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薄情》 公主薄情 第1节 ?  《公主薄情》作者:绘花猫 文案 前朝公主x当朝皇帝 尽管外人看来裴彦对云岚极尽爱宠,甚至不顾她前朝公主身份也要把她放在身旁 但他自己心知,云岚只是一个替身而已。 可替着替着上了心,颇有些后悔之前自己对她不够真心, 等他将一颗真心捧出去之后却只得到了云岚的拒绝。 他以为是自己醒得太迟,云岚早已灰了心, 却不知,自始至终,在云岚心中他也不过是同样境遇。 #原来我竟然也是替身吗# #她不是真的爱我# 提示:替身古早狗血虐,纯架空,结局he,不喜欢不必勉强么么哒!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虐恋情深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岚,裴彦┃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替身狗血虐 立意:建立正确的恋爱观,自尊自爱的同时也要尊重对方 第1章 云压得低,雷声轰隆。 雨幕密如珠帘,不多时地上便聚起了寸余积水。 狂风卷着雨粒横冲直撞,便把早几日攒下的那闷热暑气拍散在了这大雨之中。 . 向稼冒雨来到吴郡外这宅邸时候,便只见到宅子里面一片纷乱。 廊下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连廊花厅里面有下人忙忙碌碌不知在追逐着什么。 雨点噼噼啪啪,把一切嘈杂都遮盖住。 云岚穿着一身缃色长裙,从屋子里面走出来,发髻略有些凌乱,看到他时候便笑了笑,轻声道:“向大人略等一会,还有些东西没有收拾好。” 她眉间有一点朱砂痣,一抬眸不经意便露出风情万种,摄人心魄,直看得向稼心都漏跳了一拍。 于是他再不敢多看,拘束地垂手远远站定了,道:“娘子,陛下说了,京中一切都齐备,娘子您过去就好。” 话音未落,天上忽然闪电霹雳而下,便叫他这话湮没在了雷声隆隆之中。 门口的云岚抬头看了看天上那乌云滚滚,似乎怔忡了许久,才又轻声道:“只是有些东西没法留在吴郡的,还是要随身带着才行,还请向大人多包涵。” 向稼悄悄地看向了她,在这阴雨沉沉的冷淡灰暗的光线之下,远处的云岚却仿佛自带着淡淡柔光,就好似明艳娇媚的牡丹,朱唇皓齿,双瞳剪水,眉头微蹙时候便叫旁人跟着揪心起来——便如此时此刻,他再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从京中出来时候裴彦的百般叮嘱都被他咽下,口中只道:“娘子也别急,就叫他们好好收拾吧!这会儿雨大,可要等着雨小一些才好走呢!” 云岚看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再叮嘱他们快一些。”一边说着,她便转身往屋子里面去了。 向稼下意识屏住呼吸,看着她打了帘子走进去,才微微松了口气。 . 雨越下越大了。 急促的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仿佛一道一道白线。 庭院中的积水已经无出可流去,池子里的水漫出来,似乎要把整个宅子都给淹了。 . 向稼扫了一眼这宅子,从下人手里接了茶水喝了一口,却想起来两三年前的事情。 那年就是在吴郡,他跟着裴彦到这里来,也是这么一场大雨,裴彦就和云岚遇见了。 大约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在里头,尽管他看不太懂,总之他们便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在一起。 那时候他还在想,这应当或许是露水姻缘不会长久,可一晃眼两三年过去,这两人关系也没断,裴彦成了皇帝,也还心心念念地想着在吴郡的云岚,还特地让他从京中跑一趟来接她。 想到了这里,他便想到了京中的事情。 裴彦做了皇帝,如今后宫空无一人,这云岚进京之后只怕是要做娘娘的吧? 否则犯不着让他亲自跑这一趟的。 他自小跟着裴彦,是裴彦身边绝对的亲信和心腹,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的就是裴彦的意思,让他来接云岚,便也应当代表着裴彦的想法。 会封什么呢?皇后大约是不行的,或许能封个贵妃? .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几声猫叫。 正欲寻声看去,便先见着屋子里面下人急吼吼地跑了出来,再然后便见一只狸花猫从草丛里面一跃而出。 这狸花猫身上还带着雨水,它先站定了抖了抖身上的毛,又慢条斯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冲过来的下人,然后踱着步子就朝着屋子里面走了过去。 屋子里面传来了云岚的声音,只听她道:“你这小坏蛋跑到哪里去了?还知道回来?满屋子人都在找你呢!” 接着便是那狸花猫“喵呜喵呜”的叫声传来。 向稼往屋子里面看了一眼,隔着帘子,他影影绰绰看到云岚抱着那只猫,似乎还在轻言细语地说着话。 . 快到傍晚时分,雨终于渐渐变小。 空气中满满全是潮湿的味道,南风卷着花朵的芬芳扫过厅堂。 收拾了一下午的箱笼终于都摆在了回廊里面等着搬上马车。 云岚看了眼天色,又看向了向稼:“向大人,若现在出发,晚上只怕是要在野地里过夜了,要不等明天早上再走吧?” 向稼也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也知道这时候走等天黑一定到不了下一个城镇,可他并不敢太违逆裴彦的意思,再扫一眼这回廊中大大小小的箱笼,他思索了一番才道:“不如这样,我让人先带着这些箱笼行李往京中去,明天早上我护送娘子再出城,娘子觉得如何?” 云岚看了一眼那些箱笼,踟蹰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道:“那便听向大人安排了。” . 向稼于是吩咐了跟随他前来的人先收拾了一辆空着的马车把这些箱笼都搬上去,又叫他们先往京城去。 他一边看着人搬箱子,一边忍不住伸头看了一眼那些箱笼里面的东西。 也不算是什么名贵到无法替代的东西,左不过也还是首饰衣料还有琴棋书画之类,宫中随随便便找一样出来,都是比这些好的。 虽说裴彦的意思是京中一切都有不必麻烦,但既然是云岚既然要带着,他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听从吩咐才是真的,否则因为这种事情惹恼了云岚,到时候枕头风吹一吹,任凭他跟随了裴彦多少年,只怕也是落不到好。 心里胡思乱想地琢磨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忍不住看向了云岚的方向,便见她抱着那些狸花猫坐着,正慢慢地用手挠着那猫的下巴。 看起来那只猫也是要带上的? 向稼忍不住多看了那狸花猫两眼,不过就也还是乡间市井里面常见的狸猫,既不名贵也不算多好看,甚至有些太胖,值得带着走?还不如就让它呆在吴郡自由自在地捉老鼠吃呢! 只是这些事情,想归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他向来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正,他是裴彦的心腹,便只做一个近卫心腹该做的事情,不该想的不应做的,他都能当做看不到。 . 天快黑的时候,拉着行李的那两辆马车先一步离开了。 向稼陪着云岚又在吴郡多待了一晚上,才启程往京城去。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倒是迎来了一个大晴天。 云岚把那胖狸花抱在怀里坐在马车中,漫不经心地听着马车外面的向稼说着京城中的事情。 . “陛下刚安顿好,就叫小的来接娘子呢!”向稼说道,“陛下让人把昭华殿给整理出来,说是专门给娘子备下的,里面一应陈设都是新的!” 云岚捏着胖狸花的黑爪子,垂着眼眸,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喜欢昭华殿。” “啊、啊?”马车外面的向稼显然愣住了,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一下子没了声音——他忽然想起来马车里面云岚的身份,她身为前陈的公主,对京中那座皇宫一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梁朝如今用的也还是前陈的宫殿……并没有修葺新宫。 所以她为什么不喜欢昭华殿?向稼有些想问,但又不太敢问,只好安静地闭了嘴,跟在马车一侧不再试图说什么。 马车中,云岚闭上眼睛搂着胖狸花,也乐得清净。 . 京城中,梁朝新登基的年轻皇帝裴彦坐在龙椅上面,他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沙盘和舆图,眉头是微微皱着的。 “休战,既然要休战,那暂且忍一忍吧!”裴彦长长叹了口气,“等到明年开春,就能把燕云给夺回来。” 面前的臣子小心地看着裴彦的神色,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陛下,倒是不如趁着这机会,把其余的事情先理一理。” “比如?”裴彦抬眼看向了面前的臣子。 “陛下如今后宫空虚,关键是后位空悬,陛下膝下也无一子半女……”臣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为梁朝子孙后代,陛下还是早些开枝散叶为好。当务之急便是先立皇后,再充实后宫。” 裴彦失笑,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这些事情,等燕云拿回来之后再说吧!父皇丧期才刚过,朕还无心想这些事情。” “但可以让内府先备着,下旨采选,到时候便不慌不忙。”臣子见裴彦没有气恼,便大着胆子说了下去,“再有,太后在宫中,也可以叫太后娘娘帮忙陛下参详呢!” 裴彦摆了摆手,不欲再听,只道:“朕心中自然有计较,你们还是把心思放在别的事情上。今年因为父皇驾崩所以对外休战,那不如便趁着这时机把农事经济都理一理,免得将来对外用兵时候,你们又要对朕说国库空虚无钱可用。” 听着这话,臣子们自然不敢再说之前那些事情,转而便说起了民生经济等事。 这些事情琐碎,又要一条一条细细说清楚了才不至于在下发旨意时候产生歧义,等到议定了秋收时候的新政纲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裴彦便叫御膳房送了晚膳到殿中来让臣子们用晚膳,一回头却看见了向稼就在殿外。 他的心微微一跳忽然想到了什么,便站起身来,向臣子们道:“等会你们自行回家休息吧,今日议定的纲略,明日上奏疏再议。”说完,他便不再在殿中多留,抬腿便往殿外走去了。 第2章 公主薄情 第2节 夜幕中,雨声淅沥。 檐下挂着宫灯,昏黄的长廊被照亮了,风影摇晃间,便也叫人看得清楚那昏黄光线下的雨,密密麻麻的,落在地上,溅起水花。 向稼跟在裴彦身后,恭敬地说着从吴郡到京城这一路的事情。 “原以为两天前便能到京城了,谁知道出了吴郡便一直遇着下雨天,路上实在难行。”向稼说道,“于是便耽搁了,还请陛下恕罪。” 裴彦脚步顿了顿,他看向了回廊外的雨幕,微微眯了眯眼睛:“吴郡也在下雨么?” 向稼忙答道:“到吴郡那天正好就是大雨滂沱,第二天倒是短暂放晴了一会,后头又接着下起来了。” “得防着洪涝。”裴彦若有所思地扶着栏杆站定了,他回头看向了另一旁的内侍,道,“你往内廷去一趟,提醒他们注意地方上的奏疏。” 内侍忙应了下来,转身便往前头跑去了。 向稼看着那内侍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裴彦,小心道:“陛下,那这会儿还是去昭华殿吗?” 裴彦回过神来,又看向了向稼,道:“你跑了这一趟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这几日给你放假。” 向稼识趣地笑起来,道:“臣谢过陛下,正好趁着这休息时间,好好在家里睡个几天。这样下雨天气,也是最好睡觉了,凉快。” “去吧!”裴彦朝着他摆了摆手。 . 雨中的晚风带着潮湿的凉意。 檐下玉铎发出细碎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行到昭华殿外,裴彦没叫人通传,只从宫人手里接了灯笼,又叫他们退到了远处,然后才踏着雨水朝着大殿门口走去。 正殿中只有几盏靠墙的莲花台灯亮着,光线昏暗,不见人影,倒是东侧殿中灯烛明亮些许,似是有人。 慢慢走到东侧殿门口,裴彦便看到云岚正蜷缩着身子,伏趴在那张竹榻上面,仿佛是睡着了。 竹榻前的小几上,一只狸花猫甩着尾巴坐着,正目光警惕地盯着他。 风声雨声似乎都让人感觉到十分喧嚣吵闹。 裴彦踏入了东侧殿,便见那狸花猫先是弓起背对着他哈气,见他脚步没有停下,便自己从小几上跳下去,再轻巧地跳跃几下,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往哪里去了。 . 竹榻上的云岚似乎听到了动静,她慢吞吞地撑起身子寻声张望,回头看到他站在门口,眼中先是现出了几分迷茫,然后便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喜悦。 她拎起裙子从竹榻上起了身,仿佛雀跃的小鸟一般扑到了他的怀里。 她把自己埋在他的胸膛中,紧紧地环抱住了他。 便如每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一样,她低声细诉着,声音中带着娇嗔和不易察觉的埋怨:“你怎么才来。” 裴彦揽住了怀里娇滴滴的可人,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幽兰香,他抚着她的后背,轻轻笑了笑:“朕还没问你,怎么耽误了两天才来?” 怀里的人儿似乎僵硬了一息,裴彦低头看她,便见她也正抬头看着自己。 在这并不算太明亮的光线之下,他看到她双目如秋水,盈盈泛着依恋的光芒,他微微皱了皱眉,却是往旁边让了一步,在一旁的竹榻上坐了。 一旁的人却拉住了他长长的宽大的袖子,如一只撒娇的猫儿那样,紧挨着他坐下了—— 裴彦抽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未果,却忽然想起来当年与云岚相遇时候的情形。 . 那是三年前,裴彦记得很是清楚。 因为那年他的亲哥哥意外去世了,他去吴郡是为了替兄长报仇,他是想要手刃了东阳王高丛。 只是去到吴郡时候,那高丛老早便得了风声,还没等他动手,就已经逃之夭夭。 便就是在那样挫败而愤怒的时候,在一场大雨之中,他遇到了眼前的云岚。 那天的雨大得惊人,他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停,然后便等到了打着伞走到他面前的漂亮婀娜又带着几分凌乱脆弱的美娇娥,她问:“郎君,这样大雨,要不要到我家歇一歇,喝杯茶?” 过去不是没有女人对他暗送秋波眉来眼去,只是这世道中大多数女人都是矜持又含蓄的,鲜少有像眼前人这样直接。 在纷纷大雨中,他看着雨中撑着伞的娇娘,又叫他想起来一个他多年念念不忘的女人。 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从屋檐下走出来,接过了女人手中的伞,他问:“娘子家在何处?” 娇娘仰着头看他,眉间的那一点朱砂让她恍若仙女,她攀上了他的臂膀,轻轻地笑了一笑,却反问了:“郎君不知吗?” . 那是一个充斥着热烈与沉沦的夜晚。 现在回想起来,裴彦偶尔会觉得自己那时候是被颜色迷了心。 他几乎没有想过云岚有可能是别有用心的人。 甚至在那时候,他还在为他的兄长报仇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她也许会是仇家之类的角色。 大概是因为她真的很像他曾经念念不忘的那个女人。 又或者是因为,他从她眼中第一眼便看到了沉沦又脆弱的爱意。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 后来他知道了云岚身份之后,他便大约猜着云岚为何那天会找到他——以他们两人身份,当初在前陈宫中时候,她或许已经见过了他,所以那时候在吴郡,她便冒着雨来找他。 前陈末帝的其他妃嫔公主们早就在当初起义军攻入京城时候四散不知何处亦不知生死,他不知云岚一个弱女子,是如何从京城流落去了吴郡,最后找到了他。 但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的缘分。 他曾经在空闲无聊时候也猜想过为什么云岚会对他如此爱恋,可那些往事已经太久远,他都想不起来前陈时候那些过往,自然也无法得出答案。 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总会湮没在茫茫无序的过去。 只有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情才会让人一直挂在心头。 就如那年在京城暗巷中救了他的那个崔家的女孩儿。 . 一道闪电劈亮了半个苍穹。 再接着便是雷声轰隆,大雨如瀑。 裴彦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正与云岚交握着,身旁的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 “在看什么?”裴彦往后仰躺在了竹榻上。 狂风卷着雨水的潮湿从殿中掠过,幽深宫殿中没有半点暑气,甚至会让人觉出几分阴森寒凉。 云岚安静地贴着裴彦的胸口依偎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没有放开:“在看裴郎。” “私底下能这么喊,有人在跟前是不行的。”裴彦用空着的那只手慢慢地梳理了一下云岚有些凌乱的头发,“朕倒是不介意这些,就怕有人揪着这些事情做文章,到时候朕也不好保你。” 云岚枕在他的手臂上,又抬头看他,眼中露出了一些朦胧和委屈:“郎君……” “得喊‘陛下’了。”裴彦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又有些心软,“罢了,私底下你还是想怎么喊怎么喊吧!” 云岚低低地“嗯”了一声,又收紧了抓握住裴彦的手指,软声呢喃:“我很想你。” “今后你就在我身边了,我天天都来看你。”裴彦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黑长的秀发,“不过朕看你还不够想着朕,要不怎么听向稼说,都是因为你要收拾东西才耽误了两天?京中什么都有,但你什么都带在身边,连一片纸都没落下。” . 正说着话,方才跑走那狸花猫从暗处又轻盈地跳了出来,重新在小几上坐了,尾巴不耐烦地甩了两下,又喵喵叫了几声。 “你看看,连一只猫儿也要从吴郡带到京城来。”裴彦指了指面前这胖狸花,又在云岚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也不怕路上叫它跑丢了。” “它才不会丢,它通人性的。”云岚小声说道,“灰奴最听我的话。” 大约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胖狸花从小几上站起来,隔空一跃便跳到了云岚的手边。 它在云岚身上蹭了两下,又矜持谨慎地在裴彦手上闻了闻,然后在竹榻空着的地方躺了下来。 裴彦看向这胖狸花,想要伸手去摸一下,却不想这猫便立刻站起来跳了下去。 “从前在吴郡时候它就不喜欢朕不让朕摸,到了朕的宫中,它还要拿架子呢?”裴彦看着灰奴甩着尾巴重新跳回到了小几上,都气笑了,“看样子和朕是八字不合,改天朕让人抓只小母猫过来,看看它是不是还这么个不理睬人的样子。” 云岚朝着灰奴招了招手,这善变的狸花猫立刻又跳回到了竹榻上,乖乖地蹭着她的手躺下来。 “和灰奴置气做什么?”她摸着这胖狸花的脑袋,又抬头看向了裴彦。 她勾住他的脖颈,啃咬了一下他的下巴。 “明天早上朕要去议事。”裴彦眸色微深,“今天不行。” 云岚支起身子,低头看向了眼前的人,他有着深邃含情的双眸,还有飞入双鬓的英武长眉,在烛光下,他说着拒绝的话,眼中却柔情万种。 她俯下身,用手覆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上他的双唇。 一旁的胖狸花似乎觉察到了身旁的人在做什么,它在一旁警惕地看了许久,竹榻上的动静让它有些不安。 它甩着尾巴又叫了两声,一旁两人都没有理会。 灰奴于是跳下了竹榻,在小几旁又站立了一会儿,最后迈着安静的步子朝着暗处走去了。 雨下得更大了一些。 第3章 到后半夜时候,大雨终于渐渐变小了。 风未停,雨水带来的寒凉没有散去,倒是让盛夏夜晚多了属于秋的萧瑟。 但毕竟还是夏天。 裴彦醒来时候仍然感觉到了燥热——尤其是与云岚紧紧贴着的怀抱。 . 床榻前还剩一盏小灯没有熄灭,借着这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他看得清楚怀里云岚如玉雕一样精致的容颜,还有微微蹙起的眉头,与从前许多个夜晚一样,她总是挨着他这么近,似乎很害怕他会离开一般。 他伸手轻轻地在她红润如花瓣一样的双唇上点了一下,正想俯身上去一亲芳泽,却听见了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警觉地回头,他看到一双碧绿的猫眼便在床尾闪烁,裴彦眉头皱了皱,伸手去拿了床头的小灯想一看究竟,也不等他多动作,便见那胖胖的狸花猫灰奴竟然大着胆子迎着他走了过来。它仿佛挑衅一般竖着尾巴,走到了竹榻下,抬着头看他。 公主薄情 第3节 “走开。”他伸手拍了一下灰奴竖着的尾巴。 灰奴在原地绕了个圈,颇有些不甘心地跳上了一旁的小几,懒洋洋地趴下了。 裴彦忽然感觉有些好笑,他把手里的灯盏放回到了床头,怀里的云岚小声含糊着嘟哝了句什么,往他怀里又缩了缩。 . 外面雨虽然渐小,却没有停下来,屋檐下的玉铎发出细碎的叮叮当当的声响,混合在雨点落在瓦片的滴答声之中,带着几分悠远与宁静意味。 裴彦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云岚,一时间却没什么睡意。 尽管天亮之后就要去朝会上议事,尽管他知道这时候他便应当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脑海中思绪颇为纷杂,一时是军政上的大事,一时又是皇室宗亲的那些杂事,一时还又想起来那许多年前的往事。 他想起来少年时候遇到的崔滟,那个崔家的女孩儿。 他在想如若云岚是崔滟便好了。 那样他便能给予她名分,封妃也好,册立为后也罢,他能让她独霸后宫,能让她做后宫中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只可惜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 她是前陈末帝的公主,如今前陈的余孽还在北边活动着想要复辟,所以至少现在,他不能给予云岚任何名分——或许将来等到天下平定了,等到她的身份不再那么惹人注目的时候,他可以给予她一个恰当的位分,就算是报答她这一直以来的深情与爱慕吧? 或许到那时候,他也能给她一个机会生下他们之间的骨肉,那样等到将来,她也会有个寄托,不至于那么孤苦无依。 . 想到这里,他觉察到怀里的云岚翻了个身,朦胧间她睁开眼睛看他,然后伸手去勾他的脖颈,仰着头亲上了他的喉结。 裴彦于是也低下头,与她交换了这个带着雨水潮湿和风声呢喃的亲密拥吻。 沉沦且热烈。 昏暗灯光之下,裴彦看到云岚的目光中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爱。 一旁小几上的灰奴站起来,在竹榻下绕着圈子来回踱着步子,最后甩着尾巴走开了。 裴彦抱住云岚,看着她如瀑黑发从肩头散下,蜿蜒着落在两人之间,随着起伏动作又被抛到一旁去。 . “别闹了。”他止住了她的动作,在她耳边轻笑,“明天一早朕有廷议。”他拍了拍她的后背,抓住她的双手让她乖觉地躺在自己怀里,“明天你在宫里看看,喜欢哪里宫殿就搬去哪里,怎么样?我听向稼说你不喜欢昭华殿。” 怀里的云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声音是软绵绵的:“现在就喜欢了。” 裴彦失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道:“朕原本是想着,昭华殿离隆庆宫近,但还是以你喜欢为主吧!宫里这么大,还是选个你喜欢的。” “我喜欢留在裴郎身边。”云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裴郎说哪里好,我就在哪里,我想在裴郎身边。” 这话听得裴彦心上生出几分感触,他搂着云岚叹了一声,道:“那就在这里,这里离朕近,朕常常来看你。” “不许骗我。”云岚认真地看着他,“每天都来看我,好不好?” 裴彦失笑:“每天可不行,朝中事情忙碌,哪里能抽出空来天天往后宫跑?到时候只怕是要被大臣们上奏劝谏。” “那我每天去隆庆宫看裴郎。”云岚握住了裴彦的手,她认真地与他手指交错成了十指紧握的姿势,然后抬头再次看他,“我悄悄地过去,不叫人看到。” “那更不好。”裴彦低头看了看他们两人交握的手,不忍心再拒绝了,“我每天过来与你一起用晚膳,这总可以了吧?” “不能食言。”云岚靠在了他的胸前,似是在听着他的心跳,“我会等着你的,你一定要来。” . 天亮时候,雨彻底停了下来。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空气中的潮湿尚未散尽,炙热的阳光照射下来,便蒸腾起了让人烦躁的热意。 裴彦早早换了衣服往前面的隆庆宫去。 云岚则是到了卯时才慢条斯理地起了身,简单用过了早膳,然后见到了这昭华殿中的人。 . 前一日来得匆忙,路途劳累,她来到昭华殿便直接歇下,没叫人过来伺候。 等到了晚上裴彦过来,那更没时间去见他们。 如此便是到了这会儿才有了空闲。 昭华殿的内侍总管与管事女官安静地站在阶下,而云岚垂着眼睑,抱着灰奴许久没有说话。 也不知是凑巧,又或者宫中如今就是如此,眼前这两人显然便是前陈的宫人,当初前陈还未乱时候,她在宫中是见过这两人的。 面前这两人规规矩矩地站着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认出旧主。 . 怀里的灰奴挣扎了一下,云岚弯腰让这胖狸花跳到地上,然后直起身子看向了这两人,声音淡淡:“你们那时候就留在宫中了吗?” 两人大约是没想到云岚会有这么一问,两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内侍总管道:“奴婢们也无处可去,那时候宫中乱纷纷的,外面更是兵荒马乱,于是就只好躲在宫里了。当今与先帝爷进京之后叫人收拾了宫殿,可怜奴婢们无处可去孤苦伶仃,也没赶奴婢们走,奴婢们就留下来继续在宫里当差了。” “原来这样。”云岚眯起眼睛却是看向了从窗子照进来的刺目金黄的阳光。 “娘娘……”管事女官看了一眼云岚,带着几分刻意又亲昵的谄媚换了个称呼,“殿下……奴婢们知道殿下回来,是特地到昭华殿来伺候殿下的……” 云岚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了眼前两人,她很轻易能看出眼前这两人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她不打算成全也不打算放任——有些事情是假的她能当做是真的,那是她一厢情愿如此罢了;但有些事情她看得清楚明白,便也不会轻易姑息。 再说了,她过去也不过就只是一个没有得到过任何宠爱的公主,这两人贴上来还说从前,便不会是因为从前。 “我算什么‘殿下’呢?”云岚看着这两人,语气是平静的,“我不想看到你们,你们让我想到从前。”顿了顿,她淡漠地又看了这两人一眼,“我会与陛下说,让他把这昭华殿上下的人都换成与陈朝无关的人。” . 这话一出,这两人愣住了。 内侍总管面上惊愕不加掩饰,他的声音是急迫又恳切的:“殿下,您现在回到宫中,正是需要左膀右臂的时候。奴婢们在宫中多年,最明白宫中关系的弯弯绕绕,奴婢们也是不忍心殿下在宫中会受到磋磨,才费尽心思到殿下身边来伺候的呀!殿下厌恶奴婢们不想去回想从前的确是人之常情,可殿下立足当下便是要往前走,奴婢们是可以为殿下的将来保驾护航的!奴婢们不忍心殿下如从前那样又被人欺负!” 不等云岚说话,一旁的女官惶急地接上了话,道:“殿下只想想将来!奴婢们来昭华殿便是为了殿下!陛下让奴婢们来伺候殿下,心里想必也是这么打算的!殿下将来在宫里日子还有那么长久,怎么能少了知根知底的人伺候呢?殿下若是觉得看到奴婢们就想到从前,那奴婢们少出现在殿下面前便好了。还请殿下收回成命,不要赶奴婢们离开。奴婢们便愿意在后面默默地守护着殿下!” 这么情真意切的话,却听得云岚笑出声来。 她笑得几乎无法遏制,好半晌才扶着一旁的坐榻慢慢坐下,然后才又看向了这两人,道:“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只会耽误了你们的前程。我知道你们都是心中有丘壑,也都算计着将来的锦绣前程,俗话说便是无利不起早的。在我这里,你们只会什么都得不到,还是早些去找个高枝,别耽误在了我这里,将来只会想骂我。” 这话听得这两人再次愣住,他们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时间沉默了下去没有说话。 云岚看着他们,徐徐叹了口气,道:“看在当初你们不曾苛待过我母妃的份上,我便也对你们坦诚以待,就算是还了当年的情分。将来我不会麻烦你们,你们也不必想着从我这里捞什么好处。” 第4章 约是听说了云岚换宫人的事情,裴彦中午时候便从隆庆宫过来陪着她一起用午膳。 “是朕思虑不周,怪朕吧!”裴彦抬手给云岚布菜,“朕之前的确是想着,若是你熟悉的人在你身边,便也更自在一些。” 云岚笑着抬头看向了裴彦,便给他夹了一筷子蘑菇,然后才慢慢道:“这有什么好怪谁的?寻常人都是喜欢身边有熟人,那样才安心。只不过是我与旁人不同罢了,裴郎便放心吧,我没有因为这些事情烦恼的。”顿了顿,她又撕了一块鱼背上的肉丢到地上去喂灰奴,目光流转间很有几分闲适,“再说了,宝公公已经重新安排了宫人和内侍,着实不算什么大事。” 裴彦伸头看了眼低头吃鱼的灰奴,笑道:“你太惯着它了,下次它就敢上桌子。” 吃完了鱼肉的灰奴抬头看向了云岚,撒娇地蹭着她的小腿,发出嗲嗲的喵呜声。 云岚让人拿了个小碟子来,用鱼汤拌了些米饭,放在地上给灰奴吃。 裴彦看得直摇头,道:“下次可不能这样,又不是没有给它准备猫饭,何至于要在自己用膳的时候还要这样分给它。”说到最后他语气都有些生硬——似是真的不满。 “下次就听裴郎的。”云岚笑着看向了裴彦,可见他面上严肃,似乎一两句要哄不好了。抿了下嘴唇,她瞥了一眼旁边伺候的宫人,抬手把脸颊旁的碎发绕到耳后去,然后默默地放下了了碗看他。 裴彦正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脚上忽然被踩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微凉的赤足便撩开了他的衣袍,顺着他的小腿一路往上。 他动作一顿,飞快放下手中碗筷,伸手按住了那只作怪的脚。 再抬头看向了坐在对面的人,只见她正噙着笑看着他,仿佛没事人一般,可他手中握住的这只玉足却不安分地又在他手心上重重踩了两下。 裴彦再抬眼去看云岚,便见她却露出了一本正经的神色,她又拿起筷子给他夹菜,口中还道:“裴郎你只吃了这么一点点怎么行?再多吃一点!” 这饭是再没办法好生吃下去了。 他挥退了殿中伺候的宫人,长手一伸,便把眼前这人拉到了怀里来。 “你就不能安分些?”他捏了一下她的下巴,“这是在宫里。” 云岚揽住他脖子往他怀里躲,用柔媚的声音说着一本正经的话:“可我什么都没做呀!裴郎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 “哦?那刚才是谁的脚在作怪?”裴彦的手顺着她的腰肢一路往下滑,把她稳稳地抱在了自己怀里。 此时此刻两人呼吸交缠着,云岚双手搭在裴彦的肩膀上,认真地看着他:“刚才一定是灰奴这个小坏蛋在做坏事。” 吃着猫饭的大狸花猫听到自己的名字,抽空喵喵了两声。 裴彦扫了一眼桌下的灰奴,抱着怀里人站起身来,便就着这姿势朝着内殿走。 灰奴吃完了那一小碟鱼汤拌饭再抬头,殿中已空无一人,而桌上的鱼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狸花猫甩着尾巴思索了一会儿,便干脆跳上桌子,叼着那一整条鱼又跳下来,拖到一旁去喵呜喵呜地吃了起来。 内殿中种种动静与猫儿没有关系,吃饱喝足的大狸花猫找了个凉快地方慢慢地舔着毛,然后便摊开身子开始呼噜呼噜地睡觉。 殿外的宫人们只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便也只当做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定了。 . 内廷郎官宋奇找到昭华殿外的时候,已经快到申时了。 拿着奏疏的宋奇有些焦虑地想要进去求见裴彦,却被殿外的宫人拦了下来。 “宋大人,若是不急的事情,明日再说吧!”宫人客客气气地说道。 宋奇垫着脚往殿中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奏疏,便把奏疏递给了那宫人,道:“不算特别急的事情,但陛下也要心中有数,你等会交给陛下也可。” 殿外这宫人名宝言,原本是跟随着先帝伺候的内侍,现在是随侍在裴彦身边,算得上是裴彦身边亲近得用的内侍。他看了一眼这似乎听不懂话语的宋奇,却没有接那奏疏,只笑道:“既然这样,大人略等一会儿,奴婢晚些时候进去问问陛下。” 宋奇见宝言不收,也不好勉强,只得就在昭华殿外站了。 这一站又是大半个时辰,宋奇有些耐不住伸着头又往殿内看了看,收回目光时候,与宝言四目相对了。 “宝公公,或者这奏疏,还是由您代为呈奏吧?”宋奇叹了口气,“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也就还是陛下两个弟弟的爵位,太后娘娘询问了宗正,宗正又找人打探消息,如今还是想知道陛下的口风呢!” 宝言看了宋奇一眼,只笑了笑,道:“这事情奴婢是不好与陛下说的,奴婢不过只是个内侍,哪里能对天家事情指手画脚呢?那怕不是嫌自己脖子太硬呢!大人再略等等吧!” 宋奇又叹了口气,道:“倒是我今日来得不巧,方才应当听从宝公公的话直接退走的。” “巧不巧的都在今日了。”宝言道,“大人若是真的觉得这事不急,便也不会找到这昭华殿来。” 公主薄情 第4节 “据说这里面就是前陈的公主殿下?”宋奇往里面又看了一眼,“陛下准备给什么位分?” 宝言若有所思看了宋奇一眼,笑而不答。 做内侍的与外头做官的这些人终究是不同的,内侍入宫之后身家性命都系在皇帝一人身上,断没有外头这些郎官们的花花心思多。 终于,里面传来了裴彦宣人进去伺候的声音。 宝言一面叫人赶紧进去,一面看向了宋奇,道:“大人且在外面等一等,奴婢这就进去通禀陛下了。” . 内殿中,宫人送了热水等物进去,只听着屏风后头那两人又打闹了一番,才见到他们的陛下随便披着一件衣裳就那么袒露着胸膛走了出来。 宫人们分成两拨,宫女们捧着什物进去屏风后面,外头是宝言带着宫人来伺候裴彦穿衣。 “宋大人在外面求见陛下。”宝言一边给裴彦把衣裳系好了,一边低声说道,“说是有奏疏要上呈陛下,是有关那两位殿下爵位的事情。” 裴彦心思还放在屏风后面的云岚身上,此刻听着宝言说着这些,只随口道:“他们二人寸功未立,还想要封爵?还是想封王?这事情早有定论,不必再议,让他走。” “说是太后询问了宗正。”宝言忙又道。 裴彦看了一眼宝言,面上神色认真了一些,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儿才道:“那就让他在外间候着。” 宝言应下来,然后恭顺地退到了一旁。 “除了他,还有别的什么人找过来吗?”裴彦语气冷漠了下来。 “回陛下,再没有了。”宝言道。 “宋奇,朕倒是要听听他找过来到底还想说什么。”裴彦摆了摆手示意宝言可以先出去,“朕随后就过去。” . 屏风后面,云岚已经穿戴整齐重新梳了头发,她自然也听见了外面裴彦与宝言的对话。 她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娇笑着扑住裴彦抱住他的腰:“裴郎,我是不是耽误你处理朝政大事啦?” “找到这里来的未必就是什么大事。”他接住了云岚,在她的头发上落下了一个吻,“不过还是要过去听一听,毕竟能找到这里来,想来在他心目中应当是一件很值得面圣亲自陈述的事情了。” “晚上留下来吗?”云岚抬头看他。 “留下。”裴彦也看着她,“今天都留在这儿陪着你。” . 外殿中,郎官宋奇又等了约一刻钟,才等到了裴彦从里间出来。 他看到裴彦,便先行了礼,接着呈上了奏疏,在一旁安静地垂手而立。 裴彦接了奏疏一目十行看过,眉头皱了皱:“朕之前与宗正已经说过了朕这两个弟弟不封王的事情,为何太后又再次问询?” “臣以为……大概是太后听说了陛下把陈朝的公主接到后宫中来的事情。”宋奇大着胆子说道,“从前陛下不封,太后也不担心陛下会有什么私心,现在……太后或许就已经开始担心了。” 裴彦愣了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事情还能扯到云岚身上来,他合上了奏疏,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宋奇:“这是你的猜测,还是太后对你说的话?” “是臣的猜测——也是臣的担忧。”宋奇看了一眼裴彦,语气凛然,“朝内外都已经知道陛下把陈朝的公主接到了后宫中,如今陈朝还有余孽尚在北边蠢蠢欲动意欲复辟,陛下此举,无疑是让朝中上下里里外外都担忧的!万一这位陈朝公主心怀叵测,陛下遭遇不幸,我梁朝刚立国两代,神州尚未完全一统,难道就要又要陷入一片战乱和纷争?”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中带上了哭腔,“还请陛下深思,切不可因为儿女私情,让天下大乱啊!” 裴彦看着这郎官宋奇,又带着几分猜疑地看了一眼一旁的宝言,眉头微微跳了一跳,没有说话。 宋奇见裴彦不语,更加悲愤起来:“陛下!太后此举也并非只是为了什么爵位封王,而是为了梁朝的将来,未雨绸缪啊!” 第5章 云岚漫不经心地把跳到自己身边的大狸花猫抱在怀里用手梳了梳毛。 前殿宋奇的声音太大,就算隔得这么远,她在后殿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梳了两下毛,灰奴便在她怀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伸长了脖子搭在她的手上,满意地眯起眼睛,尾巴开怀地甩来甩去。 隔得老远,她能听见那大嗓门的郎官仿佛声泪俱下一般哽噎说道:“陛下,您只想想前陈那些余孽,只想想他们当初是如何行事,便可猜测那位公主只怕也是陈朝余孽特地送到您身边的奸细啊!” 殿中的宫人们不敢出声,都只贴着墙站着,恨不得能立时消失。 云岚漫不经心地捏着灰奴毛乎乎的爪子,听着这郎官一口一个前陈余孽,倒是忽然让她想起来自己曾经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不知他们到底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 说起来陈朝也不是太久远之前事情,可冠上了一个“前”字,便让人感觉是十分古早之前的年月,似乎一闭眼便是三五十年之前一样久远,可认真说起来也不过是三五年间的事情。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这座皇宫是在三年前。 也就是在三年前,这天下苦她的父皇荒淫无度暴虐无道之行事,终于有百姓揭竿而起,诸侯并各地豪强纷纷动兵,于是历经三百年一统天下的陈朝变得四分五裂,再然后她的父皇仓皇逃窜,她便就是在那时候离开了皇宫。 那年的她以为自己从此便摆脱了所有的桎梏与牢笼,从此便能与心爱之人过上和美的日子。 可事实上却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如泡影,又如一场梦,转眼间,她便一无所有了。 . 垂下眼眸看到了在自己怀里还在呼噜呼噜的灰奴,她忍不住自嘲地伸手又揉了揉它的耳朵——也不能算一无所有,她还有这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吃睡玩耍的猫。 有时她希望自己也是一只猫,那样她便也能半点烦恼也没有,无忧无虑,不用熬着年月苦苦挣扎着活下去。 . 天空中有乌云飘来,外面原本灿烂的阳光忽然收敛了起来,再然后便是天色飞快地暗了下去。 还没有到傍晚时分,这天色却仿佛到了晚上一般。 狂风惊起,几乎肆虐地拍打着庭院中的花木。 檐下玉铎发出了凌乱的声响。 前殿那位郎官的声音被这样动静遮盖,再听不见。 . 云岚把怀里的灰奴随手放到了一旁,站起来朝着窗户走去。 灰奴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跳下来跟在了云岚的脚边,似乎还想要她抱抱,大脑袋在她的小腿上蹭了又蹭。 弯腰摸了一下灰奴毛茸茸的脑袋,云岚没有再抱它,只是走到了窗户旁边往外看去。 乌云已经沉沉压到了天边,几乎让人无法想到在一刻钟之前还是阳光灿烂明媚又燥热难耐的午后。 有隐隐约约的雷声在这厚厚的乌云之中滚动,间或有闪电刺啦刺啦地在闪动。 一亮接着一暗,一声巨雷从天上滚下。 大雨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倾盆而下。 庭院中的花木迅速地被雨水重刷着狼狈地垂下了枝条,花叶散落满地,和着泥泞,随着雨水往低处漂走。 . 灰奴跳上了窗台,懒洋洋地坐下了。 伸手挠了两下大狸花猫的下巴,云岚抬眼去看着几乎连成一片白练的大雨,又看向天空中越聚越拢的乌云,猜着这雨会下多久。 低头看了看顺着沟渠正欢快奔腾的积水,她忍不住想若是这么大雨下半个时辰,恐怕这宫里低洼一些的地方就要淹水了——比如她当年与母妃一起居住的长泰殿。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觉有些好笑了,只不知长泰殿是否还在,又是否还是如当年那样破败不堪无人修葺。 . 正想得出神,她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便先听见了裴彦的声音。 “在看雨?”他的声音是沉稳的,在她的印象中,他似乎永远这么从容不迫,似乎从来没有过慌乱和不安。 她回头,正好被裴彦抱在了怀里。 他与她一起站在窗边看着这瓢泼大雨。 “那些人说的什么前陈余孽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裴彦忽然说道,“朕知道你与那些人是没有来往也没有关系的。” 云岚顿了顿,才意识到了裴彦在说什么。 这一瞬间她有些无法言说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了。 于是她低低应了一声,低头去握裴彦的手,小心又执着地与他十指相握。 “只是现在名分上……或许还是要亏待你一些。”裴彦笑了一声,任由她摆弄着自己的手,“等今后吧。” 云岚低头看着自己与裴彦交握在一起的手,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计较那些虚的,我就只是想与裴郎在一起。” 裴彦在她头发上落下了一个吻,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云岚抬头看向了他,便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 “裴郎会不会一直和我在一起?”云岚认真地看着他。 裴彦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然后笑了笑,道:“现在朕就与你在一起,不是吗?” 云岚抿了下嘴唇,她不喜欢这样的答案。 她松开了裴彦的手,转身勾住了他的脖颈,垫着脚去咬他的下巴,满满都是不甘:“那将来呢?” 或许是往事作祟,她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裴彦搂着她的腰免得她被自己裙子给绊倒,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充满耐心:“朕的身边,从前只有你一个人,现在也只有你一个人,将来如何……”他看着她,低头吻在她充满了不甘的红润双唇上。 一切的不甘与执着都消失在了这一个热烈的吻中。 便是如裴彦方才所说那样,在此时此刻,他们就是在一起的。 . 长乐宫中,谢太后正在接见自己的娘家侄儿谢简。 “若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把爵位给封了,现在倒是也少这些麻烦事情。”谢太后语气中全是遗憾与愤愤,说得恼怒了,她拍了一下小几,“当初是想着若是没有封王,赟儿还能争一争太子之位,封王反而是累赘,谁想到先帝临终了把皇帝从吴郡叫回来,直接就传了皇位。” 小几另一旁的谢简无可奈何地听着,面上的忍耐是显而易见的。 如今他在朝中也有官职,他当然知道谢太后所生的两个皇子都没能得到王爵的事情,他还知道自己这位姑妈已经与宗正递过不止一次话,就是为着那两位殿下的爵位。 如若没有宋奇的事情,又或者说他早知道宋奇要给裴彦递上奏疏,他便会想办法让人把这奏疏给压下,不必现在来面见这位多年来说一不二专横惯了的姑妈。 他虽然是谢家人,但他却知道一句俗语,那就是形势比人强。 如今皇位上的裴彦地位稳固,他们谢家还要图谋将来,便不能太与他逆着来了。 谢太后虽然如今有了个太后的尊号,但裴彦又并非她亲生,如此关系只能越小心越好,断然不能如她这样咄咄逼人。 公主薄情 第5节 于是他道:“姑妈,这些话多说也无异。您只想想将来吧!陛下如今不给两位殿下封号也是想着将来要打北边的燕云之地,到时候两位殿下必然是要带兵的,到时候有了功劳在身上,便好给封赏了。若是现在提前给了,到了那时候要怎么办?” “将来、将来!”谢太后冷笑了一声,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谢简,“当初先帝时候便是图谋着将来,你倒是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你倒是得了个官职封了将军,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打燕云的时候皇帝会不会用你!他是宁愿用卫家人,也不会用你的!” 这话便听得谢--------------銥誮简一时也无话可说。 谢太后又道:“你倒是向着他,可只看看他登基以来做的事情,给谢家的封赏便把咱们家给分成了两派,再无从前团结一心的样子!你倒是想想你是为什么能做了将军,为什么能今日在这里!还不是因为宫里有我这个太后,我膝下又有两个皇子的缘故!” 谢简噎了一下,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出什么恰当的话语出来了。 “我想过了,那宋奇的奏疏多半是没什么作用的。”谢太后说道,“我原也没想着能有什么作用,那时候他话说得那么坚决,想来是不会回心转意的。只不过是叫他知道,有些事情不会那么轻易过去,天下人看着呢!他不能那么苛待了自家的兄弟骨肉!” 谢简看向了谢太后,便见她面色已经冷静了下来。 “让你八妹收拾了准备进宫吧!”谢太后看向了谢简,“有些事情还是得从后宫着手来办!” 谢简一惊:“姑妈,这……这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谢太后嗤了一声,“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否则外戚二字从何而来?将来打燕云的时候,自然是要让赟儿兄弟两人去拿功勋的,但这还不够,后宫中得要有个能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人才行。” “可……可八妹性格强硬,恐怕与陛下不合吧?”谢简迟疑地看向了谢太后,“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若是因为八妹太强硬,得罪了圣上恐怕更不好了!” “这有什么,让人教一教就行了。”谢太后无所谓地哼了一声,“等会我派个女官跟着你一起回去教教她。脾气性格什么都是虚的,对男人来说,只要人足够漂亮就行了。从前我见过你八妹,模样足够漂亮,想来皇帝是会喜欢。只要看得上眼,一来二去的便能受宠。” 谢简无话可说,也无从反驳,只好道:“我回去与八妹先说说吧!倒是叫她有个心理准备。” “她是女人,自然是愿意进宫做娘娘的,你不必担心什么。”谢太后摆了摆手,又看向了谢简,“你知道现在昭华殿中那位前陈的公主吗?” 谢简想了一会儿,才道:“前陈末帝当初有多少公主我都不记得了,当初末帝后宫无数,子女也无数,昭华殿里那位只不过是末帝诸多公主中的一位,当年没有封号,如今也没有名分,姑妈不必放在心上琢磨。” 谢太后眉头皱了皱,道:“只是看起来皇帝十分宠爱她。” “若真的爱宠,早早就会给了名分,哪里会是如今这样境地?”谢简道,“我从向稼那边打听过了,圣上都没打算给什么封号位分,可见是不重要的。姑妈又想着两位殿下,还想着陛下的后宫,这会儿还琢磨那位公主……恕侄儿说句大实话,贪多不烂啊!” 谢太后被最后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道:“我也就随口问问,做事知道分寸,你放心吧!”顿了顿,她道,“你只回去准备让你八妹进宫就行。” 第6章 到晚上时候雨才渐渐停了下来。 东南风把乌云吹散开,露出了夜空中朦胧的月亮,这在昭示着雨水还未尽,或者明日还有大雨滔滔。 窗边席上,摆了棋案,云岚与裴彦分别坐在了几案两旁。 云岚手里捏着黑子,秀丽的眉头微微蹙起来,似是在为了这难解的棋局发愁。 裴彦倚靠在凭几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想好了再落子,这次不能再让你反悔了。” 看着这几乎毫无逆转之机的棋局,云岚听着裴彦说这话,垂着眼眸想了一会儿,口中嘟哝着:“让一让我怎么了嘛……” “我们刚才说好了,谁输了就满足对方一个要求。”裴彦噙着笑看她,“看来你想反悔了?” “才没有呢!我也是说话算话的!”云岚气鼓鼓地看了他一眼,“你别小瞧人,我是愿赌服输的!” “那就落子吧?”裴彦笑着看她,“都这么久了,还没想好吗?” “我要再认真想想。”云岚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又去看棋盘。 裴彦撑着头看她,笑道:“你这争强好胜的心,你倒是与朕说说,若是你赢了,想提什么要求了?” “那得等我赢了才能告诉你呀!”云岚狡黠地笑了笑,“要是没有赢,怎么好说呢?” 两人说着话,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响,寻声看去,只见是灰奴从庭院中跳到了窗台上面。 大狸花猫甩着尾巴找了个它认为舒服的姿势坐下了,然后对着云岚喵喵了两声。 云岚看向灰奴,忽然便朝着它伸了伸手:“过来!” 灰奴于是站起来摆出了起跳的姿势,酝酿了数息,便扭着屁股后腿一蹬,朝着云岚跳了过去。 哗啦——! 大约是因为庭院中是湿的所以它的爪子打湿了,也大约是太胖所以脚滑,灰奴的大脸撞到了云岚怀里,后腿用力一蹬尾巴再胡乱一扫,便把棋案上的棋子都扫得一塌糊涂,再看不出之前棋局是何模样。 云岚一手搂着胖狸花,一边睁大了眼睛,声音里全是无辜和惊讶:“怎么会这样!灰奴!你这个小坏蛋!” 裴彦倒是笑了起来,他用手虚点了两下这一人一猫,语气中全是笑意:“这不能怪猫,猫儿不过是通人性罢了!” 灰奴在云岚怀里转了两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伸着脖子等着云岚给它挠下巴。 云岚便在胖猫的下巴上抓了两下,又抬眼去看裴彦,道:“那我们重头下!” “不早了,明早朕还要去见几位大臣,还是早些休息。”裴彦倾身上前也摸了摸灰奴的毛脑袋,接着就势拉住了云岚的手,“安置吧?” 云岚拍着灰奴的屁股让它跳下去,然后回握住了裴彦的手,含笑看他:“是不早了,该休息了。” 于是裴彦牵着她站起来,两人慢慢地往寝殿走。 . 有风从殿中穿过,带来了丝丝凉意。 朦胧的月光淡淡撒在琉璃瓦上,与宫灯的昏黄光线融为一体。 . “今天宋奇的话你应当听到了,别放在心上。”裴彦忽然说道。 云岚顿了一会,才意识到裴彦又重新说了一次下午的事情,她抬眼去看他,笑道:“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能被我放在心上的,唯有裴郎一人。” 裴彦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把她揽在怀里,道:“罢了,那就不提那些事情。在宫里你遇着什么事情,只管让人告诉朕,朕会站在你这边的。” “仿佛说得我要与别人干架一样。”云岚捏了捏他的手心,“我看起来有那么凶悍吗?” “是怕你受了委屈又不说。”裴彦叹了一声,“你毕竟是陈朝的公主,如今在燕云之地的自立为帝的那位,应当是你的兄长,这样关系,便会有人多想,便会有人打着所谓正义的旗号来找你的麻烦。” “嗯?”云岚愣了一会儿,她努力想了想裴彦口中那人,却连名字都没想起来。 “怎么了?”裴彦低头看她。 云岚道:“我想不起来那位兄长是谁——”说得她自己笑起来,“兄弟姐妹太多,那些年有好多人我都没见过呢!” 这话听得裴彦也失笑,道:“是末帝的第十二子,当年获封衡山王。”顿了顿,他好奇地看向了云岚,“你对他应当是有印象的吧?当年他若不是犯了错,便是能封太子的。” 云岚思索了一会儿,却并不能想起来这位兄长的模样,脑海中的确有模糊的轮廓,却都只是节庆时候他在正殿上侃侃而谈的光鲜,那时候她总是与那些不受宠的姐妹们在殿外候着,既不能进殿同庆,又不能提前离开。 一旁的裴彦似乎还在等着她的回答,云岚收回了乱纷纷的思绪,笑道:“没有与他说过话,当年我不受父皇待见,母妃也不受宠,没资格与衡山王说话。” 这话听得裴彦叹了口气,他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不去想从前那些事情。” “我本来就没想,是你在说以前。”云岚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要是我今天晚上因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泪湿枕巾,都怪你!” “好好好,都是朕的错。”裴彦一弯腰就把她抱了起来,然后迈进了寝殿之中,他挥退了那些宫人,然后向云岚道,“朕给你道歉,今天全听你的,好不好?” 云岚眼中露出猫儿一样的狡黠,道:“裴郎说话算话,不能骗我。” 两人已经走到了床榻边上,裴彦把她放到榻上,然后挨着她坐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不会骗你。” 云岚跪坐在榻上,随手抽了袖中的丝帕,倾身上前去:“都听我的。” “是。”裴彦看着她手中的帕子,心中有些好奇,“所以你想做什么?” 云岚把丝帕叠了两道,然后蒙在了裴彦的眼睛上——裴彦愣住,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 “都听我的。”云岚在他耳边轻轻都吐气,又引着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腰,“刚才都说了不骗我,不能反悔。” 裴彦放松下来,便依着她的意思不再乱动了,呼吸却情不自禁地开始紧张起来——应当是因为眼睛被蒙上,便会觉得眼前一切不再在他的掌控之中。 窸窸窣窣衣料落下声就在耳边。 他感觉到云岚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她在他的唇边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呼吸间是幽兰的冷香。 云岚似乎比往常热切了太多。 他想要摘下这遮在眼前的丝帕,却被她按了下来。 “朕想看着你。”他说。 云岚没有说话,她只是抓着他的双手,然后回报以百倍千倍热情的拥吻。 . 第二天一早果然是天气阴沉,大雨滔滔。 裴彦在隆庆宫正殿中听着朝臣们议政。 殿中今日在议论的乃是税法之事,一派主张变更税法,另一派则主张还应当还沿用之前的旧例。 两派大臣各执一词,引经据典,又说起前朝种种,相互也无法说服。 裴彦心中虽然偏向的是变更税法这一方,但却并不打算立刻就表明态度,他还要听一听朝中各方的态度。 梁朝立国也没有太久,北边的燕云之地尚未攻下,他需要特别谨慎,才不至于出错。 只是这些争执在最初或许还围绕着税法而来,争执双方吵太久,便开始偏离了初衷,两边甚至开始揪着对方的过错攻击了起来。 裴彦轻咳了一声,这些大臣们太过于投入争吵,几乎都没注意到他的提醒。 一旁的宝言看了裴彦一眼,用眼神请示要不要他上前去让他们停下来。 裴彦摆了摆手,直接站了起来,朝着殿外走去了。 皇帝突然离席而走,殿中大臣们缓过神来,那些尚未争吵完毕的话也都咽了下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裴彦在殿外檐下站着看着密集雨幕,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安静下来的正殿,忽然却想起了云岚。 他想起来云岚昨日说她当年没有资格与衡山王说话。 “昭华殿的公主,当年是什么封号?”他问跟着自己出来的宝言。 宝言愣了一会儿才道:“这得去翻翻陈朝的旧档了,奴婢是不知道的。”顿了顿,他小心地看了一眼裴彦,又道,“陛下要不直接问问殿下呢?” 裴彦想起来当年在吴郡的时候,他与云岚最初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知道云岚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在事后让人去查才知道她是陈朝的公主,那时候便不知道她的封号,他那时候没有问,现在想知道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宝言见裴彦不说话,急忙又道:“或者奴婢等会就去查查陈朝的旧档,然后告诉陛下?” 裴彦摆了摆手,道:“算了,都是以前的事情,没必要去查了。” 正说着话,他看到谢简从殿中出来了。 “吵完了?”裴彦笑了一声。 公主薄情 第6节 谢简上前一步却低了头,低声道:“陛下,有一件事情臣想禀告陛下。” 裴彦笑道:“你说吧!” “昨日臣进宫见了太后娘娘。”谢简谨慎地说道,“太后娘娘命臣把臣的八妹送到宫中来。” 裴彦眉头一皱,又着意看了谢简两眼:“你的八妹?” 谢简低着头:“是……” 裴彦垂下眼眸,过了许久才冷淡道:“朕知道了。” 第7章 对裴彦来说,谢家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过一些功勋的世家,并不算太亲近,也不算很疏远。 他会用谢家人,比如眼前的谢简,但不至于会因为如今宫中太后姓谢就对他们谢家大开方便之门。 他对谢家就像对待所有的功勋世家一样,不会有特别的优待,也不会有额外的偏爱,有才学的他自然会任用,没有德行的自然也会有惩罚。 只是显然,谢家人——或者说谢太后,她对他是截然不同的想法。 或者是因为贪心,又或者是因为其他的缘故,她有她的思量,并且不满足于现状。 从昨日宋奇冒着大雨也要进宫向他上奏,他便能看出来了。 不知足是人之常情。 他并非是不懂人情的皇帝,相反他从小就明白这些。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从小就看得太透彻,故而现在他并不会因为谢简说的话去生气,也不会因为谢太后的手伸得太长而心生恼怒。 生气和恼怒无非是用他人种种来为难自己罢了。 而一旁的谢简却很小心地低着头,那惶惶不安的样子让裴彦忍不住笑了一笑。 “朕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宫中太后的意思。”裴彦看着谢简这样说道,“朕认为你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将来或许谢家便应当由你执掌。”顿了顿,他看向了眼前这并没有丝毫迹象要减小的雨,声音还是淡淡的,“你若爱护自家的八妹,倒是可以去说服太后收回成命,若无法说服,朕也不会怪罪你什么。” 谢简听着这话,心中是松了口气的,他道:“臣会再去劝劝太后。” “太后毕竟是你长辈,也是朕的长辈。”裴彦慢慢地说道,“若无法劝服,朕当然也不会为难长辈。” 谢简伏跪到了地上,道:“陛下圣明。” 裴彦示意他起身,又看了一眼已经完完全全安静下来的正殿,慢条斯理道:“起来吧,该进去听听他们吵出个什么结果了。” . 争论是很难有一个结果的。 尤其当争执的双方原本各有立场,他们之间或许会有暂时的妥协,但却并不会有完全的认同。 但裴彦很有耐心,他不介意大臣们在他面前有争吵,他知道这样的争吵会让他把朝堂上这些衣冠楚楚的大臣们看得更清楚更明白。 税法他是一定会要改的,现在休战只是暂时的,他需要在休战的这段时间做好准备,在一年后他就一定会去攻打燕云。 钱粮物资马匹,他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他也一定要取得胜利。 到那时候梁朝能成为一统九州的王朝,他也能青史留名,继承父兄的意志。 . 到了中午时候,雨终于渐渐变小,然后渐渐停了下来。 但天色还是阴沉沉的,在夏日倒是算凉爽,并不会叫人感到厌恶。 裴彦便在隆庆宫正殿中与诸位大臣一起用了午膳。 看着桌子上那道凉拌藕带,他想起了云岚,便向宝言道:“去往昭华殿也送一份。” 宝言忙应下来,让人往昭华殿跑了一趟。 这话没避着底下的大臣,臣子们早就已经知道昭华殿中到底是何人,这会儿便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是没有人出来说什么的。 他们也知道谢太后想让谢家女进宫的事情,在他们这些臣子看来,这些都是皇帝的私事,他们无权置喙,最好是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免得被拖下水去,还遭了无妄之灾。 往昭华殿去的内侍不一会儿就回来,那人在外面没有进来,只对着宝言使了眼色。 宝言在殿中见了,又低声向裴彦请示了一番,然后才往外面去。 “怎么了?送个菜还能送出什么事情来?”宝言一边用余光瞥着殿内,一边低声问着话。 “往昭华殿去了,没见着那位呢!”内侍道,“问了昭华殿的人,说是一早就出去,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 宝言嗤了一声,道:“我以为是什么事情,你送去了就行,管那殿中有人还是没人呢?就这么点胆子!原本无事,都被你弄出事情来!” 内侍低了头也不敢多嘴了。 宝言瞪了他一眼,示意他站好了,道:“你且等着,我这会儿进去回禀陛下,你在这儿等一等。”说着他便转身进去了殿内。 裴彦看着宝言在外面和内侍说了话又进来,笑道:“怎么了?那道菜她不喜欢?” “不是,是娘娘不在昭华殿呢!”宝言低声又快速地说,“去送菜的人没见着娘娘,昭华殿的人说娘娘早上就出去了,这会还没回昭华殿。”顿了顿,他打量了裴彦的神色,又道,“要不要让内侍进来仔细问问?” 裴彦笑着摆了摆手,道:“不必,她想在宫里逛逛就让她逛逛,反正这宫里她也熟。” 听着这话,宝言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在旁边安静站了。 “看着外面雨也停了,你找个人去看看她逛到哪里了,朕也和她一起在这宫里走走。”裴彦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又这样说道,“难得是凉爽又没下雨的时候。” . 云岚是顺着宫道,慢慢地在这熟悉又很陌生的皇宫里面漫无目的地走着。 与陈朝时候不同了。 如今这皇宫中显出了几分寂寥和空旷。 与记忆中的皇宫似乎已经成了两个样子,记忆中有多拥挤和混乱,眼前就多么安静与平和。 脑海中那些张牙舞爪的高大树木,在眼前都变成了温顺的样子。 也不知是记忆出了错,还是的确一切都变了。 她一路走到了长泰殿外面,却发现长泰殿这样偏僻的地方是没有变的,依旧如她记忆中那样破败。 时光似乎就停留在了从前一般,门上的那道被刀砍过的印记尚在,门槛上那道被踩破的坑洼还是没有被修补,就连院子里面那棵空了心的石榴树也还歪在那里没有死去。 她站在长泰殿的门口,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如果她现在走进去是不是还能见到自己的母亲? 应当是见不到了,她一边想着便一边走了进去,她想起来三年前那个混乱到了极点的夜晚,她那时候想背着母亲想要混在宫人之中从皇宫逃出去。 她就在这个长泰殿内忙碌地收拾着简单的行囊,她的母亲就坐在大殿中骂着难听的字眼,她简直想把她丢下,但最后还是忍下来,她想要活下去,也想带着自己的母亲离开这个她不愿意呆着的宫殿。 起义军已经逼到了宫门口,她的父皇在想用自己的妃嫔贿赂起义军来换自己的性命。 而北边的宫门已经被人偷偷打开,有生路的时候,谁也不想死。 她心中满满全是烦躁,她害怕会错过了实际,无法和出宫的人混在一起离开,她背上了自己的母亲往宫外走,她耳中满满全是难听的污言秽语,出自最亲近人的口,她沉默不语,想要丢下,却又不舍得放下。 可凡是不舍得的,最后都是会失去的。 她慢慢地走到了那棵比她年纪还大的石榴树下,抬起头,她能看到树枝上有累累硕果。 从前到了春节时候,她会把挂在树上的果子摘下来吃。 红色,喜庆,剥开之后仿佛红玉一样的果实,但往往却是酸涩的。 . 正想得出神,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下意识回头去看,便见到是裴彦出现在了长泰殿的门口。 她呼吸微微一滞,盯着他许久,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应是满脑子都是从前,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也好像真的回到了从前。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裴彦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这一分怔忡,语气是闲适的,“这是你从前住过的地方吗?” 云岚转了身朝着他走过去,却有些心不在焉,口中道:“是啊,以前就在这里长大,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顿了顿,她慢慢挪开了目光,转而去看那石榴树,“你看这个石榴树,据说在这里长了几十年,比我,比我娘亲的年纪都大,但结果从来都是酸的。” “那就是开花的时候好看。”裴彦拉了她的手,抬头看到了枝条上尚且青涩的果实,“或者是摆着好看,不是为了吃。” 云岚乖巧地与他十指交握了,问道:“裴郎怎么也来这里了?” “原本中午吃了一道菜觉得不错,想和你一起吃,结果送到了昭华殿去却没见着你人。”裴彦环视了一圈这破败的长泰殿,拉着她后退了一步往殿外走,“你宫里人说你在宫里闲逛,朕便想着与你一起逛一逛。” “可我已经逛完,准备回去了。”云岚抬眼看他,“这怎么是好?” “那我们就一起回去。”裴彦笑着说,“原本也就是找个理由脱身,不想再听那群大臣们相互吵架。” “是这样啊……”云岚也笑了,“那裴郎午饭吃得好不好?要不要我与裴郎一起再用一点?” “那就让他们把午膳送到沧浪亭去,我们在沧浪亭用午膳,免得从这里回去昭华殿还要走那么远。”裴彦说道,“我们在碧波池旁边转一转。” 云岚自然应下来,便跟着裴彦往沧浪亭走去。 . “说起来朕以前也跟着我兄长进宫过几次。”裴彦忽然笑着说道,他指了指沧浪亭旁边的一棵树,“朕记得有次朕跟着兄长一起,与几个人在那棵树下被人欺负,然后我忍不了了就打了皇室宗亲,朕被父皇好一通大骂。” 云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也想起来一桩往事,却是与裴彦没有关系的。 第8章 云岚想起来当年她与卫隽在这皇宫中的第一次相见。 便就是在碧波池边,便也仿佛是这样一个阴沉沉的午后。 对于她来说,那是一个略带着几分尴尬,又带着几分留恋的记忆——毕竟故人已逝,一切当初有过的情绪都已经被思念塞满,剩下的那些渐渐都变成眷恋的形状,又渐渐变得模糊。 . 她并不是末帝宠爱的公主,当然了,她的母亲也不得宠——或者说,在她长大懂事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是不得宠的。 也许曾经的确受过宠,但她不曾知晓过,她能回忆起来的全是她和她的母亲在这庞大后宫中被人遗忘,日子过得拮据又卑微。 内府最会踩高捧低,如她母亲那样不受宠的妃嫔在后宫中有太多太多,他们不为难便已经算是仁慈,遗忘甚至都能算是一件好事,指望不上他们会突然好心地把已经吃到嘴里的常例吐出来给她们。 可人要生活下去不能只靠喝西北风,于是便只能靠着做了绣品拿到宫外去换钱过日子。 公主薄情 第7节 这事情原本是她母亲身边的一位老嬷嬷袁氏在打理。 袁氏是她母亲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她也是由袁氏带大。 那时候长泰殿里里外外的宫人是由袁氏在管着,在她的记忆中,袁氏尚在时候,日子不算过得那么拮据,也没有那么狼狈。 只是袁氏后来渐渐老了,一次重病之后便再没有起身,依着宫规挪出去之后便一命呜呼。 自那之后,重担便压倒了她的身上。 因为她的母亲是万事不管的——除却每日抱着古琴在窗下郁郁寡欢地弹唱,便是在见到她的时候咒骂不止。 她的母亲不喜欢她,那是她很小就知道的事情。 她曾经在袁氏尚在时候旁敲侧击问过缘由,袁氏只道她的母亲也受了苦,让她多多体谅。 后来她也在其他宫妃那边听过她母亲的过往,她们却说当年她的母亲是真的受过宠爱,否则怎么会有她呢? 无论是何种说法,她不被她的母亲喜爱便是事实并且无法更改。 可那时候她能依靠能依恋的人也只有自己的母亲。 十几岁的年纪最为偏激和敏感,太早把重压扛在肩上,左右也无人扶持时候,便会心生茫然和倦怠。 她发现自己就是不被期待过的那个多余的人,她的父皇记不起她,她的母亲不喜欢她,在偌大皇宫中她的兄弟姐妹们与她也并不亲近,她甚至不如那些宫人。 至少宫人们不会像她这样像个累赘。 脆弱的人会容易因为这些事情而心生灰败,她便就是在与母亲争吵之后跑到了碧波池边呆坐。 她看着碧波池中清澈的水,萌生了跳下去的冲动——沉入这湖中,从此便不必为那些事情争吵了,她的母亲也会因为看不到她而欢喜,她或许还能见到从小就照顾自己的嬷嬷。 可——湖水是冷的。 她低头看着碧波荡漾的湖水,看着湖水中映出她的影子,看到她鞋子上那朵精心刺绣上的花。 也就是在她对着湖水发呆的时候,忽然有人与她搭话。 . “你怎么在这里,你是哪家的姑娘吗?女眷们都在永安宫,你与她们走丢了?”说话的是一个少年郎,生得高大,相貌俊美,也是她不认识的人。 在宫里没人称呼过她“姑娘”,这略显陌生的对话让她从心底漾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漪澜,她几乎局促地看了他一眼,脑海中之前的纷乱茫然顿时消散,她静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是哪家人?我没见过你。” 似乎便是这句话让眼前这少年郎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他挨着她坐下来,口中笑道:“那你应当是陛下的公主,是吗?” 属于少女的那颗敏感的心思被这句话触动,尽管心知自己与那些得宠的姐妹们并不一样,但少女云岚看着眼前的少年郎,还是矜持地颔首:“所以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少年拖长了音调,目光是落在云岚身上的,他语中含笑,“我因为殿中宴会太无聊,所以偷偷跑出来闲逛,殿下不会去揭发我吧?”似乎是真的怕她会去告发他,他从袖子里面掏了掏,拿出了一支草编的蝴蝶,笑道,“我把这个送给殿下,好不好?”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云岚看着眼前那精致的草编蝴蝶,没有去接,她对这些并没有兴趣。 “殿下不喜欢这个吗?”少年问,“那我带殿下出宫去玩,好不好?” 云岚摇了摇头,她对出宫没有半点兴趣,她十日就要出宫一次卖绣品,宫外对她来说并不是很稀奇很神秘的地方。 “唔,那好吧……我叫卫隽。”少年抓了抓脑袋,带着几分不正经的笑,认真看着云岚,眼中似乎有未尽之意,“可我还是想把这只蝴蝶送给殿下。” 云岚踟蹰许久,最后还是接了那只脆弱的草编的蝴蝶。 后来那只蝴蝶被她的母亲扯散扔进了火盆里面,烧成灰烬。 她与卫隽之间会有的结果似乎在最初就有了昭示。 . 微风从碧波池的另一边吹了过来。 天上的云依旧压得很低。 有白色的鹭鸶鸟擦着水面低飞,时而又一个猛子扎到水中,似乎是在抓鱼。 湖水潮湿的味道让人感觉有些沉闷与压抑。 . 裴彦拉着云岚在沧浪亭坐下了,他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他的语气很闲适,过去对他来说应当并不是特别令他不快的事情。他道:“那会儿我父皇还只是梁国公,在京中都不算什么特别的人家,你也知道那会儿京中一个石子砸下去怕不是能砸出九个十个国公出来,因为太多也就不稀奇了。人人都是世家子弟,那么世家子弟便不值钱。那时候朕与兄长虽然会跟随父皇一起进宫来,便得不到什么所谓的优待,多数时候也就只是和其他的纨绔们陪着皇子玩耍了。” 云岚从自己纷杂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她顺着裴彦的话去想从前,忍不住笑了一声。正如裴彦说的那样,当年便是那样一片混乱,自上而下全是乱糟糟的。 也正因为这样,她的父皇丢掉了陈朝的江山,最后被起义军逼得据说从悬崖上跳下。 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她垂着眼眸笑了笑,道:“裴郎说得这般客气,不如说我父皇当年便是让京中全乱了吧?”顿了顿,她又注意到了方才他所说的“梁国公”,倒是忽然觉得这或许的确是有些缘分在的——卫隽当年也说是跟着梁国公一起进宫来,只是那时候便也是如裴彦所说,国公太多,她都没有真正地把那些国公分得清楚。 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了,她应当早就想到卫隽与裴彦应当是有关系的,这世上哪里会有莫名其妙相似的人呢? 垂下了眼眸,她忽然感觉心中空空落落的——就仿佛是,一切早有定数,她所做一切不过徒劳挣扎一样。 裴彦看着她,伸手把她脸颊上的零散的头发绕到耳后,笑道:“怎么了,忽然怎么好像不高兴了?” 云岚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依恋地在裴彦肩头上靠了:“只是想起来从前……想起来从前说不定我们还在这宫里见过,只是那时候宫中永远有那么多人,永远没有像如今这么安静的时候,就算见过,也全然不会有任何的印象吧?” 裴彦揽着云岚的肩膀,笑道:“那时候宫中的确人多——还是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好。” “是啊,像现在就很好,人少,是非也好。”云岚看向了远处,在碧波池的湖水上有淡淡薄雾,湖水对岸的树木宫殿便在这薄雾中影影绰绰,仿佛仙境。 “但对于皇家来说,这样安静或许是奢望吧!这后宫中总会人多起来的。”裴彦看向了云岚,他目光是温柔又认真的,“不过你放心,在朕心中,你永远是唯一的那个。” 云岚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了裴彦的意思,她收回了目光去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垂下了眼睫,小声道:“是真的吗?” ——她仿佛在问他,又似乎在问自己。 可她明白她自己是无法给予自己一个答案的。 而身边的裴彦却在认真地回答。 “太后想让谢家女进宫。”裴彦说道,“朕现在不想为了这些事情与太后纠缠不清,索性就随了她的意思,免得她总想指手画脚地惹事。” “这样……”云岚悄然抓住了他的手,又抬头看向了他,“可我只有裴郎。” “朕不会让她们欺负你,朕永远站在你这边。”裴彦回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吧!” 云岚无声地翘了翘嘴角。 . 有些话听起来是真的,但的确是假的。 有些事情她心知肚明就是假的,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催眠着自己,那就是真的。 真真假假。 她能分得清楚。 抬眼看向了身侧的裴彦,她与他四目相对。 至少在此时此刻,她和他在一起。 裴彦揉了揉她的头发,示意一旁宝言把饭菜都送到沧浪亭中来。 “陪朕用午膳吧!”裴彦说道。 第9章 从宫中出来,谢简沉默地上了自家的马车。 他在思索裴彦的话。 对于谢太后让谢家送女人进宫这件事情,裴彦是不愉的。 但这份不愉,并没有到让他勃然大怒的程度。 或者说,裴彦是想借着这件事情来看看谢家的态度究竟如何——更确切一些,他谢简值不值得他的重用。 是一味向着太后不知轻重,还是能忠心圣上呢? 太后膝下两个皇子如今不封王便只让他们出宫建府,便已经在说明裴彦的态度。 先帝时候隐而未发的争斗,在现在终于显露出了端倪。 裴彦登基并非只是最终的结果,或者只能算是开始。 . 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谢府外面。 谢简从马车下来,他见到家仆迎出来,便摆了摆手道:“在宫中用过午饭了。” “老爷在书房等着郎君。”仆从说道,“是为着宫里面太后娘娘的事情。” 谢简脚步顿了顿,看向了仆从:“还是为着八姑娘进宫的事情?” “老爷说还想听听郎君怎么说。”仆从道。 谢简叹了口气,便转了方向朝着书房走。 . 行到书房中,他便见自己的父亲谢瓯正在书桌后面翻书。 “父亲。”谢简上前去打了招呼,等到谢瓯抬头便把话开门见山地说了下去,“或者再劝劝宫中的娘娘,还是不要叫八妹进宫了吧?” 谢瓯放下手中的书册,示意谢简在一旁坐,语气是温和的:“你与圣上说过了?圣上是什么意思?” “圣上只说……若是长辈执意,当然也不会与长辈计较。”谢简看着自己的父亲,“圣上与两位殿下还有宫中娘娘的关系向来冷淡,如若是那位活着到现在登基也就罢了,还算是有几分情分在的。咱们家与这位陛下从前便不怎么……” 这话谢简没有完全说下去,但谢瓯已经听明白了。 “只是……毕竟不能让娘娘寒了心。”谢瓯如此说道,“娘娘还是向着我们的。” 谢简沉默了一息,没有说话了。 “再者,我们毕竟是两位殿下的母家,我们谢家与娘娘还有两位殿下的关系紧密。”谢瓯轻轻叹了一声,“如今圣上态度也暧昧,虽然给你封了个将军,可咱们家还有这么多人呢,你还有兄弟,如今可都是白白呆在家里没有出路。” 话说到此,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谢简也叹了一声,道:“那便问问八妹的意思吧,如若八妹自己不想进宫,倒是没必要听娘娘的意思。” “也可。”谢瓯点了点头,便吩咐人去把谢笙给叫到书房。 公主薄情 第8节 . 阴沉沉的云层下,似乎还藏着雨。 有风吹过,庭院中的花树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谢简拿了鸟食去喂挂在廊下的白鹦鹉。 这白鹦鹉聪敏能说话,见到谢简过来便开始念起了“鱼戏莲叶东”。 听着这鹦鹉聒噪地念诗,谢简倒是松了口气,他回头往书房里面看了一眼,只见谢瓯面上正露出一个思索的神色,大约也是在为了谢笙进宫的事情烦恼。 谢笙与他是同母所生,比他小了三岁,在家排行第八,模样是出众的——他知道这就是为什么谢太后让她进宫的原因。 只是进宫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在皇帝裴彦已经表露了态度的当下。 他只盼着谢笙自己没有进宫当娘娘的心思,否则的话……将来会是如何,也是难以预料。 正胡思乱想着,他听到门口有仆从行李的声音,抬眼看去,便见谢笙从门口进来。 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纱裙,头发挽起来,露出了净白的脸蛋,倒是也能算是秀丽端庄,清丽脱俗。 谢简看着谢笙走近过来,却想起来朝中传遍了的那位前陈的公主,他听宫人闲话时候说起过那位公主想的相貌,据说是浓艳异常仿佛妖姬,自家八妹就算进宫了,能比得上吗? 还没能得出一个答案,谢笙已经走近过来,她朝着他笑了笑:“七哥,爹爹和你找我来做什么?” 谢简收起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把手里的鸟食全部都投进鸟笼,然后道:“进去说吧,是为了你进宫的事情。” 谢笙闻言便跟在了谢简身后,兄妹俩一起重新进到了书房中。 . 谢瓯见到他们兄妹进来,便直接让他们坐下了。 “陛下与宫中太后娘娘想法是不同的。”谢瓯看向了自己的女儿,“所以如若你不想进宫,此刻便有理由不进宫。” 谢笙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她脸上露出了惊愕神色,看了看谢瓯,又看了看谢简,最后才道:“陛下不想让我进宫么?” “应也不算是针对你,只是并不想谢家女进宫,无论是谢家的谁。”谢瓯淡淡说道,“当然了,娘娘的意思还是让你进宫的。” 谢笙眉头微微皱了皱,倒是也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 “你不进宫,便直接推到陛下身上就行。”谢简看着自己妹妹,又解释了一句,“不必太担心将来娘娘会责怪什么。” “但……夹在娘娘和陛下中间,哪里有两面讨好的道理呢?”谢笙轻轻笑了一声,“这种事情上不可能左右逢源的。” “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呢?”谢瓯倒是有些赞许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女儿也听娘娘身边的女官说了宫中的事情,女儿以为既然有娘娘的话为契机,此时此刻倒的确是进宫的好时机。”谢笙说道,“如今陛下后宫中还没有女人,女儿早些进宫,有娘娘在后面帮衬,哪怕不能做皇后也能封贵妃,无论如何都是能对我们谢家有益的。” 这话便直听得谢简嗤了一声,他道:“哪里有这么简单,这位陛下可不是娘娘生的那两位殿下!进宫之后处处不自在,你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可我想,娘娘既然开口,便至少是有五成把握。”谢笙看着谢简,“我是愿意听从娘娘的意思进宫的。” . 既然谢笙这样表态了,谢简也失了再争辩下去的心思。 他显然无法说服宫里面的谢太后收回成命,眼下的谢笙也拿定了主意。 或许这么一件事情,在她们眼中与在他眼中便就是截然不同的。 她们坚持想做,便不想要更改。 . 消息传入宫中,谢太后倒是松了口气。 谢太后向身边女官叹道:“这种时候也只好依仗娘家人,好歹也是有娘家人可依仗的。”顿了顿,她又道,“让太卜算个吉日,接谢家女进宫来!” 女官忙应下。 . 这么大动静,自然会叫裴彦知晓了。 裴彦靠在凭几上听着宝言说着长乐宫谢太后的吩咐,面上神色是淡漠的。 他想起来许多久远之前、都快要被他忘记的事情。 他想起来当年他与兄长的生母病逝了,过了没两年谢氏便进门来,接着便生下了裴赟和裴骏兄弟两个。 他不知道他的兄长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但他知道他从谢氏进门开始便不喜欢她,只是多年来他的父亲还在,他只好客气以对,心里想的是井水不犯河水,便也能忍下来。 但现在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已经是一国之君,有些事情他便不必那么客气地忍让。 . “谢家女进宫乃是为了陪伴太后,让太后不至于在宫中寂寞无聊。”裴彦摆弄着挂在腰间的玉佩,语气淡漠,“先帝音容宛在,朕不预大封后宫,请太后见谅。”顿了顿,他看向了宝言,“便把这话说给太后听。” 宝言应下来,便安静地退出了昭华殿。 裴彦看着宝言的背影,忽然腿上一重,低头去看却是灰奴不知道从哪里跳到了他的身上。 大狸花猫极尽谄媚地在他手上蹭了两蹭,发出了娇嗲的喵喵声,看着动作便是想要讨吃的。 原本的那点儿烦闷被这大猫给蹭得消散了大半,裴彦伸手揉了揉灰奴胖乎乎的脑袋,又左右看了看没见着云岚的身影。 伸手直接把灰奴抱到怀里然后站起来,裴彦问门边的侍女:“娘子呢?” 侍女忙道:“娘子在后面看书。” 裴彦点了点头,便让灰奴趴在自己肩膀上,一人一猫往昭华殿后面走去。 . 行到后殿,先闻到的是云岚身上特有的幽兰的香味。 在夏日午后的软风中,宫室中帷幔随着风飞舞着。 他看到一个只穿了件半臂的丽人就趴在书案上,应当是已经睡着了。 他慢慢地走过去,满目春光尽收眼底——他把灰奴放到了书案上。 沉重的狸花猫扑通落地,惊醒了毫无警觉的美人儿。 “你……你怎么来了……”云岚揉了下眼睛,拎着裙子站起来,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10章 夏日的午后闷热又安静,蝉鸣声声,令人烦躁。 长乐宫中,宝言弓着身子,认真地转述着裴彦的意思。 “陛下说,太后娘娘在宫中也是寂寞无聊,谢家体察上意,送女孩儿进宫来给太后娘娘解闷取乐,也是一片孝心。”宝言的声音不大不小,还带着几分笑,“陛下还说,先帝音容宛在,眼下还不欲大封后宫,请太后娘娘见谅。” 谢太后听着这些话,面色沉了下去。 不欲大封后宫,还是不想封谢家女? 若不想大封,那昭华殿里那个陈朝公主又是什么? 她盯着宝言许久,想起来先帝尚在时候的事情。 宝言是自先帝还是国公时候就在他身边伺候的老人了,据说原本是前陈宫中的小内侍,因为得罪了人被打了个半死丢出来,被先帝随手救了,见他伶俐懂事就留在身边伺候。 大约就是因为如此,他对先帝忠心耿耿,于是便对旁人不假辞色,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美人良田,都无法打动他。 他的忠心,对于先帝来说自然是好事。 但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便是又爱又恨了。 而这么一个人,如今跟在了裴彦身边,仍然还是忠心耿耿的模样,却叫谢太后心中火起。 尤其是想到先帝病逝之前只叫了宝言下旨把裴彦叫到了京城来,再想到裴彦登基之后一系列的决定,还有她的两个孩儿至今都还没有得到的爵位。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在想,这一切究竟是裴彦的意思,抑或是当初先帝留下的遗命,叫这宝言悉数告知裴彦呢? 可这些话她终究也只能想一想,无根无据的话是没法对任何人说的,她身为太后,便要顾及着体面。 垂着下眼睑,谢太后道:“皇帝的孝心我知晓了。若是能叫赟儿和骏儿常常进宫来陪着老身说说话解闷,便更好了。” 宝言微微笑了笑,道:“娘娘的意思,奴婢回去转达给陛下。” “去吧!”谢太后已经迅速转过了心思,“明天就让谢家女进宫来,这一天天的,烦闷得很。”顿了顿,她又和蔼地笑了一声,“晚上让皇帝过来陪着我一起用晚膳吧!” 宝言应下来,便安静地退出了长乐宫。 . 宫中旨意传到谢家时候,谢笙便在屏风后面听着,把旨意中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这与之前太后的意思大相径庭,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浮现了一丝不甘。 谁不知道昭华殿中现在就有个活色生香大美人儿呢?裴彦把昭华殿里面那个前朝的公主接回来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先帝故去?现在她进宫就想到了这些? 分明就只是因为针对谢家罢了! 她看着传旨的宫人离开了,才委屈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红着眼眶在谢瓯身边站了:“爹爹,圣上这意思……也太驳太后娘娘的面子了吧!” “早让你别进宫,你不听!”一旁的谢简倒是直截了当地嗤了一声,“现在想反悔也晚了!” “你!”谢笙眼泪都要掉出来,这会儿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委屈地用帕子捂着脸。 “哎……能进宫,说明陛下还是对咱们谢家有那么一二顾念,并非完全无转机。”事已至此,谢瓯只好先安抚了自己女儿,“你进宫去之后安安分分在娘娘身边,娘娘既然让你进宫,自然是要为你打算的,没什么好怕的,不必自己吓自己。” 谢笙委委屈屈地点了头。 “能怎么打算,昭华殿里那位就在那里,难道让八妹去跟那位争?”谢简在一旁冷笑了一声,“到时候不过就是在宫中蹉跎岁月了!” 这话听得谢笙脸色一白,半晌没说出话来。 谢瓯拍了谢简一下,又看向了自己女儿,只安慰道:“别管昭华殿那位,那位和前陈关系太近,名分是不可能有的。既然没有名分,便没什么可怕的,到时候太后娘娘为你打算,必定要先有名分。有了名分,就什么都有了!” 谢笙眼眶红红地看着自己父兄,心中已经空空无底,也只好闷闷地点头。 “说不定也能拼一拼容貌,你要是比昭华殿那位好看,说不定也有转机。”谢简还是忍不住又刺了一句,“八妹,你若头脑清醒,进宫了就去求太后娘娘让她放你出宫来,到时候我在前朝帮你向陛下求个指婚,一定是比呆在陛下的后宫要好的。” 这话彻底叫谢笙受不住,她呜咽着哭出声来,扭头就进到后面屋子去了。 谢瓯看着谢简,眉头都皱起来:“你看看你!这些话说得这么直接,让她还有什么心思进宫,若是这么进宫了,犯了错怎么办?” “父亲,您还没看明白?现在旨意还给了三分面子,不至于把话说得太明白,若是妹妹进宫了又自请出宫,那倒是好事。”谢简道,“若是进宫了还由着姑妈的性子在陛下的后宫中使劲,将来会是个什么情形,我们谢家还承不承受得起,就难以预料了!” 公主薄情 第9节 谢瓯摆了摆手,道:“既然你姑妈应了这话,必然是会有一个结果的。你这会儿帮忙打点了,明天送你妹妹进宫去。” 谢简无奈,但这话也已经无法继续说下去,能劝的他已经劝过,既然没人愿意听他一句,那也就只好这样由着她去了。 将来如何,他现在看不到,等到了将来,便只能希冀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 蝉鸣阵阵。 灰奴懒洋洋地在冰山后面的架子上摊开了打盹,长长的尾巴时不时弹动一下,又垂下去摇晃。 云岚仰躺在竹席上,往后看向了窗子的方向,视线颠倒,整个世界也上下翻转。 雕花的窗台下是庭院中的绿树,再往下是回廊的瓦,再之下才是碧蓝的天空。 裴彦欺身上前来,笑着亲了亲她的唇角:“在看什么?” “看天。”云岚收回目光来看眼前人,眼角眉梢都是春情,“看你。”顿了顿,她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又抬头去亲吻他的嘴唇。 是缠绵又热烈的吻,也是如火一般绮丽的交融。 情浓时候,裴彦与云岚目光相触,是沉沦,是迷恋,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他自己。 而也就在这时,云岚在他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于是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 宝言在昭华殿外等到了太阳下山之后,暮色降临了,才见到里面叫了宫人进去伺候。 于是他跟在送水的宫人一起进到了寝殿中,又在那长长的幔帐之外站定了等候。 那如云雾一样缥缈的纱帐后面,裴彦与云岚低声说笑着什么,又过了许久裴彦才撩开了帐子从里面出来。 宝言上前了一步,低声道:“陛下,太后娘娘请陛下去长乐宫一道用晚膳。” 裴彦顿了顿,先往外面看了一眼这已经快要暗下去的天色,一轮圆月正挂在枝头。他又回头往纱帐里面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道:“去和太后说一声,晚上没有时间过去了,明天中午吧!”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了兴致,看向了宝言,“谢家是如何反应?” 宝言忙道:“据传旨宫人说,谢家倒是反应平平,倒是没表现出什么来。” “那看来谢家的图谋还是不小。”裴彦笑了一声,“明日听听太后想说什么吧!” 说罢,他也懒得再想这些扫兴的事情,一抬眼看到云岚穿戴整齐了从帐子后面出来,便向宝言道:“把晚膳摆了吧!朕今日就还是歇在昭华殿。” 第11章 晨光微熹,有鸟鸣从园子里面传来。 声音婉转悠远,但着实又有一些吵闹。 裴彦翻了个身醒了过来,却发现身旁没有人。 清风徐徐吹进殿中来,纱帐外朦朦胧胧看得到云岚的影子,她便就坐在落窗下的竹席上,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 撩起帐子看向了外面,宫人应当都在外面没有进来。 裴彦于是就这么赤膊着上半身下了床榻,随便趿拉着鞋子便朝着云岚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先听见的是灰奴嗷呜嗷呜吃饭的声响,然后便见着那只胖狸花猫一头埋在碗里面,正在大口大口地吃饭。 云岚也就只披着件半臂,连鞋子也没穿便只盘腿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碗筷,手边盘子里剩了一些已经撕碎的鱼肉。 她一手支着下巴,正对着灰奴出神。 裴彦上前在她旁边坐下来,笑着开了口:“今天怎么这么早?” “!?”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云岚带着几分失措地朝着他看过来,又停顿了数息才开口,“灰奴天还没亮就在用爪子拍我,醒过来看它可怜,就给它做拌点猫饭。” 应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大狸花猫抽空抬头看了云岚一眼,然后继续嗷呜嗷呜地吃着鱼肉拌饭。 裴彦笑了一声,伸手在灰奴身上摸了一把,道:“这小坏蛋进宫来还长胖了。” 云岚换了个抱膝姿势坐着,下巴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裴彦的话只在她耳边略过却没有往心里去,她看着眼前吃饭的灰奴,脑子里面却是一片纷乱地想着从--------------銥誮前。 并非是因为猫儿打扰了她睡觉所以才早早醒来,而是她梦见了故人。 凌乱的梦境已经模糊得记不清楚,可那份惊慌和绝望却被带到了现实中,醒来之后便再也无法入睡,所以才早早地起了身。 她偏过头去看裴彦,看着他高挺的鼻梁,还有深邃的眼眸,然后觉察到她的目光的裴彦也看向了她。 “醒来太早,等会再回去躺一会儿吧!”裴彦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于是她便也就势靠在了他的怀中,“天气热,今天看着又是晴天,外面暑气也重,就不要到处跑了。” “好。”云岚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下来。 . 辰时刚到,果然已经是艳阳高照了。 谢笙换了进宫的衣裳,又带着箱笼上了马车,依着旨意便是要进宫去。 因没有朝会,谢简便亲自来送她。 兄妹两个在马车里面坐了,等到马车行驶起来,谢简看着谢笙神色,还是最后一次开口劝她:“若想回来,你让人给我递话,我去向陛下求个旨意。” 过去了一晚上,谢笙听着太后身边的女官还有谢瓯等人已经把进宫的利害关系都说了个明白——事实上就算不说那些,她也是愿意进宫的,试问谁不想进宫成为后宫之主呢?于是她只向谢简道:“多谢七哥,只是我心思已经定了。” “还有反悔的机会。”谢简认真地看着自己妹妹,“你甚至没有见过陛下,你想清楚进宫究竟是为什么了吗?” “是七哥没有想清楚。”谢笙看着谢简,语气是坚定的,“宫里的太后娘娘既然开口,哪里有后退的道理呢?陛下不会对着长辈发火,那怒气便要朝着我们家来;娘娘无法对着陛下做什么,却只用伸伸手就可以让我们家顷刻之间就一无所有;再者还有两位殿下……”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我此时进宫,也算是给我们家解围。” 这话听得谢简都气笑了,他看着谢笙,只道:“你不如说你想做梦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我还想着将来是不是真的能帮衬你一二了。你说这些,难道谢家没有男人,需要你一个女人去争?” “七哥这又是什么意思!”谢笙听着这话也恼火了,“难道我便什么都不能做么?” 谢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嘲讽:“若为你自己,你想进宫做娘娘,想做皇后,那无可厚非,但若是非要扯上大义家族,那便大可不必。这朝中局势并非你所认为那样,甚至也并非太后娘娘所认为那样,圣上虽然年轻但并非可以随便拿捏的无能之辈!” 谢笙看向了谢简,紧紧地抿住嘴唇没有说话了。 但两人态度已经明显,谢简忽然觉得泄气,只往后一靠,道:“既然你们都心存大志心怀家族,那便看看到时候你们到底能为谢家做出什么好事来吧!” “七哥不必做出这样一副唯有你最明白事理的样子。”谢笙垂着眼睑说道,“就算是我心里有个凤凰梦又怎样呢?既然机会已经到了眼前,难道非要依着你的意思退一步?就凭着你觉得你已经揣度透了圣上的意思?” 谢简抬眼看向了谢笙,他不想说什么了,便叫停了马车,不等到去皇宫外便直接下去。 谢笙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挽留。 人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她也有她的心思。 . 马车到宫门外面时候,早有长乐宫的宫人在等候着。 下了马车,谢笙见过了宫人,然后便随着他们往长乐宫去。 一路从宫门走到长乐宫外也无代步的肩舆或者车辇,哪怕是走在阴凉的地方,也让人觉得有些疲累。 等到了长乐宫,宫人便先去通传,太后得知她来了,便叫人先带着她去打理了仪容暂时休息了片刻,才叫宫人领着她去正殿。 进了正殿先行礼,听着上头叫起身,谢笙努力地平复着心绪,在阶下站定。 上头的谢太后笑了一声,让她上前去陪着她一起坐。 谢笙于是上前了两步,斜着身子在一旁陪坐下去,然后低下头。 “倒是仓促了些,不过屋子已经让人给你收拾好了。”谢太后看着她神色,心中已经安定了大半,“你等会过去看看还缺不缺什么,想要什么就打发人说一声。” “多谢娘娘。”谢笙欠身行了礼,然后才重新坐下。 谢太后满意地看着她知书懂礼的样子,又看了一眼外面,道:“这会儿还凉快,你先去一趟昭华殿替我送点东西,等会中午时候圣上过来用午膳,你陪着一起。” 谢笙心中微微一跳,下意识抬眼看向了太后,便见着太后也正看着她。 “可是娘娘……陛下旨意中说,臣女是来陪着娘娘的……”谢笙轻声说道。 “正是因为陪着我,所以才替我在宫中各处行事,不是吗?”谢太后笑着看她,“我知道你心中明白,好好打扮一番就去吧!” 第12章 既得了旨意,谢笙便往昭华殿去。 走在安静的夹道上,谢笙抬眼所见是高高的砖墙,还有刺目的阳光,她侧头看了一眼宫人手里捧着的匣子,心中却并没有似方才在长乐宫中对着谢太后表现出来的那样忐忑和小心。 一切仓促,她心里明白得很。 旨意到谢家时候她还惊慌和迷茫过,也真的想过谢简的话,是不是退一步更好。 她几乎一夜无眠,想着宫里,想着谢家,想着自己。 早上上了马车之后又与谢简争吵了几句。 有时候,主意便是在有过争执之后才会坚定下来。 正如她想要入宫,正如她就真的做过凤凰梦。 谢太后当初能嫁给梁国公做填房,后来成为了皇后,那么她是谢家嫡女,为什么不能如她的姑母一样,进宫做皇后呢? 她想进宫根本也不是什么异想天开,何况是谢太后开口让她进宫,就在如今局势之下,难道她就真的放手,如谢简所说那样后退一步? 那是不可能的。 谢简自己想做高官做名将,将来名垂青史,那她怎么就只能后退一步去找个人嫁了呢? 她知道谢太后的图谋,她想得清楚也看得明白,谢太后心里想的还是那两位没能得了王爵的殿下,她不过就是一个现在好用的棋子,恰好是娘家人,恰好有副好相貌。 所以她大可不必那么凛然正义地后退一步,她对谢简说的那些话就只是冠冕堂皇的假话,她自己的自私自己清楚。 既然进宫,既然太后都给了助力,她是一定要试一试的。 至于今后是成是败,便看今日是否能夺得圣上的心。 她若生下皇子,难道谢家、谢简还不会贴上来围绕着她么? . 太阳慢慢朝着中天攀升,热意越来越浓。 没有风,树叶一动也不动,在地上落下浓黑的阴影。 公主薄情 第10节 . 云岚懒散地靠在凭几上翻着书,灰奴就在她旁边的空地上摊开了四肢趴着睡觉。 裴彦已经往隆庆宫去处理朝政大事,她看着外面这烈日炎炎的样子也懒得动弹,便随便找了本书翻着看。 约莫是刻书处想着裴彦会常到这昭华殿来,在殿中书架上能找到的书许多都是关于兵法农垦民生经济之类的策论,偶有一些诗文也多是颂圣为主,一看便是给裴彦准备而不是给她看的。 在书架上翻了许久,才翻了一本应当是前朝时候就遗留在这里的旧书,讲的是一个青梅竹马的俗气故事。 虽然俗气,里面情节也常见,但她还是看得认真,直看到那里面的两人因故分离,却再翻不下去,便撂开放到了一旁。 尽管知道故事里面分开的两人将来一定会再相逢,可她却知道现实中并非如此。 可不看书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天气太热便让人懒散不想动。 . 她伸手捏了捏灰奴的耳朵,然后便见着一个宫人从外面进来。 “陛下来了?”她一边问着,一边坐直了身子往外看了看,又有些疑惑,“还早呢,都没到中午。” 宫人低头,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娘子,谢姑娘奉太后娘娘的旨意,来给您送东西。” “谢姑娘?”云岚诧异地看向了这宫人,“太后娘娘有什么要给我?太后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 “不、不知……”宫人头低得更下了一些。 看着宫人这样反应,云岚眉头微微挑了起来。 她虽然不知道裴彦的后宫究竟是什么情形,也不知道这个太后到底是什么用意,但她经历过当年陈朝末帝的后宫,后宫中的事情大抵相似,她都不必多想就能猜到这太后和送东西来的谢姑娘是什么来意。 垂着眼眸想了想,她重新靠回了凭几上:“没什么可见的,太后与我也没有关系,东西送回去给她就行。” 宫人听着这话,似乎被惊到了一般,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还是低头应了下来。 看着那宫人退出殿外,云岚伸手把灰奴从地上抱了起来。 被打扰了睡觉的灰奴很有些脾气,它挣扎着翻了个身,然后使了个巧劲从她手里跳了出去,重新找了个凉快地方趴下。 正打算起身去把它重新抱过来,云岚却见那宫人重新又进到了殿中来。 “娘子,那位谢姑娘执意要亲自把太后娘娘的赏赐亲自给您。”宫人飞快地说道。 云岚眉头皱起来,又看了一眼外面那几乎刺眼的太阳,觉得有些烦躁了:“那就让她送进来吧!” 