有些茫然,不明白指挥使为何如此紧张,竟然要将所有能动用的兵力都派去九曲寨,难道景军主力的实力强大到这个地步? 宋世飞片刻之间便披挂甲胄,神情凝重地向外走去。 他抬头看向北方,暗道希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定风道若失,后果不堪设想! …… 九曲寨。 杀声如潮。 景军的攻势一波又一波,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犹如汹涌的巨浪不断拍打着九曲寨的守御。 飞云军的将士们依靠寨墙的支撑,利用一切可以造成杀伤的手段,阻挡着景军前进的步伐。 然而和他们先前对付过的燕军不同,眼前的景军不光拥有强悍的实力,还有昂扬的士气和极其凶悍的性情。 在将近一里宽的城墙上,这些如凶兽一般的景廉人前赴后继,连续不停地冲击着飞云军的防线。 此时此刻,守将林仕成也已站在城墙上,和麾下的将士们并肩作战。 高度仅仅丈余的城墙对于景廉人来说不算无法逾越的天堑,而且他们的装备和器械并不弱。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景朝逐渐摸索出一套完整的攻城手段,不再是最开始那支只会野战却望城兴叹的军队。 尤其是去年持续将近一年的灭赵之战,景军主力经过无数次的磨砺,早已熟悉攻城战的过程和细节。 “都尉,西边快守不住了!” 一名亲信校尉大声怒吼。 林仕成转头望去,只见他血染战袍脸上满是血污,咬牙道:“将后备一营派过去,告诉他们,人在城在!” “遵令!”校尉转身疾跑而去。 林仕成抬眼望向城下仿佛无边无际能够填满整定风道的景军,目光中浮现一抹悲壮之色。 他从一开始就察觉今天的敌人不同以往,所以马上派人去通知宋世飞,但是当厮杀开始之后,他才惊觉自己竟然还是低估了敌人。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景齐两军以城墙为争夺的焦点,双方既有远距离的箭矢横飞,也有贴近之后的白刃厮杀,景廉族士卒就像是成千上万只蚂蚁一般攀附城墙而上,有人被杀死掉落,后面的士卒依旧毫不犹豫地往上冲。 在九曲寨北面百丈外,一位景军武将站在望车上,冷峻的目光盯着前方城墙上的战局。 他叫灭骨地,庆聿部族人,现为夏山军七位大祥隐之一,麾下雄兵一万六千余人,今日负责领兵主攻九曲寨。 “撒哈林!” 灭骨地雄浑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远处一位相貌粗犷满脸横肉的三旬武将应声道:“末将在!” 灭骨地依旧看着远处的九曲寨城墙,在经过接近两个时辰的轮番施压之后,守军已经接近一个很危险的临界点,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 “该你上场了。” 听到灭骨地这短短五个字,撒哈林脸上浮现狰狞可怖的笑容,行礼道:“末将领命!” 随即便见景军阵地前方让出一条宽约五六丈的通道,撒哈林冲在最前,身后跟着上千名铁甲猛士。 这是灭骨地手中压箱底的精锐虎贲,在去年的灭赵之战中,这些铁甲兵每个人至少斩获二十颗首级。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之间,千余铁甲兵发力前冲,好似一群凶狠的野兽震颤大地,在撒哈林的率领下冲到九曲寨前,朝着飞云军将士发起疯狂的进攻! 林仕成早在大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派人再次向后方传信求援,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丝明悟,今天极有可能守不住九曲寨。 不是飞云军将士畏怯惧战,更不是他们和景军之间有着多大的差距,而是对方今天的进攻完全可以用不计代价来形容! 在将近两个时辰的厮杀中,景军依靠兵力上的优势,不断轮转士卒始终维持着极其凶猛的攻势。 他们的伤亡在飞云军之上,但是九曲寨的防守已然岌岌可危。 林仕成身边的将士不断倒下,登上城墙的景军铁甲兵越来越多。 “杀!” 林仕成挥动着长枪,拼尽全力将一名冲到面前的景军贯穿胸膛,下一刻一道呼啸的风声来到面前,他立刻抽出长枪蹬地后退。 撒哈林长刀斩空却不迟疑,如山魁梧的身躯大步向前,狞笑道:“死!” 长刀再度斩下! 472悲歌 第474章472【悲歌】 九曲寨终究不是一座高耸坚固的大城。 在将近两个时辰的战斗中,飞云军将士表现得极其顽强,无愧他们从淮州到定州一直享有的铁军之名。 然而这支景军同样拥有可怕的韧性,灭骨地又将士卒分成四批轮番进攻,根本不给飞云军将士喘息的机会。 无论军械、甲胄、士气、战力还是士卒们的体格,景军都不在飞云军之下,某些方面更要超出,毫无疑问他们就是庆聿恭麾下真正的精锐,更关键的是他们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 尤其是当灭骨地将一千铁甲军投入战场,这些经过无数次战火淬炼、极其擅长战阵厮杀的锐卒冲上城墙,让飞云军将士面对的压力成倍增加。 撒哈林身为这支铁甲军的统领,当然知道怎样的方式才能最快摧毁敌人的士气,所以他从登上城墙就盯上了林仕成。 当此时,两人身边的亲兵都陷入捉对厮杀的白刃战,撒哈林第二刀当头劈下,林仕成已然退无可退。 望着这个像巨塔一般魁梧的景廉武将,感受着愈发沉重的双腿,林仕成在这一刻没有丝毫惧色。 他猛然举起长枪横挡,同时不退反进,右脚向前踏出一大步。 长刀劈下,恐怖的力量直接斩断枪身,然后砍在林仕成肩头。 这一刀深可见骨。 林仕成身体一晃,但是他没有倒下,相反脸上浮现一抹凄厉的笑意。 一把锋利的匕首出现在他的右手,趁着双方身体靠近的刹那,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出,狠狠插入撒哈林的肋下。 撒哈林目眦欲裂,旋即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怒吼,抬起一脚踹中林仕成的胸口。 林仕成倒飞而出,面如金纸,满口是血,但是他眼中并无惶然,唯有一片快意。 撒哈林只觉脑海中一片晕眩袭来,低头望去发现匕首刺入的地方,自己的鲜血竟然变成了乌黑色。 他持刀向林仕成走去,然而只走出三四步,魁梧的身躯便向前轰然倒下。 看到这一幕,林仕成脸上泛起似哭似笑的表情,他感知着体内生机的飞速流逝,意识到死亡正在降临。 “都尉!” “都尉!” 飞云军将士终于联手杀退撒哈林带来的一队铁甲军,然后飞奔到林仕成身边,无不悲声呼喊。 “九曲寨不能……” 林仕成看向自己最信任的校尉,鲜血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那人的手,拼命说出最后三个字:“不……能……丢!” 校尉咬牙道:“遵令!” 林仕成缓缓闭上双眼,右手无力地垂下。 周遭的将士们没有时间悲伤,顾不得去擦掉脸上的泪水和血污,因为敌人依旧源源不断地冲上来。 他们只能像林仕成一样,握紧手中的兵器,迎着景军冲上去。 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杀死。 但是他们不会后退半步。 寨外北面景军阵地上,灭骨地站在望车上,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远处的战局。 他看到己方士卒渐渐取得优势,也看到南齐守军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勇气和实力,这的确是他从未见过的对手,比之去年赵国的军队要强出不少。 撒哈林的死亡亦映入他的视线,然而这位夏山军大祥隐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就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猎人,眼中唯有胜利二字。 当他看见铁甲军全部涌上城墙,再度下令道:“击鼓,全军出击,拿下九曲寨。通知后方的王爷,我军可以出动了。” “遵令!” 几名传令官齐声应下。 随着雄浑高亢的鼓声再度响起,无数景军嘶吼着冲向九曲寨,逐渐汇聚在一起的铁甲军也杀出一条路,打开了九曲寨的北门。 在北面一里地外,一眼望不到头的景军旗帜迎风招展,骑兵和步卒排开十几个方阵。 中军阵中,庆聿恭坐在高头大马上,庆聿忠望毕恭毕敬地待在旁边。 庆聿恭听着南边传来的鼓声,淡淡道:“对于这一仗有何想法?” 庆聿忠望沉吟道:“父王,我军损失不小。” 这是自然,飞云军将士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在最初那半个时辰的进攻中,景军精锐是顶着城墙上的各种杀伤手段,几乎是用人命填出一条路,古往今来的攻城战也大多如此。 经历过河洛失陷的挫败,庆聿忠望很清楚南齐边军的实力一点都不弱,所以之前他委婉地劝谏过自己的父亲。 庆聿恭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平静地说道:“这一仗必须要这么打。前两年我们败得太多了,如果不用一场强硬的胜利提振军心士气,对后续的战事就无法产生正面的影响。战场之上,阴谋诡计只能用来辅助,不可将其当做正道,否则这支军队就会丢了魂。你要记住,战争不是儿戏,牺牲乃是必然,关键在于牺牲是否有价值。” 庆聿忠望敬畏地说道:“是,父王。”
庆聿恭眺望着南方,继续说道:“想要敲碎南齐边军坚硬的外壳,除了大局上的战略谋划之外,还要比他们更强横更勇猛。灭骨地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选择让他来负责主攻。” 庆聿忠望面上浮现一抹愧色。 在父子二人对话的同时,接到军令的景军出动三个方阵,沿着定风道快速奔向南方,他们要跟随灭骨地麾下的兵马彻底占领整个九曲寨。 没过多久,又一名传令官策马飞驰而来,急促地说道:“启禀王爷,我军尚未完全控制住九曲寨,敌军大股援兵在九曲寨南边出现,打着飞云军宋世飞的旗号,粗略估计约有近万人。” 庆聿恭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感慨说道:“宋世飞看似粗鲁憨直,在战场上的嗅觉倒也足够灵敏,算是一员将才。” 他转头望向庆聿忠望,吩咐道:“带上你的骑兵,如果敌军撤退,等他们离开定风道,便配合灭骨地的步卒,从侧翼包抄击溃宋世飞率领的主力。” 庆聿忠望果决地说道:“末将领命!” 九曲寨内。 虽然林仕成在壮烈牺牲之时带走了撒哈林的性命,也极大地鼓舞守军将士,然而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光靠意志就能解决。 在景军几近疯狂的进攻下,守军将士的阵地从城墙上转移到寨内,然后不断被对方向南挤压。 随着北门被景军铁甲军打开,九曲寨的失守已经成为无法逆转的事实。 寨外南边,宋世飞带着飞云军主力赶来,望着前方寨内混乱的景象,感受着那股冲天的杀气,很多人脸上都泛起愤怒的煞气。 迟了一步。 都尉魏文义看向宋世飞,急切地说道:“将军,我们必须夺回九曲寨!” 宋世飞眼中涌起血色,一个深呼吸之后,他下达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接应寨内将士,往南撤退!” 从军以来,他便以悍勇敢战不惧生死而闻名,在他的影响下飞云军将士也形成这样的风格,否则九曲寨内的守军很难在如此劣势的情况下维持军心。 所以当他直接下达撤退的命令,周遭的将官们无不诧异。 “愣着做什么?马上准备撤退!” 宋世飞一声怒喝,其他人立刻清醒过来。 飞云军主力没有太过靠近九曲寨,两千精锐和仅有的一千骑兵上前援救接应被迫撤退的守军。 片刻过后,当无数景军从寨内涌出来的时候,飞云军的将官们才知道宋世飞的决定多么明智。 局势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九曲寨北面绝对不只有一两支景军,而是至少有数万人以上的景军核心主力。 也就是说,景军真正的攻击目标不是定州西南,不是靖州北部,反而是先前他们一直啃不下的定风道! 飞云军在接应上从九曲寨退出来的同袍之后,快速向南边撤退,从宋世飞到下面每一个普通士卒,这两年他们从未遭遇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景军步卒和骑兵当然不会任由他们从容南撤,穿过九曲寨直接咬上他们的尾巴,两军随即展开一场追逐战。 一刻钟之后,飞云军主力依旧无法甩开景军先锋,照此下去毫无疑问会陷入绝境。 “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请将军下令,由末将率一千人断后,为大军撤退挡住敌人!过了这段窄路,就算我军想壮士断腕都没有办法!” 凛凛朔风之中,魏文义双目泛红拦在宋世飞身前,满面悲壮之色。 宋世飞双唇微微颤抖,这位出生入死数十战从未迟疑过的虎将,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亲信将领,脑海中闪现林仕成清秀的面庞――他此刻已经从九曲寨幸存守军的口中得知林仕成牺牲的消息。 他知道魏文义说的没错,九曲寨南边这段窄道是唯一可以分兵阻挡的路途,一旦两军离开定风道,进入南边的广阔地域,景军骑兵的优势将会彻底发挥出来,以步卒为主的飞云军想逃都逃不掉。 可是这个时候断后,意味着魏文义和他麾下一千将士必死无疑。 宋世飞绝非优柔寡断之辈,他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抛下麾下的将士们。 魏文义虎目含泪,悲声道:“将军!” 宋世飞咬牙道:“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多谢将军!” 魏文义不再多言,策马向北。 “今日能与诸位同死,魏某不胜荣幸!” 他带着麾下一千儿郎决然转向,与飞云军主力背道而行。 将士们很清楚此战的结局,但是他们更清楚,如果飞云军主力被敌军缠住包围,那将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有人悲凉,有人怒吼,有人的身体在发抖。 他们在魏文义的率领下,唱响了大齐边军的战歌。 迈开双腿。 冲向北方。 冲向沿着定风道汹涌漫卷而来的景军。 挡在对方前进的路上。 虽死无悔。 473起苍黄 第475章473【起苍黄】 飞云军一路往南,队伍里的气氛极其沉重肃然。 一千同袍在魏文义的率领下永远地留在定风道,只为给主力撤退创造一定的时间。 无论是九曲寨的残酷厮杀,还是定风道的慷慨赴死,飞云军将士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展现出他们丝毫不弱于景军的勇气和实力,只是囿于兵力上的绝对劣势,无法像之前那样很轻松地打退燕军的进攻。 但是直到现在为止,飞云军仍然维持着上万人的完整建制,有人掉队却没有人当逃兵,在这个时代堪称奇迹,即便是庆聿恭麾下的景军也只有少数几支主力精锐能够做到这一点。 归路漫漫,飞云军沉默且快速地前行,没人想辜负那一千同袍用性命为他们创造的撤退机会。 然而世事终究难以如愿。 景军步卒确实无法追上飞云军,虽然魏文义和一千将士只挡住他们小半个时辰,但也足够让飞云军主力拉开距离,接下来飞云军只要能退回燕子堡内,至少能获得短暂喘息的时间。 但是景军还有奔驰如风的骑兵。 景军步卒清理出定风道的空地,庆聿忠望立刻率五千骑兵飞速南下。 对于那些不了解战争的人来说,可能会认为步卒在野外绝对不是骑兵的对手,其实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眼下摆在宋世飞和飞云军将士们面前的是一个两难抉择。 这一刻,飞云军万余将士脸上浮现视死如归的神情,不再理会远处的景军骑兵,决然向南。 宋世飞望着西边百丈外虎视眈眈的景军骑兵,眉头皱成一川字。 当飞云军距离燕子堡还有四五里地的时候,景军骑兵终于追了上来。 可是飞云军若以先前的速度撤向燕子堡,景军骑兵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只要飞云军的阵型出现破绽,他们必然会像最凶狠的豺狼一样上来撕咬。 无论哪种选择,似乎都是绝境。 飞云军已经展现出自身的实力,庆聿忠望显然不会犯那种低级的错误,而且他不需要冒险尝试,只要能够降低飞云军行进的速度并且拖住他们,等景军步卒主力从后方赶来形成包围,飞云军便难逃覆灭的结局。 现在分兵是最蠢的选择,因为这里的地形相对开阔,不像是定风道那般狭窄逼仄的地段,少数兵力就可以阻挡敌人一段时间。即便他将飞云军分成两部,景军骑兵也可以分兵监视,骑兵虽然拿结阵的精锐步卒没有办法,却也不会担心陷入险地,这就是骑兵高机动性的优势。 “是!” 如果他们选择停下列阵,景军骑兵自然无法造成威胁,但是这和等死无异,所有人都清楚景军主力在追来的路上。 全军将士齐声嘶吼,杀气直上云霄。 宋世飞深吸一口气,洪亮的声音响彻平原之上。 “飞云军的儿郎们,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过几十年,总不能死得太窝囊,否则对不住咱们身上这副盔甲!” 在两边实力相差不大的前提下,只要步卒能够及时列阵,骑兵尤其是轻骑兵便没有太好的办法,直接冲阵是最愚蠢的行为。 庆聿忠望微微皱眉,平心而论,如果是他处在宋世飞的境地,此刻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能做出这种看似无奈实则充满断臂之勇的决定。 宋世飞继续说道:“全军继续往南,对面若是敢冲上来,被缠住的那一部便负责断后,听清楚没有?!”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宋世飞当即下令全军放缓前行的速度,同时后阵和两翼的步卒训练有素地做好迎敌的准备。 景军大旗之下,庆聿忠望单手挽着缰绳,平静地看向进退两难的飞云军。 飞云军再度向南行进。 景军骑兵在庆聿忠望的指挥下,犹如附骨之疽紧紧跟上。 随着飞云军前行速度加快,阵型逐渐显得松散,这是必然会发生的情况。 散而不乱,已经足以证明飞云军的实力。 景军骑兵开始加速,他们从侧面不断逼近飞云军,庆聿忠望就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最佳的机会出现。 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景军骑兵显然不会放任飞云军撤回去。 便在这时,大地忽起震颤声。 一个黑点出现在东边的原野上,然后不断变多,从零星几点到汹涌一片。 这个变故瞬间吸引飞云军将士的注意力,如果这又是一支景军,恐怕今天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掉。 凛凛朔风之中,数千骑出现在飞云军的东边,队伍的最前方一杆大旗迎风招展。 “七星!是七星军!” 眼尖的士卒立刻兴奋地大喊起来。 “七星军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高声呐喊。 原野之上,数千匹骏马急速奔驰,马蹄声犹如闷雷,从东到西席卷而来! 林溪手持斩马刀身披轻甲,戴着那张名为菩萨蛮的面具,一马当先,势不可挡。