听着这话,宫人似乎松了口气,忙应下来退了出去。 . 谢笙在昭华殿外站了许久,她是没想到第一次云岚会直接让她走的,不过好在她第二次让人进去通传有了结果,不至于叫她就这么打道回府。 她从小到大是没吃过这种闭门羹,这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拒绝到了脸上。 她只觉得从脸上到心里都烧得发慌,还没见到这传闻中的陈朝公主,便添了对她的怨怒和不耐。 强忍着心中的情绪,她跟在宫人身后进到了昭华殿中,扑面而来的凉爽让她忽然冷静下来,还没来得及过多反应,一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儿就突然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瞠目结舌,想要说的话全忘了,便只站在了那里,许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在来昭华殿的路上她是猜测过云岚的相貌的。 漂亮是自然的,否则为什么外面都开始流传说她仿佛妖姬? 可真正见了才知道有多漂亮! 她向来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相貌出众无人能敌,可与眼前人比起来,便好像是一丛牡丹旁边长了一把杂草。 那些华丽辞藻诸如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之类用在她身上都不夸张,甚至会让她觉得,那些词都配不上她的长相。 这么一个人…… 她垂下了眼睑,一时间思索了起来。 . 云岚颇有些不耐烦地抬眼看向了跟着宫人身后进来的那一行人,她目光很落到了站在中间的谢笙身上。 “所以太后娘娘让你来送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谢笙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她收回了目光,回身让人把那匣子送到了云岚面前,把太后嘱咐的话说了出来:“是一些首饰头面。娘娘说,您伺候圣上辛苦,是应得的。” 这话含义明显,云岚听着便笑了笑,她没有接那匣子也没有打开,只是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那就赏给你了,这么大热天往这里跑了一趟,就当是辛苦你跑这么一趟,你应得的。” 谢笙顿时涨红了脸,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后跟着的宫人拉了拉袖子。 “退下吧!”云岚看着灰奴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便跟着也站了起来,追着灰奴往后殿去了。 第13章 隆庆宫中,裴彦放下手中奏疏喝茶的时候,就看到宝言从门外进来了。 “有什么事情?太后来催中午去长乐宫用午膳?”裴彦随口问道,“不是已经说了会去,还催什么?” 宝言听着这话,先看了一眼裴彦神色,然后才道:“谢姑娘去了一趟昭华殿。” 裴彦挑了眉看向宝言,后知后觉才想起来旨意上说了是让谢家今日就送他们的八姑娘进宫来。 放下了手中茶盏,裴彦认真了几分:“去找娘子说什么了?刚进宫就知道往昭华殿来?” “听着昭华殿的宫人说,谢姑娘是为太后娘娘送东西过去的。”宝言小心地说道,“不过娘子没收,谢姑娘又带着东西走了。” 裴彦听着这话便笑了一笑,道:“她心里都是朕,不会随便收别人的东西,太后都没被她看在眼里呢!” 宝言琢磨着这话的语气,便也跟着笑了笑,道:“圣上说的是。”顿了顿,他才接着把话说下去,“但这样驳了太后娘娘的面子恐怕也不好呢?” “这有什么,反正中午是要过去长乐宫用午膳,到时候我替她说两句就是了。”裴彦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也不早了,这就传肩舆过去吧!记得让膳房送两道娘子爱吃的菜到昭华殿去。” 宝言忙应下来,便一面催促着宫人去准备肩舆并往长乐宫提前通传,一面又催着膳房去送菜。 裴彦于是站起来,让宫人拿了衣裳来换了,又重新净面梳了头发,看着镜子旁边的梳子时候又想起了什么,向宝言道:“朕记得前两天内府不是送了一套乌金梳子,送到昭华殿去给娘子赏玩吧!” “是,奴婢等会亲自给娘子送去。”宝言再次应下来。 “行了,那就往长乐宫去吧!”裴彦说道。 . 正午时分,烈日炎炎。 长乐宫中各处已经摆上了冰块。 宫人们为了准备着裴彦过来用午膳,忙碌着收拾着正殿。 偏殿中,谢笙一脸委屈地把匣子还给了谢太后,又一五一十地把昭华殿中的事情给说了,最后再忍不住,便抹起了眼泪。 谢太后面色也沉了下去,自云岚进宫后,她是没有与她见过的,当然也不知道她竟然是这样脾气,会连这么一丁点面子都不讲,这样行事让她感觉到棘手。 原本她是想着,若是云岚收了赏赐,便也算是低了头,算是后宫中人,她这个太后自然是能依着后宫的规矩去管她,自然是能把她压下去让谢笙出头,可现在看来却是低估了她。 听着正殿传来的动静,谢太后很快便转过了心思,看向了谢笙,和蔼道:“别哭了,她国破家亡不过一个孤女,故而才这样不懂礼也不懂事,越这样,她将来便跌得越狠。” 谢笙泪眼迷蒙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哽噎道:“臣女只是为娘娘不值,那些话说给我听便也罢了……” “我也不会与这么个孤女计较。”谢太后缓缓道,然后看向了谢笙,“你洗把脸再收拾收拾,皇帝马上就过来了,你可不能这么乱糟糟的就去见人。” “还、还要见圣上吗?”谢笙想到了昭华殿的云岚,却有些迟疑了。 “当然要见。”谢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收拾妆扮起来,让他好好看看你。” 谢笙抿了下嘴唇,还是点了头。 见她这样乖巧听话的样子,谢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刚才我让人送了些宫中新制的衣裳,你换上。” 谢笙回头看向了宫女捧过来的水红的纱裙,忽然又想起来在昭华殿看到的云岚身上的那一条不知是什么料子但看起来流光溢彩的披帛。 . 约是见过了比自己美貌千百倍的人,此时此刻她是心虚的。 心虚之余又是嫉妒——或者这也能算是人之本能。 . 裴彦从肩舆上下来,在长乐宫庭院里面绕着走了走,才往正殿过去。 长乐宫是新修过的宫殿——或者说是专门为谢太后修的宫殿,按制是应当国朝太妃太后都在此宫居住,但因先帝称帝不过一年多就病逝,后宫还没来得及填充,于是这长乐宫中现在是只有谢太后一人的。 当初奉谢氏为太后就罢了,可要为她重修宫殿,裴彦就颇有些不情愿,还是亲近的大臣劝了又劝,他才勉强松了口。 原因倒是简单又直接,他并非谢氏所生,与谢氏也没什么母子情分,不远不近就这么做个陌路人也就算了,现在非要来做母慈子孝那一套,便显得格外好笑。 但现在看来,虽然他觉得这一套好笑,但谢太后自己显然是乐在其中的,否则为什么让谢笙进宫,今天又让谢笙去昭华殿给云岚送东西? 进到了长乐宫正殿,他便看到谢太后带着一个身材纤瘦的年轻女子从里面迎了出来。 那女子穿了件水红色的纱裙,看着是宫中的样式——同样的裙子,他昨天才让人给云岚也裁了一条。 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听见这女子行礼跪在了地上,口中道:“臣女谢笙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裴彦没有多看她,只直接叫了起:“起来吧,既然是进宫来陪着太后,便尽心陪着太后就行了。” . 谢笙闻言起了身,又看了谢太后一眼,然后道:“谨听陛下教诲。” “那就用膳吧!”裴彦看了一眼正殿中摆好的桌椅,便随便择了个位置坐下了,然后看向了谢太后,“昨日母后请朕用晚膳,那时朕忙于政事无暇分身,只好今日才过来,还请母后见谅。” 谢太后笑着应了一声,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道:“我也知你政事繁忙,但后宫中还是需要有人主持的。”顿了顿,她推了谢笙上前两步,然后才继续说道,“谢家世代簪缨,其中女子都是有才有德识大体的,我荐此人为皇帝打理后宫可好?” 裴彦没有看谢笙,只是笑着看向了谢太后,道:“后宫中现在空无一人,又要人主持个什么呢?” “难道要一辈子都空着?还是要早做打算为好。”谢太后语重心长道,“虽然皇帝并非我亲生,但多年来我待你也算有母子情分,这并非出自我私心,而是为皇帝今后着想。” 第14章 庭院中的蝉鸣显出了几分吵闹。 裴彦听着谢太后说着这些话,忽然想起来许多从前的事情。 他生母去得早,谢太后当年嫁给他父亲做填房的时候,他年纪并不算大,如若当年谢太后有心,是的确能与他相处出几分所谓的母子情分的。 公主薄情 第11节 情分就是靠着相处相待而来,并非是靠着嘴上说说。 那时候照顾着他的是他的兄长裴隽,他惹祸了替他去收拾的是兄长裴彦,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事情,也都是他亲哥去帮忙他去处置,在他心中,连先帝都不算什么亲近之人,唯有长兄是他这世上曾经最为亲密不可分离的——只是裴彦那年去得突然,自那之后他便也只能全靠着自己前行。 而他与谢太后,那便是从来都没有过亲近,也从来没有过什么情分,故而如今谢太后口口声声说什么替他着想,便叫他感觉有一些好笑。 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不是当年那个有兄长照拂可以万事不理随性而为的愣头青,他并不会为这些事情生气也不会为了这些表面上的事情与谢太后争辩。 他明白什么是人心,便也知道如何拿捏人心。 . 谢太后看着裴彦,心中也是没有底。 尽管她在说着“母子情分”,但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与裴彦究竟是怎样的表面关系。 她是有些懊悔的,懊悔当初先帝病重时候没有替自己的裴赟争到太子位,若是裴赟登基,何至于现在她如此尴尬,又要如此低三下四地与裴彦说话呢? 再想到自己两个皇子到现在头上连个爵位都没有,她便又更烦闷几分。 她看了一眼面上已经涨红了的谢笙,又琢磨起了裴彦的心思。 皇帝的后宫是不可能一直空虚的,他把那前陈的公主放在昭华殿,多半也只是为了自己享乐,否则这名分也不给一个是为什么呢? 这世上所谓爱宠都抵不过名分,只有名分定下来,才能谈其他,如若不提名分,那么一切不过都是谎言。 现在就算裴彦表现得有多么喜爱昭华殿那位,只要一天名分不给,就只能说明他心里根本也没有她。 再有,昭华殿那位的身份也注定了她将来一定不可能有什么优待,他再怎么爱宠,只要不给名分,朝中的大臣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便能随心所欲也不用去听大臣们的劝谏。 所以在她看来,昭华殿的前陈公主就只是裴彦暂时放在后宫的玩物,他迟早就还是要广纳后宫,那么迟早也还是会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后。 她希望谢笙能成为皇后,那样不仅可以让谢家在朝中地位稳固,并且还能照拂到她的两个儿子。 谢家从此便与裴家紧紧地绑在一起,休戚相关,不可分离。 能保得谢家现在的荣华富贵,能让她的裴赟和裴骏将来无忧,还能恩荫今后子孙后代。 . “或许将来的确需要一个皇后。”裴彦目光在谢笙身上扫过,重新又看向了谢太后,“但现在却并不需要。”顿了顿,他笑了一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将来采选时候,或者还要请母后帮忙掌目——但并非现在。” 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让谢笙脸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她低下头,恨不得整个人能立刻消失不见。 谢太后垂下眼睑,让宫人先引着谢笙回避到偏殿,然后才慢慢开口:“是因为皇帝觉得我有私心,特地让谢家女进宫么?” “朕知道母后耿耿于怀的是三弟与四弟的爵位。”裴彦慢条斯理地说道,“让谢家女进宫的初心也不过是因为三弟与四弟,母后的想法与打算,朕是知道的。”顿了顿,他目光落在了谢太后身上,“母后现在尚且年轻,两位弟弟亦然,将来日子还长久,大可不必现在如此急忙,这会让朕忍不住想得多一些。这世上许多事情便是经不起深想,琢磨太多,便会觉得目的不单纯。朕不想对母后起疑心,现在也不想对两个弟弟起什么疑心。” 这话语气平常,甚至算得上是和善,但生生让谢太后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裴彦又道:“方才母后在说母子情分,这话母后与朕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可以不必再提,但今后日子还长久得很。若母后真的想与朕有那么一些母子情分,当下也还有那么一些机会。”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谢太后很明白这未尽之意。 只是——他并非她亲生的孩儿,毕竟隔着一层,在先帝已经去世的当下,能有现在这样面子上的尊敬,已经是难得了。 裴彦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站起身来,道:“想来母后已经明白朕的意思,朕便不多留了。谢家女今日才入宫,的确应当好好用一些午膳,才好陪着母后说笑,叫母后不至于烦心。” 说完,他便抬腿往殿外走去了。 宝言等人急忙跟了上去,外面叫起,仪仗先行,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离了长乐宫往隆庆宫的方向去了。 . 谢太后没有站起来相送,她还在想裴彦话语中的含义。 抬眼看到了谢笙从偏殿出来正在门口踟蹰,她收敛了乱纷纷的思绪,示意她上前来。 谢笙脸上神色有些凄然,她默默地在谢太后身旁站定了,低声问道:“姑妈……陛下是不是要赶我出去……” 谢太后笑了一声,示意谢笙坐下,不答反问:“你想出宫吗?” 谢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抬眼看向了谢太后,道:“我想陪着姑妈……我也想留在宫里……” “那就留下。”谢太后慢慢地说道,“既然说了你是来陪着我的,那么就不必出宫去。”她轻轻拍了拍谢笙的手,又看向了殿外,此时此刻殿外空空荡荡,似乎连蝉鸣都变得虚弱了,“你方才在偏殿也听到了陛下的话,你认为陛下说得有理吗?”谢太后看向了面前的谢笙。 谢笙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了谢太后,道:“姑妈,我只知道有些话可以说得很好听。” “好听的话,底下藏着另一层意思。”谢太后轻轻叹了一声,“我们这位陛下,还藏着另一层意思没有说。” “是什么意思?”谢笙忍不住追问。 “不给爵位,不让你进后宫,只是因为之前谢家与我还有赟儿骏儿都对他不够尊敬。他需要看到低头祈求的姿态。”谢太后说道,她看向了谢笙,“若有求于人,便不能高高昂着头。”顿了顿,她又问道,“所以,笙儿,你想留在宫中吗?” 谢笙立刻想起了方才在偏殿听到的那些话语,她又想着谢太后的话,最后还是点了头,道:“我当然愿意留在宫中,我陪着姑妈,我也能帮着姑妈。” 第15章 热辣的太阳把树叶都晒得打蔫。 云岚靠在冰山旁边翻着之前没看完的那本青梅竹马的故事,翻到最后的结尾又翻到中间他们分离的那一页,犹豫着要不要把这显而易见的波折苦难看下去。 书中的波折总是为了最后的美好结局做铺垫的。 大约是她矫情了,在这样的故事中,她就只想看两人和和美美毫无波折地走到最后,没有困难险阻,也不必分开,便那么平淡又毫无波澜地在一起。 因为在现实中每每遇到各种原因分开的两人,或许只是不经意间,便会最终分离,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想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笑了一声,便伸手把在旁边趴着睡觉的灰奴抓过来揉了两下。 灰奴睡得蒙了,这会儿被抓起来揉也是傻傻的,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扭着身子从她手里跳出去,然后用屁股对着她重新趴在地上睡下去。 她把手中的书丢到一旁,看向了窗户外面。 没有风的午后,阳光是惨白的颜色,直看得她有些眼花。 . 应是被那本虚无缥缈的青梅竹马故事勾起了往事,她情不自禁地在想卫隽。 如若那时候卫隽没有出意外,她是不是已经能与他在一起? 那时卫隽说先把她安顿在吴郡,然后回家一趟去向父母禀告他们之间的事情,等到他回来就与她成亲。 若他真的安然回来了,她是不是应当已经与他成亲,现在是不是应当已有儿女绕膝? 可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 卫隽出意外时候,她看得一清二楚——可那时候她被隔绝在人群之外,只能远远看着,她想要上前去,却被一遍又一遍地驱赶开。 他被他的家人和护卫带走,然后她被留在了吴郡,她寄希望于是自己看错。 只是再后来有自称是卫隽表兄的人前来,说奉命来照顾她给她当侍卫,他也带来了卫隽的死讯。 她记得那时候她并不愿意相信,可事实便是事实,容不得她不信便不存在、没有发生过。 这便是现实中的分离和意外,没有书中可能的、迟来的挽回和团圆,分开了便是分开了,死去了便是死去了,绝无可能重来。 再后来她让那个侍卫离开,她想,若没有这人在眼前,她便可骗自己卫隽只是远行未归,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过,她可以骗自己,这日子或许便能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 不过那时候她便知道了,许多事情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假的,永远不会成为真的。 她在痛苦中挣扎得快要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看到了裴彦,于是仿佛饮鸩止渴,又仿佛飞蛾扑火,她不管不顾地抓住了他。 她不在乎他到底是谁,她只想把他当做是卫隽,能让她暂时骗一骗自己,那便足够了。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 她环视这富丽堂皇的昭华殿,她看着这殿中精致的陈设。 她的确是一个坏人,毫无疑问。 .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趴在她脚边的灰奴忽然坐了起来,尾巴不耐烦地甩了两下,然后绕了个圈到了冰山另一边去躺下睡觉。 裴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看什么书?” 话音未落,一个燥热的身体靠近过来,她转头去看,便正好见他在她身边坐下,还随手捡起了她放在一旁的书翻了两下。 “《青梅梦竹马传奇》,讲什么的?”裴彦好奇地把这书的名字念了一遍,然后看向了她,眼中含笑,“怎么找了这么一本书出来,朕都没见过。” “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云岚也笑着看他,“在书架后面翻出来的,应当还是前朝留下来的东西,有些年头了。” “要是太无聊,让内府排歌舞给你看?”裴彦把这书放到了一旁的矮几上,又拿了扇子过来扇了几下,“朕让宝言给你送的乌金梳子你喜欢吗?” 云岚笑道:“怎么忽然想着送梳子?东西已经够用了,不必送这么多。” “听说你拒了太后的好东西,朕就只好补一份给你。”裴彦笑着说,“太后在宫里无所事事,你别与她认真计较,凡事往朕这里推便行了。” 云岚顿了顿,又抬眼看向了裴彦,缓了一缓才笑道:“我记下了。” 裴彦听她这么说,面上神色也放松了许多,又道:“你中午用午膳没有?若是没有,让人再送一桌上来。”顿了顿,他又道,“朕让膳房给你送你喜欢吃的,他们送了没有?” “送了,只是没胃口,就没怎么吃。”云岚一边说,一边看向了一旁的宫人,“既然裴郎没有用午膳,那我便陪着一起再用一些吧!” 裴彦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叹道:“怎么不好好吃饭?难道还要朕一日三餐盯着么?” 云岚含笑看他,道:“只好怪天太热,连动也少动,自然没胃口。” . 两人说着话,宝言便带着人到殿中来重新摆了膳。 裴彦拉着云岚起身到膳桌前坐下,亲自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云岚看着裴彦,恍惚间觉得他便是卫隽了,沉默了一息才笑了笑,道:“我听你的。” 用过午膳,裴彦便带着云岚一起在殿中走动当做是消食。 两人牵着手在殿中慢慢走着,裴彦道:“等明年这时候就要去打燕云了,最近事情多得很,不能总让朕盯着你吃饭,知道吗?” 云岚安静地点头,道:“我都听裴郎的。” “你这里得用的人还是少了些,朕瞧着你是个不爱理事的,到时候找个人过来帮你打理昭华殿的事情。”裴彦又道,“免得像今天这样,太后那边找过来了,你一不给面子,就要把太后气个半死,虽说也不算大事,但传出去总不好听。” “都听裴郎安排。”云岚抬头看他,便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了。 “现在口里说都听朕的安排,等倔起来的时候,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不是?”裴彦手指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像那时候让你到京中来,什么也不必带,你还带了这么多东西,一点都不听话!” 公主薄情 第12节 . 第16章 云岚听着这话便停下了脚步,她再次抬头看向了裴彦,道:“裴郎还在因为那时事情生气吗?” “不生气。”裴彦笑着回头也看向了她,“若生气早便生气了,何至于现在又拿出来说?怎么,还说不得了?” 云岚咬了下嘴唇,踮起脚去勾他的脖颈。 裴彦便就势把她抱了起来。 对于两个正值盛年的男女来说,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交汇,又或者只是呼吸间的一个暧昧的气息,便能明白对方的意图。 不需要言说,也不需要更多的暗示。 就如天雷勾动地火,焚情燃欲,一发不可收拾。 销金帐后,云岚死死缠住裴彦不许他离开。 . 庭院中的高树之上,蝉鸣忽然静下来。 不知何处飘来了乌云,电闪雷鸣之后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闷热的暑气争前恐后地往殿中涌,倒是让殿中比较外面更多了潮湿与闷热,哪怕有冰山也挡不住。 支离破碎的吟哦消失在喧哗的雨声当中。 点滴水渍落在竹榻之上,变成了一滩深色的痕迹。 . 灰奴甩着尾巴从冰山后面慢慢踱着步子迈过门槛走到了檐下的空地上趴下看雨。 猫不知愁。 它盯上了那只落在栏杆上躲雨的喜鹊。 躲在柱子后面观察许久,它压低了身子,谨慎地迈着步子靠近。 等着那喜鹊似乎失了警觉,它突然腾空一跃! 喜鹊仓皇地拍着翅膀飞起来,灰奴在空中转了个方向,终究是扑了个空,颇有些失落地落回了地上。 带着几分怨念地就在方才喜鹊歇脚的地方坐下了,灰奴又去找寻那喜鹊到底飞去了哪里。 . 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傍晚时分雨云已散,夕阳显露出余晖,安静地落下。 夜晚来临了。 宝言带着宫人们在殿外安静地等候着里面的传唤。 四处上了灯,整个皇宫被夜晚笼罩时候,里面终于传来的裴彦叫人的声音。 宝言于是立刻便带着人进到内殿,目不斜视地把冰山热水都放到应当放的位置,又赶紧让人把内殿中的灯烛都点上,正打算让宫人上前去伺候时候,却又见裴彦挥了挥手让他们都出去。 愣了一愣,宝言偷偷往那销金帐后看了一眼,便只见一截白得发亮的胳膊正勾着他们圣上的脖子。 他咽了下口水不敢多说什么,只领着人重新退了出去。 . 裴彦顺着云岚的动作重新躺倒在了竹榻之上,就着殿内不算太明亮的灯烛,他看着云岚,云岚也看着他。 他看着她,却想起来崔滟。 他当初因为云岚与崔滟的相似所以把她留在了身边,现在又觉得她们其实半点也不像。 或者是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心中才生出了念念不忘。 但凡念念不忘的事情,便会成为执念,一而再地去想——他与崔滟便是如此。 . 他与崔滟的相遇颇为狼狈,是在他与人打架斗殴受伤之后。 那时候尚是陈朝,他还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子,只是梁国公家里调皮捣蛋不听话又没人疼爱的次子,整天都是在外面与人斗鸡走狗不做正事——那样年纪,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好做。 但凡打架这种事情,没有人是能一直赢下去的,总会有输的时候,尤其在之前一直压着别人打了许多次之后,必定会遭到一次史无前例的报复。 便是在那次报复之后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御河边上,头昏脑涨眼前都被打出了重影。 他躺在那里一边在想回去了这要怎么和自己大哥交代,一边又在想自己的小厮去了哪里怎么还没找到他,难道要让他在御河边上躺一天然后自己走回去? 就在他要强撑着自己站起来走回梁国公府的时候,崔滟便如天仙下凡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拿着帕子给他擦洗了头上的伤口,又问他是谁是哪一家的人,要不要送他回家去。 他顶着冒血的额头朝着她道谢,自认为口齿伶俐地报了家门,等到被扶到了马车上之后,又问崔滟的姓名家门。 现在想来是太过唐突,崔滟是沉默了好久才说自己姓崔,是卫尉崔家的,名字没说,是他后来硬赖着自己兄长一起到卫尉家里赴宴时候,才知道了他们家女孩儿的名字。 那时候他便对他大哥说他想娶卫尉的孙女为妻,他大哥只说他天真,崔家与他们家政见不合,联姻之事想都不必多想。 后来他又偷偷地去看了崔滟几次,他想若是崔滟愿意,他可以与她定下终身,哪怕他爹和卫尉是死对头,他也要娶她为妻。 可崔滟再见他时候却是冷若冰霜不理不睬——应当是崔家也与她说过利害关系,她是一个女子,只能听从,不能如他这样任性妄为地反抗。 再后来,崔滟便嫁了人,成为了别人的妻子,从此再不属于他。 可他心里却一直放着崔滟,也曾经做过一些美梦,梦里崔滟抛下了一切重新来找他。 梦便是梦,都是虚幻。 陈朝覆灭天下大乱之后,崔家护卫着末帝的皇子去了燕云之地,崔滟也不知是跟随着夫家走了还是跟着娘家逃,终究是不知去向。 也不知有生之年是不是还有再见的机会。 . 正想得出神,云岚重新又缠了上来,他扶住了她的腰免得她不稳歪到旁边去。 “你在想什么?”云岚眼睛亮如星子。 “在想……朕刚才不应该听你叫饶就停下来。”裴彦笑着抓着她的脚踝翻了个身,“这次朕不会再听你求饶了。” . 在外头抓喜鹊未果的灰奴无声无息地踩着猫步从殿外进来,它抖了抖身上的水珠,然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舔毛。 终于把身上拾掇干净了,大狸花猫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先走到自己空空荡荡的猫饭碗旁边看了一眼,然后熟门熟路地往内殿去准备找云岚撒娇。 内殿门口,宝言一眼就看到了朝着门口走过来的大猫,一弯腰就给抓住抱了起来。 “喵?”灰奴与宝言四目相对。 “不能进去,去别处玩。”宝言摸了摸灰奴的猫头小声说道,“乖一点。” 第17章 一夜未眠。 谢笙躺在长乐宫的床榻上,怎么都睡不着。 宫里其实比不得家中的舒适,尽管这床榻被褥衣服料子一应用度都比宫外要好,可却总莫名带着几分森冷之意。 在这炎炎夏夜,都叫人感觉出有几分阴寒。 后半夜时候她想起来这宫殿原就是前陈留下来的,她想起前陈末帝的妃子们。 在传言中,末帝是荒淫无度的皇帝,据说他后宫中不止三千女子,尽管没有皇后,却有上百个有名分有封号的妃嫔。 那些妃嫔们为末帝生儿育女,但在前陈覆灭时候又都不知去向——大约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听闻那时末帝为了活命曾经还把自己的妃嫔送给起义军的将领,甚至只是小小兵卒也能得到末帝曾经宠幸过的娘娘,末帝最后还是死在了起义军的刀下,但那些女人却没有人在乎了,她们究竟是死是活,过得如何,都没有人去理会。 甚至不如这宫中最普通的宫人内侍。 . 谢笙忽然在想,将来裴彦是不是也会像前陈的末帝那样广纳妃嫔呢? 一定会的。 但凡皇帝,哪个不是后宫三千呢? 只是倘若要做明君,那大约便会克制一二,做出敬爱皇后的样子,但妃嫔是不会少的。 想到这里,她便又想起来昭华殿的云岚。 那么漂亮的女人,将来做裴彦皇后的那个女人会容得下她吗? 如果她做了皇后,她能容得下裴彦身边有这么一个云岚吗? 哪怕现在只是在假设,她也无法冠冕堂皇地大度容忍的。 . 谢笙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异想天开,这会儿能不能有个名分都难讲,都想着能坐上皇后的宝座成为一国之母。 踏入了这长乐宫之后她倒是有些了解为什么那时候谢简一而再地劝她后退一步,只是这会儿哪怕已经知道谢简是对的,她也不会回头了。 她拉不下面子,她也不想承认谢简是对的,她有雄心壮志,她是一定能在后宫中站稳了脚跟。 有太后在,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如此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天色微微发白有了亮光,一晚上便这么过去了。 她躺在床榻上,听见外面有宫人细碎的脚步声,应当是开始为一天做准备。 忍不住又伸头看了看墙边的更漏,还差一些才到寅时,宫中忙碌起来也比在府中时候早。 谢笙躺会在床上逼着眼睛强迫自己多睡一刻。 公主薄情 第13节 可闭上眼睛,她眼前竟然浮现了云岚的样子——如果将来她与云岚在裴彦面前争宠,她有赢的可能吗? 她给不了自己任何答案。 朦胧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有晨钟声音悠远传来。 谢笙坐起来,也没了睡意,索性就起床更衣。 . 晨钟声中,裴彦也已经起了身。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下来,身旁的云岚尚在熟睡。 颇有些回味地想起来夜里的颠鸾倒凤,他又看了云岚一眼,叫宫人退到了外间去,不叫打扰她。 注意力在身边人身上,便注意不到脚下,下榻时候一脚便踩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摊在他们二人鞋子上睡觉的灰奴。 灰奴约是也被吓了一跳,立刻跳出三尺远,龇牙咧嘴地站在矮几上对着他哈气。 噼里啪啦一阵碰撞乱响之后,床榻上的云岚嘤咛一声,似乎要醒过来。 裴彦瞪了灰奴一眼,一伸手就直接把这胖狸花夹在怀里,然后赶在云岚被吵醒之前,快步走了出去。 灰奴意欲挣扎,但哪里敌得过裴彦的力气,虚张声势地又哈气了好几下也没能跑走,最后只好认命在他怀里不动了。 . 宝言见裴彦抓着灰奴出来,急忙上前去把这胖狸花接了过来。 “叫人给它拌猫饭,让它在外面玩,别叫它进去打扰娘子安寝。”裴彦在灰奴后颈捏了两下,这胖狸花不情不愿地抬头看他,“去宫里找只猫来陪着它,省得它天天围着娘子转。” “奴婢这就让人去拌猫饭。”宝言像抱孩子一样抱着这胖狸花,然后又看向了裴彦,“但娘子说,两只猫太闹腾了,上回就说了不要别的猫过来。” 裴彦倒是没想到云岚曾经这么说过,他一边让人伺候穿衣服,一边想了想才道:“那还是依着娘子的意思。” 宝言应下来,又把灰奴交给旁边的内侍,接着看向了裴彦:“陛下,一大早上三殿下在宫门,说是想见太后娘娘。” “上回他进宫看太后是什么时候?”裴彦问道。 “是十天前。”宝言道。 裴彦笑了一声,道:“那就让他去吧!”顿了顿,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不知道这次进宫又要哭多久,太后是不是又要想办法为他和四弟的爵位奔波。” 这话宝言不敢接,也就只当做没听到一般,安静地给裴彦打理衣裳。 “行了,先去廷议。”裴彦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仪容,“正事还有那么多,犯不着在他们母子三人上费太多心思,你让个人盯着,若有什么异常就记下来。” “是。”宝言应下来。 . 宫门口,裴赟得了旨意,面上的凝重终于消散了一些。 从袖中摸了个银角子丢给前来传旨的宫人,他道:“你有功,这赏你了。” 宫人笑着接下来,道:“奴婢引着殿下去长乐宫吧!” 裴赟看了这宫人一眼,原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便应了下来,道:“那正好,你带着我走那些凉爽地方,免得被这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等会见着母后都没力气了。” 宫人笑道:“殿下放心。” 一边说着,这宫人便引着裴赟朝着长乐宫的方向去。 “听说陛下最近宠爱的是前陈的公主,当年封号是什么?”裴赟一面走一面随口问道,“外头都传说那前陈的公主仿佛妖精一样,要把陛下迷得找不着北了。” “不知封号是什么。”宫人答道,“也不曾听说。” “倒是也正常,末帝那么多公主皇子,数都数不过来,封号也未必有。”裴赟语气中带着嘲讽,“这么个人,陛下竟然也拉得下脸面去宠幸,你们怎么不规劝陛下?” “陛下是皇帝,奴婢们怎么敢对这些事情指手画脚呢?”宫人笑着回答道,“就连太后娘娘都不开口,奴婢们自然更不能了。” 这话听得裴赟挑了眉,他着意看了那宫人两眼,道:“有意思,你这是想让我去和母后说了?” “奴婢当年受了谢大人的恩典。”宫人也看向了裴赟,“谢家与殿下,与娘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啧,看来当年恩典不小。”裴赟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等我见了母后再说吧!” 第18章 裴赟进到长乐宫的时候正好赶上了谢太后传早膳。 谢太后一面让人给裴赟添了碗筷,一面笑道:“怎么这么早跑到宫里来了?” 裴赟在旁边坐下,从宫人手里接了筷子,给谢太后夹了个小包子,口中道:“昨日梦见阿娘了,就想见阿娘,所以天一亮就到宫门口来请旨。” “正好有你喜欢的冷淘,叫人给你加一把芫荽。”谢太后笑着说着,又看向了一旁侍立的谢笙,和蔼道,“笙娘便不必在旁边站着了,你在我身边忙了一早上,这会儿去歇歇,让人把你爱吃的送到你屋子里面去。” 谢笙笑着应下,又上前来与裴赟见了礼,才退去了后殿。 裴赟目送了谢笙离开,然后才看向了谢太后:“这就是舅舅家里送进宫的?” “你有什么想说?”谢太后挥退了两旁伺候的宫人,笑着看着自己的长子。 “长得还挺漂亮……是谢简的亲妹妹吧?”裴赟挑了两筷子冷淘,又伸手拿起酱罐,加了两勺辣酱,“看着刚才也跟宫女一样在母后身边伺候,舅舅是真的舍得。” 谢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是我们求着他了,哪里不能去讨好呢?”顿了顿,她又看了裴赟一眼,道,“你与骏儿的爵位还没个着落,将来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为娘虽然说起来也是个太后,可当初……当初是没想到今日的。” . 时间回溯到谢太后当年嫁给先帝裴襄的年月,那时候她身为继室进的裴家,先头走了的的太太两个嫡子都好生站着,她可没想过后来有一天她的夫君能当皇帝,那会儿她想的是继母难当。 继母也的确是难当,她勉勉强强与裴隽关系和睦,与裴彦的关系是怎么也热络不起来。 如此一两年下来,她自己有了裴赟,又有了裴骏,便也有了依仗,不再需要去讨好裴隽兄弟两个。 若裴襄没做皇帝,一辈子就只是个国公,那一辈子下来也不过就是将来分一分爵位再分一分家产,她跟着自己儿子过活便也就是了。 可偏偏她的夫君做了皇帝,她运道极好成了皇后。 天家事便不再似从前想的那么简单,她有时也在想,她平平安安做了太后,还能稳稳当当地在这长乐宫中,大约也还是有几分运气的成分在。 前面十几年的因此刻全化为了果,她与裴彦之前的冷漠疏离,现在就该她努力去补上,来换自己与两个孩子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 裴赟听着谢太后这话却嗤了一声,道:“阿娘你别这么说,我们又不欠他的,讨好个什么?” “龙椅上坐着谁,便要讨好谁。”谢太后看向了自己的长子,轻轻叹了一声,“为娘替他把后宫把持住了,将来你和你弟弟也能有个爵位,不至于还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 裴赟脸都皱起来,道:“阿娘!我不要你这样!” “那你想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谢太后摇了摇头,面上是有些懊恼的,“早知现在,当初便应当求着你父皇,给你和你弟弟封个王。那时候你父皇称帝时候封了他们兄弟俩没有封你们,我还总想着……是否是先帝另有用意,谁能想到是现在的情形呢?” 这是让谢太后最感觉懊恼的事情,只是这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如今便也就想一想而已。 “阿娘,我听说他把陈朝公主放在宫中,这他能坐多久还未可知呢!”裴赟把碗筷推到一旁,拖了椅子离得谢太后近了一些,“我可听说了,那陈朝公主当初既没有封号也没有品级,说不定就是前陈余孽专门送到他身边来的美人蛇!” “你听说什么了?”谢太后眉头皱了皱,看向了裴赟。 “阿娘,你总爱想当年种种,你就想想吧,当年他是重女色的人吗?他身边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裴赟声音压低了下去,“那公主身份敏感就不说了,据说还天天勾着他神魂颠倒不理朝政。阿娘,你替他打理个什么后宫?就让他后宫乱起来才是正事呢!他的后宫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越乱才越好!” 这话听得谢太后沉默了下去。 见谢太后不说话,裴赟便接着又道:“阿娘,你就别讨好他,他有什么好讨好的?他给的那些什么王爵我还不屑呢!将来我自己能挣!” 最后一句话叫谢太后有些惊疑地看向了自己的长子,她并不是愚蠢到听不出话中深意的人,她道:“他毕竟占着名分。” “名分算什么东西?难道父皇当年做皇帝是依着名分做的么?”裴赟轻嗤了一声。 这几乎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谢太后眉头皱了起来:“你在外头结交了什么人?” “阿娘,你在宫中便不用操心那么多了。”裴赟说道,“阿娘,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才不稀罕施舍来的王爵,你不要去他面--------------銥誮前低头!” . 他的这些话让谢太后有些思绪纷乱。 她原本是想着,既然裴彦已经明示了,她便依着裴彦的意思来。 这世上种种全围绕着皇帝打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谁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呢? 她都已经想好了,先还是帮着他把外命妇那些杂乱的事情都接过来按照他的意思打理了,有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她便来收拾。 等水到渠成时候叫谢笙入他的后宫,再替他把采选之事给全了。 可现在听着自己的儿子说的话,她便只觉得……一团纷乱。 . 她撑着额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看向了裴赟:“赟儿,你不可乱来。” “阿娘你放心,我才不会乱来!”裴赟说道,“阿娘不必担心我,我只希望阿娘在宫中好好的,将来我们总有母子团圆的那天,不必像现在隔着宫墙,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一次!” 这话听在谢太后耳中,感动之余却还是担心——她不似裴赟这样天真,她甚至开始担心,裴赟身边是不是有了什么心怀叵测的人。 . 裴赟陪着谢太后用过了午膳之后,才离开了皇宫。 隆庆宫的裴彦听着宝言说了长乐宫中的情形,露出了一声冷笑。 他倒是想起来自己先皇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叮嘱过的事情,先帝说,他不封裴赟裴骏兄弟两个,是专门留给他将来登基后去施恩,希望他们兄弟三人将来能撑起梁朝,叫梁朝一统四海,能流芳百世。 但那时候他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先皇便咽了气。 他没有把心里的话说给自己的父亲知晓,他一点也不想施这个恩。 . “摆驾去昭华殿。”放下了奏疏,裴彦站起身来,强迫自己不去想先帝临终时候的那些叮嘱。 第19章 裴彦到昭华殿时候没叫人通传,进到殿中时候,便看到云岚趴在冰山旁边的竹席上看书。 只看封面,仍然还是那天的那本青梅竹马的本子。 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她眼泪婆娑,鼻头红红,看起来甚是可怜。 公主薄情 第14节 灰奴趴在她旁边懒洋洋地摊开睡觉,听见了他的动静便警觉地抖了抖耳朵,然后站起来对着他弓背哈气,似乎是在为早上差点儿踩了它的那一脚泄愤。 觉察到了旁边胖狸花的动静,云岚回头看向了门口,便与裴彦四目相对。 她颇有些狼狈地用手擦了一下眼泪,把手里的书放到一旁矮几上,然后坐直了看向他:“裴郎。” “看到什么哭成这样?”裴彦上前去,好笑地把她抱到了怀里。 灰奴在旁边不肯走开,硬是绕着圈子对着裴彦又哈气了好几下,见着实赶不走这个大块头,身上毛毛都炸开来,横着跳过来冲着裴彦撞了过去。 云岚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拎住了灰奴的后颈皮,胖狸花挣扎着却没有伸爪子,最后蔫蔫地蜷在一起没再动弹,满是怨念地喵喵了几声。 裴彦伸手想从云岚手里把灰奴给接过来,却不想这胖狸花立刻伸爪子要抓他。 “这么凶,早上也没真的踩到,你还吓我一跳呢!”裴彦躲过了那锋利的一爪,从灰奴后面拎着它的后颈皮,然后托着它胖胖的屁股在怀里抱住了。 灰奴哪里会让他这么轻易抱住了,几乎是刚摆脱了悬空姿势就开始疯狂抓挠。 一个不留神,裴彦的手稍微松了那么一下,这灵活的胖子就一下子弹出了三尺远,又不甘心地对着他哈气了两下,最后仿佛害怕他会追上去打它一样,两三下就冲出殿外跑得没影子。 云岚站起来往殿外看,眉头微微蹙起来:“之前好好的,今天怎么这么凶?” “朕早上不小心踩了它尾巴,得罪它了吧!”裴彦拉着云岚坐下来,“外面宫人都认得它,不会让它跑丢的。” 云岚有些不放心地又往殿外看了一眼,面上泪痕犹在,只叫裴彦心软得一塌糊涂。 “等会朕去找到灰奴,然后给它道歉,这样行了吧?”裴彦揽着云岚靠在自己怀里,“朕看出来了,在你心里朕是不是还不如那只猫?” 云岚抬眼看他,下意识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半晌才道:“灰奴只有我一个主人呀!” 这话听得裴彦笑起来,他点了点云岚挺翘的鼻尖,道:“可见朕方才是没说错了。” 云岚一头扎到裴彦怀里,没有说话。 裴彦顺了顺她的后背,声音软了下来:“朕又没怪你。灰奴等会肚子饿了就自己回来了。” 云岚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圈住了他的腰。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坐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 下午的阳光渐渐西斜。 树影透过窗子落在地上,形成了光怪陆离的形状,还有斑驳的光点。 有微风吹拂,那影子会随着风变成不同的样子。 风中已经不再满满全是暑气,似乎已经开始有了一些早秋的清爽。 . 宝言在门口伸头看了一眼殿中情形,颇有些无奈地拦住了从长乐宫来的内侍知矩:“陛下正忙着呢,等会我替你通传。” 知矩已经过来许久,也已经等候了许久,他垫着脚从帘子间隙朝里面看了一眼,最后只好悻悻地闭了嘴点头。 可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忍不住小声问道:“可……可娘娘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宝公公,这好歹是太后娘娘……” 宝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知矩一眼,道:“那你自己进去,若出了什么事情,我可不帮你的。” 里面一看便是情深意浓时候,知矩可不敢这时候的当个没长眼睛的进去打扰皇帝办事,他抓了抓头发,无奈地在旁边站定了。 宝言看着他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是笑了一声:“这样,教你个巧。” “公公请讲。”知矩一听这话,眼睛就亮起来看向了宝言,“公公就是我的再造父母!” “娘子的猫刚才跑出去了,你找回来。”宝言指了指庭院的方向,“等会我抱着猫进去,正好替你通传。” 知矩朝着那大太阳晒着的庭院看了一眼,一咬牙应下来,把袍子往腰带里面一扎就要往庭院里面冲,口中道:“公公等着,我这就过去!” “哎,别急。”宝言拉了他一把,从身后的宫人手里接了一碟子小鱼虾,“这个拿着,你难道还想和猫比赛在这庭院里面钻么?” 知矩傻笑了一声,忙把那一碟子小鱼虾给接过来。 . 殿中,裴彦把外面宝言他们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他点了点云岚的鼻子,悄声笑道:“他们替你找猫去了。” 云岚依恋地趴在他怀里,面上神色倒是还是淡淡的:“你刚才不是说了灰奴会自己回来。” “那你猜它会不会因为一碟小鱼虾就被抓住?”裴彦笑着问。 云岚想了想,道:“应该会吧?它那么贪吃,不被抓住才很意外。” . 果然便如云岚所说那样,知矩没一会儿就抱着灰奴回到了殿外。 他讨好地把这暴躁的毛团子送到了宝言手里,又胡乱擦了擦汗,道:“宝公公,您看!” 宝言小心地把灰奴抱到怀里,然后让旁边的人帮忙知矩理了理仪容,才道:“等着,我这就进去给你通传了。” 知矩松了口气,目送宝言打了帘子进去殿中,面上神色也冷淡了下来。 . 宝言抱着灰奴进到殿中,裴彦便站起来,上前来把这胖狸花给抱过去交给了云岚,笑道:“给你找回来了,不担心了吧?” 云岚双手从胖狸花的前爪下穿过,然后兜着它屁股抱在了怀里。 灰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娇气地喵喵两声,又要往地上跳。 思索了一番,云岚索性站了起来,道:“宝公公应当有事,我去后面了。”说完,也不等裴彦回答,她便起身往后殿去。 裴彦原想叫住她,但又扫到了门口帘子外面的知矩,便点了点头。 等到云岚身影消失了,他才看向了宝言:“让知矩进来吧!” 第20章 知矩进到殿中来,先规矩地行了礼,然后便开始转述了谢太后的吩咐。 “娘娘说,今天三殿下带了些新鲜玩意到宫中来,让人送了一些到隆庆宫去,就当是弟弟孝敬兄长。”知矩低着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娘娘还说,想请陛下到长乐宫去一并用晚膳。” 裴彦听着这话破觉得有些厌烦。 . 其实他并不认为谢太后是什么坏人,或者她现在为了裴赟和裴骏的爵位动尽了心思,又或者她想着许许多多纷杂的事情把谢家女弄进宫来,再又心中偏颇还大言不惭地与他说什么母子情谊,一切种种看起来她似乎心大无边,似乎利欲熏心,要做那弄权的太后了,但事实上他却并不那么以为。 倘若谢太后真的是那长袖善舞能挟势弄权的太后,他登基都不会那么轻易。 再看她嫁给先帝裴襄之后的那些年月,如若真的是个坏人,他与他的大哥裴隽大约都很难平安无忧地长大。 她之所为,无非是当下的不安。 她前面几十年不曾真正为了局势担忧过,故而现在一旦开始想要做点什么,便显得面目狰狞。 他对谢太后着实是没什么深厚感情,他自认为在这样情形下还能公正地评价一句她不算坏人,已经是他在偏袒了。 他不愿意按照先帝的遗言给裴赟和裴骏加恩,也不愿意对谢太后有太多的尊敬。 可他现在是皇帝了,却还是不能完完全全随心所欲。 无论如何谢太后如今是太后,是长辈,他便还是要多给几分耐心。 . 面前的知矩已经把谢太后的吩咐都转述完毕,裴彦不说话,他便不敢动,帝王的威压之下,他整个人都恨不得立刻消失。 一旁的宝言悄悄看了看裴彦神色,又往后殿看了一眼,他倒是有些后悔那时候没有把云岚留下,若是有云岚在旁边说两句话,这会儿断不会让人感觉如此窒息。 有风从殿外吹进来,殿外檐下的玉铎发出了悦耳的声响。 裴彦回过神来,他看向了知矩,道:“你去回太后,朕晚一些过去。” 这话让知矩松了口气,他忙道:“奴婢这便回去给娘娘复命。” 裴彦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知矩行了礼,然后便飞快地退了出去。 宝言在一旁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跟着出去,而是问道:“陛下,那这会儿准备御驾么?” “等会儿,朕去看看娘子。”裴彦站起身来,面上神色倒是柔和下来,“不陪着她用晚膳,总要与她说一声的。” . 说着话,裴彦便往后殿走。 行到后殿门口,便见着云岚正拿了个系着沙包和羽毛的鱼竿在逗灰奴在殿中跑跳。 灰奴虽然看起来胖墩墩的,但这会儿倒是显出了它的灵活矫健,上蹿下跳一点也不知疲倦。 云岚一眼便看到了裴彦,便笑着把手中的鱼竿塞给了他,喘着气道:“我玩累了,它也不知道累!” 裴彦接了鱼竿,把鱼线松了一些,然后把沙包往远处甩出去,灰奴便如那离线的箭一样冲过去扑住了,与他角力起来。 少见这懒猫这么用力样子,裴彦忍不住笑起来,向云岚道:“之前没见过你这么陪着它玩。” “以前家里没这么大。”云岚目光是落在灰奴身上的,“它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就拿着这个逗它。现在宫里它能去的地方多,今天才想起来这个。” 裴彦拿着这竿子逗着灰奴玩了一会儿,灰奴倒是收起了之前的警惕哈气,玩得累了,最后乖乖地就在他旁边躺下来。 “等会朕要去长乐宫与太后一道用晚膳,等会你自己吃,不必等朕了。”裴彦把鱼竿放到一旁,然后看向了云岚,“想吃什么,让人往膳房说一声,别委屈自己了。” “好。”云岚也看向了他,“裴郎早些回来就好。” “一定早些回来。”裴彦笑着亲了亲她的头发。 . 坐上肩舆往长乐宫去的路上,裴彦还在想着云岚。 他忽然想到,云岚其实很少过问他的事情——或者说,根本也没有主动问过。 她总是很温柔地听他说,唯一坚持过的也就是让他多陪陪她。 她单纯得仿佛不像是宫中长大的人,很难想象她当年在末帝的皇宫中到底是怎样长了这么大。 想到这里,他看向了跟在肩舆一旁的宝言,问道:“上回让你去查娘子当年封号,可查出来了么?” 公主薄情 第15节 宝言一听这话,倒是庆幸起了那天没因为裴彦说不必查自己就省事不办,忙道:“查过了,的确是没有封号的。只查出娘子的生母曾获封婉妃。” 裴彦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倒是记不起来末帝后宫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回想不起来,便索性直接问宝言:“是宠妃么?” “宫中旧档中便没有记这些了。”宝言老老实实答道,“不过奴婢问过宫中旧人,他们都说婉妃娘娘后来一直是失宠的,只是刚进宫时候得宠过一阵子,后来也不知是开罪了末帝或者是得罪了其他人,便一直在长泰殿里面,不曾再在人前露面。娘子也是因此没有得个正式的封号,那时候只是按照齿序称呼十四公主。” “是这样吗?”裴彦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朕都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 “根据旧档中记载,末帝当年记了齿序的皇子有二十一人,公主有二十人,不记齿序夭折的不在内。”宝言认认真真地把自己从旧档中翻出来的事情说给裴彦知晓,“与娘子一样当年没有得封号的皇子和公主都有许多,并不是稀奇事情。” “那些公主们的下落又如何呢?”裴彦问道。 宝言道:“当初起义军攻破皇宫,公主们的下场与当初留在宫中的妃嫔们大致相似,活下来的没剩几个,后来京城大乱,便也不知去向了。” 这话听得裴彦沉默了下去,他摇了摇头,道:“也不知娘子当年是怎样运气能逃出去,又安然地到了吴郡。” 第21章 昭华殿中,云岚安静地在窗边坐了,身旁的小几上摆着各色种类的饭菜,小几底下,是蠢蠢欲动的灰奴。 应是闻到了鱼的鲜美味道,灰奴的大尾巴有些不安分地在地上拍打着,它目光便盯着那糖醋鱼,似乎打算一跃而上就拽着那条鱼飞奔而去。 偷偷摸摸地伸出毛爪子,大狸花猫躲在小几底下,顺着小几边沿往上捞了两下。 见云岚没有出声斥责自己,它便大着胆子露了个头,再次伸出按捺不住的毛爪子直冲着那条糖醋鱼而去! “掉毛,不能吃。”就在它出手的那一瞬间,云岚抓着它的后腿往后一拉,整只猫就啪叽一声扑倒在了竹席上,前爪不甘心地扒着竹席,但还是被狼狈地拖开了。 “喵喵!”灰奴不甘心地叫了两声,但最后还是没能再有机会——云岚按着它,然后直接拎着它的后颈皮,把它放到了地上,还拍了拍它的屁股示意它出去。 “出去玩吧,别在这里。”云岚好笑地看着这贪嘴的猫,“今天吃了那么多,怎么还想吃?要吃得多胖才甘心?” 灰奴不甘心地绕着云岚的腿蹭了一圈,乖乖地在地上坐了,然后抬头看她,用行动表示自己想要吃鱼,就是不想走开。 油光水滑的毛皮在这炎炎夏日看起来格外热一些。 云岚伸手在这胖猫头上拍了两下,又看了一眼身边小几上的饭菜——她并没有什么胃口。 她还在想着那个青梅竹马的故事。 . 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去看了他们分别之后的种种,于是她看到书中的丽娘苦等着檀郎未果,便偷偷从家里跑出去寻找。 一路往南边去,一座城一座城地进去找寻她的檀郎,丽娘变得憔悴,再也不是闺中那个柔弱美貌的女子,她变得与一个老妪一样,脸上充满了皱纹。 她对着镜子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变得这样苍老又佝偻仿佛一个乞丐——也就是在这时候,她遇到了她的檀郎。 她的檀郎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她不敢上前去相认,于是她裹紧了斗篷往人群中躲藏。 相遇而不敢相见,害怕当年种种情分经不起这样的考验,她害怕看到檀郎陌生又质疑的眼神,她只宁愿在檀郎心中,她永远是那个身在远方、貌美如花的丽娘。 可骑在马上的檀郎却立刻认出了人群中的她,他从马上下来,在人群中找到了丽娘,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于是便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两人抱头痛哭之后,丽娘跟随了檀郎回到他暂住的地方,一番梳洗之后重新变回了那个美丽的她。 云岚便是因此落了泪。 她想,这话本中总能有一个大团圆。 如若她是丽娘——不,她不会是那丽娘,丽娘为了找寻她的檀郎,走遍千山万水,她心中只有檀郎一人,她的檀郎还活在世上。 而她的卫隽已经死了。 他日若能下到地府黄泉,她也不会去找他。 找到了应当如何与他说呢,说——对不起卫郎,我实在太寂寞,所以找了个与你相似的人? 她不敢去想。 她羡慕书中的丽娘。 . 夕阳西下了。 落日金色的余晖把皇宫勾勒上了一层金边。 . 长乐宫中,晚膳已经摆好。 裴彦与谢太后各自在尊位上坐了,殿中有谢笙带着侍膳女官在专门给他们布菜。 看了谢笙两眼,裴彦把目光投向了谢太后:“三弟今天给母后带了什么进宫,看着母后似乎心情不错。” 谢太后让谢笙把那一个炖盅送到了裴彦手边,然后才和蔼笑道:“他进宫来也就是说了些市井中的笑话,他也是慢慢长大了。” “长大了是好事。”裴彦看了一眼那炖盅,并没有去动,“早点长大,早点懂事。” 谢太后笑了一声,叹道:“倒是希望还是小孩子呢,小孩子叫人放心。”说着,她看向了谢笙等人,又道,“你们先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谢笙等人应了一声,便安静地退到了殿外。 “母后有话便直说吧!”裴彦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了谢太后。 “也不知要从何说起来。”谢太后轻轻叹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外面那金红的夕阳,然后才又看向了裴彦,“你三弟进宫与我说,外头传你与昭华殿那位公主的事情,传得有些难听了。你虽然是皇帝,不畏惧流言蜚语,但也不能放任。” 裴彦微微挑眉,道:“朕却没有听说。” “只怕是不敢到你面前说。”谢太后说道,“你是皇帝,喜欢谁宠幸谁都是你的事,却不能叫这后宫的事情传得到处都是,那样不好。” 裴彦笑了一声,倒是不以为意:“朕会叫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谁在背后生事。” . 谢太后不置可否,她看着裴彦,却在想裴赟与她说的话。 说到底裴赟是亲生,她虽然现在太后之尊是裴彦给的,但她还是偏向自己亲儿子。 她不能明面上帮着裴赟,那就只能暗地里来帮衬一些了。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裴彦就算还年轻,就算是文韬武略样样都行,若太多精力都放在了后宫中,那么放在朝政上自然就会少。 那样便成就了裴赟所谋。 . “还是依着我之前所说那样,后宫中至少应当有个主事的人。”谢太后又道,“无论是谁都可以,那么便让人不至于天天看着昭华殿的那位。你去找生事之人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裴彦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谢太后,直觉谢太后似乎又转了主意,他笑了笑,不紧不慢道:“那么母后觉得要让谁来做这主事之人呢?” “权贵世家之女可,采选平民之女亦可。”谢太后这话说得几乎算是完全在为裴彦着想了,“或者干脆你给昭华殿那位来个正经名分,而不是顶着陈朝公主的名头在后宫里面晃。” 裴彦有些意外,他都以为谢太后要再次把谢笙往上面推。 “我这几天也认真想过了。”谢太后道,“往后余生,我与你三弟四弟也是仰仗着你这个皇帝过日子,为你着想也才是应当的,我已经叫你三弟四弟也多多在朝廷中帮帮你。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你们都是亲兄弟,便应当相互扶持的。” 第22章 谢太后的话让裴彦着实意想不到。 离开长乐宫后,他便向宝言道:“朕想知道三弟进宫与母后说了什么。” “回陛下,三殿下进宫时候,长乐宫中没叫人伺候,只知道三殿下出来时候,太后娘娘眼眶都红了,应当是哭过。”宝言早有准备,“其余的倒是再探听不到更多。” “那便叫人去盯着三弟府上的情形。”裴彦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暗下去墨蓝天际。 一轮明月正安静地挂在天上,皎洁月光照在庄重华丽的宫阙上,就让这曾经藏满了龌龊不堪勾心斗角的皇宫变得圣洁起来。 “再有,让人去查一查,是不是真的有人在传娘子与朕的事。”裴彦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宝言,“若是有,朕要知道根源从何而起。” “是。”宝言低头应下来。 . 事实上,若谢太后之前没有因为裴赟和裴骏的爵位牵动了那么多事情,又让谢笙进宫来,裴彦对她今日的话是有那么几分动容的。 那些话让他想到了先帝临终之前的叮嘱。 对他来说,先帝并不能算是一个对他特别偏爱的父亲,在他年少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兄长裴隽更像自己的父亲——毕竟出了事情是找大哥,捅了娄子是找大哥,有了不开心有了不愉快也还是找大哥。 他从小是被裴隽护着拉扯着长大,也是裴隽教了他许多为人之道。 而先帝……他说不清先帝到底对自己是如何感官,尽管在他临终时候突然把皇位就这么交给了他。 那时候他是齐王,他其实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继承皇位。 在裴隽意外去世之后,他失去了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他不认为自己能争得过裴赟和裴骏兄弟两个,那时候先帝看着身子硬朗,也并非是一两年便要驾崩的样子,他便只想着带兵打仗,等到功勋多一些,能早些去封地上自在过活。 他争不过生母是皇后,且有母族庇佑的裴赟和裴骏。 他身后虽然有卫家,但卫家与他的关系向来远一些——当年他们是与裴隽更亲近的。 当年他只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一切,也并不会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天下之主。 大约命运便是有几分眷顾他的,否则为什么皇位最后还是落到了他的身上呢? . 御驾慢慢靠近了昭华殿,再往前行便要去隆庆宫。 宝言示意宫人把脚步放慢了一些,然后请示地看向了裴彦:“陛下,是回隆庆宫去吗?” 裴彦回过神来,正打算让御驾直接进昭华殿,忽然又想起来那关于云岚的流言,忽然改了心思:“去隆庆宫。” 宝言就只差让宫人停下脚步,这话叫他愣了一瞬,急忙叫宫人继续往前走。 “让人也查探一番昭华殿。”裴彦朝着那灯火通明的昭华殿看了一眼,“看看娘子最近有没有见什么人。” 这话叫宝言都愣了一下:这是连云岚也疑上了吗? 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又应下来,道:“奴婢知道了。” 裴彦淡淡“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看昭华殿的方向。 . 其实他不应当怀疑云岚的。 公主薄情 第16节 云岚对他的心,他能感受得到。 这世上应当没有比云岚对他感情更深的人。 感情上他知道,他不应当对云岚有任何怀疑,她不问一句为什么就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从来不会去打探他的事情,她对他就是一片至纯真心。 但——现在已经不是从前。 他已经是皇帝,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足以改变许许多多的事情,而云岚那敏感的身份,或许真的……真的能引出一些什么妖魔鬼怪来。 . “不要惊扰了娘子。”御驾走过了昭华殿之后,裴彦睁开眼睛又看向了一旁的宝言,“就算她身边果真有心怀叵测的人,找个别的理由处置了就是,不要让她知道。” “是。”宝言应下来。 “这事情还是不要交给你去办了。”裴彦忽然改了主意,“你与娘子不算太熟,让向稼进宫来,叫向稼去。” 宝言听着这话,抬头看了一眼裴彦,有些担忧:“陛下,向大人毕竟是外臣,不太好进后宫的吧?” “也是……”裴彦长长叹了一声,“罢了,那还是你去办吧!务必仔细些,不许叫娘子知道。” . 昭华殿中,云岚垂着眼睑听着宫人说御驾已经往隆庆宫去的事情。 “娘子,那现在歇下吗?”宫人最后这样请示问道。 云岚往窗外看了一眼,月光下,树影随着清风微微摇晃着。 “那就安置吧!”她说道,“也不早了。” 一边说着,她站起身来,便朝着寝殿走去了。 . 躺在冰凉的竹席上,云岚其实没什么睡意,似乎是早上起来太晚,便让这会儿走了困意。 她透过那销金帐去看窗外,在一片朦胧的金色笼罩下,似乎时光逆转一般回到从前。 她模糊地想起来那年她与卫隽一起往吴郡去的时候,他们路上借住在一座寺庙中。 夜晚睡不着时候,她在窗边看月亮,卫隽见她不睡觉,便带着她去看寺庙中养的昙花。 她便紧紧跟着他去到了寺庙的花房中,看到了僧人精心养护的昙花,在月上枝头时候绽放开来,那一刹似乎月亮的光华全聚集在了花朵之上,极尽姿妍,浓郁的香味把整个花房占据。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佛经上说过的昙花——到目前为止或许也能说是最后一次,那之后也再没有见过了。 那时候卫隽见她这么喜欢,便道等到了吴郡,便给她打一套昙花样式的首饰头面,那样就能时时见到,不必等候那一刹那的绽放。 后来卫隽死后,依着他的遗言到她身边来保护她的表兄卫融的确带来了那么一套首饰,的的确确便是昙花的样子。 尽管他没有食言,但人却已经不在了。 那套首饰她一直收在妆奁的最底下,从来没有拿出来戴过。 或许这辈子也不会再拿出来佩戴。 第23章 一夜梦得凌乱。 晨钟悠悠传来时候,云岚从一个茫然的梦中惊醒。 原本应当记得清清楚楚的梦境,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了模糊记不清的怅然若失。 在梦里她似乎丢失了什么,但却想不太起来。 . 她在竹榻上翻了个身,便看到纱帐底下有一条猫尾巴晃了两下,再接着就见灰奴顶着那纱帐钻了进来。 伸手摸了摸这胖猫,她挠了挠它的下巴,就听见大猫就地一躺惬意地呼噜呼噜起来。 灰奴身上的毛毛带着几分潮湿的凉意,大约是在外面又跑了一晚上,到天亮时候才回来。 云岚多看了它两眼,便发现它身上的毛似乎秃了两块? 被人打了?还是出去和谁打架了? 云岚立刻便坐了起来,把这胖狸花拎起来上上下下翻着毛检查了一遍,好在全身上下看下来,也就是脑门上秃了一些,再就是身上有两处毛也秃,只是它胖又毛多,不仔细看还看不太出来。 看着这猫的样子也不太像是被人打过,那就是和宫里别的猫打架了? 她倒是一时间还想不起来宫里哪里有别的猫,但转念一想既然前陈还有宫人留在宫里,那些猫猫狗狗尚存宫中也是可能的。 这么一想,她便把灰奴重新放到了竹榻上。 身上的毛毛被翻乱了,灰奴便开始舔毛整理起来,再不是之前那样懒洋洋摊开成一条的样子。 恶作剧地把这胖猫理顺的毛反过来摸得逆反,云岚看着这胖猫站起来,换了个离她远的地方重新坐下舔毛。 . 外面天光大亮了。 云岚洗漱之后梳了头发又换了衣裳,转头便见着宝言亲自和早膳一起进到了殿中来。 “陛下怕娘子早上不爱吃饭,便特地让奴婢叫膳房做了娘子爱吃的这些。”宝言笑着说道,“娘子看看可还喜欢?” 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早膳,云岚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随手拿了一块玉佩赏给他,道:“辛苦你了,这个你拿着玩吧!” 宝言上前来接过,道:“多谢娘子赏赐。” 云岚在桌前坐下,又看了看殿中宫人,道:“这边不必伺候了,这么多人在殿中太热。” 于是宝言便应下来,急忙带着其他宫人一起退了出去。 . 云岚拿起勺子吃了两口酒酿丸子,然后又用了几块糕,吃到八分饱就放了筷子。 还没想好早上做什么,那边灰奴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绕着她的小腿蹭来蹭去,蹭两下就往前跑一段回头看她,似乎是要带着她去看什么。 少见灰奴有这样子,云岚倒是来了兴致,便跟着灰奴往前走。 灰奴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她,便带着她出了昭华殿,然后一路往后宫的方向走,直直冲着碧波池的方向去。 云岚跟在后面走了这么久都还没见它停下来,都有些好笑了:“小坏蛋,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呀?” 灰奴回头对着它喵呜喵呜了几声,见她不走了,就过来蹭她的小腿。 “好好,走走,我跟着你。”云岚弯腰摸了它一下,继续跟着它往前走。 . 就这么走到了碧波池边的一座观景阁外面,灰奴一跃进了树丛,还发出了喵喵的声音,然后没了影子。 云岚垫着脚往树丛里面看了看,灰奴那狸花颜色在树丛中太不明显,就这么几步就已经没了踪影。 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上前来,小心翼翼道:“娘子,要不奴婢们过去看看吧?这会儿太阳起来了,您到观景阁里面稍微坐一坐,免得晒到了。” 云岚抬头看了眼已经升起来的炎炎烈日,又看了一眼那树丛里面细微的抖动,摆了摆手,道:“不必,就在这里看看它到底要做什么。” 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矮树丛里面晃动了两下,灰奴从里面跳了出来,紧跟在它后面又出来了一只鸳鸯眼白猫。 这鸳鸯眼白猫身上的毛都成了灰色,看起来脏兮兮的,比灰奴小了整整两圈,看起来瘦弱,不像是有人在好好喂养的样子。 灰奴在云岚脚边绕着蹭了好几下,然后抬头对着她喵喵叫个不停。 而那鸳鸯眼白猫似乎有些羞怯,它往前走了两步,大着胆子学着灰奴的样子对着云岚喵喵了两声,然后乖乖地坐下了抬头看她。 “你的猫朋友?”云岚是没想到灰奴是带她来看猫,但很显然这猫的意思也很明显,明摆着就是要让这只白猫和它一起做小伙伴的。 灰奴喵喵了两声,又用头蹭她。 “行吧,你喜欢就带回去。”云岚弯腰在灰奴头上摸了两下,思索了一会儿,又在旁边鸳鸯眼白猫头上轻轻摸了一下,这白猫没有躲开,还在她手上蹭了两下,一点也不怕生。 这么不怕生的猫也是少见,但也的确让云岚心生几分怜爱,于是她一手拎起了这白猫,另一只手又把胖灰奴给捞了起来,想了想,只把白猫交给了身后的宫女,自己抱着灰奴:“带着这两只一起回去吧!” 宫女应下来。 . 一行人正打算打道回府时候,却见到谢太后仪仗出现在了碧波池边上。 云岚熟视无睹直接往昭华殿去,而她身后的宫女却有些慌张起来。 “娘子,那边太后娘娘仪仗……”宫女小声又急迫地提醒着。 “不用管,回去就是了。”云岚垂着眼眸,又伸手在灰奴背上摸了两下,“走得快了,便不会打扰了太后在湖边游览。” 话音都未落,太后身边的内侍知矩出现在了她们这一行人面前。 知矩上前来行了礼,道:“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叙话。” 云岚脚步没有停下来,目光也没有在知矩身上过多停留,只是淡淡道:“本也无什么话好叙,还是罢了。” 知矩哪里想到云岚会这样拒了,他愣了一息,面上神色难看极了。 “是太后娘娘召见,你要抗旨不成?”知矩快走两步,再次拦下了云岚。 云岚脚步顿了顿,又往碧波池边看了一眼,声音仍然淡淡:“倒也不必这么急上火地说抗旨,倒是叫人觉得丢了体面,不是么?” 知矩惊愕地看向了云岚,竟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了。 第24章 对后宫中的事情,云岚太明白也太透彻,无非便是个恩宠高下。 从前陈朝时候,她看得明白自己的母亲是如何在后宫中沉沦挣扎最后仿佛认命一样低了头,也看得到那些所谓的宠妃是怎样表面上光风霁月,私底下又是汲汲营营使遍手段。 争得恩宠站在高处时候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有朝一日从高处落下,便会有无数人踩上来,直踩得她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她曾经陪伴着自己的母亲在万劫不复的低谷之中抬头仰望,所以明白这后宫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明白太后来找她会是为了什么。 当后宫中没有皇后时候,太后便是后宫中权力最大的女人,甚至也可以说是这天下权力最大的女人。 上回到昭华殿的谢笙就已经说明了太后的态度,她会希望皇帝的后宫是谢家女人来把持,她来找她,便是希望她立刻拿出一个臣服的态度。 公主薄情 第17节 或者用她前朝公主的身份加以威胁,或者用她能给予的恩德进行利诱。 又或者是双管齐下,一切都是要叫她明白现在已经并非陈朝时候,要让她低头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乖乖做一个听话的女人。 她的听从能让太后轻易做成许多事情。 可她又为什么要听这些话呢? 她……并非是想要进宫做妃子的。 她曾经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这座皇宫,但现在却重新回到这里。 . 云岚抱着灰奴,垂着眼眸朝着昭华殿的方向走。 身后的宫人不敢说话,只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太后恼怒之下就直接让人来抓了她们过去训斥泄愤。 而知矩第二次被拒绝之后没有再追上前来,一行人便就这么安静地回到了昭华殿。 云岚把怀里的灰奴放到了竹席上,叫人把那只白猫拎过来看了看,又让人去拌了小鱼虾拿过来。 这白猫倒是不怎么怕人,闻到了小鱼虾的味道就开始嗲嗲地叫起来,立起前肢扒拉着云岚的胳膊,伸长了脖子去看碗里的小鱼虾。 一旁的灰奴从竹席上跳下去,哐当哐当地拖着自己的猫碗跨越了半个屋子过来,然后把碗推到了竹席旁边,自己在碗前趴下抬头看她。 云岚好笑地把白猫从手上拎下去,然后重新拿了一个小银碗来当白猫的猫碗,和灰奴的那一只摆在一起,再然后把那一碗小鱼虾平均分到了它们面前的猫碗里面。 两只猫见到碗里有吃的,便一头扎到碗里埋头苦干,嘴里发出了嗷呜嗷呜的声音,吃得投入极了。 云岚看得都忍不住觉得好笑,她又仔细看了看那只白猫身上的毛,灰扑扑的看起来脏兮兮的,总想给它洗一洗——再看一眼灰奴,得亏了它这一身灰白黑相间的狸花纹路,就算蹭得脏兮兮的也看不太出来,只有那一次掉进了泥巴坑里面才看出来是出去鬼混了。 再抬眼看了看外面那热辣的日头,云岚便也拿定了主意,向宫人道:“去准备热水,给这只白猫洗一洗好了,现在看起来脏兮兮的不成样子。” 宫人应下来,不一会儿就取了热水和铜盆还有澡豆进到殿中来。 云岚等着那只白猫吃完了开始舔毛,舔完了在冰山旁边找了个地方躺下了,才让宫人抓过来给它洗澡。 这白猫罕见的乖巧,也就在入水那会儿挣扎了几下,但云岚在旁边摸着它下巴说了两句,便安静下来乖乖地让人给它把身上的毛毛都打湿了然后搓洗出黑色的泡泡。 灰奴在旁边蹲着看了一会儿,见云岚转头看了它两眼,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走开了几步远远地摊开在地上睡觉。 宫人换了一盆干净水进来,见这白猫在云岚手里布巾里面乖乖地趴着,便笑道:“娘子,给这只白猫也起个名字吧?” 云岚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把白猫放进盆里再清洗了起来,想了想,道:“那就叫白娘子好了,看着是只小母猫,洗干净了也漂亮。” 彻底洗干净之后,云岚拿着布巾把白娘子浑身上下的毛擦干,然后抱着到了太阳底下去让它舔毛免得在殿中冰山旁边冷到了,还叫宫人专门看着,免得跑丢。 灰奴跟着走到了殿外,这回也是不怕热了,他就在殿外阴凉的地方躺下,远远看着白娘子,不回殿中冰山底下乘凉。 . 忙完了这些便快到午膳时分。 宝言从前面隆庆宫特地来了一趟,说裴彦中午不会过来,请她先自行用午膳,还带来了御赐的几道菜。 云岚可有可无地点了头,叫人摆了午膳简单用了,然后去看那两只猫,便见白娘子身上毛已经干得差不多,不知道灰奴什么时候和它蹭到了一起,正在帮着它舔毛。 两只猫在一起倒是黏黏糊糊,看起来感情极好。 “你什么时候勾搭上的白娘子?”云岚忍不住点了点灰奴的大脑门,“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你凭着什么勾搭上的?” 灰奴不理她,只专心致志地帮着白娘子舔毛。 云岚叹了口气,也懒得和两只猫多说什么,便站起来往殿中去。 还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过来,她回头看去,便见那宫人到她面前来行了礼:“娘子,长乐宫的谢姑娘在殿外想见娘子。” “不见。”云岚摆了摆手,只往殿中走去。 那宫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依着云岚的意思往宫门口去了。 . 宫门口,谢笙再一次得到了拒绝。 她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儿,又往殿中看了一眼,然后看向了门口的宫人,声音坚定:“你与你们娘子说,拒了太后娘娘两次,难道非要惹得太后娘娘恼火,把她从宫里赶出去才会高兴吗?” 这话听得昭华殿的宫人都惊住了,可这偏偏又是太后能做的事情,便但看太后愿不愿意容忍,若太后不愿意容忍,那赶出去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 虽说云岚是依着裴彦的旨意进宫的,但到现在为止连哪怕最低的位分也没有给过一个,谁知道裴彦会不会愿意因为她去与忤逆太后的意思呢? 交换了一个眼神,宫人们便重新回去昭华殿内去请示云岚了。 谢笙看着宫人的背影,心里却有些没底。 她是自告奋勇到昭华殿来的。 谢太后与她说了早上在碧波池边的事情,感慨的是这陈朝公主难以拉拢,今后说不定要成祸害,她想着她既然进宫也是不会再出去,迟早都要与云岚对上,若是等着将来她恩宠位分都有,那便是再无一战之力,不如现在趁着她还没在宫里站稳脚跟,狠狠重挫。 如此她便说服了谢太后,让她到昭华殿一趟,再见一见这陈朝公主。 太后约莫也能明白她心中所想,故而虽然犹豫了一番,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让她往昭华殿来。 但她还是没想到,云岚还是如之前一样,拒绝得那么直截了当。 . 再次进去的宫人没一会儿重新出来了,对着她恭敬道:“娘子请姑娘进去。” 谢笙微微松了口气,矜持地笑了笑,随手从袖中拿了个金角子丢给那宫人,然后朝着昭华殿中走去。 与长乐宫庄重不同,昭华殿处处华美,处处显露出妩媚娇艳,甚至连香味都比别处浓烈。 她行到正殿中,便见到了在殿中站立的云岚,与上次见面不同,这次她身上衣服素净简单,多了凛然不可轻犯的孤傲之意。 她目光淡漠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声音也是冷漠的。 她道:“若太后要逐我出宫,那下旨便是了,不必与我说什么利害关系,我不想听。” 谢笙万万没想到一进来便听到这么一句话,她几乎都没想过应当如何应答。 第25章 谢笙其实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从云岚那里听到的话语。 她已经从长乐宫的宫人那里知道了云岚的身份和来历,前陈的公主,没有过封号,当初在前陈末帝的后宫中也是不得宠之人。 这么一个人,经历了前陈时候京城的大乱,然后重新回到了这座皇宫中,必然是心思极其缜密,也尤其擅长伪装,否则光凭那么一张脸,根本不可能打动了裴彦这么破例让她呆在后宫中。 她必定是念念不忘曾经有过的荣华富贵,才会想要重新回到皇宫。 她现在不计较名分,便是在以退为进,只要将来能生个一儿半女还愁什么位分? 在谢笙看来,云岚是一定惧怕出宫、并且一定会想要赖在宫里面的。 但现在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 在虚张声势?又或者是把太后看轻,认为太后根本不能做主?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只觉得之前她也错估了云岚,她不仅仅只是心思缜密深沉,也很懂得狐假虎威,更说明了裴彦或许对她的喜爱远超出旁人的预估。 这时谢笙忽然想起来宫里宫外的流言。 流言中都把云岚说成是能魅惑人的妖精,是身在燕云的前陈皇帝送到裴彦身边的美人蛇。 她自信美色能诱人,所以肆无忌惮。 谢笙抬眼看向了云岚,她们目光相触,云岚的眼眸澄澈仿佛湖水,深不见底,让她捉摸不透。 . “所以,谢姑娘还有别的什么话想说吗?”见谢笙久久不吭一声,云岚颇有些不耐烦地再次开口了,“若无其他话想说,便请回吧!” 谢笙猛然回过神来,她看向了云岚——她有一双尤其妩媚的桃花眼,桃花眼往往是含情脉脉,可眼前这双眼中却盛满了冷漠。 “公主难道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如何?”谢笙略一思忖,如此问道,“或者公主以为,帝王爱之长久,能叫公主永远都在这权力巅峰,永远不会有跌下的一日?” 云岚轻笑了一声,她看着谢笙,不答反问:“所以谢姑娘进宫是为了得帝王爱宠,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在我身上使劲有什么用?难道我能替谢姑娘得宠封妃封后?” 谢笙只觉呼吸一滞,过了数息才缓缓道:“那么公主是把自己置于所有人之对立面了,是么?” “所有人所指的又是谁呢?”云岚不紧不慢地问。 谢笙忽然觉得无法回答。 云岚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靠在凭几上,不再多看谢笙一眼,只道:“谢姑娘不妨把事情想得更清楚些,我明白我在做什么,谢姑娘你自己明白么?”顿了顿,她看向了一旁的宫人,道,“送谢姑娘出去吧!” . 午后的阳光正是炙热时候。 地上有随风摇晃的斑驳树影,树梢上有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蝉鸣。 整个皇宫安静极了,连脚步声都能听得清楚。 谢笙出了昭华殿,她忍不住就在想云岚的话——可也不知是不是她愚钝,她却并不能明白云岚最后那句话所指的是什么。 进宫的女人都是为了帝王爱宠,难道她便就是清高的那一个,不为了帝王的爱吗? 眼前浮现了云岚似笑非笑的冶艳面容,谢笙眉头微微皱起来。 . 隆庆宫中,宝言小心地在门口探了探头,殿中裴彦正在与朝臣们商议朝事。 方才昭华殿来人把谢笙与云岚相见的事情已经说了,他也让人差了进来昭华殿的宫人与外人来往的情形,一切都是干干净净,大概是因为一开始云岚就把前朝那两个旧人赶走的缘故,剩下的人便分外老实。 反而是隆庆宫中抓出来几个与外臣有来往勾结的,他已经思索了许久应当如何与裴彦说此事。 自然是要把昭华殿放在前头的,再徐徐说隆庆宫的事情,才不会叫裴彦大发雷霆。 一边打着腹稿,一边侧耳去听殿中的声响,宝言又想起长乐宫的谢太后来。 他从前是在先帝身边伺候的,当然是与这位太后当年就打过交道,他倒是对这位太后了解得很。 论心思其实并不算太多,手腕其实也有限——先帝当年续娶时候便特地找的这么一个人,既不会苛待了自己原配留下来的两个儿子,又能让后宅中有个女人打理。 这么一个女人若只是在国公府中,便也足够了,不需要多敏锐,就算偶有什么出格的想法,影响也是有限的。 但换了身份之后,这么一个人…… 宝言想到这里都忍不住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这位太后真的能把持住手中太后的权力,还能把谢家给抬起来,宫外那两个没有爵位的皇子对她而言并非是助力而是累赘,也不知最后能是怎样结局。 公主薄情 第18节 想到这里时候,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高大英武穿着官袍的男子走近前来,他迅速收拢了纷纷乱乱的心思上前去行礼:“卫将军。” “宝公公。”被唤作卫将军的高大男子停下脚步对着他笑了笑,“麻烦宝公公进去通传一声,我有燕云的战报要上呈陛下。” 宝言应了下来,转身便往殿中走。 一面走他一面又想起来谢太后,同谢家比起来,卫家如今才是真的起来了——无论如何这才是裴彦真正的外家,如外面这个封了将军的卫融,从前只是跟在裴隽身边当个护卫,别想入谢家的谢简那样入朝当官,现在裴彦做了皇帝,便名正言顺地把卫家一系人都给提拔起来。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行到了裴彦跟前,恭恭敬敬道:“陛下,卫融卫将军在外面求见,说是带来了燕云的战报。” 原本与朝臣议论其他事情的裴彦精神一振,看向了宝言,笑道:“请他进来。” 宝言应了一声喏,然后退去殿外叫卫融进殿去。 再次退到殿外守候,宝言又往昭华殿方向看了一眼,再次琢磨着到底什么时候雨裴彦去禀告云岚与谢笙的事情为好。 . 殿中,谢简看着卫融进到殿中来,眉头微微跳了跳,面上神色倒是不显。 他往外看了一眼,炙热的阳光从窗格照进来,让人感觉很有几分烦躁。 他想起来当年卫家落魄的时候,便想起来如今在后宫中的谢笙,他在想若他现在自作主张在裴彦面前请旨让谢笙出宫,对谢笙来说算不算一桩好事。 第26章 对卫融来说,他与裴彦虽然是表兄弟的关系,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亲密。 当年裴隽裴彦兄弟俩都活着的时候,显而易见受到重用的是裴隽,先帝裴襄是封了裴隽为太子的。 这大约算是先帝裴襄给卫家的明示,卫家是裴隽和裴彦兄弟俩的母族,所以就让他们好好辅佐裴隽,好好辅佐太子,成为太子将来的左膀右臂。 卫家也是这么做的。 东宫有卫家的一席之地,裴隽也给予了卫家足够的信任。 只是这世上大约称心如意的事情总是很少,原本看起来的一切妥当,在裴隽意外身故之后,便乱成了一团。 那几年裴彦除却带兵在外,便是想着办法要给裴隽报仇。 他们卫家是没想过裴彦会登上皇位,也没想到有今日的恩荣的。 . 踏入殿中,卫融目光在谢简身上顿了一下,也没有多看,便上前去给裴彦行礼,然后拿出了奏报,把心中的杂念暂时都抛到一旁去,只说朝政大事。 “陈帝让人送了信函,说是要亲自交给陛下。”卫融把一封信上呈,“陈帝还说,等中秋时候,要遣人来给陛下送礼,算是共度中秋。” 裴彦心中闪过一些狐疑,接过了那封信拆开,久久没有说话。 卫融并不知道那封信中写的是什么,此时此刻看着裴彦神色,又猜测着陈帝在心中也许可能会说的话语,心里全然没底。 “这件事情暂且放一放。”裴彦把手中那封信放在了手边没有想多说的意思,他看向了谢简,“先把朕方才让你们去做的事情给办好。” “是。”谢简恭敬应了下来。 “退下吧!”裴彦语气淡淡说着,然后又看向了卫融,“卫融先留下。” 卫融扫了一眼他手边的那封信,猜测着单独留下他的缘由,默默地在一旁站定了。 . 等到谢简等人全部出去之后,裴彦才重新看向了卫融:“除了这封信与那句话之外,李棠还说了什么?” 李棠便是那位在燕云称帝的前陈末帝的皇子,当年前陈尚在时候,他封了衡山王,若不是本身德行有亏,早早便会被封太子。 当年裴彦是见过--------------銥誮李棠的,那些年跟随裴隽一起进宫的时候,甚至还与李棠一起比过射箭,曾经有一次还与李棠打过架动过手——过去种种此时此刻想起来都带着几分荒诞,他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眼。 信中李棠说道,既然裴彦把他妹妹放在后宫,那么现在他们便是郎舅关系,再亲密不过了,就是一家人,他打算给予云岚公主封号宝华,如此便是陈国与梁国之间的两国联姻,从此便能太平万年。 裴彦看着这封信中种种措词,只觉得有一些荒谬。 他还记得云岚说过,她都不记得这个李棠的名字,连姓名也不记得。 他能想象得到当初在末帝宫中,如云岚这样不受宠的公主会是怎样艰难的境地。 李棠现在堂而皇之地提起了云岚……甚至还说要给云岚一个原本应有的封号,一切都是那么的荒唐。 . 卫融小心地看了一眼裴彦,道:“除了说要中秋遣人来送礼之外,便没有更多话语了。”顿了顿,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道,“其余便说都在信中写了,陛下一看便知。” 裴彦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重新把那封信放下了,然后看向了卫融:“罢了,这件事情暂时不必多说,朕自有思量。” “是。”卫融恭敬地低下头。 “你暂时不回去燕云。”裴彦又道,“朕另有要事叫你去做。” 卫融激动起来,忙道:“请陛下吩咐。” “你去帮朕练兵。”裴彦看着卫融,“朕知道你对骑兵颇有造诣,明年打燕云,朕准备用骑兵。” 卫融忙道:“臣定会为陛下练出一支虎狼之师!” “去吧!”裴彦笑了起来,“朕相信你也一定能让朕满意。” . 卫融退下之后,裴彦并没有再让大臣进到殿中来。 他重新又打开了李棠的那封信,这封信的措词算得上是恭谦,但其中蕴意…… 他不由地皱眉头——他要如何处置他与云岚之间的关系呢? 给予名分便是要应下李棠所说的这荒谬的郎舅关系。 不给予名分……李棠会不会用云岚当做借口,他日对着梁朝先发制人? 云岚在他身边的消息传得这么快就已经让李棠知道了吗? 正想得出神,他瞥见宝言从外面进来,于是抬眼看向了他:“有何事?” “陛下,是有两件事情要说给陛下知晓。”宝言小心地说道,“第一件事是,今天娘子去到碧波池的时候遇到了太后娘娘,娘子没见太后娘娘,后来谢姑娘又到昭华殿一趟,娘子与谢姑娘似乎有些口角,谢姑娘离开的时候神色颇为委屈。” “第二件事?”裴彦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宝言低下头,道:“昨日陛下让臣去查昭华殿伺候的宫人,今日已经有了结果,昭华殿的宫人倒是老老实实没有人逾矩。” “这是好事。”裴彦合上那封信,随手掖进了袖袋中站起身来,“是好事,怎么脸上还这么为难的样子?” 宝言急忙跟上前去,道:“隆庆宫倒是有个多嘴多舌的内侍,奴婢已经让人看管起来,去审讯他们究竟传了多少消息又传给了谁。” 裴彦脚步顿了顿,看向了宝言,目光有些晦暗——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云岚才到宫中没有多久,远在燕云的李棠便已经知道了她进宫的事情。 宝言在旁边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好好审讯。”裴彦语气很淡,“朕把这件事情交给你,朕希望你能对得起朕对你的信任。你是父皇身边留下的老人了。” 这话听在宝言耳中,他背后立刻炸起了冷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声音都止不住颤抖:“请陛下放心,奴婢一定把这件事情办好。” “借着这件事情,以为先帝祈福的名义,把宫里上下收拾一番。”裴彦看着宝言,“朕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第27章 卫融出宫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把官袍换下,便见到自己母亲身边的侍女从外面进来了。 “母亲有什么吩咐?”卫融看了那侍女一眼,又低头把衣裳解了,在外面跑了一下午,他浑身是汗,回到家中是再穿不住这么厚实的官袍了。 侍女上前来帮着卫融把衣服换了,口中道:“老太太是想请侯爷过去说话。” “老太太这是太无聊了?”卫融问。 侍女道:“侯爷不在京中这些时日,有不少人到咱们家来,是想给大姑娘说亲。” 卫融动作顿了一顿,看了那侍女一眼,从身后的小厮手里接了干净衣裳披在身上,绕到了书桌后面坐下:“都有哪些人家?” “有宋国公家的二郎,魏侯的三郎,另外还有邬慎邬将军,王冰王大人。”侍女回答道,“不过老太太推说侯爷您不在京中,全都没有应下来。” 卫融眉头皱起来,他的妹妹卫良的确已经到了要出阁的年纪,但从这些上门提亲的人来看……他只觉得有些微妙。 男女亲事从来是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来找到卫家提亲的这些人便能说明在京中的卫家如今是如何地位。 无论是宋国公还是魏侯,又或者是邬慎王冰,这些人都只能算是京中的中等人家,如此便窥见卫家在京中诸人眼中,应当也是同等地位。 想到这里,卫融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年卫家与如今这位圣上还是离得远了一些,虽然现在裴彦给了他一个康乐侯的爵位,还叫他去练兵,看起来虽然亲近,但其实在诸人眼中还是算不上近臣,大概比不上谢家的谢简。 把心中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暂时丢到一旁,卫融喝了杯茶,然后才站起身来,道:“走吧,去听老太太想说什么。” . 卫家人丁如今并算不上兴旺,当年裴隽出事的时候,卫家是受到过先帝裴襄的迁怒,卫融的父亲和伯父都是在那时候丢了性命。 再后来卫家为了在帝王面前将功折罪,一直便在军中打拼,刀剑无眼的事情,男丁能剩下的都不多,如今剩下的除却妇孺,便就只有卫融兄弟两个,再便是隔得远的族人。 卫融的弟弟如今还在外地任上,大约没有个三五年也是回不来的——这大概也是裴彦让卫融留在了京中的原因。 如今府中的老太太是卫融的祖母曹氏,卫融兄弟两人的母亲早些年病逝了,府里面一应杂事都是曹氏这个老太太支应着,年纪一大把也是辛苦得很。 . 傍晚时分,风已经有了一些些凉意,不再似下午时候那样热浪滚滚。 曹氏院子里面安静得很。 踏进其中便能听到有拨动算筹的声音从正屋传来。 卫融进到正屋里面,便见曹氏正在叫卫良帮忙写写算算。 听到脚步声,曹氏抬头,见到是卫融,面上便露了几分笑,她向卫良道:“好啦,拘了你一个下午,现在去玩吧!” 卫良吐了吐舌头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向卫融行了个礼,然后才一溜烟跑走了。 “祖母是让她帮忙做什么了,怎么跑得这么快!”卫融回头看了一眼卫良的背影,然后笑着看向了曹氏,“有什么事情若是不急,等着我回来帮祖母做就是。” “公中账簿这种事情就是琐碎些,让良儿帮忙算一算就行了。”曹氏摆了摆手,便把桌上的账簿递给卫融看,“你也看一眼,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形。卫朗前两天刚送了东西回来,另外朝廷给你封康乐侯,也赏了些。”一边说着,她便把账簿上那些指给卫融看,“如今家里良儿姐妹几个年岁也到了,还好当年给她们攒的嫁妆丢失不多,我想着公中补一些,到时候不叫她们姐妹出门时候太寒酸。另外你两个堂弟一个五岁一个七岁,我原本还想着你在燕云还头疼怎么给他们找先生,现在你回来了倒是好,能把这事情交给你去办。一旦读书,那些笔墨开销也是不少的,我提前算了算,都列在了这里。再有就是你和卫朗两个的亲事,不知当年订亲的人家还在不在、还认不认,得让人先去打探打探了,早做准备。” 卫融接了账簿认真看过去,然后笑着又看向了曹氏,道:“就依着祖母的意思来。” 公主薄情 第19节 曹氏轻叹了一声,又道:“你应当听说了有人向良儿提亲的事情吧?” 卫融点了点头:“听着说了,祖母是如何想的?” 曹氏露出一个沉吟神色,慢慢走到了桌子后面,拿出一封信来交到了卫融手里:“你看看。” “谁的信?”卫融有些奇怪地接过来拆开,眉头渐渐皱起来,“进宫?这是……谁的意思?” “这你暂且不管。”曹氏说道,“你只说这事情……可行吗?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毕竟你在朝廷里面,知道得比我这个老婆子多。” 卫融把这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里面的言辞十分动听,其中煽动口吻甚至他看了都十分心动。 里面在说的是如今后宫中谢氏已经让裴彦心生警惕,卫家是裴彦的母家,正应当在这时候为圣上分忧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最后便说起了卫家若是能为圣上分忧,能得了怎样好处,但一切都描绘太好,反而让他心生疑窦。 “谢太后已经把谢简的妹妹召入宫中。”卫融把信放下,看向了曹氏,“良妹就算进宫,也比不过那谢家女。这封信中虽然写得天花乱坠,可有一条,若是因为良妹进宫了,反而引起了圣上的猜忌,要如何是好呢?” 曹氏点了点头,道:“我也想过你所说也许可能会有猜忌,但我却认为……现在便如这信中所说,或许是一个好时机。” “时机?”卫融眉头皱起来,“什么时机?” “宫里那陈朝公主必定是不会得了名分的,但后宫中又的确需要一个帮着圣上掌事的人。”曹氏说道,“谢家又有太后又有皇子,故而那女子就算美若天仙,圣上也是不会宠幸,我们让良儿进宫,也不提什么名分,就只说是给圣上解忧,让圣上放心,有我们卫家帮忙压住了谢家,便无后顾之忧。” “祖母这想法……或许有些天真。”卫融摇了摇头,“圣上毕竟是圣上,圣上最厌恶的是有人算计他的一言一行。” 曹氏听着这话,也是叹了一声,道:“也的确是我这个老婆子想得天真的,还真的以为这信是真的,真的是个时机能给圣上解忧。” “所以这封信是谁给祖母写的?”卫融问。 曹氏摇了摇头,道:“只知道是个穿着内侍衣裳的人塞到了咱们家的门缝里面。字迹虽然不认识,也没有落款,但我之前猜测,或许是圣上的暗示也未可知。” 卫融重新又看向了那封信,一时间竟然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不过既然你认为不可行,那便只当做这封信我们都没有看过。”曹氏翻了火折子出来,从卫融手里接了那封信,点燃烧成了灰烬,“也的确是我想得天真了些,唉,这些年总还想着当年太子还在的时候,家里不是这样萧条光景。” 卫融看着地上尚未完全熄灭的灰烬,面上露出思索神色:“祖母,这事情暂且放一放,等等再看吧!” . 天色渐渐暗下来。 天上的星子露出了闪烁羞涩的光芒。 . 昭华殿中,裴彦看着挨着灰奴的白娘子,有些好笑地捏了捏云岚的手心:“上回还听宝言说,你觉得两只猫太闹呢?” “灰奴自己找的,也不好棒打鸳鸯。”云岚靠在裴彦的肩膀上,“也不知道是哪里找到这么一只瘦瘦的白猫,刚看到的时候灰不溜秋的,洗干净了倒是很好看。” 裴彦笑着道:“那就都养着吧,反正昭华殿这么大,让它们两个到处跑都足够了。”顿了顿,他摸了摸云岚的头发,看向了她,“听说你今天拒了太后又仿佛和人争吵了几句?” “这里有你的眼线。”云岚抬头看他,眼中却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样子,反而带着笑,“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怕他们添油加醋,把黑锅往你身上扣,所以想听你说。”裴彦在她发际旁落下了一个吻,“不想你被人欺负了。” “不会受欺负。”云岚回手抱住了裴彦,用力地把自己埋在他怀里,声音都变得闷闷的,“裴郎还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被人欺负。” “好吧。”裴彦失笑,最后叹了一声,“朕收到了你兄长的信。” “兄长?”云岚狐疑地抬头看向了裴彦,秀丽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信?” “就是当初的衡山王,现在在燕云称帝了的李棠。”裴彦笑着看向了她,“他说要给你个公主的封号,就叫宝华。”顿了顿,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云岚的神色,“他在信中说,朕与他从此便是郎舅关系,两国便是姻亲,不应当兵戈再起。” 第28章 曾经云岚也曾经执着于自己没有封号。 但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她都无法想起,究竟是什么时候她便不再想这些。 对于十几岁的少女来说,学会认命和低头是让她自己都无法接受的,那些过往,便也是现在的她不愿意去回顾的从前。 谁会愿意去一遍一遍地去想当年的狼狈和无依无靠呢? 可现在忽然听着裴彦说这些话,她却还是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些不堪的往昔,她想起来她被自己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阴阳怪气地喊着十四妹或者十四姐的时光。 与那些真的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们不一样,她有一个曾经得宠过的母亲。 从高处跌落的人,总是被踩得更狠一些。 所以难听的话也总是更多一些。 最难莫过于这些话她无法反驳,也无人可以倾诉。 绵长又无穷尽的苦涩无望把她包裹着,让她觉得每一天都漫长得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她曾经以为自己就会有一天再也无法忍受选择了自我了断,但并没有。 她遇到了一个会听她说话的人,从此感情有了寄托,她便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只能背负着一切踽踽独行的孱弱少女。 只是上天给予的救赎仿佛是流星,一瞬间的绚烂之后便迅速地陨落。 体会过温暖的人不愿意重新回到黑暗的怀抱。 可黑暗就在那里。 她只要转身便能看到。 甚至不用花费什么太多的力气。 甚至她都只用站在这里,便有无数双手把她往她不愿意回去的过往拖拽。 . 她想着“宝华”二字,她抬眼看向了裴彦,她看到裴彦也正看着她。 他的目光中有探究的意味。 而探究则是怀疑之始。 她想起来白天里与谢太后还有谢笙的交锋,她垂下了眼睑,也不知为何,她便只觉得有些好笑——她也真的笑出声来了。 面前的裴彦神色却略松弛了一些,他笑着问:“是觉得很荒谬吗?” 云岚不想说话,于是她便往他怀里更抱紧了一些。 她听到他的心跳,扑通,扑通。 沉稳而有节奏。 他终究不是他。 纵然有着相似的面容,纵然也有着相似的纵容与温柔,但不是便就是不是。 这世上没有谁能真的做谁的替代。 她感觉眼眶微微湿润,有酸胀之意涌上来,于是她闭上眼睛,感觉有那么几滴不合时宜的眼泪泛在了眼角,消失在她与裴彦的拥抱之中。 裴彦却只以为她想起过去的委屈了,便轻叹了一声,用手抚了她的后背,道:“朕也觉得荒谬得很,所以这封信暂时压下来,没叫别人知道,也不叫你为难。”一边说着,他扶着她的肩膀,声音温柔了许多,“朕错了,不该说这些,朕给你道歉,好不好?” 云岚顺着他的动作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来,她看向了裴彦,忽然有一些罪恶心虚笼罩在了心头,她从来没有如此时此刻这样地意识到,她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 “没有生气?”裴彦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可把朕吓坏了。” “我……”云岚抿了下嘴角想说话,但又被裴彦打断了。 “是朕不应当把前朝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给你知道,你知道了也就只是徒添烦恼而已。”裴彦重新把她揽在怀里,“你就当朕什么都没有说过,别往心里去。这件事情朕会处理好的。” “好。”云岚闭了闭眼睛,她如此回答道。 . 这一天晚上裴彦并没有留在昭华殿。 云岚独自一人躺在竹榻上,身边是灰奴带着白娘子毫不客气地占了一大块地方,两只猫背靠背挨在一起,把四肢摊开,睡得打起了呼噜。 就着下弦月的光线,她看着两只猫,又看向了纱帐之外。 安静极了。 她忍不住又想起来“宝华”这封号,翻来覆去在心头过了两遍,她忽然感觉到一些朦胧的熟悉。 