在她身后,董勉、陶保春、席均、季山、羊胡宁、余大均、娄成元等等,天下绿林群豪皆至! 四千骑兵紧随其后,这支脱胎于江湖草莽、成长于战火淬炼、让陆沉倾注无数心血和投入的北地义军,在大齐边军将士最需要的时刻,犹如杀神一般踏云赶月,飞驰而来! 飞云军将士们有很多人眼含热泪,看着这支骑兵雄壮的身姿,一些人甚至激动到情不自禁地发抖。 转瞬之间,七星军骑兵从飞云军前方绕过,数千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地划出一个半圆,朝着西边的景军骑兵冲去。 与此同时,林溪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 “宋将军,请立刻率军南撤,我部为你们断后!” 宋世飞看着那个矫健的身影,霎时间只觉热血冲上脑门,但他没有失去理智,因为他知道在当今的局势中,飞云军是整个定州都督府在北线的顶梁柱。 如果飞云军被景军吞掉,定州北部将任由景军铁骑蹂躏。 因此他只能强压着和七星军并肩作战的冲动,用力嘶吼道:“多谢!” 林溪没有再言,因为敌人就在眼前。 在她的率领下,七星军骑兵朝着景军骑兵冲去,飞云军则趁势甩开对方的纠缠,朝着南方快速撤退。 庆聿忠望自然知道对面领兵的女子是谁,在当初陆沉谋夺河洛的时候,他就在定风道和七星军、飞羽营有过较量。 这一次两支骑兵再度相遇。 庆聿忠望并无太多的感慨,他只是望向不断远离的飞云军,眼中泛起一抹深深的失望。 …… 大齐建武十四年,十一月初八。 景朝南院元帅庆聿恭亲率六万大军,半天之内强攻定州北部九曲寨得手。 飞云军救援不及,险些被景军主力包围,幸得七星军骑兵及时赶到,主力才能顺利南撤。 宋世飞在斟酌局势之后,果断放弃被景军攻破的寨堡体系,没有继续分兵驻守,而是领军直接撤到南边的大城封丘。 七星军骑兵则在飞云军撤走之后,和景军骑兵较量一场不分胜负,然后顺利撤回宝台山内。 如今的宝台山已经不是当初燕景联军可以随意进入的状态,北地绿林草莽纷纷来投,又有大齐朝廷给予的各种物资军械,再加上陆沉从锐士营中选出一批中下层将官加入七星军,林颉已经将七星帮的地盘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 庆聿忠望很清楚这些细节,因此没有冒然闯入茫茫大山之中。 景军主力在攻破九曲寨之后顺势占据定风道南边的寨堡体系,庆聿恭以此为前进的据点,不断调兵遣将威胁定州北部。 宋世飞则带着飞云军进入封丘城,与城内的守军一道,将这座坚城变成景军前进路上一颗扎实的钉子。 即便如此,对于完全掌握了定风道的景军来说,定州已经向他们敞开门户,接下来便会是一场无法阻挡的推进。 信使在生生累倒两匹骏马之后,终于在十一月初十清早,将北方的紧急军情送到萧望之和李景达手中。 当此时,定州军已经完成对雷泽平原那支敌军的包围。 节堂内各军大将济济一堂,然而所有人的表情都显得十分凝重。 毫无疑问,这次庆聿恭让大齐边军吃了一个闷亏。 他让谋良虎带着燕军突入雷泽平原,确实是想用这支偏师作为诱饵,但是他的伏兵不在定州西南,而是瞄准了定州北部至关重要的门户。 即便齐军能够吃掉谋良虎率领的兵马,也无法弥补定风道失陷造成的严重后果。 至此,景军在大齐边疆牢固的防线上撕开一个缺口,齐军再也无法做到御敌于外,双方势必会在定州广袤的疆土上展开一次又一次厮杀。 节堂内的氛围几近凝滞。 “定风道失陷,这是我和李都督战略决策上的失误,我会亲自上奏陛下阐明原委承担责任,你们不用担心会因此受到波及。” 萧望之冷静又自责的语调在众人耳畔响起,他们纷纷抬头望去,目光中的茫然逐渐褪去。 萧望之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战事现在才算正式开始,景军向我们展示了强横的实力和孤注一掷的决心,庆聿恭也的确名不虚传。不过我希望诸位明白,大齐若想收拾旧山河,必然要和景军一战,这是无法逃避的挑战。” 众将悉数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萧望之环视众人,缓缓道:“敌人虽强,但是我们脚下是大齐的土地,身后是无数大齐的子民。我等若因此生出畏怯之心,谁来守护大好河山?谁来保护妻儿老小?” 沉闷的氛围一洗而尽。 裴邃当先道:“末将愿与敌军死战!” 余者齐声附和。 萧望之点了点头,一字字道:“风雨已至,我等力同心,共抗时艰!” 474归来 第476章474【归来】 风淅淅,雨纤纤,秋愁细细添。 绵绵细雨里的永嘉城,屋宇楼阁染上一层灰色的薄雾,宛如一幅朦胧深沉的画卷。 “这场雨恐怕要下一段日子了。” 中书官衙内,左相李道彦轻声感慨着。 那场叛乱平息之后,他便极少出现在朝堂上,中书这边更是基本交给薛南亭执掌。 这段时间因为江北战事全线爆发,薛南亭忙得有家不能回,朝廷各部衙陷入空前繁忙的状态,兼之天子龙体欠安,李道彦也只好拖着老迈的身躯坐镇中书。 天气转寒,值房里燃着上好的精碳,以免两位宰相着凉生病。 薛南亭放下茶盏,关切地说道:“冬雨侵寒,老相爷要多多保重。” “老朽还能坚持,倒是你得注意一些,有些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事必躬亲怎么扛得住。” 他微微一顿,轻声道:“这些事千头万绪,一样比一样重要,下面的人连偷懒的机会都没有,我身为右相更加不能例外。” 自然动不得。 天子已经取消了近一个月之内的两次朔望大朝,不过平时的常朝还像以前一样,因此并未引起京中的风浪。 李道彦很了解他的性格,知道薛南亭不会改变风格,便略过此节,问道:“银子可还够用?” 薛南亭目光微凝。 普通官员只当这是天子在国战期间尽量避免繁文缛节,便有不少人趁机上书称颂,天子将这些溢满肉麻之词的奏章悉数留中,然后让吕师周代为训斥了几名官员,才将这股子浮华风气刹住。 郭王宁乐四家阴谋造反,朝廷将他们抄家处死理所应当,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可若是朝廷不问青红皂白就对其他老老实实的江南世族动手,恐怕不等北边的景廉人打过来,大齐内部就已经乱成一团糟。 薛南亭轻声一叹,道:“定州、靖州相继遭遇敌军的进犯,眼下又是严冬时节,前方将士们的军械甲胄冬衣粮草饷银抚恤,每一样都大意不得。江南各地的官吏考核也已经有了结果,具体的人员调整同样是刻不容缓的大事,陛下前几日又问起经界法的筹备情况,毕竟这关系到明年的经济民生。” 李道彦望着他略显佝偻的眼眶,面上微露忧色。 薛南亭语调沉郁,轻声道:“我本来想请家叔来京,或许他能给太医院正一些帮助,尽力调理好陛下的身体。但是他让亲随传信于我,怀安郡公的身体也不太好,加上如今他要指挥靖州边军作战,家叔只能日夜陪在他身边,寸步难离。” 李道彦抬手点了点他,然后靠向椅背,缓缓道:“老朽昨天进宫了。” 薛南亭也笑了起来,继而道:“反正有老相爷的李家在前面做表率,我等有样学样就好。” 听闻此言,老人眉眼间飘起一抹沉重且惋惜的神色,幽幽道:“厉天润今年才四十六岁。” 然而他和李道彦都清楚,以厉天润的脾气和性格,绝对无法坐视大齐边疆陷入危机,自身却跑到风景优美的地方休养。 李道彦微笑道:“别忘了,你们清源薛氏也在其列。” “真到了朝廷艰难的时候,这些高门大族总得有所表示。” 李道彦自然知道他的叔叔便是神医薛怀义,太医院正的师弟。 薛南亭叹道:“家叔说,怀安郡公是因为当年在泾河防线领兵作战时落下的旧伤,这些年又始终难得清闲,太过操劳以致于引发旧疾。这病若想养好倒也不算太难,只需放下一切庶务,择一山清水秀之地静养数年,再按时服用家叔配制的药汤即可。” 整个京城内,除了已经被册封为太子的二皇子之外,只有此刻值房里的两位宰相知道,天子的病情在逐渐加重。 对于军中武将而言,这个年龄正值巅峰。 薛南亭唇边露出一抹笑意,点头道:“好在国库里还算厚实,不然我真得找老相爷帮忙。说起来,那四家即便不论田地商铺等固产,光是金银浮财就有一千多万两雪花银,让朝廷大大缓了口气。我之前曾和陛下笑言,要是再多来几家,多半连二次北伐的军饷都有了,只可惜动不得。” 只是这样一来,大齐好不容易盼来柳暗花明之日,陡然间又陷入风雨飘摇的处境。 天子和厉天润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景军的全线进攻同样让朝廷承担着很大的压力。 李道彦看着薛南亭眼中难以掩饰的疲倦,不容置疑地说道:“局势艰难,你更要爱惜自身。这样吧,今日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中书这边的事情交由老朽来处理。” 虽然他这两年不断放权,但是论处理朝政的手腕以及在百官心中的威望,薛南亭比他肯定要逊色一筹。
薛南亭下意识想要婉拒,不过当他看见老人深邃又坚决的眼神,话到嘴边改口道:“多谢老相爷的照拂。” 李道彦摆摆手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章宪,国朝的命运和你息息相关,所以你一定要在朝堂上站稳了,另外也可以适当给钟乘加加担子,他会是你最得力的臂助。” 薛南亭微微一怔。 他不敢说对面前的老人了如指掌,但是这么多年同朝为官,又有在中书内共事的经历,至少他知道李道彦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这句话分明是在指代将来的朝堂格局。 李道彦望着他的面庞,适时自嘲笑道:“像我这样的老东西终究要退位让贤,只盼朝廷能够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年轻才俊。” 便在这时,一名中书舍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值房,来到近前躬身道:“二位相爷,山阳侯返京了。” 陆沉这么快就回京了? 李道彦和薛南亭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意识到这是天子派人将他催了回来。 毕竟按照之前成州那边送来的消息,陆沉和他率领的军队此刻应该还在贺州境内。 李道彦冷静地问道:“他人在何处?” 舍人答道:“山阳侯率骑兵提前返京,进城之后便直接入宫了。” 李道彦应了一声,舍人知趣地行礼告退。 薛南亭略有些不安地问道:“老相爷,陛下急着召陆沉回京,会不会……” 他欲言又止,李道彦沉吟道:“不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陛下都不会瞒着和秦正,你也不必关心生乱。只不过,你我身为中书宰执,对于有些事需要有一个心理准备。” 薛南亭神情一黯,缓缓点了点头。 …… 皇城之内,雨声淅淅沥沥,随风飘摇不定,犹如一曲稍显零乱的杂曲。 千万滴雨水坠落在平整的青石地面上,溅起无数朵破碎的水花。 陆沉撑伞走在宽阔寂寥的宫中广场上,身前是大太监吕师周一人引领。 雨幕之中,二人快步前行。 及至来到后宫文和殿,便见二皇子李宗本亲自在廊下候着。 陆沉上前见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李宗本抬手虚扶,简明扼要地说道:“不必多礼,父皇在内殿等你。” 他知道眼下不是嘘寒问暖的时候,因此一句未提陆沉的沙州之行。 但是陆沉没有立刻迈步走向内殿,而是站在外间稍稍驱散身上的雨气。 李宗本不由得暗暗称许。 陆沉自然是不想雨气对天子的身体造成影响,另外一点是身前这位太子的表情很平静,那就说明天子的身体还没有到很不好的境地。 收拾妥当之后,陆沉进入内殿,李宗本则依旧留在外间,这显然是天子的安排。 殿内的光线很柔和,氤氲着浅淡的清香。 李端靠在榻上,抬眼望向自己最满意的年轻臣子。 和两月前相比,陆沉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颊清瘦了一些,毕竟马不停蹄来回奔波数千里。 他的眼神依旧清亮沉静,带着几分远超年龄的成熟稳重。 “臣陆沉,拜见陛下!” 陆沉来到跟前大礼参拜。 这一次李端没有刻意阻止,等陆沉行礼之后,他温言说道:“平身。” 陆沉徐徐站直,然后像以前一样看向天子的面庞。 李端微笑道:“朕没想到沙州那边如此顺利,你做得很好,没有让朕失望。” 换做其他大臣,这个时候大抵要陈述一番忠心肺腑之言,可是陆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着天子。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天子仿佛苍老了五六岁,脸上多了几分委顿神色。 那个记忆中当着满朝重臣维护他、站在端诚殿前亲自为禁军将士擂鼓助威、沐浴着朝阳仿佛神祗的大齐天子,就好像是很多很多年前留存的印象,如今在他视线中只有一个虚弱的病人。 “陛下……” 陆沉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这么矫情,但是那种苦涩的情绪填满心间,让他准备好的说辞完全无法说出口。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温和一笑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长生不老,朕也是人,自然也会死,无需伤感。” 陆沉垂首不答。 李端缓缓坐直身体,缓慢却坚定地说道:“但是你应该明白,朕已经坚持了十四年,又怎会轻易撒手?” 陆沉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张神情无比坚韧的面庞。 475托付 第477章475【托付】 单论心志坚韧刚强,在陆沉两世亲眼见过的人当中,李端毫无疑问能排在前三之列。 其实他知道天子被病痛折磨得很煎熬,否则他不会在召见重臣的时候靠在榻上,以往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但是天子面上没有表露出分毫痕迹,随和亲善一如既往。 “虽然你在奏章中写了很多,不过朕还是想听你当面说说沙州之行的细节。” “是,陛下。” 陆沉从初至沙州说起,一直到洛耀宗平定铁阳三部的叛乱,讲得非常详细,只是隐去了他和洛九九那一夜的故事。 李端靠回软枕之上,双眼微闭,安静地听着。 良久过后,他平静地问道:“你觉得沙州会不会反复无常?” 陆沉摇头道:“不会,至少在洛耀宗掌权的时候,他分得清是非轻重。大齐对沙州有愧在先有求在后,只要他们不主动靠向景廉人,大齐便会对沙州保持足够的尊重,互市商贸也是沙州占便宜。景国则不同,他们不会对沙州这么客气,一旦飞鸟关不再成为阻隔,景军势必会将沙州紧紧握在手心,沙州人若敢反抗肯定会迎来屠戮。” 陆沉道:“是,不过臣已经和他说清楚,陛下先前便下了赐婚圣旨,他的掌上明珠怎能远赴大齐与人做妾?” 他主动提起这件事当然不是要在天子面前显摆,无非是想简单试探一下天子对这层关系的看法。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陆沉的意料。 李端抬眼望着这个年轻臣子,推心置腹地说道:“朕不会去管你们私下里的关系,你若是能让洛九九为你私奔,朕也不会责怪你。正如朕对你和厉冰雪的态度一样,朕能理解你们年轻人情之所至难以克制。但是,有所想不代表就能有所为,至少不能敲定名分上的关系。” 这番话可谓光明磊落,陆沉不禁稍感讶异。 李端眉眼微挑,笑道:“他想将那个洛九九许配给你?” 陆沉观察着天子的神色,试探性地打趣道:“洛耀宗曾经对臣说,如果臣能够成为他的女婿,两边的关系肯定能更加稳固。” 话说到这份上,天子的拳拳顾惜之心已经溢于言表。 下一刻,李端摇摇头道:“不过,朕不同意你这样做。” 很显然天子对他和厉冰雪真实的关系非常了解,今日算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君臣之间不再刻意试探。 李端显得十分通情达理,笑吟吟地说道:“再者,朕虽然没有亲历沙州诸事,从你的叙述中也能感觉出来,那个沙州女子对芳心暗许,多半愿意和你共度余生。” 李端稍稍颔首。 “……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此其大略也。” 陆沉走过去拿起那本奏章,翻开后轻声念道:“臣景庆山今有一本起奏……” 陆沉垂首道:“臣明白。” 陆沉躬身一礼道:“臣拜谢陛下的信重和爱护。” 在陆沉想要开口之前,李端继续说道:“你如今已是军务大臣兼京营主帅,两位正妻分别代表着北地义军和翟林王氏,她们能给你极大的助力。倘若再加上代表着靖州都督府的厉冰雪和沙州的洛九九,哪怕不提萧望之对你视若子侄的态度,你手中可以动用的资源也已经太多了,多到会让很多人害怕的程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又如此年轻,朕死之后恐怕满朝文武都想对你杀之而后快。” “……经界不正,危害甚重,一曰侵耕失税;二曰卖产之家,户去税存;三曰衙门及坊场户,虚供抵挡;四曰乡司走弄二税;五曰诡名挟佃;六曰税籍混乱,争讼日起;七曰官吏变卖逃户财产;八曰州县隐赋既多,公私俱困;九曰豪猾自陈,诡籍不实;十曰田少税多,无人耕耘。” “其实这不算什么麻烦事,朕可以再给你下一道指婚的圣旨,或者你也可以用兼祧的名义另娶一房,相信你父亲对此乐见其成。” 李端面露欣慰,抬手指向旁边的大案说道:“左边最上面那本奏章,你拿来看一看。” 他又将奏章合上,看着封面写的那行字,略显尴尬地说道:“陛下,景尚书这道奏章,臣看得不是很明白。” 这倒不是他在天子面前故意装憨。 李端微笑道:“景庆山就任户部尚书之后,最大的成就便是提出这个经界法,朕已经同意他的奏请,着中书开始就这件事做先期准备。经界法说来倒也不复杂,主要是清丈田亩、厘清界限、造鱼鳞图册记录在案。”
确实不复杂,但是即便陆沉对朝堂政务不熟悉,也知道天子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会对江南各地的名门望族造成怎样的影响。 在前世的时候,陆沉也曾听说过土地兼并和王朝周期律这两个词,自然明白这个经界法对于大齐的益处,然而朝廷和百姓受益,掌握着大量土地资源的士绅阶层将会遭受极大的损失。 陆沉脑海中浮现新任户部尚书景庆山的面庞,此人原本是永嘉府尹,因为在京城叛乱中立场坚定的表现,得到天子的赏识和青睐,一跃成为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 只不过此人才接手户部没多久,怎么可能有如此详尽的准备和周密的谋划? 他望着天子面上浅淡的笑意,忽然间醒悟过来,这个经界法显然是天子筹谋良久的变法之策。 在借助那场叛乱收拢京军大权之后,天子顺势迈出第二步,而且这个经界法的影响将会更加深远。 此时此刻,陆沉完全明白方才天子那句“朕已经坚持了十四年,又怎会轻易撒手?”的深意。 想清楚这些问题,陆沉敬佩地说道:“陛下,不知臣能做些什么?” “朕已经让薛南亭主持此事,由钟乘和景庆山负责具体推行。经界法关系民生大计,又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不宜大刀阔斧,需要文火慢熬。你对政务不熟悉,也不适合做这种水磨功夫,朕如果让你参与其中,岂不是识人不明胡乱点将?” 李端笑着摇摇头,继而道:“你有你的正事,莫要忘记你是朕任命的军务大臣。” 当话题回到江北战事,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凝重。 陆沉思忖片刻,下定决心说道:“陛下,臣想去定州。”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温言道:“你能主动请缨,朕心里很满意,但是你要相信萧、厉两位边军都督,无论局势如何艰难,纵有一时曲折坎坷,他们也能守住边疆的大好河山。你留在京城参赞军务,在后方同样可以给到边军极大的支持,另外也能在关键时刻说服朝臣,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懂边疆局势和景军的情况。” 其实陆沉在去沙州的时候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天子之所以让他远赴沙州,而且在边疆战事已经爆发之际,依然没有传旨让他北上,根源便在于沉淀二字。 但是天子显然考虑得更全面,尤其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对于大齐朝廷而言,中枢和边军相互依存又相互提防,这是过去十几年里不争的事实。 边军相对处于弱势,因为他们在朝堂上缺少一个有分量的声音,如今陆沉刚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白。 一旦出现中枢和边军主帅意见相左的情况,陆沉的见解和态度便至关重要,这等于是给萧望之和厉天润一个非常有力的后盾。 一念及此,陆沉心悦诚服地说道:“臣明白了。” 李端颇为欣慰,又道:“当然,朕在这件事上还有一点私心。” 