仿佛是从前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一样。 但这应当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二字封号,当年末帝宫中还曾经有一个宝华娘子,实在不算什么稀奇——想到这里,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宝华娘子,便是她的母亲封妃之前得过的那个不伦不类的位分。 她忽然感觉背后一凉,密密麻麻的阴冷的算计顺着她的脊梁爬上了她的心。 这并不是普通的,随口想到的封号。 那个在燕云的李棠……他想做什么?他想用这两个字来暗示什么? 她从竹榻上坐起来,了无睡意。 从殿中往外看,那深沉黑暗,仿佛一头凶兽,已经把一切都吞没。 这头凶兽的名字或者应当叫做宿命。 她如此荒诞地想着。 赤脚从竹榻上下来,她撩开纱帐,安静地走出了寝殿。 外面值夜的宫人警觉地瞥见了人影,提着灯笼上前,正想要呵斥一两句时候见是云岚,便把满脸的凶神恶煞给收了回去。 “娘子,是想要什么吗?”宫人问道。 云岚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天边的下弦月,又看了那宫人一眼,淡淡道:“我就出来走走,你休息吧!” “娘子,外面宫门已经下钥……”宫人欲言又止。 “我就在庭院里面站一站,不要惊扰太多人了。”云岚缓声道,“不必担心,也不必有人伺候。” 宫人踟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头,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 庭院中栽种了夜来香,夜晚开放的花朵正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云岚慢慢地顺着回廊走着,最后随便捡了个能看得到月亮的地方坐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灰奴跳到了她旁边,用大脑袋蹭了蹭她的手,然后娇嗲地喵喵了两声。 “你怎么来了?不和你的白娘子一起睡觉了?”云岚摸了摸灰奴。 公主薄情 第20节 灰奴没有回答,便就只挨着她坐下了。 “把你带到皇宫来,你会不会不高兴?原本……原本在吴郡是自由自在的。”云岚低声喃喃,“我应该把你留在吴郡的,在那里给你找个好主人。该断掉的便应当断掉,不应当这样牵连不舍,最后还是要分开的。” 她低头看向了身边的大胖猫,随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又自失地笑了一声:“你听不懂……听不懂真好。” 灰奴把下巴搁在她的手心里面,然后惬意地躺下了。 “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云岚挠着灰奴的下巴问道。 猫儿无法给她任何答案。 “我要是一只猫就好了,就和你一样,永远都无忧无虑。”云岚说。 她看见远远的已经有宫人提着灯笼找了过来。 是她不应当在这个时候起来在外面走动,这样只会给他们造成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 . 第二天一早,云岚用早膳时候,忽然有宫人悄然进来了,却是与她说起了后宫的事情。 “娘子,太后娘娘招了卫家的大姑娘进宫。”宫人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打量着云岚的神色,“卫家的大姑娘现在已经到了长乐宫。” 云岚不紧不慢地把早膳吃完了,然后才放下了碗筷:“这些与我也没关系。” 宫人欲言又止,但看着云岚的神色,许多压在心头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 长乐宫中,卫良忐忑不安地进到了殿中,僵硬地行了礼,听着旁边的女官叫起之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从地上站起来。 “不必害怕。”上首的谢太后笑着说道,“上前来让我看看。” 卫良咬了下嘴唇,紧张得手都有些发抖了,她慢慢地走到了谢太后身边,安静地跪坐在了谢太后指着的矮榻上。 第29章 对卫家来说,谢太后对卫良的召见来得突然,几乎就是叫他们措手不及,根本毫无准备。 送了卫良到宫门口,卫融不可避免地便想起来从祖母曹氏那里看过的那封信。 这会儿他便在思索着,那封信究竟是来自裴彦的暗示,又或者是来自谢太后的拉拢呢? 大约是直觉——他现在已经认定了是后者。 卫家和谢家这么多年来其实关系冷淡:一来是谢家有谢太后在,谢太后膝下又有两个皇子,他们一大家子便不可避免的水涨船高,不可与往日同语;二来则是,其实谢家有的,卫家曾经都有过,两家甚至走的是同一条路,那么便不可避免地会有摩擦和争斗。 所幸的是卫家如今看着衰败,其实没什么力气与谢家争,于是早早后退了一步,否则还不知道会是怎样情形。 但自从裴彦登基之后一切都已经改变,现在是谢家要学着退避了。 这或许是谢太后让人给曹氏送了那封信的缘故,她想要拉拢卫家,似乎还想要两面讨好——又或者是挑拨卫家与裴彦之间并不算是那么亲密的关系。 卫融朝着长乐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定了定心神便朝着隆庆宫的方向去。 这些事情他可以一一说给裴彦知晓,他甚至不必太去隐瞒这些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不必夹在谢太后与裴彦之间绞尽脑汁左右逢源,他只需要把一切都放到明面上来就足够了。 . 长乐宫中,谢太后亲切地问了卫良平日里在家里做什么,又问了读过什么书,还过问了问卫家其他女孩儿,最后赏赐了一些绫罗首饰以及一些时令瓜果之类。 谢笙隔着屏风看着在谢太后面前局促得一直低着头的卫良,猜测着自己姑妈的想法,心中有些泄气。 她倒是看出来了,谢太后是想叫卫良进宫来的。 以卫家与裴彦的关系,卫良进宫之后多半会给位分,便直接压了她一头——或者一辈子都能压她一头。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有些愤愤。 她进宫时候,谢太后满口的承诺如今已经化作了镜花水月,仿佛一场欺骗,仿佛是笃定了她就只能无可奈何——她也的确无可奈何。 抬头又看了一眼卫良,她看到卫良光洁的下颌,挺翘的鼻子,还有柔顺的眼睛,看起来仿佛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鹿。 没由来的,她想起来了昭华殿中从来没给过她任何面子的云岚,忽然幸灾乐祸起来。 云岚多半也知道谢家与裴彦的关系,所以才敢对太后和她都半点不应付,现在换个卫家的姑娘,她还敢不敢? 裴彦不会为了谢家人去对她说什么重话,难道还不向着自己亲表妹? . 屏风外面,卫良柔顺地起身告退了。 谢笙看着卫良出了正殿,才慢慢地从后面转出来,接过了宫女手中的扇子,慢慢地给谢太后扇风。 谢太后原本闭目养神,约是觉察到了这风扇得猛了一些,便睁眼看了一看,见是她,便笑着叫她坐下:“别急,日子还长久呢!” “姑妈打算叫那个卫姑娘进宫?”谢笙大着胆子问。 “还得看圣上的意思。”谢太后徐徐道,她示意谢笙在面前的矮榻上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想进宫后还有个先来后到,位分高低,但——不能急,得缓缓来。” “我不懂。”谢笙挨着谢太后坐下了,“我知道姑妈是为了圣上着想,但圣上也不领情啊!” “领不领情是一回事,但这些事情做与不做,是另一回事。”谢太后极有耐心地看着她,“我不仅要为你着想,也要为我的两个儿子着想,所以一切都要缓缓来——每一天都是变数,每一步都要脚踏实地走下去。” 这话让谢笙听得有些茫然了,她面上也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不解:“可是姑妈……圣上……毕竟是圣上啊!” “你只记得,姑妈不会害你。”谢太后拍了拍谢笙的手,“你留在姑妈身边多看多听,渐渐就都能明白了。” 谢笙却并不能明白,但她知道这时候她不能多问了,便只依着谢太后的意思点了点头。 “你今天再去昭华殿见见那位云岚公主。”谢太后看向了她,“就与她说,皇帝的表妹就要进宫了。除了这句,其余的都不必多提。她若是不见你,也不必强求非要相见,叫宫人把这话传给她知道就行。” “是。”谢笙点了头。 . 太阳慢慢爬上中天,热浪滚滚。 谢笙顺着树荫几乎是熟门熟路地就到了昭华殿外,让人进去传话。 她有些百无聊赖地抬头,不经意看到了宫墙之中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上已经开满了粉色的花。 在绿叶的映衬下,这些粉色的花分外娇嫩。 她琢磨着好像前一次来这树还没开花,又或者是已经开花了但她没注意到? 正想得出神,昭华殿的宫人满脸敬畏地出来,在她面前紧张地开了口:“姑娘,我们娘子说知道了。” 是意料之中的情形,谢笙这次没有生气,只笑了一声:“知道就好,我便不去见她了。” 昭华殿的宫人倒是愣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多反应,便见谢笙转头就走了。 . 相比较云岚的这份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昭华殿的宫人们却是比她想得更多。 他们的荣辱都是系在云岚身上的,云岚得宠他们自然就是后宫中的独一份,可若是云岚有一天被人踩下去了,他们这些人可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其实一大早上她们就已经知道了卫良进宫的事情,也已经与云岚说过,但云岚显然没有太多在意。 这会儿谢笙再过来又说了一次,哪怕她们只是宫人,也知道这宫里大约要变天。 谢家的确是裴彦不在意的,但卫家呢? 可她们并不知能不能再到云岚面前去说这些话。 宫人们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为首的那位先叹了口气:“说到底也只是太后的意思,还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呢!”往长乐宫方向看了一眼,她咬咬牙这么说道,“只要我们娘子恩宠还在,就算再进四五个卫家姑娘也不怕!” “可昨天陛下也没留下来……这恩宠……”旁边一个宫人是忧虑的,“娘子什么时候能得个封号?娘子自己若开口,陛下一定是不会拒绝的吧?” “还没看出来?咱们娘子也不在意这些啊!”又一个宫人说道,“大约娘子对咱们陛下是一番真心,所以不计较这些虚名。” 说着话,她们悄悄透过竹帘看在殿中书架旁边翻书的云岚,她们说的这些话大概只能安慰到她们自己。 “其实也是这样,只要恩宠还在,别的便都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最开始到云岚身边递话的宫人说道,“或者咱们陛下也就是喜欢娘子的这份无所谓呢?” “娘子可以不想这些,但我们不能不想。”旁边宫人道,“宝言公公上次都说过了,咱们这些人将来都是要跟着娘子的,娘子的前程就是我们的前程。” “那再旁敲侧击劝一劝?”宫人们面面相觑,最后是为首的那位捧着茶进到了殿中去。 . “还有事?”云岚把手中那本书放回书架上,回头看了一眼捧着茶进来的宫人,“那个谢姑娘还没走?” “谢姑娘已经走了。”宫人把茶水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娘子,卫姑娘是圣上的亲表妹……这关系毕竟还是与谢姑娘不一样的。” 云岚笑了一声,看着那宫人:“那到时候我与圣上说,让你们去伺候她就好了。” 宫人愣住,半晌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 “你不愿意?”云岚语气平平,“在这里,说不定哪天就真的落不到好下场。” “娘子,奴婢们决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宫人收敛了一下心神,如此回答道,“请娘子相信奴婢们的忠心。” “所以我也十分坦诚。”云岚看着这宫人,末了笑了一笑,“罢了,看在你们对灰奴好的份上,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给你们求情。” 这话颇有些没头没脑,宫人并没有想明白。 但眼前的云岚已经穿过了内殿,朝着另一边去了。 踟蹰了些许,她没有跟上去。 . 卫家,叫云岚想起了卫隽。 要进宫的这个卫姑娘,是卫隽的妹妹吗? 她在殿中找了一圈灰奴和白娘子,最后在窗户底下看到了它们俩,白娘子正在给灰奴舔毛。 她弯腰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伸手摸了摸白娘子,这瘦弱的小白猫抬头看她,仿佛思索了许久之后,才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灰奴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用尾巴勾了勾她的小腿,然后舔了舔白娘子的脑袋。 云岚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 隆庆宫中,裴彦听着卫融把卫良被谢太后召入宫中的事情说了,又听他说卫家之前收到过一封信,眉头一开始还皱着,最后却是舒展开来了。 “你想让你妹妹进宫吗?”裴彦问。 公主薄情 第21节 卫融愣住,几乎不知要如何回答了,他忐忑地看向了裴彦,许久才道:“臣……臣听陛下的安排,臣自己没什么想法。” “与你家说亲的那些人家,你可有看中的?”裴彦又问。 卫融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臣还是想让妹妹能过得好些。” “那就让她进宫来吧,在宫中朕不会亏待她。”裴彦说道,“倒是也看看,太后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第30章 谢太后这一而再地行动,已经让裴彦感觉到厌烦。 便仿佛是恼人的蚊蝇,挥之不去,在耳边嗡嗡不停。 他倒是有些后悔当初尊了她做太后——可其实她又必定要做太后的,谁叫先帝就是给了她皇后之位,依着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规矩,她便就是要成为太后的。 除非他是想与这天下过不去,一门心思让那些注重规矩的读书人来长篇大论地对他说教,又想着把给自己泼几盆污水。 做皇帝便是想做名垂千古的圣君,谁想在名声上有污点呢? 所以后悔也无用,这个太后当年要封,现在她没有做出谋逆造反的事情,他也没什么理由去废黜她。 她插手后宫之事是正当应分的,她让卫良进宫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这就让裴彦更加感觉到厌恶了——他不打算再在后宫这件事情退让下去,他也不想在后宫花费太多的心力,这江山尚未平定,后宫他是完全没有考虑过哪怕一丝一毫的。 . 而眼前的卫融面上神色却十分复杂,裴彦看着他,却莫名其妙想起来当年卫融跟在他的兄长裴隽身后鞍前马后的样子。 卫家人的心思都很简单,多数时候都是摆在脸上的。 他记得先帝与裴隽都与他说过卫家人,他们那时候告诉他,卫家人或许在朝廷上不显,有时还有些愚笨,但却是可信可靠的。 他们没那么多花花心思,想到什么就会想说什么,他们忠诚,并且不会轻易背叛。 可那时候裴隽意外去世之后,先帝还是对卫家多有迁怒——卫家人自己大约也是内疚极了,等到先帝缓过劲回过神来的时候,卫融的父亲以及叔伯兄弟们已经折了太多在战场之上。 先帝那时颇有些后悔,于是便压了卫融兄弟两个在京中不许再去军中,后来过了一两年看着卫家实在是不成样子,便让卫融去了军中,又叫卫朗去了地方上做太守。 卫融到了军中立功无数,卫朗做了太守,这一两年考评都是上上,兄弟两人可见也都是能臣良将。 这样的人是不能轻易辜负的。 . 裴彦于是笑了笑,道:“先让你妹妹进宫,宫中如今是缺一个替朕打理俗事的人,太后毕竟年长了,这些事情交给她做,实在是不孝。” 卫融小心地抬眼看向了裴彦:“那……陛下今后要娶皇后呢……?” 这心思便摆在了明面上,裴彦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等这天下大定了,朕有空了来册立皇后,分封后宫,到时候给你妹妹一个郡主的封号,再给她赐婚,当做是这一两年为朕打理后宫的酬谢,如何?” 卫融眼睛忽然一亮,但大约是想到了这是在裴彦面前,又迅速地把快要扬起来的嘴角给压下去了:“那、那就都听陛下的。” “只是这么一来,大约还是有些委屈要受的。”裴彦说道,“太后至少是不会愿意的。” “臣去与妹妹说了就好,她是很懂事的,请陛下放心。”卫融忙道。 . 已经是夏末了,但太阳还是毒辣。 卫融从隆庆宫出来,到宫门口的时候,便见卫良已经在宫门口的马车上等候了。 他抽了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汗,然后跳上了马车,亲自赶车往卫家走。 卫良戳了戳卫融的肩膀,小声道:“哥,太后娘娘赏了好多东西,要怎么办啊?” “不怎么办,给你了你就拿着。”卫融说道,“等回家了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等到家了,去祖母那里,也说给祖母听。” “是什么事情?”卫良顿时好奇起来。 “应当是能算一件好事的。”卫融想了想这么说道,“对我们卫家也是好事。” 卫良看了一眼太后赏赐的那些绫罗绸缎,鼓着腮帮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觉得太后好像心怀叵测一样,她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太后有他的思量。”卫融随口说道,“你不必放在心上,这天下还是圣上最大,只用听圣上的就行了。” “哦……”卫良点了下头,心思就转开了,“那这些绸缎到时候可不可以分给二妹三妹她们?我觉得海天霞的这匹二妹穿肯定好看,天水碧的那一匹适合三妹。” “都赏给你了,你想给谁给谁。”卫融回头看了卫良一眼,“这些东西就不必问了。” “这不是怕什么规矩之类的,什么赏赐的东西不能随便给别人。”卫良蔫蔫地说道,“宫里规矩可真多,我都不会说话了。” .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很快便回到了卫家。 曹氏一早听说卫良被宣进宫便是坐立不安,看到他们俩都平安回来了才松了口气。 卫融扶着曹氏在正厅坐了,又让卫良进来一起,把外头的奴婢们都赶走之后,才转回来开口把裴彦的意思给说了个明白。 “我想着,既然圣上开口了,那便听从圣上的旨意。”卫融说道,“如今看来,那封信便是太后送到咱们家的,太后是不愿意看到我们卫家起来压了他们谢家一头的,故而才用了个阳谋,还好我及时与圣上说了,倒是不至于让圣上来猜疑咱们家。” 曹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叹了一声,道:“还是我这个老婆子平日里对朝中的事情了解太少,否则早早就能猜出来了。” “这怪不了祖母。”卫融说道,“我和朗弟都不在家中,祖母与良儿姐妹们都是女眷,到哪里去知道朝中这些事情,又怎么猜得到太后的心思呢?”顿了顿,他又道,“圣上还是亲近咱们家的,虽然平常话语少,但这信任,还是十分明显。” 曹氏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一旁已经呆住的卫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良儿怎么看?” 卫良回过神,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曹氏,又看了看卫融:“那……那就还是要进宫啊?那我进宫以后做什么?” “帮着圣上打理宫中的事情。”卫融回答道,“等过几年圣上把事情都平定了,再给你加封个郡主,给你指婚。” 卫良感觉整个人都是懵的,卫融说的话她听在耳朵里,却还是不明白。 一旁的曹氏垂着眼眸想了想,看向了卫融:“如此,良儿进宫怕也还是要受些委屈的,太后必不愿意自己手中的权柄被分走。” “确实,圣上也与我说了。”卫融说着又看向了卫良,“圣上也与我说了,在宫中有什么事情办不下去了便直接找圣上就行。你只记得,圣上既然让你进宫,便不是打算让你受欺负的。” 卫良看了看卫融,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不必害怕,说起来圣上是你表哥,是亲戚。”卫融又道,“都是亲戚,有什么好怕的?” 曹氏笑起来,拍了拍卫良的后背,道:“你哥哥这话说得对,咱们家是与陛下最亲的,陛下让你进宫,必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你只管放心大胆去就行了。” 听着这些,卫良的确是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不再似方才那样全然无法思考。 卫融又与她讲了宫中的一些事情,还有从裴彦那边得到的话语,她便也不再那么为进宫而慌张了。 . 既然是定下来,卫融便要去书房写了陈条送到宫中去。出了曹氏院子还没走两步,卫良从屋子里面追出来,抓了他的袖子,小声问起了宫中的事情。 “哥,我还问你一件事情。”她说道。 卫融一边往书房走,一边笑着看了她一眼:“问吧,看来这事情是不好在祖母面前说了。” “是不好说。”卫良倒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在太后那边的时候,太后娘娘一直在说昭华殿的那个陈朝公主,哥哥,我进宫以后要怎么对那个陈朝公主啊?” 这问题问得卫融都笑出声了:“这有什么好烦恼的?那是圣上的女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想怎么样,那都是圣上宠出来的,圣上不开口说什么,你就该怎么对待怎么对待,不用想那么多。” “那要是那个陈朝公主对我有敌意,那我怎么办?”卫良十分纠结地看向了卫融,“那我岂不是做什么都要得罪人?” “不可能对你有敌意。”卫融十分笃定,“她对你有敌意,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吗?或者,你就站在她的角度上去想,她得罪了圣上的表妹,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卫良傻傻地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我好像有一点点明白。” “谢太后之前让谢家女进宫,是想给圣上的后宫安插妃嫔,所以在谢太后眼中,这个公主才会是眼中钉。”卫融说道,“有了那个公主,他们谢家女还有什么资格得宠?所以她会在意这个公主。太后引导你这么想,便是想让你替她出手,解决掉这个对于谢家来说是个巨大麻烦的公主。可是没有必要,这么一个公主,对我们卫家没有任何的阻碍,你甚至可以对她好一些。” 卫良彻底听明白了,她点了点头,道:“我现在明白了。” 第31章 傍晚时分,有微凉的夜风徐徐吹拂。 裴彦看了一眼卫融递进来的陈条,向一旁的宝言吩咐道:“明天让人去卫家接卫融的妹妹进宫来,就安置在永安宫。” 宝言忙应下来,道:“那奴婢这会儿就让人把永安宫给收拾出来。” “嗯,先把正殿收拾好了。”裴彦说道,“配殿之类等她进宫后随她自己的意思要怎么归置。” 宝言听着这话,心中已经有数,但却还是多问一句:“那现在要与太后娘娘说么?” “去的,现在摆驾长乐宫。”裴彦站起身来,他看向了外面天际舒展的云霞,嘴边噙着笑,“这事情自然是要与母后说一说,叫她也高兴高兴。” 宝言缩了缩脖子,他跟随了裴彦这么久了,已经渐渐把他的脾气摸得明白。裴彦并不似先帝裴襄,他脾气更硬一些,在没有惹恼他的时候是一切都好说话的,但若是真的惹怒了,后果便难讲。他一时间都有些同情谢太后了,但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他只迅速地让人把仪仗等物都准备好,然后请了裴彦上了御舆,往长乐宫去。 . 长乐宫中,谢太后听闻了裴彦正在过来的消息,颇有些意外。 前番她几次请裴彦到长乐宫来,还要得个推三阻四,这次他主动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谢太后皱着眉头想了想最近的事情,从宫里想到宫外又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甚至还想了想谢家最近的动向,倒是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裴彦亲自走一趟的。 她倒是没去想卫家那卫良,她虽然是想利用卫家,蛊惑了卫家送卫良进宫,由此挑拨裴彦与卫家的关系,再借卫良的手去搅乱后宫局势,但她见过卫良之后,便只觉得她太忠厚老实了一些,机灵不足,这样的人放在后宫并不算是明智的选择,说不定还会有截然相反的效果,她还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法。 思前想后想不出裴彦有什么理由来找自己,谢太后再看了一眼外面天色,索性也不再多想。 她是裴彦的长辈,是朝中太后,实在也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情而竭尽思虑。 . 理了理衣衫,又把谢笙叫出来一起迎驾,谢太后行到正殿外面,正好便看到了御驾到了长乐宫外,裴彦穿着一件绛纱常服,从大门口过来。 裴彦生得高大英挺,谢太后看着他,却忽然想起了已经死了的裴隽。 从前裴隽还健在时候,他跟随在裴襄左右,她是经常有机会能遇见的——那时候她总在想,若裴赟有裴隽这样的模样就好了,或者便不至于整日里无所事事,也不得裴襄的看重。 现在看着裴彦,她想起裴隽,便想起来从前的许多事情。 不动声色地徐徐吐了口气,她面上神色未变,上前了两步,向裴彦笑道:“皇帝怎么今日过来了。” 裴彦抬手免去了旁人的行礼,一面往殿内走,一面不紧不慢笑道:“是有件事情要与母后说。”行到殿内坐下,他等到谢太后也在上首坐定之后,才继续说下去,“朕瞧着母后最近也憔悴许多,想必还是因为宫中事情太多太劳累的缘故。母后为朕殚精竭虑,朕甚为感动,也甚为不忍。” 谢太后听着这话,忽然感觉背后一凉,直觉裴彦接着就要说一些她不想要听的话语了。 “朕思来想去,实在是不忍极了,便决定让人来替母后打理这些事情。”裴彦含笑看着谢太后,“宫中一应事情全部由旁人来打理,母后便只用安享晚年,也不必为了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操心。” 公主薄情 第22节 谢太后呼吸一滞,几乎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裴彦:“皇帝这是不信任我这个做母后的了?” “母后切莫想太多。”裴彦慢条斯理地笑了一声,“朕是为了母后着想,心疼母后,才想着若是有人给母后分忧才是最好的,难道母后便只想着忙碌劳累,不想要享福的么?” 谢太后看着裴彦,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 殿中陷入了沉默之中。 宫人们不敢多出一口气,一旁的谢笙听着这些话,直握紧了拳头,却不敢在这时候多放肆地说什么。 裴彦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这让人感觉到恐惧的静默一般,他又笑了笑:“母后为了朕操心这么多事情,若是让三弟四弟知道了,是要怪朕的,他们也心疼自己的娘亲,不舍得叫娘亲劳累。母后,你觉得朕说得是否有理?” 谢太后只觉得一口气哽在胸口,她不能说这些话是无理的——正如她之前每每插手裴彦的后宫之事时候说出的话一样,裴彦现在所说的,也是她无法反驳的。 她盯着裴彦看了许久,最后才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是,皇帝说得有理。” “母后能领情是正好。”裴彦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扫过谢笙,“正好有谢家的姑娘在宫里,能多陪着母后说笑嬉闹,便也不会让母后觉得无聊。由此可见,谢家也还是一片赤胆忠心,否则怎么会想到把自家女孩儿送进宫来陪着母后呢?这是应当赏的。”顿了顿,他看向了一旁的宝言,“赏一对玉如意,你替朕记住。” 谢太后看了一眼谢笙,然后垂下了眼眸,过了许久才把胸口的不甘给咽了下去——也只能往下咽,她是不能多说什么了。 “陛下准备让谁来替娘娘行事呢?”一旁的谢笙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看了一眼谢太后,大着胆子看向了裴彦,“娘娘毕竟是太后,若是随随便便就让人代行其职,那便会叫外人妄议,对陛下也不好呀!” 裴彦目光落在谢笙身上,也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来云岚两次都把谢笙拦在外面不见的事情,若他是云岚,大约也是要把她拦在外面的——他实在是少见这样不知进退的女子,甚至都有些怀疑她与谢简如何是兄妹,谢家又如何教导出了这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朕自然是有万全思量。”裴彦轻笑了一声,“你便只需要陪着太后便行了。” 这话听得谢笙脸色一白,她悄悄又看了谢太后一眼,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乖顺地退到了一旁去。 “便就这样吧,朕不打扰母后用晚膳,便先告辞了。”裴彦站起来,不等谢太后再多说什么,便朝着外面走去。 .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边只剩下几缕金色的残影。 夜幕已经降临。 云岚坐在竹榻上,拿着一个大碗,把膳房剁碎的小鱼小虾都拌在一起。 她脚边,灰奴带着白娘子一起乖乖地坐着,抬头看着她手里的动作,时而发出催促的娇嗲的喵喵声。 “快好了快好了,别催。”云岚顺手在灰奴背上摸了一下,然后让宫人把两只猫的猫碗给拿来,把大碗里面的小鱼小虾分到两只猫碗里面。 分好了两份猫饭,云岚把猫碗放在地上,灰奴便一头扎过去埋头大嚼,白娘子似乎更懂礼貌,它对着云岚喵喵了两声,然后才跟着过去吃起来。 “白娘子好像长胖了一些?”云岚问身边的宫人。 宫人看向了白娘子,笑道:“奴婢觉得是长大了一些,然后身上的毛都是整齐的,看起来就稍微胖了一些。” “毛多,所以这胖都是假的。”云岚笑着站起身来,示意宫人可以把拌过猫饭的碗筷都收捡起来,“不像灰奴就是个真的大胖子,摸起来全是肉肉。” 正说着话,裴彦的声音插了进来:“你在喂猫吗?” 云岚寻声看去,便见裴彦从前殿走过来,面上笑容是放松的。 他几步就走到了她面前来,笑着拉住了她的手,笑道:“用过晚膳没有?” “还没,晚上没什么胃口,就没吃。”云岚抬头看他,她声音渐渐软下来,“也不想吃。” “陪着朕吃一些,就当朕求你多吃一点,可不可以?”裴彦把她揽在怀里朝着正殿走,“听说你最近晚上也休息不好,若是不舒服,让太医来看看?” “不用。”云岚靠在了裴彦怀里,“白天睡太多了,晚上自然就睡不着了。” “真的是这样吗?”裴彦认真地看她,“不可讳疾忌医,明天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 云岚沉默了一会儿,她也看向了裴彦,两人四目相对,最后是她先把目光转开了:“不想看,本来就没哪里不舒服。” 裴彦失笑,拉着她在怀里坐下了,道:“行行,朕听你的,可以了吧?” “嗯……”云岚靠着他的胸膛,看着宫人在面前的几案上摆满了秀色可餐的饭菜。 身后的裴彦又笑着道:“朕今日已经下旨让旁人来管着后宫,到时候你不必再为太后和那个谢家的女孩儿烦恼了。” 云岚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了裴彦的意思,她看着面前那道凉拌芦笋,没有说话。 她并不在意这些。 但裴彦应当不这么认为——或者这世上没有人觉得她不在意。 “朕有个表妹,人忠厚老实,最重要是他们家里从来都是最最忠心的。”裴彦继续说道,“朕让她进宫来管着宫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着他亲了亲她的头发,“你不许生气。” 第32章 已经是夏末了,尽管白天里还是炎热,但晚上已经凉爽了下来。 草丛中的虫鸣变得低微,不再似之前那样令人觉得吵闹。 夜灯的光线并不明亮,只堪堪照亮了脚下一尺方寸,但却还有蛾子扑棱着翅膀直直撞过来。 云岚安静地穿过了庭院,在池塘旁边的小亭里面随便坐下了。 一旁的树枝大幅度地上下摇晃了一番,在黑夜当中,这样--------------銥誮动静显得有几分骇人。 她抬头看向了亭子旁边那棵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上头到底是什么,就见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从树上一跃而下,直冲到她脚下,对着她喵喵了两声。 “原来是你。”云岚下意识松了口气,便见灰奴跳上了栏杆,与夜灯并排坐下了。 灰奴抬头看了看她,尾巴甩了两下,又左右看了看,跳下栏杆又走开了。 狸花猫这一身毛在夜晚是难以看清的,不过走出去三五尺,便已经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再看不到。 云岚收回目光,看向了面前的池塘,里面的荷叶还是亭亭玉立,但大约已经快到秋天,不再似之前那样充满生机。 在夜色中,原本碧绿的叶子染上了墨色,看起来带着几分萧瑟之意。 灰奴从另一边带着白娘子重新回到了亭子里面,它和白娘子一起跳到了云岚面前,然后一点也不讲究地就靠着灯笼给躺下了。 毛茸茸的猫头被夜灯照亮了,而大半光线被挡住,显得灯光更黯淡了一些。 云岚伸手捏了捏灰奴的肉嘟嘟的爪子,她睡不着,闭上眼睛便只会去想从前,从前那些她以为早就已经遗忘的事情都已经从记忆深处翻涌出来,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崔家,也想起卫隽。 . 她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呢? 她其实并不能用公正的话语去评价她,她很难不怨恨,那些年的过往,不是最后那一两句所谓的善言便能抹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对于她的母亲来说到底是算什么。 但很肯定的是,她的母亲并不喜欢她,她当年没有勇气去探究原因,现在就便更无法知道确切的缘由。 不过许多事情回头去看,便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比如她母亲的出身——卫尉崔家的嫡女,她进宫破例封了宝华娘子,之后便封了婉妃,她在末帝的后宫中比较其他妃嫔都走得顺遂,想来她当年在后宫中一定是风光过的。 再比如后来她失宠后在长泰殿那么多年,有人奚落,却并没有人真正威胁到她的性命,也并没有牵连到宫外的崔家。 还有她对着她说过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话语,对她毫不掩饰的咒骂。 以及,最后她在出宫之后中了流矢之后与她最后说过的那几句话。 那时候她对她道:“太好了,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无论对你还是对我,终于不必相看两厌。”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看她,但她嘴边是带着笑的。 “从此你便自由了,不必被任何人摆弄,不必受任何人的拘束,不必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说,“你从此便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天下之大,你可以跟着你喜欢的人一起,从此也不必再听我的咒骂和怨恨。” 便就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之后,她便断了呼吸。 那时候她并不会感觉到有多么悲伤——正如她的母亲所说那样,的确是解脱。 仿佛是原本一辈子要背负下去的沉痛,此时此刻卸下重担。 . 正想得入神,忽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原本靠在灯笼上的灰奴站起来,绕了个圈走到了她面前来蹭了蹭她的手。 云岚随手摸了摸这胖猫,回头看了一眼,便见是裴彦正朝着她走过来。 裴彦身后跟着宫人,他见她回头,便让宫人在远处站了,自己拎着灯笼朝着她走了过来。 “半夜醒来没看到你人,起来看了看才知道你跑到这里来了。”裴彦手里还拎着一件薄薄的斗篷,走近来便披在了她身上,“白天虽然热,但晚上还是有些凉,小心着凉。” “你自己也没穿多少。”云岚在裴彦身上扫了一眼,便见他也就只是随便披着单衣,“这里也不冷。” “我身体比你好。”裴彦替她把斗篷拉好了,又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你的手都是冰凉的。” 云岚抬眼看向了他,一时间有些心乱如麻。 方才那些乱纷纷尚未理清的思绪此时此刻又泛起来,她心中升起了一股扭曲的愧疚,一边是愧疚另一边是贪婪,这二者扭在一起,无法分开。 而裴彦似乎没觉察到她心思的复杂,他揽着她站定了,温声笑道:“所以大半夜的在这里想什么呢?能说给我听吗?” 他没有用“朕”来自称,似乎变成了曾经她在吴郡遇到的那个人一般。 下意识往他怀里埋得深了一些,无餍渐渐压下了内疚,她从他怀里抬头看他,他与卫隽有着尤其相似的下颌,但与卫隽又不同,他不羁时候更多,不似卫隽总是沉稳的。 怀里的人久久没有说话,裴彦低头看向了云岚,恰好便与她四目相对了。 “在看什么?”裴彦笑着问。 “在看裴郎。”云岚答道,她慢慢地反握住了裴彦的手,目光重新投向了方才灰奴的方向——这会儿两只猫又已经不知去了哪里,那里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 “猫就是晚上出来玩的,你别管它们。”裴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笑了笑,“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云岚顿了顿,大约是脑海中思绪纷纷,这会儿显得格外迟钝一些,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了:“我只是想起来我的母亲。” . 这答案是裴彦没有想过的,他想起来那天听着宝言说云岚的生母曾经是末帝后宫中的婉妃——对这个婉妃,他从前连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来历。前陈末帝后宫中有过得宠的妃嫔,但其中并没有婉妃的名号,又或者是,婉妃得宠的时候他的年纪尚小,所以毫无记忆。想一想这也是合理的,云岚与他年纪相当,若婉妃是在云岚出生之前得宠,那会儿他的确是无从得知。 他低头去看云岚面上神色,见她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明显的伤怀之意,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他不擅长安慰人,若她真的因为四年生母哭泣起来,倒是叫他束手无策。 只是这话题既然是他提起来的,便也不好半途便转开,何况他也有些好奇云岚当年处境,于是便小心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之前与我说你是在长泰殿,那边很远,是因为你的母亲当年不得宠的缘故吗?” 云岚笑了一声——这是她第一次与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世,她意外地发现这些话她的确是想对人倾诉的,她并没有在意裴彦语气中显而易见的小心,只道:“曾经也算得宠吧?不过我记事之后的确是不得宠的,所以住的宫室也偏僻。”顿了顿,她又自嘲地笑了一笑,“我只是在想,我与我的母亲应当少了母女缘分,她在世时候我与她相互怨恨,如今想起来,竟然是没什么可以回忆的美好。” 这话让裴彦愣住了,他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于是便顺了顺她的后背。 “我小时候是嬷嬷带大的。”云岚语气很淡,“若真的要说,我对嬷嬷感情更深厚一些,或者是多亏了有嬷嬷在,我才能活下来吧?”说着她抬头去看裴彦,又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我的母亲不喜欢我吗?” 公主薄情 第23节 裴彦摇了摇头。 “我后来猜想,我母亲应当是不想进宫的。”云岚眼角露出了一个带着几分狡黠的无奈,“只是她必须听从父兄之命,所以还是进了宫。她进宫得宠,却厌恶我的父亲,哪怕封妃,心里也没有屈服,她不喜欢我的父亲,所以也厌恶我。” 裴彦面色渐渐严肃起来,他认真地看着云岚:“但这并不是你的错,稚子何辜?” “听嬷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她想要用被子捂住我……”云岚语气中还带着几分遗憾,“其实,若真的死在襁褓里更好了,后面十几年不必相互怨恨,母女之间没有缘分,便也不必强留。” 这话听得裴彦眉头皱起来,但他并不舍得去斥责她,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道:“那我们就不能遇到了。” 云岚却沉默了一下,她忽然感觉眼眶酸涩。 她不敢顺着裴彦的话说下去。 她从来都很清楚她只是透过眼前的裴彦在看卫隽,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或者有些事情不应如此,她应该把一切都说破,如此便能让她与他都从这段充满了谎言的关系中解脱。 可没有等到她回答的裴彦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他的体温让她感觉到暖意,让她心生不舍。 人终究是贪婪的,她并不是例外。 “不去想从前了,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裴彦说道,“现在我们回去休息,已经很晚了。” 云岚轻轻地应了一声,主动地揽住了他的脖子,垫着脚在他的嘴角落下了一个吻。 裴彦笑着把她打横抱起来,大步朝着寝殿走去了。 第33章 卫良是在一个大雨天进宫的。 天公不凑巧。 卫融送了卫良到宫门口,见宝言在宫门口亲自等着,便上前去询问自己能不能送卫良进到宫里去。 这几日卫良在家里已经听着卫融把朝中种种事情都说了个明白,已经不似刚知道自己进宫的事情时候那样忐忑不安,只是虽说是不会忐忑了,但这会儿面上还是有些发白,仍然有些心神不宁。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陛下吩咐了,卫大人可以把卫娘子送到永安宫去。”宝言笑着向卫融道,“陛下特地让奴婢在门口等着,便是要告诉将军这句话呢!”顿了顿,他又模仿了裴彦的口吻,道,“朕知道卫融心疼妹妹,就让他送到永安宫去,免得他在宫门口心神不宁,又要跑到隆庆宫来找朕。” 听着这话,卫融心中一面是感激,一面是慌张,他忙向宝言道:“等我把妹妹送到了永安宫,就去给陛下谢恩。” 宝言笑着道:“雨这么大,卫大人还是快些与卫娘子去永安宫吧,奴婢送二位。” . 雨云压得低,天色阴沉沉的。 间或有闪电在云间闪烁,便叫这天色忽的一明一暗,接着便会有雷声轰轰隆隆。 北风卷着雨粒穿过宫室庭院,把树木花草都吹得凌乱。 . 长乐宫中,谢笙安静地跪坐在谢太后身后,拿着美人锤在为谢太后敲打着肩膀。 殿中安静极了,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都只仿佛木桩一样站在远处,极力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自从那日裴彦到长乐宫那一趟说了让卫家人进宫来代替谢太后理事之后,谢太后生气许久,便也发落了许多宫人,于是这长乐宫中便人人自危起来了。 谁都不想去触谢太后的霉头,但裴彦的决定也显然不可扭转,他们这些宫人能做的便也只能是谨言慎行,不要惹怒了谢太后。 卫良已经进宫的消息早就传到了长乐宫来,前来传信的宫人有些踟蹰地在门口探了探头,见谢太后闭目假寐,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然而只是一瞬间的放松,卫良进宫的事情迟早是要与谢太后说的,总不能一直瞒下去。 谢笙注意到了殿门口的宫人,她看了一眼谢太后,又看了看门口的宫人,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美人锤。 肩膀上没了动静,谢太后睁眼回头看了眼她,语气还是和缓的:“这些事情还是不要你来做,叫个宫女来就行。” “姑妈,昨天您没休息好,这会儿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谢笙看着谢太后,面上具是担忧,“姑妈还是要以身体为主,不能气坏了身子。” “我知道。”谢太后闭上眼睛,摆了摆手示意谢笙不要继续往下说,“只是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谢笙抿了下嘴唇,站起身来,道:“我去给姑妈端一碗养颜茶来。” . 殿门口的宫人见到谢笙出来,便急忙迎了上去:“姑娘,卫家已经送了卫娘子进宫来了,这会儿是宝言公公陪着往永安宫去安置,等会儿应当要过来拜见娘娘。”宫人利落地把话说完,然后看向了谢笙,“姑娘,劳烦您帮忙给娘娘说一声吧?” 谢笙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闭目养神的谢太后,然后看向了门口的另一个宫人:“去把早上就叫煮的养颜茶端来,我与姑妈慢慢说。” 宫人听着这话,是真的松了口气——这几天若不是有谢笙在其中帮着他们转圜一二,真不知还要有多少宫人要受罚。 谢笙看向了之前说话那宫人,轻声又道:“你在这等着,说不定等会娘娘还要找你进去详细问问。你们伺候娘娘这么久,也知道娘娘脾气,大方些便行了,不要扭扭捏捏,那样反而让娘娘心里不痛快。” 宫人应下来。 . 人的成长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 谢笙便是在那日谢太后勃然大怒在宫中对着宫人泄愤的时候,忽然清醒过来的。 她那时候害怕极了,但害怕的时候,却又想起了在她进宫的时候谢简与她再三说过的那些话。 她的确有个凤凰梦不假,但……这后宫,通过谢太后,真的能轻而易举地让她实现在那虚无缥缈的梦吗? 事到如今,答案已经很显然,并不可以。 她见过云岚,那个拥有倾城容貌仿佛妖精一样的前陈公主,在云岚的衬托下,她无法入得了裴彦的眼。 她也见过谢太后是怎么一而再地改变主意,似乎是用尽了手段,最后却还是被裴彦用最正当的理由把手中权力夺走。 皇宫不是她进宫之前听着谢太后那些蛊惑人心的话时候想到的那么简单。 她从前高看了自己,太过于高看了自己。 而现在她却并不好抽身而去了。 裴彦说了两次她要在宫里陪伴谢太后来全孝心,那么她为了裴彦的孝心,便失去了出宫的机会。 这是也是给谢家的警示。 她明白了这些,便知道自己应当如何行事了——她要陪伴谢太后,那就要好好陪伴谢太后,若是陪伴得不好,便或者要如那些无辜收到牵连的宫人那样,受到惩罚。 . 宫人端来了养颜茶。 谢笙接过了茶盏,然后转身重新走回到了殿中。 她轻手轻脚地把茶盏放在谢太后面前的小几上,温声道:“姑妈,茶我拿来了,刚刚好入口。” 谢太后睁开眼睛,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又看了看谢笙:“你一会儿也休息去吧!” 谢笙应了一声,顿了顿才又道:“方才我刚才出去,听着宫人说,卫家的女孩儿已经进宫来了。宝言公公带着她往永安宫去,等会儿应该会来给姑妈请安。” 听着这话,谢太后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砰的一声把茶盏放回到了小几上,谢太后坐直了身子,声音中带着几分狠厉:“让人进来把这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 “姑妈息怒。”谢笙忙先劝解谢太后,“姑妈,这事情既然圣上已经有了想法,总不能与圣上逆着来。圣上总要喊姑妈一声母后的,母子之间哪里有什么隔夜的仇呢?那卫家姑娘既然要来请安,那便也是知书懂礼的,上回姑妈也见了那卫家的姑娘,她老实憨厚,没那么多花花心思。” 谢太后看了谢笙一眼,缓缓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心里是想着我的,但这事情……你不懂。”顿了顿,她恨恨地拍了一下面前的几案,“他是在说,谢家比不过卫家,我比不过元后,他是要借着这机会,把谢家彻底压下去!” 谢笙惊疑地看了谢太后一眼,没有说话。 “罢了。”谢太后再次摇了摇头,“你不懂这些,你去让那宫人进来就是。” . 雨没有停下的迹象。 卫融把卫良送到了永安宫,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她一番,然后才从宫室中出来,跟着内侍往隆庆宫的方向去。 宝言要陪着卫良去给谢太后请安,永安宫又是在后宫中,他就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内侍走,免得冲撞了后宫中的女眷——尽管如今裴彦的后宫中还空空荡荡,除了那前陈的公主,什么人都还没有。 顺着永安宫外的夹道往隆庆宫的方向走,雨越下越大,几乎连雨伞都被淋透了,卫融和那内侍浑身都被浇得湿透,而雨幕已经成了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见前路。 无论如何已经不是能继续前行的样子,卫融拉了那侍卫一把,快跑了两步,在一处宫门檐下站定了躲雨。 刚站定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站的到底是哪里,从宫门后面就过来了一个宫人问询:“两位从哪里来?怎么站在这里?” “哥哥,我们要往隆庆宫去见圣上,这雨太大了走不了,暂时在这里站一会儿。”内侍忙回答道。 “哦哦是这样,要不在门房里面来坐一会?里面有茶炉,能把你们身上衣服稍微哄一哄。”宫人说,“这雨还得有一会儿呢,刚才还在打雷。” 内侍请示地看向了卫融,卫融则往永安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已经看不清了,这么大的雨,几乎不像是京城,而像是在南边的时候。 “不进去打扰了,免得冲撞了贵人。”卫融已经注意到了远处宫室正殿中一眼看过去便金碧辉煌的娇媚陈设,在这样昏暗大雨中都遮掩不住的艳丽,“我们就在这儿站一会儿。” 宫人听着这话没有勉强,只笑道:“那小的给大人端一碗热茶来。” 卫融客气地谢过了,把目光收回来,转了个方向去看宫门外面。 . 云岚跟着灰奴一前一后地在昭华殿的回廊下走着,这么大雨天猫也没地方可玩,灰奴却仿佛闲不住一般直蹭着她想要到外面去,她无所事事便站起来跟着灰奴往外走。 行到正殿外面,她往宫门方向扫了一眼,脚步微微顿了顿,回头看向了跟在身后的女官:“门口是谁?” 女官也朝着宫门口看了一眼,笑道:“是要往隆庆宫去面圣的大人,被雨困住了,暂时在咱们这屋檐下躲雨。” 云岚点了点头,又朝着宫门口多看了一眼,恰好便见着门口的卫融转头朝着宫内扫了一眼。 她脚步停了下来,她似乎看到了当年奉了卫隽的遗命要来照顾自己的那位表兄? 第34章 卫融也看到了云岚。 穿着宫装的窈窕丽人,隔着大雨,似乎带着几分宿命一般,出现在了远处的回廊之下。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情。 . 那时候裴隽还在,有一天他出宫之后忽然对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漂亮姑娘,感觉自己整颗心都丢了,只奈何那姑娘是末帝的公主,他虽然是梁国公长子,但想要尚公主似乎并不是太现实的事情。 公主薄情 第24节 陈朝末帝尚在时候,裴家虽然有个国公的名头,但裴襄平日里低调并不爱阿谀,故而并不得末帝多少重用,每每都只能得到别人不愿意去接手的那些难啃的骨头,这样的事情做下来未必能得多少功劳,却必定是会得罪人。 裴隽说着这话,面上还有些沮丧,他又道:“要是下次进宫我还见到她,我就问问她,要是我去请求尚主她愿不愿意,若真的愿意,说不定圣上就会松口?” 卫融想不太起来他当时是怎么回答了裴隽——大约是应和的话,又也许在说末帝的公主未必适合——时间过去太久,这些细枝末节,他实在难以一一记得完整。 但他记得裴隽后来再进宫之后,便没有再提尚主之类,也许是碰了壁,又或许是遇到了别的什么事情。 再之后,他便常常甩开了他们这些原本应该跟着他的人,独自一人出去,如此便一直到了有人揭竿而起,京城乱成了一团。 那时候京城已经完全乱了,裴襄直接把家人托付给了亲信去北边安置,裴隽手中有兵马,与裴襄一起开始了逐鹿天下。 裴襄和裴隽这对父子在兵法上颇有造诣,称得上是胆大心又细,很快便拿下了江南,接着便与其他起义军混在一起,攻破了京城,末帝仓皇出逃。 京城完全被攻破的那天,裴隽从皇宫里面把云岚救了出来,然后亲自带着她去南边的吴郡安置——那是卫融第一次见到云岚,尽管离得远,他还是看清了云岚的容貌,便也正是如裴隽说的那样。 但那时候裴隽却在叮嘱他,不要说破了他的名字,因为他暂时还没把身份完全说给云岚听,他十分苦恼,一开始说自己叫卫隽,只是想着若是没有国公之子的身份不至于让云岚太过于警觉,但现在天下大乱了,裴襄都开始起兵,虽然末帝没有直接死在裴襄手里,但若真的追起来,对末帝的下场他们裴家大约是需要承担个十之三四的。 . “你先替我回父亲身边,把这封信交给他。”裴隽给了他一封信,“我带着她去吴郡,到时候你就来吴郡找我。” 那时裴襄称帝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天下,卫融回去京城的路上十分忐忑,害怕自己做错了事情会受到责罚。 然而却并没有,他便带着裴隽的信回去了裴襄身边,还从裴襄那里知道了那封信中写的是什么。 裴襄对裴隽向来宽容,他看完信之后面上的笑意都未减:“你见过那个陈朝公主没有?真的就是如这臭小子说得那么好看?怎么不敢带来给我看?我难道不成全他们俩?我是那么古板的父亲吗?” 卫融傻了眼,好半晌才回答道:“大公子是想着,怕那位陈朝公主想多了,心里过不去。” 裴襄把信纸折好了重新塞回了信封里面,向他笑道:“那你回去告诉他,让他赶紧回来,就说他的爹已经称帝,他已经是太子了,不要再在外面,要到爹身边来当左膀右臂,把媳妇带回来,正好夫唱妇随的好事。替我稳住京城,我准备往被进军了。” 卫融一边是惊讶于裴襄对裴隽这样的宽厚,一边便应下来,重新动身往吴郡去找裴隽。 而裴隽出意外便也就是在这年。 卫融其实还没来得及带着裴襄的口信去吴郡见到裴隽,裴隽在吴郡出事的消息就已经传来了。 他快马加鞭地冲过去,护着重伤的裴隽往京城去。 他把裴襄的话都告诉他,而裴隽却只摇了摇头,他让他照顾好在吴郡的云岚。 “既然那时候没有说破,今后也不必说破了,免得她心里包袱重。”裴隽是这么叮嘱他的,“吴郡一切都是置办好的,下人也一应都在,你多照看她,都听她的。” . 裴隽回到京城后没有多久就因为伤势太重去世。 他是又过了许久,忙碌了许久,才找到机会回去吴郡见到了云岚。 他把裴隽叮嘱过的那套昙花首饰交给她,按照裴隽的吩咐说了应当说的事情,那时候的云岚似乎并不太悲伤,她没有掉眼泪,只是木然站了许久,最后对他道,不必照看,她一人足以。 他其实不放心,是又在吴郡呆了大半个月,直到卫家出了事情,他才匆忙离开赶回京城去。 再后来,卫家因为裴隽的意外去世受到太多迁怒,他再无心想到云岚。 . 在今日之前,他并没有把裴彦身边的这位前陈公主与云岚联系起来。 此时此刻,他有些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 云岚为什么会出现在裴彦的身边? 她与裴隽当年……都是假的吗? 她是不是别有用心? 当年裴隽出意外与她有关系吗? 在燕云的那位陈朝皇子是不是知道云岚的身份,并且确切与她有联系?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从他脑海中蹦出来。 最后绕回了最初的那一个:她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答案。 他想不出任何答案。 他看到云岚正朝着他走过来。 她过来是为了什么? 认出了他吗? 她准备与她说什么?怀念到临死之前还惦记着她的裴隽? 她……有资格去怀念吗? 卫融忽然只感觉脑子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在突然之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般,只剩下了一腔不甘与愤懑。 . 大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云岚最后停在了回廊之下,没有再往前走——这样距离,足以让她看清楚卫融面上神色变幻,她从卫融的脸上看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身后的宫人拿着伞匆忙跑了过来,见她转了身,面上露出疑惑。 云岚轻轻笑了一声,把原本的那一声叹压在了喉咙里。她摆了摆手,道:“这么大雨,那位大人看起来那么警觉,还是不过去打扰了。” “听说那位是今天刚进宫的卫娘子的兄长。”宫人这么一来一去的工夫已经把卫融的身份打听清楚,“算起来其实是咱们圣上的表兄呢!与圣上关系亲近。” “是么?”云岚笑了一笑,忽然想起来那年卫融到吴郡时候,也说过他是卫隽的表兄——想到这里,她脚步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一件被她忽略了许多年的明显事情:卫隽卫融都是姓卫,怎么会是表亲? 心中的诧异几乎让她要想到一些她从前不曾认真去想的事情——下意识她回头再次看向了宫门口,卫融却已经转过身去了。 “怎么了娘子?”宫人见云岚去看宫门口,有些不知所以地去扶她的胳膊,“娘子还是想过去吗?” 脚下,灰奴用脑袋擦了擦她的裙摆。 云岚慢慢地转过身来,伸手把灰奴抱起来,灰奴长得胖,扎扎实实的一身毛,还是那时候在吴郡时候卫隽拎着一串小鱼去别人家换回来的,刚回家的时候是个小不点,断不是现在这样的大胖子。 她用手托住了灰奴毛茸茸的屁股,这胖猫就前肢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惬意地在她耳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云岚闭了闭眼睛,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她再次回头看了卫融一眼,然后往正殿方向走,口中淡淡道:“不过去了,快中午了,让人传午膳吧!” . 雨小了一些时候,卫融便赶紧往隆庆宫去了。 从昭华殿门口走出来好长一段路,他才感觉自己慢慢思路清明起来。 无论如何现在云岚是跟着裴彦,裴彦应当是知道云岚的底细,他不应当有什么其他的猜疑,若将来云岚真的露出了狐狸尾巴,从前那些往事再与裴彦说也不迟。 如今云岚与裴彦的关系显而易见地亲密,甚至裴彦都要让卫良进宫来,为的就是不让谢太后拿着云岚做文章,这足以说明裴彦对云岚的爱宠,他若真的说那些从前的事情,在裴彦面前也落不到好。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感情的事,他仅仅只是一个外人,是不应当随随便便开口的。 如此胡思乱想着,站定在隆庆宫外面时候,他拿定了主意,也终于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自己背后是一片濡湿——不知是雨水或者是冷汗。 . 隆庆宫中,裴彦听说卫融在外面求见,放下了与谢简说到一半的事情,想了一会儿才道:“先叫他去侧殿候着,这么大雨过来只怕身上衣服要湿,拿件干爽衣服让他换。” 谢简敏锐地听着裴彦的话,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奏疏,他知道卫融进宫是为了送他的妹妹进宫。 局势已经开始变了,宫中的谢太后,宫外的裴赟裴骏两位皇子,他们是不是知道? 将来,谢家能独善其身,又或者是被这些不甘心的弄权者裹挟着跌入深渊? 第35章 裴彦看向了面前的谢简,他虽然低着头,但面上神色还是相当明显的。 对于谢家,裴彦的感观一直都有些复杂。 谢简的确是能人,赞一声文武双全也不为过,为人处世也相当懂得分寸,但除却他之外的谢家人却只能用人心不足蛇吞象来形容。 愚昧,且有些贪婪。 应当是谢太后这么多年来从皇后到太后,她拉扯了自己娘家太多次,也助长了他们不切实际的野心,让他们没有真切地意识到如今已经不再是先帝时候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并非是不明白,而是……还以为自己身在从前。 应当是宫里的太后与宫外的裴赟和裴骏让他们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但就这么一家人中,有这么一个清醒的谢简,可谓是难能可贵。 裴彦还不打算对谢家做什么,说起来当年谢家也是倾尽全力地跟随着先帝打过江山,不仅有着两姓之好,也是实打实有着功劳的,既然宫里用卫良限制住了谢太后,他便不打算在前朝对谢家过多打压。 谢简这样明事理知进退还有才华的人,他是要任用的。 只是他也好奇,在如今情形之下,谢简要如何应对谢家将要面对的种种呢? . 拿起手边小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冰凉甘甜的茶水,裴彦笑了一声,淡淡道:“你的父兄对宫中之事颇有微词吧?” 这话一出,原本是跪坐在小几一旁的谢简几乎有些慌忙地从软垫上站起来,在一旁规矩地跪下了,声音带着几分惶恐:“臣不知。” “那便是有微词的。”裴彦笑了一声,示意谢简重新坐下,等到他重新理了衣冠坐好之后,才不紧不慢地道,“你在家行七……谢家,也算是家大业大,子弟众多,当年跟着先帝南征北战,也是出了不少力气。” 谢简小心地看了裴彦一眼,斟酌了一会儿语气,才小心道:“臣与父兄不敢居功。” “是你们的功劳便就是你们的,你们应得的奖赏,朕也不对短了你们半分。”裴彦看着谢简,“这话你可以回去学给你的父兄听一听。” “臣遵旨。”谢简感觉额角头发已经被汗水濡湿——但这殿中便有冰山放着,外头滂沱大雨,他并感觉不到有多少燥热之意。 . 裴彦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至少在谢简看来,这话都说得相当直接。 是警告,是敲打,是在告诉他们谢家,他们做了什么,裴彦是一清二楚的。 现在不追究,是念着旧情。 他日旧情不再了,会是什么结果,便未可知。 可他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无力——这些话他能回去说,但他的父兄会听吗? 他的兄长多半已经追随着裴赟,他的父亲听从宫中太后的吩咐,他上回明里暗里阻拦谢笙进宫,已经被父兄指着鼻子骂过了。 公主薄情 第25节 他们说他只看得到自己身上的官职,是自私自利之辈,从来不知道顾全大局。 可大局明明就在眼前,他们看到的又是怎样的大局呢? . 谢简闭了闭眼睛,最后抬眼看向了裴彦,道:“只是臣或许也不知家中父兄究竟是怎样想法,或者会让陛下失望。” “朕不会失望。”裴彦也看着眼前人,语气称得上和善,“朕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故而不会对你失望。” 这话听得谢简喉咙中升起了哽噎,他眼眶酸涩,深深地朝着裴彦拜下:“圣上,愚臣愧对圣上的信任。” . 外面的雨渐渐下得小了一些。 卫融在侧殿把衣服烘干了重新换上去正殿面见裴彦时候,谢简已经离开了。 只见裴彦站在窗边,一边看着外面的雨,一边低声地对着身边的内侍吩咐着什么。 那内侍得了令,便朝着后头去。 卫融看着那内侍离去了,才走上前去行了礼。 “不必多礼了。”裴彦看着他便笑了一声,“今天雨大,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方才还在和谢简说兵力粮草等事情,你过来了,朕也问问你的意思。” 卫融心中一凛,忙认真起来,道:“陛下请讲,粮草之事臣在燕云时候也与属下有诸多讨论。” 裴彦笑了笑,走到御案前,弯腰拿起了一本奏疏,随手递给了卫融:“你看看。” 卫融接过这奏疏,认认真真地看了下去。 “打下燕云,便能一统天下。”裴彦慢慢地说道,“只是……要动兵便是要用钱,若当初没有意外就好了,一鼓作气打到燕云,现在倒是要为这粮草银钱之事三思。” 卫融看过奏疏,又想了想,道:“臣以为,燕云的前陈余孽并不成气候,大可不必这样兴师动众。先帝时候计划的,断没有这奏疏上写的这么……这么繁复。” “乃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裴彦淡淡道,“若是当初,的确不需要这么麻烦,可现在便就是这么麻烦了。陈朝的李棠称帝,还有陈朝那些亲贵们带着粮草兵马附和,不是当初一盘散沙的情形了。”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卫融,“你在燕云呆的久,你知道崔家?就是陈朝时候的卫尉崔家。” “知道。”卫融合上了奏疏,小心地交还给了裴彦,然后才道,“认真说来,李棠便就是崔家扶起来的。之前臣还在猜测,那李棠究竟是不是傀儡,燕云说话算话的究竟是李棠,还是那位崔将军。” “你以为呢?”裴彦接了奏疏随手放回了御案上,面上带着几分笑。 “臣以为是崔将军。”卫融谨慎地说道,“燕云之事更像是……崔家为了争夺天下,立了前陈的皇子,为自己争一个名正言顺。” “有道理。”裴彦笑了笑,语气是轻松的,“朕最近在想,如若李棠是傀儡,那么他是心甘情愿当个傀儡,还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想要将来反戈一击呢?”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卫融,“朕希望他会反戈一击。” “前陈的亲贵,当初归附我朝的也不在少数。”卫融飞快地说道,“他们必定不会是铁板一块,只要找得到法子,便能挑拨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朕便把这件事情暂且交给你去查。”裴彦说道,“过几日上奏疏来给朕看。” “是!”卫融忙应下来。 . 裴彦看着他这么慎重其事的样子,又笑了笑,他看了眼窗外,道:“快到中午了,你便就在宫里陪着朕用了午膳再出宫去吧!”顿了顿,他回头看向了门口的内侍,“去找宝言,让他们不要在长乐宫耽误太久,让卫娘子到隆庆宫来,一道在这里用午膳。” 内侍忙应了下来,飞快地往后宫方向跑去。 卫融心中没由来地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裴彦,知道这是裴彦在给他安心,让他不要担心在宫里的卫良。 想到这里,卫融却忽然想起了方才在昭华殿惊鸿一瞥见到的云岚。 之前被他强行压下去的那个疑惑又重新萦绕在了他的心头:裴彦知道云岚确切身世吗?裴彦知道……云岚曾经和裴隽在一起,甚至就差一点点两人可以成亲吗? 察觉到了卫融的目光,裴彦带着几分好奇地看向了他:“怎么,又在为什么事情着急?看着你好像心里有事。” 卫融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但那些话他不敢直接问,思来想去许久,才斟酌着开了口:“臣就是忽然想到圣上宫里的那位前陈公主……上回李棠专门写信还说中秋要来送礼,是不是因为知道圣上宫里有那位公主?” 裴彦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她不过就是个柔弱女子,这些朝政上的事情,她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前陈末帝子女无数,李棠究竟能不能认出她,也还是两说。” 这话说得是没道理的,卫融沉默了一会儿,觉察出这就是裴彦在回护云岚的意思了。 “你怎么忽然想到了她?”裴彦又笑了一声,“别被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给听得都不辨真相了,她不会是与陈朝余孽有勾结的那个人,她一言一行朕都看在眼里。” “只是圣上……”卫融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把话说出口,“毕竟有些事情若真的掩人耳目,或许便不是圣上所见那样了。” “朕知道你是一片忠心。”裴彦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继续往下说,“朕心中自有分数,陈朝余孽是陈朝余孽,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与那些断然没有牵连。” . 卫融抿了下嘴唇,心知剩下的话都无法再说了。 可他却在想,当年裴隽出事的时候,是云岚在他身边,原本裴隽好好的,身边有护卫,根本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怎么就那么轻易出了意外? 而现在,原本燕云之地只是一盘散沙不足为虑,怎么忽然崔家就能扶着那个李棠重新称帝? 云岚果真是与那群陈朝余孽半点关系也没有么? 真的就如裴彦所说的,清清白白,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方才在昭华殿,云岚是不是认出了他? 如若她真的是一条美人蛇,应当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的吧? 她应当知道卫良是他的妹妹,所以她一定会去找卫良。 垂着眼眸想了一会儿,卫融只决定等会儿见到了自己妹妹,找到机会便叮嘱一句,让她好好盯住云岚,若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及时告诉裴彦。 只但愿一切都是他多心。 第36章 长乐宫中,宝言站在殿外,垂着眼眸听着隆庆宫过来的内侍说了裴彦的旨意。 他往殿中看了一眼,见谢太后似乎还在与卫良说着什么,眉头微微皱了皱,向那内侍道:“我知道了,你去回陛下,我马上就带着卫娘子过去。” 内侍应下来,看着天色又急匆匆地戴上斗笠冲到了雨幕之中。 这雨虽然小了一些,但还是细密,看着这天上乌云,不像是要散去的样子,大概午后还会有一场大雨。 他思索了一会儿,招手叫了个内侍,叫他去传一辆舆车过来。 卫良已经进殿中许久,宝言没有跟着进去,在殿门口便只能听到的是谢太后说话的声音,卫良只有极少的几句应答,宝言原本估摸着大约一刻钟就能出来,谁知就在这里站了快半个时辰。 大约谢太后还是心中不忿的,但这火气没法朝着裴彦发,也就只好对着卫良来。 . 要宝言自己说,后宫这么一大串事情,谢太后也好谢家也罢,追根溯源,都能串到裴赟和裴骏这两个没得到爵位上头去。 先帝病逝之前他也是在殿外候着的,先帝对裴赟裴骏两个的安排他略有耳闻,但裴彦不愿意加恩,哪怕有先帝的遗命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只能说当初先帝没对此事下明旨,如今看来倒成了好事,否则依着裴彦的性子,包括谢太后在内的谢家还有裴赟裴彦两个,大概都已经去地府陪着先帝了吧? 有些事情他是旁观者,反而看得清楚。 当年裴隽意外去世之后,裴襄消沉之时,谢家和裴赟裴骏兄弟两个是有不少小动作的。 那会儿裴襄因为长子的去世顾不上别的事情,那些小动作自然是没放在心上,也没有在乎。 裴赟和裴骏以及谢家在那时候做了一个太子的梦,以为梦就要成真,对着裴彦也明里暗里出过手。 而最后却是裴彦登上大宝的结果,裴彦自然不愿意加恩,当然了,谢家与那两位心中不平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苦涩难堪意难平,都有前尘因缘相系。 . 听着殿中动静,谢太后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宝言不打算再等下去,而是直接进到了殿中去。 见到宝言忽然进到殿中来,谢太后顿了一顿,还没说完的话停了下来,她看向了宝言,眉头皱了皱:“是有什么事情?” “陛下旨意,请卫娘子到隆庆宫用午膳。”宝言上前一步说道,“方才奴婢见着谢姑娘在外面,太后娘娘不妨叫谢姑娘进来说笑解闷。” 谢太后深深看了卫良一眼,最后从鼻子里面重重哼了声:“去吧!希望这位卫娘子真的能帮皇帝排忧解难才是。” 宝言上前搀了一把卫良,笑着道:“卫娘子,还是赶紧去隆庆宫吧!” 卫良看了一眼宝言又看了看上首的谢太后,依着规矩行了礼,才跟着宝言一起退了出去。 . 雨果然又渐渐下大了。 宝言看着这雨势,倒是庆幸自己早让人传了舆车,否则要是像方才从永安宫到长乐宫来那样打伞走路,走到隆庆宫只怕是要浑身湿透。 他打着伞护着卫良上了舆车,自己倒是松了口气,跟着其他内侍一起坐在了舆车后沿有顶棚伸出来的地方避雨。 许久没有在大雨滂沱的时候行走在宫里面了,宝言看着两边清亮的水柱从兽口中吐出来,道路两旁的沟渠中积水顺着同一个方向朝着御河流去。 要往隆庆宫去,必是要先路过昭华殿。 行到昭华殿外面,宝言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里面似乎安静得有些反常。 平常虽然云岚喜欢安静所以殿中不怎么热闹,但却并没有这么匆匆一瞥的如此寂静——连那两只不安分的猫都看不到了? 伸着头又多看了两眼,宝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斟酌着等会儿回到隆庆宫去要不要打发个人往昭华殿看一眼。 一旁的内侍见宝言在看昭华殿,心中大约也有数的——他们这些在裴彦身边伺候过的内侍,都知道昭华殿的这位陈朝公主在他们圣上心中如今是个什么地位,虽然名分没有,但宠爱是有的啊! 不管将来能不能长久,现在都是值得凑上前去拍一拍马屁的。 于是那内侍低声道:“宝公公,要不我现在下车先去昭华殿看一眼?” “这么大雨,你过去做什么!”宝言回过神来,便拍了旁边这内侍一下,“先回隆庆宫,这边等会儿再过来看。” “是……”内侍有些悻悻,但似乎并没有死心,还伸着脖子往昭华殿看,只是嘴上不说话了。 . 过了昭庆门,便到了隆庆宫外。 宝言命人把舆车一直驾到了能避雨的檐下,才让卫良下车来。 进到殿中时候,便见着裴彦正在与卫融说话,按桌上的午膳已经摆好了。 看到卫良进到了殿中来。裴彦直接免掉了她行礼,笑着道:“你哥哥担心你,所以让你们兄妹今天一起用午膳,也好安安心。” 卫融忙起身来谢恩,卫良也上前来,跟着一起拜了下去。 裴彦示意他们起身来,又笑道:“原本也是自家亲戚,不必这么多礼,先用膳吧!” 于是三人分别入席,吃起了这顿气氛颇有些僵硬的午膳。 公主薄情 第26节 上首的裴彦看了一眼卫融和卫良这兄妹两个仿佛连筷子都不知道怎么拿的样子,心中不免哑然失笑,夹了几筷子菜吃了,便借口起身:“朕还有些事情处理,你们兄妹二人便在此好好用午膳,不可糊弄了。”顿了顿,又看向了卫良道,“等下午时候,让宝言送你回去永安宫。” 听着这话,卫良和卫融两人复又站起来谢恩,目送了裴彦出去,才重新坐了下来。 裴彦从殿中走了,还顺便带走了殿中的内侍宫人,只叫宝言在外面支应着。 “你在这里看着,有什么事情你进去应一声就行,卫娘子今天才进宫,是有些不适应的。”裴彦笑了一声,又往外看了看那雨势,“其他人就不叫进去打扰了,免得他们束手束脚。” 宝言应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才又道:“圣上,您午膳没有用好,要不要去昭华殿去与娘子一起用?” “正是这么想的。”裴彦又看了看外面的雨,似乎有些纠结,“这雨太大了,还是叫人传御舆吧!”说着,他便也拿定了主意,向一旁内侍道,“摆驾去昭华殿,让膳房再送午膳到昭华殿。” . 昭华殿中,云岚翻出了她压在妆奁最底下的那一套昙花首饰。 昙花的花瓣用是的白玉,双股钗枝是黄金,花蕊用的是米粒大小的珍珠,看起来矜贵又不失高洁。 她用手拨弄着花瓣,每一片花瓣都能微微颤动,栩栩如生。 仿佛是真的,但的确是假的。 她对着镜子把这支大只花钗插在发髻之上,太松散的发髻受不住如此沉重的花钗,很快便压得松散了。 白玉花瓣颤颤巍巍地晃动着,摇摇欲坠。 . 她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似乎……似乎不认识镜子里面的这个人。 仿佛逃避一般地闭上眼睛,她努力去回想卫隽的模样。 似乎是因为过去了太久,无论如何,她也就只能回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的容貌,他的眉眼,已经成为了一团迷雾一般。 . 头上那沉重的花钗终于滑落下来。 砸在竹席上,发出细碎的一声轻响。 她睁开眼睛,木然伸手把这花钗放到妆台上。 灰奴从妆台底下钻出来,好奇地用爪子去勾那只花钗上长长的晃动的金流苏。 她伸手把灰奴抱起来,摸了摸它的猫脑袋。 灰奴却并没有放弃,它往后一倒歪在她的腿上,又伸长了前胳膊,锲而不舍去勾那长长的金流苏。 云岚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梦见过卫隽。 他不曾入过她的梦。 哪怕一次也没有。 从心底袭上了一股浓重的悲凉和惧怕,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自处。 . 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她听到殿外有宫人唱喏的声音。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就已经看到裴彦穿过了重重幔帐,朝着她走了过来。 裴彦穿着烟色的常服,威仪俊朗,她恍惚仿佛见到了卫隽。 . 那年陈朝尚在,卫隽常常就这么随便穿件常服,带着她在京城中的大街小巷里面走,他带着她去看了许多新奇有趣的东西,还帮着她把她做的那些绣品卖了比寻常高了数倍的价格。 那是她最艰难但又最快乐的时光。 她那时在为自己与母亲在宫中的生计焦头烂额,但她遇到了她喜欢的少年郎,她与她爱的郎君许下了约定,等将来他们就要在一起。 后来皇宫被攻破了,京城也沦陷了,她的母亲终于离开了她,她最爱的郎君也离开了她。 她孤身一人在吴郡,一无所有。 她不知自己应当往哪里去,她似乎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于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夏日,她遇到了眼前的这个人,仿佛饮鸩止渴一般,又或者叫做飞蛾扑火。 她做了一件她自己心知是虚假的事情。 . 她抱住了走上前来的裴彦——就像那年大雨滂沱的夏日,她在做一件明知是错的事情。 第37章 裴彦摸了一下还趴在云岚腿上的灰奴,笑着抚了抚她的后背,道:“怎么了,不是已经和你说进宫那个就只是朕的表妹?朕让她进宫来提太后管一管宫务,将来等天下平定了,就给她封个郡主,给她指婚。”顿了顿,他目光不经意瞥过了妆台上的那一套大大小小的昙花首饰,觉得有些眼熟。 灰奴不爱被裴彦摸,它挣扎了一下,从云岚腿上跳下去,龇牙咧嘴地对着裴彦哈气。 裴彦被这猫凶了一下,倒是弄得一下子都想不起来那套首饰是什么时候见过,他又向云岚笑:“你说这猫为什么不喜欢朕?朕明明也是喂过它的。” 云岚只抱着裴彦,深深地把自己埋在他怀里不想说话。 于是裴彦干脆抱起她,两人从妆台前走到了窗下的竹榻上依偎着坐了。 “为什么闹脾气了?”裴彦低头去看云岚的脸,便只见她眼角红红的,似乎有要哭的样子,“有人欺负你了?” 云岚抬头看向了他,一滴晶莹泪珠从眼角滑下,顺着她的脸颊消失在了两人相拥之处。 “和朕说,好不好?”裴彦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抹了一下她的眼角,声音轻柔了下来,“娘子受了委屈,便应该与自己的郎君倾诉,是不是?” “裴郎……”云岚抬头看他,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把一切都坦白了——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再说不出来。 她看着裴彦,她从未有如现在这样厌恶自己。 “好吧,不想说就不说。”裴彦在她额角落下了一个带着安慰的轻吻,“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朕,好不好?” 云岚低下头去,没有应下来。 裴彦往殿中的几案上扫了一眼,又笑道:“中午用午膳没有?”不等她回答,他便继续又说了下去,“朕看你是没有叫午膳的,正好朕也没有用,你陪着朕吃一些好不好?” 云岚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听着裴彦又笑了笑。 他道:“晚上也陪着朕一起用晚膳,好不好?” 云岚抬头看他,他们四目相对,她看得到裴彦目光中几乎算是放纵的爱宠。 她在骗这样的一个人。 可她不知要如何坦白了——她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胆小的时候,明明她当年什么都不惧怕,可现在为什么一而再地想要退缩? 她给不了自己任何答案。 . 午膳很快便摆满了几案,裴彦拉着她一起用了午膳,然后两人便站在檐下一起看雨。 灰奴和白娘子两个在远处挨着坐着相互舔毛。 裴彦指了指这两只腻腻歪歪的猫,向云岚笑道:“像不像你与朕?” 云岚顺着裴彦指的方向看去--------------銥誮,的确是像的,她不忍拂了裴彦的兴致,便也笑了笑:“那裴郎就是灰奴那个大胖子了?” “灰奴那只是毛蓬松吧?”裴彦语气有些不确定,“上次朕看它爬树抓喜鹊的时候还是很矫健的。” “不能赖毛,就是胖的,不信裴郎去摸两下。”云岚说道。 “算了,朕过去,它就要对着朕哈气,都不知道朕哪里得罪了他。”裴彦笑着摆了摆手,他重新看向了云岚,“现在高兴了?总算是笑了。”顿了顿,他又一叹,“外头有些流言不太好听,朕让人去查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别人怎么想你不重要,朕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就够了。不要为了别人的话委屈自己,知道吗?” 云岚愣了一下,心中却更酸涩了一些。 裴彦是真的在关心她,就像一个真正的郎君那样关心着他的娘子。 可她……是否真的配得上? 从前她不去想这些问题,她只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与卫隽长得相似的人,她从此便有了寄托,不再是孤苦的一个人。 所以她无所顾忌,她根本不去在意旁人怎样想,她就把裴彦当做是卫隽,她不介意裴彦说的话做的事,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便就能把一切当做是她臆想中的真。 可现在——或许是因为再一次见到了卫融,她自我催眠一般的虚伪现实被这么一场大雨冲散。 假的不能当真,梦不会成真。 一旦真的意识到了,而不是如从前那样自欺欺人一般自我麻醉,便会有所顾忌,会瞻前顾后,会畏缩不前。 她抬头看向了裴彦,她在想自己应当在恰当的时候离开他。 他应该找到一个真正喜欢他、真正对他好的人。 . 尽管是中午,这乌云密布,天色暗得仿佛是傍晚一般了。 滚滚黑云之中,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把半边天都照亮。 紧接着便是雷声大作,雨水倾盆。 . 隆庆宫偏殿中,卫融朝着窗外的雨幕看了一眼,心里还在想着云岚——方才他是听到了殿外裴彦吩咐内侍的话,他是往昭华殿去找云岚一起用午膳了。 云岚此人他实在是无法放心得下,巧合实在太多,哪怕他当年对云岚多有怜惜,可现在猜疑几乎压过一切,叫他无法安心。 他思忖了一会,又看了看卫良神色,问道:“太后娘娘没有为难你吧?” “还是那天说过的那些话,倒是没说别的什么。”卫良已经慢慢放松下来,她看向了卫融,“哥哥你放心吧,圣上今天既然都让我与你一起用午膳了,便已经能说明态度,我知道在宫中要如何行事。” “你心中有数就好。”卫融仔细斟酌了一会儿语句,才重新又看向了卫良,“太后还在与你说那位陈朝公主的事情吗?” 卫良想了想,道:“也还是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后来有些话没说完,宝公公就进来打断了。再就出了长乐宫。”顿了顿,她看了一眼卫融神色,好奇问道,“哥哥怎么突然又问这个?” “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这位陈朝公主或者和在外面听到的也有些不一样吧……”卫融欲言又止,最后抬眼看向了卫良,“你还是多关照她一些,若她有什么事情问你你拿不定主意了,及时与圣上说,毕竟她身份不一般,不可轻慢。” “我知道的。”卫良点了点头,“我会对她好一些。” 公主薄情 第27节 “她若是找你有什么事情,最好还是推给圣上去处理,你别沾。”卫融又加了一句,“免得你为难。” “哥哥把那个公主说得好可怕的样子。”卫良笑出声来,“你就别操心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话已经没法说得更直接,卫融心事重重地与妹妹一起用完了午膳,等到雨终于小了以后,就出宫去了。 . 这么一场大雨,傍晚时分竟然放了晴。 卫良在永安宫中转了一圈,见过了宫人,又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东西都安置好了,接着用过晚膳之后,便直接洗漱歇下了。 一天下来虽然也没做什么事情,可却比在宫外时候要感觉疲累许多。 躺在床榻上时候,她一时想起谢太后的话,一时又想起卫融最后的叮嘱,她心中有些隐隐约约的焦虑,他们都在说那位陈朝公主,仿佛那陈朝公主真的是洪水猛兽一般了。 她要怎么对待? 能怎么对待? 翻了个身,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最后粗暴地拿定了主意:索性就全听裴彦的,反正这是裴彦的后宫,她也只是进来打理宫务,想太多便就只是给自己平添烦恼罢了。 . 夜色正浓时候,裴彦忽然听见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 怀里的云岚松开了他的脖颈,声音很轻:“外面有人过来找裴郎吗?” 果然,她的话音未落,外面传来的宝言的声音:“陛下,向大人让人送了急报。” “说。”裴彦姿势并没有变,只是平复了一下呼吸如此说道。 “向大人接到了东阳王高丛的降书。”宝言忙应答道,“向大人正带着降书在隆庆宫等着陛下。” “准备摆驾去隆庆宫。”裴彦抓起了丢在一旁的外袍就起了身,他弯腰在云岚脸上亲了一下,“你先休息吧,晚上应该过不来了。” 云岚却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点了点头,看着裴彦便那么匆忙地从寝殿出去。 她似乎是从宝言那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东阳王高丛。 当年卫隽似乎是因为受到了他的伏击,是东阳王高丛,她应当是没有记错的。 她从床榻上坐起来,隔着重重幔帐,她听到裴彦一行人的脚步声已经远去。 外面夜色浓重,她了无睡意。 . 隆庆宫中,裴彦匆忙踏入正殿,向稼闻声转身,便上前去把手中的降书递上。 “说来也是巧合,这高丛被洪水困住了,臣等前去赈灾时候正好碰上……”向稼一边说一边是在感慨,“那种时候,他也无从选择。臣想着,虽然从前……但是现在既然他递了降书,有些事情或者……”他没有把话说得太直接,而是有些含糊。 但裴彦听明白了,他打开降书看了一眼,过了许久才开口:“先让他进京来,既然投降了,就到京中来做他那个东阳王吧!” “请陛下放心,他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向稼说,“臣是快马加鞭回来的,高丛他们就在后面。” 第38章 东阳王高丛投降的消息第二天便在朝野传遍。 谢简下朝回家时候,在书房便见到了父亲谢瓯还有大哥谢筑。 说起来谢家家大业大,谢简最近时长觉得疲累,缘由无外乎便是应付自己父兄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 自从裴彦真的把卫家女召入宫中去打理宫务之后,他的父兄肉眼可见地更快地朝着裴赟兄弟两个靠拢了过去——若说从前还有一些犹豫和摇摆,现在便仿佛是铁了心肠要跟随裴赟兄弟两个。 谢简大约是能猜想到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想找个依靠。 他时常觉得嘲讽,若自己有了立身之本真的能堂堂正正地在朝廷中站住了,何必去依附于谁呢? 当初谢家跟着先帝南征北战功勋也不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干干脆脆地中立站稳了,为什么一定要掺和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呢?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想的这些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因为他现在得了裴彦的一二重用,在家中他的处境都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 沉沉压下了想要叹的那口气,谢简抬手把官帽给拆下来让头皮松散一些,然后随手丢给了跟在身后的随从,接着看向了谢瓯与谢筑:“父亲、大哥,今天怎么过来了?” “东阳王真的投降了?”谢筑也没说什么客气话,直接了当地问道。 谢简点了头,这消息朝野内外都已经知晓,谢筑虽然不上朝,但这么大件事情他是不可能没听说的。 谢瓯与谢筑对视了一眼,似乎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今日入朝了?” “自然没有。”谢简说,他不知道自己父兄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些,但已经有些不耐烦,“是向稼提前回来与圣上说了此事,从南边过来京城,只怕还要走半个月吧?那边水患,路上难行。”顿了顿,他看向了谢瓯与谢筑,心中升起了疑惑,“父亲问他做什么?我们家与这个东阳王高丛以前也没什么来往吧?” “圣上没说要怎么处置了他么?”谢瓯不答反问,“那时候太子出意外,与这个东阳王高丛是脱不了干系的。” 谢简摇了摇头,耐着性子道:“没听圣上说起。” 一旁的谢筑倒是笑了一声,道:“爹只想想现在这位是圣上了,既然接了降书,从前的事情自然不能追究。否则还能算一代明君吗?” 这话听得谢简眉头都皱起来,他看了谢筑一眼,已经没多少耐心:“大哥慎言,这话若是传到圣上耳中,你在家里吃着的爵位俸禄怕是保不住的。” 谢筑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笑了笑,道:“难道你还要到那位面前去参奏你大哥不成?” “等会我进宫就与圣上说,成全了大哥的心愿就是!”谢简烦躁地接了外袍,丢到了一旁去。 眼看着这兄弟两人要吵起来,谢瓯出来打了圆场:“老七不要为这种事情与你大哥吵,只是从前那旧事,若是重提起来,怕是要牵连到很多人。” “那又与我们谢家有什么关系?”谢简看向了自己父亲,眉头紧皱,“牵连不到谢家,旧事重提或者不重提,关我们什么事情?” “这是怕圣上借着这事情发作。”谢瓯说道,“当年的事情你又不是不记得,先帝那么温和的性子,还借着太子的事情,把卫家给发落成了那样,到现在都还没恢复元气呢!” . 这句话说得似乎有理,但谢简却敏锐地从中觉察出了一些什么。 他看了看一旁的谢筑又看向了面前的谢瓯,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令他惊骇的猜测。 他不敢说出口来,直觉有些不妙。 . 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儿,他没有再顺着谢瓯的话说下去,只道:“这些事情我不清楚,不如父亲和大哥去问三殿下和宫中的太后吧!”不等谢瓯再说什么,他环视了一眼这书房,又道:“圣上前两天赐了我宅子,这两天我搬过去,免得圣上觉得我对他赏赐有什么不满。” 谢瓯眉头皱起来:“圣上什么时候赐了你宅子?你没有与我说过。” “前两天的事情。”谢简随口敷衍,“家里本来也住得挤,我这院子也不必留了,让大哥家的几个小子搬过来好了,能住得宽松些。” 不管谢瓯和谢筑今日过来打探这个东阳王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当年在裴隽的事情中是不是暗地里也动过手,谢简这会儿不去多想了,他又看了一眼谢筑,不紧不慢道:“大哥上回还和我说两个侄子大了,院子里面住不下,正好我这边空出来给大哥就好。” “胡闹!”谢瓯眉头皱得更紧了,“要是叫旁人知道,还以为是你大哥容不得人!” 谢简深深看了自己父亲一眼,道:“上回圣上让我说给父亲听的话,父亲现在想明白了么?” 谢瓯其实看起来并不老,曾经他也跟着先帝上过战场的,若非如此他当年也不会从先帝手中便得了爵位还一再加恩,他看着谢简,道:“你不能总想着你自己,老七,你太自私了。” . 谢简从家里搬出来的事情没瞒着人,不多时便有那好事之人进宫去说给了裴彦听。 裴彦赐谢简宅子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他知道谢简这人迟早是要搬出来的,此时此刻并不意外。 谢家宫里的太后已经不同往日那般,可谢家这么一大家子人从来都是不想着进取,从前是靠着谢太后过活,现在便只怕是要朝着裴赟使劲,只想着有个人能带着他们谢家能永享荣华。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 只是——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裴彦并不仅仅只是把谢家这样行为看作是不思进取,不思进取的人总会有个理由去不进取,他们必定是已经有了准备和底气,才会想着躺着坐享荣华。 从前的谢太后,现在的裴赟,他们想做什么? 裴赟现在身上连爵位也没有,他们能依靠裴赟做什么? 裴彦垂着眼眸,忽地冷笑了一声。 他猜想,裴赟应当是心有不甘,或者在想着他座下这龙椅。 只是裴赟哪里来的信心觉得他能与自己一搏呢? 无兵无卒,他连爵位也没有,他凭什么去肖想他根本没有资格得到的东西? 难道就凭着他是谢太后生出来的,也能算是正宫出生的嫡子? 裴赟不会这么天真,甚至谢家也不会这么天真,他们必定是有后手,只是如今他们还藏着手中的棋子,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谢太后从前在宫中一人独大,她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知道许多事情,可以轻易地告诉宫外的裴赟还有谢家。 想到这里,裴彦忽然有些后悔,他应当早一些把谢太后手中的权力收回来,之前他还是太看轻了她。 他用从前的目光看待她,甚至觉得她勉强能算是一个好人。 但……好人在关乎自身利益面前也是会动手要人命的。 他忽然在想自己身边的这些人。 有先帝留给他的老臣,他们忠于这个朝廷,或许并不会完完全全忠于他,如若他真的做了他们认为对梁朝不利的事情,他们一定会站到他的对面。 还有当年跟随在他身边的那些小臣,便如向稼他们,他们自从他还是齐王的时候就跟着他,可年轻资历浅,虽然对他完完全全都是忠心,但现在并不在能左右朝政的关键位置之上,他们至少还得要好几年才能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 然后便是那些皇亲国戚宗室权贵,他们的态度永远是暧昧的,他们永远见风使舵,永远都不会有一个确切的表态。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云岚,其实在他身边,似乎就只有云岚是最真心对他的,不管他是当年的齐王还是现在的皇帝,她对他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过。 尽管他把她留在身边只是因为崔滟的缘故,但现在他却似乎不再那么想了——如若有一个人多年来对自己真情不二,他又怎么不会被打动呢? . 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疏,拿起几案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招手叫来了宝言:“去昭华殿问问,昨天是出了什么事情,娘子昨天一看便是有心事。” 宝言忙应下来,道:“奴婢这就过去。” “悄悄的,不要惊动了娘子。”裴彦叮嘱,“娘子心细,不要叫她知道。” 宝言请示地看向了裴彦:“那奴婢就悄悄问问昨天伺候娘子的那些宫人,然后回来禀告陛下。” “行,去吧!”裴彦笑了一声,“再把碧波池旁边的观景阁给收拾出来,娘子要是在昭华殿无事做了,让教坊排歌舞给娘子看。”顿了顿,他自己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顿了顿,然后才道,“这事情你去与卫娘子说一声吧,毕竟如今宫务还是经她的手。” 宝言再次应下来,见裴彦再没有吩咐了,才安静地退了出去。 . 公主薄情 第28节 昭华殿中,云岚抱着灰奴坐在窗户底下,她在思考卫融和卫隽的关系。 那些年被她刻意忽略掉的许多事情,现在她想要找一个答案了。 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去问永安宫的卫良——卫良是卫融的妹妹,她已经把这关系打听得十分确切。 所以卫良一定知道卫隽是谁。 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她迟疑着是不是今日就往永安宫去一趟。 第39章 由夏转秋,风的方向也不知不觉变了。 从带着微微芬芳的东南风,变成了含着几分冷意的北风。 尽管阳光还是炙热明亮,但树梢上盛放的花已经凋谢,秋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灰奴看到白娘子从门槛外面跨进来,便从云岚怀里站起来,拉长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迈着慵懒的步子朝着白娘子走过去。 两只猫相互嗅了嗅,然后蹭了蹭脑袋,就一前一后地跳到了小几上,大摇大摆地开始相互舔毛。 云岚也站了起来,她想去永安宫见一见卫良——尽管有些冒昧。 正打算喊人,她却忽然听见外面似乎有宝言的声音传来了。 眉头微微皱了皱,难道是裴彦这会儿过来了吗?她寻声看过去,但却并没有看见人影。 难道听错? 云岚往门口走了两步,便有宫人先迎了过来。 “娘子是想出去走走吗?”那宫女笑着问。 “我听见宝言的声音,是他过来了?”云岚看向了宫女,又朝着庭院中看了一看。 “宝公公是过来了。”宫女答道,“娘子要见他吗?” 云岚想了想,也不知为何她这会儿竟然思前想后不似从前那样果断了,她收回了目光,道:“让他过来吧。” 宫女应了一声便去找宝言。 . 另一边宝言正在问初晴——昭华殿的管事女官——昨日昭华殿中的事情。 初晴被问得一头雾水,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道:“昨天那么大雨,娘子又哪里都没去,哪里会有人欺负了娘子?宝公公,你可讲点道理吧?” “可陛下说了娘子昨天一看便不怎么开心,不开心也总有个缘由。”宝言看着初晴,语气淡淡,“没有缘由就不高兴?这话你敢不敢去陛下面前说?” 初晴也是无奈了,她当然也知道昨天云岚似乎看起来兴致不高,但她在昭华殿这么久了,把云岚的性子也摸得个七七八八,她内敛不爱和她们这些宫人讲话,平常对那只狸花猫说话都比对她们说得多,有什么心思也都是闷在心里,这样的人忽然不高兴,哪里知道是今天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还是忽然想起了十天前的郁结? 但这话的确没法说,更没法去裴彦面前说,说了必定是要受罚的。 “昨天娘子早上在看书逗猫,中午陛下来了,和陛下一起用了午膳,下午和陛下一起整整一下午一直到晚上。”初晴耐着性子把昨天的事情说给宝言知道,“宝公公,您说,这能有什么不高兴的?” “那前天呢?”宝言问。 初晴哭笑不得:“娘子前天也一样啊,这一天天的没什么新鲜,自从卫娘子说了要进宫,连谢姑娘都不会过来了,谁会欺负了我们娘子?”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倒是忽然想起来昨天卫融在昭华殿宫门底下躲雨的事情,于是带着几分迟疑地看向了宝言,“不过的确有件事情。” “什么事情?”宝言眉头挑了起来,“刚才不说?现在才想起来?” “昨天卫娘子的兄长卫将军去隆庆宫的时候雨大得实在是没法走了,在咱们昭华殿宫门那边站着躲了一会儿雨。”初晴指了指门口那块,“我们娘子那会儿本来陪着灰奴在打闹,看着卫将军过来那边,好像是准备上去说什么,但后来也没过去就回内殿了。” 宝言听着这话沉默了下去,半晌才看向了初晴:“没看错?” “没看错。”初晴点头,“我想着娘子以前是不是在宫外的时候见过卫将军?” 宝言也没法回答,不过他知道云岚从前是公主,如卫融当年也是陪着裴隽等人进宫过的,说不定真的是以前见过?也可能是在去了吴郡之后见过?他虽然没个确切答案,但大约是能肯定这也许就是昨日云岚兴致不高的缘故了。 若是他,忽然见到了几年前的故人却没上前去打个招呼,大约也会有些郁郁的。 可要是考虑到她和卫融现在各自的身份……也许是他想得太复杂了吧?他一时间就只觉得有些难以向裴彦去说这事情。 他这么一沉默,一旁的初晴忐忑了起来:“公公,这我觉得也没什么吧?就隔得那么远看了一眼,都没上前去说什么呢!”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迟疑起来,大约是因为在宫里太久了,许多事情就是容易忘复杂了想,她有些不太确定地看向了宝言,“卫将军以前没听说认识咱们娘子啊?难道娘子喜欢卫将军?那根本不可能!我们娘子对陛下那是一往情深!眼神骗不了人的!我们娘子眼里就只有陛下一个人!” 宝言正想反驳初晴的话,忽然门口一个宫女进来了,她看了一眼初晴又看了一眼宝言,道:“娘子刚才听到宝公公声音了,说让宝公公过去一趟。” 初晴叹了口气,向宝言道:“你现在可以直接去问我们娘子了,倒是比我们俩在这儿瞎猜来得好。” 宝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是我能问的吗?