陆沉斟酌道:“陛下,其实臣知道自己的爵位和官职升得太快――” “与此无关。” 李端有些罕见地打断他的话,缓缓道:“放眼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和江南望族没有关联的重臣。京城之乱倒了郭王宁乐四家,但是这不代表世族门阀的力量被清扫一空,毕竟他们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江北战事连绵不断,朝廷又要逐步推行经界法,朕需要你留在京城震慑那些小人,必要时朕需要你出手杀人稳定局势。” “朕希望在死之前,为后继之君、为大齐夯实一个稳固的基础,即便江北战事暂时处于劣势,朕也必须权衡取舍。” “皇权更替历来暗藏凶险,尤其是眼下的局势远远谈不上高枕无忧,只可惜朕寿数将尽,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 “上苍虽薄于朕,可是朕不能因此认命,哪怕只能多活一日,朕也要多做一些事情。” 陆沉神情郑重地说道:“陛下,臣知道该怎么做。” 李端望着他年轻沉稳的面庞,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正色道:“所以在新君登基之前,朕要你留在京城,扶保大齐江山,以免有人兴风作浪,让大齐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陆沉,你能不能做到?” 陆沉再度躬身一礼,伏首道:“陛下,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476未来 第478章476【未来】 齐建武十四年,十一月初十。 天子降旨,昭告天下,赐太子李宗本监国辅政之权,可随时监管中书、军事院、朝廷各部衙的政务。 与此同时,天子在这道圣旨中对东宫属官进行了一番调整。 詹事府詹事由新任翰林学士胡景文兼任,这位胡学士出身寒微,时年四十岁。 十三年前,他在殿试上以一篇惊艳满朝文臣的策论打动了天子,被当场点为状元,此后便一直在翰林院任职。 前八年的时间里,胡景文一直按部就班地升官,从五年前开始步步高升,近两年更是完成从翰林院侍讲学士、国子监司业、国子监祭酒到翰林学士的极速升迁。 毫无疑问,他就是天子一直放在夹带里留给后继之君的股肱之臣。 除胡景文之外,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的各级官员都有一些新面孔,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是薛若谷。 这位右相的长子从翰林院修撰一跃成为左春坊左庶子,虽然品阶只是由从六品升为正五品,远远比不上陆沉这种直接擢升超品国侯的怪物,但是左庶子这个官职很有讲究。 陆通喝了一口暖茶,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独子。 这是继左相长子李适之被提拔为礼部左侍郎之后,天子对右相薛南亭一次态度鲜明的嘉赏。 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事变动成为京中近来最吸引人的话题。 加授右相薛南亭为太子太傅。 加授军务大臣、京军骁勇大营主帅刘守光为太子少傅。 “父亲,怎么了?” 加授军务大臣、京军金吾大营主帅陆沉为太子少保。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主动来到京城,一方面父子二人很久没见,他自然有些想念,另一方面他和陆沉有很多大事要商讨,有些话不能通过第三人传递,必须要当面相见。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先帝那种人能生出当今天子这样的儿子?” “也包括他那个不干好事的父亲?” 如果将东宫比作一个小朝廷,左庶子便相当于中书宰执。 陆沉耸耸肩道:“不一定。陛下在南边站稳脚跟很不容易,无数次的妥协和退让不仅没有磨灭他的心志,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强大。换做一般人在身为天子的前提下,很难隐忍十多年,伪燕的张璨就是一个例子。陛下不光有令人惊叹的耐心,手腕和能力同样不凡,那个经界法是足以撼动所有江南望族根基的谋略。与之相比,朝堂上那些权谋争斗真的不值一提。” 加授左相李道彦为太子太师。 加授吏部尚书钟乘为太子少师。 山阳侯府,暖阁之内,一身富家翁打扮的陆通拢着双手,神情复杂地感慨。 陆通微露讥讽之意,作为一经历过先帝朝各种混乱丑事的人,同时也是当年河洛宫中那场大火的幕后主使,他对先帝显然没有半点好感。 加授荆国公韩灵符为太子太保。 此外,天子也在圣旨中确定东宫六傅的所有人选。 陆沉恭敬地斟茶双手奉上,然后坐到对面说道:“元嘉之变以前,陛下和其他皇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唯有富贵二字而已。河洛失陷后,他作为唯一逃到南边的正牌皇子,被迫承担起延续大齐国祚的重任。我不知道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但是我能确认他心中一直有着旁人不能及的责任感,那就是重振大齐国运,不辜负天家历代先祖的期望。” 有些人不禁怀疑难道天子的健康状况已经如斯危急? 只不过李端仍然会召开日常朝会,看起来并无异常,似乎这道圣旨只是提前帮助太子建立威信,再加上织经司对京城的议论没有任何反应,些许谣言很快便烟消云散。 历朝历代,皇帝都会给太子东宫配制属官和班底,总不能让太子登基之后连个心腹大臣都没有,但是像李端这样一股脑任命这么多重臣,几乎将大齐朝堂上的菁英全部交给太子的举动,在史书上算得上极其罕见。 陆沉有些不解他满含深意的目光。 陆通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说道:“年初你返京的时候,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你在京城陷入险境,我只能拼着这条老命再做一些事。后来知道你在这边站得很稳,风浪虽大但影响不到你的安全,我便安心在江北看着。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对天子的评价会高到这个程度,这不禁让我想问一句,当初你在来安城里说的话,现在还有几分意义?” 陆沉微微一怔,回忆汹涌而来。 那是他从宝台山回来,刚刚得知王家联姻请求的时候,他和陆通有过一次密谈。 当时他曾经向陆通提出两个请求,其一是以陆家商号的名义悄然招募工匠,其二则是暗中培养更多的人才。 即便陆沉矢口否认这不是想要造反,但实际上肯定和忠臣所为无关。
听到父亲的提问,陆沉默然片刻,缓缓道:“平心而论,陛下是一位极其难得的仁厚天子,他对我的赏识和提携不说后无来者,至少称得上前无古人。” 陆通提醒道:“那是你用性命拼出来的功劳。” “是。” 陆沉点了点头,继而道:“但是也有杨光远杨大帅这样的例子。父亲应该记得,当初我之所以会暗中筹谋准备,就是因为不想成为第二个杨大帅。我可以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前提是站在我面前的是敌人,我永远都无法接受来自背后的冷箭。” 陆通靠回椅背上,微笑道:“你现在发现当今天子绝非先帝那种蠢货,他对青睐有加信任无比,如今更是将你当做心腹看待。朝中文武攻讦你时,他会坚定不移地维护你,从来不会忽视你的功劳,更不会因为你的年纪刻意打压你,让你的每一份付出都有收获。如此种种,他可谓臣子梦寐以求的君上,所以你无法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陆沉轻叹道:“父亲……” 陆通温和地说道:“不要以为我是在指责你,相反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才会觉得很欣慰。身为父亲,我只是不希望你像那种愚忠之人,成日里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动不动就要杀身成仁。但是知恩图报是做人的底线,天子对你这般信任,你自然不能暗藏不臣之心。就好比杨家先祖对陆家有恩,杨大帅对我更是倾囊相授,所以他死之后我要替他报仇。” 他看着陆沉,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为了报恩去杀死先帝,你为了回报而效忠当今天子,虽说你我父子二人的立场看似截然相反,但是我们这样做的根源并无二致。” 听完这番话,陆沉豁然开朗,心中隐约的一丝疑虑也悉数消失。 “我明白了,父亲。” “那你先前的那些布置是否要继续?” 陆通面上浮现一抹笑意。 陆沉想了想,点头道:“要。” 陆通没有着急忙慌地质问他为何言行不一。 陆沉解释道:“陛下昨天说过一句话,他百年之后我很可能成为朝中各方势力的眼中钉,一者我这几年确实杀了不少官员和门阀中人,二者我现在掌握的权力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艳羡和妒忌。陛下如此待我,我不会让他失望,但我不能放弃自保的能力,有些事必须要未雨绸缪。” 陆通欣慰地说道:“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你考虑问题越来越周密,我总算能放心了。说了这么久,该聊聊你的私事了。” 听到私事二字,陆沉脸上罕见地飘起一抹愧色。 陆通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他没有想到陆沉会出现这种表情,仔细一想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解风情,难道在这京城繁华之地终于开窍了? 不对,陈舒的信中说得很清楚,陆沉除了去过几次墨苑,连青楼酒肆都不曾踏足,更不可能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 陆沉迎着老父好奇的打量,将沙州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陆通愣住。 “这……这算怎么一回事?你不是去沙州办正事了?” “父亲,我承认对那位洛姑娘有好感,当夜我也没有喝醉,有些事就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会不会让她怀上你的孩子?” 陆通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陆沉摇了摇头。 陆通便没有再问,半是好笑半是感慨道:“我以为多大事情,值得你如此郑重,不过是一夜风流罢了。沉儿,外人不知道你的经历,我有时候忍不住怀疑,你是不是对女子没有兴趣。你可知道以你的身份和地位,哪怕夜夜笙歌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光是那两位花魁顾婉儿和薛素素,你明明不用有什么负担却不肯碰她们一下。现在你终于长成大人了,这是一件好事。” 陆沉正色道:“父亲,我对洛姑娘并无一夜风流便置之不理的想法。” “我知道,我知道。” 陆通放缓语气,点头道:“你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处理这件事,现在天子肯定不会同意你再跟沙州扯上关系。你不必担心林溪那孩子,只要你老老实实和她完婚,让她给你诞下长子就没有任何问题。” 陆沉听他说起自己的婚事,稍稍沉默之后,轻声道:“父亲,恐怕婚事还得拖上一段时间。” 陆通目光微凝。 陆沉迟疑道:“现在我无法离开京城,等我可以北上的时候……国丧期间不得婚丧嫁娶,我身为国侯自然要遵守这个规矩,否则会被那些人拿来大做文章。” 陆通懂得这句话的潜台词,轻叹道:“可惜了。” 他虽然和当今天子没有过接触,却也从过往那么多事情看出来,宫中那位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仁厚天子。 陆沉眼神微微一黯,语调略显沉重:“是啊,可惜。” 477鸿雁 第479章477【鸿雁】 暖阁内气氛有些沉郁。 陆沉喟叹一声,岔开话题道:“父亲,家里商号近来可好?” 陆通颔首道:“好着呢。你之前的信我看过了,你的想法没有问题,陆家商号确实不宜往江南发展,一者你手上沾染太多江南望族子弟的血,二者一旦踏入这个泥坑很有可能对你将来产生不好的影响。如今商号经营的重心主要还是在淮州境内,另外借着定州归顺的东风,在北边也有了一些布局。” 陆沉微笑道:“不知父亲有没有兴趣在沙州插一手?” “沙州?” 陆通虽然人在江北,对京城这边的动静显然不陌生,沉吟道:“沙州的货物确实有利可图,不过我听说朝廷已经安排江南各大商号派出代表赶赴成州,咱们家这个时候再出手会不会迟了些?” 陆沉起身帮老父添茶,然后解释道:“那本就是我的提议,不过沙州是我谈下来的,肯定会给自家留一条门路。沙州有个金川部,头人名叫哈代,此人对做生意极其热衷,金川部地盘内的资源也很丰富。父亲如果有意,可以让人去沙州看一看,不管是找洛耀宗还是哈代,陆家商号在沙州都能通行无阻。” 陆通摩挲着白瓷茶盏,脸上泛起略带调侃的笑容:“是为了那位洛姑娘?” 陆沉坦然道:“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不过我始终觉得沙州的战略地位很重要,说不定将来会在北伐战役中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从这些角度来看,进一步加深和沙州的交情是有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陆沉抬眼问道:“父亲此言何意?” 两位宰相识大体知进退,其他江南世族愈发乖巧温顺。 他的语气很平静,然而陆沉深知老父亲不是一普普通通的商人,这句话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令我不解的是,究竟谁有这样的能力,又能够如此完美地隐藏下来?” 如是种种,都能说明现在的京城处于十多年来最安定的时刻。 陆通思忖片刻,点头道:“好,我会安排人去沙州实地了解一下。” 陆沉佩服地说道:“如此甚好,父亲比我考虑得更周全。” 陆通微微一笑,继而道:“如今北边不安稳,景军虽然暂时威胁不到淮州,但是商号也要提前做好各种准备。另外一点,关于你当初提的那件事,我有帮暗中招募一批工匠,然后将他们全部送去了宝台山。淮州人多眼杂,咱们家的商号里面肯定会有各家的眼线,那些工匠放在宝台山更安全。” “你有这个心就好了。” “会不会是许皇后?” “这一年来我非常关注京城的动静,主要是担心你的安危,所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那些风云变幻,我总觉得京城这潭浑水里,不止有已经暴露的那些人,还有一些势力藏在水面之下。” “不可能,这位皇后空有贤后之名却无根基和底蕴,天子早些年便已经有意识打压后族的力量,许家只是富贵而已。他们可以暗中帮助三皇子培养一批死士刺杀你,却绝对没有能力勾连起这么大的阴谋。” 陆沉很清楚自己不是经商那块料,所以也就没有在这件事上发表太多的看法,他相信以老父亲的手腕经营沙州不过是轻而易举。 “其他的势力……父亲是说有人刻意将这四家送给天子开刀?” 陆通眉头紧锁,继而道:“我之所以有这个感觉,是因为我对这种手段很熟悉。当年火烧河洛皇宫,我便是隐藏在重重风雨之外,等到景军攻破河洛先帝想要逃跑的时候,趁乱将其烧死。这种事最重要的便是制造混乱,然后火中取栗。前段时间的京城之乱,那四家原本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暗中必然有人搅动风云。” 从表面上来看,天子在平定世家叛乱之后大权在握,禁军和京军悉数握在手中,真正达到乾纲独断的程度。 陆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道:“沉儿,你觉得京城这边还有没有潜藏在暗处的凶险?” 父子二人说了一会闲话,陆通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清理商号在京城和江南的货物和门面,除了在侯府给你留下一批人手,其他人我都要带回淮州。” 陆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舍地说道:“父亲何不在京城多住一段时间?让我陪你四处转转,欣赏一下江南景色。” 大皇子过世之后,三皇子依旧被幽禁在秋山巷,二皇子的太子之位稳如磐石,再加上天子大手一挥,让满朝文武之中的菁英汇聚到太子旗下,国本稳固无可动摇。 陆通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的萧索庭院,缓缓道:“郭王宁乐四家造反,看似惊涛骇浪,实则完全在天子的掌控之中――除了大皇子这个意外,显然天子也没有想到他如此刚烈。回溯过往,这几家造反更像是被人有意逼到了绝境,其中不光是天子的逼迫,暗地里似乎还有其他的势力从中作祟。”