岂不是找死?” 虽然这么说着,宝言还是跟着那宫女去前头见云岚了。 . 云岚在书架上又翻了几本书看,但心静不下来,那些文字看在眼里竟然组不成词句,最后只好无奈放下。 听着外面通传声音,她转身便看到了宝言进到了殿中来。 宝言上前来行礼,他一路过来,倒是觉得初晴最后的那句话是有理的,没什么比直接问云岚来得更好,他们这些人瞎猜若是猜错,最后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的,不如便坦诚地开口问一问。 “陛下昨日见娘子不开心,今天都还放不下,看奏本的时候都还惦记着娘子,所以遣奴婢过来昭华殿问问。”宝言上前来就把自己的来意解释了个明白,“是奴婢笨拙了,原本陛下的意思是悄悄儿问问宫人,不要惊动娘子……没想到被娘子发现了。请娘子恕罪。” 云岚一时倒是有些意外了,她没想到裴彦还记得这事情,心中升起了一些酸涩的感慨。 “娘子,陛下也是记挂着娘子,是奴婢办事不力,请娘子不要责怪。”宝言接着又道,“娘子若有什么事情不好直接与陛下说,让奴婢转达也是一样的。” 云岚看着宝言,只觉得有些疲累了。 “没什么事情,原本也就只是想到一些从前的事情。”她摆了摆手,“不是什么要紧事情。” “若是怀念从前的故人,娘子不妨便请故人进宫来叙叙旧。”宝言大着胆子说道,“陛下也不愿意看到娘子为从前的事情显露了愁容。” “也没什么可叙旧的。”云岚自嘲地笑了一声,看向了宝言,“这些从前的事情,心里想一想也就过去了,不必大张旗鼓地非要找人去说从前种种。” 宝言听着这话,又想起来方才听着初晴说的情形,都有些拿不准卫融和云岚从前究竟是有什么事情了。 “那还是请娘子多放宽心。”宝言想了想,便这样说道,“若是觉得在昭华殿无聊,不如去碧波池逛一逛走一走。陛下已经下旨让教坊排歌舞给娘子看,娘子想看什么歌舞,就打发人去教坊说一声就好。” “我知道了。”云岚附和着笑了笑,“多谢陛下的好意。” . 宝言从昭华殿出来一路往隆庆宫去。 他有些发愁,要如何向裴彦把这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又公正不偏颇呢? 他倒是不觉得云岚与卫融有什么过去,只听云岚的语气就知道,那对她来说就只是过去的一些不快,甚至都不太想拿出来重新说。 但这话若是他去复述就是另一个效果了,多半是能让人琢磨出个余情未了来。 大概是他上回去翻前陈旧档时候看过了云岚当年做公主时候的艰辛,他总觉得云岚有些可怜,跟着他们陛下将来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的下场。 他伺候了两代帝王,当然看得出来裴彦和裴襄不一样,裴襄便就是更心软一些的那个人,当年的太子裴隽也与裴襄更像,而裴彦么……大约是父兄把那些柔软情绪都占全了,属于他的便是冷淡和权谋。 宝言忽然有些荒谬地想,若是裴隽还活着,能遇到云岚,说不定两人是佳偶天成的一对神仙眷侣。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到了隆庆宫,宝言进到了内殿伸头看了一眼,见裴彦正在与大司农在说什么事情,便没有再往里面去打扰了。 心中还有些庆幸,能多想想这话怎么说才妥帖。 在门口站了约一刻钟,宝言忽然看到一个内侍从外面进来,然后直接朝着他走了过来。 “宝公公,昭华殿的娘子往永安宫去了。”内侍低声说道,“初晴姐姐让我过来与公公说一声。” 宝言心中冒出了一个疑惑,云岚为什么去永安宫,去找卫良?她难道从前也认识卫良吗? 这件事情等会要一起说给裴彦听吗? “去做什么?”宝言定了定心神,看向了内侍。 内侍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娘子没说,就好像是忽然心血来潮一样。” 第40章 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 越想便只会越迟疑,越想便只会越没有勇气上前。 云岚在想卫隽,她想这多半是个假名字,那么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当年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她倒是有些羡慕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心中悲痛压过了一切,于是一切都来不及思考。 许多事情不去想,便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自欺欺人这四个字听起来十分嘲讽,但却是最有用的。 . 到了永安宫外,她停下脚步,命身边女官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里面便有宫人出来请她进去。 与昭华殿中不一样,永安宫中的陈设看起来十分素净,宫人众多,看起来十分忙碌。 云岚行到正殿外,卫良已经在门口等候。 见到她,卫良上前来客气地搀扶了一把,然后拉着她往殿中去。 “娘子过来,我倒是没准备。”卫良笑着说,“本来刚才是在吩咐教坊去排一些歌舞,还在想排什么比较好,娘子过来了,正好说说你有什么想看的,我让教坊去排好。” 云岚也笑了笑,顺着卫良的话道:“无论什么歌舞都可以,我对这些没什么太多偏好。” “这是陛下让宝公公之前送过来的簿子,娘子挑一挑。”卫良拉着云岚坐下了,然后从面前的几案上翻了个簿子出来递给了云岚,“陛下的一番心思,总不好辜负的。” 云岚于是便接了这簿子,随便勾了几个然后交还给了卫良:“就这些吧,以前看过的,也不太吵闹。” 卫良笑着翻了翻,便交给了旁边的宫人,道:“去交给教坊,上面勾的那几个先排出来,其他的且往后放一放。” 云岚看着那宫人拿着簿子恭敬地退出了正殿,然后转而又看向了卫良。 .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卫良,其实论相貌和卫融是有些相似的,大约是亲兄妹的缘故。 在云岚打量着卫良的时候,卫良也在看她。 这相貌,卫良自认为是前所未见的,那些国色天香之类的溢美之词放在云岚身上都还嫌不够,她一时之间都想不出什么更确切的赞美出来。 公主薄情 第29节 这么一个人盯着自己看,卫良不认为她会有如谢太后之前说过那样对她有什么妒意。 她有什么好嫉妒的呢?若她愿意,这世上的男人会争先恐后地拜伏在她脚下。 想到这里,卫良猛然回过神来,暗笑自己想得太远。 . 而眼前的云岚似乎还在出神。 卫良想了想,尽管谢太后所说的话可信度也不高,但她也不想让云岚有什么误会,便道:“娘子,你看我这宫里除了内府的人就是各处的宫人,忙的便是那些琐碎宫务。” 这话说得直接,云岚回过神来时候都忍不住笑了一笑,她看着卫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我过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卫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开口,便会意地让殿中的宫人退了出去,然后才道:“娘子请讲。” “我想问问,当年卫家有一个叫卫隽的人吗?”云岚问。 卫良茫然了一瞬,把自家的亲兄弟姐妹和堂兄弟姐妹都想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这个人。” .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了,卫隽果然是一个假名字。 云岚眼中露出些许怅然。 卫良看着眼前人神色,心头拂过些许不忍——一个大美人在自己面前仿佛要垂泪的样子,谁能不心疼呢? 一时间卫良倒是很理解宫外听过的所谓云岚是个妖精能勾魂的说法了,换作是任何一个人,这么一个人在面前,都是会千依百顺的。 哪怕她是个女人,她也心动,何况那些男人? . “娘子问这个人是什么人?”卫良声音忍不住放轻了一些,“是以前认识的人吗?若是想找人,不如去和陛下说一说,陛下找人是比我们找人更容易的。” 云岚沉默了一息,只摇了摇头,然后又抬头看向了卫良:“那与卫家亲近的人家,比如表亲之类,有人名‘隽’吗?” “这个倒是有。”这都不用努力去回想,卫良回答得很快,“陛下的亲哥哥,就叫这个名。” 云岚看着卫良,昨日见到卫融之后心中曾经冒头过的那个可怕的猜想似乎成了真。 她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多谢。”她努力地让自己语气平静,手藏在袖子里面下意识握成拳,长长的指甲掐进了肉里面,却感觉不到疼。 卫良却感觉有些疑惑了:裴隽的名字有什么值得感谢的吗?难道裴彦从来没有告诉过云岚他的亲哥哥叫裴隽吗? 面前的云岚站起身来,她朝着她拜了一下,再次感谢了:“多谢卫娘子,我先告退了。” 卫良忙站起来回礼,还想要说什么,面前的云岚已经朝着殿外走去了。 只见她身形似乎有些不稳,面色都比方才进来时候苍白了许多,于是她急忙跟着送到了门口,目送了云岚上了肩舆往昭华殿的方向去,才放下心来回转往殿中去。 . 云岚坐在肩舆上,忽然感觉有些冷。 昭华殿就在眼前了,她却不太想回去。 “去……去碧波池。”她向一旁的宫人说道。 宫人们于是转了个方向朝着碧波池走去。 初晴在旁边看着云岚神色,小心开口问道:“娘子,刚才是卫娘子说了什么惹娘子不高兴了吗?” “没有。”云岚目光投向了前方,声音有些沙哑,“就只是想起来从前的一些事情。” 初晴忍不住劝道:“娘子别总想从前的事情呀!从前都已经过去了。” 云岚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声,道:“我知道。” 初晴听着这话,便不好再劝了。 . 肩舆很快便到了碧波池旁。 午后的阳光下,池水波光粼粼,远处的山峦与宫室与云雾袅绕,仿佛一副水墨画。 云岚慢慢走到了湖边的亭子里面坐下了。 她想起来她与卫隽初相识的那天。 就是在这里。 他告诉了她一个假的名字——是一种预兆。 就与那时候他送给她的那个草编蝴蝶一样,都在预示着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结果。 因为虚假之上不会有真实,草编的蝴蝶不能真正飞起来。 可感情是真的。 至少,她付出的感情是真的。 她不愿意相信卫隽——或者说是裴隽——她不相信他会骗她。 他陪着她的那些时光不是假的。 他们曾经的许诺也不是假的。 他在战火中把她从宫中救出来,帮着她埋葬了生母,最后再与她一起去吴郡的时候不是假的。 那时候在吴郡,他说他去处理好了手中的事情,就会回来娶她为妻。 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所以一切都不是假的。 可……如果连名字都是假,以上又怎么能相信是真呢? 湖边的微风带着潮湿的味道。 她感觉自己脸上有湿漉冰冷的水珠滑下来,她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的迷茫,她觉得自己应当是哭了吧? . 一旁的初晴看着亭子里面的情形,小心又安静地让宫人站的远了一些,然后自己才慢慢上前来递了帕子给云岚。 “娘子,有什么伤心事情哭一哭也好,憋着反而憋坏了。”初晴说道,“再有什么事情,也可以与陛下说呀!陛下喜欢娘子,当然愿意听娘子说不开心的事情。” 云岚拿着帕子,听着初晴的话,忽然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如若卫隽就是裴隽,那么,她与裴彦之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荒谬的事情。 . 隆庆宫中,大司农从殿中出去之后,宝言又往殿中看了一眼,恰好便与裴彦目光对上了。 裴彦站起来朝着他招了招手:“进来吧,你不是去昭华殿了吗?所以娘子为什么不高兴你现在弄明白了没有?” 宝言进到殿中,把自己深思熟虑后的话语说出口:“奴婢过去的时候没能瞒过娘子,倒是让娘子给逮住了,奴婢办事不力。” “的确办事不力。”裴彦瞥了他一眼,“所以娘子怎么对你说的?” “娘子说昨天见到了个从前见过的人,就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宝言忙说道,“倒不是因为宫里的事情。” “从前见过的人?昨天有谁去了昭华殿?”裴彦带着几分好奇看向了宝言。 “卫融卫大人昨天在昭华殿暂时躲雨了一会儿。”宝言说道,“应当是娘子进宫之前或者见过卫大人。” “这样吗?”裴彦挑眉,“朕没听说过卫融还见过娘子。”顿了顿,他忽然想起来昨天卫融两次提起了云岚的事情,眉头转而紧皱,“你去查一查卫融,他应当是与娘子没见过面的。但昨天反而还提了两次,其中应当是有什么隐情。” “是。”宝言应了下来。 “还有别的事情吗?”裴彦又看了宝言一眼。 宝言忙道:“娘子现在往永安宫去找卫娘子了……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裴彦眉头没有松开,把手里的奏本丢回到案几上:“摆驾昭华殿。” 第41章 裴彦到昭华殿时候并没有见到云岚。 宝言随手拉了个宫人低声询问:“娘子还没回来?刚才不是让人过来一趟说圣上要来吗?” 那宫人叫苦:“娘子去碧波池那边了,小的们叫人去请了,这不是还没请回来么?” 宝言偷眼瞅了下裴彦,往那宫人脑袋上敲了一记:“再去!难道还要圣上等着娘子么?” 殿中,裴彦已经注意到了宝言在外面正拉着宫人在说什么,他招了招手让宝言带着那宫人进来:“有什么话还瞒着朕?在朕面前来说。” 宝言无奈,拎着那宫人进到了殿中,先请罪,然后才道:“方才让他们去请娘子回昭华殿来,这小子说娘子还在碧波池那边,奴婢正让他们再去请娘子。” 那宫人缩着脖子,小心地跟着宝言一起附和着,等到宝言说完了才又道:“刚才圣上要来,奴婢们就已经往碧波池去请娘子回来了……” “娘子在碧波池做什么?”裴彦看着那宫人,心里不知为何升起了些火气,“你们就这么做奴婢的?娘子在碧波池,你们不跟着去伺候,在宫里躲懒?” 这话便说得有些毫无道理——但这世上没人敢去挑皇帝的道理。 宫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低着头不敢辩驳。 见此情形,宝言也不敢多说话了。 门外面,灰奴带着白娘子好奇地往殿中看,四只猫眼都落在了裴彦身上。 裴彦垂着眼眸想了一会儿,自己也说不明白这火气到底从何而来,他看了一眼那宫人,皱着眉头让他起身来,然后转头看向了宝言:“去碧波池。” . 夏末的阳光是有几分炙热意味的。 尽管风中带着凉意,尽管已经不似三伏天那样让人无法忍受,但这刺目的阳光还是叫人有些眼花。 到碧波池旁,裴彦远远就看到云岚独自一人在亭子里面,她身边的那个女官在亭子外面守着,其他的宫人还退得更远了一些。 隔得远了,便只觉得云岚身形淡薄,似乎风大一些就能把她吹跑一般。 裴彦心头那火气就那么突然之间消散了下去。 公主薄情 第30节 . 他忽然想起来崔滟。 当年他很多次便这么远远追在崔滟的身后,但崔滟从来没有回过头。 现在回头去看当年,会觉得自己愚蠢,为了一份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在做糊涂的事情。 崔滟成亲的时候他混在人群中看,他看到来娶崔滟的那官人在人群中念催妆诗,人群中有跟随一起的傧相们充满了喜悦的起哄声。 人群是欢喜的,而他是落寞的。 或许是因为求不得,所以才有多年的念念不忘吧? 那时候他是与裴隽说过自己的心思,裴隽却道,若真的喜欢,喜欢到非她不可,我们两家政见不合,又对你与她的感情有什么关系呢?你堂堂男子汉,喜欢上一个姑娘,难道爹还把你关在家里不许你喜欢? 他那时候回答裴隽道,他的确可以任性地去追,甚至还能用手段先污了崔滟名声再去做好人,然后崔家必定同意他和崔滟在一起。可那有什么意思呢?崔滟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她有其他喜欢的人,那我成全岂不是更好? 而现在看着云岚,他忽然觉得云岚其实和崔滟一点也不像。 云岚喜欢他,眼里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她不应当是任何人的替身,她就只是云岚。 . 亭子外面的初晴注意到了裴彦过来,她正想要进亭子去提醒云岚,便见到裴彦对她摆了摆手,于是只好安静地退得更远了一些。 宝言上前去拉了初晴一把,两人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从前看你聪明,怎么今天这么笨拙?”宝言没好气地看了初晴一眼,“圣上来找娘子,你还在这么近的地方站着做什么?碍眼?” 初晴朝着亭子看了一眼,眉头是皱着的,倒是也没计较宝言的话:“娘子刚才从永安宫出来就哭了呢,我还没劝好,陛下就来了,我怎么敢走远啊?” “和卫娘子拌嘴了?”宝言有些诧异。 “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时候脸色就不好看。”初晴一边说一边偷偷往亭子方向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 亭子里面,裴彦安静地走到了云岚身后,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声音中是带着笑的:“你一个人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云岚原本是在看着远处的湖水出神,忽然听到了裴彦的声音,惊了一瞬,转头看向了他,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裴彦却愣了一下,他看着云岚脸上尚未擦干净的眼泪,原本有一些想说的话在脑海中烟消云散,他从袖子里面抽了帕子在她眼角按了按,声音放得很轻:“怎么了?” 云岚看着裴彦,她在他脸上能轻易地找到卫隽的影子,她这么多年把裴彦当做卫隽…… 多可笑啊,她把卫隽亲弟弟当做是他的替身。 她应该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曾经她想,若有一天她去了阴曹地府,大概不会去找卫隽,因为她不是忠贞不二的那个人,他们当年曾经有过的海誓山盟,她没有遵守承诺,她有了别的男人,不应当去打扰他。 可现在她却只觉得惊恐,若她找的男人是无关紧要的人、哪怕她找了十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会如此惊恐。 她做了一件堪称背德的事情,她在与卫隽已然有过了婚姻之约的情况下,却染指了他的弟弟。 她看着裴彦,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推开了他的手。 “岚岚?”裴彦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的动作,伸手去拉她的手,“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云岚低了头,只不去看裴彦了。 这整件事情中最令她感觉到后怕的地方是——这么多年来,她把裴彦看作是卫隽的替身,但似乎她已经渐渐开始混淆他们两个人了。 当她坚信会爱一辈子的那个人的轮廓渐渐模糊,而她眼前的这个人…… 她已经无法理性地继续去权衡对与错真与假,她从未有像此刻这样希望一切都如一场梦。 梦醒了,她还在吴州,她还在等着卫隽回来。 . 裴彦上前了两步,搂着云岚在一旁的栏杆边坐下了。 “与我说,没什么是不能说的。”裴彦声音很轻很轻,“就说给我一个人听,这里没有别人了。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 云岚抬眼看他,他有着和裴隽相似的下颌,几乎一模一样的鼻子,只是眼睛不同。 裴隽的眼睛更柔和一些,是多情的,看着她的时候总带着笑。 裴彦便不一样,他的眼睛仿佛是鹰,又像狼,总带着几分审视,就算是笑的时候,也总带着三分寒意。 可他此时此刻在放下身段哄她,她知道他的确在哄她。 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委屈和对自己的厌恶,她如之前一样把自己埋在他怀里。 她总有一天要坦白的,她也总有一天要与他分开。 当一切真相全部大白的时候,他也不会让她继续留在他身边。 . 裴彦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后背,又叹了一声:“这可怎么办,我都不敢放你一个人呆在昭华殿了,你又什么都不肯说。” 顿了顿,他看向了碧波池对岸的宫阙楼台还有远山朦胧的影子,又道:“等入秋了,朕带你去城外打猎,散散心,怎么样?宝言说你是想起从前的事情了,所以伤心难过。可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是不是?”他把她从怀里抱出来,伸手把她脸上胡乱的泪痕擦了擦,“岚岚,我在你身边,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们能在那种时候见面,又能在一起到如今,从前种种已经不重要了,将来我们都在一起,所有的事情我们都一起面对,你身边有我,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 云岚想起来那年吴郡的大雨。 她从雨幕中冲向了那个看起来与裴隽相似到极点的男人。 她那时候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疯了,竟然会这么不管不顾地就对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投怀送抱,就因为他与裴隽有相似的容颜。 她的确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彻彻底底的疯了。 否则她不会需要在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境遇,不是吗? 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人贪恋着裴彦给予的温暖还不愿意离开,而另一个人在一旁说,是时候清醒了,这只是你使手段骗来的,你根本不喜欢裴彦,你只是在利用他的真心。 是啊,她这么多年都是在利用裴彦的真心。 她是一个坏人。 她是一个骗子。 可为什么她现在还是不愿意放手,是因为她还在留恋从前,所以无法下定决心吗? 是因为她害怕回到孤苦一人从此伶仃的日子吗? . 裴彦看着云岚,见她还是不说话,他轻轻叹了一声,道:“罢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顿了顿,他又道,“我已经让教坊给你排些歌舞,到时候你无视便能到这边的观景阁来看看歌舞,不必每天在昭华殿也是无所事事。” 微风从湖面吹过来,天色将晚,夕阳把湖水染成了两种颜色。 一边是金红,一边是银蓝,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第42章 约是在湖边吹了风,又或者是其他的缘故,云岚回去昭华殿中便觉得恹恹没有力气,早早就去休息。 裴彦见她面色苍□□神不济的样子,便让人守着她在寝殿休息,又把两只猫都抱到了东配殿去,免得半夜打闹起来乒乒乓乓扰人安眠。 出了寝殿,裴彦便把初晴叫来问话——或许有些事情云岚自己不想说,但这些日夜伺候的宫人不可能一点也看不出来。 凡事总有个缘由,不存在毫无理由的伤怀。 在裴彦面前,初晴是不敢隐瞒的,于是便老老实实把这几日的事情都交代了清楚明白,她跪在地上,声音都禁不住有些发抖:“奴婢们的确不知道娘子究竟为什么这么伤心。” “卫融过来的时候,你们娘子说什么没有?”裴彦往寝殿方向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了灰奴一个飞跃跳上了放在寝殿门口的灯架。 宫人们顺着裴彦的目光看过去,见灰奴溜达出来了,急忙冲过去把这大胖猫从灯架上给抱下来,重新送回了东配殿。 “娘子就原本仿佛想过去说什么的,但最后说雨太大了,就没过去。”初晴说道,“今日去找卫娘子,其实也是毫无征兆,去了永安宫之后,是把奴婢们屏退之后,才与卫娘子说话。到底说了什么,奴婢们并不知晓。” 裴彦看着初晴,只见她神色,便也知道她没有在撒谎——他之前从宝言那边听过的事情也是这样,两人描述大致相同,并没有自相矛盾之处。 所以问题便是在卫家? 他倒是想不起来云岚和卫家有什么渊源——云岚之前是末帝的公主,生在深宫中,卫家那时候只是依附于他们梁国公府的,还没有资格能随便进出宫禁,根本不可能和云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如若不是在宫中认识,那就只可能是在云岚出宫之后。 所以是那时候卫家有人顺手搭救了从宫中逃出来的云岚,然后送了他去吴郡? 却也并不像是这样,前陈末帝仓皇出逃那会,卫家是跟在他兄长裴隽身边的,应当是没有精力分神去救末帝的公主。 何况云岚这么多年跟着他,也不是没听他说过卫家,之前并没有表现出对卫家有什么特别的样子。 越想,便越觉得这是迷雾一团,裴彦眉头微微皱了皱,看向了身侧的宝言:“去永安宫,让人先过去通传一声。” 宝言忙应下来,立刻就先让人过去,再便准备好了肩舆。 . 夏末的夜风是清凉的,不再似炎夏时候那样,风中都带着让人暴躁的热意。 长乐宫中,谢笙灯下拿着书念给谢太后听。 内侍知矩从外面匆匆进到了殿中,悄声道:“娘娘,圣上去永安宫了,还是从昭华殿直接过去的永安宫。” 原本闭着眼睛养神的谢太后睁开眼睛,看向了那宫人:“没看错?” 知矩道:“不会有错,是宝言先让人去通传,然后圣上才摆驾过去的。” “什么时辰了?”谢太后转头看了看墙边的更漏,“还没二更,还是从昭华殿过去,看来这个卫良还是人不可貌相。” “听说下午昭华殿那位从永安宫出来,便到碧波池旁边哭了许久,还是圣上哄回去的。”知矩又道,“看来圣上现在心思已经没在昭华殿这位的身上了。” “也未必。”谢太后笑了一声,“捧在手心里喜欢了这么久,不可能说撂下就撂下。” 知矩听着这话,忙附和道:“娘娘说得是,是奴婢想得简单了。” “但总归是好事。”谢太后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昭华殿这位若是失宠,心中必定会有恨——女人恨起来最可怕,到时候能做出什么事情就难讲了。”顿了顿,她看向了知矩,“你明天出去一趟,把宫里这些事情说给赟儿知道。” 知矩忙应了下来。 公主薄情 第31节 谢笙在谢太后身后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她看着知矩出了正殿,才悄悄地看向了谢太后:“姑妈,还要继续念吗?” “你去休息吧!”谢太后笑了笑,“早些休息,等看看明天是什么情形,或者是要叫你往昭华殿走一趟的。” . 裴彦进到永安宫的时候,卫良已经在门口等待了。 卫良上前来行了礼,然后跟在裴彦身后往正殿的方向走。 裴彦挥退了跟在身后的宫人,又看了卫良一眼,笑了笑:“今天在宫里可忙碌?” 卫良跟在裴彦身后,规规矩矩地回答:“回陛下,一切都还好,宫中都是有旧例的,宝公公和妾身说,一切都按照旧例来就行。” “那就行。”裴彦说这话,便随便在正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他示意卫良在旁边的竹榻上也坐下,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朕过来,是有件事情问问你,你不必太多心,只用照直说就可以了。” 这话虽然说得和蔼,却让卫良有些紧张了起来,她小心地坐下,道:“陛下请讲,若妾身有什么地方做错,还请陛下恕罪。” “今日昭华殿的娘子过来了一趟找你,是为了什么事情?”裴彦看着卫良。 卫良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情,忽然之间,她却想起来那天卫融对她的叮嘱——她眨了眨眼睛,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昭华殿的娘子问了妾身一些亲戚关系的问题,先问了卫家有没有人名隽,又问卫家有没有表亲名隽。” 这答案让裴彦也感觉十分意外,他眉头挑了起来:“那你如何回答?” “妾身说……--------------銥誮卫家没有人叫这个,但陛下兄长便叫这个名字。”卫良看着裴彦神色,话语声越来越小,最后直接闭上嘴巴不敢吭声了。 裴彦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一些什么事情是他之前一直忽视的,此时此刻又可以串起来一般。 只是他却有些茫然地抓不住头绪,似乎还差了最关键的一些地方,他还不知晓。 “就只有这件事情吗?”裴彦再次看向了卫良。 卫良摇了摇头,道:“就只有这件事情,说完之后昭华殿的娘子就走了。” “朕知道了。”裴彦站起来,他心头泛起了一些烦躁,可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陛下。”卫良跟着站了起来,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开了口,“那天哥哥对妾身说,要多注意些这位娘子……或许哥哥知道一些事情吧……” “卫融与你怎么说?”裴彦再次看向了她。 “哥哥说……昭华殿娘子身份不一般,若有什么事情无法处置还是交给陛下定夺。”卫良声音很小,“哥哥没有再说其他了,但……我想哥哥可能知道一些事情。” 裴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强令自己语气放柔和了些许:“好了,朕知道了,你早些休息吧,这件事情不要再与别人说。” 卫良应下来,见裴彦往外走,原还想上前送一送,但被裴彦摆手拒绝。 . 出了永安宫,裴彦还没来得及去想这些事情与自己的大哥有什么关系,却见昭华殿的内侍总管五吕从昭华殿的方向匆忙跑了过来。 “陛下,娘子发热起烧,请陛下下旨请太医。”五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裴彦神色一凛,看了一眼跟在身侧的宝言:“你去太医院请太医,现在就去。” 说完,他便也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直接就冲着昭华殿去了。 . 昭华殿寝殿中,云岚眼睛紧闭着,脸烧得通红,手紧紧抓着床边的被褥,似乎是在做梦。 初晴一边用冷水绞了帕子给她擦身子,一边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及早醒过来。 灰奴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地到了寝殿中,此时此刻焦虑地围着床榻喵喵叫,怎么赶也赶不走。 裴彦进到寝殿中,见到的便是这幅情景。 灰奴看到裴彦进来,先弓起背对着他哈气,然后便直接挡在了他面前,不许他往前走。 裴彦拎起张牙舞爪的灰奴,塞给了旁边的五吕:“让它去东配殿,别在这里捣乱!” 五吕手忙脚乱地抱着这胖狸花,连跑带跳地冲出去,把灰奴放到了外面。 灰奴自然是不愿意走的,刚被放下地,就仿佛离弦之箭一般,转头又往寝殿里面冲。 五吕回身要抓,但连猫毛也没碰着一根,那胖狸花就在夜色中矫健地跑得没了踪影。 裴彦从初晴手里接了帕子,刚给云岚擦了擦额头,忽然听到身后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回头一看,便见灰奴两只碧绿的猫眼仿佛灯笼一样,正居高临下地站在柜子上面往下看。 “怎么一只猫也看不住!”裴彦恼火地去看五吕,“娘子病着,还让一只猫过来捣乱吗!” 五吕等人不敢狡辩,急忙追着灰奴过去,但那猫却狡猾得很,一路就顺着柜架攀爬跳跃,不多时就直接跃上了挂着纱幔的铜架,然后再一个从高往低的飞扑,甩着尾巴直接降落在了裴彦的背后。 裴彦往旁边让了一下,没叫这猫砸自己一个正着,再回手抓住它,便见它可怜巴巴的两只大眼睛看着自己。 喵喵。 灰奴看了看他,又去看床榻上的云岚。 “算了。”裴彦放开了灰奴,就让它在旁边卧着,“去催太医快过来。” 第43章 云岚梦见自己回到了从前。 她睁开眼睛,是长泰殿她住了十多年的那间配殿。 矮几上面摆着她准备拿到宫外换钱的绣品。 天蒙蒙亮,是时候起身了。 她感觉自己头痛欲裂,眼前也是朦胧模糊,但耳边能听到她母亲在侧殿的咒骂。 不知是不是因为头疼的缘故,那些咒骂的话语有些含糊不清,甚至会感觉有些遥远。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回到了这时候,她茫然地穿衣起身,从镜子里面也看不到自己的面容。 她拿起了矮几上的绣品,叠整齐了放进了佩囊里面,然后别在了腰上。 鼓鼓囊囊的,颇有些碍事。 她转头想在小几上再找个大点的包袱皮,却只觉得忽然眼前一明一暗,她从长泰殿来到了碧波池旁。 然后她便看到了裴隽朝着她走了过来。 他穿着他们初遇时候的那件常服,高大英俊,朝着她走来的时候眼中带着笑。 他远远地就在喊她岚岚。 云岚站在那里,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只想要逃开。 她要如何面对裴隽呢? 她要对他说,她用了极不光明的手段把他的弟弟拖上了床榻,还欺骗了他的感情吗? 或者说,她把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约定都抛在了脑后,她已经不值得他喜欢了? 她想不出任何可以体面说出口的话,于是她想要逃开。 可不知为什么,她便仿佛被定在了那里一样,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隽离她越来越近。 她看着裴隽,离得越近,他的面容越模糊,等到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竟然完完全全变成了裴彦的样子! 她感觉头痛欲裂一般,几乎错乱地慌不择路想要跑走。 可应该往哪里去? 她只来得及一转身,便又从碧波池边去到了吴郡那所大宅里面。 外面大雨滂沱,她手里拿着伞,脚边是灰奴在围着她打转转。 她在义无反顾地朝着这大雨之中走。 灰奴不爱水,于是最后在屋檐底下站定了,颇有些失落地喵喵了两声。 她回头去看灰奴,她想起来便就是在这一天,她在雨中第一次见到了裴彦,她把裴彦当做了裴隽,荒唐自此而起。 她丢下了伞想要停下脚步。 雨水倾盆而下把她淋得湿透。 她抬头便看到裴彦已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给她打着伞,问她,岚岚你有什么不高兴,你告诉我,我不会与别人说。 她能如何对裴彦说呢? 说她其实与他的兄长曾经海誓山盟? 说她其实只是把他当做他兄长的影子? 她猛地推开了裴彦,朝着大宅外面跑去——可这路为什么这么长? 大雨把两旁的道路淹没,她便沉在了水中,她不想挣扎。 不知从哪里生出了水草缠绕住了她的双腿把她往下拖拽,她竟然不感觉到害怕,她低头去看那无边无际的水底深渊,心中生出可耻的逃避。 只要不必去见裴彦和裴隽,她就算永沉水底也是可以的。 溺水的窒息让她头痛欲裂渐渐再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两旁道路已经消失,举目所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黑漫漫。 忽然之间,她感觉有人把她从这似乎没有边际的黑水中给托举了出来,她不再感觉到无法呼吸。 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岚岚,云岚,醒醒。 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她的手,应当是灰奴吧? . 她猛然睁开眼睛,从那荒诞的梦中回到了现实,她看到了昭华殿华丽的销金帐,也看到了就在她身旁的裴彦、宫中的宫人、穿着官袍的太医,还有就挨着她的手坐着的胖狸花猫。 她感觉头一阵阵地抽痛,一抬手,却只看到了手上插着几根银针。 裴彦把她的手放下来,轻声道:“给你施针了,刚才发烧还喊不醒,还好现在醒过来。” “是吗……”云岚于是放下了手,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了摸灰奴。 大狸花猫罕见地没有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认真地看着她,似乎在担心。 “太医已经去煎药了。”裴彦说,“等会喝了药再休息。” 公主薄情 第32节 云岚定定地看着裴彦,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应了一声“好”。 太医上前来把她手上的银针给拔了下来,摇头晃脑地说了一些阴阳调和之类的话语,最后下了定论是因为休息不好,思虑过重,正好最近换季又吹了风,所以才会发烧,只需要静养就可以了。 裴彦在一旁认真地点了点头,向她道:“从今天起朕盯着你休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想到什么就不睡觉了。” 似乎是因为还在发烧的缘故,云岚感觉自己听裴彦说完话,要迟缓许多才理解他的意思。 . 说着话,初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到了殿中来。 裴彦亲自接了碗,一手扶起云岚,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 药汁是苦的。 甚至苦得她感觉想要吐。 她无力地推了一下裴彦的手,扭开脸不想继续喝下去。 “听话,不喝药怎么可能好?”裴彦严肃地看着她,“就是一点苦药,良药苦口。” 或许是生病的时候便会任性,便会管束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只紧紧闭着嘴不愿意听话。 裴彦见她这样,只好哄她:“那我喝一口你喝一口,我陪着你,行不行?” 一旁的宫人听着他这么说话,已经开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把自己当做木头一样,开始目光涣散地放空起来。 云岚看着他喝了一口药,还没意识到什么,却见他俯身上前来亲上了她的嘴唇。 那浓黑又苦涩的药汁滑入口腔,她瞪大了眼睛,想要说话,又被堵住了嘴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了她,重新拿起了药碗,问她:“还想这么喝吗?” 云岚喘着气,她看着那药碗,里面那黑汤汁还有一半多。 裴彦作势拿起碗又要自己先喝,她于是伸手去夺过了那一碗药,仰脖灌到肚子里面。 苦涩依然。 裴彦却笑起来,他脸上甚至还有些遗憾,他接过了那空药碗,随手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往里面睡睡,我今天陪着你一起。”他比了个手势让宫人出去,自己开始宽衣解带,“万一晚上还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还有个照应。否则你宫里这些人,就只知道听你的话,别的什么都不会做!” . 后面这半句话听得初晴和五吕等人背脊一凉,但这时候哪里敢反驳什么,只灰溜溜地跟着其他宫人一起退到了寝殿外面。 宝言在外面看着他们这些人出来,倒是笑了一声,道:“今天好好守夜,只要娘子能好起来,你们就没有过错。” 五吕和初晴相互交换了个眼神,赔笑了两声,道:“希望娘子早些好起来。” 宝言左右看了看,没见着灰奴的影子,问道:“怎么没见灰奴,那胖猫去哪里了?” “刚才还在娘子的床榻上坐着。”初晴说,“应该还没出来吧?” 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宝言大着胆子往寝殿里面瞅了一眼,果然灰奴还坐在床头上,根本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算了,反正陛下也没赶走它,就让它去。”宝言摆了摆手,“反正是娘子的猫,是猫祖宗。” . 寝殿中,灰奴就坐在云岚脑袋旁边。 它认真地看着云岚,并不像平日里那样懒洋洋地摊开就开始惬意地打呼噜,它似乎还在思考什么一样。 裴彦看了一眼灰奴,笑道:“这猫通灵性,知道你病了,所以都不走开,就是要陪着你。” “因为是特地养的猫,养了这么久,就通灵性了。”云岚看向了灰奴,“要是当年留它在吴郡就好了。” “那它会伤心的,被主人抛弃了。”裴彦认真地说道,“既然养了它,就不要抛弃它。它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主人。” 这话听得云岚眼眶有些微微湿润,她抬眼去看灰奴,心中却是一片茫茫,她在想——其实灰奴的主人之一已经抛弃了它,而她应当也不会陪着它到最后的。 所以她连一个好主人也算不上。 她神色变幻骗不了裴彦,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能说给我听?” 云岚转而看向了他,她道:“或许将来能说给你听。” “为什么不是现在呢?”裴彦一边用手试了试她额头是否还发烫,一边又拿起了床头小几上的白水喂她喝了一口,“你这样病了,让我怎么想?我白白担心,也不知缘由。我连想与你分担也做不到,这会让我感觉伤心。” 云岚听着这话,一大滴眼泪从眼角滚落到了枕头中。 她认真地看着裴彦,她开口便是哽噎:“或许等我做了决定,裴郎便永远不会伤心了。” 这话说出口,她忽然感到一种荒谬的好笑,她唤裴彦裴郎这么久,那卫郎却也是裴郎。 “好吧。”裴彦叹了一声,“你快些好起来。” 第44章 云岚昏昏沉沉睡下之后,裴彦并没有什么睡意。 看到云岚生病时候,他有些心慌。 就好像当年他先失去了大哥,然后失去了父皇那样。 离去的人永不会回头了。 他发现他其实对云岚是有感情的。 尽管最初只是把她当做是崔滟的替代,但这么多年下来,崔滟在他心中的影子渐渐淡到快要忘却,但云岚在他心上的分量却越来越重。 或许是因为她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人总是会被感情打动的,他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又或许是因为,过去种种真的已经过去了,既然无法回到过去去挽回,那么他便应当着眼现在。 崔滟成亲之后应当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如今应当早就儿女双全,是一家主母。 他们之间其实也再没有任何可能了。 既然断绝了想法,便更加应该珍惜眼前的人。 可这似乎是对云岚不公平的。 他有些荒谬地想到了这个问题,然后自失地笑了起来,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平的事情呢? 他现在是皇帝,也无法做到把事事都做到公平圆满毫无残缺的。 等燕云拿下,他那两个弟弟还有宫里的太后都消停了,他便能着手清一清这京中的事情,到时候是可以给云岚一个位分。 皇后是不可能了,但应可以给个贵妃。 或者能再有几个孩子…… 想到这里,他搂着云岚的手稍稍收紧了一些,她身上的热意已经渐渐降了下去。 其实他倒是没有刻意地去避免让她怀孕这件事情,只是这么多年,似乎还是缘分不够吧? 或许孩子也是在等待一个更稳当的时机才愿意来到他们的身边。 想着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最后他也朦胧睡去。 . 醒来时候天边泛着鱼肚白,云岚就如同从前许多个夜晚那样蜷缩在他的怀里,眼睛是紧闭的。 裴彦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又在自己额头上摸了摸,感觉已经不再发烧了才放下心来。 他轻手轻脚地把云岚从怀里挪到一旁去,然后起了身,直接去外间洗漱。 洗漱之后,他又回去寝殿看了一眼,见云岚还睡着也没叫她,只让宝言留在了昭华殿,免得初晴五吕他们遇到事情还要重新跑到隆庆宫一趟,来回浪费了时间。 “等会娘子醒了,让太医再把脉。”裴彦对宝言说,“该喝药还是要喝,不能随便糊弄了。” 宝言应下来,道:“请陛下放心,奴婢今日就守在昭华殿,哪里都不去。” “娘子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太出格的,就都由着她去。”裴彦又道,“但不能再跑到碧波池去吹风了,身体没好之前,就只能在昭华殿这边转一转。湖边风太大,等身体好全了再去。” 宝言再次应下,道:“是,奴婢记下了。” 裴彦想了想,也想不起有什么还要额外叮嘱,最后便只道:“就这样吧,若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了,去隆庆宫说一声。” 宝言于是与内侍宫人一起送了裴彦到昭华殿门口,目送他上了肩舆往隆庆宫去了。 初晴和五吕跟在宝言后面倒是都松了口气,两人忍不住问道:“那今天应该就没事了吧?昨天我简直一晚上都没睡好。” 宝言看了他俩一眼,道:“娘子还没好全呢,你们赶紧进去照顾娘子。” . 裴彦坐在肩舆上,回头朝着昭华殿看了一眼,倒是忽然想起来一件差点儿都忘了的事情:卫融和云岚。 昨天卫良说了,也许卫融知道一些云岚过去的事情,只是卫融不太好直接说。 只是……过去真的重要吗? 他忽然这样问自己。 他一时间竟然也给不了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若是无关紧要的过去,云岚不会黯然神伤,也不会抑郁成疾。 那至少是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并且完全无法放下的过去。 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心中有些微妙。 因为对他来说,云岚的过去他知之甚少,甚至是到了她进宫后,才知道她当年在末帝的宫中过得并不如意。 她从前或许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或许还有过深爱的人,甚至曾经与人许过未来。 但他不知晓——从前他不在意这些,可现在却有一些无法释怀。 . 廷议上,裴彦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廷议仍然还是在说最近的东阳王上交降书之后的事情。 东阳王高丛是自立为王,之前便就是在吴郡以南盘踞,所占的地方虽然不大,但都是富庶之地,若不是因为这次水灾意外围困住了,若他日真的用兵强围,还不知道得要花多少时间人力。 公主薄情 第33节 他投降之后,整个南边倒是自此一统,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地对着北边用兵。 高丛已经要到京中来,诸人还在商议着是否要重新给高丛一个封号,是封王还是封个其他的爵位,还有可不可以任用他——当然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裴彦的态度,毕竟东阳王高丛之前就与裴隽的意外出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之前还谣传过是高丛亲自对裴隽动的手。 裴彦听着底下的大臣们果然又说到了当年的事情,他们小心地选用了恰当的词语,道:“东阳王手下精兵强将,若是能在打燕云时候用上,也能增加我军威力不少。” 他抬眼看了那大臣一眼,那大臣立刻便把剩下的话给咽了下去,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于裴隽当年的意外,裴彦是不打算轻易放过的——但他也不想做一个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人定罪的昏君,当年他是想直接对高丛下手,但那时候就没有成功,现在回想当初裴隽的意外,的确是有许多疑点,虽然高丛最可疑,但高丛又其实不太可能会对裴隽去动手。 这次高丛投降,他让高丛到京中来,其实是想问问他当年之事。 高丛或许会坦诚说当年种种,也或许会满口谎言,既然现在他还没到京中来,他暂时就不打算先下结论,一切都等高丛来了再说。 于是他道:“这件事情容后再议,等他进京了再说,朕心中已经有分数。” 有了裴彦这话,大臣们便识趣地闭嘴,不再多在东阳王高丛身上做什么文章。 . 廷议结束之后,谢简牵着马往自己如今住的宅子走去。 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他牵着马走在其中,倒是比从前有马车前呼后拥出行时候还要轻便许多。 看到有小贩在卖梨,他凑过去买了一小筐挂在马背上,正打算再看看旁边小摊上的苹果,却忽然被身后的小厮给拉了拉袖子。 “怎么了?”他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小厮。 小厮指了指前面那条安静些的街坊,道:“刚才看到一行人往那边去了。” “那边是皇亲国戚住的地方,有人过去不是很正常?”谢简不以为意,继续弯腰去挑苹果。 “不是,那群人看起来不像是京城的人。”小厮小声在谢简耳边说道,“看起来像是北边来的人。” 谢简微微挑眉,他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去买了一筐苹果,和刚才那一筐梨分别放在马背两边。 牵着马继续往前走,谢简在想小厮的话,如今京中的皇亲国戚其实不多,能数得上的也就是裴赟和裴骏兄弟两个,这还是因为这两个原本应当有个爵位,但硬生生是只得了个宗亲的名头无名无分地在京中。 “是往那两位的府上去了?”谢简侧头看了小厮一眼。 小厮道:“那就不知道了,没跟过去看啊!” 谢简自嘲地笑了一声,道:“那就不管了,反正和我没关系,将来要是真的出什么事情,也和我没关系。” . 裴赟府邸上,他看着面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目光中带着审视:“你就是崔家人?” “在下崔素,之前与殿下书信来往过。”这中年男子不卑不亢地笑着说道,“此次进京来,要叨扰殿下一些时日了,崔家在京中的府邸当年被烧毁,如今已经成了别家的宅邸。” 裴赟面色略微放松了写,他笑了笑,道:“那就暂时在我这里住吧,等将来还是把你们崔家的祖宅还给你们,祖宅总不能让别人占了的。” “殿下仁厚。”崔素拱手行礼,“在下先谢过殿下。” 裴赟又道:“如今京中局势你也是知道的,圣上必定是要拿下燕云,你们在燕云也支撑不了太久,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 崔素不急不缓地笑道:“之前我们圣上已经给你们圣上写了信,既然纳了我们陈朝的公主在后宫当妃嫔,那么我们其实是一家人不是么?当然圣上不应当因为这种事情对燕云动兵。” “如今那位在宫中连个名分也没有,哪来的一家人呢?”裴赟嗤笑了一声,“你们崔家也是刀山火海拼杀出来的,这么天真?” “天真不敢当。”崔素说道,“有没有名分无所谓,只要是一家人就行了。” 这话倒是让裴赟忽然有些没听明白,这崔素的话语中到底是在说宫里那个陈朝公主与他们陈朝是一家人,还是说裴彦会把他们陈朝看作是一家人? 第45章 崔家在陈朝末帝在位时候是权倾朝野的。 崔家子弟门生朝中遍布,朋党相为,上下其手。 末帝对崔家信任有加,于是便把宫禁卫戍等兵权交给了崔家手中,当年崔素的兄长虽然只是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卫尉,但手中可调动之兵力惊人。 只是大厦将倾之时,并非一个崔家就能支撑得住。 那时候禁宫被攻破了,崔家原是想护送末帝先出城去,奈何末帝那时还想法天真,想着用后宫妃嫔公主换自己一个安然太平——崔素带着人混在起义军之中想要接应末帝离开,但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再后来崔家便是护着当年的衡山王一路北退,退到了燕云一带,苟延残喘到如今,竟然也渐渐地站稳了。 既然站稳,便是要想着重新夺回这天下的。 崔素这次到京中来,一是为了探查这梁朝的虚实,二是为了与故旧相联。 当年崔家的门生故友大多还在,其中一些人更是改头换面便做了这梁朝的官,且不论他们还会不会给崔家面子,他也只需要再见见这些人,让他们知道,崔家尚在,而陈朝并非完全毫无翻身的机会了。 梁朝就从裴襄算起到裴彦也不过才两代天子,二世而亡的朝代从来都不是少见的,焉知这梁朝会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呢? 在崔素看来,裴彦和自家兄弟的不睦便能说明许多事情,如若兄弟之间尚且相疑,那么这位天子将来便会疑任何人,多疑的天子又能真的能一统天下么? 当然了,这应当算是崔家的机会。 崔素也正是因此透过旁人联系上了这位裴赟。 当年他与裴襄同朝为官,自认为对裴襄此人也有些许了解,裴襄能力当然毋庸置疑,许多旁人无法处理的事情到了他手上都能轻而易举地完美解决,大多数时候还能做到不得罪任何一方,实在是手段与头脑兼具,原本是值得拉拢的。 但裴襄本人却似乎并不想与崔家有什么往来,甚至有隐隐对立的态度,这么一来二去的,崔家便也熄了拉拢裴襄的心思。 如今回头看,便知道裴襄那时候大概便已经心中有了谋算,否则怎么天下刚一乱,这位梁国公便伺机而动,接着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南方大部分地方,接着进到京城,再接着登上龙椅称帝呢? 只不过裴襄再怎么英雄豪杰,奈何寿数实在有限,留下的这么几个儿子当中,裴彦登基之后不顾念兄弟,裴赟裴骏又不知低头称臣反而有不臣之心。 这大概便也能算是老天不眷顾了。 . 傍晚时候,裴赟设了酒宴与崔素接风洗尘。 裴赟自从与崔家有了联系,一直便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崔家会如何来支持自己,于是这酒宴颇为丰盛。 而崔素则是有心从裴赟这里得到更多裴彦的消息,于是姿态便放得低。 如此可称一句宾主尽欢。 . “若能与那位公主殿下说上话,有些事情倒是简单些。”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崔素如此对裴赟说道,“毕竟是陛下的枕边人呢,有什么话,由枕边人去说,那便不一样了。” 裴赟隐隐有些醉意,他道:“那位殿下可高傲得很,连我母后的面子也不卖,实在也是说不上话。”顿了顿,他看了一眼崔素,又道,“难道这道理,我能不知道、我母后能不知道?正是半点也搭不上话。”说着他讥讽地笑了两声,“不过她那好日子也快过到头了,卫家送了人进宫,如今整个后宫都在卫家人手里,她受宠还有几天?” 崔素微微挑眉,这倒是他进京时候没想到的,不过帝王的爱宠向来虚无缥缈,他是早明白这道理的,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他看了眼裴赟,道:“若真的不受宠了,反而更好搭上话了,不是吗?她之前既然能笼络得到帝王心,那么想要复宠也不是难事。” 裴赟笑了笑,看着崔素,道:“你对这位公主倒是格外上心一些。” 崔素沉稳地笑了笑,捋着胡子道:“说起来,这位殿下其实是我的外甥女呢!她的生母是我的亲妹妹。” 裴赟愣了一愣,面上具是意外。 “我这个做舅舅的,总是关心外甥女多一些。”崔素做出了十分痛心的样子,“也不想她这么没名没分地就在宫里面。如殿下方才所说,你们圣上薄情寡义,我这外甥女现在连个名分也没有,将来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再如何,我还想着能保了她一条命,哪怕是在宫外过点苦日子也比在宫中最后死无全尸好吧?” 裴赟眉头微微挑了起来,似笑非笑:“难怪刚才你还说是一家人。” “我妹妹如今便在燕云。”崔素看向了裴赟,“我妹妹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这番来京,还想给她带几句话的。” 裴赟听着这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道:“若是这样,明日我想办法让人给她带个话吧!” 崔素起身慎重地道了谢,口中道:“殿下仁德,在下感激涕零。” . 宴后,崔素回到了客房中,与随自己一同前来的门客麦嵩说起了裴赟。 麦嵩也是在酒宴上陪坐了的,宴席之上崔素与裴赟的对话他都听在耳中,此时此刻听着崔素说起,便笑了笑:“这位殿下恐怕还是天真了些,还不如我们的陛下。” “若不天真,如何能因为我一两句话便打动了?”崔素倒是不以为意,“但天真才是好事,天真才好说话,才好驱使。” “但公主……未必这么容易能听从我们的吩咐了。”麦嵩说道,“当年这位公主,就与我们不亲近。” “再不亲近,我是她舅舅。”崔素漫不经心地说道,“亲戚关系就摆在这里,她应当聪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顿了顿,他看向了麦嵩,“写封信给我大哥,让人把四妹送到京城来。” 麦嵩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应了下来。 “不过,押宝从来不能只押一边。”崔素又道,“再让人打听打听当年的事情,若当真是确有其事,便速速写信回燕云,中秋时候,就把滟儿送到京城来。” “是。”麦嵩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大人这么一番动作,大概是要让梁朝这位陛下在后宫里面忙得团团转,再没心思去想别的事情。” “希望如此吧!”崔素颇有些自得地笑了笑,“倒是希望能这么简单行事,希望裴襄这些儿子,每一个都不像他。” . 夜色朦胧。 昭华殿中,云岚昏昏沉沉地躺在卧榻上,灰奴极不讲究地就蹲在她的胸口上,瞪着两只碧绿的大眼睛看她。 被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云岚伸手把这胖猫抓起来放到旁边去,刚翻了个身,这猫又不声不响地搭上了她的肩膀,支着脑袋看她。 “好重,你全是毛,快走开。”云岚嘟哝了一声,推了一下灰奴的爪子,倒是起了反作用,让这胖子干脆一跳就直接蹲在她的胳膊上面了。 这比压在胸口还感觉沉重几分,但灰奴仿佛以为自己还是个轻盈的小猫咪,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来自猫咪的沉重关爱让云岚有些吃不消,她重新换姿势平躺,灰奴便就势再次蹲在她胸口和她大眼瞪小眼。 “也太黏人了。”云岚把这胖猫干脆抓到自己手肘下压住了不让它蹲在自己身上。 灰奴挣扎了两下没能翻身,干脆就躺平了下去,继续呼噜呼噜。 “你的白娘子呢?”云岚顺了顺灰奴的毛,她在殿内扫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平日里与灰奴形影不离的白娘子。 灰奴抬起头喵了一声,甩了两下尾巴。 云岚顺着灰奴抬头那方向看了一眼,便看到那只白猫正摊在柜子顶上,一条长长的白尾巴垂下来,倒是不注意看还看不到。 “去和白娘子一起玩。”云岚拍了拍灰奴的屁股,“别跟着我,你毛太多了,好热。” 灰奴恍若未闻。 这时,裴彦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来,他声音中带着笑:“我听太医说你今天已经没有再发烧了,好好喝药没有?精神是不是比昨天好些?” 他说着话慢慢走近过来,目光落在了灰奴身上,不由得哑然失笑:“灰奴今天竟然还没出去巡视他的地盘吗,竟然还陪着你?” 云岚抬眼看向了裴彦,虽然已经没有发烧,但精神并不算太好,她慢慢笑道:“是啊,它一直没出去。” 裴彦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见果真不再那么滚烫了,才放下心来,在床边坐下:“所以你今天好好喝药没有?” 公主薄情 第34节 “喝过了。”云岚面不改色说道。 裴彦正准备笑着夸几句,目光扫到了小几上那碗丝毫没动过甚至都放凉了的黑汤药,话到了嘴边,又只好咽了下去。 “真的喝了吗?”他指了指小几上的药碗。 云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转身就拉过被子蒙住头。 灰奴被吓了一跳,顿时从床榻上蹦起来,一下子从床上冲下去。 裴彦为了躲这胖猫的冲击往后让了一让,小几便打翻了,药碗哐当落地,黑色的药汁泼了满地。 “……”裴彦无语地看着这一地狼藉,伸手在云岚身上拍了一下,“你看你的猫!” 第46章 宫人安静地进到了殿中来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灰奴跳到了柜子顶上,和白娘子并排坐在了一起,甩着尾巴看着底下的宫人进来又出去。 裴彦回头看了眼柜子顶上的两只猫,伸手去拉云岚裹在身上的被子,拉了一下没能拉得动,再稍微更用力一些,竟然还是没能让这被子卷松弛一些? 他认真起来,又换了个姿势,用力再拽了一下——大约云岚也猜到了他这次要用力,竟然是一下子松了力气,让他差点儿因为用力太过往后仰倒过去。 手里拎着那薄被,他再看一眼正在偷偷打量她的云岚,原本因为她没有认真喝药的那点儿恼怒也消散了。 “喝药是为了你能好得快一些。”裴彦把手里的被子重新搭在了云岚身上,又试了试她手心是否还是在发热。 她的手是纤细而修长的,他似乎第一次注意到一般,低着头看了许久直看得她把手给抽了回去。 “不想喝,我已经好了。”云岚不仅把手给抽了回去,还又翻了个身去背对着他。 “任性。”裴彦笑了一声,往外看了一眼,宝言亲自捧着一碗热汤药进到了殿中来。 从宝言手里接了药碗,裴彦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出去,然后伸手拉了拉云岚肩膀上的薄被:“来,喝药。” 而被子里面的云岚一动不动,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一般。 裴彦从来不知道她是能任性成这样——但他并不感觉有什么恼火,反而心底竟然有一些微妙的欢喜,大概是因为这能说明云岚的确把他当做亲近的人,只有在亲近的人身边,才会表现出任性和撒娇。 他把碗放在一旁小几上,回手打算直接把这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人给抱起来,可却没想到反手又是一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云岚从他背后忽然抱住了他,猝不及防,两人便那么交叠着往后仰躺了下去。 他闻到云岚身上淡淡的幽香,两人相互贴近之处摩擦出了燥热和不安分。 他抬头去看云岚,尚未完全看清她的面容,便只见她忽然又俯身下来。 . 他们在一起有三年多了。 尽管从一开始便没有过任何名分,但他们其实已经相当亲密——亲密到裴彦时常会觉得,他大概这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比云岚和他的关系更亲密的女人了。 许多关系从未知开始,以最原始的吸引力作为驱动,反而让感情纯粹。 不曾去想所谓的利益得失,也不去计较多一分或者少一分的付出和得到。 无关所谓的世家所谓的宗亲所谓的朝政平衡。 这其实是他当初让向稼把云岚从吴郡接到京城来的原因。 意外登基做了皇帝,在最初的兴奋褪去之后,当他开始面对庞杂的国家大事,面对比之前做齐王时候复杂一万倍的军队排布民生要事,他忽然感觉自己需要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至少能让他有那么一瞬空闲,不用时时刻刻都被各种朝政大事塞满。 那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云岚,尽管她是陈朝的公主,但那又怎样呢? 他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他,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最纯粹最简单的。 她是他最能放心的人。 这份信任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但当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根深蒂固了。 . 触手可及是温热柔软。 呼吸间是缠绵交融。 最终他与她翻转颠倒,华美的衣裳垂落在床榻边缘,把精致的珠履盖住。 . 柜架最顶上的两只猫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灰奴轻轻地跃下来,白娘子跟在了它的后面。 它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床榻边上,好奇地用爪子勾了勾垂在床边栏杆上的金色流苏。 没有人理它。 白娘子却被外面扑棱的蛾子吸引了目光,它顺着墙边走着,跃上了窗台,然后消失在了窗口。 灰奴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追着白娘子出去了。 . 夜色愈发浓重。 更鼓过了三更,万籁俱寂。 裴彦看着怀里已经沉沉睡着的云岚,她这会儿睡着了倒是安静,不再是那么任性的样子了。 再看一眼小几上那碗汤药,应当早已冰凉。 他忽然是觉得有些好笑,笑自己在云岚这里总是更没有皇帝的威仪一些,如若是在隆庆宫,哪里会有人在他面前讨价还价还使手段呢? 不过这样也好,他虽然是皇帝,但他也是个活生生的寻常人。 他不希望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对他心生畏惧。 想着这些乱纷纷的事情,他轻轻地把云岚挪到一旁的枕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起了身,随手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光着脚就走到了殿门口。 宝言等人听到殿中动静急忙警醒了起来,见裴彦出现在了门口,立刻站直了身子。 “热水和衣裳送到侧殿。”裴彦声音很低,“不要惊扰了娘子。” 宝言等人早就备好了这些,一听裴彦吩咐,便立刻就抬着热水安静地进到了侧殿,然后又更迅速地退了出去。 . 裴彦重新回到床榻边,把云岚从床上抱起来,然后就往侧殿走。 朦胧间云岚下意识勾住了他的脖颈,含糊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嘟哝道:“不喝药了。” “不喝。”裴彦笑了笑,“听你的,不喝药了。” 云岚“嗯”了一声,又把往他怀里缩了缩,应当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 进到侧殿,裴彦勉强腾出一只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拍了拍怀里云岚的后背:“醒过来了,不喝药可以,洗浴总是要的吧?” 怀里的云岚终于从方才的懵懂中清醒过来,她揉了下眼睛,等到看清了面前的浴桶,才从裴彦身上跳了下来。 “你出去。”云岚裹着身上的衣服,推着裴彦转了个身。 “我帮你,你还病着呢!”裴彦重新转过身来,眼中带笑。 “那刚才怎么不说我还病着……”云岚抿了下嘴唇,语气并不理直气壮。 “我想了。”裴彦干脆便重新把她抱起来,然后放进了浴桶里面,“但你不愿意。” 把打湿的衣服团了个球砸给了裴彦,云岚滑下了浴桶,不说话了。 裴彦接了那湿衣服,随手搭在旁边的架子上,又道:“不过看着你精神倒是的确很好,的确可以不喝药。” 云岚不接话,直接用手撩了一碰水去泼他。 裴彦也没躲开,只笑着在旁边随手拉了个绣墩坐下了,拿了梳子一点点把她头发给梳通。 侧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 “等燕云事了,天下一统了,我封你做贵妃吧?”裴彦忽然开了口,“做皇后的话,也许朝中会有些人想得太多,扯出一些无聊的事情来。” 云岚愣了一愣,她抬头去看裴彦,他面上神色是认真的。 “皇后其实也可有可无,没什么必要。”裴彦也看向了她,“等将来你生个皇子,我就册立他做太子,那也是一样的。” 他语气很平静,可云岚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揪成了一团,那些被她刻意压下的愧疚在此时此刻疯狂翻涌出来,几乎毫无预兆的,她眼角滑下了一滴眼泪,然后接着又是一串。 “觉得贵妃不好听?那到时候让人送封号来,你自己挑个喜欢的。”裴彦笑着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擦了擦,“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或许我从前还做得不够好,我太忽略你,也不够关心你,但——岚岚,我现在知道你对我的心,我想,我可以学着像你对我那样对你。” 云岚垂下了眼眸,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般,甚至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眼前是裴彦,但她却在想裴隽。 她在想,终究是她做错了事情。 “过去种种,我们都不去想了。”裴彦还在继续说着,“今后我们就在一起,从现在开始,到将来。” . 他替她把头发擦干了,笨拙地用发簪挽了起来。 他便如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扶上了她的肩膀,几乎是生疏地给她按压着。 她却觉得冷,从心底蔓延开来,慢慢把她全身侵袭。 她蓦地从水中站了起来,仓促又狼狈地想要逃离。 . “岚岚?”身后的裴彦被溅了一身水,见她站起来,又抓了身后的干衣服给她裹上。 “我想回吴郡了。”她感觉自己声音在发抖,她不敢去看裴彦。 “为什么?”裴彦声音中带着不解,他的声音冷淡了下来。 她不敢去看他,她从未想过她会有这样胆怯的时候,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挣开了裴彦,趔趄地往外跑走了两步,又被裴彦拉回了他的怀抱中。 “为什么,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裴彦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为什么要回吴郡?你为什么想走?因为卫融?你和卫融之前有什么过去?你因为他要离开我吗?” 云岚还想要挣脱,但这一次却不再有机会了。 公主薄情 第35节 他们比之前每一次都要亲密的距离紧紧地贴在一起,犹如一个人一般。 她心中升起绝望。 她嘴唇颤抖着,她用力想要掰开裴彦的手,最后徒劳地停下了手中动作。 第47章 殿内一声巨响之后,裴彦怒气冲冲地扯开了珠帘从里面出来。 殿外的宫人们吓了一跳,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裴彦发这么大的火。 宝言慌忙地追了过去,见裴彦身上大半都是湿漉漉的,又火急火燎地回身去抓了两件干净衣服追了上去。 “陛下、陛下先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宝言连滚带爬地追在裴彦身后,几乎要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夜风吹拂下贴身衣裳的湿漉的确让裴彦感觉到了冷意,甚至有几分刺骨——他缓缓地冷静下来,他在昭华殿的门口停下了脚步,宝言喘着粗气追了上来。 “陛下,还是先到殿内把衣裳换了吧?”宝言咽了下口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若是因为吹了风着凉就不好了。” 裴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裳,下意识看向了寝殿的方向,那边灯亮着,却不见人影走动。 .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感情了。 当云岚什么也不愿意说,她只是慌张地想要离开,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甚至都不愿意编一个谎言出来骗他。 他是生气的。 可他也说不清究竟气的是谁。 是他自己吗? 云岚在他怀里落泪的时候,他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了。 他最后只能把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在了侧殿的那扇屏风之上。 这让他自己觉得有些可笑。 . 可是为什么寝殿中现在都没有人进去?他们这些宫人,看到他出来了,还不知道进去吗? 裴彦感觉心头上邪火乱窜,他强令自己不再往寝殿的方向看,只从宝言手里拿了斗篷披上了。 往外又走了两步,他终究还是忍不住。 再朝着寝殿的方向看,他停下脚步看向了跟在身后仿佛鹌鹑一样的宝言:“去,让初晴五吕进去收拾了,然后伺候娘子安寝。里面屏风坏了,让内府送新的来。” 这话一出,倒是让宝言忽然松了口气,他忙应了下来,正要转身过去,又听裴彦道:“让太医过来再给娘子看看,本来就没好完全,晚上这么一折腾怕又是要发烧咳嗽。” 宝言再应下。 裴彦最后又往寝殿方向看了一眼,那边就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一般。 他难以言说自己心中究竟是怎样失落。 . 上了肩舆,他在夜色中往隆庆宫去。 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云岚会这样呢?他们这么多年,她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分明最爱的就是他,她为什么会流露出这么明显的拒绝? 难道感情都是假的,她只是在骗他吗? 这个猜想让他呼吸一滞。 再一次回头,此时此刻走得远了,昭华殿的灯火看起来都似乎不那么明亮。 . 昭华殿中。 五吕和初晴小心翼翼地进到了寝殿中,正被这满地的狼藉吓得不知要如何下脚,就被云岚一声低斥给吓得站定了。 “出去。”云岚声音是陌生的——是他们从来没听过的那种沙哑冰冷。 五吕和初晴对视了一眼,最终是没有敢再往前走,而是安静地站定在了门口。 宝言带着个太医从外面匆忙跑了进来,见到五吕和初晴竟然就在门口动也不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在他们两人头上敲了两个暴栗。 “不知道怎么伺候人吗?这还让娘子一个人在里面?”宝言越说越气,又在踢了五吕一脚,“快进去把这些收拾了,再去内府重新抬屏风过来,还有这些零碎小东西,记了档去内府要。” 五吕不敢躲开,也不敢进去,只老老实实道:“娘子不让我们进去啊……” 宝言深吸一口气,怒瞪了五吕一眼,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快带人进去收拾了!” 得了这句话,五吕才略松了口气,忙领着内侍进去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宝言跟在五吕后面进去了寝殿,左右看了一眼,便见到云岚就还在偏殿里面坐着,灯光不算太明亮,但也足够让他看清楚她身上也就只随便裹着件衣服。 初晴在旁边看着宝言又要发火的样子,急忙抓着衣裳就往偏殿冲了过去。 见初晴还算是反应快,宝言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看着这殿中情形,再想想方才裴彦那怒火中烧的样子,又想到最后裴彦还是压着火气让他过来照顾,倒是对云岚在裴彦心中的地位又给上升了一些。 触皇帝霉头的人不掉脑袋也要脱层皮,哪里有让皇帝反过来憋着火说要好好照顾的? 就算现在宫里那位占着母后地位的谢太后也没这个待遇啊! 但看着初晴进去了侧殿,过了许久云岚都还没出来,宝言心里又有些犯嘀咕。 还没等他拿定主意要不要自己进去看一眼的时候,便见初晴从里面面色难看地出来了,她目光游移,满脸都是惊慌:“宝公公,娘子晕过去了。” 宝言一句想骂人的话压在了喉咙里,顿时只觉得这昭华殿里的宫人除了忠心之外其他全是废物,这还要出来喊他?背也要背出来,扛也要扛出来啊! 可也来不及训斥初晴了,他只冷着脸道:“快把娘子背出来,太医就在这里呢!” 初晴慌慌张张地带着内侍重新进到了殿中去,不一会儿就背着云岚从里间出来了。 宝言暗暗叹了口气,看着这殿中已经不算太杂乱,就干脆地让太医进到了殿中来给云岚诊脉。 . 看着太医诊脉,再看着太医开了药方,说了病因。 再接着等着药煎好了,看着初晴把药给云岚灌了下去。 等到天亮时候也没等到云岚醒过来,反而是又发起了烧。 宝言感觉自己头发都要掉光了,便又让太医再过去把脉诊治。 这么一行忙忙碌碌,太阳升起来,满室金黄,灰奴和白娘子从窗台上跳了进来。 猫儿不知愁,它们便只知道现在要吃东西了,于是开始绕着圈在云岚的床榻边喵喵乱叫。 宝言越听越烦,但又不能说什么,只让五吕和初晴赶紧去拌了猫饭,又把这两只都给抱走。 “施针之后应该就会好。”太医倒是不怎么慌张,反而安慰了宝言一句,“就还是思虑过多,又有些着凉了,不算什么太难办的症候。” “起码人得要醒吧?”宝言很难不着急,“这么久了,都没醒过来。” “放宽心吧!”太医慢慢地施针,“总能醒过来的,我为太医正,不至于连这点小毛病也看不好。” 宝言无奈地看了太医一眼,倒是也无话可说。 太医看了一眼殿中已经没了旁人,忽然笑了一声,向宝言道:“陛下对这位娘子大概也没有公公觉得的这么上心,公公别着急了。”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宝言眉头立起来,“要是不上心不看重,大半夜让我去找你这个太医正过来给看病?” “这位娘子这么久都没有喜信,难道不是陛下的意思?”太医给了宝言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宝言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半晌才会过意思来,声音都忍不住压低了:“怎么可能!陛下从来没有让人送过避子汤!” 太医挑眉,只道:“可脉象不会骗我。” 宝言许久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整个人都有些混乱了。 太医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慢悠悠地施针,然后等着时间到了,便把针拔下来。 床榻上的云岚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 外面五吕和初晴终于把两只猫都赶到了配殿去吃猫饭,这会回到了殿中。 宝言拉了一把要走的太医,道:“你且慢一步,我们出去说。” 太医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破了一些事情,便应了下来。 床榻上,云岚终于醒过来,宝言松了口气,急忙让初晴先把旁边早就熬好的药送上去。 云岚茫然了一瞬,初晴已经把苦药汁送到了她嘴边来。 宝言在旁边道:“娘子安心养病,奴婢先送太医出去,然后去隆庆宫与陛下复命之后,再过来看望娘子。” 云岚似乎没有听懂宝言的话一般,她喝了小半碗药,便重新倒到床榻上闭起了眼睛。 宝言抿了下嘴唇,一边叮嘱了五吕和初晴照顾好昭华殿的事情,一边就与那太医一前一后出了昭华殿。 . “大人那话,的确不是骗人?”在没有人的地方,宝言这样问道。 太医笑了一声:“我与你多少年交情,先帝时候开始便相识了,不会为这种事情骗你。” “不是圣上,那会是太后么?”宝言问。 太医道:“这哪里是我这个太医知道的事情?何况饮食上面,也是膳房在管--------------銥誮着。” 宝言咬咬牙,道:“我知道了,这事情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暂且等等吧!”太医倒是比宝言放松许多,“或许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只是没告诉你呢?若是这样,岂不是你让陛下难堪了?” 宝言眉头拧起来,道:“陛下便不是这样的人,我看得出来陛下是怎么对娘子的。” “罢了,反正这话你别说是从我这里漏出来就是。”太医见他坚持,便只摆了摆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过。” 宝言道:“你既然开口了,这事情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到时候若真的不是陛下的意思,你定要出来分辨才是!” 公主薄情 第36节 太医笑了一声,道:“若真的不是陛下的意思,那我自然是要帮着陛下查个水落石出的。” 第48章 宝言从太医这里知道了这种事情,自然是不敢松懈的。 他原是想着直接便禀告了裴彦,可又被太医那几句话说得心中动摇。 说到底他在宫里这么多年,哪怕这先帝与裴彦都不是爱女色的,可他只听前朝末帝的故事,便也知道帝王心是如何多变难测。 如若真的像太医所说,本就是裴彦授意,那他说出来便必定要得罪了裴彦,自己只怕是要吃瓜落。 可如若不是…… 宝言又感觉自己背后的冷汗都乍起来了,如若不是,无论是谁对云岚下的手,都足以让裴彦勃然大怒。 那就不是在昭华殿里踢个屏风的事了,说不定要牵扯到多少,还会有多少人丢了性命。 而作为知情而隐瞒的他和太医,那是首当其冲就要担责任的。 . 脑子里面一片纷纷乱乱,宝言顶着大太阳回到隆庆宫,外面有内侍等着他。 “宝公公,陛下让小的在这儿等着公公。”内侍见到他,便欢快地跑了过来,“陛下让小的问公公,娘子早上心情如何,早膳用过没有,是不是还在生气?”顿了顿,他又道,“另外还有,陛下让公公去把上次说的事情尽快办了。” 前头那一串问题倒是还好说,后面的事情倒是让宝言愣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陛下没说是什么事情?” 小内侍道:“陛下就说是上次让公公去查的那事情,具体没多说。” 宝言想了一会儿,把最近手中的事情思索了一番,便想起来之前裴彦吩咐过要查一查卫融和云岚在宫外是否见过的事情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伸着脖子往殿内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了面前的小内侍:“陛下在见大臣们吗?” “是,丞相太尉都在。”小内侍点头。 “你与圣上说,娘子晚上发烧有些反复,早上施针用药刚醒了,醒来了精神看着还行,有初晴和五吕两个守着,应当是没事。”宝言想了想,还是掩去了太医与他说的那一节,“我呢,现在去做陛下吩咐的那件事情,你等陛下等会空下来了,把前面那些话学给陛下听吧!” 小内侍惊了一下,见宝言要走,急忙拉住了他,道:“公公,那陛下要是问娘子病情我怎么答呀?” 宝言在这小内侍脑袋上拍了一下,道:“用用脑子,你只用告诉陛下这些就行了。” 小内侍抱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倒是明白了宝言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的知道了!” “行了,我先去办事,就不在这儿耽搁了。”宝言摆了摆手,便往宫外走去。 . 夏末的阳光还是炎热的。 宝言出了隆庆宫,先去宫门准备了马车,然后准备往南苑去,卫融如今是在南苑中练兵。 他一面走一面又忍不住把卫融这几年种种想了想,自从裴隽意外去世之后,卫融一开始是在军中,后来被先帝拘在了京中一段时日,再后来就又重新去了军中,怎么想怎么都不像和云岚会有什么联系的。 可偏偏……他实在是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可能把这两个人给拉到一起。 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忽然瞥见宫门处有人进宫来,习惯性多看了几眼,他认出了是裴赟和谢太后宫里的知矩。 裴赟今天又进宫做什么? 宝言脚步微微顿了顿,看着知矩带着裴赟消失在了宫墙之后,才继续往前走去。 . 长乐宫中,谢太后看到裴赟进宫来,面上神色都慈爱了许多。 谢太后拉着裴赟坐下,又让人送了裴赟喜欢的果茶上来,道:“才几天没见你,就想念极了。你在宫外过得好不好?府上可还缺什么?今天让人给你带一些出宫去,免得你在宫外缺这个少那个的,让为娘心里记挂。” 裴赟笑道:“母后不必记挂,我府里什么都有呢!倒是母后在宫里最近可还好?”顿了顿,他面色微微沉了沉,“我知道他让卫家女进宫来了,母后受委屈了。” “哎,这些事情不提也罢,既然木已成舟,便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谢太后摆了摆手,让殿中宫人都退了下去,然后才继续把话说了下去,“那卫家女进宫也未必不是什么坏事,她才进宫多久,昭华殿那位就坐不住了,听说昨天半夜惹得皇帝勃然大怒,直接从昭华殿走了呢!” 裴赟轻笑了一声,道:“母后在宫中便看她们狗咬狗好了,正好母后也不必再想着向他低头。” 谢太后抚着裴赟的肩膀,轻叹了一声,道:“可终究是手中无权,比不得从前了。” “我进宫来,是有件事情想与母后说的。”裴赟看了看左右,声音放低了些许,“昭华殿那位,她母家舅舅就在我府上。” “母家舅舅?”谢太后眉头微微蹙起来,“她当年在末帝宫里连个封号都没有,母家难道还是什么显赫之家?” “的确就是显赫之家。”裴赟轻声道,“当年的卫尉崔家,她的生母是当年崔大人嫡亲的妹妹。” 谢太后有些讶异:“那如何会是这种情形?” “说是当年也执拗,于是便受了些磋磨。”裴赟轻描淡写地说道,“崔家也最近才知道,她就是昭华殿的这位陈朝公主。” 谢太后却露出了沉思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依稀记得,如今在燕云扶着前陈那个衡山王做了皇帝的也是崔家,崔家找上你,不安好心吧?” “崔家不过就还想继续做他的权臣罢了。”裴赟轻笑了一声,“他们那点小心思,我明白得很。” 谢太后听着这话,略松了口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别被这种人利用了,这种人心狠手辣,不是好相与的。”顿了顿,见裴赟面上还是不以为然神色,她又道,“就你方才所说,如若她的生母真的是崔家的嫡女,进末帝的后宫便不会位分低,她这个公主也不会连个封号都没有。可偏偏她就是没有,你想想为什么?难道末帝那么信任崔家,但转脸就要给宫中的崔家女难堪?” 裴赟道:“母后,这并不重要。”他认真地看着谢太后,“崔家现在想见一见昭华殿那位。” “这话便太天真了,她如今算是宫妃,崔家人拿什么见?如今掌管后宫的也不是我,就算想要额外开恩,也是不可能的。”谢太后摆了摆手,“这要求太过荒谬了。” 裴赟却露出几分急切,道:“母后,她生母尚在,有些事情或许她毫无触动,但若有她生母开口,她难道还能继续不听从?” 谢太后看向了裴赟,眉头皱起来:“崔家想做什么?” “母后,其实我们,你,我,崔家,目标是一致的。”裴赟说,“我们都不想裴彦继续在皇位上坐下去。”顿了顿,他看着谢太后面上神色慢慢缓和,才继续说了下去,“其实这事情简单得很,他会提防很多人,却并不会提防自己的枕边人。只需要那位稍微动手便可以了,不是吗?最终结果便是皆大欢喜,我们各取所需。” “如若她不愿意,反而把这一切都向皇帝坦诚呢?”谢太后冷静地反问,“到时候,人证俱在,便是把刀子送到了他手里去。” “以她生母为威胁,难道她便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母去死么?”裴赟问道,“如若到时候她真的不管不顾地要把这一切都告知他,先要死的也是她。” 谢太后面露犹豫。 “不过……这一切都得先与她见面之后才能详谈。”裴赟看向了谢太后,“母后,能有办法,让崔家人与她见一面吗?” “见面大约是不行的。”谢太后摆了摆手,“最多能送一封信,其余的便再不行了。”顿了顿,谢太后看向了自己的大儿子,“这事情不能太草率,如若操之过急,便是你父皇从皇陵里出来也救不了的。” 裴赟道:“母后放心吧,我一定会谨慎行事。” . 屏风后面,谢笙静静站在黑暗之中,一动也不敢动。 她原是从后面到前面来,准备把内府送来的新制的衣服给谢太后看的,但刚进到殿中,便见裴赟进来,她便直接后退了一步避让到了大屏风后面去。 她原本是要跟着宫人们一道出去的,但刚准备走的时候,便听见了裴赟在说云岚的事情,她便情不自禁地站定了,然后便一直听到了现在。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她忽然觉得云岚有些可怜。 甚至都让她开始原谅她之前三番两次把她拒之门外又说话不客气的事情了。 漂亮又无依无靠的女人,这世上连母家都是想着如何利用她。 谢笙垂着眼睑,忽然又想到了自己——在裴赟的话语中,云岚自己的身世她的生母如何是不值得去考虑的,他便只想到,她就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女人,那么她谢笙在裴赟这样人的眼中是怎样呢? 多半也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女人。 她或许比云岚还不值得一些,毕竟她是主动地上前来希望被利用的。 想到这里,她便想起来谢简。 她进宫之前唯一阻拦过她的就是谢简,当谢家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地对她进宫表示赞同的时候,只有谢简阻拦过她。 听说谢简已经从谢家搬了出来。 谢笙垂下了眼眸,她虽然只进宫了这么短暂的时日,但她感觉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她了。 第49章 阳光晴好。 裴赟在殿中陪着谢太后坐着说了会儿话也觉得有些憋闷,便笑着向谢太后道:“母后,我陪着你去碧波池旁边转转吧?这已经在往秋天走,碧波池边的木樨应该都开了。” 谢太后往外看了一眼,笑道:“那就去走走,我也许久没过去了。” 母子二人于是便站起身来,外面知矩听着动静便传了肩舆,两人一前一后就出去了。 屏风后面站立许久的谢笙松了口气,等着他们二人出了大殿,又听着声响是出了长乐宫,才后退了几步从小侧门退到配殿,避着人回去了自己的屋子里面。 把内府送来的那些衣服放在柜子上面免得弄皱,她在竹榻上坐下来,长长出了口气。 从最初进宫时候雄心壮志到如今,她是觉得在宫中越来越疲累。 不知现在她若给谢简送信,谢简是不是还愿意帮忙她出宫去?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这想法简直是白日做梦。 现在谢家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谢简显然是偏向裴彦的,他甚至都与谢家断开自己出去单过,剩下的人么,那就坚定地站在了太后与那两个皇子的这边。 可裴赟和裴骏…… 谢笙想着方才裴赟说云岚的那几句话,便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在裴赟眼中,云岚那样的人尚且不算是人,那她又算什么呢? 若叫她来选,她便不愿意与他们站在同一边了。 在裴赟和裴骏心中,谢家或许只能算是奴隶是仆从,是用来驱使的。 而在裴彦心里,只从谢简如今来看,大概能算个人的样子。 这或许也是谢简会投向了裴彦的原因? 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情,她心头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既然谢简可以投向裴彦,那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坐直了身子,越想,竟然越觉得是可行的。 那么,要怎样做才能不知不觉地向裴彦表达自己的态度呢? . 宝言一路骑马到南苑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 他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正在带着队练兵的卫融。 只看一眼他们汗流浃背的样子,宝言便没有贸然上前去打扰,而是等到他们中途暂停休息时候,才让人上前去请了卫融过来。 卫融看到宝言过来,倒是有些意外:“是陛下有什么旨意吩咐吗?” 公主薄情 第37节 宝言笑了笑,道:“今天原是有些私事想找卫将军,卫将军中午可得空?能不能赏脸用一顿午膳?” 卫融想不出来宝言能有什么私事找他,但他是裴彦身边的内侍,便也不好拒绝了,便道:“那宝公公便稍等一会,中午时候我请宝公公吃酒。” 宝言痛快应下来,道:“那我便不打扰了将军练兵,在南苑外面等着将军了。” 卫融点了点头,看着休息的时间已经到了,便与宝言拱了拱手,重新去场上带着那些人练马上射箭了。 宝言便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不再露面。 卫融的过往经历其实是一目了然的,全都摆在明面上,若要知道卫融与云岚之间的关系,若真的想查个明白,其实是从云岚那边下手更好——只是显然云岚连对着裴彦时候都不发一言,那也只能从卫融这边来猜测了。 一路从皇宫到南苑来,宝言把自己能想到的过去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推测着如若他们俩的确有关系,那可能时间还要往前推,推到陈朝时候,那会儿先帝都还是梁国公,卫家那会儿人多,说不定就那会儿也许卫融和云岚有那么一点机会能碰上。 既然要翻到那么久远之前,宝言便不打算再旁敲侧击用手段去查,如卫家这样人家,与裴彦关系亲近,去翻这么久远之前的事情,若用手段,反而会叫卫家心中生出芥蒂,不如坦率些,如此才能两边都不得罪。 . 中午时候,卫融便换了身衣服,与宝言一起出了南苑,去了街市上找了家幽静的酒馆,两人单独找了个雅间坐。 四下无人了,两人说话时候便放松了许多。 “宝公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推杯换盏了一回,卫融便直接开口问了。 宝言略思索了一会,便开门见山地把话给说了:“乃是为了昭华殿那位,有些事情想问问卫将军。” 卫融顿了顿,看向了宝言:“圣上的意思?” 宝言只夹了一筷子菜吃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卫融喝了杯酒,他看了眼宝言,最后只道:“那位身份不简单。” “这是自然。”宝言笑了笑,“卫将军放心,这事情说来也就是过去的旧事,我也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 卫融听着这话,倒是有些想叹气,他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才看向了宝言:“宝公公记不记得,先帝称帝那年,我替太子殿下送过一封信回来。” 宝言没防着这事情真的能扯到那么久远之前去,他努力回想了一番,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神色。 卫融看着宝言神色,便知道他已经想起来了,便继续道:“太子殿下那时候在信中说遇到了心爱的女子,想娶为正妻,先帝于是笑着说那便娶就是了,为什么还藏藏掖掖的,不干脆带回来。” 宝言沉默着没有说话,但已心跳如雷。 卫融轻叹了一声,重新给自己倒酒,才慢慢把话说完了:“当年那位,便是昭华殿的这位。” “当年太子殿下……”宝言欲言又止。 “太子殿下当年还没来得及把这位带回来就出了意外。”卫融声音很轻,“太子殿下最后便只叮嘱我,既然事情发生了,便不必告知她真相,且就叫她自由自在,无所牵挂地过一辈子。”顿了顿,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后来卫家成了这样,我也去了军中,再回来,便见她在圣上身边了。” 话听到这里,宝言已然能明白为什么云岚在见到了卫融之后会心事重重。 “有些事情若现在回头看便会觉得蹊跷。”卫融看向了宝言,“当年太子殿下身边护卫众多,从来都是没有出过任何事情的,为何偏偏……”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把话说破,“如今她在陛下身边……朝野中有那样的传言,燕云的前陈余孽甚至还重新称帝,巧合就是有那么多吗?” 宝言加了一根青菜,慢慢地吃到口中,没有回答。 卫融自嘲地笑了一声,又喝了口酒:“或者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我不信这世上能有那么多巧合。” 宝言慢慢地把那根青菜咽下去了,然后才抬眼看向了卫融:“这话,便只能卫将军亲自与陛下说了。” 卫融也看向了宝言,他摇了摇头,道:“若能说,我早便说了,却也不知从何说起……”顿了顿,他轻叹了一声,又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问道:“若真的要说,能翻找到当年书信……” 宝言想了想,道:“宫中旧档应还在,按旧例,先帝与太子的书信是封存起来了。” “若能找到当年书信,便能佐证我今日所说。”卫融说道,“能说的……便也仅止于此,那位究竟是如何心思到了陛下身边,那就只有陛下自己知道了。” . 宝言久久没有说话,他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裴彦生气的样子。 若裴彦知道云岚曾经和裴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他会如何呢? 他不敢去想。 宝言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有点摇摇欲坠了,想想看吧,这边是来路不明的避子汤,那边是曾经和先太子有过一段关系,他只感觉自己不管怎么开口,都逃不了一死。 事到如今他倒是有些理解云岚为何一直沉默不语。 能说什么呢? 换做他是云岚本人,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不过的确便如卫融所说,她为何会到裴彦身边来呢,听说那时候裴彦是在吴郡遇到的她,他们相遇时候,究竟是偶然,还是刻意的安排? 想到这里,宝言感觉背后一凉,不敢往深了去想。 . 午后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片乌云,把太阳给遮了个严严实实,天色暗沉了下来。 裴彦处理完了政事,听着内侍转述了宝言的话之后,面色阴沉。 “让太医现在去昭华殿,然后过来与朕说说,他们到底怎么给娘子看病的!”裴彦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么点小病也看不好,还能叫娘子又发烧吗?若这么点小病看不好,干脆不要做太医,滚回家去!” 内侍慌忙应了下来,便立刻准备出去吩咐。 “等等,宝言现在还没回来?”裴彦又叫住了那内侍,眉头是拧着的,“叫他滚回来,好好看着昭华殿,娘子没好之前,他哪里也不要去了!” “是!”内侍吓得急忙再次应下来,见裴彦没有吩咐更多事情,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裴彦行到殿外,往昭华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隆庆宫和昭华殿离得近,他能看到昭华殿庭院中那棵高大的合欢树。 此时此刻天气阴沉,似乎要下雨。 他想着那时候云岚倔强掉眼泪拒绝他的样子,烦闷地又转身往殿内走去了。 刚坐下,他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寻声看去,竟然是灰奴带着白娘子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隆庆宫的窗台? 这两只猫这么大胆,逛过了后宫,都敢往前朝来了吗? 裴彦心里那些烦闷忽然散了一半,他朝着灰奴招了招手:“过来。” 灰奴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傲娇地一甩尾巴,用屁股对着他,然后从窗台跳了下去。 “……”裴彦半晌无语,起身走到窗台旁看了一眼,白娘子娇嗲地蹲在原地对着他喵喵了两声,灰奴已经跑得没了影子。 裴彦想了想,把白娘子揣在了怀里,然后向内侍道:“摆驾去昭华殿,娘子的猫跑到这里来了,朕给她送回去。” 第50章 昭华殿中弥散着汤药苦涩的味道。 裴彦抱着白娘子从肩舆上下来,正好便看到了正上气不接下气从另一边跑过来的太医。 大约是中途才知道裴彦也往昭华殿来,太医不敢落在了皇帝的后面,于是便只好卯着劲儿往昭华殿跑,可饶是这样,也就只是与裴彦前后脚。 裴彦扫了那太医一眼,倒是也没说什么,便只往殿中走。 殿中安静得很,除却微风扫过时候树叶偶有零星的窸窣,其余声音一概皆无,安静得不似平常。 五吕和初晴迎到了门口来,见到裴彦就上前行了礼。 裴彦抬手让他们起身,安抚地捏了捏手里白娘子的后颈,状似无意问道:“娘子用了午膳没有?两只猫跑到了隆庆宫去,灰奴没抓住,只好抓到了这只。”他没有把白娘子交给旁边宫人的意思,又往殿内扫了一眼,“灰奴回来没有?” 五吕有些紧张地与初晴对视了一眼,然后才道:“回、回陛下,灰奴还没回来呢……” “嗯可以出去找找,免得娘子等会想起来了又见不到它。”裴彦抬腿往殿中走,“所以娘子用了午膳没有?” “娘子喝了药就睡下了,没有叫午膳。”初晴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要在这儿摆膳吗……” 裴彦眉头皱起来,面色冷淡了下来:“你们就这么伺候娘子,不知道要先用午膳,再吃药吗?” 这话一出,五吕和初晴都不敢说话了,只一径低着头。 裴彦回头看了眼那太医,问道:“你早上来给娘子看了,娘子还是风寒么?” 太医小心地看了裴彦一眼,见宝言并不在左右,于是思索了一番才道:“的确便就是风寒,好好休息便能好。娘子多睡两天,休息好了,自然而然就能好,还请陛下不要担心。”顿了顿,他又道,“微臣也留下了药方,药方也是有安寝的功用,娘子若这会儿睡着了,倒也算是好事。” 裴彦沉吟片刻,又深深看了太医一眼,才道:“那你最近便就在昭华殿了,等娘子好全了再回太医院去。” 太医愣了愣,急忙应了下来。 裴彦接着又看向了五吕和初晴两人,道:“你们伺候娘子实在不够精心,娘子平日里对你们也是太宽容,才让你们这些宫人都失了分寸,不知要怎么伺候人了。看在娘子现在还病着的份上,先不罚你们,等娘子好了,你们各自去领十下手板。” 说完这里,他便也不叫他们再跟着,自己一手抱着白娘子,便往寝殿去了。 . 越往寝殿走,药味便更越浓重些。 裴彦不自觉把脚步放轻了,撩开了珠帘纱帐进到了寝殿内,然后便只见云岚的确便在床榻上睡着了。 他心中浮起一些失落,便直接把白娘子放到了地上,接着走到了床榻边坐下了。 云岚眼睛是闭着的,呼吸也很平稳,应当是睡熟了——但不知为什么眉头皱着,嘴巴也微微地嘟起来了一些,看着便是不高兴的样子。 裴彦忍不住伸手把她眉头轻轻按了按,云岚没有醒过来,只是往旁边挪了一下,又翻了个身——大约以为是头发之类的沾在脸上所以不太舒服。 他看着云岚,心里剩下的那一半烦闷也全部消散了。 他想,云岚包容了他这么多年,小小任性一下又怎样呢? 他如今是皇帝了,这世上人人都敬他畏他,只有云岚还是如从前一样真性情对他,他多包容多哄一哄,才是应该的。 