陆沉不解地问道:“便如父亲所言,那藏在暗处的人究竟想做什么呢?现如今陛下独掌大权,太子的地位无人能动摇,皇权更替不会出现什么乱子,幕后黑手总不会是单纯想要替陛下铲除那些势力,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反倒是大齐的忠臣。” “我也不清楚。” 陆通摇摇头,转身望着陆沉,郑重地说道:“或许我的感觉有误,但是你在京城宁可小心一些,也好过被人暗中算计。” 陆沉起身道:“是,父亲,我会注意的。” 陆通走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温言道:“等京城的事情办妥后,你回一趟广陵,把婚事先办了,其他的事情暂时放一放。” 陆沉笑着应下。 …… 北城一座庄园内,兵部尚书丁会面色红润,看起来春风得意,与两个月前的满面愁绪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理寺卿戚维礼和国子监司业裴方远则显得更加激动。 毕竟这是两个多月以来他们第一次私下相聚。 “这次咱们几家都得了不少好处,多亏世兄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呐。” 丁会看着对面神情平静的礼部左侍郎李适之,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戚维礼顺势接话道:“那时候郭王宁乐四家被抄家,下官还担心会被殃及,不成想躲过这场风波不说,还能从中获得那么多实惠,真是意想不到。” 裴方赞叹道:“这就叫福祸相依,只不过倒霉的是他们,享福的是我们而已。说到底,还是李大人高瞻远瞩,咱们才能跟着享受荣华富贵。” 一时间,阿谀如潮。 李适之环视众人,微笑道:“数月不见,你们的马屁功力长进不少。” 众人皆笑。 京城叛乱平息后,朝廷随即展开对郭王宁乐四家为代表的反叛势力的清算,这显然不只凌迟斩首那么简单。 这些高门大族掌握着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和资源,尤其是各种作坊、商铺和田产,而且不光是京城一地,在江南各处都有他们的产业。 朝廷吃下大半,国库变得充盈起来,剩下那部分自然是被早有准备的其他门阀吞掉。 这不是天子太大方,而是他不能做得太绝,总得安抚一下人心,于是便给了其他世族插手的机会。 锦麟李氏和清源薛氏只是象征性地出手,真正得到实惠的是江南九大家中的其他几家,以及往下一个档次的其他大族,这里面就包括在座的丁会等三人。 李适之悠然道:“陛下急召陆沉返京,证明那个日子不会太遥远,当下你们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做事,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被人抓住马脚。” 丁会当先应道:“世兄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李适之又道:“国子监祭酒一职目前空缺,裴老弟可以提前准备一下,你得挑起这个重担。” 裴方远喜出望外,连忙起身道:“多谢大人提携!” 他当然知道李适之身为礼部侍郎没有权力插手国子监祭酒的任命,但是过往很多事例证明,这位锦麟李氏的未来家主从不虚言。虽然他已经进入李适之身边最核心的圈子,但他仍然不知道锦麟李氏在大齐朝堂上的底蕴有多深,故此愈发有敬畏之心。 闲谈一阵过后,戚维礼和裴方远当先告辞。 花厅内安静下来,丁会感慨道:“世兄,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 他知道的内幕显然比那两人更多一些,其实叛乱最大的影响不是那些世族被瓜分的财富,而是大齐朝廷和军中空出来的无数职位。 天子趁势提拔了很多心腹臣子,但是仍旧无法填补那么多缺口,必然会有很多中下层官员得到擢升。 乱中取利显然是李适之最擅长的事情。 就连丁会都不清楚,现如今的大齐朝堂上,究竟有哪些人是李适之的暗手。 更不必说,李适之还是明年春闱的主考官,又有大批年轻俊彦通过他的认可走上大齐官场。 李适之淡然道:“现在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等陛下驾崩新君登基后,有些事便可以着手安排了。” 丁会正色道:“是。” 李适之又叮嘱几句,两人便先后坐马车离开这座偏僻的庄园。 车厢内,李适之神色平静地看着手中的信封,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写着很简短的几句话,表面上看只是普通的问候,但是显然另有密语玄机。 他将信纸放进袖中,对等候在旁的心腹李锦山说道:“告诉来人,我同意了。” 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李锦山不解其意,唯有毕恭毕敬地说道:“是,老爷。” 478久别不成悲 第480章478【久别不成悲】 秋去冬来,清冷人间。 不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秋山巷里仿佛永远只有一种颜色。 不是浸润到骨子里的黑,也不是耀眼纯色的白,而是遮掩住天空的灰。 明明巷子里也有树木花草,可即便是春夏时节,落入眼中也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灰蒙蒙。 最里面的那座院子里,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短袄,手持一把长斧,站在庭院的角落劈柴。 他的动作很标准,发力十分到位,一斧一根干净利落。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角落里便已经出现一大摞柴火。 年轻人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平和的声音。 “三弟。” 年轻人猛地转过头,表情略显错愕,迟疑道:“二哥?” 一道令李宗简十分想念却又不敢想念的声音在院门处响起。 两人应下,然后带着吕师周走出院子。 李端不置可否,对太子和陆沉说道:“你们去外边候着。” 年轻人便是被褫夺亲王之爵的三皇子李宗简,他如今的爵位是宗室之中最低等的奉国中尉。 望着兄长身上的太子常服,李宗简眼中既有羡慕也有落寞,搓了搓手说道:“殿下,请屋里坐坐。” 李端向屋内走去,李宗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李宗简瞳孔骤然收缩,很勉强地笑道:“父皇……父皇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 他下意识地吞咽着唾沫,转头望去,只见天子身着常服缓步迈入,与半年前相比明显瘦了不少,脸色瞧着也不太好。 李宗简对于太子的到来显得十分意外,自从他被囚禁在秋山巷,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就连皇后想来探视都没有得到天子的允许。即便他在京军叛乱的夜晚,十分坚定地拒绝原吏部尚书宁元福的邀请,也没有打动天子,继而让这里的守卫变得松动一些。 “起来吧。” 跟在天子身后的是满脸关切的大太监吕师周,然后便是让李宗简刻骨铭心的山阳侯陆沉。 既然是圈禁之地,肯定不会有太好的条件,屋内的陈设非常简朴,无非是桌椅板凳而已,连一幅像样的中堂都没有。 李端语调淡淡,看了一眼这个略显逼仄的庭院,以及李宗简身后的干柴堆,双眼微眯道:“自食其力倒也不是坏事。”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将斧头放下,毕恭毕敬地大礼参拜道:“臣拜见太子殿下!” 李宗简连忙解释道:“父皇,儿臣的衣食起居没有受到任何苛待,只是儿臣想活动活动身体,所以主动跟这里管事的人商量,有些活计儿臣可以自己做。” “朕不能来?” 太子李宗本走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淡然道:“不必多礼。” 李宗简有些局促和紧张地跪下行礼。 太子摇摇头,轻声道:“父皇来看你了。” 莫说和富丽堂皇的建王府相比,李宗简以前甚至从未踏足过这么寒酸的屋子,更遑论在这里常住。 如今见他熟练地拉开一张椅子,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几遍,然后才请李端入座,可知他已经非常习惯这样的生活。 李端静静地看着,等李宗简略显尴尬地提起茶壶,又不知道该不该用上这里的茶碗,便开口说道:“倒一碗吧。” “是,父皇。” 李宗简如逢大赦,将茶倒至七分满,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李端低头望去,茶叶很普通,和宫中的贡品相比犹如云泥之别,顶多只是多了一些涩味而已,毫无清香可言。 他将冒着热气的茶碗放下,指着旁边的凳子说道:“坐。” “是,父皇。” 李宗简走过去,贴着半边屁股坐下。 屋内陷入安静。 李宗简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当然不想一辈子被困在秋山巷,但是他也知道父皇看似温和,实则心志无比坚定,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弦更张,何况他当初确实做过很多愚蠢的事情,比如动用死士当街刺杀国侯――这和他平时在京中横行霸道截然不同,而是完全没有将父皇放在眼里的狂妄无知。 他也知道母后同样救不了自己。 原本这种绝望的情绪会一直笼罩着他,直到今日父皇的突然到来,让他忍不住生出一丝丝希冀。 李端似乎很清楚这个幼子的想法,平静地问道:“那一晚为何要拒绝宁元福?” 李宗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了想答道:“父皇,儿臣确实做过很多错事,但是儿臣从始至终没有忤逆之心……是,儿臣利欲熏心觊觎储君之位,甚至做出派人当街刺杀陆沉的蠢事,从这件事来说的确是忤逆之举,可是儿臣只是心有不甘,从未想过对父皇不利。宁元福等人阴谋叛逆,儿臣若是和他们同流合污,岂不是不忠不孝之辈?”
李端抬眼望着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李宗简成长的关键时期,恰恰是李端最艰难的阶段,大概便是从登基称帝到两年前。 这十年里他既要和江南世族周旋,又要扶持边军应对强敌,还要在不惊动门阀的前提下发展属于自己的心腹力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绞尽脑汁,他的身体也是因为这种极度操劳慢慢被拖垮。 所以大皇子和二皇子纵然有缺点,本质上并未走偏,这得益于李端当年对他们的教导。 而李端对李宗简显然没有多少精力照看,只能将他交给许皇后带大,于是养成了他和另外两位皇子截然不同的恶劣性情。 对于李宗简的回答,李端其实压根不信,这个幼子之所以拒绝宁元福等人的邀请,主要是因为他能看出来那些人毫无胜算可言。 至于忠孝二字,或许有这方面的影响,但充其量只是很小一部分。 李端摩挲着茶盏,缓缓道:“朕在今日来秋山巷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找由头杀了你。让你活下去,将来未必不会变成大齐的隐患,但是前面的事情已经了结,这段时间你表现得很温顺,强行杀你似乎是不教而诛。世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也有人说天家无亲情,你觉得朕应该相信哪句话?” 李宗简面色微白,颤声道:“父皇,儿臣不想死。”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道:“不想死?” 李宗简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首道:“父皇,儿臣已经知道错了,恳请父皇饶儿臣一命!儿臣往后一心住在秋山巷,再也不会踏出半步,更不可能对大齐造成一丝损害,请父皇明鉴!” 李端忽地笑了起来。 笑声中带着淡淡的讥讽。 他望着满头大汗神色惶然的幼子,幽幽叹道:“老大若活着,朕又何必走这一遭。” 李宗简的脑子转得很快,他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如果大皇子没有死在叛乱之中,父皇就不会担心将来太子登基独木难支,那么他这个老三自然可有可无。 又或许是大皇子的离世对父皇造成太大的打击,所以他很难下定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决心。 无论如何,都能说明在父皇心中,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一个错误。 一股愤懑和悲凉的情绪填满李宗简的内心。 李端继续说道:“朕知道你心里不忿,认为朕对太刻薄,没有半点父子之情。在你埋怨朕之前,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从始至终可曾顾念过亲情二字。不谈朕和你的两位兄长,皇后待你如何你应该心知肚明,虽然朕很不喜欢她对你的溺爱,但是你应该对皇后孝字为先,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李宗简心中的怒意缓缓褪去,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皇。 李端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明知道她不希望看到你对老大动手,也不希望你将许家拖进深渊,但你依然栽赃嫁祸给老大,又让许家的人去刺杀陆沉。现在许家已经连富贵都守不住,死了很多人,这是他们插手朝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李宗简只觉满嘴苦涩之意,艰难地说道:“父皇,儿臣已经不再有那些痴心妄想。” 李端自嘲一笑,轻叹道:“你在很多方面都不像朕,唯有一点像极了朕,那就是固执到了极点。只不过朕是将固执用在正事上,无时无刻不想着大齐能够还于旧都,而你是一心盯着宫中那把椅子。不论你表现得如何乖巧温顺,只要你看到一丝机会,你都会立刻铲除拦在你身前的所有人。” 李宗简默然不语。 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起来吧。” 李端端起茶盏,意兴阑珊地喝了一口,继而道:“你赌对了,朕不会杀你,因为朕也只是一个俗人,一个俗之又俗、妄念天家也有亲情的糊涂人。” 李宗简心中一震,他望着中年男人瘦削的脸颊,忽然间意识到曾经顶天立地的父皇,竟然已经如此虚弱。 虽然李端没有说得很透彻,但是以李宗简对他的了解,除非是已经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无可扭转,否则他绝对不会表露出这种难以言说的垂暮之气。 一念及此,李宗简只觉得心底涌起强烈的伤感,于是叩首道:“多谢父皇。” 李端撑着扶手站起来,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幼子,轻声道:“朕今日来是亲口告诉你,往后余生不要再有他念,太子肯定会留你一条性命。如若不然,当你生出那种心思、踏出逾越一步的时候,朕安排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好好活着,不要像你大哥那样。” 他缓步向外走去,没有再回头。 李宗简转身跪行数步,脸上浮现一抹哀色。 “儿臣恭送父皇。” 479扑朔迷离 第481章479【扑朔迷离】 南城,胜武街上矗立着一片延绵大气的官衙。 从枢密院到军事院,显然不止是换个名字那么简单。 枢密使大权独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但凡涉及到都尉及以上的武将调职和任免都必须得到天子的朱批允准,而都尉以下中下级武官的任免大多由各都督府自行决定。 军中最重要的上层人事权归于天子手中,何时下放完全取决于天子的需求。 军事院十二处主事直接对天子负责,更进一步分化和削弱一众军务大臣的权柄,往后只要保证禁军和京营的实力,皇权自然无比稳固,再也不会出现像郭从义和王晏这样的野心之辈。 陆沉走进这座官衙的时候,脑海中依然是对天子这一手集权策略的赞叹,他能够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节堂之内,其他几位军务大臣已经到来。 陆沉依次见礼,其中刘守光、张旭和沈玉来都比较熟悉,唯有荆国公韩灵符的长子韩忠杰以前没怎么接触过。 韩忠杰时年四十三岁,曾经有过十八载的从军经历,最高做到京军都指挥使,这还是因为其父有意压制他在军中的升迁,否则他应该早就有资格执掌一座边疆都督府。后来他辞官归府照顾老父,更是在京中传为美谈,因此这次他被天子破格提拔为军务大臣,朝野上下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 刘守光这句话得到在场众人的认同。 沈玉来微微皱眉道:“定州其他各军呢?” 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严肃。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以前定州军只需要在一点防守,景军实力再强兵力再多,他们也只能在这个点发起进攻。 几名书吏搬来一个悬挂着大型地图的木架,刘守光起身走到架子旁边,对众人陈述道:“目前定州飞云军近万兵力困守封丘城,他们能够发挥的作用有限,因为这次敌军兵力至少在六万人以上,飞云军一旦出城就有可能陷入敌军的包围圈。除了飞云军之外,整个定州北部便只剩下一些大城里的守备厢军。” “是,萧都督已经向陛下请罪,但眼下不是议论责任的时候,定州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这意味着定州军只需要少量兵力就能挡住景军主力,毕竟古往今来的战事都是守易攻难。 一阵寒暄过后,刘守光作为首席军务大臣转入正题,沉声道:“诸位,昨日军事院收到淮州萧都督和定州李都督的联名急报,景军以雷泽平原的两万人为诱饵,集结主力精锐强攻定州北部定风道。截至目前,景军已经攻占封丘城以北的所有寨堡,定州北部门户大开,景军可以长驱直入袭扰各地。” 张旭冷静地分析道:“即便能够歼灭这支偏师,也无法弥补定风道失陷带来的损失。” 在场皆是知兵之人,当然明白定风道防线被攻破的后果。 其人面容刚毅棱角分明,气质如寒梅傲霜欺雪凛凛不可犯。 刘守光抬手指向定州西南部的雷泽平原,道:“这里有一支两万人左右的敌军,定州都督府想吃掉他们,所以调集了除飞云军和来安军之外的所有兵力,以及淮州北上的坪山军。我们收到这封急报的时候,萧都督已经下令发起总攻,这一战的胜负不会有什么意外。” 如今定风道失陷,景军的攻击面豁然开朗,他们既可以沿着封丘到汝阴城的官道步步为营,也可以分散出击迂回奔袭,江北平原更是景军骑兵最喜欢的跑马场。 刘守光继续说道:“定风道防线失陷,这会让整个定州北部都处于危险的境地,陛下命我等商讨出一个对策,如何在不影响全局的情况下,尽量阻挡景军南下的脚步。” 从这也能看出如今的大齐军方高层和以前的风貌截然不同,倘若还是郭从义和王晏等人掌权,哪怕他们知道庆聿恭是景朝第一名将,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取得暂时的优势不足为奇,他们也会利用这一点对萧望之展开连续的攻讦。 而现在萧望之的战略失策不过是被刘守光一言带过,其他人也没有趁势发作,无论他们心中作何想法,至少这种风气会让人觉得舒服。 或许也有一部分考量,是因为沉默坐在那里的陆沉。 毕竟众人都知道他和萧望之的关系。 张旭看了一眼陆沉,随即接过刘守光的话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让淮州军部分兵马北上支援定州。门户既然被景军闯开,光凭定州都督府的兵力恐怕守不住那么大的疆域。”
刘守光颔首道:“是,萧都督向陛下说明,他已经调镇北、广陵二军北上,再加上之前已经调过去的坪山军,如今定、淮两处兵力合计超过十万人,短时间内守住定州各大城池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景军继续往定州战场增添兵力,局势可能不容乐观。” 一直在思考的韩忠杰忽地开口说道:“这样一来,淮州境内岂不是兵力空虚?” 自从年初的边军改制之后,淮州都督府辖制的兵力从九军减为七军,飞云军和来安军直接被调往定州驻防。 旬阳、江华二军又在双峰山脉西边,如今坪山、镇北、广陵三军北上,意味着淮州境内只剩下盘龙军和泰兴军不到三万人。 刘守光略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解释道:“韩兄,淮州西有双峰山脉,北有定州遮挡,唯一可能遭遇景军攻击的是西北面的盘龙关,那里有盘龙军坐镇,定然万无一失。” 韩忠杰镇定地说道:“我不是在质疑萧都督的用兵方略,只是担心万一盘龙关被敌军攻破,整个淮州便处于不设防的状态。相较于定州,我认为淮州的安全更加重要。假如做最坏的打算,定州守不住,那也就是回到两年前相持的状态,而一旦淮州被敌军占据,那会影响到江南各地的安危,我等不得不防。” 刘守光没有和他争论盘龙关能否守住,这显然不是他们该争执的问题。 为将者必须考虑任何一种可能性,更何况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安全的关隘。 景军攻陷定风道之后,萧望之将镇北军等部调往定州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就只能坐视定州局势逐步恶化,这和李景达的能力没有关系,定州疆域广袤而兵力偏少,面对景军主力必然捉襟见肘。 张旭微微挑眉道:“韩兄之意,景军在定州北部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实则是为了图谋淮州?” 韩忠杰不急不缓地说道:“我认为有这个可能。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景军大致可以分为两路,其一是以景国主力步卒为核心、搭配一部分骑兵的东路军,他们在攻破定风道之后继续威胁定州北部,其二则是以伪燕沫阳路兵马为主力、辅以少量景军骑步兵的西路军,他们的进攻方向是靖州边境。不论是哪路军,我们必须承认眼下战场的主动权握在对方手里。” 众人点头以示认可。 韩忠杰继续说道:“从织经司提供的情报来看,景国在吞并赵国的战事中至少动用了三十万兵力,如今他们又出动了多少人马?定州那边就算十万景军,靖州这边顶多三四万人,也就是说景军到目前仍然没有出全力,我觉得庆聿恭的谋算不会这么简单。他不断扩大战线增加战场,导致我朝边军的兵力逐渐分散,如果这个时候盘龙关失陷,淮州内部兵力空虚,景军趁机大举入侵,恐怕整个江北的局势都会糜烂。” 虽然他离开军中有几年的时间,但是从小跟在韩灵符身边耳濡目染,又有很扎实的领兵经验,他显然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的纸上谈兵之辈,这番分析很快便将江北边境的概况捋清楚。 景军大举进犯,守卫疆土的职责当然不能只靠边军,天子让军事院拟定对策,显然是要调动一部分京军北上支援。 具体调动哪部分京军、具体支援哪一处边境,以及京军和边军的粮草军械补充配制,这就是他们身为军务大臣要解决的问题。 如今韩忠杰的看法得到其他人的认可,不出意外的话京军援兵将北上淮州,一方面协防至关重要的盘龙关,另一方面也可支撑北边的定州,接下来便是要决定调动哪一座京营的军队北上。 在进入下一个议题之前,刘守光看向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过的陆沉,问道:“陆侯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望了过来,包括韩忠杰在内。 实际上他们都清楚,但凡涉及到江北边疆的军事问题,无论如何都绕不过从边军崛起的陆沉,或许在天子心中,陆沉的意见才最重要。 众人视线聚焦于身,陆沉依旧平静,缓缓道:“诸位,我总觉得现在我们所做的所有应对,其实都在景军或者说庆聿恭的预料之中。换句话说,我们很可能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韩忠杰面上闪过一抹冷色,旋即恢复如初,淡然道:“愿闻陆侯高见。” 480微光 第482章480【微光】 “高见谈不上,只是一些浅薄想法与诸位共同参详。” 经历好几年的摸爬滚打,陆沉肯定不会在这种会议上怯场,但是他知道自己年纪最轻,所以维持着很谦逊的姿态。 其实他能感觉到韩忠杰隐约的较劲之念,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荆国公府以军功立身,韩家子弟无一例外,韩忠杰身为韩灵符的长子,自然需要成为众人的表率。 陆沉手上有韩忠杰详细的履历资料,其人带兵风格讲究令行禁止等级森严,在军中素有铁面将军之称,加上其父是大齐新一代京军的奠基人,难免会养成心高气傲的性情。 这不是什么坏事,毕竟韩忠杰不光是对别人严格,对自身也非常苛刻。 如今一众军务大臣当中,陆沉、刘守光和张旭都是有功之臣,在军中的根基颇为深厚,哪怕是沈玉来也有指挥禁军反扑叛军的功绩,唯独韩忠杰的资历相对孱弱,没有独领大军的经验,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叛乱当夜他带着韩家子弟冲击叛军固然勇猛,对于大局并无决定性的影响。 这样一个出身名门、父辈乃是军中巨擘、承担着光耀门楣重任、且年纪正处在武将巅峰的勋贵,必然想要尽快在军事院站稳脚跟,同时尽可能地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因此他会尝试在这场军议上掌握主导权。 刘守光等人不是看不出来,之所以表态赞同,一方面是韩忠杰的分析确实有道理,并非是为了吸引眼球而故作狂语,另一方面自然是以此表示对韩灵符老爷子的尊重。 虽说在天子改制之后,军方上层的权柄被大幅度削弱,但是有些事不能太简单去看待。 “在这个第一阶段,我朝边军的应对非常得体,尤其是靖州和淮州都督府。萧、厉两位大都督没有因为定州遇袭就轻易调动兵力,两地边军保持着足够的定力,而定州李都督也能非常坚定地执行陛下的固守之策。我朝防线保持着整体的厚度与完整,景军想要突破任何一点都比较困难。” 陆沉同样非常敬重那位老公爷,但是在涉及到国家大事的问题上,他必须要表明自己的看法。 陆沉语调微沉,继而道:“当我们选择吃掉这诱饵,庆聿恭便能再一次变换战场,选择从定风道强攻。边疆的军报写得很清楚,景军强攻定风道可以用不计代价来形容,靠人命填平了进攻的道路。从前两次的战略试探到定州北部的强势出击,我认为战场的态势已经非常清晰,敌军掌握着主动,而我军因为必须要守护漫长的边境线,不得不处于被动应对的境地。” “随着庆聿恭命令伪燕沫阳路主力出动,战事转入第二阶段。燕景联军在靖州边境取得一些战果,我不认为这是靖州军实力退化,更倾向于厉大都督是想故意示弱,引诱景军将进攻重心放在靖州,以此减轻定州军的压力。但是很遗憾,庆聿恭没有上钩。” 刘守光沉声说道:“这个趋势恐怕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陆沉的神情很真挚。 他起身走到地图旁边,从书吏手中接过木条点在雷泽平原的位置,看着众人说道:“在敌军两万人出现在雷泽平原之前,庆聿恭实际上已经完成两次战略试探。第一次是他挥军进攻定州的定风道和清流关,从边疆送来的军报可知,这两处防线面对的敌军主力是燕军,景军更多起到压阵和督战的作用,我将其定为战事第一阶段。” “方才韩大人有一点说的很对,目前景军远远没有出全力。从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景国如果全力发动,可以轻松组织起四十万战兵,如果再加上他们从赵地强征的仆从军,以及伪燕保有的十余万军队,景国能够动用的兵马总数至少在七十万以上。哪怕景国皇帝这次只发动一半兵力,对于我朝边军来说都是很大的麻烦。” 刘守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众人面露沉思之色,张旭当先点头道:“此战确如陆侯所言,庆聿恭用两万人做诱饵,哪怕其中大部分都是燕军,仍然是难得一见的大手笔,我军必须要做出取舍。” “是这么个道理。” 韩忠杰沉吟道:“陆侯之意,在下的推断成为现实的可能性不大?” “在我看来,庆聿恭这两次战略试探都是想找到突破口。当他发现我军的应对很稳健,于是便主动抛出那个诱饵,也就是出现在雷泽平原的那支偏师。萧大都督的决策其实没有错,如果不管这支敌军,他们很有可能深入定州腹心之地。用定州军吃掉这支敌军,然后淮州军在后扎口袋等待对方的援兵,我相信即便是诸位和我处在萧大都督的位置上,也很难做出更好的谋划。” 陆沉颔首道:“是的,正如我先前所说,从战事爆发到现在,我们一直被庆聿恭牵着鼻子走。他想打定州就打定州,想打靖州就打靖州,景军始终能掌握先手的主动权。”
陆沉先是顺着韩忠杰的话锋,没有直接否定他的分析,继而道:“这是庆聿恭敢于不断扩大战线四处点火的底气,毕竟我朝边军总数才二十多万人,而且需要防守三州之地,边境线非常漫长。从战事爆发之初,我就一直在猜想庆聿恭的战略目的,他究竟是想攻占定州报一箭之仇,还是有意谋夺淮州直接南下,亦或是直指靖州意图占据衡江最重要的渡口。” 节堂内气氛很凝重。 陆沉微微摇头道:“韩大人,我觉得不妨先复盘一下定风道失陷的过程。” 天子也是人,无法做到全知全能,即便他掌握着军队上层的人事权,但是关乎到具体的战略规划,他显然需要依靠这些军务大臣和边军主帅的筹谋,而且遇到那种懒惰的帝王下放权柄,军务大臣的权力会快速扩张。 再好的制度也需要人来执行。 眼下刘守光等人当然不会想得太远,他们最头疼的是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强敌。 一片沉默之中,禁军主帅沈玉来开口说道:“为何我军不能改变策略转守为攻?我不是说直接发动上次北伐那样的大规模战役,而是选择一两处紧要战略目标,让景军的行动不能那么随心所欲。” 陆沉抬眼望过去,刚要开口便听韩忠杰说道:“沈大人,其实景军根本不在乎我们发起反攻,上次陆侯领兵拿下河洛,对于我朝而言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但是景廉人只觉得无关痛痒。究其根源,从伪燕沫阳路到河南路,这些疆域对我们和对景廉人的意义截然不同。只要我军没有威胁到景国目前的疆土,他们就不会在意。相反,无论定州、淮州还是靖州,我军能够舍弃哪里?” 其实沈玉来在开口之后便意识到不妥。 这场战事的关键在于双方要守护的底线不同,哪怕齐军将北燕境内打个稀烂,景国也没有太大的损失,他们甚至巴不得和齐军在野外决战。 相反大齐若是丢失了江北三州任何一地,都很有可能造成江南各州的大面积恐慌。 景军可以不在意燕境百姓的安危,齐军却必须要肩负保境安民的职责,此消彼长之下,战场的主动权便被庆聿恭掌握。 沈玉来愧然道:“在下思虑不周,诸位莫怪。” 刘守光温言道:“军议本就是大家畅所欲言,沈大人不必多心。” 话虽如此,问题仍旧没有解决。 韩忠杰转头看向陆沉,犹豫片刻后说道:“在下已经明白陆侯的意思,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中,我们确实不宜轻易做出决定。” 陆沉心中微讶,他看得出来韩忠杰是一个内里极其傲气的人,在军事院第一次正式的军议上就想掌握主导权,这样的人一般都会非常固执,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改变看法。 韩忠杰这般表态,陆沉也不会继续藏着掖着,坦率地说道:“韩大人,我不是在否认你的分析,景军的确有可能谋夺淮州,但我认为这只是庆聿恭的候选之一。随着战事的持续推进,一旦我朝防线某处出现破绽,都有可能成为庆聿恭的目标。” 说到这儿,他环视众人,神情凝重地说道:“简而言之,庆聿恭的目标不会是固定的某处,而是随着两军不断撕扯,江北三州任意一处都有可能成为景军真正的主攻方向。” 这等于是推翻了韩忠杰先前的判断,但是经过这一系列的商讨,众人显然更加认可陆沉的推论。 张旭皱眉问道:“陆侯可有应对之策?” 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陆沉陷入长时间的思考,最终略带苦涩地摇头道:“没有。” 刘守光眉头紧锁,一时间也难以找到法子。 “除非――” 陆沉脑海中快速闪过江北三州各地的情形,缓缓道:“除非景军主力能够进入我们预设的战场,然后我军集结大军重创对方。只有这样才能让庆聿恭有所顾忌,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意开辟战场。” 韩忠杰点了点头,道:“想要化被动为主动,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但是众人都清楚,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庆聿恭不是任人摆弄的木偶,从目前的战事进展也能知道,除了出现在雷泽平原的诱饵之外,景军的推进非常稳健。 哪怕是进入靖州北部袭扰的几支景军骑兵,也没有给飞羽军正面决战的机会,每次都是望风而逃,然后去骚扰别的地方。 陆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摩挲着面前的青瓷茶盏,目光幽深而复杂。 如何才能让景军主力上钩? 苦思之际,忽然有一个前世屡次听说的成语跃入他的脑海。 壮士断臂。 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481山中不知岁月长 第483章481【山中不知岁月长】 群山茫茫,夜色泠泠。 万籁俱静之时,忽有呼啸声起。 似阴风袭来,如骤雨瞬至。 夹杂着野兽被惊醒发出的低吼声。 片刻过后,一切归于宁静。 陶保春和羊胡宁一左一右,提着一名身穿玄衣的景军斥候来到林溪身前,冷声道:“小姐,这是今晚第三个了。” 月华之下,林溪侧颜如画,青丝绾成一束。 她转头望着仍然在挣扎的景军斥候,平静地说道:“问问他景军的情况,如果不说就杀了。” “是,大小姐。” 林颉转头看向她,微笑道:“来得正好。” 她穿过窄道进入谷地,走出数十丈后瞧见父亲和齐廉夫站在平整的道路旁,并排站着望向远处的平地上,那里有一群工匠正在试验火药的威力。 没过多久,只听得羊胡宁骂了一声娘,匕首朝景军斥候的喉咙上一抹。 不一会儿,只见远处的工匠中有人朝这边挥了挥手,然后林颉也举起手示意。 林溪策马往东北而行,虽然此刻是深夜,只有淡淡的月华照耀,但是她对宝台山里的地形烂熟于心,属于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 陶保春对此见怪不怪,略有些担忧地朝林溪说道:“小姐,景军派出这么多斥候进山打探,会不会是想攻进来?” 林溪沉吟道:“不好说。陶叔,这些天辛苦你和兄弟们盯紧一些,遇到景军探子不要手软,问不出有用的信息一律杀了杜绝后患。” 回到大寨已是日上三竿,林溪却没有在家中见到父亲林颉。 “爹爹。” 陶保春摇了摇头,又问道:“小姐要回大寨?” 如果没有知情人引领,外人就算转几十圈都未必能找到进去的路,更不必说周遭还有很多林颉布置的暗哨。 林溪来到近前放缓脚步。 大寨北边二十余里外,有一片群山环抱中的广阔谷地,入口藏于两山夹缝之间,弯弯绕绕极其隐秘。 林溪颔首道:“嗯,我要去找父亲说一说这件事。” “不辛苦不辛苦。” 身材矮小的羊胡宁咧嘴一笑,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随即出现在手里。只见他拽着景军斥候的头发,看似瘦小的身躯里却爆发出强横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拖着景军斥候到一边去问话。 随即便见那些工匠快速四下散开,纷纷躲到提前筑好的土堆后面。 林溪好奇地望着前方,暂且压下心中不安的情绪。 二人就此分别。 陶保春便道:“好,小姐放心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林溪自然不是外人,那些暗哨更不会阻拦。 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等待里,远处忽然炸开一团黑烟,紧接着一声闷响传进林溪的耳中。 林颉眉头微皱,轻轻叹了一声,旁边的齐廉夫脸色也有些凝重。 一名中年工匠满面愧色地小跑过来,对林颉说道:“帮主,对不住,又失败了。” 林颉这会已经平复心情,温言道:“陆沉说过,这种新式火药需要很长时间的反复研究,毕竟每一种原料的配比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出问题。廖兄不必自责,你们这段时间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这样吧,大家先休息两天,然后再慢慢琢磨,这事儿千万急不得。” 工匠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正色道:“帮主宽厚,我们这些人却不能不识好歹,岂能拿着那么丰厚的报酬却不做事?休息就不必了,俺老廖一定会按照陆侯爷的要求做出那种厉害的火药。” 林颉勉励了他几句,便带着齐廉夫和林溪沿着谷地内平整的道路漫步。 林溪对火药并不陌生。 当初燕景联军进攻宝台山的时候,陆沉在峡谷中提前掩埋火雷,各种铁刃、短钉、锐石、碎瓷在火药的激发下,对不可一世的景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第二次则是淮州军强攻河洛,陆沉让锐士营采用穴地攻城之法,在城墙下安放支撑然后用火药炸毁,让高耸坚固的河洛城墙直接垮塌。 但是这些脱胎于烟花原料、经过陆沉改良的火药依旧存在威力不足的缺陷,在一些特殊的环境里能够发挥很显著的作用,却无法用在正面战场之上。无论是林颉从北地找来的匠人,还是陆通在南边招募然后送来的工匠,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改良和提升火药的威力。 只是很显然,工匠们暂时还没有进展。 林颉转头望着林溪,问道:“溪儿,最近几天是不是有很多景军探子闯进山里?” 林溪点头道:“是的,陶叔说景军有可能再度进攻我们,我也觉得很有这个可能。如若不然的话,他们没有必要让那些探子来山里送死,毕竟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难怪你急匆匆地回来。” 林颉淡然一笑,继而道:“让廉夫告诉你最近一段时间外边的情况吧。” 齐廉夫轻咳一声,不疾不徐地讲述起来。 景军在攻陷定风道之后,没有选择去啃封丘城那个硬钉子,只是派出一部兵马盯着城内的飞云军,然后主力往两侧推进,目前已经攻占定州北部五座大小不一的城池,封丘城已经沦为绝地。 然后景军便暂时停下,目前战线维持在封丘以南一带,既没有继续向南推进,也没有回过头来强攻封丘。 至于宝台山这边,虽然林溪带着的人手在外围抓获了不少景军探子,但眼前对方似乎没有进攻七星军的迹象。 林溪蹙眉问道:“景军目前有多少兵力?” 齐廉夫神情凝重地说道:“算上燕军和从河南路那边赶来的景军后援兵力,总数至少在十四万以上。” “十四万……” 林溪喃喃自语。 她当然知道现在大齐定州的局势很艰难,七星军被景军堵在山里,想要主动出击也是非常危险的决断,毕竟景军的实力不容小觑。 那天为了掩护飞云军撤退,她带着全部骑兵和景军短暂交手,对方在庆聿忠望的率领下进退有据士气高昂,绝非燕军那种外强中干的弱旅。 林颉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心中登时明悟,随即朝齐廉夫使了个眼色,后者知趣地告辞。 父女二人继续缓步前行。 这片谷地面积很广阔,有活水穿行而过,道路另一边甚至有一池塘,远处山脚下则有很多排平房,工匠们便是住在那里。 外围群山环绕,这里很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 林颉沉吟片刻,温和地问道:“溪儿,你是不是想领兵主动出击,袭击景军的后路?” 林溪没有否认,轻声道:“爹爹,我知道这样做有些冒险,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放任景军攻占定州全境,到时候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七星帮。我们曾经拒绝了对方的招降,又在山中杀死了很多景军,再加上我在景国境内刺杀过不少景廉贵族,如今我的身份被对方知晓,两边的仇怨已经无法化解。” 林颉负手而行,缓缓道:“景军势大,我们就算把一万多人的家底全部砸进去,恐怕也难以见到多少水花。” 林溪并未因此焦急,她点头说道:“所以女儿不敢自作主张,肯定会听从爹爹的安排。” 林颉抬眼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喟然道:“这一仗我们不能动,至少在局势明朗之前,七星军不能出山去找景军厮杀。” 林溪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林颉解释道:“溪儿,于公而论,七星军只有这点家底,比不得齐军或者景军家大业大,我们必须要对帮中每一位男女老少负责。只要我们不离开宝台山,景军就不会主动来找我们的麻烦,他们眼下的敌人是齐国边军,庆聿恭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这段时间派探子入山,无非是担心我们突然杀出去。现在他应该明白我的想法,接下来两边会维持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溪欲言又止道:“可是……” “可是定州军面临的局势很危险?” 林颉接过她的话头,停下脚步说道:“可是这和我们七星帮有什么关系呢?” 林溪怔住。 林颉缓缓道:“方才说过公心,现在说说私心,七星帮是所有帮众的基业,不是我一个人的私产,我不能让数万帮众为了齐国的大业去送死,这是齐国军队的职责。你上次领兵冒险出战,救下飞云军近万人马,已经尽到我们的责任。就算陆沉此刻在这里,相信他也能理解我的苦衷。