他与云岚在一起有这么多年,何必为了一两句话就生气? 那反而显得他自己没度量。 裴彦这么想着,便瞥见了窗台上灰奴咚的一声跳上来。 这猫儿几乎就是用鄙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嘲笑他一般,然后大摇大摆地从窗台上跳下来,朝着他走了过来。 床榻上云岚睡得很熟,裴彦看着那胖狸花大摇大摆过来就要往床上跳,他伸手就拦了下来。 这胖狸花张牙舞爪地挣扎着,一身肌肉矫健有力,裴彦都差点儿让它给跑了。 “你至少得有十斤。”裴彦嘟哝了一声,一只手提着灰奴的后颈皮,一只手托着这肥猫的屁股,就往殿外走,“你主人睡觉呢,你不许闹她。” 因为后颈皮被拎住,灰奴耳朵也跟着竖起来,听着这话便直接回以裴彦两只大白眼。 裴彦回头又看了一眼睡着的云岚,心想着等她病好了,再慢慢与她说那些琐碎事情——她或许真的不介意什么位分之类,可他却并不能不为她着想。 他之前把她只当做是崔滟的替身时候自然是什么都可以不去想,不过只是他人寄托。 公主薄情 第38节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觉得云岚就是云岚,这么多年来他喜欢的就是云岚,不是把她当做了别人。 这话他没法对云岚说,但他可以在别处补偿,也只能在别处补偿。 . 宝言和卫融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午饭,刚送了卫融去南苑,转头便看到了从宫里来找他的小内侍。 “宫里有事情?”宝言看了眼这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的天气,看向了那小内侍,“还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陛下说让公公回宫去昭华殿照顾娘子,等娘子好了再回隆庆宫。”小内侍飞快地说道,“陛下还让太医正许大人也去了昭华殿,也是说让许大人等娘子好了再走。” 这话听得宝言心中有些复杂,想一想卫融对他说的那些前尘往事,再想想现在,宝言只觉得他一个头有两个大,恨不得立刻摔一跤摔破了脑袋把一切都忘了才好! 可毕竟还是要回宫的,从卫融这里知道的这些事情,迟早也是要说给裴彦知晓。 宝言叹了口气,上了马慢慢往皇宫的方向走。 小内侍有些不解地看向了宝言,小声问道:“公公,您是不想去昭华殿吗?” “不是。”宝言摆了摆手,“这事情难讲,你也别多问。” 小内侍“哦”了一声,果真就乖巧地不再多问了。 宝言一面走,一面想着要如何对裴彦转述卫融所说的那些事情,直接说必定是不行的,除非他活腻了现在就想去死,但如果不直接说……还能怎么说? 这会儿他只盼着等会回宫了裴彦都不要见他,也不要问卫融的事情,让他直接去昭华殿,然后能拖一日是一日,拖到云岚病好了再说。 最好是拖到云岚自己忍不住向裴彦坦白了从前,那样就省掉了他们这些做奴婢做下人的为难。 只是——他不觉得云岚会说。 . 一路磨磨蹭蹭地回到了皇宫中,宝言到了隆庆宫外,原已经鼓起勇气准备进去面见裴彦,但裴彦却并没有见他,只打发了他往昭华殿去。 宝言松了一大口气,立时便往昭华殿去,片刻也没有停留。 等到了昭华殿,见到了许太医,宝言便感觉见到了同命相怜的人,都不觉得那些事情有多么糟心了。 许太医看到宝言,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两人便走到了无人的地方去说话。 “我以为你已经告诉了陛下,中午我往这边来的时候吓得要死,都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许太医捋着胡子叹气,“还好没看到你,也没听说你这老小子被发落的事情,我便没有贸然开口。” “别提了,这事情能算得了什么?”宝言摆了摆手都不想多说,“我就盼着娘子能慢点好,我多活两天。” “还能有比那事情更糟心的事情么?”许太医眼睛都睁大了,“你别说给我听,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你想听都不会告诉你一句。”宝言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寝殿的方向,“娘子醒了没?” “没醒。”许太医摇了摇头,“就陛下中午来看过,陛下走了我过去也瞧了瞧,的确是睡着了还没醒。” “哎,你看这马上要入的秋,就活生生是个多事之秋啊!”宝言叹了口气。 . 寝殿中,云岚却是醒的。 她在床榻上躺着,却并不太想动。 中午她睡得朦胧并不安稳,知道裴彦来过,但她不知能与他说什么,便索性翻了个身继续睡。 后来大约也的确是睡意涌上来,她便真的睡着了,醒过来时候裴彦已经离开。 她身边有两只猫在和她抢睡觉的位置,她不想动,便只闭目养神。 两只猫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吵闹得很。 她在想裴彦夜晚的勃然大怒,心里不知为何却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惶恐不安了。 似乎有些事情已经快要落到了实处,她不必再为之惶惶而不知如何自处。 她应当与裴彦坦白一切了,早些说,便早些让他看明白她是怎样一个卑劣的人。 他不必再与她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他们便可以就此分开——或者他也会如昨天晚上那样生气大怒,但他一定会冷静下来。 然后他们就能结束这一切。 可…… 头昏脑涨之间,她竟然朦胧地又有些不舍。 她想,她应当再遇不到一个和裴隽一模一样的人了。 可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好笑。 她重新闭上眼睛,让睡意浮上心头,至少睡着了,便不必想这些事情。 第51章 裴赟在宫中陪了谢太后用过了晚膳,宫门快要下钥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宫。 谢太后站在长乐宫门口目送他消失在了长长的宫道尽头,方转回殿内。 傍晚时分,夕阳洒在长乐宫庭院中的那些花木之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边。 知矩送了裴赟到皇宫门口转回到了长乐宫,便与谢太后说起了宫中的事情。 “听说昭华殿的那位病了。”知矩说道,“圣上让太医正直接去了昭华殿看着,说是要等那位病好了才能回太医院呢!” 谢太后有些意外,又忍不住摇了摇头,道:“看来这后宫女人争宠也是大同小异,左不过还是装病装弱这些法子——不过要我说,法子老不老也无所谓,能用就行。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可是心软了?今天可还去了永安宫?” “倒是没听说。”知矩说,“今日圣上应当是在隆庆宫一整天,与大臣们商讨朝事,只是中午抽空去了昭华殿一趟。” “那就是已经心软了。”谢太后语气笃定,“就算晚上闹得再凶,中午都愿意过去看一看,那就说明没有真的生气。”顿了顿,她又叹了一声,道,“今日赟儿来闹了一天我也累了,让笙儿就不用过来,我早些休息了。” 知矩应了下来,便与宫人们一起服侍了谢太后进殿去洗漱安置。 谢笙在后殿得了谢太后的吩咐,仍然还是到殿外来问候了谢太后几句,等到谢太后真的歇下了,才转回自己屋子里面歇下。 夜幕已经降临,四处上了灯。 谢笙躺在床榻上,看到了架子上面内府送来给谢太后的衣裳,忽然想起来这些还没给谢太后过目。 显然也只能等到明天再上呈给谢太后看了,她只是在想,她能怎样像谢简那样去得到裴彦的信任呢? 她现在也不想去搏什么恩宠,只看宫中云岚,便也知道这恩宠或许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倒是觉得在宫外好,在谢家哪怕和姐妹们吵架拌嘴,也是比在宫中自在。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她也知道这世上没什么后悔药,只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快点睡着,毕竟早上她也是要早起的。 . 崔家托给裴赟的信,是在谢笙给谢太后送内府那些新制的衣裳时候递到宫中来的。 谢太后接了信,便先拆开看了两眼,见里面的确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语,才又塞进了信封中。 “你等会去一趟昭华殿吧!”谢太后思忖了一会儿,看向了谢笙,“收拾些东西一起送过去,就说是我知道她病了,希望她早点好起来。” 谢笙倒是没意外自己会被叫去跑路,只低眉顺眼问道:“那送什么东西呢?” “内府这些衣料,把那边几匹银粉朱红的收拾了给她,再添两幅花钗。”谢太后看着面前摆开的这些东西说道,“再去库里找两支山参,就说是我一片心意。” 谢笙应了下来。 “这封信你不必单独拿出来,只夹在里面就行了。”谢太后说道,“你也只当是什么都不知道。” 谢笙再次应下。 谢太后见谢笙乖巧听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些事情原也与你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好事。” 谢笙忙道:“姑妈的意思,我明白的。” 谢太后点了点头,一面叫人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一面让谢笙往昭华殿去。 . 昭华殿中,云岚仍然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上起来简单吃了些早饭,然后一碗汤药喝下去,又只觉得精神恹恹。 她强打着精神逗了会儿灰奴,然后便也只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又歪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灰奴于是蹲在美人榻旁边的小几上面看她,见她不搭理自己,又伸出爪子去抓她头上长长的步摇。 这些摇晃的东西对猫儿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就算云岚不搭理它,它都能坐着躺着趴着或者翻着肚皮用爪子去抓。 云岚被闹得没了脾气,索性把头上这长长的步摇给取了下来,放到旁边去,不让灰奴再调皮。 灰奴于是朝着她的手大力一扑,四只毛爪爪整个抱住了她,又娇嗲地用大脑袋蹭她。 “去找白娘子玩。”云岚伸手摸了几下灰奴软软的肚皮,“吃饱喝足了就出去玩,别闹。” 灰奴睁着大大的猫眼不乐意走开,几乎耍赖一样就靠着她不动了。 云岚拿它没办法,正想是不是直接让人把它抱走的时候,便见门口有人进来,定睛看去,却是宝言。 她知道宝言现在就在昭华殿伺候,倒是也不怎么意外。 只是宝言的态度最近却总让她感觉有些微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她思虑太多,把人和事都已经看得偏颇的缘故。 把脑子里面那些乱纷纷强行压下,她稍微坐直了身子,把灰奴抱起来,向宝言道:“宝公公来得正好,把灰奴抱到配殿去,它在这里烦得我头疼。” 宝言上前来便把灰奴给接过来,熟练地抱在怀里梳了梳毛,然后才道:“娘子,长乐宫的谢姑娘替太后娘娘送东西来了,正在殿外等候着。说是太后娘娘听说娘子病了,特地让她送来的。” 云岚垂着眼眸,心中的烦闷再次翻涌起来,她沉默了许久才道:“那就谢过太后娘娘,也辛苦她走了这么一趟。” 宝言再问:“娘子要不要见谢姑娘?” 云岚摇了摇头,道:“不见了,没什么好见的。” 宝言便应下来,笑道:“等会儿奴婢把东西送过来给娘子过目,这会儿就先把灰奴送到配殿去了。” 云岚道:“不必送来了,直接放库房去就行。” 宝言笑着应了,抱着灰奴就退了出去。 . 殿外,谢笙已经半点不意外云岚不见她这件事,她心中已经毫无波澜了。 她让身后的宫人把东西都交给了五吕和初晴,目光在宝言身上略停留了一息,想起来她思考良久的想向裴彦投诚的事情。 现在便就是个机会,不是吗? 公主薄情 第39节 她思索了一会儿,向跟在身后的宫人道:“你们暂且站一站,我与宝公公去打个招呼。” 宫人们应下来,谢笙便朝着宝言走了过去。 宝言是认识谢笙的,见到她走过来,只以为她还是想见一见云岚,他心里猜测着谢笙想要见云岚的缘故,面上神色却是平静的。 “公公。”谢笙客气地与宝言打了招呼,“有件事情,能不能请公公代为转达给陛下?” “转达给陛下?”宝言诧异地抬眼看向了谢笙,很是意外,“谢姑娘若是有什么事情,请太后转达或许更好。” 谢笙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关于公主殿下的一件事情,我想陛下应当会想知道。” 宝言眉头皱了皱,他把谢笙打量了一番,并没有立刻应下来。 “是太后不想让陛下知道的事情。”谢笙又加了一句。 宝言惊疑地又把谢笙打量了许久,最后才道:“那就请谢姑娘先回长乐宫,我会转达谢姑娘的意思,至于陛下的意思,我便不能保证了。” 听着这话,谢笙松了口气,于是便客气地朝着宝言行了礼,道:“无论如何,得多谢宝公公。” . 看着谢笙离开了昭华殿,宝言眉头紧皱。 是有什么事情是关于云岚,谢太后又不想叫裴彦知道的? 难道谢太后也知道了当年云岚和裴彦的事情? 不应当吧?这事情除了卫融,几乎都没有当事人还在了,裴隽又已经没了这么多年,谁能知道当年? 那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拿出来说的? 避子汤? 宝言感觉自己简直一个头有两个大,但却又不得不强行去处理了这些。 他往殿中看了一眼,还没看清云岚在做什么,却一眼看到刚被自己抱去了配殿的灰奴,正从窗户台上往内殿一个飞跃,后头还跟着个白娘子。 猫真是难管。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回去一趟隆庆宫,他决定把谢笙这件事情尽快转达给裴彦。 无论谢笙要说的是哪一件,他到时候只需要跟在谢笙之后附和,那么怒火也不会直接冲着他来。 如此打定主意,他便往隆庆宫去了。 . 五吕和初晴一样一样把谢笙带来的东西登记了然后收进库房里面。 初晴把那几匹布和内府新送来的放在一起,向一旁五吕笑了一声,道:“太后送来这几匹,和内府的好像。” “应该就是内府往长乐宫送了,长乐宫随手就送到咱们这儿来了。”五吕说着,伸手拍了拍那几匹布,忽然觉得手下有些硬硬的,于是便又仔细摸了一下。 “你在摸什么呢?”初晴随口问。 五吕寻摸着从布匹之间抽出了一封信来,拿给初晴看:“这是什么,夹在里面的信?” 初晴愣了一会,接过来看了看信封外面的字,眉头微微皱起来:“是给娘子的?” “是太后给娘子的信吗?”五吕凑过来看了一眼,“看起来不太像,这……是谁送来的?” “先给娘子看看吧!”初晴冷静了下来,“正好现在宝言不在,直接给娘子看,否则被宝言看到了,还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五吕应了一声,便飞快地揣着这封信去找云岚了。 第52章 隆庆宫中,裴彦听着宝言说了谢笙求见的事情,面上拂过了一丝不耐烦。 他对谢家送进来的这位并无多少好感,若不是因为多少看顾了几分谢太后的面子,他老早就让人送谢笙出宫去了。 只是他又实在有些在意谢太后要说哪里关于云岚的事情,云岚在宫里是被谢太后视为眼中钉是必然的,难道谢太后还私底下做了什么事情? 如此猜测让他心中有些烦躁。 . 看了眼时辰,裴彦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向宝言道:“那就让她这会儿过来吧。”顿了顿,他又看向了宝言,“今天娘子可好些了,早饭用得香不香?” 宝言略松了口气,忙回答道:“早饭用了大半,娘子说没胃口,奴婢便劝着多喝了小半碗汤。奴婢过来的时候,看见灰奴偷偷摸摸地过去打扰娘子瞌睡了。奴婢想着,灰奴那小捣蛋鬼在,娘子今天精神应该也不会太差。”说着他偷偷看了眼裴彦神色,见他面上表情放松下来,才继续又道,“许太医也是说娘子这病不算什么大症候,多休息就行了,喝了两天药,应该也快好了。” “眼看着就要入秋了,你去内府把今年新制的衣裳料子还有首饰,各送十套过去给娘子。”裴彦说道,“再有,各种陈设也送一批新的——拿册子去让娘子自己挑,她喜欢的就都送去。” 这话听得宝言心中咂舌不止,他忙应了下来,便退出了隆庆宫。 . 先往内府走了一趟把裴彦的旨意传达了,宝言才往长乐宫去,传谢笙往隆庆宫去。 这旨意倒是让谢太后意外了,自从谢笙进宫之后,裴彦根本连正眼看也没有过,今天又怎么会让她到隆庆宫去? 谢笙倒是不慌不忙,她道:“应是方才替姑妈去昭华殿送东西的时候遇到了宝公公,我与宝公公说,姑妈是把内府刚送来的新东西都送给了昭华殿的娘子,宝公公就与陛下说了吧!” 谢太后眉头皱起来,一下子便被谢笙这话引歪了,便道:“那也是说不定昭华殿那位添油加醋又说了什么,皇帝让你过去挨骂的。”说着,谢太后叹了一声,又道,“若真的挨骂了,你也别和他顶嘴,他是皇帝呢!” 谢笙温顺地点头,道:“姑妈,我明白。” “那便去吧!”谢太后摆了摆手,实在也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事情,叫裴彦这会儿找了谢笙。 谢笙听话地行了礼,然后便出了大殿,随宝言往隆庆宫去。 . 能这么快就得到裴彦的接见,便只能说明昭华殿的那位在裴彦心中地位,她暗自思忖着自己等会儿要说的话,一时间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只是若要投诚,便也只有现在这机会了,否则将来真的按照谢太后与裴赟的心思走,她便再没有办法能从中摘出来。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很快便到了隆庆宫。 宝言引着她进到了大殿中,见到了裴彦之后便退到了门口守候。 谢笙此时此刻心中有些紧张了,她上前去行了礼,然后听到了裴彦叫她起身。 . “说吧,你既然让宝言特地递话过来,想来一定是朕都不知道的大事。”裴彦并没有叫她坐下,只是懒散地在龙椅上靠着,甚至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谢笙掐了掐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开口:“昨日三殿下进宫见到太后娘娘,臣女意外在殿中听到了一件关于昭华殿娘子的事情。”顿了顿,她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裴彦,见他面色如常,才继续说了下去,“昭华殿娘子,当年是末帝公主时候,生母是当年卫尉崔家的嫡女。” 裴彦诧异地看向了谢笙,他不曾听说过云岚生母的身份,只从宝言那里知道云岚生母曾经获封婉妃。 站在门口的宝言这会儿也愣住了,他也看向了谢笙,脸上全是意外。 谢笙咬了咬牙,见裴彦不说话,便继续说了下去:“那个崔家,便是如今在燕云扶持了前陈衡山王为帝的那个崔家。他们知道娘子身份,并叫娘子的生母写信给娘子,想让娘子为他们行事……” “荒谬!”话没说完,裴彦一拍桌子便打断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污蔑娘子!” 谢笙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吓得瑟缩了一下,好容易才撑住了没跪下去,声音颤抖着继续说道:“陛下,若此事为假,臣女何故要说出来叫陛下生气呢?” “闭嘴!”裴彦倏地从御案后面站了起来,几乎狂躁地来回踱着步子。 谢笙不敢再开口,她感觉自己背后满满全是冷汗,几乎连动也不敢动。 裴彦看着谢笙,他看着她瑟缩胆小的样子,一边是怒火,一边又在揣度着眼前这个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看向了门口的宝言,语气中透着几分杀意:“上回你查过陈朝旧档,婉妃姓氏来历可有记载?” 宝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奴婢只翻了娘子的那份,没去查婉妃……” “去看,现在就去!”裴彦语气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转而再次看向了谢笙,“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说!” 谢笙深吸一口气,努力压着声音中的颤抖,道:“昨日三殿下与娘娘说起昭华殿娘子身世时候,说娘子生母尚在,有些事情或许寻常人说她是毫无触动,但有生母开口,难道还能不听从?”顿了顿,她小心地又看了一眼裴彦,道,“三殿下说,崔家想给娘子送信,那封信今日已经送到了昭华殿娘子的手中。” “已经送到了?”裴彦语气难辨喜怒。 谢笙低了头,道:“是……” 裴彦重新坐回到了龙椅之上,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看向了窗外的惨淡的阳光。 “那么你的意思,裴赟与崔家有联系。”裴彦看向了她,“并且太后是知情人。” “是……”谢笙没想到这话忽然一下子就转到了裴赟和谢太后身上,一时间竟然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点了头。 裴彦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又抬眼看向了面前的谢笙,似乎有些事情他摸到了一些朦胧头绪。 . 外面宝言上气不接戏地抱着前朝的旧档跑了进来,他上前来把旧档送到了裴彦面前来,从匣子里面取出了里面的文书,交到他的手中。 裴彦面无表情地翻开了手中的文书,上面寥寥几句倒是写得明白。 婉妃,秦国公崔鄞第三女,兄卫尉崔久,维明八年入宫,获封宝华娘子,维明十年生皇十四女,封婉妃。 他目光在“宝华”二字上停留了一会,想起来卫融从燕云带回来的那封信,信上说要给云岚封号,那封号也是用的这两个字。 此时此刻,他都不要任何怀疑,那封信上的宝华二字便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让她知道的。 所以……云岚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开心吗? 或者是别的原因? . 他目光暗了些,抬眼看向了已经站立了许久的谢笙:“崔家给娘子的那封信中写了什么?” “臣女、臣女不知。”谢笙看着裴彦神色,已经不敢大声说话了。 “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朕吗?”裴彦问。 谢笙连连摇头,道:“臣女就只是想把此事告诉陛下……” “你想要什么赏赐?”裴彦盯着谢笙,目光有些晦暗不明。 谢笙迟疑了一会儿抬眼看向了裴彦,道:“臣女……臣女只是想、想和七哥一样。” “你七哥,谢简?”裴彦若有所思看着谢笙,“你想出宫嫁人?” “臣女……”谢笙一边想点头一边又有些混乱,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了,最后便只低下了头,“臣女想这辈子都平安,不会被人利用。” 这话说得实在是含糊不清又指向不明,裴彦垂着眼睑,过了许久才道:“你且回长乐宫去,这件事情若的确便如你所说这样,朕会给你赏赐。你最好不要做两面三刀的人试图左右逢源。” 谢笙忙点头,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公主薄情 第40节 裴彦把手中的文书重新放回了匣子中,然后看向了宝言:“你先送谢姑娘回长乐宫,若太后问起,就说我怕内府怠慢了太后,所以找她问问。” . 出了隆庆宫,谢笙才迟缓地感觉到了后怕,整个人都要瘫软下去,还好是宝言跟在后面帮忙搀扶了她一把。 宝言这会儿也是心乱如麻。 他以为谢笙要说的是另外两件事情,谁知道却又扯出了这么一件? 与云岚自己这要命的身世相比,另外两件事几乎都不算什么要紧事情了。 崔家和她这么近的关系,她又是裴彦枕边人,若真的有什么异心? 宝言想到了那天从卫融那里听到的猜想,当初云岚在裴隽身边的时候,裴隽便出了意外,而她现在在裴彦身边……? 卫融说世上可没有这么多巧合。 他也这么认为,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巧之又巧的事情? . 他这么一路沉默着把谢笙送到了长乐宫,再转回隆庆宫,庆幸地发现裴彦还在宫中,似乎没有往昭华殿去。 宝言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琢磨着是不是现在就进去把另外两件事给交代了,正打算鼓起勇气进去开口,便听见裴彦道:“今天午膳去昭华殿和娘子一道用吧!” 这是没有生气的意思? 宝言心里揣摩着,手上是不敢停歇的,立刻便让人分别往膳房和昭华殿去。 第53章 裴彦对崔家的感情向来是有些复杂的。 当然,复杂之始自然是来自于崔滟。 少年时候念念不忘的爱慕,一度成了执念,他最近才真的开始真的觉得放下。 放下之后再看崔家,心境也不一样。 他看得到崔家的野心勃勃,也看得到他们当初作为世家而拥有过的庞大的关系网。 故旧,门生,亲眷。 没有人会是完完全全干干净净的,他既然坐在这龙椅上,当然也明白哪些应当深究,哪些应当轻放。 他会对那些与崔家有关联的人警惕,但他并不会对云岚有任何的怀疑和叵测,他分得清楚谁对他是真心,也明白有些事情便就是有心人想往他的身边人身上去引。 只不过恰好她便就是有那么一个让人值得猜疑的身世。 一切的复杂纠结交错落在--------------銥誮她的身上,却并不能因此就去怪她。 她做过什么呢? 裴彦很明白,她什么也不曾做过,几乎便是毫无索求,毫无怨言,她和他在一起三年,如若真的有什么歹心,他早就会发觉,他们之间不会走到如今。 谢笙所说的那些只不过只是表象,她只看到的是云岚身上复杂的身世,却没有看清楚这背后真正的阴谋。 裴赟能被崔家说动,崔家必定是与裴赟有一个天大的交易,如此裴赟才会愿意给崔家传递消息。 可与此同时,崔家还在燕云扶着李棠当皇帝,他崔家想做什么其实已经一目了然。 渔翁之利这四个字足以概括。 只是崔家如此贪婪,妄想蛇吞象,焉知最后是不是直接被噎死当场? 在他看来,崔家也好,裴赟也罢,再有那李棠,他们将来的下场如今已经注定,他不在乎这些跳梁小丑会闹出多少事情来。 但他仍然会感觉到一些恼火——他们攀扯了云岚。 . 中午的阳光让人感觉有刺目难耐。 裴彦从肩舆上下来,顺着回廊往正殿走去。 距离他与云岚晚上的不欢而散不算太久,其实裴彦还没有想好他和云岚之后会应当如何相处。 自从他做了皇帝,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去向谁主动求和。 如今都是旁人捧着他,遇到什么事情也会主动向他服软,是绝不会让他自己来想办法找台阶下的——可偏偏云岚却并不是。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云岚的脾气这么硬。 不过他倒是也不怎么在意这些了,既然云岚脾气硬,他软和一些也无妨。 两人相处,也不能总是针尖对麦芒,总有一方要退让一二的。 如今这么多事情明刀明枪地冲着云岚来,她自己是不知道躲的,难道他还在旁边看着? 再说了,他和云岚这么多年的感情,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过去的呢? 他这两天的态度已经足够柔软,他想,云岚那样聪慧,当然也是明白的。 . 早桂的香味幽幽弥散在昭华殿中,一只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黄狸花猫在桂树底下喵喵了两声,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看到有人,又胆小地回头钻进了树丛底下。 裴彦脚步微微顿了顿,正打算问问身后宫人这又是哪来的猫,便看到灰奴气势汹汹地从宫室中冲了出来,目标明确地跃进了树丛,然后里面便传来了两只猫撕打时候发出的哇呜声。 再接着,白娘子慢慢从宫室中走了出来,它看到宫人也没有躲开,还抬头喵喵了两声,就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下了。 树丛一阵抖动,灰奴扑着那只黄狸花猫从里面滚了出来,两只猫看起来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一时间猫毛纷飞。 “这只黄狸花从哪里来的?”裴彦回头问身后的宝言。 宝言忙道:“看着像是碧波池那边的一只,以前和白娘子经常一起玩耍,大概今天就是过来找白娘子的……” 裴彦恍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难怪灰奴冲过去就打架。”顿了顿,他又道,“别让灰奴受欺负了,用吃食把那只黄狸花引走,别打它。” 这便是难题了,这两只猫现在打得翻天覆地,要让灰奴不受欺负,还要拿吃的把黄狸花引走,宝言恍惚了一会儿想不出有什么好法子,索性就交代身后的小内侍去办。 小内侍早听见了裴彦的吩咐,挠着头就去找猫饭去引黄狸花走开。 裴彦走到了白娘子旁边,伸手在白猫的脑袋上摸了两下,看向了已经从殿中迎出来的五吕和初晴两人:“娘子还没起身吗?” “还、还没……”两人对视一眼,初晴低着头答道。 裴彦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扫过,原本要上前的脚步也顿了顿,他迟疑地往殿中看了一眼,不似方才决定过来找云岚用午膳时候那样果断了。 他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云岚的拒绝。 “你们退下吧!”裴彦感觉自己心底的那一些恼怒正悄悄攀升起来,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这些宫人就留在殿外,自己阔步朝着殿内走去了。 . 殿中十分安静,淡淡的中药味道和庭院中飘散的早桂香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有些奇妙古怪的味道,让人微妙地感觉到不适。 穿过一层一层的幔帐,裴彦行到寝殿中,他看到云岚的确是侧卧在床榻之上,背对着他,似乎的确是睡着了,并没有起身。 他脚步放慢了一些,还是走上前去。 殿中的光线并不算明亮,尽管此刻外面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可在重重叠叠的帷幔遮挡下,寝殿中甚至显出了昏暗之意。 裴彦撩开销金帐,安静地在床榻旁边坐下了。 床榻上那人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向了他,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泪痕。 裴彦抿了下嘴唇,伸手在她的眼角擦了一下,湿漉的感觉在他指尖蔓延开,有一些话语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想问——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甚至是——到底是有什么不能与我说,是因为完全不相信我吗? 一切的质问都消失在了他指尖的那一滴泪中,他长长叹了一声,伸手把她抱到怀里。 她身上是微凉的,也是僵硬的。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依偎着他,她抓着他的衣襟,似是抗拒又仿佛是不想松开。 他轻柔地抚着她的后背,安静地在她的额头落下了一个个吻。 便如他们这么多年的相处。 他感觉到她的肩膀慢慢地柔软下去,她松开了他的衣襟,慢慢地靠在他怀里。 他感觉到她无声的啜泣,冰冷的眼泪慢慢地把他单薄的衣襟濡湿。 他感觉到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如此贴近,可又无比遥远。 似乎她立刻会消失,似乎他会永远地失去她。 . 方才来时路上心中想过的种种现在全都消散。 他侧耳去听外面庭院里面灰奴示威一般的嗷嗷,抚着云岚的肩膀,轻轻道:“你听外面,灰奴这小胖子在和别的猫打架,它这么大一只,碰到那只黄狸猫竟然没占到便宜。” 一边说,他一边又笑了笑,让自己的语气足够平静也足够平常。 “怕灰奴这小胖子吃亏,我就让宫人去帮忙了,可听着声音,应当是有人帮忙,它也还是没赢。”他继续说道,“大概是平常我们太溺爱了,所以就只是看起来凶,实际上软绵绵的,是个纸老虎。” 怀里的云岚显然在听他说话,她慢慢地往下滑了一些,枕在了他的腿上。 “我过来的时候在想,怎么办,我的岚岚还在和我生气,肯定不想见我了。”裴彦低头看向了云岚,“果然,一过来就听到初晴过来和我说,你还没起来。”他把她脸颊边上凌乱的头发给拢到一边,“也不知道怎么哄你,我也没哄过人。” 云岚抬头看他,眼睛通红,她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今天还有人特地过来与我说你的身世。”裴彦看着她,心疼地替她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说你母族是崔家人,话里话外都是你要与外人勾结,不怀好意。可我知道你不会,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难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说的对不对?” 这话说完,他便见到云岚眼中泪水又涌了出来。 她回手抱住了她,很轻很轻地埋着头哽噎道:“对不起……” 他不知这歉意究竟从哪里来,他抱着她摇晃了两下,道:“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出身又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 “对不起,裴郎。”云岚仿佛没有听到他这句话一般,声音是嘶哑的,“我对不起裴郎。” 裴彦拍了拍她的后背,笑了一声:“那你说说,到底哪里对不起我了?”顿了顿,他又顺了顺她的头发,道,“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原谅你,怎么样?君无戏言。” . 公主薄情 第41节 这时,窗台上传来了咚的一声。 裴彦下意识侧头去看,是打完架的灰奴,雄赳赳气昂昂地跳了上来。 它迈着矫健的步伐,便朝着他们走了过来,似乎是想要表功一样。 . “看样子灰奴是打赢了。”裴彦拍了拍云岚的后背,“看着是完好无损的样子,是只会打架的猫了,中午值得给它加餐饭。” 第54章 云岚悄悄地握住了裴彦的手。 很奇怪,当她心中对裴彦的不舍越来越强烈时候,她却越来越清醒了。 似乎之前的迷惘都在此时此刻消散,她抬眼看向了裴彦,她伸手擦了自己脸上未干的泪痕。 裴彦对她的态度已经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大约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对她这么好了。 但她自己心中清楚,这一切只是建立在镜花水月之上,当一切真相揭露,这一切都将化作泡影。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对裴彦的依恋和不舍,来源于裴隽,并非是眼前这个对着她轻言细语温柔无限的男人。 她很明白,其实他们之间这段荒诞的关系应该结束了。 一段关系的结束不会是容易的,寻常男女之间要了断也并非易事,何况裴彦是皇帝? 她低头看着与自己交握的裴彦的手,他的手指节修长,比她的手整整大了一圈。 她听见头顶上裴彦问她:“是不是不生气了?” 于是她抬头看向了他,他正含笑看着她,眼中的温柔几乎能把她溺亡当场。 “不许再生气了。”裴彦说道,“就仿佛是我欺负了你一样,可我什么也没做,我才应该大哭一场,等着你来哄我才对。”他一面说一面在笑,“但我转念一想,那也太难看了,怕你一看到傻大个在那哇哇哭,就吓得转身就走,然后一走就再也不回来。” 云岚听见自己很轻地笑了一声,她说:“不会。” “真的不会吗?”裴彦认真地看着她,“可我觉得你在骗我。” “要是我骗你,你会伤心吗?”云岚问。 “会。”裴彦说,“如果你骗我,我一定会伤心欲绝。” 这话听得云岚心被紧紧攥紧了,裹挟着伤怀的内疚慢慢从她心底腾起。 “不过,如果你愿意哄一哄我,我就会好起来。”裴彦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或者就像现在这样,你对我笑一笑,我也不会计较。”他握紧了她的手,“我知道你就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自从我大哥去了以后,只有你真心实意地对我好。” 云岚眨了一下眼睛,又一大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落了下去。 “好了,该吃饭了。”裴彦笑着又替她擦了眼泪,“你看灰奴过来了好久,就是想着中午能在你这里蹭着多吃点猫饭。我特地过来找你一起用午膳,结果到现在还肚子空空。”说着他拉着她站起来,“让人送热水进来,换身衣服再洗洗脸,我让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 一边说着,他便叫人送热水和午膳到殿中来。 . 外面宝言听着吩咐,迅速地便让宫人进到了殿中,一边在窗下摆了午膳,一边又去偏殿把热水之类都备好了。 裴彦亲自拉着云岚到侧殿去洗漱更衣,然后又拉着她到摆好了午膳的几案前坐下了。 宝言带着宫人们识趣地退到了外面,没有在殿中站着打扰。 听了一耳朵殿中裴彦与云岚说话的声音,宝言心中默默松了口气,又有些感慨这应算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他方才跟着裴彦过来的时候还在想着只怕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至少裴彦会因为崔家的事情好好与云岚分说一番,谁知道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 但转念一想,宝言又觉得有几分释然。 崔家再如何与云岚有关系,云岚身在深宫,根本也不可能去和崔家有什么勾结。 崔家一厢情愿的事情,云岚也未必应允。 如若裴彦因为谢笙那么几句话便对云岚有了别的想法,那么之前裴彦便不可能放下身段把云岚哄了又哄。 想到这里,宝言暗地里把自己的心落到了实处,一时间倒是觉得就算那天裴彦知道云岚与裴隽有过一段前尘往事,也不会有多生气多恼火。 就算真的生气了,云岚自己哄一哄,裴彦便能回心转意的吧? 可还没真的松口气,宝言便又想起来那悬而未决的避子汤之事噎住了。 他已经让人查了自云岚进宫之后御膳房送来的所有膳食,结论倒是很明显,里面是没有被加过和避子汤有关的东西的。 避子汤这种东西不会从天而降忽然被云岚吃到肚子里面去,那么究竟从何而来,他是无法得出结论,最后也还是只能告知裴彦。 被这么两件事情压下来,宝言忽然有些焦虑。 . 殿中,裴彦逗着云岚多吃了两口米饭,又夹了一筷子芦笋到她碗中,随口便说起了谢笙所说之事。 “今天朕乍一听说,倒是恼火得很,只以为她又在编什么谣言来诬赖你。”裴彦看着云岚把那两根芦笋给吃了,又给她夹了一块瘦肉,“再细细一听,便听出了端倪,关键不过是崔家想要两边下注,又知道了你在宫里,便把心思动到了你身上来。” 云岚沉默地吃了那块瘦肉,忽然想起来五吕早上还给她送了封信进来,她没看过便随手放到了一旁小几上。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了一眼裴彦,那封信是借着谢笙的手送来,谢笙没有和裴彦提吗? 裴彦又道:“朕琢磨着,他们若是这次不能如愿,只怕之后小动作也多得很,便想着过来与你说一说。”说到这里,他便笑了笑,“谁知道过来就没办正事。” 云岚垂下眼睑又吃了一小口米饭,没有接话。 “朕还在想,崔家既然是两边下注,想要左右逢源,那么他必定所图更大一些。”裴彦道,“陈朝时候崔家权倾朝野,如今看来也能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否则是怎么这么轻易地又回到京城来行事?”说着,他轻叹了一声,又道,“不过也还是不能轻视,得要抓紧时间把燕云拿下来,否则迟早要成心腹大患。” 云岚抬眼看向了裴彦,只见他这会儿是在看着窗户外面。 于是她循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是看到灰奴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房顶,在和一只黄狸猫僵持着,浑身的毛毛都炸了起来。 “听说,这只黄狸猫之前和白娘子一起玩。”裴彦笑了一声,“大概是过来找白娘子的,灰奴不高兴了。” 云岚看了一眼那黄狸猫,又在庭院中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白猫的影子:“没见到白娘子?” “可能在等着灰奴和这只黄猫打一架,有结果了,它再做决定是留在昭华殿,还是跟着那只黄猫一起走。”裴彦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云岚,“到时候要是白娘子真的跑了,朕让人给你逮回来。” “那还是算了。”云岚笑着摇了摇头,“既然走了,也没必要强留。” “万一灰奴想着那白猫,看着白猫跑了,它也跟着跑了?”裴彦不赞同地摇头,“到时候大不了把这只黄猫一起抓过来,让它认了灰奴当大哥,它就老实了。” “猫哪里听得懂这个。”云岚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了面前的午膳,“快用午膳吧,不吃便要凉了。” 裴彦也收回了目光,正打算给云岚再夹一筷子青菜的时候,忽然听见房顶上一阵稀里哗啦瓦片落地的声音,再抬头看去,便只见两只猫打成一团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云岚也是一惊,她直起身子看向了庭院中,便见灰奴矫健地落地,追着那黄狸猫一路又冲进了树丛里面。 “岚岚。”裴彦忽然喊了她一声。 云岚转头看向了他,心不自觉砰砰乱跳了几下。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可以与我说。”裴彦看着她,“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只信你说的。” . 裴彦离开昭华殿往隆庆宫去处理政事的时候,仍然是把宝言留下了。 他叮嘱了宝言让内府派人来把猫打架弄坏的那几片瓦给补了,又让云岚太闲的时候就传教坊过来给她排演歌舞。 然后才上了肩舆,慢慢往隆庆宫去。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有那么几分燥热,裴彦闭着眼睛,觉得有那么一些疲累。 他觉察得出来现在的云岚和他之间有了隔阂,不似从前了。 可无论他如何放低姿态,做出保证,她都不曾表露出哪怕一句其中真正的缘由。 他不想去猜测。 猜测往往便只会带来怀疑,而怀疑是两人关系即将破裂的开始。 但他感觉无能为力了。 或者是他做得其实不够好,还不够让云岚放下心中的戒备? 他忽然又想起来那天让宝言去查的关于卫融与云岚之间的事情,他揉了揉眉心,想着等会还是要让宝言回来把这件事情说一说。 但关于云岚的身世——他想起来谢笙说过,其实崔家已经给云岚送了一封信。 那封信他并没有从云岚那里看到,所以…… 裴彦回头看了一眼昭华殿的方向,他想,应当是云岚自己都还没看过,而不是她瞒下来不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他忽然自嘲地又笑了一声,是笑自己——以前没有那么用心的时候,哪里会因为这种事情瞻前顾后?只吩咐了旁人去查便是。如今开始用心了,反而是处处不知如何下手才足够妥帖,似乎永远也做不到完美。 第55章 灰奴大约是打赢了——肚子也打饿了,那黄狸猫跑走之后,它便从庭院中满满踱着步子进到了殿中来找云岚。 它绕着云岚的腿蹭了又蹭,最后躺在地上对着她翻肚皮,发出嗲嗲的叫声,与方才打架时候的凶狠简直大相径庭判若两猫。 云岚把灰奴抱起来检查了一下身上有没有伤口,见只是背上掉了几撮毛,便勉强放下心来,又让初晴去给它拌了猫饭。 灰奴闻着味道,颠颠儿跟着初晴去配殿吃猫饭。 云岚没跟着过去,而是在小几上翻了五吕早上拿进来的那封信拆开看。 信中寥寥数语,全是在说从前。 一目十行扫过去,云岚沉默地放下来,信中倒是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受。 对于崔家来说,从前应当是美好的,所以信中的回忆也是美好的,信中以长辈的口吻在关怀她,在怀念当年末帝尚在时候,她还是宫中的公主,不必寄人篱下,接着话锋一转便说起了这些年崔家的难过,好不容易在燕云安身,才知道她现在竟然是和裴家人在一起,于是便又写到了崔家当年对她和她母亲的种种情感。 看到这里时候,她是只觉得好笑,再往后看,就只剩下了荒谬。 信的最后,写信之人说她的母亲马上就要到京城来,问她想不想见一见她的母亲,又在说母女之情云云。 她的母亲是她亲自收殓下葬的,这个母亲又从哪里来? 难不成还是诈尸了从土里爬出来? 一切都荒谬得她都不知要用什么表情来看待这封信。 不过——她眉头微微皱了皱,重新拿起信纸看了一眼,或者崔家其实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公主薄情 第42节 她去回想当年的情形,崔家似乎是护着她的父亲还有宫中的皇子,如若是这样,她母亲的生死恐怕还的确是他们不能确切知道的。 所以这封信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猜测她也不知道自己生母的下落,所以先用亲情来拉拢关系? 又或者是,先把关系定下,最后用孝道的帽子来压她行事? 想到这里她觉得更好笑了一些,如若当年她和她的母亲在宫中能得到崔家一星半点的关怀,她现在便不会把这一切都视作是荒唐笑话。 把信纸折好重新塞进信封,云岚不打算把这封信告知裴彦了。 她打算与裴彦彻彻底底地断开,那么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借用崔家。 叫他认为她便是心有二心,便是想要利用他就行了。 到时候他可顺理成章顺着她这边种种,把他想处理的那两个弟弟还有崔家一并收拾了。 而至于她不管到时候是被逐出宫还是被赐一死,都无所谓。 如若是逐出宫,那么她便往燕云去,叫他彻底死心,从此不必有什么留恋和侥幸。 如若是被赐一死,那便更好一些,她就当是偿还了这么多年对他的欺骗。 无论她最终会是如何结果,对裴彦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他从此认清了这世上一个欺骗他的女人,从此也不会被感情束缚,还能肃清了朝政,最终得偿所愿。 两不相欠。 这个决定的做出,比她想象中更容易。 因为这世上许许多多事情,不如意时候便在强求,得不到时便在索求,努力抓取未必能真的把一切抓住,但只要放手,便真的能把一切抛下。 . 夜色渐渐降临了。 裴赟府上,崔素笑着听裴赟说了信已经送到了宫中的消息。 脸上带着担忧,裴赟眉头是紧皱的:“今日这信送进宫了,才觉得太过于草率了一些。她若是一心向着皇帝,那岂不是我与你之间的关系立刻就被他知晓了?” 崔素不紧不慢笑道:“殿下只想,若她说了这事情,他对她还有几分信任呢?对她来说,坦诚未必是什么好事情,以利弊权衡,她便不会把此事说破。” 裴赟面上的忧心半点也未减,他看着崔素,道:“若这事情不似你我所想,到时候便只有一死了。” “殿下且再等数日。”崔素笑着说道,“等两个人到京中来,一切便在掌握之中。” “什么人?”裴赟立刻问道。 “一位,自然是公主的生母了。”崔素不紧不慢地说道,“另一位,则是那位曾经喜欢过的女人。” “他还有另外喜欢的女人?”裴赟些微有些诧异。 崔素笑着道:“这自然是有的,不过当年之事知晓的人也少,我也是问过了许多当年旧人,才知道了这么个人。”顿了顿,他又看向了裴赟,“说起来,这位陛下也算情深,公主恰好应当便是与他心中那位娘子有那么几分相似呢!” 裴赟忽然感觉到崔家有些可怕了——这么久远之前的事情,竟然是可以轻易翻找出来的吗? 他忽然想起来陈朝时候,崔家是如何权倾天下,当初如若不是他的父亲裴襄出兵更果断,这天下究竟是姓崔还是姓裴也未可知吧? . 秋已经悄然来了,夜风凉意浸骨。 隆庆宫中,裴彦把手中政事处理完毕了,便让叫了宝言到隆庆宫来。 有些事情或者一时半会也无法从云岚口中得到更多的事实,但他却并不想只是等待了。 不说,或者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又或者是无法从自己口中说出。 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就与云岚仿佛渐行渐远一般,再无法回到从前的亲近。 他想要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 宝言很快便从昭华殿到了隆庆宫来,他免去了他的行礼,直接了当地问起了早几日便让他去查的卫融与云岚之间的事情。 站在阶下的宝言愣住,他没想到这事情忽然之间就被裴彦想起来,他从昭华殿过来时候,还猜测着裴彦或者是要有什么别的事情叮嘱。 看到宝言面上显而易见的为难,裴彦颇有些闲心地笑了一笑:“怎么,这事情很难说?娘子不愿意讲从前,你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宝言不敢附和着说笑,便低了头,道:“回陛下,此事的确有些难以开口说得明白。” 裴彦道:“你说便是了,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迁怒你。” 宝言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裴彦,心想着这事情迟早是要说的,于是闭了闭眼睛,道:“卫将军从前跟随在先太子身边的时候,见过娘子。” “先太子?”裴彦惊异了一瞬,坐直了身子,“我大哥?” “是……”宝言迅速点头,把从卫融那里听到的话语如倒豆子一般说了个明白,“娘子从前认识先太子,那时候卫将军跟着先太子身边,故而是见过娘子的。那时候先太子与先帝说起过与娘子的亲事,后来因为先太子出了意外……故而不了了之。” 一口气把这话说完,殿中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当中。 宝言艰难咽了下口水,不敢抬头看裴彦了。 “所以,卫融那天认出了娘子,娘子也认出了卫融。”过了许久,裴彦才缓慢地开口,声音几乎称得上是平静。 “是……”宝言头低得下下的,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消失在当场。 “有证据吗?”裴彦问。 “当年太子与先帝有书信往来,起居档中应可寻到。”宝言答道。 “去找来。”裴彦声音很轻,“现在去。” 宝言忙应了下来,都不敢看裴彦,迅速地退出大殿。 . 看着宝言的背影,裴彦缓缓靠在了凭几上,他有一些茫然。 宝言所说,是他全然没有想过的事情。 云岚竟然是与他的大哥相识? 竟然与他的大哥曾经还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不可置信。 他甚至从前都不曾从裴隽口中听说过这些事情。 尽管那时候他并没有太去关注自己大哥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但,裴隽真的完完全全也从来没有提过,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是完全没有过的。 是宝言在骗他吗? 是卫融在信口雌黄吗?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他几乎情不自禁地想起来他与云岚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他感觉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绵密的头疼如针一般,让他感觉有些难耐。 他会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可……现在宝言就在去取旧档的路上,若他真的拿出了旧档,他要如何自处呢? 他心头上闪过一些茫然。 想到自从云岚见过卫融之后的种种反常,想到今日云岚在他怀里哭泣时候说过的那几声对不起,他心中其实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答案。 但在未见到旧档之前,他还不想承认。 就算真的见到了旧档……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愿意承认。 如若承认,那云岚是他的什么人? 大嫂? 那他与云岚之间的这几年算是什么? 云岚最爱的不是他? 怎么可能呢? 无数个荒谬的问题从他的心头冒出来。 没有哪怕任何一个是他可以给出一个确切答案的。 他缓缓扶着凭几从席上站起来,他去回想当年裴隽的种种。 是了,当年他的大哥的确流露出已经有心上人的样子,他那时候似乎很为难,觉得自己也许配不上人家。 但那时候他还在想着崔滟,他其实并没有太关心他大哥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想到这里,他目光暗沉了下去。 第56章 已过白露时节,夜晚的确已经凉了下来。 宝言领着裴彦的旨意,在三更半夜进去了麒麟阁,顺着年份去找当年先帝与裴隽的书信。 麒麟阁中的宫人们也是意外宝言大晚上的会过来找东西,一边是好奇,一边又不敢上前去怕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会掉了脑袋。 宝言看了那面上明显露着好奇神色的内侍,只摆了摆手,道:“是陛下让我来找东西,一会儿就走了,你们去歇着吧!” 听话听音,内侍再看一眼宝言,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往后退到了门口,道:“小的便在门口茶房,公公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喊一声。” 宝言点头谢过,然后顺着架子上标注的天干地支年号去找先帝时候的书信。 这些东西从来都是归档妥当,只要找到了对应年份,再顺着月份便能轻而易举地找到。 不多时,宝言便找到了当年先帝与裴隽的书信往来,他不敢多看,便只把这相关的几个匣子都拿了起来,然后走到了门口去。 “天字第十六架,甲戌年底下的这几个匣子我拿走了,你记一下。”宝言向茶房里面内侍说道,“这几个,你记好了。” 内侍忙拿了册子出来一一记下,心中的好奇真的已经再压不住了——他管着麒麟阁,这里面的架子上有什么东西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陛下找先帝时候的书信做什么啊?” “要不你去问问陛下?”宝言没好气地在这内侍头上拍了一下,“别管那么多,快记下来,我还要回隆庆宫去。” 内侍嘿嘿笑了两声,一边往册子上面誊录那几个匣子上的贴的签子,一边又道:“我哪里敢?”顿了顿,他又带着几分好奇地看向了宝言,“不过有件事情小的最近一直想着要去和宝公公您说一声,但因为公公您最近没在隆庆宫,我也不好往后宫去。” “什么事情?”宝言问。 内侍道:“太后娘娘宫里的知矩也来过几趟,说是奉太后娘娘的旨意过来看一些先帝时候的旨意,我去看过了,是翻了翻先帝临终时候的一些旨意。” 宝言皱了皱眉,看向了那内侍:“带走东西了没有?” 公主薄情 第43节 “那倒是没有。”内侍道,“东西都好好的还在,我检查过了。” 宝言沉吟了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且不要与别人说。今日我过来的事情,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内侍笑道:“宝公公放心吧,我惜命得很。” 宝言把拿出来那几个匣子夹在腋下,又客气地朝着这内侍拱了拱手,然后便往隆庆宫去了。 . 远远的,有更鼓声响,三更过了。 宝言低着头进到了隆庆宫中,安静地把手中的匣子碰到了裴彦面前。 “陛下,已经找来了。”他规规矩矩地说道。 裴彦沉默地看着窗户外面漆黑一片的天,并没有立刻把匣子打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觉得娘子是怎样一个人呢?”他问宝言。 这问题虽然简单,却让宝言背后汗毛都要竖起来,他快速地思索了一番,但却停顿了数息才开口缓缓道:“娘子对陛下用情至深。” 裴彦笑了一声,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摆在御案上的那三个匣子。 “娘子对陛下的感情,奴婢们是看得清楚的。”宝言继续说道,“娘子重情,感情之外的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 听着这些话,裴彦缓缓叹了口气,打开了最上面的匣子,里面装着的是先帝裴襄给裴隽的信。 合上匣子确认一眼上面签子上面写的年月,裴彦重新又把匣子打开去拿信,抽出了信纸,里面的确是裴襄的字迹,再定睛去看行文,便只觉得行文随意,用词也颇为亲切。 上头写道: 如若有了心爱之女子,尽管带回京城来就是,不管是陈朝的公主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吾儿喜欢,便可做正妻。 . 裴彦闭了闭眼睛,心中拂过了一些酸涩——却并非是因为这心中所说的内容,而是裴襄是没有与他有过这样亲切的书信对答的。 他记忆中的裴襄是遥远又严肃的父亲,并不亲近,也无从亲近。 到裴襄去世之前,他与裴襄也没有如这信中这样亲昵的对答,一切皆是生疏与客气。 他与裴襄的关系更像君与臣,而并非父与子。 可他能轻易从裴襄与裴隽的书信中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和乐融融,他们更像是父子。 这封信便就只是一个父亲在答复他的长子,充满了长者的宽容和祝福,甚至是纵容。 . 沉默地把这封信放到一旁去,裴彦打开第二个匣子,里面装着的是裴隽当初写给裴襄的书信。 裴隽的信也如裴襄的回信,亲近而不失尊重,活泼又不会显得失礼。 在信中,裴隽的确便是在说他自己的感情问题,他在信的开头说他喜欢了陈朝的公主,趁着这次城破他把那位公主救到了吴郡暂时安置,但因为现在局势未定,为了大局着想,想将来一切都定下来之后,请裴襄答应他与那位公主的婚事;再接着,他又说了他与那位公主是如何相识,又如何相互之间有的感情。 字字情深,让人轻易便能感觉得到当时裴隽满心的欢愉。 裴彦目光落在了信中对那位陈朝公主的名讳上。 云岚。 他无法挪开目光,不管他再如何强迫自己往后再去看裴隽在信中还写了什么,他都会把目光重新转回到那两个简单的字上面。 所以卫融所说的是真的。 云岚是当初与裴隽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 裴彦闭了闭眼睛,把这封信合上,强令自己去开第三个匣子。 第三个匣子里面也是裴隽的书信——那是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最后并没有写完,应是他出意外之后写的,并没有交付给人送出去。 裴彦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了,他拿着这封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手指一点一点攥紧。 这封信应就是写给云岚,前面全是歉意,写到中间笔迹已经虚浮,到末尾只留了这么一句,不必送出,她在吴郡定能无忧无虑,不必因我伤怀。 . 他慢慢地把最后这封信也放下,他再次看向了窗户外面。 夜空深处,有星光闪烁。 他想起来小时候裴隽背着他在山上去看星星,两人争辩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然后被树丛里面的绿眼睛吓得哇哇大叫,然后裴隽强作胆大,拿着火把去探树丛,最后只看到一只小豹猫匆忙跑走。 裴隽出意外的时候,他只想着去为他报仇,他于是匆忙带着兵马,甚至没有听从裴隽的调令,便往吴郡去想要抓住东阳王高丛。 他没有能够抓住高丛,却在吴郡遇到了云岚。 云岚。 他闭了闭眼睛,他从来也没想过,他和云岚之间曾经或许有另一种关系的存在。 云岚是否知道他与裴隽的关系? 她是不是知道,他是裴隽的亲弟弟呢? 似乎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就摆在眼前。 可是,就真的会有人把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在心里,三年来都倾注全部的爱意吗? 他不信会有这样的人。 他自诩对崔滟用情至深,可这么多年下来,崔滟的模样都已经淡了,他很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云岚才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 裴彦缓缓地收回了目光,把面前的三封信重新放入了匣子里面。 犹豫了一会儿,他又把最后那封信单独拿了出来。 . “把这些送回去吧!”裴彦缓缓看向了面前的宝言,“这件事情不必再提了。” 宝言听着这话,原本悬了一晚上心,这时候才慢慢地回到了原位。 他上前来把三个匣子都收捡起来,然后站到一旁。 裴彦站起来,把手中的那封信放在了一旁。 他有些想见云岚。 这个念头就仿佛是火苗,过往种种便似野草,大火突然烧起来蔓延无边,直把他心中的理智完全烧光。 他便往殿外走,夜色中,他便朝着昭华殿去。 . 昭华殿中,云岚花了许久时间才朦胧睡去,尚未睡得安稳,忽然听到了有凌乱脚步声传来。 她微微一惊,正要翻身点灯去探看,便只觉得黑暗中一个人影撩开了床帐,带着夜风的冷冽寒意,抚上了她的脸颊。 不等她多反应,一个熟悉却又冰冷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是裴彦。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只能看得到裴彦的轮廓,他似乎与从前不同。 他似乎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猛烈。 天快亮的时候,她精疲力尽地在他怀里睡去。 裴彦却并没有什么睡意,他看着怀里的云岚,心里有荒谬的念头。 他可以不去计较从前,他原本也不应当去计较什么从前。 现在她和他在一起,将来也会在一起。 他可以给予她她想要的一切。 . “岚岚,我们要个孩子吧?”鬼使神差一般,他在云岚耳边这样低声问道。 熟睡了的云岚应当完全没有听到。 裴彦笑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与云岚交握起来,他们不会分离。 “你不反对,那就是答应了。”裴彦在她发鬓旁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第57章 清晨的风是微凉的。 秋已经悄无声息地把整个京城都浸透。 云岚醒来时候还在裴彦怀中,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昨夜之事凌乱又纷杂地在脑海中重现,她习惯性地往面前人怀里缩了缩——大约身体上的亲近已然成了本能,她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应当与裴彦分开的时候,却被眼前人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后腰。 僵硬了一息,她几乎破罐子破摔一般闭眼睛不说话。 身后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在这样微凉的清晨,叫她有些留恋。 “早膳想吃什么?”头顶上,裴彦问。 云岚假作睡着没有听到,没有回答。 裴彦于是低下头来吻住了她的唇。 窗外晨光透过纱帐落在床榻之上,撒上一层暧昧朦胧的金色柔光。 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三年来他们之间的亲密便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最习惯的事情。 不知不觉天已经完完全全大亮了。 云岚累得很了,整个人都扎在裴彦怀里,眼睛红红地看着他求饶。 “我们不提过去了。”裴彦亲了亲她的眼角,“好不好?我和你都不去提过去,好不好?” 云岚脑子里还剩最后一丝清明,但却被他亲得无法思考。 公主薄情 第44节 “我什么都能给你。”裴彦说。 欢愉灭顶之时,心防似乎也弱一些。 可云岚看着裴彦的眼睛,他眼中有她不会看错的爱情,她不敢回应。 许多事情都变得快,尤其感情。 她知道当一切真相揭晓,她和裴彦之间的所有都会坍塌成灰。 现在给出的每一句承诺在将来都会变成刀,狠狠地扎在他们自己身上。 . 宝言把几番想冲进殿中的灰奴抱在怀里,一边挠着大胖猫的下巴,一边指挥了宫人赶紧去给两只猫拌猫饭。 大约是听懂了人话,原本跟着灰奴一起的白娘子便跟着宫人走开了,但灰奴却还一个劲儿想往殿中去。 “你一只猫进去做什么!”宝言在灰奴头上揉了两下,然后交给旁边的五吕,“抱着这祖宗去吃饭,别让它过来了。” 五吕接过了大猫,小声苦笑道:“这不是奴婢能管得了的啊!” “快去快去。”宝言摆了摆手,“反正吃饱了就不会过来找事了。” 五吕兜住灰奴的屁股,便往配殿走。 宝言支起耳朵听了听殿中的动静,见里面喁喁细语未断,还夹杂着或者压抑或者尖锐的喘息,他便把门口的宫人又赶远了一些,自己也退了几步。 这么一晚上过来,他自己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底,都以为要出什么大事了,竟然就这么过去也是他没想到的。 他想着,这大概也算是难过的美人关,就算裴彦是英明神武的皇帝,在云岚身上也是绕不过去的。 这会儿他再去想之前卫融说过的话语便不怎么想去相信了,裴彦是皇帝,心思比任何人都多,他能容得下云岚身上这两件大事,便可见云岚的确就是与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毫无关系。 但这世上从来都不少那些想要惹是生非的人,便如那日的谢笙所说的事情,要是有人硬就是想把那些事情都往云岚身上扯,也难讲将来会是个什么情形。 宝言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往殿中看了一眼,里面还没有叫人进去伺候的吩咐,再往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快升到半天了。 没等他收回目光,他却忽然看到了隆庆宫那边的宫人正在外面对着他张牙舞爪地拼命使眼色。 今日没有廷议,难道有什么大事? 宝言微微皱了皱眉头,招手让初晴过来他这边守着,自己便往外走去了。 . “公公!您总算看到小的了。”内侍看到宝言出来,终于松了口气,“陛下可还在这边,向稼向大人有事情要禀告。” “急事?”宝言回头往殿中看了一眼,只看门口那些站的规矩的宫人就知道里面还没完事,“若不是十万火急的战事,都暂且等等吧!” “是东阳王高丛来京城的路上遇刺了。”内侍倒豆子一般说道,“刺客是被击毙了,但东阳王也受伤,如今车驾停在了京城南边的河镇,向大人问能不能请个太医过去。” 宝言顿了顿,如若涉及到了太医,便的确是要裴彦开口的。 内侍小心翼翼地看着宝言,又道:“向大人拿不准,所以想请问陛下的意思。” “你先回去和向大人说,若等不及,就先找京中的大夫过去看。”宝言深吸一口气,“若还能等,稍后我回了陛下。” 内侍忙应了一声,飞快地就跑出了昭华殿。 . 宝言看着那内侍跑出去,然后才回头重新往殿中走。 也是凑巧,他刚进去还没站定,便听见了里面裴彦叫人进去伺候的声音。 他急忙上前挤开了初晴,亲自捧着热水铜盆进去殿中。 . 裴彦抱着云岚去了侧间洗浴,转头披了衣服,便见到宝言凑上前来,不由得挑了眉:“隆庆宫那边有什么事情?” “向稼向大人方才差人过来请示,东阳王路上遇刺,能不能派个太医过去。”宝言简略地把事情给说了,然后请示地看向了裴彦。 裴彦微微愣了愣,把手中的物事交给了另一边的初晴等人,先吩咐她们去伺候云岚洗漱更衣,然后才与宝言从侧间走了出来。 “遇刺?刺客抓住了没有?”裴彦问。 “说是刺客已经击毙,其余的向大人没有多说。”宝言说道,“奴婢方才让人先回了向大人,若是等不及就先带着京城的大夫过去看。” “你做得对。”裴彦面上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你现在回去隆庆宫,若向稼还没走,就让他带着太医一起走;若他已经离开了,便让人送太医去找到他。” 宝言忙应了下来,便立刻往殿外走去。 . 隆庆宫中,向稼听了小内侍的传话,咬牙想了想,正准备先出宫找个京城的大夫时候,便见着外面宝言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陛下有旨意了?”向稼立刻迎了上去。 宝言看到向稼还在,也松了口气,道:“陛下让向大人带着太医去。” 向稼面上神色都轻松了下来,他叹了口气,道:“我这便往太医院去!” “不急,方才我过来时候已经让人去太医院传旨了,大人现在便出宫,太医就在宫门处等候。”宝言说道,“大人还有别的什么话要转告陛下吗?” “刺客来得蹊跷。”向稼看了看左右,低声说了这么一句,“目前尚无证据,不好过多猜测。” 宝言惊疑地看了一眼向稼。 “当年先太子之事,或者有隐情。”这句话向稼声音更低了一些。 宝言心中一凛,便不再拉着向稼多说什么,只道:“向大人一路平安,这些话我会转告给陛下。” 向稼略点了下头,转身便往宫外去了。 宝言不敢多耽误什么,就也往昭华殿跑去。 . 侧间中,云岚昏昏沉沉地让初晴等人替她洗漱干净换了衣裳,然后被搀扶着到了妆台前坐下了。 坐定在了镜子前面,腰腿的酸痛让她终于清醒了过来。 翻了翻妆奁,她回身看了初晴一眼,道:“去那杯水来,口渴。”顿了顿,她又扫了一眼殿中的宫人,“不必这么多人在这儿伺候,都出去吧!” 初晴应下来,便带着殿中诸多宫人们退去殿外。 分神去听外面远远传来的裴彦与宝言的对答,云岚手中没有停下,很快就找到了她放在妆奁最底下的那一匣子丸药。 翻找出丸药吃下,她听着初晴的脚步声,手上稳稳地没有半点慌张地把这匣子重新放回去,然后回身从初晴手里接了杯子喝了两口水。 “陛下还在外面?”这丸药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幽香,她喝了水便把杯子放到一旁,又拿了香囊在手中随便揉了揉。 “是。”初晴答道,“似是隆庆宫那边有什么事情。” 云岚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又拿了旁边熏笼上的衣裳披在身上,道:“去问问陛下早膳想吃什么吧!” 初晴再次应下,便快步出去。 云岚从镜子里面看着初晴出去,然后才拿起梳子慢慢地把披散着的头发梳拢到一起,拿了个簪子随手挽在脑后。 把手里攥着许久的香囊重新挂在一旁的小架子上,她再回头时候便看到裴彦进到了殿中来。 “怎么这么香?”裴彦似乎是被这扑面而来的香味给惊讶到了,他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了熏笼上,笑了起来,“难怪平常你身上总会有香味。” 云岚转了身重新去看镜子,镜子里面裴彦走到了他的身后。 “我给你描眉?”他挨着她坐下了,伸手便在她的妆奁里面去找眉笔。 “可不敢。”云岚笑着按住了他的手,“怕裴郎把我画成了丑八怪。” 裴彦已经把眉笔拿到了手里,又伸长了脖子去分辨里面的瓶瓶罐罐哪一个是用来画眉的,口中道:“万一要是我画丑了,岚岚可以报复,我也让你画,怎么样?” “不好。”云岚把他手里的眉笔给抽了出来放回原处,“我不画眉。” 裴彦捧着她的脸细细看,又在她额头上认真地落下了一个吻:“那便听你的。” 云岚站起来,拉着他往外面走:“走吧,该用早膳了。” “都该用午膳了。”裴彦任由她拉着站起来走,口中笑着说,“今日我都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听着这话,云岚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忽然发现至少在此时此刻,她是能把裴彦和裴隽两人分得清清楚楚。 第58章 河镇驿馆。 东阳王高丛胸前绑了绷带,面色苍白地靠在榻上。 屋子外面向稼正在让人修马车,隔着窗户便能听到向稼正在和工匠在说话。 “大人,这木头我们这里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暂时只能用这种补一补。”工匠道,“可能就不太好看……” “先补上,尽量补好看点,到时候拿个风铃什么的遮一遮。”向稼说,“尤其这个窗户要补好了,要不跑起来就要漏风。” “那也只能尽量……不可能完全一样。”工匠再次强调,“我们都是镇上的,从前见都没见过这些东西呢……” “行行,我又不怪你们手艺不好。”向稼说,“做好了过来找我结工钱。” 这话一出,工匠声音便欣喜起来,道:“大人放心吧,天黑之前一定全部弄完!” 向稼也笑了一声,然后便推门进到了屋子里面来。 高丛抬眼看向了向稼,勉力笑了一声:“明天肯定可以站起来了,太医刚才用了药,现在已经好多了。” “没事,我过来时候圣上旨意也没催着立刻回去,等殿下再好一些。”向稼摆了摆手,在屋子里面找了水喝,“还要等外面马车修好,我让他们把马车里面略改了一下,到时候殿下您可以躺着。” 高丛微微点了点头,靠在榻上看向了窗户外面:“快中秋了吧?” “等我们这些弄完了回京,应当正好赶上中秋佳节,团团圆圆。”向稼随口答道。 高丛轻叹了一声,道:“团圆不了了。”顿了顿,他转而又看向了向稼,“若将来有什么意外了,向大人可否向我妻儿带句话?” “殿下不必这样悲观。”向稼眉头皱了皱,“前次意外并非圣上的意思,如若圣上真的因为当年之事容不下殿下,又何必接了殿下的降书?” 高丛再次沉默下去,没有说话。 向稼看着高丛神色,沉吟了片刻,道:“再说当年之事,之前殿下也说了其中还有内情,何不进京之后面呈圣上?” “那就只能希望能安然进京了。”高丛摇了摇头。 向稼不好再多劝什么,回身便去找太医去看煎药了。 公主薄情 第45节 高丛半边肩背受伤这会儿也难以挪动,便只能还靠在榻上。 他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想起来从前种种,却有些感慨世事难料。 . 快近中秋,天气却变得阴沉起来,秋雨绵绵,暑气迅速退散。 从廷议出来,谢简撑着伞与同僚一起慢慢地顺着甬道往宫外走。 “有件事情你或者还不知道。”同僚看了看左右,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大哥最近带着人出京了一趟。” 谢简脚步顿了顿,带着几分惊疑地看向了同僚:“我的确不知。” “你心里有数吧!”同僚不欲多说,又迅速把话题给转开了,“再过几天燕云那位陈帝的使臣就要进京,陛下如今还没下旨如何接待。” 谢简眉头皱了皱,却不好去追问前一个问题。 “卫家如今也是不同往日。”远远看到了卫融,同僚又笑了一声,“自从有人在宫里,眼看着卫将军的腰杆都要直一些。” 这话叫谢简想起来在莽撞进宫的谢笙,还有已经在宫里多年的谢太后,一时间他都有些猜疑这位同僚到底想对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他抬眼看向了身边的同僚,微微压低了声音:“我大哥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可没--------------銥誮说。”同僚笑了两声,“但有些事情或许谢大人自己不知道,可旁人看在眼里。”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宫门口,同僚看着自家马车,便对着谢简拱了拱手:“谢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 谢简停下了脚步,也微微拱手,目送了那位同僚上去马车。 朝中许多事情往往都是摆在明面上的,看起来简单又毫无关联,可私底下却又是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自从裴彦登基之后,手段是与先帝时候大不同,启用新人,又革新吏治,对世家恩威并用,分而治之,不过短短时日便已经让朝廷内外气象一新。 许多事情谢简自己体会更深——先帝时候的谢家与现在的谢家,就是最好的对比。 先帝时候的谢家是铁板一块的,有谢太后在宫中,还有两个皇子,当然理所当然所有人都围绕着他们,自然而然地,仰仗着谢太后,谢家便在朝中势力庞大起来,曾经一度可以算是鼎盛之极。 然而所有的鼎盛繁荣都在裴彦登基之后戛然而止。 裴彦并没有削去谢家在先帝时候获得过的尊荣,他只是把他谢简从谢家诸多子弟中提了出来,然后再压下了两个皇子的爵位。 不过这么简单的两件事,如今再看谢家,便已经不复从前。 看起来谢家依旧还是显赫世家,但在朝中已经完全不如从前,取而代之的有卫家,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世家。 他们争先恐后地向裴彦表达了自己的忠心——皇帝永远不缺想要向他效忠的人。 谢简沉闷地上了马车,又想起了同僚的话,他大哥出京。 谢筑出京能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亲自出京的? . 他撩开帘子问在赶车的小厮:“那边府里最近出什么事情了么?” 小厮想了想,道:“不曾听说,那边最近也还是跟着两位殿下。那两位殿下府中倒是有客人,只是不知道客人是谁。” 谢简眉头皱起来,放下了帘子坐了回去。 “郎君,要去打听这些吗?”小厮问。 谢简摇了摇头,道:“暂时不必了。” 同僚所给乃是明示,便不必从谢家去想,只用想想最近朝中有什么事情。 谢简闭了闭眼睛,脑海中把最近朝中的事情一件件地想过去,最后落在了东阳王高丛来京城路上遇刺之上。 他警觉地皱起了眉头,谢筑难道与这件事情有关吗? 谢家和东阳王高丛似乎并没有什么恩怨,甚至应当是不相识的——但他并不敢肯定,如若往前朝时候追溯,那时候他还在家里读书,许多事情并不知道究竟是何来龙去脉。 如若是这件事情…… 谢简隐约感觉自己还忽略了一些什么事情。 . 秋雨绵绵。 京城外,一条长长的车队缓缓地朝着城门口驶来。 行到城门口,车马停下,上面有身着华服的人下来给城门口的人查验了身份,然后便进到了城中。 宫中,宝言匆忙进到了隆庆宫中,向裴彦道:“陛下,燕云那位派来的车队已经进到城中,大鸿胪出面,现在暂且安置在了馆舍中。” 裴彦原本在翻看奏疏,听着这话便抬起头来,眉头微微皱了皱:“那便就先让他们在馆舍中吧!” “是。”宝言应了下来。 “让人去盯着。”裴彦放下了手中奏疏,面色平静,“他们来了多少人?” “马车有二十辆,应有几十人,有男有女。”宝言答道,“马车上拉了不少东西,但还不知是什么。” 裴彦眉头微微皱了皱,却想起来那时候李棠给他心中所说要给云岚封号的荒谬事情,他在御案上敲了两下,露出思索神色。 宝言在一旁站定了不敢出声。 “且先盯着,看看他们进京了要做什么。”过了许久,裴彦说道,“静观其变。”顿了顿,他又看了一眼宝言,“去和娘子说一声,免得有人到娘子耳边说三道四的。” 宝言又应下来,见裴彦再没有别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 昭华殿中,云岚靠在凭几上,正拿着梳子给灰奴梳毛。 灰奴翻着肚皮,脑袋搁在云岚的腿上,惬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而白娘子在窗台上坐着,不远处的屋顶上,那只胖胖的黄狸花猫蹲在瓦片上,一副任由风吹雨打我都不走的样子。 云岚抬眼看了看那只黄狸花猫,又给自己的灰奴挠了挠下巴,灰奴娇嗲地喵喵两声,在她手上蹭了蹭。 “怎么这两天不和那只黄猫打架了?”云岚一边梳毛一边问灰奴,“因为打不过?还是它认你做大哥了?” 灰奴呼噜呼噜。 云岚笑了一声:“看来是认你当大哥了,那可好,以后你就是宫里的猫老大,不会被欺负了。” 灰奴继续呼噜呼噜。 “到时候我在这边宫里让人给你做几个窝,冬天天冷了你就过来,不用怕刮风下雨。”云岚小声说,“然后在长泰殿里面给你藏一些小鱼干,万一没吃的了,你就去长泰殿翻出来。” 灰奴翻了个身,用爪子去捞了一下云岚的手指头。 “我知道你听懂了。”云岚笑着把灰奴抱起来,在它大脑袋上亲了一下。 灰奴也蹭了蹭云岚的下巴。 这时,宝言从外面进来,见到云岚正在抱着灰奴梳毛,脚步便放轻了一些:“娘子,陛下让奴婢过来告诉娘子一声,说燕云那边派的使臣已经进京了。” 云岚把灰奴放回到地上,然后吧手边的猫毛团成一团丢在一旁,淡淡道:“我知道了。” “娘子,您有话要与陛下说吗?”宝言小心地问道。 “没有。”云岚笑了笑,“陛下最近忙碌,多注意身体。” 第59章 裴赟看着外面秋雨绵绵,又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气定神闲的崔素,眉头皱了皱。 “你们皇帝派的使臣已经到了京城,你不去见见他们吗?”裴赟问。 崔素抬手给裴赟倒了一杯茶,反客为主一般笑了笑,道:“殿下别急,事情要慢慢做,东西要一口一口吃,一切都得缓缓来。” 裴赟低头看了眼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道:“只是你进京以来所有手段安排,都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毫无音信。” “殿下,如若一抛饵鱼儿就上钩,那多半有诈。”崔素不紧不慢说道,“殿下是天之骄子,故而从前都是一呼百应无人敢怠慢。可对普通人来说却并不能,因为凡事都要三思而行。”顿了顿,他又笑了一声,“做任何一个决定之前,稳妥的人都会首先看清楚自己的境地,然后才会思考着能不能做,如若做了会有怎样代价,而结果是不是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 裴赟眉头皱了起来,轻嗤了一声:“难道我还要你来教导这些?” “请殿下息怒。”崔素倒是没有被裴赟的语气给吓到,还是一如既往不紧不慢,“这些话殿下不爱听,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殿下既然将来要谋大业,那么到时候会有无数的人在殿下面前说殿下不爱听的话语,想为明君,便不能因此而恼怒。”说着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然后看向了裴赟,“我来到殿下身边,自然也是希望殿下将来能成明君,殿下以为呢?” 这话听得裴赟半晌无言以对,他也拿起了面前茶盏喝了一大口茶水,却被这其中苦涩之意呛得差点吐出来。 “怎么这么苦?”裴赟艰难地把这苦涩的茶汤咽了下去,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崔素,“这是什么茶?” “此茶名皋芦,可明目清火。”崔素笑着喝了口这茶水,“陈朝尚在时候,年年都让南边进贡。” 听着这话,裴赟好奇地又拿着茶盏来抿了一口,最后不无嘲讽地笑了一声:“陈帝是福享了太多,才会想喝这口苦。” 崔素不置可否,只笑道:“将来殿下若能登大宝,也会想喝一喝这苦茶。” 裴赟嗤了一声,没有理会他的这句话,只又道:“你倒不如想想宫里面那位说是你的外甥女,但怎么都不搭理你。” “但殿下的兄长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觉察出殿下与我们崔家的联系,不是吗?”崔素反问了一句,“这已经能说明许多事情了,有时候未必是要一个确切的答复,只需要看结果便是。” 听着这话,裴赟顿了顿,倒是一时间也觉得有理。 “再有,方才殿下也说了,燕云来了人,所以有些事情便能进行第二步。”崔素气定神闲地说道,“还要请殿下再给宫中的公主送一封信。” “这封又要说什么?难道还要说你们崔家有多么不容易?”裴赟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那第一封信,我看了都觉得好笑。” “无论是否好笑只要管用就行。”崔素说道,“对特定的人说恰当的话语,就足够了。” “行吧,到时候你把信拿来就是。”裴赟往旁边靠在了凭几上,“我倒是觉得宫里这位殿下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听你们什么吩咐。”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进到了厅中来,向裴赟道:“殿下,外面谢家的大郎君求见。” “谢筑?”裴赟眉头皱了皱,还是站了起来,又向崔素道,“崔先生便请便吧,我不在这边多陪了。” 崔素笑着起身躬身送了裴赟出去,一直看着他出了院子,才敛了面上笑容,重新回到厅中坐下。 . 屏风后面,麦嵩转了出来,笑道:“这位殿下是急性子,大人竟然能安抚下来,说明这位殿下对大人还是有几分信重的。” “信重不信重,倒是抬举了他。”崔素摆了摆手,示意麦嵩坐下,“不过是头脑简单了一些,故而才好摆弄。”顿了顿,他又给麦嵩倒了杯茶,“所以燕云来人如今是如何安置的?” “都在馆舍中安置。”麦嵩说道,“那边也问起大人,那两位应如何安排。” “滟儿还是不愿意么?”崔素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 公主薄情 第46节 “听说是的。”麦嵩谨慎地说道,“若强送入宫中,以大姑娘的脾性,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那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崔素说道,“若实在听不进去,便灌一碗药就是。”顿了顿,他又笑了一笑,“周家是应了的吧?” “周家自然无有不应。”麦嵩道。 “那便足够。”崔素说,“便与那些人把我的话再说一遍,再问问她,是想进宫做娘娘享受荣华富贵,还是被丢到外面去让野狗撕着分吃了。” 麦嵩应了下来。 “另外把四妹接到咱们家城东的那个小院去住。”崔素说道,“里外布置好一些,再教她把习惯改一改,多安排几个丫鬟婆子伺候了。” “明白。”麦嵩道,“城东的小院已经收拾妥当了,大人要不要抽空去看一眼?” “等过几日吧!”崔素笑了一声,“还是抓紧时间把滟儿说服了,叫她乖巧些,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 来到京城这么些时日,崔素已经大致把京中情形摸了个明白。 若说之前轻易把裴赟给说服了时候,他心中对裴彦还有几分轻视,如今在京中呆久了,便不会那么觉得。 在崔素看来,裴赟简直比燕云的那位李棠还要蠢十倍百倍,连同整个谢家,无怪乎当年陈朝尚在时候谢家完全不成气候,就算有梁国公裴襄帮衬着,也没能出一两个人才。 可相应的,裴彦便几乎算是人精一般,他有着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冷静和谋算。 胸中有成算,并且不骄不躁,再有便是杀伐决断,不拖泥带水。 他已经看出来有些事情想要真的与裴彦真刀真枪拼一拼完全不可能了,就算在燕云的李棠突然之间变成了文治武功大成的皇帝,也难以用燕云一隅之地来对抗整个梁朝。 但崔素并不太着急,如裴彦这样的人的确少见,但并非是全无缺点,崔滟是其一,宫中的云岚是其二。 这二人若能累加到一起,便足矣让裴彦不得不分心。 他不指望崔滟能进宫真的把裴彦迷得五迷三道不知东南西北,只要崔滟让云岚心乱便行了。 云岚心乱,他之所谋便能成。 女人能做许多事情,尤其在无法硬碰硬的时候,女人的柔软便能成为最锋利的刀。 . 裴赟顺着回廊走到了正厅中,谢筑已经在里面等候许久了。 “殿下。”看到裴赟进来,谢筑上前来行了礼,“今日过来是为了高丛的事情。” “高丛?他怎么了?”裴赟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谢筑不必多礼,自己便在一旁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了,“他不是投降了么,我二哥接了他的降书,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他来京城的路上遇刺。”谢筑在裴赟旁边陪坐了下来,“殿下,圣上对当年先太子的事情还一直记挂着,这个高丛,当初被怀疑是对先太子动手的人。” “那不正好让他给他亲哥报仇吗?”裴赟拿起小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奇怪地看了谢筑一眼,“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还怕他杀错人?我倒是情愿他是昏君。” 谢筑慢慢叹了一声,看向了裴赟,道:“但当年先太子之事……是有隐情的。” “什么隐情?”裴赟漫不经心地喝着茶问。 “当年娘娘为皇后,殿下却不是太子。”谢筑半藏半露地说了这么一句,后面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裴赟一口茶喝下去了,才明白过来了谢筑的意思,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眼前人,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若高丛真的死了倒是好事……谁想到他竟然会投降,如今还会活着到京城来?”谢筑看向了裴赟,“此事……” “当初你们能瞒过父皇。”裴赟感觉自己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憋出了一些慌张,“你们能瞒过父皇,还能瞒过我二哥,难道现在就瞒不住了?” 谢筑半晌不知如何应答,过了许久方道:“那时恰好便是东阳王高丛在吴郡,也恰好,高丛那时候与咱们不对付,但现在……” “难道还留下了什么首尾,能让他翻案?”裴赟看着谢筑,无数个念头在他心中呼啸而过,反而叫他冷静了下来,他又着意看了一眼谢筑,声音冷了下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难不成还能拿出什么证据来?你只管一切都不知道的,就由他自己去辩!若无法辩白,死了也是他活该!” “只是……若真的他能拿出证据来,当年的事情就瞒不下去了!”谢筑看着裴赟,“殿下,当年之事……是为了殿下,也是为了娘娘啊!” “闭嘴!”裴赟狠狠地把杯子拍在了小几上,他也看着谢筑,色厉内荏之意淋漓尽致,“你就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当年的事情你不说,谁又能知道?那高丛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你现在倒是自乱了阵脚!” 谢筑欲言又止,最后只沉沉叹了一声,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裴赟看着谢筑,忽然感觉有些厌烦。 他从前亲近谢家,因为谢家是他的舅家,是最亲近的人,从前他们在一起也算是融洽,但自从裴彦登基之后,他没有能得到爵位,谢家也不再似从前那样能干,似乎一切都已经变得陌生起来,他现在只觉得谢家甚至仿佛是一个拖油瓶了。 “你是我表哥,你父亲是我亲舅舅,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最亲密的。”裴赟耐着性子说,“这件事情只当没有发生过,当初父皇先认为是高丛下的杀手,后来又把责任看作是卫家的守护不力,从来都没有疑过谢家,何必要自乱阵脚?高丛遇刺也好,死了也罢,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谢筑似乎被说服了,他看着裴赟,面色渐渐沉稳了下来。 “行了,别为这些事情担忧。”裴赟又道,“再说了,朝中谢简还在,他定能把这事情描补周全,又有什么可怕?” 想到谢简,谢筑眉头微微皱了皱,最后没说出话来。 裴赟看着谢筑,想到了自己东院的崔素,他在想,若是谢家能与崔家联手,是不是能比现在更有用处,而不是每每遇到什么事情就想着让他来帮忙解决? . 雨停的时候,便起了风。 裴彦从肩舆上下来,抬眼便看到了昭华殿檐下的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玉铎发出丁丁零零的细碎声响。 他阔步进到了殿中,把身上的斗篷随手丢给了一旁的宫人,然后特地绕到了云岚身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还没抱稳,却只感觉手中毛茸茸的玩意儿忽然跳开,再定睛一看便是灰奴咚的一声落地,熟练地对着他哈气。 “它怎么没出去玩?”裴彦笑了起来,“感觉它好像又长胖了。” “刮风下雨能到哪里去?又不是那只傻黄猫,下雨也在屋顶上蹲着。”云岚笑了笑。 “已经让宝言与你说过了,燕云那边派了人来。”裴彦拉着云岚重新坐下,“若最近有什么人找你,你尽管与我说,我来处理便可以。” 云岚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伸手摸了摸重新凑到身边来的灰奴,道:“找我做什么,裴郎想太多了。” 第60章 裴彦看着云岚,抬手给她倒了茶,笑着问道:“今天在做什么?下雨了你也没法到外面转一转。”顿了顿,他也伸手在灰奴脑袋上摸了两下,就势便拉了她的手,“要不明天你跟我一起去隆庆宫?” 云岚摇了摇头,道:“我去隆庆宫做什么,不如就在这边睡觉。” “整天睡觉也无聊得很。”裴彦看着云岚,“我是怕你无聊了没事做。” 云岚把灰奴重新搂在怀里,淡淡道:“都习惯了。” 裴彦还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 自从知道云岚与裴隽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谈婚论嫁的时光,尽管他不叫人提,但他还是会觉得有些耿耿于怀。 哪怕云岚现在就在他身边,哪怕她就是他最亲密的那个枕边人,但他仍然会有时忍不住多想。 可他却不敢直接问。 他心中有预设好了的答案,他不敢承认,他感觉自己在云岚面前反而瑟缩起来,不像是他自己。 云岚知不知道其实他已经知道她与裴隽从前的事情呢? 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她这么多年对他这么好,究竟是把他当做了是裴隽,还是他本人呢? 她越平静越淡定,便越让他感觉到心里没有底。 从前他把她的这样姿态看作是包容自己的所有,她因为对他有感情,所以情愿不要名分也要跟着他。但现在看来却更像是不在意。 正因为不在意,所以才什么都不想要。 裴彦目光微微沉下去,忍不住把云岚圈在自己怀里。 . “入秋了又下雨,这一天天变冷了,让太医来给你把脉,开些补身子的药膳吧!”裴彦这样说道,“把身子调养好一些,就不会病。” “不必。”云岚笑了一声,“我身体好得很,再说药膳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我陪着你一起吃。”裴彦把脑袋搁在云岚的肩膀上,她身上淡淡的幽香让他感觉到一些安心,“等调理好了,我们还能要个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我都喜欢。”顿了顿,他轻轻地握住了云岚的手,“到时候就好堵住朝中那些老古板的嘴,我册立你做皇后。” 云岚僵硬了一息,她侧头看他,勉力笑了笑:“我又不在意这些。” “但我在意。”裴彦与她目光相触了,“岚岚,这些我都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避开了裴彦的目光,云岚把灰奴放到一旁去,又推着它的屁股让它走开。 “裴郎。”云岚看向了他,“其实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了。” . 这句话在她心里已经想了许久。 自从知道卫隽就是裴隽,自从她知道裴彦就是卫隽的亲弟弟,自从她知道自己只不过只自我麻痹自我欺骗开始,她就在想要如何把这段关系断掉。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拖得越久,她便越觉得事情难以掌握。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裴彦,所以裴彦对她越好,她便越不心安。 她可以借着崔家的事情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如此来断掉裴彦的念想。 她也可以做许多伤害他的事情,她可以说很多绝情绝义的话语,她可以让他伤心欲绝从此恨她入骨。 可终究是有些不舍。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这样真挚地对着自己,她做不到理直气壮地去伤害他。 更何况做错事情的原本是她。 如果能够和平地分开或许是最好的,没有谁会伤害了谁,他不必去猜疑不必受伤,他将来或许还能遇到一个更好的人。 . 裴彦看着云岚,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有些怀疑自己究竟听到的是什么。 他几乎立刻便想到了裴隽。 他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挣开了。 “为什么要分开?”裴彦很意外自己的声音竟然是冷静的,似乎在内心深处,他早就知道云岚会对他这么说一般,“你要给我一个理由。” 面前的云岚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想要走开,声音甚至有些喑哑:“我觉得……当年我与裴郎在一起也不过只是露水姻缘一段,如今是时候分开。裴郎如今是圣上……我不想在宫里……” 裴彦一把拉住了她,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此刻闻起来却让他感觉到有些烦躁了起来,他心中有火,却硬压了下去:“这就是理由吗?我不信。” 公主薄情 第47节 “分开、分开不需要那么多的理由。”云岚抬眼看向了他,这次她的目光没有再躲避的,大约是因为下定了决心,就不再为自己找什么理由,“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裴郎了。” “裴郎、裴郎……”裴彦看着云岚的眼睛,忽然感觉有些嘲讽起来,“在你心中,裴郎到底是谁呢?是我吗?” 他看到云岚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自从那夜起藏在他心里的那些话语此时此刻仿佛再压不住了,他迫近了云岚,再次开口:“是我的哥哥,还是我?” 云岚仓促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禁锢在了身下。 “回答我。”裴彦捏住了她的下巴,他心中的火此时此刻快要把所有的理智烧尽,“岚岚,你回答我。” 而云岚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留下来。 她的泪水仿佛是落在了他心头的火上,裴彦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抬手轻轻地擦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珠。 . 天蒙蒙亮时候,东阳王高丛的马车进到了京城中。 向稼一边让人进宫向裴彦递了奏疏,一边又引着高丛去馆舍中换衣洗漱。 进驿馆时候,向稼看了一眼旁边满满当当的馆舍,颇有些好奇地向驿丞打了个招呼:“怎么这么多人?” “那边是燕云来的使节。”驿丞笑着答了,“圣上还没旨意,大鸿胪便暂且安置在了这边呢!” “原来如此。”向稼点了点头,便先与高丛进去另一边换衣裳。 宫中旨意来得也快,这边高丛才换好了衣服重新把头发也梳理了,那边宫中的旨意便到了,裴彦让向稼直接带着高丛进宫去。 于是向稼不敢耽误了,立刻就带着高丛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 陈朝时候,高丛的父亲是驻守东南的将军,他幼时也在京中长大,进宫也不是一两次的事情了。 后来他长大了便离京去了父亲身边,是想着能接过父亲手中兵权的——他的确也做到了。 不过很快陈朝末帝闹得天下大乱,那会儿高丛便直接自立为王。 曾经倒是也想过与天下诸侯共逐鹿,只奈何裴家父子那时候简直所向披靡,很快便平定江南进驻中原还打下了京城,于是他果断便退回了自己的驻地中,心想着只要自己自立为王,手中有粮有兵马,到时候且看着主天下是何人,就算投降了也不会过得太差。 然后他的厄运便来了,先是稀里糊涂地卷入了裴隽的意外之中,被现在龙椅上这位追杀了好几年,若不是他底子深厚,早几年就死在裴彦刀下。 这次投降也带着几分宿命的意味,他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是被洪水给围困住,然后被梁朝的官员救了性命。 似乎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他要么死在洪水里,要么死在裴彦手里,总归是要不得善终。 再想想当年意外,他自己忍不住叹气。 若不是向稼带来了太医给他医治,他几乎就要以为裴彦其实是假意接他降书,实际上就是想让他去死。 要是裴彦愿意听他分辨,他倒是想为当年只是辩驳一二了,不为别的,就为自己要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而不是稀里糊涂还蒙受冤屈。 心里想着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他跟在向稼身后走过了长长的宫道,便到了隆庆宫外。 和陈朝时候不一样了,似乎是因为这江山易姓,这皇宫虽然还是陈朝旧宫,却与当年不一样。 少了那些奢靡无度的颓靡艳丽,却多了庄重与森严。 他甚至觉得这宫阙生出压迫之意,让来者情不自禁便低头噤声,不敢胡言乱语。 . 宝言站在隆庆宫正殿外,看到向稼和高丛来到门口,便上前了一步,笑道:“两位请进殿,陛下已经等待多时了。” 向稼与高丛一起朝着高丛拱了拱手,然后便跟在了宝言身后,进去了正殿中。 正殿左右摆了小席,几案上有茶水瓜果之类,裴彦坐在上首,面色沉静不辨喜怒。 高丛依着规矩上前去行了礼,听着上面裴彦叫起之后,就在一旁内侍引导之下入座小席之中。 “不必太多礼。”裴彦声音淡淡,“东阳王也不必太拘谨,既然朕是接了你的降书,那些往事……至少现在朕不与你追究。” 高丛听着这话,心却猛然跳了一跳,他抿了下嘴唇,看向了裴彦:“陛下,当年之事与小王并无关联……还请陛下明鉴!” “证据?”裴彦也看着他,“当年朕去找你之时,你为何不说?” “当年陛下是想让小王立刻去死,根本没有给小王辩白机会!何况小王当年也与陛下写过书信……”高丛纠结地又看了裴彦一眼,不经意便扫到了他耳下一道长长的红痕,顿时想要说的话被忘得精光。 第61章 裴彦没有注意到高丛的目光,他只是在想从前的事情。 