必要的时候,我们当然可以向齐军伸出援手,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齐国军队先站了出来,而不是让我们平白送死。” 他转身看着自己的女儿,语重心长地说道:“溪儿,你去齐国京城走过一遭,或许对齐国的皇帝观感很好。我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和他那个昏聩无能的老子相比,他确实算得上一个好皇帝。但是不管这个皇帝怎么样,齐国也好景国也罢,对于我们这些穷苦人来说没有区别。有时候我们可以根据形势和他们合作,然而像我们这种江湖草莽,永远不要热血上头为某个朝廷卖命,记住了吗?” 林溪心中百折千回,良久之后问道:“爹爹,如果是师弟希望我们出兵呢?” 林颉微笑道:“如果他能一言九鼎,那也未尝不可。” “女儿明白了。” 林溪的神情渐渐舒展。 林颉轻舒一口浊气,徐徐道:“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要看值不值得,没有人愿意变成第二个杨光远。这场大战才刚刚开始,很多人还来不及粉墨登场,我们不妨在山中待着先看一看,究竟会出现怎样的风云激荡。” 一席话说得林溪心中暗伏,柔声道:“是,爹爹。” 482何惧人间尽苍茫 第484章482【何惧人间尽苍茫】 定州北部,小城睿阳。 如今景军已经将定风道南端的寨堡体系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无数粮草辎重从后方通过定风道运来,存放在那些寨堡里。 庆聿恭带着大量幕僚和谋士进驻睿阳城,将近五万景军在他的指挥下开始往南边布局,其余兵力负责留守寨堡、围困封丘城和防备东北面宝台山里的七星军。 临时元帅府的大堂内,一众景军武将议论纷纷,争执的焦点在于是否需要在大军南下之前,集结重兵解决掉宝台山里的隐患。 庆聿忠望显然已经习惯这种风气,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经常能从这些武将的争执中发现新的思路。 除了庆聿父子之外,堂下还有两位大将始终一言不发,他们便是指挥九曲寨之战的大祥隐灭骨地,以及坐在他对面的大祥隐陀满乌鲁。 景朝权贵人尽皆知,庆聿恭麾下有七位能征善战的大祥隐,这七人各自掌兵万余到两万不等,无论自身武力还是带兵之能都为上上之选,每个人都有独当一面的实力。 今日之所以会引发这场议论,起因是派去宝台山的斥候回报,他们在进入外围地区打探情报的时候,遭遇七星军的强势猎杀。 姑且不论正面战场上谁更强大,至少在宝台山系内部,少量的景军斥候完全不是七星帮那些绿林豪侠的对手,而且对方下手狠辣,但凡被抓住的景军斥候就没法活着回来。 数日后的清早,庆聿恭用着简单的早饭,抬头看了一眼恭敬肃立在旁的庆聿忠望,指着对面说道:“坐下吃饭。” 灭骨地沉吟道:“禀王爷,末将认为七星军不会擅动。他们虽然接受了南齐的招安,但是和南齐的关系不算亲近,理当首先考虑自身的利益。末将查过相关的资料,这支七星军脱胎于北地绿林第一大帮七星帮,而七星帮的建立是由于当年齐国官府的苛捐杂税和倒行逆施,那些人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由此可知,七星帮和南齐边军不尽相同,他们属于可以暂时搁置的目标。” 灭骨地当即起身应下,对面的陀满乌鲁虽然不太爽,但是肯定不会在庆聿恭面前较劲。 庆聿恭又对各军接下来的动向做出详尽的安排,军议重归正轨。 庆聿恭咽下口中的青菜,平静地说道:“比起以前长进了一些,但是高度还不够。” “是,父王。” 庆聿恭微微颔首。 庆聿恭抬眼扫过陀满乌鲁和灭骨地二人,淡淡问道:“你们有何看法?” 庆聿忠望没有矫情地推辞。 灭骨地见状便继续说道:“如今我军首要目标是定州,最好是继续清扫南下路途上的障碍。” 毫无疑问,这是庆聿忠望在目睹灭骨地指挥九曲寨之战的心得体会。 “宝台山系内部环境非常复杂,但是进去的路只有两条,其一是河南路东边的小道,其二就是我们现在所处位置东北方向的道路,当初仆散嗣恩和燕军就是从这条路进去。换句话说,七星军想要出山也只有这两条路。末将认为,可以暂时撤出斥候,守住这两个出口,同时派人去宝台山交好林颉,无论虚与委蛇还是重金利诱,林颉不太可能直接拒绝,除非他不将七星帮老弱妇孺的命当回事。” 庆聿恭不置可否,又看向灭骨地问道:“你呢?” “继续。” 庆聿恭赞许道:“好,和七星帮联络的事情交给你负责。” 庆聿忠望知道这是考校,其实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于是从容地答道:“禀父王,儿认为要先尽全力再收回五分力气。” “齐军和赵军有所不同,他们前两年兵锋犀利大捷不断,定州战场的第一战肯定会十分惨烈,所以我军务必要做好心理准备,竭尽全力才能取胜。虽说南齐定州都督是李景达,但从目前的局势来看,真正的主帅肯定是萧望之。倘若齐军首战告负,以萧望之的能力肯定可以收拢军心,经历过挫折的齐军恐怕会更加难缠,到那时候我军反而要小心行事。” 景军在他的指挥下逐步蚕食定州北部,庆聿忠望这些天没有领兵的任务,于是在临时元帅府内尽心地侍奉庆聿恭。 “为何?” 陀满乌鲁慨然道:“王爷,末将知道那支匪军仗着地利很难缠,先前仆散嗣恩甚至在山中丢了性命。但是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们需要保护没有战力的几万名老弱妇孺。在末将看来,强攻宝台山倒也不必,只需要将矛头对准他们必须要保护的亲眷,如此足以让他们自顾不暇无力窥视我军。末将对于这种清剿很有心得,先前在平定赵国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战例。如果王爷决定收拾那些山贼匪类,末将保证不会让王爷失望。” 庆聿恭淡然道:“你认为我军接下来要出几分力?”
庆聿忠望略显不解:“高度?” 庆聿恭眼中风雪渐起,似有故人之影,一字字道:“不要将你的目光局限在一城一地,心里不能只有某一个固定的敌人。” …… “大都督,这是淮州萧都督和定州李都督联名发来的军报。” “念。” “十一月初八日,景军主力沿定风道南下强攻九曲寨得手,后续又接连占据燕子堡、白山堡、长林寨等地,完成对定风道南端寨堡体系的占领。我军飞云军在主将宋世飞的带领下撤往封丘城坚守待援,途中幸得北地义军七星军相助,甩开景军的追击。” “十一月十二日,定州军各部以及淮州坪山军,于雷泽平原发起对敌军两万人的围攻。此战我军获胜,歼灭、俘虏敌军合计一万四千余人,敌军主将谋良虎率亲兵一千人战死,仅有四千余人逃回藤县。战后统计,除谋良虎之亲兵外,我军歼灭和俘虏的大多为燕军,逃走的四千余人基本都是景军。” “十一月十四日,萧都督下令调镇北、广陵二军从涌泉关北上定州。十六日,定州军各部在匆匆休整之后,北上前往汝阴城北面组建第二道防线。然景军已经占据定风道和定州北部五城,仅有封丘城还在飞云军的掌控之下。目前推测,景国庆聿恭的目标暂时是定州中部,汝阴城为重中之重,定、淮两军将联手抗敌。” 蒙山城靖州都督府的节堂中,厉良玉收起军报,有些担忧地望着靠在太师椅上的父亲。 如今边疆战局渐趋清晰,景军完成对定风道的突破,接下来继续攻略定州各地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靖州这边则处于相持阶段,燕景联军稍微占据优势,当然这是厉天润有意麻痹对方的策略。 开战至今,敌军看似风风火火,实则只是在西线高唐城附近取得些许战果,以及那几支进入靖州境内袭扰百姓的景军骑兵。但是这些骑兵不敢深入,无非是隔靴搔痒,而且前些天厉冰雪飞书回报,飞羽军已经将这几支景军骑兵赶了回去,靖州军各部重新扎好边境的篱笆。 大体而言,靖州防线不存在急迫的危险,厉良玉也并非是在担心前线骁勇善战的将士们,而是因为厉天润的身体状况忧虑。 入冬之后,厉天润的病情逐渐加重,纵然有薛怀义这样的当世神医在旁盯着,也无法让他恢复如初,毕竟任何时代人力终有穷尽时。 厉天润沉思良久,缓缓道:“后勤辎重情况如何?” 这是厉良玉的本职,他连忙应道:“回大都督,一切如常有序,朝廷筹措的第三批粮草已经运至平阳府,下官正在进行调配转运,绝对不会影响前线将士的用度。” 厉天润微微颔首,仍旧叮嘱道:“没人能饿着肚子打仗,军需粮草是重中之重,你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另外,你要在一个月之内筹措七万大军两个月所用的粮草,分批运往西线。” 厉良玉一怔。 他虽然是都督府的文官,但是对军事显然不陌生。 七万大军所需两个月的粮草,这意味着厉天润准备转变被动防守的状态,在靖州西线发起一场会战。 这个方略表面上看没有问题,毕竟如今景军主力在定州北部,靖州这边最主要的敌人还是北燕大将军牛存节率领的燕军。 如果这一仗能够取胜,确实可以缓解大齐边军面临的压力,然而厉良玉不敢去想,以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能够坚持指挥一场耗尽心血的大战? 他嘴唇翕动,想要开口劝阻。 厉天润没有给他劝说的机会,不容置疑地说道:“下去做事吧。” 厉良玉眼眶微红,最终只能行礼道:“遵命。” 晚些时候,厉天润回到书房,静静地坐在窗前。 一阵咳嗽之后,他摊开一封空白的奏章,研墨提笔。 “臣厉天润启:现今北疆战局纠缠反复,敌军势大,遮天蔽日,我朝边军囿于边境漫长,处处受制。臣思之良久,若要扭转被动不利之局面,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臣累受皇恩浩荡,唯存报国忠君之念,方不负郡公之爵、都督之职。” “遥想当年蒙山之战前夕,陛下与臣计议良久,彼时情景历历在目。眼下强敌进犯一如当年,臣虽病体残缺,仍愿献策于御前,领军于阵前,以解边疆之危,以佑大齐河山。” 挑窗之外,暮色溶溶。 厉天润暂时停笔,看着窗外萧索的冬日庭院,眼中悄然浮现一抹贪恋之色。 这人间春夏秋冬,沧桑变幻,终究化作一片茫茫。 然而即便是这苍茫寂静,于他而言也是如此珍贵。 他轻轻一笑,又摇摇头,眼神重归从容坚毅。 再度提笔,一气呵成。 483江山相雄不相让 第485章483【江山相雄不相让】 齐建武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灭骨地的办事效率很高,与宝台山七星帮的商谈很快便有了回应。 对于景朝开出来的一系列丰厚的招安条件,林颉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答应,他只是提出两个要求,其一是景军不能再派斥候进山窥探,其二是时值冬日,景军既然切断了宝台山和外界的联系,那么需要赠送一些粮食给七星帮,帮助山里人度过寒冬。 景军若答应这两个条件,他才能继续考虑是否接受景朝的招安。 节堂之内,陀满乌鲁皱眉道:“王爷,这帮山匪居心叵测,分明只是想从我军手中捞些好处。” 庆聿恭淡然道:“他无非是想坐山观虎斗罢了。对于我军而言,眼下没有必要将精力浪费在宝台山,要分得清轻重缓急。只要我军能重新夺回定州,将来有的是时间收拾七星帮,现在给他一些好处又何妨?” 陀满乌鲁不敢顶撞争执,垂首道:“是,末将明白了。” 庆聿恭又看向灭骨地说道:“粮食不要急着给,先让人去山里跟林颉拉扯,必要时可以稍微让他们吃点甜头。如今看来,林颉不光是武功排名江湖草莽第一,脑子也非常清醒。其实他也不相信我们招安的诚意,但是在我军和齐军分出胜负之前,他显然不会让那些绿林子弟出山拼命。” “是,王爷。” 庆聿恭不急不缓地说道:“你素来谨慎稳重,本王予你一万兵马,驻扎于宝台山南面出口附近。假如七星军出山突袭,你要将他们打回去。” 庆聿恭抬手示意他坐下,继续着先前的话题:“此人倒也有趣,难怪他能教导出那个化名为菩萨蛮的女儿。拔度。” 一员武将当即应道:“末将在!” 灭骨地性情沉稳,此刻也不禁面露激动之色,毕竟这可是他独当一面、和南齐萧望之这等人物当面较量的机会,只要他能在这场大战中表现出色,肯定能够出人头地。 “你领麾下五千骑兵,本王再给你八千步卒,驻扎于封丘城东面。如果南齐飞云军主动出城,你不要贪功恋战,只以抢夺封丘城为第一要务。至于飞云军可以任由他们离去,不必担心他们会搅乱我军后方,本王另有安排。” 庆聿恭看向灭骨地说道:“本王予你四万步卒和两万骑兵,由你担任前军主帅,本王会率军作为后继。” 虽然这个任务很明显和军功无缘,但是庆聿忠望心中并无怨望,因为他知道自己对于军事的领悟还很欠缺,此番能够在一相对接近的位置上,旁观自己的父亲如何用兵,这其实是庆聿恭对他的照顾。 “末将领命!” “末将在!” 他抬手指向旁边的地图,积善屯位于汝阴城北边七十余里,乃是连接定州北部和中部的必经之道,也是南齐各军防守的重要枢纽。 庆聿恭虽然是景朝第一高手,但他肩上扛着数十万景军的军心士气,坐镇后方指挥全局显然是更加稳妥的决定。 众人正襟危坐,平时庆聿恭允许他们畅所欲言,哪怕争得面红脖子粗都没有关系,但是只要他开始调兵遣将,便没人敢摆出散漫的姿态。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庆聿恭环视堂内众将,徐徐道:“尔等如今应知齐军已经相继北上,在汝阴城北部构建第二道防线。根据前方斥候的回报,目前出现在战线前沿的齐军旗号有定州宁远军、定威军、奉福军和淮州坪山军,这其中宁远军和坪山军的战力不容小觑。宁远军是南齐陆沉亲手组建,以原先淮州锐士营的步卒为骨架,而锐士营又是萧望之从淮州各军抽调的精锐组成。” 庆聿恭继续说道:“本王决定将战场定在积善屯。” 灭骨地起身应下。 坐在他对面的陀满乌鲁悄然生出不服气的情绪。 庆聿恭又道:“忠望。” “末将领命,多谢王爷信重!” 庆聿恭选择此处作为战场并不出奇,众将纷纷点头应下。 拔度凛然道:“末将领命!” 庆聿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都下去做事吧。” 众将领命,行礼告退。 大战在即,庆聿恭显然清闲不下来,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情报从各地送来,定州南线、沫阳路南线、河洛城乃至景朝大都。 他麾下人数众多的幕僚和谋士们负责对这些情报分门别类,同时附上自己的简短建议,然后按照轻重缓急递交,这种规矩在当世已经显得非常高效。 一位中年文官的到来打断了庆聿恭固有的节奏。 其人中等身材,貌不惊人,气质内敛,在推崇威武霸气的大景朝堂上历来是个异类。 因为他齐人的身份,大多数景廉贵族对其都看不顺眼,却又不敢公然羞辱,只能在暗中骂他是“活死人。” 此人便是景朝主奏司提领田珏,官阶为正三品。 在堂堂郡王、南院元帅面前,这个三品官显然不值一提,但是田珏脸上并无刻意奉迎之色,从容地行礼道:“下官田珏,拜见王爷。”
庆聿恭微笑道:“田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他不会像撒改那些人一样,对田珏横挑鼻子竖挑眼,但也不会私下结交亲近,毕竟这位可是景帝器重的心腹大臣之一,主奏司的职责是监察景朝各级文武官员,如此敏感的身份注定田珏会是一个孤臣。 落座之后,田珏开门见山地说道:“陛下已经收到郡王的捷报,定风道一战振奋人心,故而陛下命下官前来犒赏三军。” 庆聿恭抬手道:“陛下隆恩,臣及三军将士铭感五内。” 田珏依旧是那副沉静的表情,继续说道:“另有一件事,陛下命下官告知郡王。北院撒改元帅奉陛下旨意攻略沙州,然而撒改元帅没有得手,沙州与南齐重新交好。陛下对撒改元帅很失望,因此更加希望郡王这边能够继续扩大战果。” 庆聿恭目光微凝,他知道撒改一直对自己心怀不忿,联手其他几大部族,明里暗里不断给庆聿氏使绊子。 如今听闻这个消息,他眼中殊无幸灾乐祸之意,沉声道:“沙州站在南齐那边,这会影响到我朝的南下大计。” “是的。” 田珏点了点头,顺势道:“陛下想知道郡王下一步是否要继续进攻南齐定州?” 庆聿恭道:“定州自然要打,不过――” 他稍稍停顿,望着田珏炯炯有神的目光,沉稳地说道:“田大人,本王始终认为伐齐之战有三个关键之处。” 田珏道:“请王爷示下。” 庆聿恭起身走到西面墙边,指着地图说道:“南齐最大的仰仗是绵延数千里的衡江,我军若想破局,需要三路齐出。第一是衡江上游的沙州,若能借道沙州便可进逼南齐成州,继而威胁对方的腹心之地。” 田珏也站了起来,走到近前说道:“王爷言之有理,只可惜撒改元帅未能完成陛下的嘱托。” 庆聿恭没有当着他的面抨击撒改,继续说道:“第二便是定州南边的淮州,若能占据淮州境内几处大渡口,我军便可搭建浮桥轻松越过衡江。第三条路则是衡江中游的平阳府,此地有沁水和衡江相连,我朝可以在沁水操练水师然后顺江而下。衡江虽为天堑,只要我军能够三路齐出便不足为惧。哪怕如今沙州那条路暂时没有希望,我军依然有剩下两个选择。” 田珏心中了然,对方这是要借着他的嘴将大战思路告知天子,于是安静地听着。 庆聿恭道:“如今我军继续往定州南部推进,光凭南齐定州军的兵力很难抵挡,所以萧望之必须要调淮州军北上。或许他知道这个举动暗藏凶险,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承担不起定州丢失的责任。但是对于南齐边军而言,他们也不是没有主动出击的机会,譬如现在本王身在定州,而沫阳路那边仍旧以牛存节率领的燕军为主。” 田珏沉思片刻,心中豁然开朗。 如果将战场标记成具象化的东西两片,如今庆聿恭在东边定州指挥大军不断南下,萧望之和李景达必须要谨慎应对。 与此同时,西边的南齐靖州军似乎有机可图,毕竟西线战场上燕军的实力要打上一个问号。 一念及此,田珏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王爷真正的目标仍然是靖州。” 庆聿恭回身走去,缓缓道:“以本王对靖州厉天润的了解,哪怕他快病死在床上,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扭转战局的机会。我将沫阳路的破绽摆在他面前,相信他此刻已经在筹谋如何用这个破绽引我上钩。还请田大人代为禀告陛下,臣会继续施行虚实相加之策,尽力拿下靖州平阳府,打破南齐沿江防线的命门。至于定州和淮州,能取则取,不能取亦可徐徐图之。” 田珏此行本就是替天子询问前线主帅的谋划,闻言便拱手一礼道:“下官必定如实转呈。另外,陛下也有一言让下官转告郡王,南齐此番肯定会调动兵马支援江北,不过他们应该拿不出太多的兵力,因为南齐虽然解决了沙州的隐患,仍然会面对一个有些难缠的敌人。” 庆聿恭心中一动,略显好奇地问道:“什么敌人?” 田珏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平静地说道:“王爷可知南诏国?” 庆聿恭稍稍思忖,不由得敬佩地说道:“陛下高瞻远瞩胸怀天下,臣拍马不能及也。” 南诏国位于齐国西南方向,疆土不大不小,武备不算强盛,平时肯定无法对齐国造成太大的威胁,然而如今景朝大军压境之时,说不定南诏也能从齐国身上咬下一块肉。 田珏微笑道:“陛下说,希望这个安排能够给郡王提供一些帮助。” 庆聿恭愈发感激地说道:“请田大人转呈陛下,臣必定竭尽全力,不敢稍有懈怠。” 田珏应下,随即行礼告辞。 庆聿恭将他送出府外,看着他带着数十骑策马离去,双眼不禁微微眯了起来。 天子竟然不声不响地联系了南诏国,考虑到两地极其遥远的距离,说明天子很早前就有了全盘的谋划,而他对此没有丝毫察觉。 如此深沉的心思…… 庆聿恭不由得暗暗一叹。 484草生宫阙何萧萧 第486章484【草生宫阙何萧萧】 在永嘉城里的百姓看来,朝廷那么多官衙之中,最清闲非礼部莫属。 稍稍了解一些朝廷运转规律的人,倒是知道礼部虽清闲却贵重,尤其礼部堂官历来是中书宰执的候补人选。 其实礼部的职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大到五花八门的各种祭典仪式,小到大齐官民需要遵守的规章仪程,这都是礼部的分内职责。 除了主管礼仪之外,外交亦是礼部的权力范围。 此外包括但不限于科举选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铸造官印、编撰医书等等,都是礼部官员的活计。 故此,礼部对太常寺、鸿胪寺、钦天监和太医院等衙门有直接管辖的权力。 只不过因为这些政务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平时没有出风头的机会,所以才会给人一种很清闲的错觉。 现任礼部尚书谢珍是极为典型的官场老油条,当初天子和江南世族就北伐争执的时候,这个老头儿暗戳戳地给陆沉上眼药,被天子好生敲打了一番,后来郭从义和王晏等人造反失败,他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告病辞官,只是天子始终没有允准。 李适之心里却很淡定,因为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李道彦淡然地笑了笑,打量着羽翼渐丰的长子,缓缓道:“话虽如此,我应该没有教过你,变着法儿让郭王宁乐四家去送死。” 他抬眼望着李道彦,认真地说道:“父亲,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是您教会我的道理,我不过是照着您划出来的界线去做这件事,并无其他想法。” 李道彦坐在太师椅上,指着下首的椅子说道:“坐吧。” 堂内仅有父子二人,气氛忽而变得严肃起来。 这段时间李适之忙于政务,李道彦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在府中颐养天年,毕竟江北战事如火如荼,朝廷又开始选择试点推行经界法,再加上官员的考察和遴选,薛南亭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他必须要拖着老迈的身躯坐镇中书。 当然,李适之心里很清楚,这些称赞只有一小半是源于他的办事能力,剩下一大半都是冲着锦麟李氏和他的父亲李道彦。 李适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即便他和李道彦在某些问题上存在很大的分歧,但这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且在外人看来李家父子本就一体,他当然希望老父能够长命百岁。 “回父亲,礼部的同僚们都很能干,我只是因循旧例,倒也还能应付。” 如今他基本不出家门,礼部的政务实际上是由两位侍郎负责,其中又以左侍郎李适之为主。 月底的这一天午后,李适之难得提前回府,径直来到锦麟堂给老父请安。 “是吗?原来问题出在老夫身上。”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谦逊,其实我知道你这位左侍郎做得很好,和其他官员相处得如鱼得水,正经事也没有耽搁,这般纯熟的手腕可见你已经渐渐领悟做官的三昧。” 李道彦近来虽然不得空闲,但是精神头反而还不错,瞧着比之前要更硬朗一些,或许这就是权力对于男人的意义。 李道彦语调平缓,听不出这是称赞还是讥讽。 旁人看不出他在京军叛乱那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李道彦肯定能察觉,他一直在等老父亲提及此事。 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李适之便将礼部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大皇子的葬礼还是太子的册封大典,他都办得非常妥当,既没有任何失仪之处,也没有靡费太多的银两,赢得朝堂各部的交口称赞。 “是,父亲。” 李适之平静地回道:“这都是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儿子不敢不谦逊。” 父子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说过话。 “最近在礼部做得可还顺手?” 李道彦自嘲一笑,继而道:“老夫虽然年老体衰,记性还没有变差,记得当初你坚决反对北伐,要以此来团结其他高门大族,为何要反手出卖他们?” “起初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北伐与我们江南世族的根本利益相违,其他人都能从北伐之中获得好处,唯独我们不行,所以明知道父亲会介怀,我仍然尝试着阻止北伐。” 李适之不疾不徐,语调诚恳:“但是后来我发现,王晏等人连最基本的进退分寸都没有,我只是想阻止北伐,他们却要和陛下打擂台。父亲,您为了让陛下安心特意让出中书的权柄给薛南亭,我也告病回家休养很长时间,本质都是为了避免和陛下发生正面冲突。而他们却连最基本的退让都不肯,抱着手里的权力不放手,甚至还让人去刺杀侯玉意图激化矛盾。” 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喟叹一声,摇头道:“我从那时候便确定不能与这些人共事,所以暗中推了他们一把,也算是配合陛下的心意,尽快解决这桩矛盾。” 他坦然到如此程度,李道彦反而无话可说。 虽然他的手段有些下作,但是这在权力争斗中不算什么,假如锦麟李氏遭遇危险,李道彦相信那些人会有更恶劣的表现。 沉默片刻之后,李道彦轻声道:“你如何看待现今的边疆战事?” 李适之沉吟道:“我虽不通军事,也知道景军这次来势汹汹,庆聿恭更是景廉人心目中的战神,我朝边军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其实父亲不必在意我的想法,以前我反对北伐,不代表我会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候拖后腿,再者我一礼部侍郎也无权插手军国大事。如果父亲是想问我的看法,那我认为景军这一战不会倾尽全力,景国皇帝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物,他多半是想利用这一战谋求好处,等到将来再举国之力一鼓作气南下。”
李道彦花白的眉毛微微皱起:“你依然认为要限制边军的实力?” 李适之断然否定道:“不,我认为这个时候要给边军全方位的支持。父亲,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以后,我已经想清楚了,景国皇帝不会满足于划江而治,而父亲绝对不会改弦更张做亡国之臣。我身为您的长子,又肩负着锦麟李氏的数百年基业,怎会在大是大非上拎不清?我确实不希望看到边军太过强大,重蹈两百年前武人肆意制造杀孽的覆辙,然而事有轻重缓急,相较于咄咄逼人的景军,我朝中枢和边军的矛盾自然可以暂时放下。”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李道彦略显疲惫地说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大敌当前,朝廷不能陷入内乱。” 李适之恭敬地应道:“是,父亲。” 他看出老父眼中的疲倦,便起身行礼道:“父亲还是歇个午觉吧,儿先告退了。” 李道彦摆了摆手。 良久过后,他看着前方的虚空说道:“去将稚鱼儿喊来。” 旁边阴影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相爷。” 李道彦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脑海中回味着长子今日的言语。 从那些恳切的言辞来看,李适之似乎真的认识到以前固执的错误,渐渐有了大局为重的观念,只要他能够维持这样端正的心态,再加上他几乎无可挑剔的治政能力和渊博的学识,倒也当得起锦麟李氏下任家主的重担。 然而李道彦微微垂首,目光晦涩难明,轻声自语道:“九分真一分假,究竟在隐藏什么呢?你说王晏等人去刺杀侯玉然后嫁祸给陛下,让你看清这些人的本质,那你为何要从中插一手?你为了瞒过我的耳目,不动用族中的人手,特意选择你在外面豢养的死士也去刺杀侯玉,却不曾想过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 “适之啊,为父很想知道你心中的执念是什么,只是很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得到答案。” 老人面上浮现一抹苍凉之色。 “孙儿给祖父请安。” 十三岁的李公绪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锦麟堂,他的身量相比年初的时候蹿了一大截,如今已有几分翩翩贵公子的气度。 但他绝非李云义那样被宠坏的纨绔,他从小就跟着李道彦身边,由这位老相爷手把手地教导,肚子里不知灌输了多少才学,自然而然养成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神采。 “起来吧。” 李道彦面色如常,望着恭敬磕头的孙子,老怀甚慰地笑了笑。 李公绪长身而起,神态从容。 李道彦望着他清秀的眉眼,微笑道:“稚鱼儿,祖父给你找个厉害的先生,好不好?” …… 皇城,文和殿。 “臣厉天润启:现今北疆战局纠缠反复,敌军势大,遮天蔽日,我朝边军囿于边境漫长,处处受制……” 太子李宗本清越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他捧着那本来自靖州的密折,一丝不苟地念着。 李端斜倚在榻上,双眼平视前方,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 “……眼下强敌进犯一如当年,臣虽病体残缺,仍愿献策于御前,领军于阵前,以解边疆之危,以佑大齐河山。” 太子念到这儿不由得停了下来,神情颇为伤感。 其实他只见过厉天润两面,最近一次还是八年前,厉天润在江北取得蒙山大捷、打破景军不败神话然后回京受赏的时候,按理他对这位名将没有多深的感情,但是成为太子真正接触朝政之后,他才切实明白是哪些人在抗着大齐的江山艰难前行。 这里面有他的父皇,也有厉天润这样为大齐贡献所有的忠臣良将。 像厉天润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夸大其词,既然他在密折中用上“病体残缺”这样的字眼,那就说明真实情况更严重。 李端眼珠没有转动,只说了一个字:“念。” “是,父皇。” 太子连忙应下,将厉天润亲笔写就的密折用缓慢的语速读完。 殿内十分安静。 李端双眼微眯,压抑着心中的情绪,缓缓道:“都是固执的人啊。” 太子不敢接话。 李端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位一生经历无数坎坷磨难的君王表面上古井不波,实际上正处于激烈的天人交战。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同意厉天润的奏请。 便在这时,外间响起大太监吕师周极其小心的声音:“陛下,军务大臣刘大人、张大人、陆大人、沈大人、韩大人在宫外求见。” 太子微微变色。 这五人联袂求见,必然是发生了某件大事,难道边疆有变? 李端坐起身来,眼神清明一如往常,镇定地说道:“宣。” 485地如棋局 第487章485【地如棋局】 五位军务大臣鱼贯而入,太子肃立一旁,观察着他们的神情。 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慌乱和惊恐,只是稍稍有些凝重,太子便渐渐放下心来。 众人行礼之后,刘守光上前禀道:“陛下,臣等方才在军事院商议江北军略,忽然接到太平州都督府送来的紧急军报,故而仓促入宫求见。” 李端道:“何事?” 刘守光沉声道:“据太平州都督魏安春之报,从十一月十四日开始,边境各处要道出现大量南诏国的斥候。十一月十九日,也就是六天之前,魏安春得到确切消息,南诏国主调动十万战兵,号称三十万之众,分两路进逼我朝太平州地界。太平州都督府下辖三军不到四万人,魏安春一边调兵遣将严防死守边境关口,一边让人来京城求援。” “南诏……” 李端眉头皱起,捂着胸口,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父皇!” 太子一直留心着李端的情况,见状不由得担心地走过去。 “荒谬!” 刘守光沉声道:“禀陛下,魏安春在军报中有所提及,南诏国主在起兵之前发了一封不伦不类的檄文,妄言太平州南边的四府之地为南诏旧土,他要我朝将这四府之地割让出去,如此便会撤兵罢战,否则就要攻打我朝多处边关。” 这边太子终究放心不下,让内监去将太医院正桂秋良找来,五位军务大臣只好暂时来到外殿。 李道彦语调诚恳真挚,其实以他的身份不适合提出这样的建议,若是换做那种疑心重的君王,多半会认为这位江南门阀的魁首是想趁机抢夺权力。 陆沉看了一眼这位家学渊源的同僚,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和景国大军南下有关。” “朕无事。” 众臣亦是满面担忧,陆沉看着天子苍白的脸色,心中涌起很沉重的情绪。 “陛下龙体欠安,不如先歇息一阵,其余事情都可暂时放下,由臣等先拟出对应的建议,再由陛下过目,如何?” 吕师周躬身一礼,然后快速离开文和殿。 陆沉觉得这句话没有意义,南诏国擅动刀兵当然要及时应对,难不成要坐视对方侵袭边境? 现在的问题是大齐能不能在南疆再开战场,如果天子选择凌厉的回击,光靠太平州都督府那三万多兵马显然难以完成,势必要从京营抽调一部分兵力,届时又由谁来担当行军主帅? 外殿的气氛很凝重,一者是因为南边突然出现的问题,二者则是天子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些重臣都看在眼里,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们心上。 李端摆摆手,对吕师周说道:“召左右二相、吏部尚书钟乘入宫。” 等李道彦、薛南亭和钟乘相继来到文和殿,太子也从内殿走出来,沉肃地说道:“各位大人,请。” 八位重臣齐声呼应。 韩忠杰站在陆沉身旁,轻声道:“陆侯如何看待南诏国举兵进犯?” “奴婢遵旨。” 李端欣慰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刘卿家,南诏此番兴兵目的为何?” “臣遵旨!” 韩忠杰点头道:“没错,若非景军气焰嚣张,南诏国主没有胆量主动挑衅。他看着大齐陷入危机之中,也想扑上来捞点好处,这种卑鄙无耻之徒,属实该杀。” 众人应下,跟在他身后进入内殿。 太医院正已经离去,天子坐在榻上,面色看起来比方才要好很多,透着几分红润的色彩。 但是李端显然不会这样想,他挤出一抹笑意说道:“左相不必担心,朕无妨。如今江北边境战事不断,景军咄咄逼人,而南边又起纷争,南诏国挥军十万逼近边关,大齐面临的局势已经非常艰难。值此危急存亡之际,众爱卿要力同心,与朕一起扶保大齐江山。” 薛南亭当即冷声驳斥,继而道:“我朝和南诏之间的领土界线,在百年前便已经划定,百年来双方并无异议。虽说偶尔会有一些边境上的纷争,但是我朝从未入侵南诏国土,他用这种无耻借口能骗得了谁,无非是觉得我朝现在和景国交战,想要趁火打劫而已!陛下,臣认为面对南诏国主这种卑鄙下作的举动,我朝必须给予强力的反击,否则后患无穷。” 李端温言道:“右相不必动怒,南诏很早就开始觊觎我朝太平州,只不过如你所言,他们一直不敢主动挑起战端。这一仗肯定要打,但是朕不希望动静闹得太大,以免国中人心惶然。诸位爱卿,谁愿领兵南下教训一顿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诏人?” 最后那句话显然是对一众军务大臣所言。
陆沉抬眼望去,发现天子没有看自己,想起刚刚回京时天子那番语重心长的托付,他便打消了请缨的念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武威大营主帅张旭挺身而出:“启奏陛下,臣愿领兵前往南疆!” 李端点头道:“好,张卿家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和张旭的履历有关。 他先是从文臣转入京军为将,然后又擢升为太平州大都督,三年前因为身体抱恙卸任回京休养。他对太平州和南疆的情况非常熟悉,魏安春以及太平州的将士当初大多受过他的提携,显然是对付南诏国十万大军的不二之选。 张旭一如往常沉稳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会尽快解决南疆危机。” 李端赞道:“朕自然放心,不知爱卿此番南下需要带多少兵马?” 张旭沉吟道:“太平州目前有三万余兵马,臣只需要带武威大营雄威军和强威军南下即可。” 这是两万五千多名步卒。 李端当即应允,随即看向薛南亭说道:“大军南下所需一应后勤辎重,中书要协调各部做好安排。” 薛南亭毫不犹豫地说道:“臣领旨。” 殿内重臣都清楚,如果不是前几个月清查乱党,从郭王等阴谋造反的门阀家中查抄海量的银钱和物资,大齐恐怕很难同时应对南北两边的敌人。 南诏国以为大齐现今是最孱弱的时候,却不知这边君臣一心国库充盈,虽说北边的景军没那么好对付,但不会畏惧他东拼西凑起来的所谓十万大军。 敲定对策之后,群臣相继行礼告退,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情,自然闲不下来。 “陆沉留下。” 李端平静地说道。 “是,陛下。” 陆沉站在原地。 等殿内安静下来,李端不再像之前那样维持一国之君的威仪,缓缓靠在榻上,对陆沉问道:“你觉得庆聿恭真正的目标在何处?” 陆沉看了一眼站在榻边的太子,不疾不徐地回道:“陛下,臣认为是靖州。” “为何?” “臣翻阅过千年来南北两地的绝大多数战役,最近的那次大战便是一百六十多年前,我朝太祖调兵三十万历时一年半平定江南。臣不确定景国皇帝和庆聿恭有没有读过这段历史,但是我朝太祖当年的决策是北军南下的最优策略。当时太祖皇帝分兵三路,一者从衡江上游顺流而下,二者在靖州平阳府境内的沁水操练水师,三者从淮州境内发兵横渡大江。三路齐下,最终会师于永嘉城,底定江南大局。” “继续。” “目前摆在景军面前的局势也很清晰,沙州选择站在我朝这边,飞鸟关掐断景军借道沙州的可能性。庆聿恭此战不只是为前两年的败仗重振景军声威,更是为了将来渡江南下做准备。只要抓住这个核心目的,臣觉得庆聿恭无论在战场上耍出多少花招,最终都会着落在渡江二字之上。而景军想要渡江,靖州平阳府和淮州广陵是必然的选择。综合考虑下来,庆聿恭真正的目标应该是靖州平阳府。” 太子李宗本听得有些入迷,他看着比自己还要年轻两岁的陆沉,不禁暗自感慨或许这就是天赋之才。 他的分析很简略但是又很清晰,又有一种远超年龄的成熟稳重,如果换做厉天润或者萧望之,李宗本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感慨。 李端缓缓道:“也就是说,目前庆聿恭在定州的种种举动依然是在做局?” “真真假假,难以论定。” 陆沉语调冷静,继而道:“臣只知道,平阳不失,则我军不会陷入真正的被动。若以棋局而论,定州算得上一条大龙,如果被景军重新占据,对于我朝而言确实是极大的损失,但不至于让江北局势彻底糜烂。平阳才是棋眼,此地得失关系到我朝沿江防线的安危,所以臣恳请陛下调兵北上援护靖州!” 李端脸上泛起一抹感怀的神色,抬眼看向李宗本道:“将厉天润的奏章给他看看。” “是,父皇。” 李宗本走到御案之旁,取出那本来自靖州的密折,然后转身交到陆沉手中。 陆沉翻开细看,不愿漏过只言片语。 良久之后,他将奏章合上,神情显得十分复杂。 既有敬佩,也有难以言说的感伤。 李端幽幽道:“南诏十万大军看似来势汹汹,但是以张旭的领兵之能足以应对,朕始终放心不下江北战局。你入宫之前,朕便在犹豫要不要允准厉天润的奏请。你对北边的情况很熟悉,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一刻陆沉只觉得手中的密折重如千钧。 486命似朝霜 第488章486【命似朝霜】 “陛下,臣……” 陆沉欲言又止,这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情况。 这般迟疑,自然是因为他手中的奏章里,厉天润将江北的局势分析得十分透彻,比之他方才所言更加详细,同时还提出一个非常周全的作战方略。 