他在想那时候他想为裴隽报仇,的确是带着人直接往吴郡去,想要堵截住高丛。 但高丛简直像个泥鳅一般滑不留手,他当年没能抓住他,自然也无从听他辩驳什么——何况当年种种证据便是指向了他。 他原本不应当出现在吴郡,可却在那时候在吴郡。 他恰好就在那之前把吴郡南边给吞并了。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那时候就只有他会对恰好在吴郡的裴隽动手。 至于他所说的所谓书信,他不曾见过。 . 见裴彦久久没有说话,高丛抿了下嘴唇,朝着坐在对面的向稼看了一眼。 向稼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开了口:“陛下,当年之事,微臣也以为另有隐情。” 裴彦回过神来,看了向稼一眼:“你为何这样认为?” 向稼道:“乃是因为,前次来刺杀东阳王的刺客,口中所说的乃是要为先太子报仇。”顿了顿,他看了裴彦一眼,才继续说了下去,“如若真的为了先太子报仇,东阳王这些年并非是无迹可寻,若真有此想法的死士,老早就去找东阳王,而不是要拖到现在,忽然打着这样的旗号出现。这只能说明,这所谓报仇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就只是要掩盖另一些事情,比如东阳王是否真的是当年真凶。” 裴彦眉头微微皱了皱,向稼所推断的这些的确是有道理的,如若当年裴隽的意外另有其人,那么为什么先帝时候没有查个清楚明白? 或者是,先帝时候其实已经知道了究竟是谁,只不过对着他隐瞒了,没有把真正的事后之人告诉他? 他重新看向了高丛,面上露出几分高深莫测:“那么今日,朕给你辩白的机会。” 高丛心微微跳快了一些,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了。 如若今日真的能把这些洗脱,那么他日他便不会只是一个在京中的傀儡,他至少还能有自由,甚至还能有领兵打仗的机会。 沉吟片刻,他看向了裴彦,道:“当年我去吴郡,其实是因为先太子与我有书信往来,他原本就在信中与我讨论南边种种,他想用吴郡换我的三万大军,到时候联手北上。”顿了顿,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封陈年书信,交给了一旁的宝言,“这封信,陛下可以辨认是否是先太子的字迹。” 宝言把书信上呈到了裴彦面前。 裴彦打开信纸,果然看到了属于裴隽的字迹,上面的确是在与高丛商议共同出兵之事。 “故而那时,我前往吴郡。”高丛看着裴彦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先太子出意外时候,是我与他详谈之后,真正动手的人那时候就自裁当场,那人是穿了我东阳铠甲,却并非我东阳军中之人。” “但那时你甚至没有留下来,而是仓促离开了吴郡。”裴彦看着高丛,原本明朗的当年之事,似乎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高丛目光闪烁了一会,沉默了片刻才看向了裴彦:“因那人身着了东阳铠甲的缘故,故而我不敢留。” “姑且当做你所说全为真。”裴彦眼睛微微眯了眯,“你手中有这封信,就能洗脱了你全部的嫌疑,那么为什么当年没有交给朕?” 高丛没有能够回答。 裴彦冷笑了一声,道:“这至少说明,你知道动手的是谁,并且在当年,你不认为这有什么告知朕的必要,你认为哪怕有朕这样的人一直记恨着想要杀你,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高丛面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裴彦看着他,没什么耐心地摆了摆手,道:“既然你不愿意说,朕不会逼迫你。方才朕说了,当年往事,现在朕不会与你追究。” “当年还有另一位联系了我。”高丛几乎仓促地开了口,“他说……此事不过三五年便会平定下来,只不过是意外罢了。” “是谁?”裴彦看着他。 高丛握了握拳头,又看了看殿中诸人,迟疑着没有开口。 裴彦摆了摆手示意殿中其他人都退下,然后才淡漠地笑了一声:“说吧,这里就只有你与朕二人了。” 高丛又迟疑了许久,才道:“当初那位自称国舅。” 裴彦眉头皱起来——说是意外,却又并不会让他有多吃惊。 当年裴隽意外去世,的确朝中议论纷纷,那时候的确有人上奏说让裴襄重立太子。 那时——他是齐王,但裴赟和裴彦两人都没能得到封号。 一时间,他脑子里面竟然有些纷杂起来。 高丛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低下头。 “证据?”裴彦又问。 高丛摇了摇头,道:“此事只是当年口信,再无证据……” “朕知道了。”裴彦轻笑了一声,靠在了一旁的凭几上,“当年之事,说起来也并非是与你毫无干系,不过看在朕已经接了你的降书的份上,朕不会与你太计较。” 这句话足以让高丛感觉松了口气,他从席上站起来,跪在了地上,深深拜伏下去:“是我当年一念之差,陛下仁德。” “朕自认并非什么仁德之人。”裴彦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暂且就留在京中吧!” . 向稼和高丛离开隆庆宫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无论如何,对待高丛裴彦还是保留了应有的礼数,设宴款待,也算是摆出了姿态。 对裴彦来说,高丛并不仅仅只是与裴隽意外有关联的人,更是交上了降表的东阳王——他必须摆出足够的宽容姿态,这样在征战北方时候,才可能会有不战而屈人之兵,才可能会有更多人前来投靠。 在这些政事上,裴彦心中十分清醒,他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喝了酒,他感觉有些头昏脑涨。 从正殿出来,他靠着栏杆站了,秋风中桂花的味道清雅。 他看向了昭华殿的方向,抬手摸了摸自己耳下那道几乎无法遮盖的红痕。 . 云岚并不喜欢他。 这个念头忽然从他心里冒出来。 荒谬又嘲讽,他原本以为这世上至少有一个对他真心以待全无保留的人。 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报答。 公主薄情 第48节 可现实是这么讽刺,她并不是真的喜欢他。 在她心中,在她眼里,他不过只是裴隽的替身罢了。 大约算是报应,他初见云岚时候,想到的也是崔滟,眼里看到的也并非她本人。 是因为从最初他的心便不诚,所以才有现在狰狞可怖的错爱。 他心里生出可怕的念头。 他想把云岚留在身边,哪怕是……哪怕只是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也可以。 他不可能和她分开的。 这么多年下来,既然他都能完全忘记崔滟,心中只留下了她,难道在她心里,他便就永远只是裴隽的影子吗? 她会恨他吗? . 裴彦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身侧的宝言:“娘子午膳用得如何?” 昨日昭华殿之事宝言便守在外头,他现在不敢对昭华殿有半点疏忽了,一听裴彦问起,便道:“膳房送了八菜一汤,娘子用了一些。” “让太医去看看。”裴彦下了台阶,往昭华殿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了宝言,“朕……对娘子不够好吗?” 宝言不知如何回答,他悄悄看了一眼裴彦,只觉得自己这会儿无论说什么都不对,只好默不作声。 “她喜欢朕吗?”裴彦似乎自言自语一般,朝着昭华殿的方向走。 宝言赶紧带着宫人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又让人把肩舆准备好跟在后面。 . 酒后似乎会有许许多多荒谬的、平常藏在心底的思绪翻涌起来。 裴彦在想云岚。 所有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从他们初相见开始,便是有迹可循的。 她在吴郡遇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比他狠心,她比他清醒百倍千倍,她就算在最意乱情迷之时,都不会回应他给出的任何承诺。 他摸到了自己放在袖子里面,裴隽当初没有让人送出的那封信。 趔趄了一下,他在树下站定了,他把那封信拿出来,他看到里面裴隽柔情蜜意的话语。 好荒谬。 他只看了一眼,就把信纸重新折起来,塞进了袖袋里面。 他走到了昭华殿外面,他看到灰奴和那只黄狸猫还有白娘子一起在屋顶上晒太阳。 他顺着回廊朝着殿中走,他看到云岚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往后退到了屏风旁边。 她有一双含情眼,他最喜欢看她的眼睛,他从前总能从中看到无穷无尽的爱。 但他一定最讨厌看到他的眼睛,她总是喜欢把他的眼睛蒙起来。 也不知她究竟是深情还是薄情或者是无情。 裴彦慢慢地走进了殿中,缓缓地扶着凭几在竹席上坐下来,他抬头看向了云岚,从袖中把裴隽的信拿出来。 “他的信。”他把信放在面前的小几上,他忍不住想说恶毒的话语,似乎之前所有的爱和承诺,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无穷无尽的刻薄。 “嫂嫂,大哥留给你的信。”他盯着云岚惊愕不可置信的眼睛,如此说道。 第62章 许多事情便就已经是变了。 云岚慢慢从屏风旁走到了裴彦身边,她目光落在小几上的那封信上,但却并没有去拿起来看。 她转而看向了裴彦,她沉默地在小几另一边坐下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 . 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秋日特有的凉薄寒意。 再不似夏日时候那样炙热。 . 裴彦按着手里的信,往云岚面前推了推,他看着她,目光一直没有挪开过,他问:“你不看吗?”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沉默许久之后,云岚却这样问道,“裴彦,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这并不重要。”裴彦看着云岚,嘴角还带着几分笑,“岚岚,你不想看我大哥给你的信中留下了什么字句吗?” “不想。”云岚闭了闭眼睛,轻轻叹了一声,“所以我们应该分开了——你看,理由不必我多说,一切都已经一目了然,我们不应该再在一起。”她语气平静了下来,几乎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情那样置身事外,“我对你并非真心,我对你并无感情,我们之间甚至相互不了解。” “我们在一起三年,我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比你与我大哥之间更亲密。”裴彦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午夜梦回躺在我身边的人是你,清晨起身依偎在我怀里的也是你,你现在说我们并无感情并不应该在一起?” “所以……就看在这三年的份上。”云岚缓缓地看向了裴彦,“我们没有必要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这让你变得难看,你都已经不像是你了。” “在你眼中,我曾经是我吗?”裴彦反问,“你眼中的我,究竟是我,还是我的大哥?” . 云岚看着裴彦,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语想要说,但她却并不能说出口了。 她朦胧想起来当年在吴郡的大雨中看到裴彦的那一瞬间,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看到了裴彦的那一瞬间,理智便消失殆尽。 她真切地知道裴彦并非裴隽,但她也真的把裴彦当做是裴隽。 . 她静默了许久,声音干涩地开了口:“对不起,这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想要你道歉。”裴彦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你的道歉,那样便坐实了我们之间全无感情,我们之间就应该分开,不是吗?”顿了顿,他颓然靠在了一旁的凭几上,几乎喃喃,“但我不会放你走的,我可以……我可以把你关在宫里面,你哪里也去不了,你身边就只能有我一个人……” “如果这会让你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云岚看着他,声音甚至微微颤抖,“如果你觉得……这会让你觉得高兴,你当然可以把我关起来。” “难道我会因为你在我身边而难过吗?”裴彦猛地欺身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腕,“难道是我想离开你吗?现在是你!你想从我身边离开!是你要抛弃我……你口中虽然不说,但却在告诉我,从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不曾真的喜欢过我,你也不曾真的付诸真心。” “对不起……”云岚任由他抓着手腕,她声音慢慢放低了下去,“对不起,这件事是我做错了,如果你觉得我留在你身边会让你觉得好过,那我可以留下来。” “你在骗我。”裴彦松开了她的手,缓缓地看向了窗户外面,“岚岚,你在骗我。” “所以,那你想要如何呢?”云岚的声音很低,“我留在你身边,但我仍然想着别人,你永远不过是你大哥的替代……” “住口!住口!”在最后那句话说出口的同时,裴彦大声打断了她的话。 “难道我说错了?”云岚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事实便是如此,难道还想要强求?” “若我非要强求呢?”裴彦看向了她,红着眼睛说道,他的声音中竟然带着那么一丝颤抖,“若我就要强求呢?” “但……其实你没有那么像他。”云岚看着他,“你的眼睛不像……” “我不想听这些,你住口!”裴彦几乎癫狂地同时开了口。 “尤其你现在皱眉的样子,你和他不像了。”云岚笑了起来,她看着裴彦,“你看,我在你身边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别人,你把一个不爱你的人留在身边,你会因此快活吗?” “会……”裴彦眼眶通红,声音中藏着几分哽噎,“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快活,将来我们会有孩儿承欢膝下,我们会在一起白头偕老,生同衾死同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假的会变成真的。” 云岚沉默了下去。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在意过去。”裴彦说,“现在你在我身边,将来我们在一起,我的要求很过分吗?从前种种,都不必去提,发生过什么我也不在意。岚岚,我说过的话我自己从来都记得,我不在意从前。” “但过去就在那里,不可能不在意,不可能不去想。”云岚自嘲地笑了一笑。 “所以,你为什么不看大哥留给你的信,这是你在意的过去,不是吗?”裴彦看着她,“那天我听说了你与我大哥的事情,我让宝言去麒麟阁找了宫中旧档,先帝时候的书信尚在,他便找来给我看。”顿了顿,他自失地笑了一声,“传言竟然是真,可那一瞬间我却并没有多生气。你和我大哥曾经有过关系,竟然还不如我大哥与父皇之间亲密的父子对答呈现在我面前时候那样让人心酸。我对我自己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你在我身边,我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了,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如果我现在去提,不过只是在你的伤口上撒盐,我觉得我不应该去计较。” 云岚低头看向了小几上的那封信。 可她并不想去看。 “或者我念给你听?”裴彦伸手拿起那封信展开来,还没来得及念一个字,就被云岚一把抢了过去。 “够了,到此为止吧!”云岚看着他,“就如方才我所说那样,若你觉得我留在宫里你会高兴,那我就留下来。” . 裴彦看着她许久,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她。 他情愿她恨他。 那样至少会让她记得他久一点。 将来她会记得裴隽,她一辈子都会记得他。 而他不过就只是个影子,很快就会面容模糊,很快就会被遗忘。 . 殿外,宝言看着许太医背着药箱过来,便上前去迎了两步。 “陛下也在里面吗?”许太医往殿内看了一眼,只看一眼这所有宫人都在殿外候着的样子,便知道里面有事,“那我现在是直接进去还是回太医院去?” “来了就别想走。”宝言声音放得低,“就在外面等一会儿吧!反正太医院又有什么事情可做?” “说起来之前娘子那事情……”许太医想起来之前把脉时候与宝言说过的避子汤的事情,往里面比了个手势,“你查出来什么了吗?” “没有。”宝言摇头,“你最好也别触霉头,在吵架呢!” 许太医忙受教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的,这不就是先和你互通有无嘛!” 宝言缓缓地叹了口气,道:“这事情你没告诉我更好。” “那不成。”许太医把药箱放在了脚边,拢着袖子站定了,“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当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当个庸医最好。” “你话太多,迟早死在这张嘴上。”宝言往殿内又看了一眼,听着没有争吵的声音了,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许太医,又琢磨了一番这几日裴彦与云岚这爱恨交织的关系,想起了民间那句俗语床头打架床尾和,于是便大着胆子站到了殿门口扬了声:“陛下,太医已经到了。” 殿内过了许久才传来了裴彦的声音。 他道:“让太医进来吧!” 公主薄情 第49节 许太医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了眼宝言,他是没想到宝言这会儿要拿他顶过去当皇帝和他的女人吵架时候的调停,但这会儿骂人也来不及了,只好怒瞪了宝言一眼,又拽了他一把,两人拉拉扯扯着就进去了殿内。 在殿内站定了,许太医行过礼再抬头看去,便见他们圣上与昭华殿的娘子分别坐在小几两旁,他们圣上仿佛喝了酒,这会儿看起来醉醺醺的。 他咽了下口水,看了看云岚,又看了看裴彦,然后低声问道:“圣上是要醒酒茶吗?” 一旁的宝言一拍脑门,迅速地退到殿外去,捧着一碗醒酒茶进来,放到了裴彦的手边:“陛下,这是醒酒茶,您喝一点,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裴彦把茶盏推开,伸手拉住了云岚的胳膊放在小几上,看向了许太医:“你过来来给娘子诊脉,朕和娘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亲生骨肉?” 这话一出,许太医身后的冷汗刷地就出来了,他飞快地看了眼宝言,只见宝言也是一脸惊愕不知所以。 硬着头皮上前去,许太医拿出脉枕垫在了云岚的手腕下,感觉自己的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了。 “或者让太医院的太医都过来看看。”裴彦说,“朕和朕心爱的女人,什么时候才能有亲生的骨肉?” 第63章 云岚只忽然感觉有些疲累。 她设想过许多种情形,但其中并不包括眼前这样。 她总在想,裴彦至少应当还有一些风度和忍让,至少不应当像现在这样几乎刻薄和疯狂。 也许她的确并不了解他。 她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太医,把手收了回来。 许太医不敢强行压着她的手把脉,只后退了一步站到了一旁去。 裴彦看着她,眼中有失望还有受伤,甚至还隐约夹杂着几分委屈,他喝了酒,于是说话时候都比寻常要任性。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她:“岚岚方才答应了朕要留下来。” “不会有什么骨肉。”云岚也看着他,她也不知自己现在所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只是一切都已经到了如今,容不得她再反悔,“正如刚才我与你说的那样,我连看你都看作是别人,又为什么要和你留下什么骨肉?” 这话一出,许太医只恨不得自己耳朵都聋了,然后立刻消失当场。 裴彦眼中拂过了痛苦神色,他却笑了一声,道:“若朕执意想要呢?” “不可能会有,你在妄想。”云岚语气几乎是平静的,“我有无数个办法不让他留下。” 一旁的许太医和宝言听着这话,下意识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前困扰他们许久的避子汤之事就在此时此刻有了确切的答案。 裴彦闭了闭眼睛,他呼吸粗重了起来,过了许久才缓缓看向了云岚:“你对我……残忍至此吗?”说着这话,他心中却生出了偏执,他看向了一旁的许太医,问道,“所以娘子为什么一直不能有孕?你们太医院可有易孕的方子?” 许太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却不敢开口说话,他不管是说实话或者说谎话,在今时今日的情形下,都只有被迁怒这唯一的一个结果。 “跪什么,朕要听你的回答。”裴彦的声音渐渐冷硬了起来。 “你不必为难太医,你心知肚明我方才到底是什么意思。”云岚却接了话,“对你,我却不觉得我有多残忍,自始至终我并没有伤害到你,并且愿意退让,不是吗?”顿了顿,她看着裴彦的眼睛,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是你在无理取闹。” “是我无理取闹吗?”裴彦荒谬地看向了云岚,“岚岚,你竟然觉得你并没有伤害到我吗?”他红着眼睛,几次想要拉云岚的手,最后只是克制地放在了小几上,“究竟是我在退让,还是你在咄咄逼人?我说了我不在意从前,你留在我身边就可以,我想求一个将来,我想将来至少有一个是属于我和你的骨肉,是我在无理取闹吗?” 不等云岚再开口说什么,裴彦重新看向了许太医,声音沙哑:“你告诉朕为什么娘子不能怀孕,你说实话,朕不会怪你。” 许太医不敢回答,他悄悄地去看宝言,希望宝言这会儿能出声说点什么。 裴彦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也看向了宝言,他立刻便明白他们应当早就知道了什么。 心头的酸楚已然无法再形容,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荒唐得仿佛是假的。 “不要看别人,你照直说就是。”他感觉自己耳边其实一片嗡嗡,他有那么一瞬间希望自己就此什么都听不到了会更好。 许太医深深地把额头抵在冰凉冷硬的地砖上,已经无可逃避,他只能道:“娘子应是常用避子汤或者丸药之类,故而无孕。” 裴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他听到自己在问许太医:“避子汤或者丸药?从何而来呢?” 许太医低着头答道:“臣只能保证,这些都并非出自宫中。” “好、好,好……”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破碎了,他摇摇摆摆地扶着凭几站起来,他环视整个昭华殿,里面的陈设都是他让人重新为云岚收拾过的,那时候他没有想到过有今天。 他推开了想要上前来搀扶自己的宝言,转而看向了一言不发的云岚,他忽然觉得云岚陌生极了。 “你原来真的心狠至此。”他感觉自己眼前有一些--------------銥誮模糊,“我不如你。” 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却发现手上是湿漉漉的,自从裴隽意外去世之后,他都没有再掉过眼泪了。 可眼前这个人…… 仿佛是魔障,她因为裴隽来找到了他。 自此叫他去回想自己兄长时候,都会带出几分怨怒。 如此谬妄。 “可我还是不会让你走的。”他收回了模糊的目光,不再去看她,只是摇摇摆摆踉踉跄跄地往殿外走,他喃喃地说着偏执的话语,“从今天起你哪里也别想去,你就只能呆在这个昭华殿里面……只能呆在这里,你休想和我分开……你这辈子都只能和我在一起……” 他走到了大殿的门口,慢慢地扶住了门框,再回头去看云岚。 她没有看他。 裴彦迈出了门槛,然后收回了目光。 他觉得秋日的阳光也刺眼得很。 . 殿中安静了下来。 云岚低着头,沉默地听着宝言等宫人追着裴彦离开的脚步声。 御驾叫起的声音远远响起来。 再然后是宫门关上的沉闷的声响。 有风吹过,檐下的玉铎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碧空澄澈。 她抬头看向了窗外。 她感觉自己脸上有泪水流下来,似乎一切感官都变得迟钝了一些,她抬手去擦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湿漉的冰凉。 疲惫仿佛水草,缠绕着她,把她往水底拖拽。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挣扎了,她往后直接躺在了席上,她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幔帐。 幔帐上面绣的是蝴蝶,用的同色丝线,平常不注意看的时候并不会太显眼,但在灯光下会显得分外生动。 顺着幔帐,她看到了一旁柜架上的各色陈列文玩,心中有些茫茫。 她与裴彦其实应当不算相互了解的,她不曾真正地去了解过裴彦的喜好,她从前不在意那些,便只做顺从,当然她也从来不曾说过自己的喜欢,她只需要裴彦在自己身边充当一个影子。 可说来又有些好笑,这殿中种种陈设又是她的确喜欢的样子。 尽管她没有说过,但裴彦却能知道。 所以……她所做的一切,是错了吗? 她收回目光,闭上眼睛不去想那些事情。 她所做的一切便是在纠正从一开始就走错的道路。 一切都会重新回到正轨之上。 他现在还没冷静下来,等到他真正冷静下来之后,便会和她一样选择放手。 . 裴彦在昭华殿中与云岚争吵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长乐宫中。 尽管并没有人能够知晓他们之间争吵的缘由,但并不妨碍有心人去猜测。 “现在陛下是把禁卫调去了昭华殿,让禁卫特地守住了昭华殿。”知矩对谢太后说道,“也说不清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让禁卫去守?”谢太后眉头一挑,语气中不无嘲讽,“这倒是比旁人还金贵几分了,这长乐宫都轮不到专门调禁卫过来。看来这位在我们皇帝陛下心中还是贵重。” “不过听隆庆宫的人说,陛下回宫时候发了好大的火,之前是从未有过的。”知矩继续说道,“依奴婢看来,对昭华殿用上了禁卫,或者是提防大于其他。” “提防?”谢太后语气微微上扬,忽地便是一笑,“难道是上回崔家给她那封信,还真的让她对崔家生出了几分真切之意?”顿了顿,她想起来裴赟前几日给她递的书信,便又看向了知矩,“现在昭华殿能正常出入么?” “看着宫人奴婢们是能进出的,但没有见昭华殿的娘子出来。”知矩答道。 谢太后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下的几案,道:“你且再去看一看,这是难得的机会了,之前昭华殿这位眼高于顶是仗着身后了皇帝的爱重,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便必然要向旁人低头。” “是。”知矩应了下来,见谢太后再没有别的吩咐,便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在一旁做针线的谢笙不动声色地听着谢太后和知矩的对话,等到知矩走后,便拿着绷子过来给谢太后看:“姑妈您看喜不喜欢?这个花样给姑妈绣个帕子用。” 谢太后就着谢笙的手看了看那生动的牡丹花纹,笑道:“这个颜色我用也太鲜艳了些,这是你们年轻姑娘家用的颜色。”顿了顿,她又想了想,又看了谢笙一眼,道,“不过这绣得的确好看,你方才也听见了,昭华殿那位如今惹恼了陛下,恐怕今后日子不好过的。等过两天你替我还是走一趟,虽然从前她不知礼貌,但我们却应当大度些。这帕子干脆便送给她,你觉得如何?” 谢笙听着这话,心知这送帕子恐怕也是皇子,大约是宫外那个崔家又有信要送到宫中来了。 所以……裴彦是因为崔家的事情与云岚生气了吗?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谢笙面上还是乖顺的样子,她听话地点了头,道:“我都听姑妈的安排。” “乖孩子,将来姑妈不会辜负了你。”谢太后拍了拍谢笙的肩膀,如此说道。 第64章 傍晚时分,裴彦昏昏沉沉地从榻上坐起来。 宝言忙上前来,手里捧着醒酒茶汤:“陛下,喝口醒酒茶吧?” “不用。”裴彦推开了宝言的手,向外看去,便只见夕阳一片绚丽金红。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狼狈地从昭华殿回到隆庆宫来,也记得自己那时候下了旨意让禁军把昭华殿围了起来。 他躺在榻上的时候心中纷杂,睡着之后却仿佛做了一个美梦。 都说梦是反的,大约果真是如此吧。 “什么时辰了?”裴彦慢慢地站起来,趿拉着鞋子朝着窗户方向走了两步。 “快申时了。”宝言回答道。 “应当传晚膳了。”裴彦在窗边站定了,看向了庭院中的桂树,扑鼻而来的清香让他些微感觉有那么一些放松。 “陛下现在要用膳吗?奴婢这便让膳房送来。”宝言忙道。 公主薄情 第50节 裴彦扶着窗棱,缓了一会儿才道:“让膳房给娘子送点她喜欢吃的。” 宝言顿时低了头不敢多话,只应了一声“是”,又在一旁站定了没有走开等着裴彦其他的吩咐。 裴彦扫了他一眼,声音很低:“现在就去吧!” 宝言再应下,抬眼看向了裴彦,问道:“那陛下这会儿传膳么?” “不……”裴彦下意识这样说道,却又把接下来的话给咽了下去。 自从云岚进宫后,他是每日与她一起用晚膳的,刚进宫时候,他就答应过她。 可现在……他已经不知要如何自处了。 宝言在旁边安静地站立着,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吩咐。 他颓然摆了摆手,道:“便摆在侧殿吧!清淡些,朕没什么胃口。” 宝言应下,见裴彦再无吩咐,才退了出去。 . 裴彦重新看向了窗外,夕阳的余晖落在桂树上,绿叶镶上金边,桂花的香味便随着风纷飞。 庭院花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于是他寻声看去,便见一截灰黑相间的尾巴竖着,正从树丛里面朝着窗台过来。 是灰奴。 裴彦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只总对着他哈气的猫。 在灰奴后面还跟着一只白猫一只黄狸花猫,它们大摇大摆地从庭院中的树丛中穿过来。 三只猫在窗台下坐定了,灰奴抬头看向了裴彦,似乎是思索了一会儿,才咚地一声跳到了窗台上来。 裴彦看着灰奴,灰奴碧绿的猫眼也看着他。 他抬手在这胖猫脑袋上摸了一下,很罕见,它倒是没有立刻跳开。 “你来做什么?”裴彦问。 灰奴喵喵了两声,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岚岚让你来的吗?”裴彦又问。 灰奴歪着头看他,又对着他喵喵了几声,谁也听不懂它到底想说什么。 偏殿传来了饭菜的香味,灰奴在他手上潦草敷衍地蹭了一下,然后跳下窗台朝着偏殿方向走,一边走还在一边回头看他。 意思一目了然。 裴彦苦笑了一声,慢慢地跟了上去:“原来是到这里来讨吃食吗?岚岚没有给你准备猫饭?” 灰奴见他跟了上来,便快步朝着侧殿跑。 原本在窗台外面的两只猫这时也跳了进来,追在了灰奴身后。 裴彦便慢慢进去了偏殿,让宫人拿了干净的碗碟,给三只猫拌了鱼肉。 三只碗碟分别放好,三只猫便一头扎进去嗷嗷大吃起来。 裴彦在几案前坐了,他看着那三只猫,心中是空空荡荡的。 他几乎不自觉地在想云岚。 他在想——她有没有好好用晚膳,她吃饭总是任性,若没有人盯着,有时都会直接不吃。 如果他们分开了,她一定没法照顾好自己,说不定都不用过三五年就把自己折腾得一身病。 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饭菜,味同嚼蜡一般吃了小半,然后全赏给了殿中宫人。 . 亲自跑了一趟昭华殿的宝言回到了隆庆宫中。 “娘子用膳用得香么?”裴彦问。 “回陛下,娘子说谢过陛下赏赐,十分合胃口。”宝言低着头都不敢抬头多看裴彦一眼。 裴彦自嘲地笑了一声,靠着凭几看向了那边三只吃过了猫饭就互相开始舔毛的猫。 “让人把这灰奴和白娘子送回去吧!”裴彦指了指那边的猫。 “那这只黄猫呢?”宝言问。 “它若是跟着一起走就带上,若是不走,就暂时留在这里吧!”裴彦淡淡道,“它看起来有些可怜。” 宝言应下来,便叫了宫人进来抱猫出去。 灰奴和白娘子被抱起来,那只黄狸花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却并没有追上去,而是躲开了一些,仿佛是不想被人抓住一般。 裴彦静静看着那只黄猫走到另一边去,事不关己地找了个地方继续舔毛。 宝言见那黄猫没有跟上来,便依着裴彦的吩咐让人把灰奴和白娘子往昭华殿送。 裴彦看了眼宝言,忽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娘子吃了避子药?” 宝言一愣,带着几分忐忑地看向了裴彦,一时间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了。 “直说,朕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怪你。”裴彦语气很淡。 宝言抿了下嘴唇,犹疑了一会儿才道:“是上次娘子病了……许太医给娘子诊脉,便诊出来了……那时候奴婢以为是宫里有人对娘子动手,原是打算先查出个水落石出……” “那么久了。”裴彦轻轻叹了一声,往后靠了靠,目光落在了那边还在舔毛的黄猫身上,“都那么久了……” 宝言不敢说话,只安静地在一旁站着。 “是朕对娘子还不够好吗?”裴彦又问。 这问题宝言根本不敢回答,不管怎么回答都无法滴水不漏,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他觉得裴彦根本也并不想得到什么答案。 果然,裴彦没有等宝言说什么,接着又笑了一声,道:“朕只是觉得仿佛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娘子当年会与朕的大哥还有关系呢?这仿佛就是个笑话一样,事情为何会是如此……朕宁可她是居心叵测专门到朕身边来的有异心的人。可偏偏不是。” 说着他又自嘲地笑起来,声音却低了下去:“若是有别的目的,她一定还愿意哄一哄朕,说一些朕想要听的话……” 宝言在旁边低着头不敢多说什么,他只悄悄看了一眼裴彦,大着胆子道:“陛下……说不定过段时间娘子就回心转意了?俗话说事缓则圆,陛下与娘子在一起已经有那么多年,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呢!” 裴彦没有说话,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 宝言不敢吭声了。 “不要让人怠慢了她。”裴彦揉了揉眉心,看向了一旁的奏疏,“把没有处理好的朝事都搬到这里来吧!” . 宝言带着人把放在书房的奏疏搬到了寝殿来。 裴彦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燕云过来的陈国使团通过大鸿胪递到宫中的上书。 上书写得十分动人,里面是用的李棠的口吻,说的是两国之间曾经的渊源,以及现在李棠愿意退让一步,用金银财帛还有美人来换一个和平共处。 灯光下,裴彦看着这秀气工整的字迹,只扫了开篇那几行,就有些烦闷地把这上书随手放到了一旁,没有继续看下去。 他还不想见这些人,他不想和他们以国与国的方式相处,他仅仅只想接受的是他们的降表。 上书被放在桌上时候,一张清秀的小像从后面的几页中飞落了出来。 裴彦动作微微顿了一下,随手拿起了那张小像端详,然后微微皱了眉头。 上面没有写姓氏名谁,但轮廓颇让他感觉有些熟悉。 他重新把陈国的上书拿起来翻看到后面,目光渐渐露出了诧异,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在上书的最后,李棠说要送他一个美人,姓崔名滟,并附上了一张小像。 崔滟? 裴彦皱着眉头拿着那张小像再看,心中生出几分荒谬来,崔滟当年就已经与别人成亲,他们是打算把崔滟已经成了的家给拆了,再把一个有夫之妇送给他? 他当年对崔滟的那点心思,崔家竟然在现在摸得清楚明白,还舍得做这样的事情? 之前李棠的书信中在说的是云岚,他要给云岚公主的封号,想让他给云岚封号,那么就是名正言顺的两国之好。 现在这份上书中在说崔滟,说是要送一个美人给他。 李棠——或者确切说是崔家,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让崔滟进宫与云岚见面?因为云岚生母是崔家人,所以正好让崔滟来压着云岚行事? 裴彦眼睛微微眯了眯,他可不认为崔家有资格对云岚做什么事情,哪怕云岚的生母姓崔,他们不能利用云岚去做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他放下了手中的上书,看向了宝言:“上回让人去查的裴赟府上的事情,可有结果了?” 宝言想了想,道:“三殿下最近进宫多一些,府上倒是没有去什么另外的人,还是崔家那位名叫崔素的,还在三殿下府中。” “崔素与当年的崔久是兄弟。”裴彦慢慢地回想当年卫尉崔家的那些人,“他比燕云这个使团的人进京更早一些,他还偷偷摸摸地通过裴赟给娘子递过信。”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了那封信,云岚是否见到了那封信,她是不是因为那封信,所以迫切地想与他分开? 第65章 云岚躺在床榻之上没有多少睡意。 夜渐渐深了,浓黑夜色把四处浸染,灯火颜色也渐渐变得微弱。 透过朦胧幔帐,她看到灰奴竖着尾巴从窗户上跳下来,然后悄无声息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夜晚灰奴的眼睛发出了荧荧绿光,看起来有一些凶狠,不似平常白天时候看到那样憨憨软软。 撩开幔帐,云岚对着灰奴招了招手,这胖猫便立刻朝着她跑了过来。 熟练地跳上了床榻,它在云岚的下巴上蹭了两下,然后在她肩膀旁边找了个位置躺了下来。 听着耳边熟悉的呼噜呼噜的声音,云岚伸手摸了摸灰奴的脑袋,她忍不住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陈朝时候,那时候她在长泰殿中,惶惶且麻木,那时候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对自己的母亲又是害怕又是渴望,对自己的父亲陌生又疏离,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们除了厌烦就没有别的情感。 那时候她偶尔会想,要是有人陪着自己就好了,或者一只猫一只狗也可以,又或者,一只鸟一条鱼也足够。 但那时候自然都是什么都不会有的。 孤独似乎是她最习惯的事情,她后来都开始渐渐地厌恶与人说话,她甚至觉得自己一个人更好——她不需要任何人陪,她不需要来自母亲的关爱呵护,也不需要父亲的看重,更不需要兄弟姐妹的友爱,她什么都不需要,她只是麻木地活着,日复一日。 可这样的日子却并不能让她感觉到哪怕有片刻的轻松。 因为那一切并不是她不需要不想要,而是她得不到。 厌恶源自于她根本也无法得到。 公主薄情 第51节 麻木与绝望便也就是从此而生出。 若那时候没有恰好遇到了裴隽,她也不知道她会是怎样结局。 也许皇宫被攻破的时候,她就会和其他人一样死去。 又或者更早一些,她自我了断在碧波池中求了一个解脱。 所以遇到裴隽究竟算是老天给予她的救赎,还是让她在这世上继续沉沦的诱饵? 夜晚让人感觉寒凉。 灰奴毛茸茸的身体团在她耳边,让她感觉到了一些暖意。 她伸手把灰奴抱到怀里来,大猫就干脆地伸出前爪抱住了她的胳膊。 如果她是一只猫就好了,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用去想。 . 清晨时分,谢笙早早起床,洗漱更衣之后便往前面去伺候谢太后早膳。 这日子她渐渐开始习惯,若说之前还有些茫然愤愤,经历过了这么多之后,她倒是平静下来。 尽管她喊谢太后一声“姑妈”,谢太后口中也经常说着一些亲近的话语,但老话说听其言观其行,久而久之她便也知道,其实在谢太后心中,她进宫之后没能得了裴彦的青眼在宫中做的娘娘,就已经毫无作用,和宫人没什么不同——不过她现在觉得,就算她运气极好做了皇后,在谢太后眼中大概也没什么不同,总之是能被她拿捏住的。 这些事情看透彻了,她便也冷静了下来。 自从上次她把崔家和裴赟勾结的事情告诉了裴彦,她便已经想明白了今后要如何行事。 低眉顺眼地进到了殿中,她指挥着宫女们把早膳都摆好了,然后进去里间请谢太后出来。 谢太后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往殿中走,口中仍然是在说慈爱的话语:“让膳房做两样你也喜欢的,就陪着姑妈一起用了吧?” “那不成,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要怪我失礼。”谢笙笑着说道,“说我倒是也就罢了,最后还是要说到您身上来,那便不好了。” 听着这话,谢太后也没太坚持,便只笑了笑,口中道:“你进宫后倒是越来越小心。” “是我看到姑妈在宫中也是如履薄冰一般,不敢给姑妈惹祸。”谢笙说道。 谢太后听着这话倒是生出感慨来,拍了拍谢笙的手,道:“也是不得不如此……”一声叹息过后,她又道,“等会你便往昭华殿去一趟吧,这次就送些瓜果之类,再替我劝劝她,让她多顺着陛下,不要与陛下置气。” 谢笙扶着谢太后坐下,口中道:“等姑妈用了早膳,我就往昭华殿去。” 谢太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笑了一声,道:“你就陪着我一起用早膳,这么多饭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谢笙便依言坐下,与谢太后一起用过了早膳。 用过早膳,谢笙便从宫人那边接了个食盒,出了长乐宫往昭华殿去。 . 秋高气爽时节,就算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风中还是有些寒意。 谢笙来到了昭华殿外,倒是被殿外禁卫森严的样子给吓了一跳,她在门口站定了,却并没有哪个禁卫来搭理她。 迟疑了一息,她看了看着紧闭的宫门,思索片刻还是看向了站在正门口那个看起来似乎是个小头领的侍卫。 “这位大人,我奉太后娘娘旨意,给昭华殿的娘娘送一些瓜果过来。”谢笙温声说道,“不知现在是可以进去的吗?” 那侍卫首领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她伸了手:“有对牌吗?” 谢笙忙从袖中拿了对牌出来递给了那侍卫首领。 那人接过对牌认真看过,然后还给了她,又让身后的人去开门,口中道:“不要打扰娘子太久。” 谢笙把对牌收好,认真谢过了这侍卫首领,进到了昭华殿中。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没有先得个闭门羹就直接进到昭华殿里面来。 身后的门沉闷地关上,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朱红大门,然后才转头看向了从昭华殿中迎出来的宫人。 只从这些宫人服色神态来看,他们面上似乎也是有些茫然的。 谢笙目光落在最前面的初晴身上,把手中的食盒直接就交到了她的手中:“太后娘娘让我过来劝一劝娘子,再送些瓜果。” 初晴接了食盒,引着谢笙往殿中走,口中客气道:“谢姑娘且在殿中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回禀娘子。” 之前吃过云岚太多次的回绝,谢笙都不太在意这些了,便道:“娘子把瓜果收下就行,那些劝导的话娘子不想听也无妨。” 初晴不敢应这话,只带着谢笙在殿中坐定了,然后转身去请云岚。 . 谢笙看着初晴的背影,又下意识环视了一圈这精巧玲珑又不失雅致的宫室,她一直觉得昭华殿与别处不一样,现在细细看来,便更体会深刻。 殿中的每一处陈设显然都是精心布置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仿佛是一副画,有温柔幽雅,有妩媚多情。 内府收拾宫殿是不会这么细致的,这便只有是这宫殿的主人才会这么悉心。 身在昭华殿中的时候,她倒是很能体会得到裴彦对云岚的爱宠,所以他们为什么争吵?真的是因为云岚和崔家有亲戚关系的缘故? 脑子里面正乱纷纷地想着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她忽然听到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一抬头便看到了穿着件缃色袍子的云岚出现在了那里——之前许许多多不着边际的猜想在看到云岚的那一瞬间在她脑海中变成了唯一的念头,天大的事情,要是云岚只要肯低头对着裴彦笑一笑,那便一定能大而化小,若是她再掉两滴眼泪,便立刻能小而化无。 谢笙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她站起身来朝着云岚行了礼,然后听见云岚淡淡地让她起身。 既然她来了,那么谢太后吩咐的那些事情还是要一一说出口的,谢笙先把食盒放到了云岚面前打开,把里面的瓜果拿出来,取到最后,她动作顿了顿,在瓜果之下还有一匣子山参?这会儿容不得她多想,她便直接把那一匣子山参也拿出来,摆到了云岚面前。 “都是太后娘娘的心意。”谢笙说道,“娘娘听说娘子与陛下起了龃龉,便让我来劝一劝娘子。陛下毕竟是皇帝,万人之上,这天下人都是要顺着他的,娘子也要多顺着陛下,不要与陛下置气。” 云岚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些话,目光在瓜果上扫了一圈,然后看向了谢笙:“可这不是正如了太后娘娘的意思?你初进宫来,不也就正是想做陛下的妃嫔?我失宠才是好事,不是吗?” 这话听得谢笙都噎住了,半晌没能想出来有什么得体的话语可以应对。 “所以这些违心的话语不必说了。”云岚轻笑了一声,“我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 说着,她直接打开了那山参匣子,然后抽了头上的簪子把底下的绒布给挑开,接着就从里面抽出了一封信来。 谢笙目瞪口呆,她倒是没想到云岚就这么直接把崔家的信给找了出来。 “和崔家说一声吧,这些把戏对我没用,不必在我身上使力气了。”云岚直接把信丢到了谢笙面前,“不要再做这些小把戏,令人厌烦。” 说完这句话,云岚便站起身来,没有再多看谢笙一眼,就往殿外走去了。 谢笙惊疑地看着云岚的背影,又看了看被丢到她面前的那封信,她并不敢打开。 这封信就仿佛烫手山芋。 许多事情就是藏在水底暗潮涌动,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地装作和睦的样子,但若真的拿到明面上来说,就是要撕破脸了。 云岚如此不在意,究竟、究竟想做什么? 谢笙咬了咬牙,把那封信给拿了起来,心里倒是一下子拿定了主意。 总之她之前就已经投向了裴彦,这封信既然被这样拿出来,她直接给裴彦便就能算是忠心耿耿。 第66章 对云岚来说,崔家说是陌生人其实也不为错。 她与崔家唯一的关联是她早就已经入了土的生母。 并且在她生母尚在时候,崔家作为她的母家并没有给予过任何的关爱。 如若当初她是没有受过苦难,如若当初她便得到过自己生母全心全意的爱护,大约她会爱屋及乌对崔家也有一二好感。 可当年历历在目。 那时她想着若是利用了崔家出宫与裴彦断掉或许是个办法。 但现在裴彦这样情形,她倒是觉得不必再利用什么崔家,也不必让崔家来利用她。 自己厌烦又纠结的事情便不要去做,做了也就只是会让人感觉到悔不当初。 这是为什么最终她并没有选择去利用什么崔家谢家来与裴彦分开的原因。 她原本对权力场并无兴趣,她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就把这些人都玩弄于鼓掌事事都按照她自己的想法进行,既然知道自己无法掌控,那就离得远一些。 那样将来她才不至于因为缠绕在这些事情之中无法独善其身。 慢慢走到了庭院中,她看到灰奴和白娘子在草丛里面一起扑那只黄狸花。 显然那只黄狸花身经百战,它先假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等到灰奴逼近过来了,才突然转身直冲了过去。 灰奴自己反而吓了一跳,一转头就和白娘子撞到了一起。 白娘子被灰奴撞得往后撤了好几步,看到了云岚,又换了个方向跑开。 而灰奴看到了云岚,便直接丢下了白娘子和那只黄狸花,跑到了她面前来蹭蹭。 弯腰摸了摸灰奴的大脑袋,云岚环视了一圈整个昭华殿,从她进宫开始,似乎都没有好好看过这座宫殿。 显然是与她住了十几年的长泰殿不一样,这里处处显着精致,从一片瓦一块砖,再到一棵树一株花,都是有人打理之后才有的样子。 不会像那时候没有人打理的长泰殿,处处显得破败。 裴彦对她,其实也是尽了心。 想到这里她自己不由得笑了一声——若不是真的发现他有了真感情,她也不会这么想和他分开。 若两人都是虚情假意倒是好事,虚与委蛇,那样最后谁都不会受伤。 她抬头看向了湛蓝天空,深邃而悠远,在四方宫墙之内,是熟悉又陌生的。 她想起在吴郡时候那阴霾低沉的雨。 等到裴彦真的冷静下来,便是一切结束的时候了吧? 他应当不会生气太久,她了解他们这样的男人,感情之事并不会困扰他们太久,毕竟对于他们来说感情也并非是生活的全部,他还有他的家国天下。 可这么一想,她便觉得自己身为女人似乎可悲得很,因为终其一生都是围绕着别人,却总不能为了自己好好活一次。 . 想着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天上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片乌云把太阳遮住。 天色阴沉了下来。 . 隆庆宫中,裴彦接过了谢笙送来的信,却没有急着看。 他看了一眼谢笙,略思索了一会儿,道:“你回长乐宫去与太后说,你因到昭华殿来被朕知道,狠狠训斥了,并有旨意之后都不许任何人再去打扰娘子。” 公主薄情 第52节 谢笙低头应下,这会儿倒是觉得裴彦和云岚之间不像是因为崔家吵了架,更像是裴彦自己在闹脾气。 裴彦见她顺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让宝言带着她先出去。 谢笙原本还想说什么,但只看了一眼裴彦神色,那一肚子话也都咽了回去,老老实实跟着宝言出去了。 裴彦拆了那封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直看得他觉得有几分荒谬起来,这封信竟然是在和云岚说什么母女之情? 他记得云岚与他说过,她生母已经不在了,难道崔家还给云岚重新找了个娘? 崔家在打什么算盘? 裴彦放下信纸,正好看到宝言回到殿中来,于是道:“最近昭华殿看得牢一些,别让不相干的人进去了。” 宝言应下来。 “这封信……”裴彦若有所思地在信纸上敲了两下,“你让人去昭华殿找一下崔家给娘子送的第一封信,但别惊动了她。” 只从这封信来看,崔家应当是对云岚图谋不小,否则为什么要硬生生编出个生母呢? 从来都是想要用孝字来压人的时候,才会把生母生父之类的扯出来当幌子。 第二封信说的是生母,第一封信是在说什么? 说崔家和当年云岚的感情? 云岚为什么没有看这一封?因为第一封写得太过于荒谬了? 一时间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把他的脑子塞满,竟然都有些猜不出来云岚行事的缘由。 . 看着宝言出了大殿,裴彦忽然又想起了崔滟。 如果他是崔家人,既然他都要把崔滟重新送进宫来,那么他便不会仅仅只准备一个崔滟,那必然是与云岚相互配合——或者要求云岚相互配合,否则单单一个崔滟能起什么作用? 那么,他是崔家人,他要怎样利用云岚? 或者换个问题,他要怎样利用现在的情况,让云岚去帮忙他来行事? 更直白一些便是,崔家人想要做的是什么? 崔家人希望他裴彦去死? 他死了,裴赟坐不稳这个皇位,但却一定要硬着头皮去打燕云,因为这是先帝裴襄的遗愿。 以裴赟的资质,就算他不动现在的排兵布阵和各路将军人马的安排,他也没法打一个胜仗拿下燕云,他也无法让那些人臣服于他,所以若是裴赟在龙椅上,三年内这天下必定重新回到四分五裂的的局面。 而远在燕云的那位李棠,看起来也并非是什么雄才大略的明主。 那么崔家想要的局面就是一目了然的。 乱世风云再起,他崔家便能来逐鹿问鼎。 . 想到这里,裴彦倒是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想法若是站在崔家人来看的确是合情合理,他倒也不觉得崔家人是在异想天开,毕竟只要他现在立刻马上去死,便能立刻让他们预想发生的事情完成一半。 所以关键便是他要如何去死。 显然崔家现在想到的办法是想让云岚来杀他。 如果他是崔家人,他就会这样打算。 原因有二,第一云岚是他后宫中目前唯一一个受宠的女人,枕边人动手是最简单也最容易的;第二云岚是和他们崔家关系最为亲近的人,亲情和孝道,这都是这世上对女子最有用的控制。 至于崔滟则更简单一些。 如若崔滟进宫后,他忽然一下子放弃了云岚去喜欢崔滟,那正好就让云岚心中生恨,随便撩拨几句就能让云岚动手,就算云岚不动手,到时候让崔滟这个新的枕边人动手也是一样。 这一层一层的思路,崔家想得缜密。 但并非没有漏洞。 漏洞当然也很显然,那就是……这些被算计的女人,凭什么要听他们的话呢? 这权力场上的谋算从来都不能把他人完全当做不会思考的棋子一样看待。 人都会有他自己的想法,没有完完全全只听命于他人的人。 只要有想法,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就能让事前看起来谋算完美的事情出现偏差甚至最终导致满盘皆输。 . 裴彦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封荒谬的信上面,他忽然在想,崔家知不知道云岚想要和他分开? 或许他与云岚的争吵在外人看来,是云岚要失宠的征兆吧? 可谁能想到是她想要离开他? . 宝言不一会儿就从昭华殿回到了隆庆宫来。 他把一封已经拆开的信送到了裴彦手边,面上有些诺诺:“这就是崔家的第一封信……不过没能瞒过娘子,是娘子亲自找出来给奴婢带来的。” 听着这话,裴彦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顿了顿,他看向了宝言:“娘子说什么了吗?” “娘子说……‘我与崔家早有联系,裴郎还是快点死心了吧!’”宝言模仿了云岚的口吻,说完之后迅速低了头。 裴彦低笑了一声,从信封中倒出了信纸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头几个黑乎乎的猫爪印,不知道是灰奴的爪子还是另外那几只的,信纸边上都是残缺的毛边,似乎被猫啃过——这倒是显然看得出来云岚没把这封信当回事,大概是宝言这会儿去找,才从别处翻出来。 潦草地把这封信的内容看过,果然便就是在说什么亲情往昔之类的话语,与他猜测的毫无二致。 把信纸重新塞进了信封里面去,裴彦看向了一旁还低着头的宝言,又看了看外面天色,道:“午膳去昭华殿用。” 宝言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裴彦这么快又似乎要和云岚和好了? 他自然是没有胆量去问裴彦怎么想的,只飞快地应下来,往膳房和昭华殿分别传旨了。 . 昭华殿中,云岚拿着一块布在灰奴身上比划着,正打算给灰奴做件小衣服穿在身上,忽然听着外面脚步声,再一抬头便看到了初晴带着喜色的面庞。 “娘子,陛下中午过来与娘子一道用午膳。”初晴欣喜道。 云岚微微挑眉,只摆了摆手:“去把昨天找出来的那个绿色的缎子拿来,正好给灰奴缝件小衣服。” 初晴的欣喜顿时停住了,她小心地看了眼云岚,又不太敢去多问,只好转身去找她说的缎子了。 第67章 裴彦出了隆庆宫,便一路往昭华殿去。 在云岚面前,他倒是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厚脸皮,所谓面子也不重要了。 不过他还是给自己找了个恰当的理由:如今宫里宫外这么多人都盯着云岚,他总不能因为和她吵架,就袖手旁观的。 这么一路到了昭华殿外,他进到了殿中却没有见到云岚,只有一群宫人在殿中候着他。 “娘子呢?”他在殿中左右环顾了一番,随口问道。 初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道:“娘子在后面给灰奴做衣裳。” 裴彦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便往后殿方向走去,口中道:“那正好把午膳也摆过去。” 宫人们于是提着食盒等物往后殿去摆午膳。 裴彦快走了两步去到了后殿中,果然看到了云岚正在窗下坐着,手里拿着针线布料,灰奴在她旁边揣着手坐在看她。 约是听到了脚步声,云岚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他过来,却也没站起来迎接,只是淡漠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做着手中的针线。 裴彦走上前去,没好意思如从前那样直接扶她的肩膀,他轻咳了一声,把灰奴抱起来,然后自己坐在灰奴方才的位置上。 灰奴不开心地从他怀里跳出来,走到了云岚另一边重新坐下。 裴彦悄悄看了云岚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你准备给灰奴做个什么样的衣裳?” “就是这样的。”云岚平静地把最后一针给收了,然后把手里的交领小衣服理了理,把灰奴抱到怀里来给它穿好了。 忽然在身上穿了件衣服,灰奴颇有些不习惯地用后腿挠了两下。 云岚伸手试了试松紧,把衣服上的系带给松了一些,然后把灰奴放到了一旁的地上去。 灰奴也没走开,就只在地上坐了。 黑灰白的狸花猫穿上了一件绿色的小衣服,看起来颇有几分趣味。 裴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灰奴的脑袋,然后又期期艾艾地看向了云岚:“灰奴这样就变得特别可爱。” 云岚看了裴彦一眼,心里压下了一声轻叹,若没有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她便要心软了,只是现在情形看来,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心软的。 且不说她与裴彦这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关系,便只看朝中的错综复杂,崔家两次送信进来,说不定还有更多后手等着,她也不应当再呆在裴彦身边。 就只看裴隽的份上,她也不应当再牵连着裴彦。 她垂下眼眸,避开了裴彦显然是示好的话语,淡淡道:“所以陛下是为了崔家来找我的吗?” 裴彦愣了一瞬,他抿了下嘴唇,认真地看着她:“岚岚,如果那天我说错了什么话惹你生气,我道歉,好吗?” 云岚抬眼看向了他,两人四目相对了。 “我不是为了崔家来找你。”裴彦说道,“崔家和你没有关系,我一点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岚岚,我只是在想,我和你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我们……”他顿了顿,许多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再说不下去了。 . 云岚一径沉默着,她只看着他,就知道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可有些话他没法说。 他难道能说,我不计较你曾经是我嫂嫂,我现在就想和你在一起么? 她和裴隽曾经有过的关系就在那里,如若一直不为人知便罢了,可现在已经心知肚明,怎么可能是一两不计较过去的话语就能轻易绕过去的? 裴彦可以说他不计较过去,可以说他只想要现在和将来,但只要多想一分,便能在他自己心里立起一道过不去的槛。 再还有避子药的事情,他不可能不去想。 他现在过来,只是暂时把这些都放在一边,但放在一边并不等于不存在,不等于从此消失,他只要想起她连他的子嗣都不想要,心中便会有怨怼。 这都是人之常情。 裴彦虽然是皇帝,但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公主薄情 第53节 而她曾经在末帝的宫中见过了太多人情世故,她了解人的情感,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 表面上或许云淡风轻,但实际上心中也许是波涛汹涌。 看起来不在意的事情,却是心中的一根刺,天长日久就会发烂流脓,最后生出毒。 裴彦现在能若无其事地来找她,焉知不是把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强行压下来,来求一个他心中他认为的结果呢? 若是让他得偿所愿,反而叫他之后又为了心中的刺而痛苦。 所以倒不如还是叫他死了心。 那样便是一了百了。 . 长久的沉默让裴彦没有把想说的话说下去。 云岚的态度就是不言而喻的。 前次的争吵种种此时此刻重新涌上了心头,裴彦也沉默了下去,他看着云岚,但云岚只看着她面前的灰奴。 穿着绿色小交领的狸花猫懒洋洋地就在她面前躺着。 裴彦觉得他其实连这只猫也不如。 . “我与陛下,其实分开是最好的结局了。”云岚淡淡开了口,“有些事情,陛下能比我想得更透彻。” 裴彦自嘲地笑了一声,他看着云岚:“可我不这么觉得。” “这只是陛下觉得不甘心而已。”云岚语气仍然很平静,“或者换句话说陛下会觉得更容易接受,陛下把我赶出宫去,便是最好的结局。” “岚岚,我不会再被你激怒了。”裴彦垂下了目光,然后缓缓站了起来,“总之我不会让你走。” 说完这句话,他便往外走去。 云岚不以为意地理了理灰奴的衣领,把放着针线的匣子放到了一旁小几上,然后仰躺在了小榻上。 远远的,她听到御驾起驾的声音。 裴彦走了。 . 坐在肩舆上,裴彦回头去看昭华殿,也不知为何这一次他似乎没有上一回那么生气了。 应当是没有争吵,所以一切都是克制的。 可他却觉得心里有一处空空荡荡。 似乎是因为他确定了云岚的心里果真是没有他的。 他收回了目光,不免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她心里从头到尾都是裴隽,他只是在强求。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崔滟。 当初他其实也只是把云岚当做是崔滟的影子。 认真说来,他和云岚倒是相互扯平。 可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 在身边陪伴的人,却能把心中那个模糊的念想给磨得干干净净。 他忽然想见一见崔滟。 不管崔家谋算如何,他想见一见当年他倾心过又不曾得到过的这个女人。 “让燕云来的那些人进宫吧!”他向一旁的宝言说道,“安排一下,不要惊动太多人,让大鸿胪来陪同就行了。” 宝言忙应了下来,立刻叫人去吩咐。 . 京城驿馆中,燕云的使团被突如其来的旨意打得措手不及。 大鸿胪让人来通传了进宫的时辰,然后便让车马等在了驿馆外面,使团中人便开始忙碌地收拾起来。 能收拾的自然就是从燕云带来的一些节礼之类,另外便就是崔滟本人了。 崔滟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纱裙,面色麻木地任人摆布着,她对着镜子看着着打扮一新的自己,又想起了抛弃了自己的丈夫,眼眶又开始发红。 一旁的嬷嬷左右看了看,掐了一下她的手心,低声道:“娘子,从前的事情别想了,今日进宫,还想什么从前呢?是周家不仁不义在前面,和娘子没什么关系!那时候是周家先要休了娘子,娘子要恨就恨周家人!” 崔滟强忍着泪意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的。” “能进宫也是娘子的造化!”嬷嬷又道,“做皇帝的妃子,难道不比做个普通女人好?进宫了便是享荣华富贵,万事不愁了!娘子想想,皇帝陛下对您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您进宫了,是多大的喜事呀!” 这话却听得崔滟心生茫然,宫里是什么地方,她哪能不知道呢? 若真的进宫便好,那前朝时候进宫的姑妈怎么会在冷宫里面呆了那么多年?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看向了身边的嬷嬷:“四姑今天与我们一道进宫么?” “自然是要一道进宫的。”嬷嬷说道,“四姑奶奶来京城就是为了进宫见一见公主殿下呢!到时候娘子见到公主殿下,也可以与公主殿下多说几句话。”顿了顿,这嬷嬷又着意看了崔滟一眼,声音小了一些,“老爷和二老爷的吩咐,娘子别忘了!您进宫能享福,也不能忘了崔家呀!” “是……”崔滟苦笑了一声,还是应了下来。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京城了,自从那年出嫁之后,她跟随丈夫去了燕云,后来陈朝没了,崔家忽然也到了燕云来,再后来,她就被周家休齐,再接着,就被送到了京城来。 她的父亲和叔叔都说梁朝的皇帝喜欢她。 他们说现在崔家太难过,只能牺牲她为崔家的将来打算。 他们与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语,她只能听从,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 外面有梁朝的官员进来叫他们上马车去。 一旁的嬷嬷扶着她站起来,跟随着其他人一起,便朝着马车走去。 第68章 马车慢慢地行驶着。 街道两旁十分安静,崔滟小心地撩起了车帘一角往外看,便见两边已经静了街。 想来是因为他们这一行人要往皇宫去的缘故了。 她多看了两眼,觉得京城陌生得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陌生才是应当的。 她未嫁人之前都只在崔家内宅里,出门也少,京城到底是什么样子,对她来说其实是茫然的。 京中的繁华她不曾见过,现在时隔多年后再见,便会丝毫没有触动。 大约是对着外面看了太久,一旁的嬷嬷暗暗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放下帘子。 崔滟于是顺从地把帘子放下来,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不去看外面,便就只能沉默地在车中坐着,车厢中的气氛一时间便有些沉闷了起来。 . 崔滟麻木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看着花了好几个月才养好但是前段时间折了的指甲,又仔细端详着手指甲上已经褪色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红色,情不自禁去想那时候还在周家时候简单的日子。 她从来没想过会被周家休弃,她嫁入周家那么多年,虽然膝下还无子,但与丈夫关系亲近,与婆婆也相处和睦,与妯娌姑嫂都能打成一片。 在周家时候,她觉得一切都是开心的,她与小姑子一起摘花染指甲做胭脂,也和嫂嫂一起裁新衣做首饰。 接到丈夫的休书之前,她还在与丈夫商量着等明年一切都稳定下来了就要个孩子,免得现在四处动乱,带着孩子也不方便。 谁知道忽然就一切都变了样,她的丈夫休弃了她,而她问不出缘由,甚至到最后他避而不见,她只能凄惶地跟着崔家来人离开。 有些事情她并非不懂。 就算当时没能明白原因,后来回到崔家听着自己的父亲和叔叔说了让她进京的事情之后,她也什么都明白了。 她是想过反抗的,她甚至想过绝食上吊一死了之,可当自己母亲也来劝说的时候,她便也只能含泪应了——还能如何呢? 如果她的丈夫哪怕硬气一些而不是放手那么彻底,她都敢和家里争到底。 当身后没有任何人支持她的时候,她的一切反抗都看起来是毫无意义。 .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向了车厢中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面容慈和的中年妇人,在重新回到崔家之前,她是没见过这人的,是回到崔家之后,才知道了她是她的四姑妈,她父亲的四妹崔妧娘。 说起来是有些好笑的,她从前在家中未嫁的时候都不曾知道她还有个四姑,她一直以为她父亲是兄妹三个,三姑在皇帝宫里做妃子。 陈朝覆灭了,一切都翻了天,她重新回到崔家才知道自己多了个姑妈,她向自己母亲打听,才知道这位四姑妈与三姑妈当年是双生姐妹,四姑妈出生晚了一些,差点儿把她的祖母弄得血崩,算命的来算过说她命格有碍双亲,于是便把她送到了远亲家里去抚养。 崔滟还记得她母亲说这些事情时候脸上忌讳的神色,她只让她少打听这些事情,只管喊姑妈就行了。 从燕云到京城这一路上她也正是这么做的,可现在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四姑妈,只觉得她和自己一样是可怜。 或者四姑妈更可怜一些。 和她进宫做了娘娘的双生姐姐相比,她没能在国公府里长大,没享过福,却真的吃过苦,现在还要被自己兄长找来做违心的事情。 注意到了崔滟的目光,坐在对面的崔妧娘便对着她无声地笑了笑。 崔滟便也笑了笑,然后颇有些心虚地低了头。 心中的苦涩在此时此刻蔓延开来。 她进宫之后就会见到那个传闻中对自己倾心的梁朝皇帝,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连这个皇帝面都没见过,谈什么倾心,拿什么说倾心呢? 而她面前的崔妧娘则要去冒充自己的姐姐,对一个几乎能算是陌生人的所谓女儿去诉母女之情,没听说过这世上女儿还能认错母亲,她只是在做一件注定会被揭穿的事情。 她们都是一样的苦命人吧? . 胡思乱想中,马车停在了宫门口。 崔滟等候了一会儿才被叫下了马车来,然后沉默地跟随着宫人往宫门内走去。 秋风瑟瑟。 阳光带着几分凉薄的冷意。 . 公主薄情 第54节 隆庆宫中,裴彦漫不经心地听着燕云过来的使臣慷慨陈词说着不知到底出自崔家或者是李棠本人的冠冕堂皇的话语,拿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方才你说你叫什么,杜青?”裴彦打断了这位使臣还没说完的话语,换了个姿势看向了他,“朕依稀记得前朝有个太傅姓杜,与你是一家人么?” “是,杜太傅是在下祖父。”使臣杜青点了头。 “当初为何没有留在京城,而是跑去了燕云?”裴彦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朕记得杜太傅的第三子杜当尤其能擅骑射,当初他还与朕较量过射箭,朕侥幸胜了他。” “家父名讳便是杜当。”使臣杜青微微低了头。 裴彦笑了一声,往旁边靠在凭几上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道:“是了,看年纪也能对得上。你父亲比朕年长许多,那时候朕初出茅庐,天不怕地不怕。” 杜青不知这话要怎么接下去,他谨慎地与身旁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看手中还没念完的那长长的文章,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们这文章朕不想听,不必再念了。”裴彦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之前你们上书中说,给朕准备了一份惊喜,直接让那惊喜进来让朕看看吧!” 杜青只好应了一声,回身让宫人把在外面等候了许久的崔滟带到殿中来。 . 宫门被推开,裴彦抬眼看向了从外面走进来的女人,微微皱了皱眉头。 似乎是因为逆着光的关系,他有那么一瞬间并不能完全看清楚这女人的容颜,等到门关上之后,殿中光线恢复到从前,那女人慢慢走到了丹阶之下,他才看清了这人。 与记忆中的样子似乎差了太远。 裴彦皱着眉头想。 他记忆中的崔滟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似乎应当是更高挑一些,也更冷艳些许。 而眼前的女人,美是美的,但眼中带着愁容,大概能算楚楚可怜,但并不能打动他半分。 是因为她与别人成亲之后所以相貌发生了变化吗? 裴彦又认真地看了她几眼,试图从她脸上找到因为岁月导致的摧折,可却越看越觉得陌生起来。 似乎并不像当年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了。 他闭了闭眼睛去想从前——他去想他当年与崔滟的初见,又去想后来他几次三番去崔府悄悄想要见她的时候--------------銥誮。 然后也不知到底为什么他眼前清晰地浮现的是云岚的面庞。 他想起来的是那年大雨云岚打着伞朝着他飞奔过来,然后他们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就算此时此刻崔滟就在眼前,记忆中的模糊都无法变得清晰。 . 丹阶下,崔滟不敢抬头。 殿中寂静得甚至让人感觉有几分窒息。 杜青悄悄地抬头看了眼裴彦,又给身边一同进宫的人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这一行人进宫来,最主要的目的便就是让崔滟进宫的。 毕竟崔家信誓旦旦地说了,崔滟就是裴彦心仪之人,只要把崔滟送到他面前来,或者能解燕云之困。 可他们进宫来见到了裴彦之后,却发现事实好像没有他们设想中的那么美好。 龙椅上这位梁朝皇帝显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似乎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小动作,甚至对他们的想法举止都了若指掌。 否则方才他为什么要问杜太傅?又问杜当? 杜青心里七上八下,有些心神不稳。 他忽然也在想为什么他们杜家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去了燕云,他记得似乎是因为当初就是跟着崔家一起护着前陈的那位衡山王北上。 不过杜家也就只有他这一支去了燕云,他堂兄还是在京城的,只不过现在已经并无来往。 . 正想着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上首的裴彦突然开了口。 “行了,退下吧!”裴彦语气淡淡。 杜青一愣,下意识便看向了崔滟。 崔滟亦是一怔,尽管她之前也不觉得裴彦会对她情根深种,可之前她的父亲和叔叔都信誓旦旦,故而现在她还是觉得有几分意外。 “朕记得这位崔娘子当年已经成亲,如今是夫家出了什么意外,才回到了娘家么?”裴彦在上首问道。 崔滟嗫嚅了一会不知如何回答,于是转而看向了杜青。 这问题杜青当然更无法应对,他有些为难地看了回去,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 裴彦在上首把他们的眉眼官司都看得清楚,他轻笑了一声,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淡淡道:“朕没有夺人妻子的爱好,崔娘子还是回去吧!” “陛下。”崔滟咬了下嘴唇,就在刚才她发愣的那一会,身后的嬷嬷小心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深吸一口气,把之前就准备好的话语说出口来,“妾身此番来京城另外还有一事,妾身得知云岚表妹在陛下后宫中,妾身得知当年京城失陷之时,表妹与姑妈母女分离,此番便带着姑妈一道进京来,想叫表妹与姑妈母女团圆。” 第69章 裴彦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只在空中楼阁中登上皇位的皇帝。 恰恰相反的是,曾经他是京中最普通的世家子弟,曾经他也是不受宠而无可奈何的人,所以他太明白什么是无计可施之人的反抗。 眼前的崔滟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不认为崔滟蠢到看不清这殿中局势,也不认为她这样一个做过别人妻子的女人,会不明白什么话应当说什么话不应当说。 可她还是把不合时宜的话就这么完全说出来,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她足够愚蠢,蠢到连殿中气氛都看不明白?蠢到看不明白旁边的杜青等人给她使的颜色? 她身后的嬷嬷拉她袖子时候,他从上首看得清楚明白,那嬷嬷并非催促她说话而是让她低头后退一步。 她难道是刻意把身后仆从的提醒当做是催促她说话? 事实很明显,她说那些话是蓄意的,无论今天这殿中是什么局势,哪怕他立刻发火要去打燕云之地,这些话她也还是要说出口。 因为这是她对崔家的最无力但又最有力的反抗。 她是在按照崔家人的吩咐行事,她便就是把崔家的吩咐按部就班不加任何思索地全部做到。 崔家对她无法指责半分,她难道没有听话吗?她就只是蠢到看不出来应不应当说,可崔家又没告诉她要看什么局势。 裴彦又着意看了眼似乎面露慌张的崔滟,尽管脸上的仓皇明显,可她眼神却是麻木的,恰便就是他所想那样。 她并非是自愿离了夫家到京城来,她或许有苦衷,但无力反抗来自崔家长辈的压迫,最后便只能选择听从。 她无计可施,无从反抗,或者都觉得反抗也无甚意义,于是便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 没由来的,他忽然又想起了云岚。 云岚的性子……似乎和眼前的崔滟是截然不同的。 便只看她伶牙俐齿与他一句一句吵架便能看出来了,就算他是皇帝,她也敢直呼他的大名什么刻薄话都敢往外一句句说,直把他气得恨不得掀桌子。 当然了,从云岚她当初一无所有的女人就能在心爱之人去世之后想着找个替代来看,且不论这样做是对是错,便只看这胆子大出天际的行径,便能看出她大概是不会像眼前这个崔滟那样被人拿捏。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可以在当初前陈末帝的宫中长大,她当初一定是坚韧又勇敢的人,必然受过委屈,但却并没有因为苦难而停滞不前四顾彷徨。 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能遇到云岚。 他又看了一眼崔滟,他努力去回想当初那个在御河边救了自己的崔滟,或者是因为当初他脑门上挨了一下之后的视线朦胧,其实这么多年来,她的面容在他心中也一直是模糊的。 当年的人已经不是他曾经期盼过的样子。 人便就是不应当总回头去看过去。 不过有今日这一见也算是好事,从此之后便再也不会去想。 . 于是他便直接无视了崔滟说的最后那句话,只又淡淡道:“你们退下吧!至于你们所谓的皇帝送来的国书,朕不打算收下。”顿了顿,他目光落在了杜青身上,“你不妨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燕云之地朕必定是会收入囊中,他可以考虑再往北去,越过草原高山,去冰原之上,总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这话听得杜青面色僵硬了起来,他不敢应下,只与身旁之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是完全没想到裴彦会这样直截了当地下了战书。 “或者递交降表,朕愿意看在他大约能算是朕的小舅子的情况上,让他回到京城,不必去冰原上受苦受冻。”裴彦语气和蔼了一些,“之前李棠与朕写信说,朕与他大约能算郎舅关系,若他递交降表,这关系朕倒是愿意认下的。” 杜青嘴唇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半晌没说出话来。 而一旁的崔滟这时候却又开口了,她这会儿口齿伶俐了起来。 她道:“既然陛下都认了与云岚妹妹的关系,那为何不叫云岚妹妹母女团聚?难道在陛下心中,云岚妹妹不值得有亲人相伴吗?” 这话都还没说完,她身后的嬷嬷急忙拉了拉她的袖子。 崔滟并不理会,甚至把袖子甩开了去,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或者陛下是害怕云岚妹妹知道陛下当年行事,还想欺瞒云岚妹妹吗?”她抬眼看向了裴彦,面上神色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显得有几分疯癫,“陛下是因为我曾经嫁与他人,所以今日如此冷淡吗?” 裴彦有几分诧异地看向了崔滟,眉头皱了起来。 如若说方才她只是在无声地反抗,那么现在便是在一心求死了。 不等他开口,一旁的杜青给崔滟身后的嬷嬷递了个眼神,那嬷嬷便急忙要把她拉出殿外去。 “且慢。”裴彦淡淡制止了他们的行为,心平气和地看向了崔滟,“虽然朕不知道你听到的是怎样的话语,但看在从前的份上,这件事情朕倒是愿意给你一个明白。” 崔滟被拖拽了两步,云鬓松散,面容再次露出愁苦怔忡之色。 “当年你在御河边救了朕一次,朕感激至今。”裴彦看着崔滟,“看在当年的救命之恩上,今日你无论在这殿上说了什么话语,朕都能不放在心上。” 崔滟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抬眼看向了裴彦,嘴唇嗫嚅了一会儿,眉宇间浮现了思索的样子。 “当年朕的确有心向崔家求娶你,但那时崔家并没有应下,朕当年想过办法想与你见面,但当年你并没有理会。”裴彦语气仍然是平静的,“朕并非是要去翻当年之事让你难堪,只是事实如此,朕不希望你听了什么奇怪的风言风语,心中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我……”崔滟张了张嘴巴,有一些话到了嘴边,却似乎又因为脑子里面一片混乱而无法言说了。 “当年你嫁与他人之后,朕以为你应当至少是夫唱妇随过得快活的。”裴彦看着崔滟,“朕没有想过今天会在这里见到你。朕不知道你的丈夫和你的父亲为什么对你狠心至此,但朕并不会因为你曾经嫁与他人就看轻了你。”顿了顿,他略思索了一会儿言辞,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朕以为,你应当去过你想过的日子,而并非是听从他人的吩咐,来见朕,然后扭曲了当年种种,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爱宠。当年之事便让他停留在当年,朕已然不放在心上,朕希望你也一样。”说着,他又笑了一声,叹道,“何况,朕认为你对朕根本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朕认为你根本也不记得那许多年前随手行过的善事。” . 这话听得崔滟眼眶一红,泪水便涌了出来。 裴彦看着她,又道:“或者看在当年的救命之恩上,朕倒是可以允你一个请求。” 崔滟猛地抬头看向了他,眼中生出了几分希冀,她道:“陛下此言当真?” 裴彦笑了一声,道:“朕既然开口了,自然是真的。” 公主薄情 第55节 “妾身……想留在宫中。”崔滟深吸一口气,伸手擦了一把眼泪,“方才陛下说,妾身也应当想一想将来,妾身也想与从前永远分开。” 裴彦微微挑眉,他面上神色有些喜怒难辨:“想留在宫中?你可要想好了。” 崔滟挣开了还想拉住自己的嬷嬷,上前了两步,声音急迫:“妾身愿意留在宫里,哪怕是为奴为婢也好,请陛下允诺。” 裴彦再去看崔滟,只见她也正泪光盈盈地看着他。 这让他忍不住开始思索,这究竟是真情毕露,还是早已谋划好的? 再看一眼一旁的杜青,还有跟在崔滟身后那嬷嬷,他们面上的震惊神色不似作伪。 那么,崔滟便就是在这么短短时间内忽然转了心思? . 丹阶下的崔滟此时此刻心跳如雷。 她知道自己在说一件荒谬的事情了。 裴彦方才所说,让她感觉心酸至极——可酸楚之后仍然是无奈,她离开这里,便就还是只能回到崔家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叔叔还会要她去做什么事情,但她是绝无可能再回去周家与曾经的丈夫团圆。 与其回到崔家麻木地被利用,她倒是想着不如便留在这梁朝的皇宫里面。 就算是做奴婢,至少她是自由的。 崔家人没有可能把手伸到皇宫里面来摆弄她,她就算在宫里熬一辈子,孤单老死也不后悔。 可这话听在裴彦耳中,势必是会成了另一重意思,但看他现在的神色便能知道了。 她现在倒是有些感谢当年顶替了她的名字去救了裴彦的那人,若不是她,她今日怎么可能得一个金口玉言,在山穷水尽的时候盼得到一个柳暗花明? 裴彦必定是会答应让她留下来的——便就只看到当年的救命之恩上。 或许他会有臆测,甚至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阴谋诡计,但他一定会答应她。 但她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大殿中一时间安静得都有些让人感觉到害怕了。 . 上首的裴彦轻嗤了一声,最后道:“方才朕既然说了什么事情都答应你,那么既然你想留在宫中,那就留下吧!” 这话一出,崔滟松了口气。 连同她身后的杜青,面上也不似方才那样苍白了。 第70章 无论如何,对于燕云的使臣们来说,崔滟还是留在了宫中。 杜青多看了崔滟两眼,倒是拿不准这位崔家的娘子到底是思敏过人,还是误打误撞。 不过今日之事应当就到此为止,其余的什么都不能再说——杜青很明白,今天裴彦能把崔滟留下来,只是因为当年那旧事,他的宽容仅限于崔滟一人,他们这些其他人是不包括在内的。 于是他上前了一步,低头恭敬道:“陛下,今次陛下既然与旧人重逢,想来应当还有些旧事能相叙。在下等人便不应再打扰了——陛下方才所说之事,我等也记在心中。” 裴彦冷漠的目光扫过了他,语气淡淡:“那便朕也不相送,你们自行出宫去吧!”顿了顿,他指了指跟随着崔滟一道进宫的嬷嬷,又道,“这些人不必留在宫中,既然你们把人送到宫中来,那么宫里也不会短缺了她什么,这些人就不必留下了。” 杜青笑了一声,道:“还望陛下怜香惜玉。” 这话说得刻意且故意,他一面说一面看了眼裴彦神色,却见他面上仍然是平平,毫无波澜,甚至连语气都还是淡淡的。 “记得让李棠写了降表送来。”裴彦这样说道。 杜青噎了一下,也不知如何接话了,只好含糊地带过去,面上又浮现了狼狈之色。 退出了大殿之后,杜青一行人也没能多逗留片刻,跟着内侍身后往宫外走去。 . 快近傍晚时分,天边有翻滚的云霞。 出了宫,杜青回头看了两眼,目光在跟随这他们一起进宫的崔妧娘身上停留了数息,然后又看向了原本是跟着崔滟的那个嬷嬷。 “你们崔娘子是完全依着崔大人的意思行事么?”杜青把那嬷嬷叫到了身侧来,这样低声问道。 “回大人,奴婢这也说不准。”嬷嬷一边说,也一边忍不住回头,“我们娘子刚回来时候是不愿意进宫的,后来还是老爷和太太一起劝了才勉强应下来,到了这边,也是二老爷让人来劝了好几次,才眼看着娘子顺从起来。今日之事……原本不应当这样的……” “说不定也是好事。”杜青身侧另一个男子轻笑了一声,“尽管崔娘子之前不一定有多么喜欢这位陛下,但今天之后,她必定会对他动心的。” “为什么动心?总不能因为是这位皇帝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让她一下子就感激涕零了吧?”杜青嗤了一声,“她若是进宫之后,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了这位,到时候这位打燕云恐怕更得心应手。季鹰兄,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若她能想到这些,方才就不会求裴彦让她留在宫里了。”被唤作季鹰的男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这位崔娘子想法颇有几分天真,不过也算是好事,反正我们也就是想让她进宫,不管是什么原因进宫的,她进宫了,那些谋算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还按照之前想好那样,去给公主递话?”杜青犹豫了一下看向了那男子。 “公主的母亲还在我们这儿呢,得想办法让公主见一见。”季鹰指了指后面上了马车的崔妧娘,“只是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性子,若是与那位崔娘子毫无二致,便是天大的喜事。” 杜青摇了摇头,道:“这不可能。虽然我没见过公主,但只从她当年能从先帝宫里逃出来,还安然无恙地与裴彦在一起,便是比寻常男人还要强上三分。这种人是不好算计的,我觉得还是暂且再观望一二。” “再强的人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周全。”季鹰老成地笑了一声,“你看那裴彦事事算计,事事都胸有成算,还不是被崔娘子这出其不意给破了招?便就是要趁着这种时候往宫里递话,公主会愿意听的。” 杜青将信将疑,但回到驿馆之后,还是让人先给崔素送了信,把这次进宫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 去送信的人很快便带来了崔素的答复,便只叫他们先就按部就班在京中按照之前的安排行事。 听着这口信,杜青便忍不住去找了季鹰说起了此事。 尽管使团之中是以杜青为主,但杜青并不敢太怠慢了这位官职不如自己的季鹰,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位曾经是李棠身边的伴读。 夜色中,杜青与季鹰慢慢说了崔素的回信,面上露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我们是不能在这里呆太久的,到时候也不知道崔大人会如何行事了。” “凡事有崔大人顶着,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季鹰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反正不过就只是听命罢了,都不必想得太多。想得再多,崔大人不会听你我建言。” 杜青看了眼季鹰,最后叹了一声,道:“季鹰兄说的是,这事情原本也轮不到我们左右,我们不过就只是听命来此而已,倒是不必为了这些事情烦恼。” 季鹰也看了一眼杜青,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既然来了京城,为何不把这些年淡了的亲戚走一走?难道你们杜家就只剩你们家这一支了?” 杜青有些惊疑地看向了季鹰。 “总得为自己打算一二。”季鹰淡淡道。 杜青忽然便想起来在宫中时候裴彦问过的那些话语了。 可季鹰是李棠的伴读,他说出这样的话语,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李棠的意思,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意思呢? 杜青一时间有些茫然了起来。 季鹰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便只看了眼外面已经暗沉下来的天色说自己累了,然后自顾自地起身去洗漱。 . 夜色下,宝言有些头疼地看着偏殿中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的崔滟,不知要怎么对她。 裴彦就只丢下一句话让他去安置就往昭华殿去,其余一概不提,让他只感觉一个头有两个那么大,恨不得这会儿追到昭华殿去问裴彦到底要怎么安置。 可他却也不敢。 他不认为隆庆宫中那时候裴彦说的那些话能瞒得住昭华殿。 那时候又没避着人,殿中宫人也都不是聋子。 裴彦对崔滟说的那些话传到云岚耳中会是个什么意思,他不敢想。 原本他们俩这两日就在拌嘴,现在立刻又来了这么一件事情,他这会儿站在隆庆宫,都能想象的出来昭华殿里面会是个怎样令人焦虑的气氛。 相比较之下,他都觉得安置一下崔滟不是那么棘手了。 看着崔滟晚膳用罢,宝言便进去了殿中,客气道:“崔娘子,奴婢带着您去安置吧!” 崔滟看到宝言,便回了礼,才安安静静道:“都听公公安排。” 宝言心里压下了一声叹息,又多看了崔滟两眼,倒是觉得崔滟有几分像云岚。 脸的轮廓像,都是尖尖的瓜子脸,看起来也都很白皙。 五官也有那么两分相似,鼻梁都很高,眉毛似乎也都是上挑的。 但要是仔细看,崔滟就和云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崔滟一看便是那种柔柔弱弱的小女子,眉目间便是顺从两个字。 而云岚就不一样了,说是含情目,瞪他们陛下和他们陛下吵架的时候,目光就是刀子,能把他们陛下削得掉眼泪。 大概这就是公主和普通人家的小娘子不一样? . 宝言这么胡思乱想着,把崔滟送到了距离隆庆宫最远的皇宫西北角上的春露殿去。 安排了几个可靠嘴紧的宫人在春露殿中伺候崔滟,宝言又在春露殿里面巡视了一遍,然后才慢慢地准备去找裴彦回话。 他一面走,一面琢磨着自己是去昭华殿,还是去隆庆宫,还没等他下定决心,便看到自己的小徒弟常信跑了过来。 “你来得正好,陛下现在还在娘子那边么?”宝言对着自己小徒弟招了招手。 常信站定了,喘着气道:“陛下和娘子又大吵了一次……陛下回隆庆宫了,这次还让人把昭华殿给锁了,不许进不许出……” “啊?”宝言眼睛瞪大了,“你们没劝陛下吗?” “陛下都没搭理我们,连肩舆都没坐,直接走回隆庆宫的,一面走一面生气。”常信说,“师父,这怎么办啊?不进不出,那娘子岂不是要死在昭华殿里面……” “闭嘴,瞎说什么呢?”宝言立刻马上在常信脑袋上狠敲了一记,“陛下没说别的什么?” “没有……”常信抱着头有些委屈,“师父,难道我担心错了……?” “担心没错,但话不能这么说!什么死不死的,忌讳!”宝言一边快步往隆庆宫走,一边训斥自己的小徒弟,“你和我说说,这回陛下又为什么和娘子吵起来了?” “没敢听……他们吵架的时候把我们都赶出来了,就没人敢过去。”常信也觉得自己理亏了,声音都变小了许多,“就隐隐约约听着好像有什么扯平了之类的话……也不太真切……” 宝言又在常信头上敲了一记:“要你有什么用!你自己说!” 常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怂怂地跟在了宝言身后像个垂头丧气的尾巴。 “你去昭华殿看着,虽然陛下说要落锁,但这锁不能落死了。”宝言回头看了眼常信,低声吩咐,“你去盯着,不许那些愣头青瞎办事,知道吗?” 公主薄情 第56节 常信忙点头应下来。 宝言看着他还跟在自己后面不走,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回身就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那你快去啊!在这里跟着我做什么!” 常信挨了一脚,也不敢回嘴了,抱着头就一溜烟往昭华殿狂奔而去。 第71章 夜色深沉。 云岚曲起一条腿靠在凭几上,拿着一支长长的缀着蝴蝶的步摇逗灰奴。 灰奴最喜欢扑这些金光闪闪又能动来动去的东西,于是甩着尾巴不厌其烦地顺着云岚的动作左扑右抓,时而还就地一躺肚皮朝上用爪子去挠。 扑了太久都没能把那只闪烁的小蝴蝶按在自己爪子底下,灰奴大概是觉得累了,于是耍赖一样直接去扑住了云岚的手。 云岚随手摸了两下这胖猫的脑袋,然后就把它抱在了怀里。 灰奴乖乖地在她怀里躺了,下巴搁在她的胳膊上,犹自不甘心地伸长了前爪,还要去抓步摇上的那只蝴蝶。 远远的,似乎有宫人细碎的争执声音传来。 云岚抬眼朝着门外看了一眼,见到初晴正在门口探头探脑,面上似乎还有些担忧神色。 在宫里这么久,她知道她这昭华殿中的这些宫人都是实心眼的老实人,忠心,听话,事事都是为着她着想。 若她就是打算在宫里老死一辈子,就是要做裴彦的妃嫔,有这么一些人陪着身边,那便是天大的益处,今后哪怕裴彦有佳丽三千,她都能占尽先机。 只是她都要与裴彦分开,再看这些人,便会觉得他们其实也可怜。 毕竟性命托付在他人身上,虽然能一荣俱荣,可最终也是会一损俱损的。 朝着初晴招了下手,云岚便见她眼睛亮了亮,然后便进到了殿中来。 . 身为宫女,初晴倒是也没什么太多的雄心壮志,她对自己的姿容很有自知之明,从来也没做过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对于将来她便只有两个想法,若是能跟到一个好一些的娘娘,这辈子就守在娘娘身边也无妨;若是没那个命数,那便等到能出宫的时候,就直接出宫去。 到昭华殿的时候,她心里想着的是,这下子的确是跟到了一个受宠的娘子,哪怕现在还缺个名分,但爱宠有了,还愁什么名分呢? 但现实总是和想象相去甚远。 她们娘子的确是爱宠有了,可那性子看起来就不像是要在宫里面长长久久的样子,现在还直接和她们陛下吵了一次又一次,直接就把她们陛下气得从昭华殿走了,还留下了个要把昭华殿锁起来的旨意。 方才五吕还在外面和那些来锁宫门的人争吵,也不知拦下来没有。 否则这不进不出的,整整一宫的人,只怕是要困死在这里面。 不过现在云岚找她进去,应当是转了心意? 初晴心里略放松了些——其实她打心底里没觉得她们娘子与陛下之间能有什么大事。 民间俗话都说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她们娘子低个头哄两句,陛下不就能就坡下驴了? . 行到云岚面前来,初晴还没来得及行礼,便听见面前的云岚叫了免礼。 “大门落了锁吗?”云岚问。 初晴想要点头,又听了外面的动静,不太确定了,便道:“五吕在外面和那些人争呢,不知会不会真的落锁。” “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多塞点银钱,你们这些宫人进出,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云岚淡淡道,“若没银钱,我这里有。” 初晴语塞了半晌,又小心地看了云岚一眼,道:“可是娘子……您给陛下服个软就好了呀……陛下只是被气到了,也不是真的在怨娘子。” “我与他吵了这么多次,你们又不是没听到。”云岚看着她笑了笑,“若是服软,就要留在宫里——可我并不想留在宫里了。” 初晴张了张嘴想要再劝两句,可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之前的确是心软的,我总想着是我对不住他,但今天忽然听说了崔家的事情,便只觉得……其实我与他是两不相欠的。”云岚把手里的灰奴放在了一旁的席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既然都两不相欠,那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顿了顿,她看向了初晴,“或者你能找出一二理由来说服我,留在宫里,再留在他身边。” . 初晴不知能说什么。 她的确是宫人,但许多事情就发生在昭华殿中,她作为云岚身边的近侍,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知道云岚为什么当初会和裴彦在一起,在今天之后,她也知道了为什么裴彦当初会让云岚留在他身边。 或者是一笔乱账,可又确实是相互扯平了两不相欠。 没有谁对不起谁,也没有谁亏欠了谁。 所以如果云岚想要离开,她便的确找不到什么话来劝。 . “所以便就是这样,我只是……不想留在宫里面了。”云岚见她不说话,便又笑了两声,“原本也没什么名分,原本这关系也是含糊的,所以分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可……娘子离宫了能去哪里呢……”初晴轻声问道,“奴婢愚见,陛下或许最初时候不算对娘子真心,可现在是真的对娘子爱重的,否则不会生气至此。” “那便等到出宫后再说吧!那就是将来的事情了。”云岚淡淡道。 初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说出更多劝导的话语。 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门口的纠纷应当已经告一段落。 云岚回身从柜子里面翻出了一个小箱子来,道:“这些银钱你和五吕拿着,进出要打点就从这里面出,这宫里也不止我一人,上上下下那么多宫人,总不能都和我一样在里面不吃不喝饿着。” 初晴没有收,只道:“这银钱还是娘子留着,就算这会儿落了锁,等明天宝言必定要过来打招呼的,用不着娘子攒下的银钱。若娘子将来出宫,这些银钱还是要带着,少了银钱,日子都没法过了。” 云岚无所谓地笑了两声,倒是也没坚持,只道:“那等之后再给你们吧!” . 初晴出了大殿之后,云岚在窗边站了许久。 天上有一轮明月,皎洁月光洒在瓦片之上,仿佛落了霜。 灰奴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出了屋子上了房顶,正缓慢又安静地在屋脊上走着。 远远的,那只黄狸花也出现了,它朝着灰奴跑过来,两只猫碰了碰鼻子,又蹭了蹭脑袋,就一起朝着远处跳了下去。 云岚收回目光,看向了庭院中的波光粼粼的池塘。 有些事情正如她方才对初晴所说那样,她的确不会再觉得对他亏欠了。 在知道他原本看中的是崔滟之后,有一些当初曾经有过的迷惑得到了解答——比如,为什么他当年几乎毫不怀疑就让她留在了他的身边。 她倒是也不太想去纠结从前,她只是觉得如释重负。 之前种种压在她心头的愧疚之意就此消散,她不必再承受什么歉意,她不必说什么对不起。 前尘过往如云烟,她不想再与裴彦纠缠下去。 现在崔滟既然回到了他的身边,她更应当退让一步,成全他们一个天作之合。 所以——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裴彦生气至此。 没什么可气的,心爱之人回到自己身边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如若裴隽现在能死而复生出现在她面前,她高兴还来不及,若那时裴彦给她提了一百个离谱的要求,她也都会应下来。 或者是因为裴彦作为皇帝,还是容不得有人会对他说出拒绝之词吧? 把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暂且丢到一旁,她抬眼看向了宫墙的方向,她现在有什么机会出宫去呢? 她垂着眼眸这样思索着。 . 远处有一片云飘了过来,遮住了月亮。 起了风,檐下的玉铎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裴彦也站在窗边正往外看,他脑海中还在回想着在昭华殿中与云岚争吵的情形。 他心里乱糟糟的。 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对待云岚了——尤其在她说出,他们俩已经互不相欠的时候。 似乎无论他说什么,云岚都不会再被打动,她便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分开。 可他并不想分开。 他是万人之上一言九鼎的皇帝,在这样的事情上,竟然显得如此无力。 他甚至有些希望自己没有真的喜欢上云岚。 可是付出的心,哪里那么容易收回来? . 余光瞥见了宝言的身影,他便转头看了过去,示意宝言进到殿中来。 “陛下,奴婢把崔娘子安置在了春露殿。”宝言进来之后便这样说道。 “随便在哪里都行。”裴彦摆了摆手,“你让人去昭华殿,别让他们把门真的锁死了,娘子要什么,就给什么,不许怠慢了,知道吗?” 宝言的心微微沉静下来,有些庆幸自己先让小徒弟跑了一趟,于是道:“陛下放心,奴婢这会儿就让人过去一趟。” “再还有,让他们不许随便收昭华殿的银钱,谁敢趁着这种事情生事,直接拖出去。”裴彦又道,“让他们警醒些。” “是。”宝言应了下来。 “你去吧!”裴彦沉沉叹了一声,重新转头看向了昭华殿的方向。 快到三更,昭华殿的灯烛还没熄灭,是因为云岚今夜也无法入眠的缘故吗? 他这样想着。 第72章 卫良看着内府送来的文书,眉头微微皱起来。 她自入宫以来打理宫务,对如今宫中种种是再明白不过的。 公主薄情 第57节 尽管种种流言蜚语几乎是满宫乱传,但许多事情只用看看内府记档,便能窥得真相究竟如何。 比如之前宫里在传裴彦已经厌恶了云岚,并且开始戒备她,甚至让人把昭华殿围了起来,但只要看一眼内府记档便知道这话多半是假的。 没有皇帝厌恶了谁的时候,还特地传话过来说不许怠慢。 只是——这次这个进宫的春露殿的崔娘子? 卫良看着内府上书请示的那些事情,忽然就有些看不明白了。 尤其是前一天裴彦又下旨说要把昭华殿锁起来。 据说春露殿的这位崔娘子是裴彦曾经倾心的女人,甚至对裴彦还有救命之恩,那么云岚对裴彦来说……还能比得过这个有着救命之恩的崔娘子吗? 合上文书,她向面前宫人道:“此事等我问过陛下之后再说吧!” 内府来人忙应了下来。 处理过了其他的事情,卫良让人先往隆庆宫问了一声裴彦是否有空,然后才拿着内府递上来的文书往隆庆宫去。 . 不知不觉秋意已浓。 卫良出了永安宫,也没叫传肩舆之类,只顺着宫道慢慢地往隆庆宫的方向走。 从永安宫要往隆庆宫去,必是要经过昭华殿的。 路过昭华殿大门时候,卫良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果然那朱色大门上落了锁。 不知为何,卫良只觉得心中有些黯淡。 若说她进宫之后丝毫没做过什么凤凰梦,那就是在撒谎。 既然都进宫了,谁不想再进一步呢? 可这宫里是由不得她胡乱做梦的。 她看得清楚宫里面种种局势,也谨记了进宫之前卫融的叮嘱,她知道在宫中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到时候不仅仅是她自己,恐怕连卫家也会受到牵连。 在宫中行事,便是如履薄冰一般,生怕有哪一招会行差踏错。 云岚在裴彦那边的爱宠当然令人羡慕,可今时今日看到了那朱门之上的锁,她才真的觉察到,在这宫里面并非只是她一人如临深渊,人人都是一样。 哪怕是让皇帝放在心尖上的人,若是惹恼了皇帝,也并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哪怕皇帝再怎么叮嘱内府不要怠慢,可被关在宫阙中的人,她真的会觉得那份不怠慢还是爱宠吗? 她一定只会觉得,那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 卫良想起来她仅有的那一次与云岚见面,那样如花的女人锁在宫阙之中,她要如何自处呢? 如果换做是她,她一定要疯掉。 想到这里,她又回头看了眼昭华殿的大门,按下了心口的那一声叹息。 . 万般皆是命罢了。 女人进到宫中,便命不由己。 . 到了隆庆宫的正殿外面,卫良略站了一会儿,便见宝言从里面出来了。 宝言向她行了礼,然后引着她往侧殿走,一面走一面笑道:“陛下听说卫娘子来了,就说正好今天卫将军也进宫,让卫娘子和卫将军见见面好了。” 卫良有些意外,便笑道:“妾身先谢过陛下。” 宝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引着她进到侧殿之后,就退了出来。 卫良目送了宝言离开,才转头看向了殿内,果然便见到卫融就在殿中。 看到卫良,卫融便站起来快走了两步迎向了她,口中笑道:“方才陛下说让我等等再走,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情,没想到是你过来了。” “也是没想到能见到哥哥。”卫良笑了一声,与卫融一起在小几旁边坐下了,“原本我是过来请示陛下宫中的一件事情。” “最近你可还好么?”卫融不去问宫中的事情,只把话题绕开,“没有被人欺负吧?” “好得很,没人欺负我。”卫良回答道,“哥哥便放心吧!” 卫融听她这么说,略放下心来,又道:“家里一切都好,老太太身体也硬朗,你只用顾好你自己就行。” 听着这话,卫良倒是轻叹了一声:“若是能早些回家就好了。” “等陛下的事情都办完了,我帮着你催催陛下。”卫融如此说道,“毕竟陛下当初允诺过,也没说让你一辈子都在宫里。” 卫良有些怅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卫融看了她一眼,又左右看了看,见外面没有宫人了,但还是把声音压低了一些,问道:“今天外头都在说燕云送了个崔家女进宫,还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是陛下心仪之人,是真的么?” 卫良顿了顿,踟蹰了一会并没有出声回答,只是略点了点头。 . “那……那位公主……”卫融声音更低了一些。 卫良着意看了卫融一眼,忽然想起来她刚进宫时候卫融与她说的关于云岚的那些话语,他话里话外意思无外乎便是要提防着云岚,云岚在卫融心中应当是个坏人吧? 但她在宫里这么久了,却并不会这么认为。 如若果真是坏人,果真对裴彦有异心,那么宫中根本也不可能平静到现在。 她忽然想到了春露殿那位崔滟与云岚之间表姐妹的亲戚关系,忽然荒谬地想到了一种可能——云岚在裴彦身边,是她想在裴彦身边,还是裴彦看在了崔滟的份上让她留下的呢? “她最近……”卫融见卫良不答,又忍不住多暗示了几个字。 卫良回过神来,她看向了卫融,抿了抿嘴唇,才道:“哥哥为何觉得那位公主是坏人呢?” “只是太巧合了吧……”卫融想了一会儿才这么说道,“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太多凑巧,便只可能是刻意而为之了。” “但我在宫中这么久……却不会觉得她会是坏人。”卫良想了一会儿才这么说道,“我认为哥哥在凭空臆测。” 这话听得卫融都愣住了,他也无从反驳,因为他的确毫无证据,也的确是在凭空臆测。 卫良苦笑了一声,又道:“宫里的事情瞒不住外面,你当然也应当知道,陛下与她几度争吵。现在昭华殿也被锁了起来,她一介女子……实在可怜得很。” 卫融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来。 也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来裴隽留给他最后的那些话,裴隽让他好好照顾云岚,听她吩咐,不要让她受苦。 他是没有做到的。 . 这时,外面宝言敲了两下门,道:“卫娘子,陛下现在召见您了。” 卫良于是站起身来,先应了一声,然后向卫融又道:“哥哥,你也多保重吧!” 卫融也站了起来,他目送了卫良出去,心里却还是在想卫良说的话。 若是别人说,他是不会多听一句的。 但卫良不一样,她不会撒谎。 她在宫里面,见到和听到的事情比他更多。 她说出来的话或许带着她自己的想法,却并不会骗他。 她认为云岚不是坏人,那么之前他的猜疑,的确是错了吗? 云岚先在裴隽身边后来又跟着裴彦,的的确确就是一场巧合,是吗? 倘若的确如此,那么他……算不算辜负了当年裴隽对他的托付呢? 这个问题忽然让卫融心虚了起来。 . 正殿中,裴彦看着卫良进来,便抬手免了她行礼,又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坐。 “正好有些事情原本是要吩咐内府去办的,你今天过来了倒是省得内府传话又传得七零八落。”裴彦淡淡笑了笑,“上回让教坊编排歌舞的事情,现在应当已经编排好了吧?” 卫良忙道:“已经编排好了,陛下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妾身等会儿让人把他们编排出来的单子给陛下看。” “不必给朕,往昭华殿送便是了。”裴彦说道,“另外让人把昭明宫修一修。”一边说着,他从御案上翻出了图纸,让宝言交给了卫良,“就按照这图纸上来修,尽快修好。” 卫良忙从宝言手中接了图纸看了一眼,道:“妾身等会儿就吩咐内府去办此事。” “一应支出都从朕的私库走。”裴彦又道,“让内府好好办事,不许有什么偷工减料,若让朕发现了,要从严处罚的。” 卫良应了下来。 “还有,让织造司赶制八套新衣服,按照娘子的身量来。”裴彦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一应首饰头面也不能少,十天内给娘子送去。” 卫良心中拂过了一些异样,所以裴彦心中,到底是崔滟比较重,还是云岚比较重? 这问题她没敢问,只想一想还挂在昭华殿门上的那把锁,她便只会选择闭口不言诺诺点头。 “就这么些事情吧,朕便都交给你了。”裴彦最后这么说道,“你进宫后也辛苦,等将来朕会重重赏你的。”顿了顿,他忽然又想起来什么,问道,“所以你今天来见朕,应当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卫良精神一凛,道:“的确还有件事情要请示陛下。”她从袖中拿出了内府的上书,交给了一旁的宝言递交给裴彦,“内府询问,春露殿要按照什么规格来收拾,妾身拿不定主意,只好来请示陛下了。” “春露殿?”裴彦先愣了一会儿,然后从宝言手里接过了内府的上书,皱着眉头翻了翻,才想起来了被宝言安置到春露殿的崔滟,他眉头紧锁,一目十行地把这上书看过,然后看向了宝言,“让内府的人清醒清醒,什么人都要按照规格收拾?是没有睡醒吗?” 宝言低了头,道:“奴婢明白了,等会就去内府说此事。” “这事情你不要插手。”裴彦放下了这上书,然后看向了卫良,“那人朕另有安排,与后宫的事情无关。” 第73章 春露殿崔滟的事情能从手里推脱出去自然是好事,卫良应下来之后,见裴彦再无其他吩咐,便起身告退。 她先往内府去了一趟把修昭明宫和制衣的事情给说了,然后便重新回永安宫去。 路过昭华殿时候她又着意看了一眼那朱红大门上的落锁,还是没有摘下来。 如此再想想隆庆宫中裴彦说的那些,便觉得十分讽刺,所谓爱宠,便更像牢笼一般,若是不能听从他的意思,便只能被囚被锁再无自由。 她回到永安宫中,觉得这一早上比之前的一天还要疲累,于是草草用了些午膳就去休息。 . 公主薄情 第58节 秋日午后的阳光带着干燥的暖意。 云岚在庭院中抱着灰奴晒了会儿太阳,然后看到五吕拎着个食盒从回廊另一边走了过来。 “娘子,陛下让人送了些糕点来。”他把食盒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打开给云岚看,“是平常娘子您说吃着不错的。” 云岚也没看,便只摆了摆手,道:“不想吃,赏给你们吧!” 五吕眨了眨眼睛,道:“娘子,小的们哪敢吃,要是被陛下知道了,怕不是要罚小的们呢!” “犯不着为这种事情罚你们。”云岚托了托灰奴的毛屁股不让它滑下去,“我也没什么胃口,扔了也浪费。” 五吕听着这话便也不再多劝,只又道:“刚才教坊还送了单子来,问娘子想看什么歌舞,教坊现在排好了十八支曲子,娘子想听什么,他们便过来演给娘子看。” “太闹腾了,也不必。”云岚抱着灰奴站了起来,看向了五吕,“以后也不用再问。” “娘子,陛下应当也不是真的和娘子生气呢……”五吕早上从角门出去了一趟,还找宝言打听了许多事情,这会儿其实是特地听了宝言的话过来与云岚递话的,“陛下还让内府给娘子新制了衣裳,想来是要给娘子赔不是。娘子大人大量,就别与陛下置气吧?” 云岚弯腰把怀里不怎么安分的灰奴放到了地上,然后笑了一笑,看向了五吕:“我自有打算。” 五吕愣了一会,也没敢问云岚的打算是什么,就只傻傻地看着她往殿中走去了。 . 初晴从另一边走过来,见五吕呆呆地拎着个食盒站在庭院里面,便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刚不是从角门出去了一趟,遇着了从宝公公,就从膳房提了糕点来给娘子。”五吕回过神来,把食盒盖子盖好了塞给了初晴,“但娘子刚说不想吃,说赏给我们。” “赏就赏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初晴接了食盒,倒是有些不明所以,“你一脸这么沉重是在做什么?” “宝公公的意思是陛下没生气,让娘子稍微哄一哄,便过去了。”五吕声音压低了许多,“但娘子看起来……似乎不太想去哄陛下啊?” “说什么傻话呢?”初晴冷笑了一声,“要是我把你关起来不许你出去了,然后现在让你哄我,我就原谅你,你愿意吗?” 五吕立刻摇头。 “那不就得了,娘子也是人。”初晴声音也很低,“再说了,娘子应当还有娘子的思量,你别添乱。” “我没添乱。”五吕忙道,“我这不是也没多说什么吗,也就是和你说了这几句。” “你只想想春露殿那个崔娘子。”初晴声音更低了一些,“救命之恩,陛下从前心仪之人,娘子就算之前还有那么一些犹豫,现在也不会想继续留在宫里了。” “但怎么可能真的出宫啊?”五吕摇了摇头,“就没听说过皇帝的女人能出宫去的。” 这话让初晴沉默了一会儿,她想了想才道:“那也是娘子与陛下之间的事情,与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没有关系。” 五吕听着这话倒是笑了一声:“这倒是真的,总之是与我们这些下人没有什么关系。” . 云岚在殿中隐隐约约听到五吕和初晴的对话,心中也是有些许感慨。 她这昭华殿中的宫人,的确配得上忠心这两个字,至少在现在这情形下,心思还没乱,还在为她着想——若到时候她真的想办法要离宫的时候,说不定这些人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帮一帮她,当然了,也可能是不会的。 不过会与不会都没有关系,她是已经想好了到底要如何离开皇宫了。 在妆台前坐下,她对着镜子把简单挽在脑后的头发放下来,拿着梳子慢慢地梳通。 . 出宫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 陈朝末帝时候想要出宫,只要能拿到宫中对牌,然后有了正当的出宫办事的理由,就能大大方方地从宫门口出去。 那时候她出宫卖针线来养活她和她生母时候,便是直接拿着腰牌出宫去。 当然了,在宫门口也有阻拦,但那都是能用银钱可以解决的事情,大不了便是把卖针线和首饰的银钱三分之一都给宫门口的禁卫,如此她便能出入自由。 而现在出宫也并不是难事——实际上与前朝并无不同。 她只要能拿到对牌腰佩,便能直接出宫去。 问题就只是,这些东西要从哪里得来。 宫里现在能拿到这些的地方,大概只有隆庆宫这一处,但裴彦应当是不会把这些给她的——在明知她想和他分开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所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已经十分明显,那就是哄一哄他,让他觉得她不会离开,到时候拿到腰佩就行了。 总归便是欲取先予而已。 想到这里,她不禁自嘲地笑了两声——在崔滟没有进宫之前,她并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只是她并不想要这么去做,她绕着弯子去想或者假作与崔家有勾结,或者其他什么理由,便只是不太想伤害到裴彦。 毕竟感情的事,她之前真的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他。 可昨日听说了崔滟进宫,又听着人复述过那几乎算是声情并茂的所谓救命恩人的话语,她的心肠忽然就硬了起来。 大约感情的事便能应在善变之上。 . 她放下手里的梳子,然后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拿起了胭脂在嘴唇上着重点了两下。 镜子里面的她除了唇上一点嫣红之外,再无其他妆扮——这会是能打动裴彦的样子吗? 她垂下长长的羽睫,便就这么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站起来,然后朝着外面走出去。 . 初晴听到了动静急忙迎了过来,见她这样打扮,微微愣了愣:“娘子,现在是想休息了吗?” 云岚笑了笑,道:“我去隆庆宫见一见陛下。” “娘子换身衣裳吗?”初晴忙问道,“这会儿外面风大,娘子多加一件衣裳吧?” “这样便可。”云岚朝着昭华殿的大门走去。 . 隆庆宫中,裴彦刚拿起了一封奏疏,便见着宝言面上慌里慌张地从外面进来。 “怎么了?”裴彦眉头皱了皱。 “娘子在外面求见陛下。”宝言急忙说道,“娘子逼着昭华殿外的禁卫把锁给打开来,然后就到隆庆宫来了。” 裴彦一怔,手里的奏疏就落了下去,他先往外面看了一眼,嘴角已经有些压不住往上扬,声音都轻快了起来:“请娘子进来!” 一边说着他便站了起来,又看了看身上的笔墨痕迹,把沾染了笔墨的外袍给脱下来丢到了一旁去。 宝言忙捧着一件干净的外袍来伺候了他换上,口中道:“那奴婢这就请娘子进来。” “快去。”裴彦自己把身上衣服打理好了,然后又拍了宝言一下,“你快去,别让娘子在外面就等。” 宝言笑着应了一声,忙往外面走。 裴彦原地左右踱了几步,心中的喜悦一时间都已经无法言表——他和云岚吵了这么久,他都已经想不出什么办法去低头红她了,可谁能想到她会主动来找他呢? 心里这么想着,他便往殿门口走了过去。 一抬眼,便见着披散着长发只穿着一件淡薄常服的云岚迈过门槛进来,他忽然心漏跳一拍一般,再看到她面上显然的委屈,忽地就开始自责起来。 “裴郎。”云岚快走了两步,扑在了他怀里,再不做声了。 裴彦把她抱了满怀,只感觉她身上都是冷的——应当是穿得太少,又走了这么远的缘故。 “昨天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裴彦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这么大风,万一病了怎么办?” 怀里的娇娇没有说话,就只是抱着他,也不抬头。 “头发也不梳好,衣服也--------------銥誮不穿好,就这么跑出来,让我心疼。”裴彦干脆把她打横抱起来,把她放在美人榻上。 “可你把我锁起来。”云岚红着眼睛抬头看他,“裴彦,你会不会让我死在里面?” “不许胡说!”他按住了她嫣红的嘴唇,“是我做错了,不要怪我,好不好?” 他坐在她身边,把她圈在怀中,低声又道,“是我怕你走了……你不要离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我让人去修昭明宫,那是皇后宫,等修好之后,你就搬去那里。” 第74章 长乐宫中,谢太后沉着脸听知矩说外头的事情。 “所以现在是昭华殿那位亲自去了一趟隆庆宫,就把皇帝重新哄得回心转意了?”谢太后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我们这位陛下在女人上头倒是不如先帝了,简直是被昭华殿那位玩弄于股掌之间。”顿了顿,她又看向了知矩,“所以崔家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安置在了春露殿,陛下也没去过一次,内府倒是提了一次要用什么规格置办东西,后来是宝言过去了一趟。”知矩说道,“看起来并不像是那时候从隆庆宫里面传出来的样子,陛下对那位崔娘子应当没什么别的意思。”顿了顿,知矩看向了谢太后,“奴婢倒是认为,这位崔娘子大概和崔家也不睦,否则那时候应当也不会那么说话了。” “这事情崔家做得荒谬得很。”谢太后摆了摆手,她自己是女人,就更知道这事情到底多想当然。 只是她也是从前朝过来的,当年崔家是高不可攀的世家,谢家仰望也来不及,她自然也知道崔家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让崔滟进宫。 当然,无论如何,崔滟不管当时在隆庆宫说了什么,不管是不是顺着崔家的意思所说,她都是进了宫。 “赟儿明天要进宫来吧?这些事情要叫他知道。”谢太后没有再多问知矩关于崔滟的事情,而是看向了窗户外面。 又到晚上了——一天过去得那么快,似乎一睁眼一闭眼,便从清晨到了傍晚。 “让笙儿过来陪着我说说话吧!”谢太后收回了目光,又看向了知矩,“这长乐宫现在安静得太过,整日里死气沉沉,难怪会觉得时间过得快。” 知矩应了一声,便退出去找谢笙了。 谢笙原是在与其他宫人一起做针线,突然见知矩过来,便把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给了一旁的宫人,笑着掸了掸身上细碎的线头,然后跟着知矩往外走。 “姑妈是有什么吩咐吗?”谢笙笑着问。 知矩道:“娘娘就说请姑娘过去陪着说说话,说是宫里太安静了。” 这话听得谢笙脚步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她面上还是笑着的:“要不是怕姑妈嫌太吵,我就天天缠着姑妈说话了。” 知矩附和着也笑了两声,两人便已经到了暖阁外面。 谢笙打了帘子进去,知矩就在门口站定,只听见谢笙在里面不知说了句什么,谢太后的笑声就传了出来。 隔着帘子往暖阁里面看了一眼,知矩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座雕塑一般不动了。 在知矩看来,谢笙虽然是谢太后的侄女,但却并不是什么可信之人。 不过这话他没资格说,尽管他是长乐宫的内侍总管,但终究只是个下人。 他忍不住想起了同是内侍的五吕,五吕初进宫时候还不如他,可现在五吕去了昭华殿,就算昭华殿那位娘子没名没分,可五吕还是水涨船高一般在宫里面有了地位。 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五吕都能压他一头。 奈何在宫里面想要改换门庭几乎等于自寻死路,谢太后还在一天,他都要老老实实呆在长乐宫。 他倒是盼着裴赟真的能有点本事,到时候他也能沾沾光,尝一尝鸡犬升天的滋味。 公主薄情 第59节 . 四处上了灯,京城的夜晚露出了娇羞的面容。 街坊里外酒肆勾栏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甚至会有高鼻深目的胡人。 谢简和向稼两人在临街的酒肆二楼坐了,两人面前摆了京中正时兴的桂花酒,一边看着一楼热闹的歌舞,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和你家真的断了?”向稼忽然问道。 谢简吃了口小菜,往热闹的街面上看了一眼,才慢悠悠道:“这哪断得了,一个姓,也只能嘴上说说而已。” “要不还是趁早离京吧!”向稼道,“离得远了,你也少些麻烦。” “我倒是也想。”谢简叹了口气,“这不找你打听打听,我能有机会出京吗?” 向稼摇了摇头,道:“最近也没听说,难讲得很。”顿了顿,他声音压低了一些,又道,“不过应当快要对燕云动手了。” “这么急?”谢简有些意外,“我以为至少得到明年。朝中……银钱粮草还不算太充足吧?” “凡事都是要早做准备,总不能今日说要做,明天就做好。”向稼笑叹了一声,“陛下比咱们想得远。” 谢简拿起酒杯正打算喝一口,忽然瞥见了街面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去,于是伸手拍了拍向稼的肩膀:“看街上,三殿下。” 向稼顺着谢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便见到裴赟与一个中年男子正一前一后地从另一边的酒肆中出来。 “后面跟着的是谁?”向稼辨认了一会儿没认出那人来,于是问道。 “看着眼熟。”谢简把杯子里面最后一点酒喝了下去,却没有说实话,那人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崔素,“但不太像是朝中的大臣。” “其实还有个法子,至少你能自保。”向稼忽然把话题给转了回去,“既然陛下把你从谢家拎出来,就是想用你的,你只与你家把关系分开,或者也并非是陛下想看到的。” “这话说的……”谢简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毕竟是我亲爹,亲兄弟,亲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 向稼轻叹了一声,街上的裴赟也混入人群中再看不到了,他道:“到时候你救济一二便是了,总比一起死好。” 谢简半晌没说话——大约也是不知能说什么。 最近朝里朝外事情太多,他是敏锐地已经觉察出了大概会有些变故。 可能觉察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他本来是想找了向稼来一起想个法子,至少能让他不因为谢家的缘故受到牵连,但两人就着酒这么一晚上,也没能真的想出什么法子来。 也正如向稼最后说的那样,有那么一条路就摆在眼前,他却不想去走。 对他来说,和谢家分开容易,可让他重新回去谢家当裴彦的耳目却很难。 那是对家族的出卖,若有不慎,将来他会一切都落空的。 . 酒喝完,也快三更了,向稼站起身来,向谢简笑道:“该回去了,明天还有廷议,你也要早些休息。” 谢简一起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 “还是早些太平了为好。”谢简不禁这样感慨道,“少些事情,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可有人不那么想,就没办法。”向稼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声,“七郎,我倒是多说一句话,你别恼。” “说吧,我还能怎么发恼?现在没什么事情能让我恼火了。”谢简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想着着他们,他们可未必想着你啊!”向稼在谢简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接过了迎上来的小厮递上的斗篷,披在了自己身上,“好了,我要走了,你回去也一路小心。” 说完,向稼便出了酒肆,上了自家马车。 谢简站定在酒肆的门口,看着向稼的马车走远了,才从自己的小厮手里把斗篷接过来披上。 最后那话,他倒是不会恼火,只是觉得有些灰心。 谢家人和裴赟越走越近,而裴赟和崔家则显而易见地捆绑在了一起,现在崔家还送了个女人进宫去,那女人竟然还是裴彦的救命恩人。 一切都似乎看起来是裴彦被算计得一清二楚,可他却知道,并非如此。 就只看东阳王高丛入朝之后的事情就知道,裴彦不可能不计较当初裴隽的意外,那么他放过了高丛会是什么原因? 显而易见并非裴彦有多么大度不给自己的亲哥报仇,而是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而裴赟和崔家在一起就更明显了,宫里的裴彦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便只可能是他就是在刻意让裴赟与崔家接触。 一切都好像是一张网,网下之人还一无所知以为自己已经把握了全局,可事实上呢? 谢家想要荣华富贵,裴赟想要登上皇位,崔家想要做什么? 谢简想得有些头痛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若是不能立刻离开京城,恐怕也就只有等着谢家出了事之后一起去死了。 从酒肆中出来,夜风吹过。 谢简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抬头看了看天上月亮,他烦闷地上了马车。 . 隆庆宫中,裴彦看了一眼已经睡熟了的云岚,小心翼翼地从卧榻上起身,不想惊醒了她。 “让膳房送些软和些的糕点来。”裴彦随手扯了件衣裳套在身上,就那么赤脚走出了暖阁,向宝言吩咐道,“热水备好了吗?” “已经备好了。”宝言忙道,“陛下这会儿要沐浴吗?” “嗯,这会儿就过去。”裴彦点了点头,又转身去重新进了暖阁。 这情形宝言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立刻便让人把侧殿里面物事都准备妥当了,然后赶着那些人都退了出去。 刚吩咐好了一转身,便看到裴彦抱着云岚从暖阁里面出来,云岚似乎还不怎么高兴,抱着裴彦的脖子狠狠啃了两下…… 宝言捂住眼睛不敢再看,飞快地转身把门给关上了。 第75章 裴彦比想象中更好哄一些。 云岚昏昏沉沉地想着。 她安静地伏趴在他的胸膛之上,周身被温热的香汤浸透,她想自己应是当得起心怀鬼胎这四个字,身后的裴彦就像是那些志怪故事里面被妖精迷了眼的蠢书生。 那些蠢书生心中有欲念又总是在做不切实际的美梦,他们总在妄想他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所以在遇到妖精的时候心存侥幸,总认为老天真的眷顾了他,真的会让他得了如花美眷,红袖添香。 他们在妖精制造的美梦之中沉迷无法自拔,只有等到降妖道人把一切都打碎时候,才不得不去面对真相。 真相总是痛苦不堪的。 不仅仅是因为失去而痛苦,而是他会忽然意识到,其实他真的没有得到过。 现实便就是这样,该得不到的便是得不到。 一厢情愿的执着不能让梦想成真,执念只会让自己沉沦。 她悄悄抬眼去看裴彦,她伸手抚上了他高挺的鼻梁——然后被他抓住了手,轻轻啄吻了一下。 几乎出自本能,她圈住了裴彦的脖颈。 她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香汤渐渐变凉了。 再次躺在床榻之上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其实于她而言,裴彦也是一只妖精。 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所以此时此刻在这里纠缠着,心里都还在想着自己的一厢情愿。 . 天亮时候,裴彦窸窸窣窣地起了身。 他回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云岚,让宝言把寝殿的幔帐都放了下来,免得太阳照进来扰了她睡眠。 去到侧殿换了常服,裴彦一边往正殿走,一边嘱咐宝言给云岚送些她喜欢吃的早膳。 “要是她嫌无聊,去碧波池转转也好,午膳朕等着她一起用。”裴彦如此说道,“若是她回昭华殿了,便让人来与朕说一声。” 宝言应了下来,笑道:“奴婢知道了,等会奴婢就寸步不离跟着娘子。” 这话听得裴彦忍不住笑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道:“你可别做讨人嫌的事情,要是娘子不喜欢你跟着,你就别跟着。” 宝言笑道:“陛下放心吧!奴婢明白分寸。” 裴彦颇有些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道:“朕如今才明白什么叫视若珍宝爱不释手,从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日的。”顿了顿,他往寝殿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面色微微黯淡了一些,又道,“凡事都顺着她吧,与她说,宫外不似从前,留在宫中至少安全。” 宝言愣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一下子失了言语。 裴彦收回了目光,示意宝言就留在了寝殿,便带着人往前朝廷议了。 . 这世上所有突如其来的示好都是有目的的,所谓无事献殷勤。 云岚之前那样坚决地要与他分开,又在一夕之间转了态度,这其中猫腻,他心知肚明。 只是他不想去戳穿,也不愿意去戳穿。 他便是在自欺欺人地想,哪怕是做戏,她至少是留在他身边实实在在的人。 哪怕明日她又要翻脸与他分开,可现在至少还是在一起的。 他都无法形容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思了。 似乎为了让她留下来,他已然丢掉了理智,近乎疯癫。 他在做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的事情。 可他却并不会后悔一样。 他愿意把自己姿态放得更低一些,他希望自己能与云岚真的有一个将来。 他愿意配合她做一切事情,只要她不要离开他。 . 阳光照射进正殿时候,朝臣们分列两边在席上跪坐。 裴彦在御案后扫过殿中诸臣,淡淡道:“今日议一桩旧事,朕的大哥,先太子当年在吴郡遇刺一事。” 朝臣们一愣,相互之间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也在殿中的东阳王高丛。 公主薄情 第60节 谢简忽然感觉心漏跳了一拍,他也看了一眼高丛,只见高丛神色淡淡,并没有什么惊慌的样子。 “朕让人去查了些旧档。”裴彦看向了向稼,“你把旧档念给诸位爱卿听一听。” 向稼依言从席上起身,站到了殿中来,从袖中拿出了早就写好的文章开始诵念起来。 裴彦靠在凭几上,把殿中诸臣的神色挨个看了过去,心里却忽然又想起了云岚——到时候把真凶抓出来时候,云岚会高兴吗? 这问题让他忽然觉得好笑。 目光落在了谢简身上,裴彦想到了上次从奏疏中看到的谢筑在与崔家来往的事情,谢简的确是聪明,聪明到在谢家出事之前就急急忙忙把自己给摘了出去。 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若谢家与裴隽之事毫无关系,他是不介意任用谢简的,可现在便不一样了。 谢家从前做过的事情太多,让他快要容不下他们这群贪得无厌的人。 哪怕谢简是其中独善其身者,也叫他心生怀疑。 那边向稼已经把长长的旧档诵读完毕,他收起了手中的文章,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跪坐下去。 谢简的面色已经变得惨白。 裴彦不再多看他一眼,只向朝臣们道:“诸位爱卿,有什么话,现在可畅所欲言。” . 长乐宫中,知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到了正殿中。 谢太后抬眼看向了他,眉头皱了起来:“这是成了什么样子?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知矩顾不得那么多,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都在发抖:“娘娘,陛下在廷议上说谢家是杀害先太子的凶手!” 谢太后一愣,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这是为什么!这是哪里来的污蔑!” “陛下翻出了旧档,还有东阳王高丛的证词,有当年的书信为证……”知矩抬头看着谢太后,面上具是无措,“娘娘!陛下似乎已经认定了谢家当年就是对先太子动手了!” “荒谬!”谢太后一拍几案站了起来,“来人,伺候我更衣,我要去廷议上听听他们到底如何信口雌黄!” “陛下没有请娘娘过去,娘娘三思!”知矩扑上来拦住了谢太后,“谢简谢大人还在廷议中,谢大人应当是会为谢家辩白的!” “他能辩白出什么?!”谢太后甩开了知矩,眉头倒立起来,“难道裴彦打算用这件事情重新翻当年的旧账?污蔑我谢家对他们兄弟不好?当年先帝还在,我所作所为日月可鉴!”一面说着,她也顾不上更换上正式的朝服,便穿着常服往外走去。 这样情景之下,知矩不敢再拦,只好带着宫人一起尾随在了谢太后身后,往前朝去。 . 云岚朦胧醒来时候被殿中晦暗的光线迷惑了一息,撩开了幔帐往外看,见到了窗边的明媚阳光以及陌生的、不属于昭华殿的陈设,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是在隆庆宫的寝殿中。 她从床榻上慢慢坐起来,揉了揉后腰,又坐定不想动弹了。 抬眼在殿中扫了一圈,随手把一旁架子上的衣裳拉下来披在身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大腿上的一块淤痕,垂着眼睫便想起来昨天与裴彦胡天胡地的一晚上。 还没理清楚心中到底是如何思绪,她听见大门被推开,抬头看去便见是宝言带着初晴进来了。 “娘子!”初晴面上的喜色显而易见,她挎着个包袱走过来,后面跟着的宫女内侍还把她的妆奁也一起抬了过来。 宝言上前来行了礼,口中笑道:“娘子,陛下让膳房做了您爱吃的早膳,这会儿送进来吗?” “你急什么,娘子还没更衣呢!”今日情形再明显不过,初晴都不怎么害怕宝言了,说着她又看向了云岚,“娘子先更衣洗漱吧?娘子想在这边用早膳,还是回咱们昭华殿去?” “陛下说了要与娘子一道用午膳呢!今天外面风大,娘子还是不要两头跑了。”宝言看着云岚,“娘子要是觉得无聊,奴婢把教坊叫来,给娘子排歌舞看!” 云岚抿了下嘴唇,心里一时间有些乱纷纷的。 她先扶着初晴站了起来,然后才看向了宝言,道:“就在这边用早膳吧!也不去昭华殿,就在这儿等着陛下一起用午膳。” 听着这话,宝言放下心来,便后退了一步:“那奴婢这就让人安排。” 云岚点了点头,看着宝言出去了,然后才又看向了初晴,道:“就简单些,不必妆扮太过了。” 初晴应了一声,面上的喜色还是压不住,她一边帮着云岚更衣,一边道:“娘子放心吧,昭华殿现在已经把外面那些禁卫给撤了,锁也撤了,娘子再不用担心会锁在里面。” “不担心。”听着这些话,云岚心中却是毫无波澜的,“只是没想到宝言会跑一趟还特地把你找过来。” “我看他就是省事,得要到前面去支应着了。”初晴声音压低了下来,“前面廷议,太后也过去了,在议当年先太子身故之事了。” 云岚眉头一跳,看向了初晴:“先太子身故之事……?” “是啊!”初晴点头,“之前就说是东阳王做的嘛,最近才知道不是东阳王,是谢家!” 这些话让云岚听得有几分恍惚起来,她忽然又想起来那年她在吴郡目睹的那一切。 第76章 当年吴郡种种,对云岚说既模糊又清晰。 她记得她看到裴隽被人推倒的时候,记得那时候乌泱泱围过去的人群,她也记得她上前去又被一遍又一遍地驱赶开。 可她却又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到底怎么离开的。 似乎记忆出现了空缺一般,她想不起来——又或者是刻意的遗忘。 人总是想逃避的,逃避便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她那时候一定是那么想的,她寄希望于是自己看错。 可后来种种便告诉她,她并没有看错,裴隽便就是因为那次意外去世了。 她最终等到的是裴隽的死讯。 一切浑浑噩噩,把当初种种搅成一团,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又真切地想把一切都当做是假的。 . 任由初晴帮着她把衣裳头发都打理好了,云岚从妆台前站起身来,然后慢慢行到了侧殿去。 侧殿中,已经摆好了早膳,宝言并没有如初晴所说那样离开,而是就在侧殿等待着。 见到云岚进来,宝言上前来充作了侍膳宫人,引着她入席坐了,然后站在一旁帮忙布菜。 小几上摆的的确都是云岚平常喜欢的菜色,云岚却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吃了几样,便放下了筷子。 “娘子多吃一些吧?”宝言把一盅甜汤放到了她的面前来,“这是陛下特地交代了给娘子炖的,娘子尝一尝味道好不好?” 云岚低头看了看甜汤,拿起勺子喝了两口,然后看向了宝言:“味道很好,但却也吃不下了,那几道菜我没有动过,就赏给你们用了吧!” 宝言笑着谢恩了,便让人把膳桌给撤了下去。 . “娘子现在传教坊的人过来吗?”宝言看着宫人把膳桌抬出去了,接着又看向了云岚,“教坊准备了好些歌舞,娘子想看什么,便叫他们来排演就行。” “没什么想看的,也吵闹得很,就算了吧!”云岚摆了摆手,也看向了宝言,“方才听说,今日陛下在为先太子的事情廷议?” 宝言顿了顿,云岚和裴隽的关系尽管并没有公之于众,但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这会儿听着她有这么一问,倒是下意识先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是当年的旧档被翻出来了,故而陛下才想着若是能真的把真凶找出来,才算是为先太子报仇。” “所以谁是真凶?”云岚语气很平静。 “还未有定论。”宝言谨慎地说道,“毕竟过去了这么久,并不知道能不能找出一些确切的无法反驳的证据出来,故而才有今日的廷议。” 云岚听着这话,倒是一时间有些感慨起来。 宝言的意思很明显,因为时间过去太久,现在廷议的作用其实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给裴隽找什么真凶,而是要借着这件事情来铲除异心人了。 “陛下还有句话吩咐了奴婢转达给娘子。”宝言看着云岚神色,小心地说道。 云岚再次看向了他:“是什么话?” “陛下说,如今宫外不比从前,在宫中,至少是安全的。”宝言说道。 云岚垂下了眼睑,半晌没有说话。 她忽然觉得裴彦和她大约都是那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心里一清二楚,但却最终还是会选择自欺欺人。 宝言见她没有说话,又小心地多看了她一眼,道:“娘子,如今京中的确已经不是从前那么太平了,并非危言耸听。娘子是陛下放在心上的人,若有人想要装神弄鬼,便会想着借娘子的手。” “我知道。”云岚突兀地笑了一声,“我是知道的。” 宝言抿了下嘴唇,有些话倒是也不知应不应该继续说下去了。 显然云岚并非是一无所知的人,这便代表了其实她自己有她自己的考量。 无论是与裴彦闹着要分开,又或者是今时今日的和好。 他再如何也不过就仅仅只是裴彦身边的内侍,他或者能替裴彦递一两句话,但却并不能表露太多自己的想法。 . “与我说说先太子当年出意外之后的事情吧!”云岚忽然说道,“我没有听人清清楚楚地说起过。” 宝言又偷偷看了向了云岚的神色,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听见云岚又笑了一声。 “看我做什么,我就只是不知道,所以想听听。”云岚神色是坦然的,“我知道你之前是先帝身边的内侍,所以先太子出意外的事情,你一定是知道的。” “是……”宝言低了头,迅速思索了一番,然后重新看向了云岚,“娘子想知道哪些呢?” “想知道……为什么当年没有把真凶给抓出来。”云岚道。 这问题却是真的把宝言难住了,他沉默许久才道:“当年先帝悲痛欲绝,其实迁怒了许多人。” “但迁怒却并不能把背后的那个人抓出来。”云岚轻笑了一声。 “毕竟事情发生在吴郡。”宝言说道,“卫家当年受牵连最多便就因为这事情发生时候,他们竟然是想着赶紧回京,而不是让先太子立刻就在吴郡先治伤。” “这么荒谬?”云岚些微有些诧异。 宝言也苦笑了一声,道:“当年种种,奴婢其实说不太清楚,因为那时候先太子如若能先治伤,再回京城,大约也不会有最后伤势缠绵英年早逝。”顿了顿,他又道,“当年先帝怒斥了先太子身边的人,他们说那时候东阳王高丛便就在吴郡,是怕高丛趁着这机会对先太子动手。所以他们想着的是要让太子回到京城来。” “所以便认为……那时候也便就是那个东阳王对他动了手。”云岚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是一笔烂账。” “在先太子早逝之后,先帝大病了一场,精神不如从前。”宝言继续说道,“那时候是由几位大臣一起主持过朝政,关于先太子有一些事情,便是那时候给按了下来。如若不是这次东阳王高丛为了力证自己与先太子的意外毫无关系,或者单纯翻旧档也没法发现其中的猫腻。” 这话听得云岚皱了眉头,她看向了宝言:“难道旧档还能作伪造假?” “不能作伪造假,却可以销毁。”宝言认真道,“毁尸灭迹了,自然就无人能知了。” 云岚忽然感觉心中有些酸楚,她沉沉叹了一声,道:“既然能销毁,那陛下也没法给人定罪了。” 公主薄情 第61节 . 秋风带着几分凛冽的寒意。 内侍匆忙进到了正殿中,悄悄在裴彦耳边说了谢太后就在殿外的消息。 殿中,正慷慨陈词的大臣看着裴彦神色,声音渐渐变小,然后停了下来。 “既然母后来了,就请她进来吧!”裴彦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地方,“在这儿给母后摆上坐席。” 内侍忙领命退下。 殿内诸臣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并不太敢提出异议。 今日的裴彦是什么态度他们现在已经看得清楚明白,当年旧档就算是一笔烂账,裴彦他也是要他们议出一个结果的,至少是一个符合他的心思的结果。 他们现在所议,其实是在试探裴彦对这件事情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是否还能有一二缓和的余地。 但如若谢太后来…… 这件事情或者就要到图穷匕见的境地。 毕竟这件事情可以非常明确地指向当年替先帝理过一段时间朝事的谢瓯,谢太后的兄长。 . 裴彦身边的坐席设好,谢太后从外面扶着宫女走了进来。 从前陈开始,宫中的女人多是不安分的,时常有干政的事情发生,前朝时候辅佐幼帝临朝称制的太后不在少数,故而谢太后进到朝堂中来,大臣们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议论。 看到了设在裴彦身边的坐席,谢太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目光落在了并没有站起身来有任何表示的裴彦身上。 “看来皇帝是要把数十年的养育之恩弃之不顾,要做个不孝的天子了。”谢太后一面走一面如此说道,“我听闻皇帝把先帝时候已经盖棺定论的旧事重新翻出来说道,还妄图把罪名扣在谢家人身上,依我看,皇帝翻旧账是假,对我这个太后不满才是真。不满我这个太后不是你生母,却还能得了太后的位置。” 朝臣们听着这些话,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而裴彦却是老神在在,他却仍然没有站起来,只淡淡道:“母后这么想,便是狭隘了一些。”顿了顿,他甚至笑了一声,“不过母后想法狭隘,朕也无心去开解,母后想怎么认为,便怎么认为吧!” 这话听得谢太后气得睁大了眼睛,她在裴彦面前站定了,沉声道:“如此,皇帝便就是要对我这个太后动手的意思?” “母后当年是父皇亲封的皇后,朕不会去更改父皇的旨意。”裴彦抬头看她,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母后的意思是,你当年知道谢家为了太子之位,对朕的大哥行刺,是吗?” 谢太后愣住,她眉头皱起来,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为了裴赟将来能做太子,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杀掉已有的太子。”裴彦语气淡淡,“母后知情,还是不知情?” 第77章 谢太后感觉到错愕。 她当年的确想过裴赟做太子的美梦,但那已经是裴隽去世之后的事情了。 在裴隽还在时候,她不曾动过那些心思,因为裴襄对裴隽的看重是一目了然的。 裴隽就是裴襄悉心培养的太子,裴襄给裴隽权力,让他接触到朝臣,让他替代他去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在裴隽还在的时候,裴襄根本就没想过让其他人做太子。 所以那时候她根本都不会去想争这个根本不可能属于她和裴赟的太子之位。 裴彦这么说,便让她感觉到了从心底的愤怒——这就是污蔑,她气得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这么说,便是要把我置于不义之地。”她看着裴彦,如此说道,“皇帝这样行事,是要做什么?” 裴彦抬眼看向了谢太后,语气仍然是平静的:“那么看起来母后对当年之事也还是一无所知,那便坐下听一听朝臣们的商议吧!” 谢太后心中忽然拂过了一些不安,她沉默了一息,最后还是在一旁的坐席上坐了下来。 “宣威将军。”裴彦抬眼看向了在殿中一直不曾发一言的谢简,“你与太后说一说今日廷议之事的来龙去脉。” 谢简只觉得身后的汗已经快要把衣衫濡湿,他抿了抿嘴唇,才在一片寂静中站起身来,行到殿中央。 “子不言父之过,陛下,微臣不知应当如何说起今日之事。”谢简在殿中跪下,以头抢地,不敢抬头。 上首的谢太后露出了惊愕神色,她看了一眼殿中跪着的谢简,又看向了身旁的裴彦。 裴彦淡漠地看着殿中谢简,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这殿中诸臣唯有你是母后的子侄,是母后信得过的娘家人,若你不开口,恐怕母后又要怀疑这殿中诸臣还有朕都是在信口雌黄,想要颠倒黑白了。” 谢简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只静默地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 裴彦轻笑了一声,又看向了殿中另外的大臣:“既然宣威将军不肯说,那就得再找个与谢家关系亲近些的。”顿了顿,他目光落在了宋奇身上,“郎官宋奇,你来与太后说说,今日廷议所为何事。朕记得你是敢直言的,之前还因为朕三弟四弟的爵位几次来与朕争辩,今日你也一直不曾发言,正好让朕听听,你对当年之事有何看法。” 内廷郎官宋奇缓慢地站起身来,他抬头看了一眼裴彦,又看了一眼跪在殿中不曾抬起头来的谢简,脚步沉重地行到殿中站定。 “禀太后,今日廷议乃是先太子遭遇意外之事。”宋奇仔细地斟酌着词句。 他之前的确为裴赟裴彦两个的爵位与裴彦争辩过,也的确便就是与谢家关系深厚,可此一时彼一时,今时今日殿上的情形哪怕他之前一言不发,也看得出来谢家今次就是大势已去,哪怕太后亲临,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对比了宫中旧档,还有当年的书信来往,先太子遭遇意外之事,如今看来是与东阳王无关。”宋奇斟酌了一会儿语句,这样说道,“从旧档中来看,当年有人刻意把吴郡送到京中来的奏疏拦下并销毁,继而误导了先帝,让先帝认为是吴郡中人疏忽大意行事马虎,甚至迁怒了一批官员,并最后认定了是东阳王行了不义之事。” 谢太后微微愣了愣,她眉头皱了起来,道:“是谁敢动皇帝的奏疏?这话岂不是荒谬?谁又有胆子去做这样的事情?” “时任丞相的平侯谢瓯。”宋奇低了头,“对比旧档与吴郡上奏奏本以及东阳王提供的书信时间来看,便只有时任宰相的平侯,能对吴郡的奏本动手脚。那时先帝重病,朝事都是交给了丞相太尉与御史大夫共同商议。” “荒谬!”谢太后重重地拍了桌子,“就算真有此事,也应当是当年主持朝政那三人共同承担,凭什么便只认定了是平侯?”说着她看向了裴彦,面色是严肃的,“皇帝太偏颇。” 裴彦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道:“母后且听宋奇说下去。” 宋奇咽了下口水,然后才继续道:“禀太后,之所以认定了是平侯,乃是因为此次东阳王归降路上遇刺,刺客虽然身死,但仍然从他们身上的线索发现动手的乃是平侯手下的人。” 这话忽然让谢太后失了声,她面上露出了不可置信,过了许久才皱着眉头看向了裴彦:“这不可能。” . 裴彦看了一眼谢太后,她脸上神色不似作伪——其实他也不认为这件事谢太后有多知情。 谢太后或者愚蠢,或者有私心,但却并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坏人——当年裴襄选定了她做继室,便是特地剔掉了那些或者有野心或者太过于有心机的女人,他为着自己已有的两个嫡子,选定的就是一个有些柔软有些笨拙但并没有坏心手段也有限的女人。 这么一个人,让她去杀裴隽,她是做不到的。 只是,她或许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谢家却并不会似她这样。 那时候的谢家在想什么,在想他们家出了个皇后,不仅如此,皇后膝下还有两个嫡亲的皇子。 谢家想让自己家的皇子做太子、将来做皇帝,这样的想法并不意外。 故而在他们有能力动手,且还有办法把一切都按下的时候,那便会动手。 事实上,他们当年算计也算成功。 只是没想到最后皇位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而不是裴赟和裴骏其中之一。 他只是好奇着,当初裴襄是不是知道了谢家做的事情。 可惜裴襄已经去世,他已然得不到一个答案。 . “既然母后不信,那便一件件再给母后看吧!”裴彦慢慢说道,“也好叫母后知道,究竟是不是朕有偏见。” 谢太后面上还是沉稳的,可心中却是一片茫茫。 她觉得一切都荒谬到好笑了,但眼前却有一桩一桩的证据摆到了她的面前。 她甚至都有些后悔今日到了早朝上来。 她隐隐觉得,如若她今次不来,这件事情就算廷议,结果大约也只是会再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必定会有一个结果。 只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或许殿中诸臣也是这么想的。 她看向了正在殿中陈述着当年种种的大臣,又挨个扫过了诸位大臣的脸,尽管他们都低着头,可她却似乎能知道他们在想的是什么。 . 快到中午时候,廷议还没能有一个确切的结果,但话题已然到了如何处置平侯谢瓯之上。 裴彦懒洋洋地起了身,他还记着中午要与云岚一起用午膳的事情。 一旁的谢太后有几分惊疑地抬眼看向了他。 “今日暂且这样吧!”裴彦原本也没想今日就一定要一个确切的结果出来,今日谢太后来了,事情已经超乎了他的预期,“先把平侯关押,其余事情暂且交给廷尉去查。”他看向了谢太后,“母后可还有异议?” 谢太后抿了下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是选择了沉默。 “那便散朝吧!”裴彦轻笑了一声,朝着殿外走去。 谢太后也站了起来,她扶着身边宫女的手,在殿中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谢简身上。 谢简神色颓丧中露着几分灰败,他也抬眼看向了谢太后。 朝臣们站起来开始依次从殿中出去。 谢简落在了后面,慢慢地走到了谢太后面前。 . “姑妈……”谢简低了头,“我不知父亲当年……当年……” “罢了。”谢太后轻叹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当年你才多大一点,这事情连我也不知道,何况是你。” 谢简低下头,他不知还能作何应答。 “当年之事……当年……”谢太后闭了闭眼睛,面色难看极了,“我没想过你父亲当年就有那样大的野心。”顿了顿,她伸手拍了一下谢简的肩膀,“你回家去,把家里稳住了,不要让他们四处钻营。” “是。”谢简应下来。 “再有……你带着你八妹回去。”谢太后闭了闭眼睛,然后看向了谢简,“让她稳住家中女眷。” 谢简感觉有些意外,抬眼看向了谢太后:“姑妈,您不叫八妹继续在宫里陪着您了吗?” “再在宫中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谢太后语气疲惫,“还是叫她先回家去吧!” 谢简心中感觉到几分惶惶——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 .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裴彦从外面进到隆庆宫侧殿中,一明一暗倒是让他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应。 公主薄情 第62节 云岚坐在席上正在给不知道怎么跑到了隆庆宫来的灰奴梳毛,灰奴四仰八叉地靠着她的腿,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这家伙怎么过来的?”裴彦笑了一声,走到云岚身边坐下了,还顺手摸了灰奴一把。 “宝言抱过来的。”云岚侧头看了他一眼,“否则它在昭华殿舒服着呢,未必能想得到我。” “我想着你,所以现在一起去用午膳吗?”裴彦看着她。 云岚看着裴彦许久,却问了另外的问题:“我听宝言说了廷议之事,所以凶手是可以认定的吗?” 裴彦低头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看向了她,似乎斟酌了许久才开口:“岚岚不先关心一下我吗?”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今日被太后当面责难,一顶不孝的帽子就要扣在我的头上。” 第78章 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横贯在了裴彦与云岚的面前。 握住云岚的手忍不住用上了力气,眼前的人活生生就在自己面前,可裴彦还是觉得她会消失不见。 “你捏痛我了。”云岚微微蹙起了眉头,抬眼看向了他。 裴彦低头去看她的手,略带着几分迟滞一般松开来,他看着她白皙手背上的红痕,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暴戾与占有,有一种想要把眼前人拆吃入腹的冲动。 那样她便不能永远都不会和他分开。 他是这么想的,便也真的这么做了——他欺身上前去,吻上了云岚如花一般的唇瓣。 毫无意外,他感觉到了她的推拒,可也就如从前许许多多次一样,他们这么多年的亲密让她放下了心防。 一个绵长的吻之后,她与他已经相拥着躺在了席上。 裴彦头上的发冠被碰散,两人长长的头发纠缠在了一起。 . 宝言带着人再送午膳到殿中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他目不斜视地带着人在桌上把午膳布好,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偏殿那边的动静。 偏殿里面似乎有喁喁细语,可他也不敢听得太仔细,只确定了一下里面两人没拌嘴也没再动手并且也不需要他们这些宫人进去伺候,就赶紧和其他宫人一起退到了殿外去。 灰奴坐在门槛旁边见他们出来,打招呼一样“喵”了一声。 宝言低头看了眼这胖狸花,想起来中午时候他紧急进去抓猫的尴尬事情,忍不住弯腰把这小胖子给抱了起来。 灰奴已经认识宝言,这会儿被抱起来就直接四仰八叉地在他怀里摊着,还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不许进去捣乱。”宝言点着灰奴的脑门小声叮嘱,“等会去别处玩,知道吗?” 小猫咪听不懂这些话,它只甩了甩尾巴,然后把肚皮给翻了出来。 宝言摸了两下它柔软的猫肚子,灰奴娇嗲地喵喵了两声,然后翻了个身就从他怀里跳了下去。 倒是没朝着殿内走,而是往另一边走去了。 宝言看着这胖狸花竖着尾巴走远了,倒是也松了口气。 . 殿内,裴彦背着云岚从里间出来,两人重新坐到了膳桌前。 云岚靠在裴彦肩膀上,声音有些发懒:“裴彦,我知道你是裴彦。” 这话说得有些突然了些,裴彦侧头去看云岚,便见她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触,没有谁先把目光挪开。 “我曾经想过要给卫隽报仇的。”云岚看着裴彦,又自嘲地笑了一声,“似乎一直没有与你说过,其实你大哥骗了我,他一直不曾告诉我他真正的名字,他说他姓卫,单名一个隽字。” 裴彦略意外地皱了皱眉头,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我是在宫里见到卫融之后,才觉察出了不对。”云岚语气很淡,她看向了面前的膳桌,“就好像是一场梦醒了,发现一切都是假的。爱的人是假的,感情也是假的。”顿了顿,她重新看向了裴彦,“可我知道你是真的。我最初时候是觉得愧对你的,心中惭愧,心中亏欠,几乎觉得已经无从弥补。所以在知道……你喜欢那位崔娘子的时候,我甚至有一些开心。并非是那时候与你所说的扯平,而是……感觉松了口气,就好像这世上做了错事的不是我一个人。” “我对那位崔娘子没有感情。”裴彦抬眼看向了云岚,“那就只是过去的事情,我很明白我心里的人是谁,我也很明白我应该对谁好。” “曾经有过,就好像我对你的大哥一样。”云岚笑了一笑,“裴彦,你觉不觉得其实我们之间的感情如若抛开了他们两人,其实就是空中楼阁一样?或者又像是突然之间开在空中的花,若要深究这花从何而来,最终还要找到那棵树,而那棵树就是你我之间各自的从前。从前就在那里,不可磨灭,无法消失,永永远远就在那里。” “过去便就是过去。”裴彦说。 “过去不仅仅只是过去。”云岚看着他,“现在也会变成过去,将来的无数个日子,也都会成为过去。我讨厌过去的自己,我也会厌恶现在的自己。当我发现我分不开所谓的情和欲,我就会厌恶我自己。而在将来我回想过去时候,现在和过去的一切,都会成为心上的负担。” 这是自从云岚那次与他提过想离开之后,他们之间第一次有这么平静的对话,不再是剑拔弩张地相互攻击着对方的软肋。 裴彦伸手揉了揉她的肩膀,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可我不想与你分开,岚岚,我知道我能接受你所有的一切,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还是将来,甚至你与我大哥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接受。” 云岚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 裴彦执拗地握住了她的手,道:“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有些话,他们彼此之间都明白其中藏着的更深层的意味,太明白与太通透在有一些时候反而不是好事。 太明白太直接,便失了转圜的余地,便只能在一开始便去面对无所遮拦的事实。 . 两人用完晚膳时候都已经快傍晚。 裴彦刚准备亲自送云岚回去昭华殿的时候,外面宝言进来,面上带着焦急:“陛下,谢简谢大人求见。” 云岚站在殿中看他,道:“我自己回去就是,这宫里才几步路?” 裴彦有些犹豫:“方才说了我和你一起回昭华殿去的。” 云岚道:“那是没有朝中政事,现在既然有朝中的大臣求见,裴郎还是以朝政大事为重。” 裴彦还是有些无法下定决心,他看向了宝言,问道:“谢简说了是什么事情么?” “是说……平侯跑了。”宝言低了头。 裴彦眉头一皱:“跑了?跑去了哪里?” 云岚在一旁听着,这会儿就上前了一步,向裴彦道:“裴郎,你还是往前面去吧!我一个人回昭华殿便是了。” 裴彦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等会晚上我就去昭华殿,不会太晚,若是去不了便叫宝言过去说一声。” 云岚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 裴彦有些恋恋不舍,还想要说什么,但想到平侯谢瓯跑走的事情,心中也有些烦闷,便只叮嘱了云岚若是无聊了就可以去碧波池边走一走,见云岚应下来,才带着宝言往前面去了。 . 云岚在殿中站着目送了裴彦离开,收回目光时候,看到了自己的灰奴正坐在窗台上看她。 她对着跟着自己好多年的大狸花猫招了招手,温声道:“过来。” 灰奴于是从窗台上跳下来,慢慢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喵喵! 它绕着云岚的腿蹭了一圈,又把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站起来,做了个往上跳的姿势。 云岚于是弯腰直接把它抱到了怀里来,好笑地拍了拍它的屁股:“这么重,都要抱不动了。” 灰奴爱娇地把头靠在她怀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还娇嗲地喵了一声。 “你就留在宫里好了,这里好吃好喝,还有你的小伙伴也在。”云岚低声说着,她方向明确地朝着隆庆宫偏殿的方向走过去,“等过几个月你就会忘记我了。” . 偏殿中的宫人见到云岚过来,便上前来行了礼,恭恭敬敬问好:“娘子,是想要什么吗?” “我给陛下做个小玩意,做好了,你们记得给陛下送去。”云岚大大方方地抱着灰奴笑道,“也费不了多少时日,一会儿就好。” 宫人听着这话,便笑着应了下来。 云岚弯腰放下了灰奴,然后从袖袋里面摸出了一枚玉佩。 “娘子要给玉佩打个络子吗?”宫人在旁边笑着问。 “是这么想的。”云岚笑着看向了那宫人,“你们替我去找些好看的丝线来,这是块白玉,就找红丝线吧!最好再找些玉珠来。” 宫人应下来,便分别出去寻这些物事了。 殿中只剩下了云岚与灰奴一人一猫。 云岚站起身来,目标明确地走到了书架边上的柜架旁边,拉开抽屉,便看到了放在里面的玉牌。 没有犹豫,她拿起了玉牌便放入了袖袋中。 从容地回到了窗边的小几前坐下,她等着宫人找来了红丝线和玉珠,耐着性子打了个络子挂在了玉佩上,然后交给了宫人。 “等陛下回来的时候就送给陛下吧!”云岚不紧不慢地笑道,“要是陛下问起,就说我已经回昭华殿去,陛下若是朝事繁忙,也不必急着往昭华殿去。” 宫人忙应了下来。 云岚于是把趴在旁边睡觉的灰奴抱起来,出了偏殿,朝着隆庆宫外走去。 .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是红霞满天。 . 裴彦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谢简,语气不辨喜怒:“所以你父亲现在是跑去了哪里呢?你难道要告诉朕,你也不知晓?” “臣的确不知……”谢简只感觉满头大汗,“臣与廷尉大人一起去侯府……” “这些不相干的话朕不想听。”裴彦语气淡漠,“朕只是不信,你会不知道你自己父亲的下落。谢简,你这样让朕感觉很失望。” 谢简以头抢地,整个人都伏趴在了地上:“臣愧对陛下。” “朕原本也没打算让你做什么大义灭亲的事情。”裴彦语气仍然是淡淡的,“你不要做出了弄巧成拙的事情,到时候便不仅仅是你的父亲,而是你们谢家九族。” 这话听得谢简整个人都抖如筛糠一般,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第79章 谢简心中几乎是茫然的。 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他几乎已经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 尤其、尤其事涉谢瓯,他的亲生父亲。 公主薄情 第63节 他脚步沉重地出了隆庆宫,便只见漫天红霞在天边舒展,美不胜收。 可他无心去看这些了,他沉默地往宫外走,脚步几乎趔趄。 他在想他中午回到谢家时候的情形。 应当是有人通风报信的,否则不可能那么巧,他平日里连门都不出的亲爹,今天就突然之间从府中离开了,还带上了他的大哥。 谢家人多,故旧也多,谢瓯能去的地方当然也多。 他一时间都难以想象得出来,谢瓯会去哪里。 他一边是希望谢瓯真的能天长日久地藏起来不要让人知道他的下落,那样廷议上的罪名必然便只能不了了之;可另一边他又希望谢瓯能站出来,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机会。 可若谢瓯一直不出现,也许整个谢家都要受到牵连;若谢瓯真的出现了,他或者就会因为这件事情丢了性命。 两边为难。 他不知要如何是好。 仿佛怎样做都是错的,怎样做都无法如人愿。 可他还想知道,当年之事究竟是如何。 他的父亲真的为了三皇子,当初就对着先太子动了手吗? 一切都没有答案。 他颓废地行到宫门口处,从小厮手里接了缰绳,慢慢地牵着马往谢府的方向走。 行到街口正打算上马,看到有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去,谢简往后退了一步让马车先走,他瞥了一眼这马车上的徽记,是卫家的马车。 自从卫融回了京城,卫家又有个女儿进了宫,卫家眼看着便繁荣了起来,不再--------------銥誮似以前那样灰头土脸。 谢简心中有些复杂起来。 他想起来中午时候跟着自己一道回家的谢笙。 想着便是一声叹息,他强迫自己不再多想,等着马车过去之后便上了马,朝着谢府方向去了。 . 卫融坐在马车中,他从车帘之后看到了谢简。 廷议中的事情他已经听说,只是他心中并没有多少放松,甚至愧疚更胜。 如若真的是东阳王高丛当时对裴隽下手,那他们卫家人还能说是人力不敌故而出了意外。 可如若真的是谢家当时动了手,那便是他们之中老早就有了吃里扒外的人,裴隽出事责任甚至就根本就在他们这些人身上。 他甚至在想,如果当初他们更仔细悉心一些,早早发现了那有异心的人,是不是裴隽就不会出事了? 可凡事也没有这么个如果。 收回目光,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小几。 不知道谢家最后会是怎样下场——他想着。 马车在丹凤门前拐了个弯朝西走去。 卫融慢慢把心思收回来,看向了摆在面前的那一大包东西,想到了在宫中的卫良。 再过几日就是卫良的生日,她在宫里多半是没法办什么生辰了,他便与祖母商量了给她送点东西。 说起来宫里面也是什么都不缺的,上次在隆庆宫见到卫良感觉她比在宫外时候成熟了许多,卫融忽然想要叹气,他只希望卫良能早些出宫才好。 胡思乱想着这些,马车在建福门外停了下来,卫融从马车上下来,上前去与宫门口的禁卫说明来意,又把腰牌等物交给禁卫查验。 禁卫一一看过,又让人检查了他要带进宫去的那个包裹。 卫融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又有些无聊地看着宫里面还有宫人这时候出宫来。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云霞,再看向那位已经顺利从宫门出来的人,再接着便对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黑眼睛。 云岚? 卫融忍不住揉了下眼睛,身子都情不自禁站直了,然后再次看过去,便见那人已经若无其事地往宫外走去。 看错了? 他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那人,此时此刻只看着的是背影,可他越看越熟悉,越看……越觉得有些心砰砰乱跳起来:为什么她会出了宫?她出宫——裴彦知道吗? 不等他想出个答案来,宫门口的禁卫已经笑着向他打了招呼。 禁卫道:“卫大人,您现在可以进去了。” 卫融潦草地点了下头,又回头去看了一眼云岚,不知为何他这会儿心思全在了云岚身上,根本也无心进宫去给卫良送东西了。 他飞快地思考了一番,立刻便做了决定,把手中的包裹交给了跟着自己一起来的长随手中,又向禁卫道:“我忽然想起件紧急的事情要做,叫他进去送一趟,请个公公帮忙引路吧?” 禁卫笑了一声,这样事情自然是会通融的,便从里面叫了个内侍出来。 卫融从袖袋中摸出了银两分别给了宫门口的禁卫和带路的内侍,温和笑道:“麻烦诸位了,我这会儿想起来有件事情要处理,实在是耽误不得。”一边说着,他拍了拍长随的肩膀,又叮嘱道,“我给你留一匹马在这边,等会你自己回去,马车我赶走了。” 长随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卫融这会儿不进宫了,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头应了下来。 . 卫融又看了一眼已经走了很远的云岚,再不在宫门口纠缠,自己就跳上了马车夫的位置,掉转马头驾着马车去追赶云岚了。 马车毕竟比人快,不一会儿,卫融便赶上了云岚,她还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甚至听到马车的声音都没有惊慌哪怕一分一毫。 靠得近了便看得清楚,卫融抿了下嘴唇,轻咳了一声,然后去喊她:“娘子,你怎么出宫了?” 云岚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你要送我一程吗?” 卫融愣住:“送、送你……?” “那年你不是说了听你表哥的话来照顾我,你表哥还让你什么都听我的。”云岚脚步停了下来,她看着卫融,语气也很平静,“现在你不是驾着马车来送我走吗?” 卫融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什么,可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头,他沉默地让马车停下来,然后跳下来拿了马凳让云岚上车。 云岚没有推辞,便安静地上了车。 卫融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了——或者是云岚的话勾起了他心中的愧疚,又或者今日才知道了裴隽之事还有隐情,还也许是他知道云岚便是一个无辜的人,与裴彦的死毫无关系。 种种复杂,落在了云岚的那句话中,却叫他感觉有些惭愧。 他当年是答应了裴彦要好好照顾云岚的,但他不仅没有做到,而且还对她多有怀疑。 他没有想过剥除了那个所谓的公主的身份之后,云岚也就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已。 他沉默地赶着车朝着城中方向走,而车中的云岚一直没有说话,恍惚让他感觉车中其实没有人一样。 过了许久,他忽然听见车厢中的云岚忽然开了口。 “裴隽葬在何处了?”云岚问。 “陪葬在先帝陵中了。”卫融顿了顿才回答,他忽然感觉心头沉重了起来,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那年出事之后,先帝亲自让人堪的一座山,后来帝陵便也就选在了一旁。” “我想去看看。”云岚说,“你送我去吧!” “无旨不能随意进入帝陵……”卫融声音有些艰涩,“而且……娘子,现在已经很晚了。” 车厢中的云岚轻笑了一声,道:“那明日去吧,你能想到办法的。” “娘子……陛下知道您出宫了吗?”卫融忍不住问。 “你也可以现在转头送我回去。”云岚又笑了一声,“到时候我就和陛下说,是你带我出宫的,陛下不会怪我,只会怪你。” 卫融再次沉默了下来,他赶着马车往前行了长长的一段路,并没有回头。 过了许久,他才道:“那我带娘子去卫家的别院上暂住吧?” “可以。”云岚回答道。 卫融没有再说话,他便只沉默地朝着城门口去。 . 马车中,云岚表情木然地看着车窗外面热闹的大街。 从前朝到现在,京城都没有宵禁,晚上有时比白天更热闹几分。 她想起来那年有一次她与裴隽一起在京城的夜市中看灯,是在上元节的时候。 她和他一起在摊子前面猜灯谜。 他赢了一盏绘满了蝴蝶的灯,然后送给她。 她与裴隽有许许多多无法忘怀的过去,就算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她还是能轻易地想起来。 撩开车帘,她往皇宫的方向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皇宫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再看不清了。 她不那么后悔离开裴彦——她和裴彦早就该分开了,早在她知道裴隽和裴彦是兄弟的时候就该分开了。 她害怕有一天关于裴隽的记忆渐渐模糊,渐渐再想不起来。 就好像这皇宫的影子,离得越远,就越看不见。 马车顺利地出了城门,驶上了安静的道路,从热闹的城中出来,夜晚的城外寂寥得有几分荒凉。 云岚放下了车帘,她靠在车厢上,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她问卫融:“那次你在昭华殿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在想,这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竟然搭上了兄弟两个。” 卫融久久没有回答。 就在云岚以为他不打算出声的时候,卫融却开口了。 他道:“那时候我在想……先太子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系。”顿了顿,不等云岚开口,他又道,“现在我知道并没有关系了。” “所以你会带着我走了。”云岚语气平淡,“想起来当年的托付,是不是心中愧疚了?” 卫融低低地“嗯”了一声,又没再开口说什么。 第80章 云岚闭了闭眼睛,一时间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她原本是想着出宫之后先进里坊,找个地方先过一晚上,再往裴隽的墓上看一看。 公主薄情 第64节 倒是没想过会遇到卫融,也没想到卫融这么轻易就带着她离开。 有些事情总不在预料之中,可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些命数——否则这时候为什么会遇到卫融? 当年有过承诺但没做到的事情,总有一天是要兑现的。 或者卫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没有回头带着她重新回去皇宫中。 所以——她忽然想起了裴彦,现在还在宫中的裴彦是否发现她已经离开了呢?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外面的卫融出了声:“前面有人,看不出来历,娘子你不要出声。” 云岚心中一凛,低低应了一声,忍不住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道路前方有人举着火把正朝着他们过来,在森森夜色中只能看得清楚是骑着马,但却再看不清更多。 外面的卫融谨慎地解下了腰间的佩刀,回手塞给了她,低声道:“若等会有什么意外,我会想办法解开缰绳,你就直接骑着马走。” 云岚“嗯”了一声,把佩刀接过来拿在了手中。 . 对面来人渐渐行近了,借着火把跳跃的光芒,便看清了是一队穿着轻甲的兵士模样的人。 卫融眉头紧皱起来,这一行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梁朝的将士……相反却有些像前陈时候的装束? 他有些后悔带着云岚出城了。 谨慎地往京城方向看了一眼,这会儿离得远了,来路都已经看不到有其他的人。 这么一行人从哪里来?是想做什么? 卫融停下马车让到了一旁,心里在飞快地思考着。 从这条路过去,便是京中世家大族们的别业花园之类,所以这群人应当是京中某个世家豢养的私兵? 哪家有这么大的胆子养私兵?还藏了轻甲? 这样的死罪,难道不怕人告发? 这时,他看到了跟在队伍最后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是熟悉的面孔:谢瓯。 有那么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在他心头上闪现,还没等他抓出头绪来,谢瓯就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 “卫将军。”谢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卫将军。” 卫融忽然想起来下午在练兵时候听说了廷尉去平侯府上的时候,谢瓯已经提前得知消息逃走的消息。 现在谢瓯出现在这里说明了什么? 说明其实谢瓯并没有跑得太远,他甚至就只是在京城外的别庄上面。 带着廷尉一起回去谢家的谢简并没有让人往别庄上来搜?或者是谢瓯其实是晚上才回到别庄? 一时间这些问题让他感觉有些头昏脑涨。 谢瓯见卫融没有说话,便向身旁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笑道:“这位是当今母族中人,因先太子的事情倒是蛰伏了多年,到了当今皇帝登基之后,才从边关回来的。” 卫融抬眼看向了谢瓯身边那人,却是不认识的。 那人也看向了卫融,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道:“任用母族是人之常情,毕竟是自家亲戚,何况你们皇帝连个帮扶的亲兄弟也没有,只好用一用表兄弟了。”顿了顿,他看向了谢瓯,道,“现在还要低调谨慎,不能暴露了。” 谢瓯点了点头,他也笑了一笑,重新看向了卫融,道:“今日不巧了,卫将军撞到了老夫手中,便只好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他便抽出了腰间佩刀直接朝着卫融砍了过来。 卫融却是早有准备的,他拎起了手中缰绳去挡谢瓯的那一刀,然后直接落地一个打滚,便把车厢与马匹分别解开来。 三匹马受了惊,前蹄立起来发出长长的嘶鸣,其中一匹就直接冲着谢瓯那两人飞踏过去。 谢瓯迫不得已往旁边让开,却见卫融一手拉住了另外两匹马,回身就从马车中拉出了一个人,还托着她上了马,接着就是要带着人突围出去的架势。 卫融多年在军中打滚,身手是极好的。 他稳稳地把云岚推上马,回身便是一鞭子朝着谢瓯两人的马抽了过去。 谢瓯等两人身下的马一时间忙乱起来,竟然是有些自顾不暇。 趁着这机会,卫融自己也上了马,便要带着云岚朝着卫家的别业冲过去——只要冲到那边,就有卫家的家丁来接应,便不会是寡不敌众的局面。 不过大约是今日老天不眷顾,他的运气又着实差了一些。 谢瓯二人虽然要分神去控制身下马匹,但那么多轻甲兵士却并不用,他们身着轻甲,手持重兵,很快便一拥而上就把卫融与云岚围了起来。 . 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受惊的马安抚好,谢瓯看向了被团团围住的二人,目光在云岚身上扫过,最后还是落在了卫融脸上。 他冷笑了一声,道:“卫将军这倒是红袖添香美人在怀,不过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恐怕今日你们二人就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卫融把云岚护在了身后,警觉地看着周围,还在找着是否有破绽能有突围的机会。 而谢瓯身旁那人的目光落在云岚身上许久,最后却笑了笑,道:“侯爷,且慢。” 谢瓯看向那人,眉头皱起来:“崔翁,若是让人找到了卫融……” “那位是我的外甥女,虽然她不认识我,但我却认识她。”唤作崔翁的崔素看着云岚,目光中露着几分怀念,“你和你母亲长得像,神态也像,当初我送她进宫的时候,她就是这么看着我,恨不得杀了我。” 卫融惊疑地看了看崔素,又回头看向了云岚,心中一时又有些乱纷纷的。 “不过你比你母亲强许多,她当年没有胆量从宫中跑出来。”崔素看着云岚,声音堪称和蔼,“你不喊我一声舅舅吗?” 云岚上前了一步,却是把卫融给护到身后去,语气淡漠:“陌路人而已,不必攀亲。” “你母亲就在京中,你不想见一见吗?”崔素毫不在意地笑着问。 云岚眉头一拧,正想要反驳,但回头一看卫融,又转变了心思。 “她在何处?”云岚问。 崔素面上神色可亲,口中道:“跟着我走吗,我带你去见她。” “走可以,这个人我要带上。”云岚指了指身后的卫融,“我出宫有赖于他,我不能看着他去死。” 卫融几乎目瞪口呆地看向了云岚,一时间竟然失了言语。 崔素斟酌了一会儿,上下打量了一番云岚,最后笑了一笑,道:“谁叫我是你亲舅舅,外甥女既然这么说了,当然要应下的。”顿了顿,他向左右吩咐了一声,便有人上前去直接把卫融的手反剪在身后拘押起来,他又看向了云岚,“不过这儿没有马车,也许得要你骑着马与我一道走了。” “当然可以。”云岚从容说道,她又看了一眼卫融,“也给他一匹马好了,既然手都反剪起来,也不怕他还耍什么花招,是不是?” 崔素扫了一眼卫融,看着他的确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便应了下来:“这自然也可以。” 一旁的谢瓯面上露出了焦虑神色,他是不赞同的:“崔翁,小心有诈。” “无妨,总得有些肚量。”崔素目光还是落在云岚身上,“毕竟是一家人,还是要宽厚些,不是吗?” 云岚反客为主一般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朝着旁边的人伸手要马的缰绳,然后抬头看向崔素:“现在走吗?” 崔素赞许地看着她,让人把马缰绳交到她手里,道:“走吧!你母亲等待你许久了。” 云岚不以为意地翻身上马,又回头看了一眼被人仿佛麻袋一样丢在马背上的卫融,面上神色未变,只跟在了崔素身旁,与他并辔而行。 谢瓯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崔素神色,也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轻甲兵士恢复了队列开始在前面行走。 云岚跟着崔素谢瓯两人并几个护卫还有丢在马背上的卫融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 夜色渐渐深沉,天上弯月洒下清冷光辉。 卫融难受地趴在马背上,朝下的姿势让他一边头晕脑胀一边肚子被抵得想吐,他分神去听前面云岚与崔素的对话,倒是大概把谢瓯的事情给弄了个明白。 谢家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和崔家勾结,所以谢瓯在得知了裴彦在翻裴隽之事时候,直接选择了逃跑,并且找上了崔素,大约是要行一些谋逆之事。 他就是运气不太好,带着云岚出城,恰好就遇到了他们这一行人。 不过如果他有机会能逃脱,把这件事告诉裴彦,倒是能叫裴彦早做准备,不会被谢家搞得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三皇子裴赟和四皇子裴骏。 既然谢家已经和崔家勾结,那么裴赟和裴骏两个是不是早就有了反心? 他感觉心跳漏了一拍,忍不住看向了谢瓯的方向,谢瓯正在与崔素说话。 现在他的身边除了崔素和谢瓯身边的侍卫还有云岚之外,再没有别的人了,这应当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只要有人把他的双手给解开! 大约是一晚上的坏运气终于到了头,他忽然感觉双手一轻? 来不及多想,他迅速地把手中绳索睁开,不等旁边人反应,便直接翻身骑上了马背,直接掉转马头催促马儿狂奔! 一口气跑了一里地还远,仓促见看到了卫家别业的大门,他微微松了口气才回头去看,已经看不到云岚一行人。 这时他才忽然注意到马背的行囊上插着他方才递给云岚的佩刀? 刚才是云岚替他把绳索割开了吗? 第81章 夜色中,谢瓯心中憋着怒火,带着人重新追赶上了崔素一行人。 目光落在崔素身旁仿佛无事人一般的云岚身上,谢瓯心中起了杀意——卫融必然会进宫去告诉裴彦他所看到的一切,这样一来,他们谋算便会全部暴露,到那时,还能有几分胜算? 他按住了腰间的佩刀,就在要抽刀的那一瞬间,云岚却朝着他看了过来。 在这样昏暗光线下,谢瓯被云岚的这一眼看得心猛跳了一下,她的目光是平静的,可她艳丽的容颜在火焰跳跃之下,又显出了妖异之感。 “平侯回来了,那便走吧!”云岚平平淡淡道,“在这里耽误了这么久,只怕是要天亮时候才能到鹤城了。” 太过自然的语气,仿佛在这只队伍之中,现在发号施令的是她一样。 谢瓯转而看向了崔素,几乎都不明白为什么短短时间内,局面就成了这样。 难道是云岚真的会什么妖术?在宫里面能把裴彦的心攥得死死的,到了这里就能叫崔素失了防心只听她的? 崔素笑了一声,语气还是和蔼的,他道:“是该走了。” 云岚又看了谢瓯一眼,不紧不慢笑了一笑,道:“平侯还没看出来?要放卫融走的可不是我,是我的舅舅。我呢,不过就是按照他所想行事罢了。”顿了顿,她又看向了崔素,语气带出了几分嘲讽,“找了谢家,舅舅眼神可不怎么好。” 崔素面上神色似笑非笑了,他着意看了云岚一眼,道:“我有明说过什么吗?” 公主薄情 第65节 “能放到明面上来说的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云岚淡淡道,“不言而喻之事,方是真谛。” “放卫融走了,只怕是我们前脚到了鹤城,后脚裴彦就带着人过来直接把鹤城给围了!”谢瓯再按不住心中怒火,“你们难道以为裴彦是个傀儡皇帝,是个摆设吗?” 云岚又看了谢瓯一眼,眼中嘲讽快要溢出来,道:“这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既然都要行谋逆之路,怎么还没有个破釜沉舟的决心?难道以为谋逆失败了还能有退路?难道这时候不是全力一搏,舍身成仁?”顿了顿,她摇了摇头,看向了前方茫茫黑夜,“瞻前顾后是成不了大事的。” 这话气得谢瓯胸口起伏不定,看向云岚的眼神都仿佛淬了毒。他强令自己不去与一个女人计较,转而看向了崔素:“我所说不是假话,现在再去鹤城,怕不是要被围个瓮中捉鳖。” 崔素却是气定神闲,他笑了一笑,道:“侯爷莫急,那卫融走了便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瓯眉头紧皱,还想要说什么,却又被崔素按下了。 “我不会行无把握之事。”崔素看着他,“今日既然要带着侯爷一起去鹤城,鹤城便就是安然的,且放心好了。”顿了顿,他又扫了一眼云岚,道,“也正如岚岚方才所说那样,瞻前顾后是成不了大事的。” 谢瓯再无话可说,他气闷地从鼻子里面重重地哼了一声,策马去了队伍的另一边。 . 云岚看着谢瓯走到前面去,轻笑了一声,然后淡漠地收回了目光。 “你的确不像你母亲。”崔素语气中不无感慨,“若你是个男孩就好了,那时便是另一种局面了。” “的确是另一种局面,若我是个男人,恐怕崔家早就死绝了。”云岚轻嗤了一声,“听过替母报仇没有?”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你当然会选择和解。”崔素笑了一声,“正如你现在做的这样,不是吗?” “现在这种情形准确来说,叫做被胁迫。”云岚没有看崔素一眼,只是抬眼看着前面的路,“被胁迫的弱女子,当然只能低头啦!否则的话,难道硬碰硬但求一死?我可是很想活下去的。” 崔素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方才放走了卫融,不异于是在找死。” “当然不是。”云岚笑了一声,“我刚才就已经说了,是舅舅你让我这么做的。” “是吗?”崔素眼中甚至有几分赞许。 “你需要一个人去告诉裴彦,我在你手里。”云岚抬眼看向了崔素,“崔家喜欢玩这些女人把戏,给我送信,让崔滟进宫,或者再往前看,我生母被送进宫,其实都是一样的。试图用一个女人左右一个男人,试图用美色和感情混淆人的判断。你当然会希望裴彦此时此刻便就失了理智,那就正好到了你提要求的时候。”顿了顿,她嘴角翘了翘,“我说得对吗?” “那么你认为,裴彦会来找你,然后受我胁迫吗?”崔素不答反问。 云岚懒洋洋地笑了一声,道:“当然会来找你,然后就如平侯所说那样,对你们来个瓮中捉鳖。” “看起来你已经没什么价值,我或者应当让你就死在这里。”火把跳跃之下,崔素的眼神似乎十分认真。 云岚却不以为意,她道:“那你杀便是了。”顿了顿,她漫不经心地看向了前面茫茫一片的黑暗,“你以为我是崔滟,或者是我那生母,可以由着你揉圆捏扁?” “那么你对裴彦已经断情绝爱,再无任何感情了?”崔素再次回避了她的话,“你出宫,是因为怨恨,不是吗?” “方才我就说了,崔家喜欢玩这些女人把戏。”云岚正眼看向了崔素,“现在再说一遍,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若真的是个男孩就好了。”崔素轻叹了一声,“崔家便是败在了没有男丁可用,否则为何要耍女人的把戏?” “这叫做苍天有眼。”云岚不无嘲讽地笑了,“活该你们想要男孩却得不到。” “但有你也一样。”崔素语气平静,“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云岚好笑地看向了他,“难道你觉得你们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们可以让你当女皇帝。”崔素笑了一声,“足够让你动心吗?” “那必然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和衡山王并没什么不同。”云岚淡淡道,“等到时机到了,你们就会让我写退位诏书,把皇位让给你们崔家人。” “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也不必现在便做出决定。”崔素说,“等你见到了你母亲,或者你会改变主意。” . 云岚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她抬头去看天上的弯月,在城外时候天空开阔,甚至会感觉月亮离得更近一些。 她想起来那年她跟着裴隽一起出城往吴郡时候也在夜色中行进,她有时昏昏欲睡,就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会想让她睡得舒服一些,便好久都是那同一个姿势不动,然后等她醒来时候,耍赖一样叫她帮忙揉一揉肩膀。 要是能回到从前便好了。 可人生又不能重来。 她忽然又想起了裴彦,下次见面,她和他算不算是敌人了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黑夜茫茫,什么都看不清。 . 昭华殿中,裴彦沉默地抱着灰奴站在殿中,他看着放在小几上的那件织金外裳,目光晦暗。 初晴等宫人都跪了一地,此时此刻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他们是在晚膳时分去碧波池边找不到人,又在宫里四处寻了一圈,才发现云岚不在了的。 云岚下午回昭华殿时候先说了自己要去碧波池边转一转,然后又让人不必跟着,于是初晴等人也就远远缀着不敢上前去,她们便眼看着云岚进了碧波池边的观景阁,然后云岚似乎就是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一样,等她们进去找人的时候,便不见踪影。 倒也不能完全说是不见踪影,云岚身上穿的织金的外裳在里面,人是没了。 云岚人没了这种事情,初晴等人哪里敢声张,于是便先在宫里面四处去找,一直找到天黑,裴彦亲自到了昭华殿中来了,便再瞒不住,只好把下午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裴彦知道这事情时候的神色他们从未见过,只吓得他们在地上跪着不敢起来。 但出乎意料的,裴彦没有说什么重话,就只是立刻让人去皇宫九门去查下午进出宫的人。 这样无声无息却叫他们更感觉害怕一些。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四处上了灯,却还是叫人觉得四处昏暗看不清楚。 宝言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进到了殿中来,他不似往日那样从容了,连头上的帽绳都有些松垮。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卫将军在外面求见,卫将军说他与娘子在城外遇到了平侯谢瓯,现在娘子被平侯带走了。” 裴彦抬眼看向了宝言,他有些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他摸着怀里灰奴软软的毛,一张口竟然先感觉到了有些酸涩——他留不住身边的人,无论是兄长,还是云岚。 太久的沉默让他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他道:“让他进来。”顿了顿,他扫了一眼还跪在殿中的初晴等人,无力地叹了一声,“你们先退下吧!” 第82章 灰奴不喜欢裴彦。 今晚被他抱了这么久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等到卫融跟在宝言身后进到殿中来的时候,这大狸花猫便迫不及待地从他怀里跳了下去,然后直接冲着寝殿的方向去了——仿佛是要去找云岚的样子。 裴彦看了一眼灰奴跑走的方向,心中拂过了太多惆怅,又或者是酸涩。 他浑浑噩噩在椅子上坐下,自从知道云岚离开之后,他感觉眼前一切都隔着一层朦胧的纱一般,连感觉都是模糊而不真切的。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可理智告诉他,一切并非是梦,一切全都是真的。 . 收回目光,他看向了面前的卫融,却被他这浑身是汗连头发都汗湿的样子给惊了一下,他眉头微微皱了皱,正想说什么,眼前的卫融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罪臣前来请罪!”卫融声音焦虑又急迫,“臣在城外与娘子一起撞见了平侯谢瓯还有一个崔家人,娘子现在被他们带走了,臣……臣罪该万死!” 裴彦迟钝了一息才意识到卫融在说的是什么意思,之前宝言进来通传的那句话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在他心里猛敲了一下。 可他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要问什么了。 是问卫融怎么遇到的云岚? 或者问他为什么要带着她去城外? 还是去问……为什么谢瓯和崔家人带走了她? 他感觉头痛欲裂,脑子里面一片乱乱纷纷,却又无法思考。 他听到灰奴在寝殿那边发出了吵闹的叫声,它似乎不知道云岚走了,它在寝殿里面找人,它的叫声尖锐得让他感觉头疼。 他靠在凭几上,看向了宝言,想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去把灰奴抱过来,别让它在里面吵。” 宝言应了下,便往寝殿走了过去。 . 跪在面前的卫融跪在地上许久没有动,他听着宝言的脚步声走远了,不过一会儿又听着他抱着一只喵喵叫的猫儿重新回来。 他悄悄地抬眼看了裴彦一眼,只见他把一只大狸花猫抱在了怀里。 就在他咬咬牙准备把事情从宫门口开始重新说一遍的时候,他听见上首的裴彦声音生涩地开了口。 “你现在拿着朕的手谕,调兵去追岚岚。”裴彦没有问云岚为什么离开,也没有问卫融是怎么和她一起去了城外,他略过了中间许许多多值得问询的地方,直接跳到了最后,“再给向稼旨意。”他看向了宝言,“现在就传旨,三皇子裴赟四皇子裴骏,即刻起贬为庶民,关入大牢待审。” 宝言恭敬应下。 而跪在地上的卫融还有些懵。 裴彦摸着怀里的那只胖狸花猫,声音渐渐明晰起来。 “现在就去吧!”他道,“但不可打草惊蛇,若发现了他们所在之处,不要贸然进攻,岚岚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卫融这才听得明白了——没由来的,他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于是便如往常一样应了下来。 . 裴彦挠了挠灰奴的下巴。 方才焦躁的猫咪这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可它没有如往常那样放松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应当是发现自己的主人不见了,所以不安。 裴彦看着宝言和卫融一起退了出去,便把灰奴放在自己胸口坐了,自己往后仰躺了下去。 昭华殿中有层层叠叠的华丽幔帐,躺在席上抬眼看,便能看到幔帐上精致的装饰,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妩媚。 他想起来他与云岚在昭华殿中的日日夜夜,他想起来他与云岚这三年来的每时每刻。 可她走得那么坚决,连猫也不要了。 “你主人走了。”裴彦摸了摸灰奴的脑袋,他感觉眼前有酸涩的朦胧。 灰奴从他身上跳开,四处张望了一下,又朝着寝殿的方向走过去。 裴彦躺在席上,看着灰奴跳过门槛走出去,闭了闭眼睛,觉得头一抽一抽地疼痛起来。 公主薄情 第66节 迟来的伤痛在这时候袭上心头,混杂着愤怒气恼,还带着不甘不愿以及后悔。 灰奴又在空空荡荡的殿中开始嚎叫。 . “来人。”裴彦支撑着身子坐起来,他感觉到自己有些头昏眼花了。 宝言不在,初晴便从外面进到了殿中来。 “陛下。”初晴恭敬地在一旁站了。 “去叫个太医来。”裴彦靠在凭几上,慢慢地说道,“朕觉得有些头疼。” 初晴一惊,忙应下来,赶紧就出去让五吕请太医了。 “陛下,您要不要先躺着歇一会儿?”初晴从外面捧着热茶进来,恭敬地放到了裴彦的手边。 “不必。”裴彦声音很低,他扫了初晴一眼,指了指寝殿的方向,“让灰奴别叫了,吵得很……白娘子怎么没看到?” “白娘子跟着那只黄猫跑走了……”初晴诺诺地答道,“娘子也没叫人找……” 裴彦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道:“那就把灰奴抱过来,这大晚上的,吵得人没法睡觉。” 初晴应下来,起身便去寝殿那边把灰奴再次抱来。 裴彦捏着灰奴的后颈皮,一人一猫瞪视了一会儿,他便把猫儿重新放下了。 这次灰奴没有再跑开,它抬头看了许久裴彦,最后在他旁边坐下来。 裴彦复又抬眼看向了初晴,问道:“你再与朕说说,娘子下午是怎么走的?” “应……应是在碧波池边的观景阁里面换了宫女的衣服,然后就走掉了。”初晴这会儿倒是也平静了下来,“请陛下恕罪……是奴婢们不够悉心。” “不能怪你们……”裴彦长长叹了一声,“她早就这么想了,你们也看不住她……她本来就是在这宫里长大的,她太明白怎样在宫中行事。哪怕改朝换代,可皇宫还是这座皇宫,对她来说,或许也没怎么变吧……”说着,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看向了初晴,“你让人去隆庆宫的侧殿书房看一眼,玉牌还在不在。” 初晴先应了下来,等到再把裴彦这话一琢磨,背后冷汗都出来了:云岚是拿了隆庆宫的牌子出宫? 这种事情,寻常人想都不敢想,云岚竟然就敢这么做? . 她行到殿外,找了个内侍说了裴彦的意思打发他去了隆庆宫,一抬眼便看到五吕已经匆匆忙忙带着许太医从另一边过来了。 初晴忙迎了两步,与五吕一起领着许太医进去了殿中。 许太医原以为还是给云岚看病,只不过是用了裴彦的名义,他一路上都在回想着上回他们俩当着他的面吵架时候的情形,这会儿一进到殿中只看到了裴彦一人,才慢了一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给裴彦看病。 裴彦不知道许太医这七弯八绕的心思,他抬头看了许太医一眼,招手示意他过去。 “朕觉得头疼得很,你给朕看看。”裴彦说道,“或者施针,或者开药方,朕希望立刻就好起来。” 许太医心头一凛,忙道:“陛下,若果真头疼,施针或者开汤药都可以,但立刻好起来却不妥,得要依着病灶行事,不能随随便便就下论断,那便要成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不要这么多废话。”裴彦压了一晚上的恼火此时此刻在许太医面前爆发了出来,“若你不想做太医了,换一个便是。” 许太医一听这话立刻闭了嘴,上前去拿出脉枕给裴彦把脉。 他皱着眉头听了半晌脉象,又抬眼看向了裴彦:“陛下,今日是否发怒发火了?” “是。”裴彦点了头。 “那臣给陛下开一些安神汤用吧!”许太医说道,“陛下是因为气急了,所以才会头疼,喝了安神汤,再好好睡一觉就会好了。” “开吧!”裴彦无所谓地点了下头,“朕现在头疼得也十分心烦,有些按不住想发火。” 许太医忙写了方子,交给了一旁的五吕,又道:“若陛下实在心烦,发泄出来更好,若得了纾解,很快便也会好起来了。” “罢了,那不过就是折腾你们,叫你们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裴彦摆了摆手,“这原是朕与娘子之间的事情,和你们没什么关系……” 许太医不敢再多劝什么,看着裴彦神色,便在开过方子之后,去到了外面准备药炉煎药。 . 裴彦一只手撑着额头靠在凭几上,他感觉到了熟悉的、被抛下的感觉。 