他很清楚厉天润的病情,薛怀义之前明确告诉过他,厉天润体内的病灶已经无法根治,最多只有一两年的寿命。 陆沉不敢在厉冰雪面前提及此事,同时也希望薛老神医能够找到治病的法子,但是按照厉天润在这封奏章里陈述的策略,江北大局只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头,而且他必须承受住庆聿恭带来的高压,这对他的身体来说毫无疑问是极大的摧残。 理智告诉他,相较于他设想的壮士断臂之策,用定州的广袤疆域换取战略上的优势,厉天润的方略显然更好。 但是从感情上来说,厉天润虽然不像萧望之那般,给了陆沉无微不至甚至超过自家亲生儿子的照顾,却也教会陆沉很多非常有用的道理,对于他在军事上的风格形成起到很大的影响。 更不必说还有厉冰雪的存在。 总而言之,让陆沉赞成这封奏章里的请求,确实是一件极其为难的事情。 片刻过后,添了厚衣服又披上大氅的李端坐上步辇,陆沉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一行人离开文和殿,往西北面的御花园行去。 李端微微颔首,但是没有直接给出答复,转头说道:“太子去中书做事吧。” 听到这番话,陆沉只觉无比心酸,低下头说道:“那臣就陪陛下出去转转。” 殿内很安静,李端没有催促,太子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这就对了。” 李端指着旁边的石凳说道:“坐。” 片刻过后,陆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垂首道:“陛下,臣认为厉大都督此策可行。” 李宗本恭敬地行礼告退。 陆沉不断提醒内监们走慢一些走稳一些。 他先前已经读过这封奏章,自然知道奏章里的内容,也明白陆沉为何会陷入纠结。 陆沉下意识地劝谏道:“陛下,如今天寒地冻,您身体尚未康复,万一去外面偶染风寒,臣如何担待得起?请陛下看在臣的肩膀如此瘦弱的份上,暂且不要出去,等春暖花开之时再赏玩也不迟。” 李端靠着软枕,微眯双眼望着如老婆子一般嗦的陆沉,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李端忍不住笑了起来,继而道:“就知道在朕面前胡言乱语,现在都是堂堂军务大臣还没个正行。外面冷也无妨,朕多穿几件衣裳就好。不瞒你说,朕这段时间被二位宰相和太子他们拘在殿内,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景色了,难道你也要拘着朕?” 御花园内有赏月亭,建于一处缓坡之上,乃园内地势最高处,可览四面风景。亭外只有南边有一条碎石子漫成的小路,其余三面皆种着奇花异草。若是春暖花开之际,在此便能看到百花绽放,如入画中。 李端笑容如常。 李端缓缓从榻上坐起来,看向陆沉说道:“陪朕在宫中走走。” 内监们抬着步辇来到颇为宽敞的亭中,极其小心地放下,然后知趣地行礼退下。 “是,父皇。” “你肩膀瘦弱?” 如今已是十一月底,自然看不到那种盛景,反而有些许苍凉萧索之感。 陆沉应道:“谢陛下赐座。” 君臣二人看着冬日衰败的御花园,久久无言。 李端双手拢在袖中,呼吸着仿佛格外清新又带着几分冷冽的空气,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先皇在时,我从小到大都入不了他的眼。莫说被立为太子的二哥,其他几位兄长的地位也远在我之上。我还记得那是元康二年,老大刚刚出生,我兴高采烈地入宫求见,想着让先皇也高兴高兴,结果却吃了一个闭门羹。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自己在河洛城里只是一无关轻重的闲散皇子。” 李端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带着几分淡淡的自嘲之意。 陆沉安静地听着,其实他也很好奇这位君王的过往。 “做一个闲散皇子没什么不好,吃喝不愁,荣华富贵,又没有赈济苍生的压力。那时候我曾经想过,或许这辈子就这样了,生前浑浑噩噩,死后不值一提。” 李端忽地一顿,转头问道:“你可知道我当时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陆沉老老实实地答道:“臣不知。”
李端沉声道:“我在想为何先皇明明知道大齐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却从来不肯稍作改变。河洛城里纸醉金迷,权贵们夜夜笙歌,而街上路旁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一边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盛宴,一边是百姓们碗中像白水一般的清粥,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连先皇的面都很难见到,更没有在他面前直言进谏的资格,所以我只能选择逃避。” “那时候幸好许家颇有财力,我那位岳丈四下活动,终于给我换来一个出京的机会,以巡视现今定州地区灾情的名义离开河洛。我在定州杀了一批贪官污吏,惩治了一批不法商贾,但是这对大齐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元康十一年,景军攻破河洛,同时派军到定州追杀我这个漏网之鱼。于是我一路南逃,从定州到淮州,又从淮州渡江南下,先是去了忻州,然后往道州、贺州、湖州跑了一圈,最后终于在永嘉城停下脚步,因为我在这里见到了左相和荆国公。” 李道彦和韩灵符,陆沉心中浮现这两位老者的面庞,不由得生出一阵感慨。 他可以想象在那个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的环境里,这两人的出现对于天子的意义。 李端继续说道:“南逃路上无比狼狈,最艰难的时候我身边只有两名忠仆。然而这不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些死在景军铁骑屠刀下的大齐百姓,那些曝尸荒野无人在意的累累白骨,那些为了活命、为了换取一块饼就卖儿鬻女的苦命人。” “这些是我亲眼所见的惨状,还有很多我不曾亲历的悲剧,比如景军在江北大地制造的数十次屠城之举。景廉人确实残忍暴戾,然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不是他们,而是掌握着至高无上权柄的李氏皇族。” “每思及此,我便辗转难眠。” 这一刻他的声音无比低沉黯然。 陆沉看见了一个和往日稍有不同的天子。 有些软弱,有些怅惘。 他认真地说道:“陛下,往事已矣,您这些年宵衣旰食足以对得起大齐亿万子民。” 李端的脸色和缓稍许,缓缓道:“十四年来朕一直告诫自己,要谨记先皇的教训,如今看来,朕做得还算凑合?” 陆沉不太理解他从“我”到“朕”变化自称的深层原因,不过仍然正色道:“臣不敢妄议君上,但是臣敢说陛下绝对是位好皇帝。” “能够得到你这个评价,朕还是很开心的。” 李端微微一笑,随即岔开话题道:“你之前提过壮士断臂,厉天润也在奏章中请求以他为诱饵,两种法子各有优点,不过朕觉得或许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陆沉一怔。 李端看着视线中萧索的枯木,缓缓道:“朕不懂兵法军事,这些年从来不会对将帅们的谋略指手画脚,只要大部分人都认同,朕便会允准推行。朕知道将在外的道理,所以一直会给厉、萧等人很大的自主权,并且尽量让他们免去后顾之忧。只不过这一次朕还是会否决厉天润的奏请,不光是因为朕希望他能多活两年,还有一点是朕觉得庆聿恭不会轻易上当。” 陆沉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 厉天润的策略基于两个重要的理由,其一是靖州军主动出击,对于庆聿恭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正面较量的机会。其二则是庆聿恭有心结,当年的蒙山之战是景军首次遭遇损失万余主力的惨败,当时景军的主帅正是庆聿恭的父亲庆聿定。 只要厉天润露出破绽,庆聿恭应该不会放弃正面击败他的机会。 片刻过后,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之意,厉大都督率军出战可能也在庆聿恭的预料之内?” “朕不能确定。” 李端微微摇头,随即徐徐道:“不过相较于厉天润抛出的诱饵,朕觉得景国皇帝和庆聿恭肯定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陆沉心中一动,面色有些沉重。 李端微笑道:“你说,在北边那两位人杰看来,大齐皇帝驾崩的影响是不是更大?说不定大齐边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立刻军心涣散,在战场上不堪一击。” 陆沉颤声道:“陛下……” “莫慌。” 李端神情温和,此刻看着他的目光格外亲切,继续说道:“朕当然不会玩诈死之类的把戏,朕乃大齐天子,岂能拿天家的信誉当做儿戏?只是…陆沉,朕真的活不了多久了,与其躺在床上挣扎求生,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北边的敌人设一个局。” “让骄横霸道不可一世的景军给朕殉葬,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轻声笑了起来。 487天发杀机 第489章487【天发杀机】 “陛下要御驾亲征?” 听完天子的陈述之后,陆沉脑海中不由自主涌起这个念头。 想要让景军陪葬,大齐天子出现在战场上毫无疑问是最有吸引力的诱饵。 无论景帝还是庆聿恭,恐怕都无法错过这个可以直接摧毁齐朝根基的机会。 具体到战场上,大抵便是天子行在陷入危险之中,景军不顾一切发起进攻,然后用提前埋伏好的齐军主力施行反包围,陆沉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能谋划出一套完整的方略。 先前他没有这样想过,是因为没人敢把天子置于险境。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陆沉甚至能够想到天子决定这么做的理由,虽说江北战局还没有到影响大齐生死存亡的地步,但是天子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撑太久。 正常情况下天子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然而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死亡已经成为必然的结局,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尝试一次? 如果天子决定御驾亲征,陆沉和其他几位军务大臣必须提前做好详尽的筹划,诸如前期迷惑敌人的招数、边军各部的统一调度、以及最终战场的选择,这显然是一非常庞大的工程。 御花园中寒风轻拂,李端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淡然,眼中还多了几分贪恋之色,似乎这凛冽的气息让他能够更加清醒。 这个问题让陆沉变得沉默。 李端继续说道:“朕不是不相信你和其他将帅的能力,然而战场局势变幻莫测,谁有绝对的把握计策一定能够成功?对于大齐来说,江北战局纵然暂时处于劣势,哪怕再遭受一两场败仗,只要靖淮两地没有失守,只要江南民心维持稳定,景军都只能对着沿江防线望而兴叹。如果朕在战场上驾崩,或者是被敌人俘虏,届时极有可能让边军陷入极其被动的境地,从而导致大江南北局势彻底糜烂。” 陆沉便问道:“那要如何才能让他们踏入陷阱?” “不明白很正常,这世上没有全知全能的人。” 陆沉隐隐觉得天子这番话似有所指。 李端微笑道:“你说庆聿恭的兵法真真假假难以论定,朕自然要以同样的手段回敬他。说到底,这世上最难是猜心二字,人心如浩渺大海深不可测,哪怕近在眼前都难辨真假,又何况远在天边相隔万里。” 陆沉老老实实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旁人只知道他在短短几年里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大多被他身上的光环晃晕了眼睛,极少有人注意到他有一个极其擅长学习的优点。 他微微一笑,缓缓道:“你觉得朕如果死在军中,或者是落到敌人手里,对于大齐将士会起到怎样的影响?是能够激励他们奋勇向前与敌人拼死作战,还是让军心士气一溃千里难以止步?” “御驾亲征?” 陆通之前笑言他怀疑陆沉是不是对女子没有兴趣,其实陆沉只是将绝大多数时间都放在提升之上,当然他的桃花运一直都没有断过。 不只是萧望之和厉天润,还有陆通、林颉、李道彦、薛南亭、面前的天子乃至于景国的庆聿恭,陆沉不断发掘着他们身上的长处,然后从中吸取对自己有用的营养。 李端语调温和,目光望向东边围墙的角落,继而道:“便如朕之前所言,朕对军事知之甚少,所以不敢在这方面随意做出决定,但是朕当了十四年的皇帝,见过无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对于人心不能说洞察一切,至少也能大概猜出一个轮廓。如果朕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突然御驾亲征,北边那两位人杰反而会提高警惕,因为朕这样做不合常理,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破绽百出。” 他稍稍停顿,语重心长地说道:“陆沉,朕不能因为贪图身后名,就拿大齐万里河山和无数子民的命来冒险。” 只不过……既然天子不会御驾亲征以身涉险,那先前所言又从何而起? 陆沉忽然意识到,自己思考问题的角度依然局限在战争本身,而天子明显要比他高出一个层次。 “陛下,臣有些不明白。” 李端抬手捏了捏眉心,温言道:“不要多想,朕不是在敲打你。陆沉,朕还记得三年前你第一次来到京城,朕便表达过对你的期许,而你也没有让朕失望,这几年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和处境,你都能为国朝建立功勋。其实朕能够教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如今唯有一些对于人心的揣度之术,或许对你将来能有些许裨益。” 陆沉心中百折千回,天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于他而言已经是推心置腹的信任。
人活于世,何以太上忘情? 他正色道:“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一日不敢或忘。” 面对陆沉如此郑重的表态,李端颔首道:“朕相信你,更相信自己的眼光,只要你能够记得朕的期许,将来用心辅佐新君扶保大齐江山,便不枉朕和你这段君臣之义。” 陆沉垂首道:“臣必定谨记于心。” 李端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葛太久,于是坦然地说道:“朕虽然不太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景国皇帝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明主。元嘉之变以前,景廉人看似实力强横不可战胜,但是他们内部存在很大的隐患,只有不断地扩张才能维持自身的强势。然而这世间疆土终究有限,而且随着景军不断攻城略地,过于庞大的王朝也难以持久,当时摆在景廉人面前的是一个表面上烈火烹油的死局。直到如今这位皇帝出现,他选择主动停下扩张的脚步,转而提升内部的稳定。” 说到这儿,他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神情,感慨道:“若非如此,景国国祚绝对撑不过百年。” 陆沉想起前世某个曾经盛极一时的王朝,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 李端笑了笑,继续说道:“像这样一个英明神武、大权独揽、乾纲独断的皇帝,他可以为了大局暂时容忍庆聿氏的壮大,可以容忍庆聿恭这种战神的存在,顶多只是会稍微敲山震虎而已。不过,朕相信他和朕一样,眼光着落于天下,并且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当他发现朕命不久矣却在强撑的时候,你说他会怎样选择?” 陆沉思忖片刻,轻声道:“臣认为景帝会想毕其功于一役。” “是啊,一统天下平定四海的壮举,千古一帝名留青史的荣耀,是任何一个胸怀大志的君王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李端眼中有释然,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伤感,他这句话是在分析景帝,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只可惜他的身体无法支撑他的雄心壮志。 在天子的循循善诱之下,陆沉的思路渐渐打开,顺势说道:“在我朝边军陷入劣势的时候,倘若他们再表现得更冒进一些,而景帝在这个时候知道陛下身体不太好,他应该会想利用这个机会一战底定大局。但是庆聿恭久经沙场,他肯定不会轻举妄动,这对君臣必然会因此产生矛盾,最终景帝应该能压服庆聿恭,强命景军踏进我军设置的陷阱。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 “问题就在于如何让景帝得知并相信朕已经是垂危之身。” 李端接过话头,不疾不徐地说道:“这件事朕早就有了安排。” 陆沉好奇地看着他。 没过多久,一位中年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御花园,穿过宫中内监和禁卫,径直来到赏月亭中。 “臣秦正参见陛下。” 来人正是织经司提举秦正。 “平身。” 李端抬手示意,然后对陆沉说道:“其实朕一直不太相信密探的作用,毕竟时间和距离是制约情报传递的现实问题,很多事情如果当时不能给出决断,几天甚至十几天后早已没有意义。不过秦正对朕说,织经司最大的作用不是在纷繁复杂的战场上猜测敌人的动向,而是用水磨功夫在敌人的心脏上埋下一根刺。” 陆沉瞬间明白过来。 李端遂对秦正说道:“那根刺现在还能不能用?” 秦正言简意赅地回道:“回陛下,没有问题。” 李端点头道:“很好,那就让北面那位皇帝知道,朕命不久矣,而且为了避免影响边军将士的士气,朕会尽力遮掩自己的病情,甚至有可能在驾崩之后秘不发丧,不告知边军将帅。” 秦正看着矢志追随的天子,心里涌起一股深沉的悲痛,躬身垂首道:“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臣会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 李端又对陆沉说道:“至于你,现在你要认真筹划这件事的细节,和萧望之、厉天润做好配合与准备。” 陆沉起身道:“臣遵旨!” 李端缓缓呼出一口气,望着东边墙角那几株寒梅,眼中的眷恋很快变成慨然豪迈之色。 “只要景帝抓住这个机会,他必然会逼着庆聿恭出手,而最终景军惨败之后,朕很好奇他会自己承担这个错误,还是将罪责推到庆聿恭身上。无论如何,这对二十年来无比默契的君臣之间终究会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这就是朕送给他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