上一回还是裴隽去世的时候。 他那时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关心他,也没有人会在意他。 被抛下,但却不至于茫然。 可上一次终究他心中还能有发泄有寄托,他会想着他要替裴隽报仇,他满腔的无措和怒火总有一个方向。 而这一次,他不仅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并且还有仿佛心被剜下了一块一样难受。 他的怒火无处可发泄,他的苦涩无人能诉说。 他还不如失了主人的灰奴。 他连叫喊一声也不可以。 . 卫融去京郊点了兵马,直接便朝着云岚一行人去的方向追赶。 京郊路多且繁杂,夜色中,人马踪迹难以辨认,便又特地牵了几条猎犬过来帮忙确定方向。 过了三更,终于认定了方向,卫融便急忙带着人追赶过去。 第83章 位于京城东北边的鹤城从前只是个村庄。 前陈时候修了运河,南北商船进京之前都要在鹤城停留,于是这就让这小村繁荣起来,渐渐成了运河边上的一座小城。 不过自从前陈末年天下大乱,运河也疏于维护,淤泥渐渐堆积起来,商船再无法经过运河停靠这里再进京城,于是这鹤城便理所当然地萧条了下去。 等到梁朝初立,先帝裴襄倒是想着原有的运河应有一用,但朝中算了算账,无论人力财力都是不可行的,故而便搁置下来。 如今这鹤城水上来往的人少了,陆路的客商如若不是顺路也是不会特地绕一圈去这里停留,故而又重新回到从前的宁静。 卫融带着人马悄悄到了鹤城外面,只看着城中灯火,便叫身后人停下了脚步。 “鹤城里面百姓不可能有这么多吧?”卫融身旁的副将举着火把,眉头是紧皱的,“将军,从前也没见鹤城周围有什么人来人往,这里面……” “你带着人绕着鹤城查探一番。”卫融谨慎地说道,“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有什么正面的冲突。” “是。”副将应下来,便点了一队人马跟着他一起离开。 . 卫融面色凝重地看着鹤城的方向,是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鹤城?他们又想要做什么? 只可能是前陈和崔家的兵马吧? 可他离开燕云时候,前陈和崔家看起来还是苟延残喘的样子,这么短短时间,崔家是哪里凑出来了这么多人? 自来新皇登基都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时候。 裴彦登基尚不足一年,之前朝中还在为裴赟裴骏两个的爵位争吵,谢家又迫不及待地送了女孩儿进宫去,这一切都可以看作是对裴彦的权威的挑衅。 他卫融从燕云回到京城来,不也是因为裴彦现在需要朝中有更多属于他的势力,能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崔家也应当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离开了燕云来到京城。 只是崔家图谋的是什么?难道是真的想让陈朝复辟? 可燕云的那位皇帝不过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傀儡,崔家就甘心居于其下?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来了谢瓯,那时候看到谢瓯和崔家人在一起,大概是因为崔家和谢家勾结在一起了? 那么崔家现在或者应当是想要帮着谢家把裴赟或者裴骏扶到皇位上去? 可怎么想又怎么觉得荒谬。 卫融有些猜不透崔家到底想做什么。 再往鹤城方向看了一眼,他有些担忧地想起了云岚,不知云岚在里面是否安好? 如若他能预知到这些,那时候他就不会带着她离开皇宫了。 哪怕是被裴彦骂一顿呢?也总比现在要好吧? 假如云岚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不仅没法对裴彦交代,就算死了也大概没法对裴隽交代。 . 夜色更加深沉。 秋风瑟瑟,让人感觉到寒意阵阵。 带着人出去探查的副官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重新回来。 卫融已经让人退到了鹤城中无法注意到的树林当中,见到副将一行人回来,他便让人出去把副将给带了进来。 “可看到了是什么情形?”卫融问。 副将从马上跳下来,道:“应是有约莫上千人马,一半是从燕云来,一半应当是谢家的私兵。” “谢家?”卫融心往下沉了,“可有证据?” “见到了之前跟着平侯的手下,还有一些眼熟的人。”副将说道,“当初平侯跟着先帝征战时候,带着的就是这些人。” 卫融沉沉叹了一声,又抬头看了看漆黑天空,道:“你暂且带着人在这边守候着,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但不要被他们觉察,我先回宫一趟。” . 鹤城中,云岚从马上下来,泰然自若地跟着崔素进到了一所大宅中。 看到崔素带回来了一个女人,宅子里面的人都露出了惊诧神色,一路进到了正厅中,都有人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云岚。 云岚不以为意,她反客为主一般直接在正厅上首的位置上坐了,然后看向了崔素:“奔波了一晚上,我都有些饿了,让人送些糕点茶水来。” 一旁的下人不敢应,只抬头看向了崔素。 崔素点了头,一旁的人便急忙往厨房跑了过去。 “舅舅陪着我用一些。”云岚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可以陪坐,“想来舅舅也是一晚上劳心费力,用些茶点,也正好可以早些休息。” 谢瓯看着云岚这么自然而然的样子,越看越觉得碍眼,崔素没有说话,他便忍不住讥讽起来:“你以为这还是在宫里面呢?” “我舅舅刚才可是答应我将来叫我做皇帝的,我指使人做事情不是很应该吗?”云岚看向了谢瓯,轻笑了一声,“远近亲疏,我要是做皇帝,我舅舅就是国舅——”说着她转而看向了崔素,似笑非笑,“我说得对不对?” 公主薄情 第67节 这话让谢瓯忽然警觉了起来,他看向了崔素,眉头紧皱:“这与我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平侯怎么这么天真。”云岚支着下巴看他,“从前因为我舅舅没有找到我,所以才会选你们作为合作对象,可现在我舅舅都有我了,为什么还要按照之前口头上说的那些行事?难道你们谢家有什么了不起又不可替代的地方?并且还是我们崔家离不得的?” 谢瓯不去理会云岚说了什么,他只盯紧了崔素:“崔翁,你崔家不想与我谢家继续结盟了,是吗?” 崔素责备地看了一眼云岚,回身接过了外面下人送来的糕点,放在了云岚的手边,然后才看向了谢瓯:“侯爷,我们出去说。” 谢瓯回头看向云岚,便见她皱着眉头,似乎对这糕点茶水不满极了。 崔素做出了请的姿势,引着谢瓯往外走,两人一起出了大厅走到廊下。 . “不过是一些哄着她的话,否则她怎么会乐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呢?”崔素笑着说,“侯爷,你我都知道,唯有兵权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崔家和谢家必须紧密地成为一体,才可能心想事成。”顿了顿,他透过半开的门,看了一眼屋子里面的云岚,然后才又缓缓笑道,“不过用她,便可事半功倍,若能把裴彦从宫中引出来,瞅准时机……到时候名正言顺能登基的,唯有三殿下一人呢!” 谢瓯皱着眉头看着崔素,语气中带着犹疑:“崔翁的确这么想?” “否则为什么哄着她呢?”崔素轻松地笑了一笑,“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侯爷疑心也太重了。” “最好是这样,否则到时候你可别怪老夫无情无义!”谢瓯一甩袖子,不愿再与崔素多说,转身便离开了。 崔素静静看着谢瓯走远了,然后才重新回到了正厅中。 . 云岚没有用面前的糕点茶水,看到崔素进来,她便道:“这也太粗糙了一些,一看就没法吃,舅舅对我半点也不悉心。” 崔素笑了一声,在她方才指过的位置上坐了,然后拿起块甜糕吃了一口,慢慢咽下去之后,看向了她:“若不是因为你还喊我一声舅舅,刚才你就已经没命了。” “现在杀也不迟。”云岚把自己光洁的脖颈露出来,“在这里砍一刀,立刻鲜血喷涌,用不了一会儿就再也活不过来。” 崔素看着云岚许久,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收回了目光。 “我知道舅舅不舍得。”云岚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靠着一旁的凭几,“舅舅将来想做皇帝,还只能靠我呢!” “你倒是对你自己自视甚高。”崔素道。 “并非是我自视甚高,而是事实如此。”云岚看向了崔素,“舅舅每一句话都不是多余的,我太明白舅舅的心思了。崔家虽然现在故旧还是遍天下,可终究是人丁凋零,否则为什么要在燕云扶持衡山王,又为什么几番让人给我递信,又为什么——”她拖长了声音,又轻笑了一声,“几番感叹我不是男人?”看着崔素神色,她继续又道,“谢家没有半点可靠之处,从古至今,哪里有宫中坐镇了一个太后,还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的人家?谢家恐怕是独一份。而谢家出身的那两位皇子又能有什么能耐?现在他们恐怕都出不了京城,说不定已经被裴彦丢进了大牢之中,所以我认为,若论前程,舅舅大可不必在意什么谢家,倒是应当在裴彦动手时候赶紧把谢家丢出去当替死鬼,换崔家的脱身时机。” 崔素表意不明地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只有兵权是最重要的。” “谢家的私兵?”云岚嘲讽地哼了一声,“舅舅清醒一些吧!” “我带你去见你母亲。”崔素把糕点吃完,拍了拍手中的碎屑,然后站了起来,“我很喜欢你的聪颖,但你还是太桀骜了一些。” 云岚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她抬头看着崔素,道:“你只想想我当初怎么从我父皇宫中活到现在,还能与裴彦有夫妻之实,再想想我对你桀骜是不是应该的。”顿了顿,她讥讽地看着他,“实在是你们手段太低,我都看不上眼。” 崔素目光闪烁了一息,却放下身段笑了笑,他道:“那微臣请殿下移步,去见一见殿下的母亲,如何?” 云岚把手伸给他,崔素便上前来搀扶了一把。 她稳稳地站定,才笑了笑:“是该见见。” 第84章 看着身旁的云岚,崔素忍不住在想崔家。 崔家哪里都好,可偏偏在子嗣上缺了一些运气。 他与崔久这一辈兄弟姊妹四个,也算是圆满。 可到了下一辈,他膝下到如今都还没有一儿半女,崔久只有三个女儿,都是女儿倒是也罢了,可偏偏也没哪个是能立得起来的。 便只看送进宫了的崔滟,这么些时日了,竟是一事无成的。 如若家里人有眼前云岚一半的能耐,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了吧? 但转念一想,崔素又有些释然。 从来聪明人都是难以掌握的,比如云岚这样性子,他都难说能完完全全压住她。 若将云岚和崔滟换一换,恐怕都等不到把她送进宫里去,早在逼着她和离时候就已经翻了天,搅得所有人都无法招架。 可偏偏,哪怕与云岚也就只是这么短短的接触,崔素心里还是喜欢云岚多过崔滟。 也许是因为和一个真正聪明的人相处,会让他感觉到不那么累。 . 穿过了垂花门,顺着回廊走到了一个亮着灯的院子里面。 崔素脚步稍微放慢了一些,他看向了云岚,却发现她面上神色平平,并没有因为要去见她的母亲而有任何的波动。 “你不想见你的母亲?”崔素忍不住问道。 云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看来舅舅对我了解其实不多,为什么舅舅会觉得我想见我的母亲?” 崔素被云岚这话问得愣了一下,他对上了云岚的目光,却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几分戏谑,似乎她已经完全看穿了这件事情上的一切掩饰和欺骗。 这一问一答的工夫,两人已经顺着回廊走到了正厅门口来。 . 门口站着的丫鬟见到了崔素,急忙先行了礼,然后进去里面通传。 云岚停下脚步,从窗上的影子可以看到屋子里面的人听见外面的动静起身出来,然后她便看到了一个和她的生母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从里面打了帘子出来。 那女人看到云岚,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上前了两步便抓住了她的手,还未开口便泪水涟涟。 云岚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心中止不住觉得荒谬起来,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眼前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是和她的生母有一模一样的面容? 如若她就是她的母亲,那么,那年她亲手埋葬的人是谁? 不等她立刻想出一个答案来,眼前这女人又上前了一步,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 . “岚岚。”女人眼中流露着几乎无法作为的真心实意的慈爱,“我终于见到你了。” 身后的崔素笑了两声,声音也和蔼了下来:“妹妹,你把岚岚都吓到了。”顿了顿,他看向了云岚,又道,“进去说话吧,外面风冷。” . 云岚眉头仍然是皱着的,但她并没有拒绝崔素的提议,她也笑了一笑,道:“是,的确被吓到了……”顿了顿,她着意多看了两眼面前的女人,倒是冷静了下来。 眼前这人的确有和她生母一模一样的面容,但细细看来,神态却是不一样的。 她的母亲不会有这么顺从的眼神。 如若她的母亲果真活着,根本不会回崔家。 所以眼前这个面露慈爱的女人,从长相上判断,应当是她的姨妈之类的亲戚。 可她当年不曾听说她母亲还有姐妹。 想到这里,云岚更加觉得崔家荒谬——崔家的女人大约都是上辈子行凶作恶,否则为什么这辈子会投胎到了崔家,被利用成了这个样子? 按下了胸中的一丝冷笑,云岚跟在了那女人身后进到了正厅中。 . 崔妧娘小心地打着帘子让云岚进到厅中来,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跟在后面进来的崔素,不自然地抿了下嘴唇,让丫--------------銥誮鬟送热茶进屋子里面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云岚,但却是觉得熟悉而亲切的,大约是血缘天然的作用,让她对自己同胞姐姐的女儿也生出了母爱之心。 但她也知道崔素让她假扮自己的胞姐意图是什么,她面上神色未变,只是亲切地拉着云岚在小几旁坐下了。 丫鬟把热茶送到屋子里面来,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崔素也在一旁坐下,看着云岚道:“岚岚,有些事情不能怪你母亲,当时京城乱的很,人人都是自顾不暇,你母亲没顾上你,不是因为不喜爱你。” 云岚听着这话,忍不住多看了崔素一眼,只觉得好笑,一切都只能说明那时候崔家的确没有在乎过她的生母与她,否则怎么会编出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呢? 但她不打算戳穿,她倒是想看看,崔家在这上头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于是她便接了热茶,淡淡道:“是,当时的确是各种纷乱,自顾不暇了。” 坐在对面的崔妧娘听着这话,眼眶却红了,声音有些哽噎:“岚岚一定受了很多苦。” 崔素道:“现在回来了就好了,以后也不会再在外面飘零,被人欺负。” 云岚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往窗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起了风,外面树影飘摇起来,有森森寒意。 . 昭华殿中,裴彦喝了一碗安神汤之后,并不怎么安稳地睡下了。 他也没回去隆庆宫,便就只躺在昭华殿的寝殿中。 床榻之上还有云岚常用的熏香的味道,床边有灰奴趴着,他朦胧间便做起了梦。 梦里面他似乎回到了三年前的吴郡。 . 大雨滂沱中,他打着伞在街上寻找云岚的踪影,他浑身湿透,却怎么都无法找到她。 他丢下了手中的伞,然后看到云岚就在远处的高台之上,想要上前时候,他却又看到了裴隽。 裴隽与云岚站在一起,仿佛一对璧人。 而他就在雨中看着,他想要上前去,却又被人拉住了袖子。 回头去看,竟然是崔滟? 他把袖子从崔滟手里抽出来,在雨中仓促地后退了好几步,正想说什么时候,眼前的崔滟却变成了云岚的样子。 他抬头去看高台上的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影无踪。 没由来的,裴彦忽然感觉到有一些恐惧,他再后退一步,却在忽然之间场景变幻,他回到了京城的御河旁边。 他从御河边坐了起来,却看到云岚朝着他走了过来。 “为什么满脸血?裴彦你打架这么不行?”云岚伸手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迹,声音温柔,“这次是我救你,你不会把我错认成别人了吧?” 他抓住云岚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人却消失不见了。 “岚岚。”他茫然四顾,御河两边安静得连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直喜欢的是你,你回来。” 没有人应答。 公主薄情 第68节 “岚岚……”他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回到了皇宫里面。 就在昭华殿中,空无一人,连灰奴也不在。 他穿过了回廊走过了庭院,进到寝殿中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空茫。 他感觉到呼吸变得困难,心中的酸涩在此时此刻都化作了眼中的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 他痛苦地扶着门框坐到了地上,只感觉胸前一阵一阵闷痛。 .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喊他。 “陛下,陛下!”应当是宝言的声音。 他不想理会,可胸中的闷痛让他有些无法忍耐。 是梦或者是现实? 他想要睁开眼睛却感觉没有力气。 “陛下醒一醒!”这应当是太医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力气去睁开眼睛,可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都无法睁开。 “先施针吧!”宝言说道,“要让陛下先醒过来!” 可他明明已经醒了,他试图用手抓住身旁的褥子,但这会儿却又有些无法使出力气——这是被梦魇住了吗? 他一时间茫然了起来。 手指头传来了刺痛,他下意识缩了下手,眼前猛地一亮,他感觉胸口的憋闷都散去了。 睁开眼睛,他看到宝言和太医正在床榻旁边围着,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上面还扎着针? “刚才……刚才怎么了?”他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感觉陌生了起来。 “陛下是被梦魇住,不是什么大事。”许太医满头大汗,“不过刚才给陛下重新看了脉象,陛下最近也疲劳太过,需要好好休息,否则今日小疾,将来要成大病。” “朕……朕觉得有些累。”裴彦慢慢地坐起来,一旁的宝言急忙拿了枕头放到了他背后去垫起来。 “陛下,卫将军在外面,现在见不见?”宝言问。 这话一出,许太医就不赞同地瞪了宝言一眼,宝言缩了缩脖子,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卫将军说,平侯一行人是往鹤城去了,娘子也应当在鹤城。” “鹤城。”裴彦闭了闭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看向了宝言,“让卫融进来回话吧!” “是。”宝言应下来。 “陛下,您现在还是不要劳累为好。”一旁的许太医抢着开了口,“陛下身体最重要。” “朕知道。”裴彦摆了摆手,却固执了起来,“朕要知道娘子在哪里,朕要把她接回来……” 第85章 卫融进到昭华殿中的时候,天边已经有了些微光亮。 由秋往冬走,天亮得越来越迟。 他浑身都被北风吹得冰冷,一进到殿中,便被扑面而来的苦药味道激得忍不住眨了两下眼睛,浓重的苦涩味道刺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来。 他略走慢了两步,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然后才继续跟着宝言往前走。 进到内殿,他不敢随便乱看,只上前去行了礼,听着裴彦叫起之后,才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说说鹤城的情形。”裴彦声音是嘶哑的,听起来带着浓浓病倦之意。 卫融小心地看了裴彦一眼,却被他过于苍白憔悴的面容给吓了一跳,从进宫以来一直打的腹稿一下子全都忘光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您身体要紧,鹤城的事情……陛下不用太担心。” “朕不想听你说这些。”裴彦语气淡淡,“朕想知道,鹤城到底是什么情形。” “鹤城大约有上千人马……”卫融听着裴彦语气,并不敢多劝,就硬着头皮把自己所探查到了鹤城相关事情都说出口来,“其中应有半数是平侯的私兵。臣让人去查从燕云到京城这一路上的人马行踪,猜测另一半人也许是跟随着燕云使臣一道来京城的。使臣一行人直接进京,剩下的人便留在了鹤城。” 裴彦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卫融的话,他没有立刻再问什么,而是睁开眼睛又看向了宝言:“之前吩咐向稼去做的那两件事情可办好了?” 宝言忙道:“向大人接旨之后还一直没有回宫里来复命。” “现在什么时辰了?”裴彦又问。 宝言道:“已经寅时快过。” “这么久了既然都没有复命,想来是遇到了一些事情。”裴彦虽然面色苍白,但语气却十分沉着,“你带着人去帮一帮他,若有人抗旨,而向稼无法处置,你便直接处理了。” 宝言应下来,见裴彦再没有其他吩咐,便安静地往殿外走去。 . 裴彦转而看向了卫融,又道:“你去盯着鹤城,另外让人看看运河那边是什么情形。” 卫融微微愣了一下,看向了裴彦:“陛下意思是,会有人从水路来?” “崔家曾为前朝卫尉,他对运河更熟悉。”裴彦语气很淡,“如若他想要真的调兵,便一定会走水路。” “但运河如今淤积,船只难以通行。”卫融却觉得这可能性并不大,“并且,入秋之后雨水渐渐减少,通行起来便更难了。” “且去看看。”裴彦不置可否。 卫融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又问道:“那现在要不要派人先进鹤城,把娘子接出来?” 裴彦再次闭了闭眼睛,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那时候你带着娘子出城,是想去哪里?” 卫融愣住,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裴彦,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了。 “直说便是,朕不为这些事情与你发火。”裴彦目光平静地看着卫融,“但你不要骗朕。” 卫融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然后才小声道:“臣是在宫门口碰见了娘子……娘子说想去先太子墓上看看……臣就……” “你当初答应过我大哥什么事情?”裴彦语气更加平静,“他让你听她吩咐,照顾她,是吗?” “是……”卫融低下头不敢看裴彦,口中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辩解一二,“但那时娘子说不要臣跟随左右……而且……” “不必提那些。”裴彦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缓缓地扶着凭几站了起来,“你先去办事吧,娘子的事情朕另有安排。” 卫融忙应下来,不敢再多问,只飞快地离开了昭华殿。 . 裴彦慢慢行到廊下。 他听到头顶上似乎有声响,抬头去看,便见到白娘子和那只黄狸花一起出现在了屋顶上,灰奴却坐在廊下栏杆上,不知在看什么。 灰奴似乎听到了他走出来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了有气无力的一声“喵”,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 “你在这里做什么。”裴彦走过去,挨着灰奴坐下了。 灰奴跳到他的腿上,在他手上蹭了蹭,然后找了个姿势坐下来。 裴彦摸了摸灰奴的脑袋,低低叹了一声:“你也在想岚岚吗?” 灰奴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一般,从鼻子里面“喵”了一声。 “我也在想她。”裴彦自嘲地笑了一声。 有些事情他现在是能完全看明白的。 云岚出宫并不是心血来潮——其实以她性格来看,她做什么事情都不是心血来潮。 她很明白自己在做的是什么,她也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一直都很清醒。 不像是他。 说起来也是有迹可循的。 云岚她当初是公主,而且还是不受宠的公主,生母曾经有宠又失宠,她见过的经历过的事情应当比他更多,她的经历塑造了她的性格。 她什么都能看得明白,做出决定的时候总不会拖泥带水,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情。 所以她能从当初乱纷纷的皇宫中逃出来,哪怕那时候有裴隽去接应,但如若她连皇宫也出不了的话,那就算有了接应也是无济于事。 对她来说,或许最大的变数就是裴隽意外去世,否则那时她一定不会那么情感至上地找得到了他。 想到这里,裴彦忍不住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对于云岚来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比得过裴隽的十分之一。 她离宫,想去看裴隽的墓,应当就是想和过去的一切告别了。 她不想和过去再有什么纠缠,去裴隽的墓,是想道别:道别曾经喜欢过男子,道别混乱之时做下的荒谬决定。 可是他却并不想与她分开。 如果说道别过去,是想要更好地面对将来,那么她的将来,为什么不可以有他呢? 屋顶上的白娘子用假山当落点,辗转了几次跳下来,朝着他走了过来。 灰奴立刻站起来,凶巴巴地对着白娘子哈气,背上尾巴上的毛毛都竖了起来,看起来像个鸡毛掸子。 裴彦伸手安抚地摸了两下灰奴的后背,回头看向了初晴:“把白娘子引到别处去吧!” 初晴点了头,直接便上前去把白娘子抱起来往别出去。 灰奴看着白娘子被抱走了,便从裴彦身上跳下去,犹豫了一会儿,却又跟了上去。 裴彦看得只觉得有些好笑。 . 天际发白,就要天亮。 宝言匆忙离宫,便直接往三皇子裴赟与四皇子裴骏的府邸去。 他快马加鞭到了裴赟府外时候,正好便遇到了向稼带着人从府邸中出来。 “宝公公怎么来了?”向稼看到宝言,先是愣了愣,然后上前来打了招呼,“我正要进宫去回禀陛下,三殿下已经不在府中,四殿下已经被送到大牢中。方才经过问询三殿下府中下人,三殿下两天前已经不在京中了。” 这话听得宝言眉头皱了起来,他道:“我奉陛下旨意来协助向大人办事,若向大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我来替向大人打理。” “现在却说不好有什么需要帮忙打理的地方。”向稼说道,“还是先进宫告诉陛下这件事情,三殿下这样悄无声息避着人离京,恐怕是有异心想行大逆不道之事。” 宝言点了头:“那就先回宫一趟。” 公主薄情 第69节 向稼于是嘱咐了自己的手下把两个皇子府都看守起来,又让人去盯着已经在狱中的裴骏,然后才跟着宝言一起往皇宫去。 凌晨的大街上安静得连落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秋风中马蹄声回荡着,显出了几分肃杀之意。 “那会儿都还没来得及问,是出了什么事情?”两旁无人了,向稼便开口问道,“若依着陛下之前的吩咐,现在还没到动手的时候。” “娘子从宫里走了。”宝言看了眼向稼,他知道向稼是裴彦身边近臣,有些事情便也不瞒着他,“这会儿被崔家人带去了鹤城,今晚之事都是从此而来。” “娘子……是怎么从宫里走了?”向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宫禁深深,还能说走就走?” “拿了隆庆宫的牌子。”宝言出宫之前正好撞见了从隆庆宫回来的宫人,随口问了一嘴,便知道了云岚出宫是靠的什么,“这也不重要,反正现在这些事情,也算是提前处理了这些蝇营狗苟。” “说的也是。”向稼倒是没多纠结,只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些早处理了为好,牵扯也不大,若真的让他们串联起来,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 宝言顺着向稼的话想了想,也有些赞同。 “那娘子怎么办,现在让人去鹤城单独救?”向稼忽然又把话题给拉了回去,“要是去鹤城单独救,是要派谁去?准备什么时候去?” 宝言摇了摇头,道:“我出宫时候,陛下还没对我说起这些。” 向稼想起来自己从吴郡接到京城来的云岚,也想起来那一路上云岚平平淡淡的态度,再想想今日情形,忽然福至心灵:他的陛下一定对云岚动了真心。 第86章 秋天的清晨有薄薄的雾气。 天空是深远碧蓝颜色,有成群候鸟列队从空中飞过,应当是要去往温暖的南方。 微凉的风中,檐角的玉铎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裴彦顺着昭华殿的回廊慢慢地在庭院里面转了一圈,一回头便看到灰奴不知什么时候又跑来找他了。 猫不会说话,但大约也知道自己的主人离开了,所以灰奴这会儿跟着他,是因为云岚的关系。 “喵呜。”灰奴抬头对着他叫了一声,然后轻易地跳上了栏杆,坐下来看着他。 裴彦揉了揉这大狸花猫的脑袋,回身看向了跟在身后的初晴等人:“给灰奴拌了猫饭没有?” 初晴忙道:“已经拌好了,还是按照以前娘子拌的猫饭那样准备下的。” “让它去吃饭吧,别让给它跑丢了。”裴彦已经看到宝言出现在了昭华殿的大门,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然后朝着大门口走了过去。 灰奴见他走开,立刻便从栏杆上跳下来跟了上去。 初晴一下子扑了个空,又不太敢跟在裴彦身后去抓灰奴,只好是缀在后面,着急得满头是汗。 裴彦行到昭华殿大门前,刚站定,便看到灰奴从后面蹿了过来,站在了门槛上抬头看他,再回头看向了初晴等人,他倒是一时间也发不出什么火来。 向稼跟在宝言身后,一眼就看到了灰奴,立刻便想起来自己那时候去吴郡接云岚时候,云岚硬是要带上的那只狸花猫,显然就是眼前这一只了。只是,这次云岚走都没带上?他忍不住多看了灰奴两眼,然后便见裴彦弯腰直接把这大狸花猫给抱了起来,这大猫也是乖巧得很,被抱起来就乖乖地趴在了裴彦的肩膀上,也不想着要跳开。 裴彦抱着灰奴交给了初晴,又摸了两下大猫的脑袋,低声道:“你就乖乖在这里,等着岚岚回来,要是你不见了她得多伤心?” 灰奴不太情愿地用爪子勾着裴彦的斗篷,但终究力气比不过人,最后还是让初晴给抱住了。它从喉咙里面发出了“喵呜”一声,尾巴甩了两下,眼睛是看着裴彦的。 “行了,去吧。”裴彦又挠了两下它的下巴,然后看向了初晴,“好好看着灰奴,别让它到处跑。” 初晴忙应下来。 . 裴彦出了昭华殿,便往隆庆宫去。 向稼跟在他身侧便把晚上去裴赟和裴骏府上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应当还是因为平侯之事,让三殿下生了警惕,但他也来不及多做什么,否则便会带上四殿下了。”向稼最后这样说道,“一切事出仓促,臣以为,他们应当也不足以做出什么事情来。” “既然都贬为庶民,就不必再称殿下。”裴彦声音淡淡,“不过既然裴赟已经离京,那多半是会与谢家人碰头,否则他一个人,什么也办不成。” “在进宫路上,臣听宝公公说了鹤城之事。”向稼看了一眼裴彦,便依着他的意思改了称呼,“臣以为,裴赟应当也在鹤城。毕竟谢家和崔家勾结在一起,还是因为裴赟的缘故。” 裴彦点了点头,语气还是淡淡:“朕已经让人去查运河水路如今是什么情形。”顿了顿,他又颇有些感慨,“当初先帝时候认为运河暂时因为淤积无法发挥作用,又因为重新疏通运河需要大量银钱与人力,于是搁置了起来。但如今看来,这条水路尽管我们没有太放在心上,但对有一些人来说,却是一条绝佳的要道。” 事关先帝时候的决策,向稼不敢妄自评价,他飞快地思索了一会儿,道:“就算走水路,以如今运河的运力,其实兵力也十分有限。”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看了裴彦一眼,“再加上,臣并不认为崔家是全心全意想要帮着谢家和裴赟,故而,说不定他们就会做出窝里斗的事情来。” “也不可小看了崔家。”裴彦说道,“他既然敢这么做,那么便说明,这样做对他们来说,所能获得的大于他们将要面临的一切风险。”顿了顿,裴彦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看向了宝言,“你去把春露殿的崔娘子带来,有一些事情,她会知道更多。” 宝言应下来,立刻便往春露殿去。 向稼看着宝言走远了,然后又看向了裴彦,语气中有些不太确定:“陛下,那位崔娘子会把她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吗?” “说是必然会说的。”裴彦语气平静,“只是她知道的更多,未必是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 向稼忍不住叹了一声,道:“都不知道崔家究竟想做的是什么了,他们所图那么多,但偏偏到如今都是走的辅佐他人的路子,无论是燕云的那位自封的陈帝,还是裴赟。” “他们当然是想要这个天下。”裴彦说道,“只是他们既想要名声好听,又想要兵不血刃,偏偏自己家如今能用的子弟也有限,所以不得不做出如今的样子来。” 向稼想了想,倒是也觉得的确如此。 裴彦却叹了一声,道:“也不知娘子现今如何,崔家人应当不会太苛待她。” 向稼悄悄看了裴彦一眼,想了想云岚那复杂的身世,又想了想如今京中的局势,试探着开了口:“娘子对崔家人来说,应当是比燕云那位自封的陈帝更好用吧?毕竟算起来是崔家的血脉呢,虽然是个女人,但也是末帝的血脉。如若崔家人真的想要这天下,娘子对他们来说,或者作用比燕云那位更大。” 裴彦沉默了一息,自嘲地笑了一声,道:“崔家人便痴心妄想吧!” . 行到隆庆宫外,裴彦远远的便看到了谢简的身影。 裴彦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心里压着一声叹息,又回头看了一眼向稼:“昨天你去那两个府上的时候,谢家本家可有人往来?” “没有。”向稼也看到了谢简,他倒是一直觉得谢简和谢家不同,只是事到如今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有些话也没法说,“平侯下落不明之后,谢家倒是安静得很。” “是么?”裴彦收回目光,进到了正殿之中。 向稼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他跟在裴彦身后也进到了正殿中,迈过门槛时候,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谢简,也不过一两日的工夫,他感觉谢简都瘦了一圈。 殿中早有大臣在等候,今日虽然没有廷议,但也有小朝议。 裴彦在龙椅上坐下,看向了殿中诸臣,淡淡开口:“今日便议一议,先帝三子裴赟,四子裴骏意图谋逆一事吧!” 此话一出,殿中一片安静。 谁能想到前次还在因为先太子裴隽之事在议平侯谢家,现在便直接到了裴赟和裴骏谋逆上面? 并且听着裴彦语气,有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裴彦没有理会朝中大臣们在想什么,只看向了向稼:“你把这件事情先与诸位大臣说一说。” . 鹤城。 云岚起身时候,崔妧娘便已经把熨好的簇新的衣服都放到了她的床边。 她看着那一套衣服许久,从隔间外面有饭菜的香味传进来。 这一切都安宁得似乎带出了几分虚假。 她拿起衣服穿在身上,是合身的。 外面崔妧娘听着里面的动静,便在门口敲了两下,温声问道:“岚岚,我能进来的吗?” 云岚垂着眼眸,却想起了自己的生母——屋子外面这个人,有着和她的生母一模一样的面容,有着她生母没有过的温柔,如若她当初没有亲自埋葬过自己的生母,都差点以为外面这个就真的是她亲生的母亲了。 “岚岚,我给你做了瘦肉粥,还有包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里面云岚没有说话,崔妧娘便也没有进来,只隔着门这么说道,“你喜欢吃什么,中午我给你做吧?” 云岚回过神来,她朝着门口看了一眼,道:“不必了。” “衣裳合身吗?要不要我来改一改?”崔妧娘又问道。 “合身。”云岚对着镜子把裙子系好了,然后拿起一支簪子随便把头发挽起来,接着起身去打开了门。 崔妧娘大约没想到门就这么开了,她面上还保持着方才说话时候的神色,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的模样。 见到云岚,崔妧娘有些仓促又慌乱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才又看向了她:“岚岚,你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吗?我手艺很好,我可以做给你吃。” “不用,太麻烦。”云岚看着崔妧娘,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崔妧娘却似乎并没有看出云岚的心思,她有些紧张地抿了下嘴唇,道:“岚岚,这不麻烦。” 云岚看着崔妧娘,她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人的眉眼,无事不可不会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的亲生母亲从来没有对她流露过这样的神色,她的生母对她永远都是不耐烦的。 崔家人或者不知晓,又或者是眼前这人并不知情。 可她也看得出来这人似乎在讨好她,又像是在绞尽脑汁真的想对她表现出善意。 崔妧娘见云岚盯着她,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她思索了一会儿,又道:“岚岚,今天外面有个三皇子来了,他们似乎在说什么事情,要不要我帮你过去探听探听?” 第87章 云岚看着崔妧娘,有些荒谬地在想,是不是年幼时候的心愿隔了二十年终于成真。 她曾经想要一个对她温柔又有着满满爱意的耐心的母亲,而不是每次看到她都仿佛看到了仇人一般,发泄时候就拎着她打骂的母妃。 但一直到她离开皇宫为止,她的生母都没有变过一分一毫,只是在临死之前大约觉得一切解脱,一切都如云烟散去,才说了几句释然的话语。 而眼前这个有着和她生母一模一样的女人,却似乎满足了她当年对母亲曾经有过的所有的幻想。 她耐心、温柔,会对她好,为着她着想。 可好得太过了,便会觉得虚伪。 但人就是偏偏会贪恋这一些虚假——或者是因为想要逃避不堪入目的现实。 . “我比你来得早些,平常在这宅子里面进进出出,也没人会在意。”崔妧娘拉着云岚在桌子前面坐了,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你在外面行走,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想做点什么,都不方便。”顿了顿,她盛了瘦肉粥放到了云岚面前,又抽了干净的筷子和勺子放到她手边,接着从食盒里面拿了一笼包子出来,也摆到了她跟前。 云岚拿了勺子,抬眼看向了崔妧娘,一时间竟然有些吃不准她究竟有什么用意。 “快成热吃,等冷了吃到肚子里面就让人不舒服了。”崔妧娘笑着又道,“你想看书还是想做点针线之类的打发时间?我等会给你送东西过来。” 云岚低头尝了一口瘦肉粥,是柔软适口的味道,精细自然比不过宫中御膳,但却带着家常人家的烟火气息。 看到云岚在吃东西了,崔妧娘便不再说话,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云岚,心绪却飞得很远。 公主薄情 第70节 . 她从小是在乡下长大的,到成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并非养父母亲生,她的亲生父母竟然是京中那个显赫的崔家人。 养父母在送她出门的时候拉着她的手,把当年的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清楚楚。 养母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当年因为出生太迟,叫自己生母血崩差点丢了性命,算命的来算过命格,说她有碍双亲,命太硬,于是就把她送到了他们这里。 “本家人都是不好相与的,若过不下去了,就回来。”养父则是这么说的,“你会骑马,也认识路,到时候直接找一匹马带着盘缠回来就行了。” 而养母埋怨地拍了养父一下,又安慰她:“你是嫁人,也不是回去崔家。你嫁的那家人看在崔家的面子上,也不会苛待你什么。到时候你只管用崔家去压他就是了,他们不敢欺负你。” 任何人在得知了自己身世之后,都会有一些迷惘。 她便就是在一片茫茫然之中嫁了人。 . 婚后的日子并不算太难过,只是嫁作他人妇之后便不能似当姑娘时候那么天真,她便也渐渐了解了自己亲生父母一家人是怎样的。 她有两个兄长,还有一个双生姐姐。 两个兄长都已经在朝中当官,姐姐进宫做了娘娘。 她的亲事是源自于她的生父,她的丈夫是她生父看重的门生。 这一切与她有关系,又与她似乎没什么关系,她朦胧地感觉到自己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排斥着她,她也无法插足其中。 如若当年陈朝没有覆灭,天下没有大乱,大约她这辈子就要这么平淡地过去了。 她膝下有一子一女,她的丈夫算是有出息,她的公婆不算难相处,她的养父母也过得很好衣食无忧事事顺遂。 可偏偏就天下巨变了。 京城大乱时候,她跟着丈夫带着家人一起仓促跟着崔家人一起往北走,便就是在这一路仓皇逃跑时候,一双儿女染了恶疾丢了性命,等到燕云时候丈夫因为护着衡山王去世,几乎是一夕之间,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被迫离开了婆家,倒是崔家人那时候没有忘了她,接纳了她回去家里面。 就仿佛是梦。 她去打探了养父母的下落,但战乱之中这样的普通人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她终究是什么都没能够打听得到。 她于是心如死灰地留在崔家,一直到她的两个兄长让她来假扮她的姐姐。 . “姐姐不在了吗?”她那时候那样问了崔素和崔久。 这兄弟二人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外甥女如今是在梁朝的皇帝身边,有些事情只能你替婉娘来开口说一说了。”崔久是这么说的,“她既是陈朝公主,又是我们家的外甥女,这两重关系,她应当与我们最亲近不过了。” 而崔素则道:“你与婉娘长得一模一样,她也不会生疑。” 这话便就是高傲又不讲道理。 这世上哪里会有认错自己母亲的女儿呢? 她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应了下来。 她不曾见过自己的同胞姐姐,却很想见一见自己姐姐的骨肉。 有些事情便是心知肚明会被戳穿的,她没有去想太多,只是在见到云岚之后,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内疚。 云岚看起来与她的女儿仿佛是一般年纪,但看起来却成熟了太多。 这世上所有的成熟,都是因为经历过了太多。 她不知道云岚经历过什么,但从崔素口中知道的那些,她在梁朝皇帝的身边,哪怕皇帝有多么宠爱她,身边也会有无数的有心人来制造明枪暗箭。 便就不提现在梁朝的事情了,往前去看,云岚一个女孩儿是怎么从宫里完好无损地逃出来?她逃出来了那么崔婉娘去了哪里? 一切经历,她只想一想,便会觉得心中酸涩。 于是她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对云岚好一些,大约是因为她是姐姐唯一的骨肉,又大约是因为她也曾经有一个一模一样年纪的女儿。 她不懂崔家人做的那些什么大事,她其实已经无牵无挂了。 . 云岚吃完了一碗粥,然后放下了勺子。 崔妧娘回过神来,柔柔地看向了她:“岚岚,还要不要再吃一些?” “不用了。”云岚摆了摆手,目光淡淡,“你若还没有用过早膳,就趁热吃吧!” “我已经用过了。”崔妧娘把桌上的碗筷收拾起来,然后站起身来,“我替你去打听打听那个三皇子的事情——中午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都不用。”云岚抬头看着她,有些事情她思索了一晚上,心中倒是已经有了猜测,关于眼前这人的身份,关于她的一言一行。 依着崔家种种行事,这人多半便是她生母的姐妹,如此便能解释了为什么她会有着和她生母别无二致的容貌。 但看性格言行,便能知她就是那种温柔顺从的人了,否则怎么会听从了崔素的吩咐来假扮别人的母亲? 这么个人,是由着崔家人搓圆揉扁,如若不听话不顺从了,恐怕便是要吃亏。 但只看她早上准备了合身的衣服,又一而再提出帮她做事来看,她大约也是无能为力,所以只能逆来顺受。 她无意让这么个人今后又受什么磋磨,有些话便不如早些说穿了让她好离得远一些。 “你要是得罪了舅舅,日子恐怕不好过。况且,那些事情你也探听不出来什么。”云岚看了崔妧娘一眼,“还是罢了,你什么都不必做,我做了什么,你便当做没看到就行。” 崔妧娘愣了愣,她呆呆地看着云岚,好半晌才意识到她话中的意思,这一瞬间,她忽然感觉眼眶有些酸涩起来。 “不会,我就去听一听,然后再说给你知道,我也许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你能听懂就行。”崔妧娘抿了下嘴唇这样说道,“岚岚,或者你要是想离开,我偷偷送你走。”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云岚垂下眼睑,她没有再看崔妧娘,“你对我很好我看得出来,谢谢你。” “我……”崔妧娘没想到云岚突然把话说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放下了手中的食盒,重新坐了下来,她认真地看着云岚,想要说什么,却又有些不知如何说出口。 “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多为你自己想一想吧!”云岚抬眼看向了她,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感慨和眷恋,“但我还是谢谢你假扮了我的母亲,这让我今后做梦的时候想起她,便不至于全是噩梦了。” 这话听得崔妧娘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忍不住道:“那你就当我是你母亲,今后我护着你,好不好?” 云岚有些错愕地看向了眼前泪水涟涟的妇人,却说不清心头究竟是怎样心思了。 “我与你母亲原是双生姐妹,只是自幼分开了。”崔妧娘缓缓说道,她竭力让自己语气不要太过于激动,但又止不住声音中的颤抖,“我对你好是应该的,姐姐不在了,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岚岚,我们就是一家人,我就应该护着你,就应该对你好。你想要什么,我替你去做。你才多大点,我是长辈,我替你扛着才是。” 双生姐妹? 云岚愣了一息,却忽然在想崔家当年是做了多少罪孽,难怪到现在子嗣断绝,又只能行这些阴损招数。 而崔妧娘的话迟了一拍才让她听到了心里去,她再次抬眼看向了崔妧娘,两人目光相触了,却又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应当呢? 眼前的人不欠她一分一毫,这样无条件对她的好,让她有些无措又紧张。 最后她摇了摇头,把目光避开了,话说出口还是拒绝:“不必了。” 第88章 崔妧娘没有再多劝云岚。 有时候有些事情逼迫太急便是适得其反。 她自己做过母亲,她自己的小女儿当年也爱说口是心非的话,她明白有一些拒绝之后藏着的是什么意思。 她或许弄不懂那些高深的阴谋诡计,但她很明白应该怎样对待自己喜爱的人。 她这辈子过得荒谬,原本有一个同胞姐姐但却从未见过面,眼下见到了姐姐的女儿,从本能便是想要亲近的。 她当然不会让崔素那些人对云岚做什么事情,她还可以想办法送她离开这里。 . 秋风拂过。 庭院中有散落的黄叶。 似乎属于冬天的凛冽寒意已经就在眼前。 天空是湛蓝色的,悠远又深邃。 阳光金灿撒下来,不再似夏日烈阳那般炙热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 正厅中,裴赟坐在了上首,右边是谢瓯等人,左边则是崔素一行。 不过短短一个日夜,京中局势变得他们都有些猝不及防。 “为今之计,还是要让裴彦从宫中出来,硬碰硬是不可取的。”崔素听完了京中的局势,最后如此说道,“否则,以京城布防,以及裴彦如今的警觉,我们这一点兵马办不成什么事情。” 裴赟抿了下嘴唇,这的确是最可行的办法,甚至他一时之间都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可以取代的法子。 他曾经是想过若是能找到机会,先把住了些微兵权,以小博大直接行逼宫之事,可谁能想到还没等他真的攒到一些兵权,便已经到了如今境地。 如若当初再耐心一些,等到裴彦要对燕云动手的时候,是不是会更好呢? 到那时候,裴彦无论如何都会因为要对燕云动手,会对他们兄弟两个有所优待。 不过就是再等待半年的工夫而已! 裴赟心中浮上了一些后悔,他若能沉得住气一些,当下就不会这样了吧? 当初他便不应当听崔家人的花言巧语,他就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可现在他又不得不依赖着崔家,这让他感觉颇为窝火。 此时此刻他听着崔素说着要用云岚把裴彦引出来的事情,心中只觉得荒谬。 如若他是皇帝,他是不会理会一个自己出宫去的女人。 江山美人,若江山都没了,美人还有什么用? 只要江山还在,还愁没有美人? . 崔素只扫了裴赟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思。 公主薄情 第71节 他笑了笑,道:“殿下莫要觉得这法子荒谬,事到如今,便就只有此法是可行的。只要是可行的法子,便是好办法。如若现在可以直接杀进皇宫去让裴彦写了让位诏书,那自然是更好的办法,奈何却并没有这样的好时机啊!” 裴赟从前痴心妄想的时候多,但这会儿却熄了那些不着边际的妄想。 他看了眼崔素,又看了一眼眼中还带着野心勃勃的谢瓯,沉默了一息才道:“那还是得先与你们的公主把利害关系都说得清楚明白,否则就算裴彦愿意上钩,也没什么作用。” “这是自然的。”崔素胸有成竹说道,“殿下尽管放心便行。” 裴赟“嗯”了一声,也没了继续针对这些事情说下去的想法了,他转而看向了谢瓯,道:“舅舅陪着我出去走走吧!” 谢瓯忙应下来,便起了身,笑道:“这鹤城里面还有些地方可看的,奈何运河不似前朝时候那样四通八达,不过倒是多一些宁静。” 崔素看着裴赟和谢瓯两人出了正厅,面上神色渐渐淡了下来。 裴赟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大约是体验过了裴彦这次雷厉风行的手段,他已经生了退缩之意。 只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有退路? 崔素垂着眼眸思索了许久,看向了一旁的杜青:“你们这两天也是要回燕云了,给我大哥带封信回去。” 杜青应了一声,倒是笑了笑:“大人也不必太担心,他们现在还是仰仗着我们的。” “仰仗是一回事,若成了拖油瓶,还是要尽早断开为好。”崔素说道,说着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又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暂且先这样吧!” 杜青没有接话,他是作为燕云使团中的使臣来京城的,虽然在离开燕云之前被叮嘱了要听崔素的安排,但对崔家人他一直是另有看法的。 贪心不足,阴狠毒辣,狼子野心,这些词语放在从前的崔家倒是合适,如今的崔家却只剩了个空架子,仿佛那年陈朝覆灭之后,把崔家那骨子里的狠劲都已经消磨了,剩下的都是蝇营狗苟的手段,让人觉得荒谬又好笑。 . 从正厅出来,回到他们住的东院,一进去杜青就看到季鹰嘴里叼着一根草,蹲在房顶上面不知在看什么。 他抬头朝着季鹰招了招手:“我们要准备回燕云去了。” 季鹰听着这话,便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口中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怎么,那老东西终于松口了,要让你送信回去的吧?” “京城局势多变,还是早些走为好。”杜青说道,“你看看那梁朝的三皇子,仿佛丧家之犬一般,还能有什么将来?” “我今天看到那位公主了。”季鹰忽然说,“你说那位公主会听老东西的话吗?” “公主姓李,又不姓崔,干嘛听他们的话?”杜青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再说了,这公主若是真的好拿捏,当初就不会想办法要让他们那位崔娘子进宫了。” 季鹰笑了一声,忽然又道:“那你说,那位进宫的崔娘子,现在是站在哪一边?” “自然不是我们这边。”杜青肯定地说道,“不过这些事情与我们没关系,现在我们回去燕云,倒是和这些事情没关系了。” “你回去,我不走了。”季鹰看着杜青突然说道。 杜青一愣,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季鹰:“是陛下另外有旨意给你了吗?” “勉强也算是吧……”季鹰轻笑了一声,“等会我去和老东西讲一声,你就不用管了。” 杜青点了点头,倒是也没追问。 季鹰掸了掸衣袖,心情却仿佛很好,脚步轻快地就出了院子。 . 隆庆宫中,小朝议之后,崔滟便跟着宝言进到了殿中来。 在宫中住了不过短短时日,崔滟的神色看起来比那日跟随着燕云使臣进宫时候焕发了许多,眉眼间便也显露出了温柔顺从,不再似那日那般紧绷又神经质的样子。 但进到殿中后,崔滟仍然还是有些紧张。 她上前来行了礼,然后站在了一旁。 裴彦看了一眼崔滟,但心中满满全是云岚。按下了心中那一些不耐,他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她坐,语气淡淡问道:“朕记得你当年成亲过,这次你进宫,崔家人是如何与你说的?” 崔滟小心地在一旁坐下,但听着裴彦的问话,又把心中愁绪给勾引了出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妾身父亲让丈夫给妾身写了休书。” “所以崔家想做什么,朕想听一听。”裴彦道。 崔滟面上露出了一些茫然,她看了裴彦一眼,才仔细斟酌着开了口:“妾身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妾身被送回娘家之后,父亲和叔叔都是告诉我,让我进宫来,说陛下当年喜欢过妾身。”顿了顿,她自己自嘲地笑了一笑,“妾身是想问,但也没人与妾身说过在发生什么事情。” “那么让你进宫后,他们总会让你做点什么吧?”裴彦眉头皱起来。 “只说,若是进宫了能得宠,能生下一儿半女更好,若不能也无妨。”崔滟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当初被反复叮嘱的话语,“他们也只是让妾身进宫,并没有叫妾身具体做什么事情。” 裴彦再看向崔滟,只看她面上那拘谨神色,也知道她并不是在撒谎。 “妾身的父亲和叔叔对公主殿下更关心一些。”崔滟又道,“之前是想办法给公主殿下送了信,不过殿下都没搭理他们,妾身原本是想,若是他们早能与公主殿下说上话,应当就不会让妾身进宫的。” 听着这话,裴彦心中升起些许厌烦起来,他站起身来,看向了宝言:“你送崔娘子回去吧!” 崔滟面上露出了一个惊慌的神色,她忙道:“陛下,妾身的确就只是知道这些事情……” 裴彦没有理会她,便只朝着殿外走去了。 殿外的秋风迎面吹来,倒是让裴彦心中的烦闷也少了两分。 一抬眼,看到向稼正朝着这边走过来,裴彦于是上前了两步,朝着他招了招手。 向稼看到裴彦在殿外,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丹阶,来到了裴彦的面前。 “陛下,臣之前去联系到了季鹰,他早上让人送信到臣府上,他已经应下来了。”向稼语气中带着喜色,“听季鹰说,如今谢瓯和裴赟都在鹤城,鹤城看起来有千骑人马,但实际上是空虚的,只是看起来唬人而已。” 烦闷一天,总算听到了一件好消息,裴彦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不过季鹰说,娘子现在是跟着崔家的一位年长的妇人在一起,住处看管森严,恐怕是不好接近。”向稼又道,“季鹰说现在崔素他们都把主意打在娘子身上,想用娘子引着陛下过去。” 裴彦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儿,问道:“若朕往鹤城去,能保朕安然?” 向稼愣了愣,道:“陛下,请不要以身涉险!虽然季鹰说鹤城内里空虚,但若陛下前往……” “朕又不会孤身前往。”裴彦看了向稼一眼,“自然是要带着兵马前去。” “臣以为,陛下最好是坐镇在宫中。”向稼如此说道,“陛下千金之身,不可行冒险之事。” 裴彦摇了摇头,罕见地固执了起来:“朕以为,朕应当亲自把娘子从鹤城中安然无恙地接出来,也唯有朕亲临,娘子才可能毫发无伤。” 第89章 事实上,裴赟这桩事情,远没有到要收网的时候。 裴彦让向稼找人去接触季鹰,为的是将来攻打燕云做准备。 而裴赟裴骏兄弟两个,谢家和崔家,裴彦原本都是准备在处理完了裴隽当年意外之后,再一步步动手。 现在一切局面突变,只是因为云岚突然的离宫。 是契机,也是不可测的变故。 一切都系在云岚一人身上,不管究竟如何,云岚必定是会被利用的。 裴彦并不想、并不希望她在这其中受到任何伤害。 他可以把控大局、可以让崔、谢两家都死无葬身之地,但他并不想在这过程中,云岚有任何遇到意外的可能。 他想把云岚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因为她便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在这世上,她也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他愿意为她以身涉险,去保她的毫发无伤。 可——便只看眼前向稼神色,裴彦便知道这样行为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样子。 是荒谬的。 也是不可理喻的。 如若是从前的他,也一定不会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就真的会把一个女人放在最重要的地方,江山美人,美人怎么可能凌驾于江山之上呢? 可偏偏是云岚。 他感觉自己就仿佛是一个赌徒,一掷千金想要挽回云岚对自己的感情。 赌徒总是不服输,哪怕已经失去了也总妄想着能把失去的一切都赢回来。 他用这一切来作为赌注,来求云岚的一个回头。 若她不回头…… 裴彦闭了闭眼睛,他不愿去想。 . 秋风清冷。 云岚在院子里面转了一圈,最后在亭子里面坐下了。 这庭院收拾得也算雅致,花圃里面养着的菊花开得正盛,看起来应当是有人一直在打理的缘故。 所以崔家人其实并没有完完全全离开京城? 云岚垂着眼眸思索了一番,却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 她从前与崔家并不能算特别亲近,又离开京城时候早,许多事情她其实是并不知晓的。 . 正想得出神,她听见有脚步声走近来,抬眼看去,便见是崔素过来了。 崔素见她抬头,便笑了一笑,把手中拎着的酒坛子拿起来给她看,口中道:“我给殿下送一些菊花酒,今年新酿的。”一面说着,他便进到了亭子里面,大大方方地在云岚对面坐下了。 云岚收回了目光,淡淡道:“我不喝酒,恐怕只能舅舅一人独酌了。” 崔素不以为意,他看向了庭院花圃中的金丝菊,忽然问道:“你见过裴赟吗?” “不曾见过。”云岚不紧不慢地回答了,也看向了庭院中的花草,“怎么,舅舅还在想着和这位联手?那不如就与衡山王一起,一条路走到黑了。” “你的语气中,似乎崔家一定会败。”崔素看向了云岚。 “否则呢?”云岚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想不出崔家和谢家再加上那位皇子,有什么能联手翻盘的可能。” 崔素沉默了一息,最后又笑了笑,道:“只要裴彦会来,便还有一丝可能。”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他会来?”云岚看着崔素,“你觉得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真的会有那么大的作用?江山美人,是江山重要,还是美人重要?” “若从之前种种来看,他便就是会来。”崔素道,“他今年刚登基,甚至刚结束了二十七天的守孝,就把你从吴郡接到了京城。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很明白。” 云岚懒洋洋笑了一声,道:“舅舅,看起来你会是为那些话本故事掉眼泪的人。” 崔素笑了笑,道:“无论办法是不是听起来荒谬,总之能用就行了。” 公主薄情 第72节 云岚轻哼了一声,抬眼看向了崔素:“所以,舅舅当初为什么送我母亲进宫,之后那十几年又不闻不问,任由她和我都在冷宫里面呢?” 崔素顿住,他面上露出了些许尴尬神色,一时间却没有回答。 “听起来应当是一个送崔家女儿进宫邀宠的故事。”云岚不紧不慢地说道,“但这样的故事,通常应当都还有个在后头鼎力支持的娘家,否则没有皇帝的宠爱,这进宫了的女孩儿又有什么用?”顿了顿,她看着崔素面上神色,然后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很好奇,当年究竟是个什么故事。” “你问过你母亲了吗?”崔素却忽然这么问道。 云岚嘴角翘了翘,道:“那自然没有,这些事情当然是舅舅知道得更多,不是吗?” 这回答似乎让崔素略微放下心来,他抿了下嘴唇,才道:“当初是你父皇看上了你母亲,所以让她进宫,并非是我和你大舅舅要送她进宫邀宠。” 云岚挑眉,她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不过如若崔素的确没说谎,当初她的生母的确是因为这个原因进宫,之后种种倒是都能一一合得上了。 “也并非是没有不闻不问。”崔素面色渐渐冷下来,“若真的不闻不问,你们母女俩说不定老早连性命都没了。皇帝后宫的事情,不是那么好伸手去管的,所以……也就只能那样。” “不过还是换了个卫尉,是吗?”云岚还是笑着的,“也不算什么亏本的交易。” 崔素没有接话,他倒了杯酒慢慢饮下,看着花圃中的菊花出了神。 . 云岚也没有再追问什么,她看着庭院中的秋景,想起从前的许许多多的事情。 她的生母崔婉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其实若不是这次见到了崔妧娘,她其实都快记不清楚她的模样了。 在她偶尔想起她的时候,多半是想起来她尖酸刻薄地骂她的那些时候,--------------銥誮从未有过关怀,似乎总在怨怼。 她和崔婉娘之间的母女情分太过于淡薄,淡薄到现在想起这些,都似乎不会有太多的感情波动,似乎在多年之后便已经成了陌生人一般。 甚至都不如崔妧娘了。 实在是好笑又酸楚。 . 忽然天边吹来了一片云,把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阳光收敛起来,天色变得阴沉。 裴赟与谢瓯对坐在屋子里面,两人神色都十分凝重。 “听说,四弟已经被关押进了大牢。”裴赟说道,他沉沉叹了口气,“没想到他是这么不讲兄弟之情的人。” “崔家看起来并没有之前那么……”谢瓯这话没有说得太直接,他摇了摇头,“他们一味只是把办法压在女人身上,总让人心中有些不安。” “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裴赟道,“舅舅,我在想……若不然,我们往西北去?” “西北?”谢瓯眉头微微皱了皱,认真思索了起来,“若往西北,只能去金郡,金郡太守论起来是我的侄子……只是现在走的话……宫中的太后,还有四殿下……”他面上露出犹豫神色,“也并不是不能走,或许走了,去金郡再攒一攒兵马,将来或者有一战之力。” “等到他对燕云出兵时候,京中空虚,便是我们的机会。”裴赟说道,他语气渐渐振奋了起来,“舅舅,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谢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总比现在在这里坐以待毙强。”裴赟说,“裴彦必定已经知道鹤城是什么情形,他或者都已经派人来查探过了,在这里,唯有死路一条。到时候就算有一百个云岚在这里,也救不了我们的性命。” “那殿下认为,什么时候离开为好?”谢瓯问。 裴赟看了眼外面天色,道:“今晚就走,不必再与崔家人说什么,他们想死,就让他们留在这里!” 谢瓯咬了咬牙,他点了头,道:“如此我便吩咐下去!” 裴赟站起来,往外看了一眼,又回身搀扶着谢瓯起身,他面上的彷徨此时此刻都消失不见。 . 隆庆宫中,在京中的几位将军齐聚在殿中,对着鹤城周围的水系和陆路讨论着布防和进攻的线路。 裴彦要亲自带兵前往,眼看是怎么劝都劝不住了。 既然劝不住,那就只能在布防上更严谨一些。 裴彦自己曾经也是带兵打仗的人,他并不慌张,甚至冷静得过分。 他指了指鹤城曾经繁荣但现在已经废弃了的码头,道:“就从这里进攻,另外让人围堵了陆路,晚上便发兵。” “京郊大营已经集结完毕了,陛下放心。”卫融沉稳地说道,“几条陆路也早就让人设下关卡,现在鹤城已经在我们掌控之下。” “如此好极。”裴彦沉稳道,“晚上卫融跟着朕,其余人便按照刚才的安排行事。” “让向大人也跟着陛下吧!”一位将军开口道,“陛下身边只有卫将军一人,臣等还是放心不下。” 裴彦笑了笑,道:“从前你们跟着朕打仗时候,朕何时打过败仗?尽管放心便是,朕虽然心系娘子,却更知道应当如何用兵打仗,不会感情用事。” 将军们听着这话倒是都松了口气,想起来从前跟着裴彦南征北战的时候了。 . 夕阳西下,夜幕渐渐降临了。 京城中罕见地安静了下来,里坊中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便如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第90章 送了杜青一行人回去燕云,崔素回到鹤城宅子里面时候心中有些不安。 回到书房中,也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来当年强压着崔婉娘进宫时候的情形了。 或者是因为下午时候云岚问过的缘故。 坐在书案旁边,他看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夜幕,想起崔婉娘进宫前一夜对着他们说过的话语。 . “你们最好让我进宫就失宠,否则我就要让崔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诅咒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崔婉娘那时候年轻,才刚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华,否则末帝也不会一眼便看中,就让崔家人送她进宫去。 可她自己是不愿意的,她有喜欢的郎君,甚至两家都早有了默契,只等着婉娘再大一两岁,便行六礼成亲。 那年月世家大族的女孩儿成亲都晚,留得久,便显得家中对女孩儿的看重和疼爱。 谁想到末帝会看中她呢? 崔素自己也没想过。 他自问是没有想过让婉娘进宫的,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还有个妧娘在,他心想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进宫去了就再见不到了。 不过那时候他在家中是毫无话语权的,做决定的是他的兄长和父亲,故而就算他也不情愿,却也无能为力。 他既没有办法劝服自己的父兄,也没有办法去说服了婉娘,于是他就只能建议了父兄,让他们答应了多给婉娘带几个丫鬟嬷嬷,最好是把奶嬷嬷和得用的丫鬟都带进宫去。 如今想来,却也就只有他当年的建言有那么一些作用。 婉娘进宫之后的确得宠了一段时间,得宠的女人便会被其他宫妃看作是眼中钉肉中刺,她后来怀孕,再后来封妃又失宠,帝王的爱宠便是这样来得快去得快。 进了宫的人没法再出来,便只有当初陪着她进宫的那些人照顾她,一直到末帝时候天下大乱,皇宫被攻破之后,婉娘就没了踪迹。 那时候崔久带着他一起赶回京中救末帝的时候,他在宫中找过婉娘,但却并没有找到,他一直以为婉娘和云岚一起都在那次皇宫被攻破之后就去世了,直到他知道云岚在裴彦身边。 他其实见过云岚,当年云岚在宫里进进出出地奔波时候,他是知情的,得益于那时候崔久是卫尉,宫门上许多事情他都一清二楚,他也远远去看过几次云岚,还吩咐了手下的人若是见到她,就多照拂一二。 只是关系还是陌生且生疏的。 若不是因为燕云之事,他应当不会与云岚成了现在的关系吧? 他不无荒谬地想着。 只是……他忽然在想在燕云的崔久。 兄长的雄心壮志,他的野心勃勃,在如今看来,又能有几分胜算呢? 尽管这世上从来不缺以小博大之事,当然也不缺兵行险着之胜,但他和他的兄长会是被眷顾的那个幸运儿吗? 他当然会愿意相信老天眷顾,只是他活了几十年却很明白,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那么容易心想事成的。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与他的兄长,还有整个崔家,都会最终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便如当日婉娘进宫之前的咒骂。 . 正想得出神,他听见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寻声看去,却见是季鹰从外面进来了。 崔素眉头皱了皱,他并不喜欢季鹰,这人原本是李棠身边的伴读,这次跟着杜青一起到京城来,又说收到了密旨所以留下来,这么一个无法掌控的人,只会让他感觉到不安。 “怎么了?”崔素问。 “方才我出去时候看到平侯与三皇子一起从城北出去了。”季鹰吊儿郎当地笑了一声,“崔大人,这两人应该是想跑了。” 崔素眉头一紧,从书案后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刚刚,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季鹰说,“崔大人,要叫人去拦下来吗?” “你和我一起去。”崔素随手拿起了放在刀架上的佩刀,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季鹰垂着眼眸思索了一息,便立刻跟了上去。 . 和崔家人不一样,季鹰当初是衡山王李棠的伴读,当初也是护着衡山王一路往北的。 但他对这局势看得明白。 如今就是裴家得了势,两代人下来中原几乎一统,哪怕裴彦是个平庸之辈,有裴襄打下的基础留下的能人,这梁朝也已经站稳了,他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稳固到下一代。 何况裴彦并不是那种庸碌无为之人。 这世上最难做到、又最需要做到的事情,便是识时务。 他来京城之前李棠密见了他,只与他说了两件事,第一是看清楚如今梁朝究竟是和情形,第二是判断局势应不应该顺着崔家的意思与梁朝对立下去。 他很轻易便做出了判断,就在他给李棠送信的第二天,他从前的好友便找上门来当了说客,乃是劝他投向梁朝。 这是不需要太多犹豫就能做出的决定。 他立刻就应了下来。 他看着走在自己身前的崔素,心中却在想,如若崔家人知道李棠的心思,在燕云的李棠能敌得过崔久吗? 公主薄情 第73节 隔着千山万水,他无法预知燕云种种,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可能插着翅膀飞回去。 便也只能听天由命。 . 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 崔素带着一行人举着火把便在鹤城北边与裴赟谢瓯等人相遇。 沉沉夜晚,跳跃的火把下,每个人的神色都看不太清晰,但两队人马之间形成了对立的姿势,却足以说明双方的态度。 “皇子殿下与侯爷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崔素问道。 可却不等裴赟或者谢瓯任何一个人回答,不远处便见又有一队人马朝着他们压近。 从密集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可以完全判断出,这一队人马的数量远超过他们现在加起来的人数。 裴赟面上露出惊愕神色,他看向了崔素:“是你们的人?” 崔素眉头皱起来,回身看向了季鹰:“你带着人立刻回城去看着公主,这不是我们的人!” 季鹰有些错愕地看了一眼前方来人,也来不及多想,便立刻策马回头朝着鹤城里面而去。 . 废弃了许久的码头上,此时此刻灯火通明。 裴彦骑着马漫不经心地打量过了这鹤城,又回头看了一眼卫融:“就直接进城去吧!” 卫融应了一声,紧紧跟在裴彦身后,顺着进城唯一的那条路朝前走去。 城中骚动随着兵马前行渐起。 这突如其来的合围,是让城中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 . 宅院深处,一切都安静得仿佛与世外隔绝。 云岚摆弄了一番棋子正准备安寝时候,便见崔妧娘从外面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岚岚快跟着我走。”崔妧娘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外面都乱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人,相互之间都打了起来!” 云岚一愣,眉头皱起来:“不是舅舅的人?” “看着有三支人马,也不知到底谁是谁。”崔妧娘只拉着云岚往外跑,“有一队人正朝着这边来,岚岚快跟着我从侧门出去!” 云岚紧皱着眉头跟上了崔妧娘,她却想不出哪里来的三支人马,难道是裴彦攻打过来,崔素和谢瓯直接内讧了? 她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出了厅堂顺着回廊往侧门匆匆跑去。 到了外面,便能听得到远远的有兵刃相接的声音传来。 崔妧娘把一盏灯塞到了云岚手里,直接把侧门给拉开来,让云岚走前面:“你走前面,我看着后面。” 云岚把灯接过来却犹豫了一下:“前面的路我不认识。” “就直接往前走,直直走到头,就能到运河边上。”崔妧娘推着云岚先出了侧门再把门关上,然后往前看了一眼,“这边是一条小路,平常来的人也少,这会儿应当他们过不来。” 似乎的确是离得远了,那些兵戈声又消失在了夜风当中。 “岚岚,到了运河边上,顺着运河往南走,就能回京城去。”崔妧娘絮絮叨叨地说着,“京城没有宵禁,你就可以直接进城去。” “你不和我一起吗?”云岚回头看了她一眼。 崔妧娘见她回头便笑了一笑,道:“我这不正跟着你吗?” 云岚沉默了一会儿,在灯笼昏暗的光线下,崔妧娘看起来与她的生母几乎一模一样了,似乎连神色也变得相同。 她忽然觉得崔妧娘似乎像一个梦,一个关于她自己母亲的梦。 她忍不住伸手去拉了拉崔妧娘的袖子,便看到崔妧娘又笑了起来。 “快走吧!”崔妧娘说,“我们赶紧往前去!” 夜色中,两人飞快又安静地朝着运河的方向前行。 而身后却不知不觉兵戈马蹄声逼近了。 云岚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得见有一群打着火把的人正朝着她们逼近过来。 崔妧娘飞快往后看了一眼,把云岚护在自己身前,口中道:“快了就快到了,岚岚我们走快一些!” 这时,却听见谢瓯的声音传来了。 谢瓯道:“公主殿下留步,若不留步,便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 而运河的方向,这会儿也有火把攒动,似乎另有人前来。 第91章 后面是谢瓯,前面不知来人,而云岚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相反的是崔妧娘,她几乎慌乱地把云岚护住了,声音都在发抖:“岚岚你先跑,我在这里断后就是。” 云岚握住了崔妧娘的手——这一瞬间她忽然之间分明又确切地把崔妧娘与她的生母区分开来,这冰凉的手是粗糙的,并不似她的母亲那样养尊处优没做过重活那样。 心中的复杂就在这一息达到了顶峰,她缓声道:“别急,你听我的。” 崔妧娘抬眼看向云岚,眼中的惊慌却半点没有消散。 “听闻今日鹤城风云变幻,平侯现在来找我,是走投无路了吧?”云岚把崔妧娘拉到身后,抬眼看向了谢瓯,“想以我为质冲出一条生路吗?” 谢瓯骑在马上慢慢行近到她们跟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云岚:“公主所料不错,如今鹤城之中兵戎相见,已经没有太平之处,公主就算往前行到运河边上,遇到的也只会是乱兵,还不如就跟着老夫走了。” 这话一出,崔妧娘紧紧地反握住了云岚的手,低声道:“不能信他!” 云岚安抚地拍了拍崔妧娘的手背,语气沉稳得听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那侯爷打算带我去哪里呢?” 火光之下,谢瓯的面容显露出了戾气,他抬眼看向运河方向来人,已经没有耐心与云岚再周旋下去。 “你只说走还是不走吧!”谢瓯如此说道,“若是不走,老夫便送公主一程,也算是老夫与公主相识一场的缘分。” 一边说着,谢瓯从马背上取出了弓箭,直直对准了云岚。 崔妧娘慌乱至极了,几乎立刻便挡到了云岚的面前,声音颤抖得不像话:“岚岚,你还是快点走!不要再在这里逗留了。” 云岚却回头看了一眼运河的方向,那边的人骑着马已经靠近过来,只看着火光下的兵甲的形制,她认出来是梁朝的兵马。 她左右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谢瓯明显生疏的拉弓架势,她拉着崔妧娘后退了一步,声音还是不慌不忙的:“平侯,我若是你现在便转头就跑,既不会连累了你们谢家其他人,又能叫自己苟且偷生,可比带上我这个累赘要好得多。” 谢瓯眉头紧皱,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运河方向来人大笑了一声:“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平侯,平侯安好?” 随着这一声大笑,来人便直接把他们团团围住,谢瓯下意识抬眼看向发笑那人,在火把光的照耀下,他认出来人是裴彦身边的亲信将军戴南。 自从裴彦登基之后,他很提拔了几个从前跟随着他征战过的将领,这戴南便就是其中之一。 谢瓯握紧了手中的弓,一时间心里有些慌乱了起来。 戴南出现在这里说明了什么? 说明现在过来鹤城的便就是裴彦身边最亲信最精锐的人,他们行事代表的就是裴彦的意思。 戴南却只扫了谢瓯一眼,打了个手势示意其他将士上前去直接把谢瓯给拽下马,然后目光落在了云岚和崔妧娘的身上。 他虽然久闻云岚的大名但却没见过她,此时此刻就只凭着方才遥遥听着她与谢瓯的对话,倒是辨出了她的身份。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最后翻身下马来朝着云岚走了过来。 “娘娘。”戴南穿着铠甲并不方便行大礼,便只拱了拱手,“娘娘跟着我走吧,陛下等着娘娘。”顿了顿,见云岚不表态,他想了想之前裴彦的嘱咐,又道,“陛下说,灰奴在宫里不吃不喝地找娘娘,整只猫都饿瘦了一圈,还掉了许多毛,可怜极了。” 前一句话云岚还能无动于衷,但听到灰奴,她便忍不住抬眼看向了戴南,眉头都皱了起来:“怎么可能!这才多久!” “娘娘,陛下金口玉言不会骗您的。”戴南上前了一步,借着火把的光线,他倒是把云岚容貌看了个清楚,一时间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他那英明神武的陛下突然就为了她硬是要亲自往鹤城来一趟,再想想方才她与谢瓯那有来有回的对峙,心里又赞许了几分,这若是换了个寻常女人,只怕早就腿软了,哪里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云岚没觉察戴南这些心思,她一边想着灰奴,一边又看向了崔妧娘——她自己是不要紧了,崔妧娘护着自己跑出来,又三番两次地要为她挡风险,她总不能把她丢在这里的。 而崔妧娘听着戴南的话,又看了眼云岚面上神色,心思倒是微微安定了下来,她听说过云岚与裴彦之间的关系,当然就能推断出来眼前这个人是裴彦的手下,应当就是来救人的。她握住云岚的手,又有些不放心地扫了一眼被人从马上拽下来的谢瓯,低声道:“岚岚,那我们就先跟着这位大人走吧?” 云岚定了定心神,拉着崔妧娘道:“你跟着我一起走。” 崔妧娘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可我……” “姨妈。”云岚低声喊了她一声,“你既然是我娘的妹妹,现在又是孤身一人,跟着我也是应当的——你照顾我,我照顾你,这都是相互的。” 崔妧娘只觉得眼眶微热,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什么。 她想起来许多从前的事情,想起来她孤单一人回到崔家,想到她一双儿女早亡,也想起来她的养父母至今都不知下落。 眼前的云岚曾经能算是她的一份寄托——她曾经有一个双生姐姐,她虽然没见过姐姐一面,但却奇妙地会感觉到双生子之间的微妙感应,她想她自己的子女不在了,那便替姐姐照顾一下女儿,或许也算是另一种圆满,也算是她们有缘无分的双生姐妹之间的连接。 于是她便只想对云岚好,她不曾求过什么回报,她也不需要什么回报。 可云岚说出的这句话,还是让她动容至极。 她忍不住擦了一下眼角,最后点了头。 戴南在一旁道:“娘娘便上马吧?这边路也不好走,不知荒废了多少年,骑马都嫌颠簸。”他让人把自己的马给牵了过来,又让一个随从牵着另一匹马过来给崔妧娘准备,“这会儿我先给陛下发个烟花信号,然后我带着娘娘去码头上等着陛下。” 云岚微微一愣,抬眼看向了戴南:“他亲自来了?” “是,陛下从另一边进城,也在寻娘娘。”戴南说道。 云岚回头看向了鹤城的方向,这一瞬间她几乎都不知如何形容心中到底是何想法,她想过裴彦会让人来找她,她想过鹤城这局势,裴彦必定是要抓紧机会来处理的,可她没想到裴彦会亲自来这里。 她还没理清楚心头的思绪,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啸叫冲天,抬头去看,便见一支金色的烟花在空中绽开,仿佛一场黄金雨。 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了崔妧娘尖叫了一句“岚岚小心!” 不等她反应过来到底要小心的是什么,便被崔妧娘一下子扑到了地上。 背后有温湿的感觉洇开,她感觉崔妧娘抱住了她,沉重又带着血腥的味道。 云岚茫然了一瞬,她仓促地想要起身去看,又听见戴南挥刀的声音。 一时间空气中满满全是血腥味道。 云岚低头,只见在火把光照之下,血的颜色近似于黑。 她回手抱住崔妧娘再起身,便看见了她后心正中了一支箭。 再看向不远处,谢瓯半边身子全是血倒在地上个,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弓。 公主薄情 第74节 戴南重新上前来,声音沉了下去:“娘娘,现在赶回宫,这位娘子还能让太医诊治。” 崔妧娘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 云岚站起来与戴南一起把她扶上马去,声音很轻:“走吧,回宫去了。” 戴南于是扶着云岚也上了马,一行人便沿着来路返回。 云岚回头去看谢瓯,谢瓯只被人粗暴地拽起来丢在了马背上,不知是死是活。 她看着前面带着崔妧娘正在赶路的那匹马,想起来那年她背着自己生母离宫时候的情形。 那时也是兵荒马乱,她背着崔婉娘顺着人流前行,谁也不知从身后会有那么一支流矢射来,正中了崔婉娘的后心。 等到她发现时候,崔婉娘已经奄奄一息。 可那时候崔婉娘却是在笑的,她觉得自己的一声从此解脱。 她对她道:“太好了,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无论对你还是对我,终于不必相看两厌。”然后接着又道,“从此你便自由了,不必被任何人摆弄,不必受任何人的拘束,不必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说,“你从此便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天下之大,你可以跟着你喜欢的人一起,从此也不必再听我的咒骂和怨恨。” 而眼前的崔妧娘…… 她看到她回头看她,眼中是眷恋和不舍,还有浑浊的眼泪。 她打马快走了几步赶上了她,伸手去拉她已经冰冷的粗糙的手。 “岚岚,要好好照顾自己。”崔妧娘声音气若游丝,但语气却还是坚定的,“没有我在你身边更好,不会有拖累……没有人能拖累了你。” 云岚只觉眼眶一酸,泪水滚落下来。 “我也有个女儿,和你一般大……”崔妧娘声音渐渐越变越小,“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她……我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云岚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让眼泪往下掉,她忽然觉得崔妧娘于她而言,或者真的是一场关于母亲的梦。 梦总是甜美,但梦总是会醒,梦总是假的。 “岚岚,人生无常,便依着自己的心意过活。”崔妧娘最后看向了她,“不要被外物规矩束缚,随心便好。” 她闭上眼睛,沉重地扑倒在了马背上。 云岚抿紧了嘴唇,她想把崔妧娘拉起来,可一切都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使出力气。 第92章 夜空中金灿灿的烟花让人无法忽视。 裴彦抬头看了眼方向,心头一喜:这是找到云岚了。 他看了一眼前方乱作一团在黑夜中几乎辨不清敌我的人马,进鹤城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鹤城中的兵马布阵比他预料中更复杂一些,但他们来的时机却是正好——裴赟和谢简正好要带着人走,而崔素又恰好是要去拦他们,如此便让城中原本最严密的地方有了疏漏。 但尽管有了疏漏,可还是能看出来,这鹤城之中的部兵严谨。 如若不是因为这次是突袭,又抓住了好时机,恐怕是会有一场鏖战。 命身后人迅速跟着他一起上前去支援卫融,他迅速地思索了一番他登基到如今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中遇到的所有事情,再想起先帝在时许多未尽之事,一时间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当初便没有封裴赟和裴骏这两个,否则今时今日鹤城恐怕是更难掌控的局面。 很快前院被整个拿下包围起来,前院中人丢下武器投降。 卫融骑着马带着人把前院所有地方都搜寻了一遍,然后回到了他身边,道:“陛下,这边只有崔素身边跟随的人,但未见崔素本人,也没见到其他人。” 裴彦并没有下马,他扫了一眼这前院,又想了想方才烟花的位置,然后才开口:“方才戴南的信号,应是把娘子找到了。” 卫融面色露出喜色来——他刚才根本没注意到天上的信号,这会儿听到这句话,简直让他大松了一口气:“那真的太好了!”顿了顿,他又道,“陛下,这边就让臣来收尾,陛下先回去码头与娘子会合吧?”不等裴彦说话,他又道,“陛下,这边剩下的人臣都能应付!臣练兵这么久,总该让陛下看看臣练兵的成果了!” 听着最后这句话,裴彦面上原本犹豫神色才略松快了一些,他点了头,道:“如此便让你在这边收尾。” “请陛下放心!”卫融声音沉着,“臣一定会与诸位将军一起,把鹤城完完全全地拿下!” . 天边一轮弯月露出了羞涩的柔和的面容。 裴彦骑着马踏着月色朝着鹤城外的码头而去。 他有一些紧张,还有一些激动。 云岚于他的意义,在她离开皇宫之后,他终于完完全全想得明白。 她便就是他生命之中不可分开的那一个人。 他喜欢上的就是完完全全的她本人。 并非是某人的替身,也并非是他心甘情愿臆想出来的样子。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喜欢的。 哪怕她会心狠丢下了他离宫,哪怕他感到心酸被抛弃,可却不会有怨,似乎便是应了那句因为有爱所以无怨也无悔。 他甚至也不会计较她喜欢的究竟是他还是裴隽。 无论她是如何,他对她的心都不会有任何一分一毫的改变。 从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而将来还有很长。 他总有一天会用自己的真心换得来自云岚的一分回顾。 . 渐渐行近码头旁,远远的便看到了火把人头攒动。 裴彦感觉自己的心似乎跳得比方才更快了一些,他催促着马儿跑起来。 越来越近,他已经看到了云岚的身影——他眼里便也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顾不上皇帝的身份威仪,快跑了两步,忍不住喊了云岚的名字:“岚岚!” 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回了头,却是泪水涟涟的样子。 不等他看清楚眼前是个什么情形,云岚转身便一头扑到了他怀里,哽噎地哭出声了。 裴彦又是惊讶,又有些无措。 他把云岚抱在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怎么了?” 怀里的人呜咽了着没有说话。 裴彦舍不得多问,便看向了一旁的戴南:“是出了什么事情?” 戴南有些为难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叫裴彦看到了方才被人挡住的临时围起来的担架,还有上面已经彻底没了呼吸的崔妧娘。 “是娘娘的姨母。”戴南脸上神色并不好看,让谢瓯找到机会射了那一箭便就是他和他手下的疏忽大意,以为直接把谢瓯拉下马就足够了,他对谢瓯还是太看轻了一些,“娘娘的姨母替娘娘挡了一箭,是臣没有保护好娘娘。” 裴彦眉头紧皱,一时间却又不好说什么,便只又拍了拍云岚的后背,问戴南:“动手那人抓住了?” “是平侯谢瓯。”戴南指了指另一边双手被反剪背后,浑身是血也不知生死的谢瓯,“臣当时一时心急对平侯动了手……请陛下恕臣情急之罪。” “朕不怪你。”裴彦只看了谢瓯一眼,然后收回了目光再看向了戴南,“既然遇到了他,可有看到裴赟?” “不曾见到三皇子。”戴南说道,“臣遇到娘娘时候,是平侯正在逼迫娘娘跟着他走,那时便没有看到三皇子的踪影,臣推测,他们应当是兵分两路了。” “你现在继续带着兵马顺着你原定的路线往前去探,裴赟胆子小,应当不会离谢瓯太远。”裴彦飞快思索了一番如此说道,“你现在过去,应当能正好遇到他,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 戴南应了下来,没有片刻犹豫,便带着人重新顺着运河往北去了。 . 码头上只剩下了裴彦的亲卫们。 裴彦小心地抱着云岚,从怀里掏出帕子来给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道:“不哭,有我陪着你。” 云岚抬眼看他,眼泪婆娑:“裴彦,我好像留不住对我好的人。” “可我还在,我对你好,我在你身边。”裴彦亲了亲她的额角,“我可以对天发誓,我陪着你,我永远都会对你最好。” 云岚红着眼眶看他,却似乎是不信的:“没有永远,不可能会有永远。” “有生之年,便就是我所说的永远。”裴彦认真地说,“岚岚,我亲自到鹤城来找你,便就是要对你说这些——或者你觉得荒谬不可信,但句句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云岚低了头,她却没有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对你的喜欢与爱,不是因为别人,不是因为什么崔滟,就只是因为你是你。”裴彦笑着说,“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明白我喜欢的就是你本人。不管你表现出来的是娇蛮,是聪敏,是牙尖嘴利,是计研心算,又或者是城府深沉,每一个样子我都喜欢。” “最后几个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云岚吸了吸鼻子嘟哝了一句。 “可无论怎样,都是我喜欢的样子。”裴彦说道,“就算你骗我,我也喜欢你。” 云岚没有接话,环抱他的手臂却紧了一紧。 裴彦亲了亲她的头发,轻轻叹了一声:“只是……再别以身涉险了,朕都没有睡好,一闭眼睛就想到你会身陷险境,坐立难安。灰奴想你念你,连小鱼小虾都不吃了,整只猫都瘦了。” “不可能……”云岚小声哼了一下,“它那么肥一只,才几天它就能瘦吗……” “不信你回宫去看。”裴彦轻轻笑了一声,把她眼角的泪痕擦干了,然后慢慢揽着她往前走,“你在鹤城这几天过得如何,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云岚声音又低落了下去,“我才知道我母亲还有个双生妹妹,难怪崔家会那么笃定地说我母亲还活着……要不是当年我亲手葬了我生母,都要被他们骗了。” “是替你挡箭的姨母吗?”裴彦慢慢地带着云岚走到了崔妧娘身边,“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到时候我让人把他们都接到京中来,替她照顾家里儿女。” 云岚看向已经没有任何呼吸的崔妧娘,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只说有一个女儿和我一般年纪,但已经没了。” “我让人去查。”裴彦说道,“等查出来了,就告诉你。” 云岚点了点头,她看着崔妧娘,不可遏制地会想起自己的生母崔婉娘。 或者是宿命,她们是双生姐妹,就连去世的原因都是一样。 “她对我很好。”云岚喃喃说,“我看到她就在想,如果我娘是这样就好了……” 裴彦心疼地把云岚再次抱在怀里,道:“过去都已经过去了,不必再去想。” “我明白。”云岚点了点头,“她也对我这么说。” “你看天上的月亮。”裴彦轻快地抬头看了看夜空,“下弦月,快天亮了。” 云岚于是也抬眼看向天空,却没有说话。 “我们算和好了吗?”裴彦笑着问,“下次吵架能不要偷偷摸摸跑走了吗?” 云岚收回目光看向了他,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下次再说吧……” “真的还会有下次的?”裴彦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岚岚,你怎么可以这样?” 公主薄情 第75节 “我想去裴隽的墓上看一看。”云岚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这样说道,“我本来出宫就是想去他墓上看看。裴彦,你陪我一起去吗?” 裴彦静默了一瞬,最后点了点头:“等此间事了,我陪着你一起去。” 第93章 天蒙蒙亮时候,鹤城终于完全安静下来。 这一场突袭结束。 清点了双方伤亡人数,倒是让卫融等将军们都有些吃惊——他们之前都小觑了以鹤城为据地的崔家和谢家,如若真的让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发展下去,之后恐怕便不是这一场突袭能解决的了。 戴南听从裴彦的吩咐果然在遇到谢瓯和云岚的地方截下了裴赟,而崔素则是被卫融给俘获,还多亏了是有季鹰的帮忙。 码头之上,裴彦扫了一眼仿佛丧家之犬一般的裴赟,目光没有太多停留,转而便看向了崔素。 而崔素却在看云岚,他面上神色复杂。 这样一场突袭并不在他的算计之内,或者更准确一些来说,季鹰竟然投向了梁朝,是他完全没想到的事情。 他之前既然是想用云岚引来裴彦,那么便是做好了准备要把裴彦留下的,他排兵布阵,在鹤城设下重围,却没想到的是裴彦的确来了,却破了他的阵又策反了他的人,而他就只能负隅顽抗,最后束手就擒。 局势为何会变得这么让他猝不及防? 是因为裴赟和谢瓯的缘故吗? 又或者是因为云岚竟然能从看管森严的大宅中离开?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把这场失败归咎于谁。 如果真的似他曾经想过的那样,云岚在他手中,裴彦就算来了,就算带着精锐,那也只能听他摆布左右,断不会是现在这样狼狈情形了。 想着这些已经无法后悔的事,他收回了目光,低下头。 “这些人全部押送回京。”裴彦淡淡吩咐道,“另外卫融留在这边善后,鹤城之前的百姓,城中官吏,都要一一理清。” 卫融忙应了下来,道:“请陛下放心,臣会悉心做好,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奸贼。” 裴彦点了点头,倒是也没多说什么。 鹤城之事如今看起来是已了,但事实上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在距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一个鹤城是怎么落到了崔家和谢家手里,如若不是这次意外,他们会潜藏多久? 为何京兆府没能发现他们下辖的这个鹤城出了问题? 中间有多少人是明明知道了却不上报? 这些问题往深了想,裴彦自己只会感觉到不寒而栗,他登基时间还不到一年,鹤城是从先帝时候开始便已经出了纰漏,还是在他登基之后才慢慢变成了这样? 一切答案,便只能等待着审讯了崔素等人,再理清了鹤城吏治之后,才能得出了。 . 天边红霞渐渐洇开,太阳升起来了。 裴彦牵着马过来让云岚骑上去,然后自己骑了另一匹马,与她并辔而行。 长长的队伍慢慢地朝着京城方向而去。 云岚回头看了看在最后的囚车,又看向了裴彦:“到时候若有机会,我有些话想与崔素单独说,可不可以?” 裴彦想都没想就点了头,道:“到时候我陪着你去。” “这不太好吧?”云岚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是皇帝,亲自去看一个阶下囚,不管他是谁,都会让人猜测太多。” “他们想猜测便猜测吧!”裴彦无所谓地笑了两声,“我陪着你才是应该的。” “听起来有些昏君。”云岚抬眼看他,“我又不会走,我自己去,不需要你陪着。” 裴彦听着这话也没生气,只笑道:“那听你的好了,总不能做个昏君,将来带累了你的名声。”顿了顿,不等云岚再说话,他又道,“我准备册立你为皇后,我已经让内府去准备了。” 云岚抿了下嘴唇,看了他一眼:“我还没答应你呢……” “难道要拒绝我吗?”裴彦去拉她的手。 云岚笑了两声,只道:“等我再想一想吧!” . 虽然有朝霞,但这却并不是一个晴天,天上云朵厚重,把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 云岚踏入昭华殿时候,初晴等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她愣了一息,一边叫他们起身,一边就见自己的灰奴嗷嗷叫着从殿中跑了出来,尾巴竖起来,冲到她脚边就蹭了起来。 身后的裴彦弯腰直接把灰奴给拎了起来,然后放到云岚怀里:“你看看,是不是瘦了?” 云岚稳稳地把这吵闹的大狸花猫给抱住了,似乎有这么几天没见,的确是瘦了那么一点点——但她又拿不准这究竟是瘦了,还是因为天气变化换了毛。 灰奴趴在了云岚的肩膀上,喉咙里面咕噜了两声,似乎是在责备她为什么把它一只猫丢下了。 顺了顺大猫背后的毛,又揉了揉它的下巴,不多时灰奴就发出了惬意的呼噜呼噜声,云岚回头看向了裴彦。 “走吧先进去洗漱更衣。”裴彦揽着她的肩膀往殿中走,“朕让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饭菜,洗漱之后就正好可以用膳了。” 云岚点了头,便与他一起往殿中走。 进到殿中,她便看到白娘子正坐在她平日里常坐的榻上,见她进来,白娘子嗲嗲地喵了一声,起身朝着她慢慢走过来。 “白娘子又回来了?”云岚弯腰把灰奴放到地上,伸手又摸了一下白娘子,“怎么觉得白娘子才是真的瘦了?” “据说是跟着那只黄狸花猫跑走了两天,才回来也没多久。”裴彦笑了一声,“朕让人把那只黄狸花猫也抓到这边来了,那只倒是好养活,吃的够多就不走。” 云岚又在灰奴背上摸了摸,站起身来看向了裴彦:“我是怕灰奴被欺负。” “朕看不会。”裴彦低头看了眼懒洋洋的灰奴,“它凶得很。” 正说着话,宝言从外面进来了,他低眉顺眼地在旁边站了,面色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开了口:“陛下,太后娘娘在隆庆宫,娘娘想见您。” 裴彦眉头皱了皱,正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云岚抢了先。 “裴郎便去见吧!毕竟是太后娘娘。”云岚抬眼看着他,“裴郎既然要对两位皇子动手,太后娘娘是绕不过去的。” 裴彦捏了一下云岚的手心,道:“我知道。”顿了顿又是一叹,“这事情……罢了,我便先回去隆庆宫。让宝言在这边,你有什么事情吩咐他去办就行了。中午时候我过来这边与你一道用午膳。” 云岚应下来,便见裴彦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 隆庆宫中,谢太后站在殿中,她已经知道了裴赟和裴彦的事情,当然也知道谢瓯瞒着她做过的许多事情。 谢简没有瞒着她,事到如今瞒着谁也不会瞒着她了。 谢家危在旦夕,她的两个儿子大约只能勉强保住性命,可她却感觉到了愧疚。 看着隆庆宫中的陈设,她想起了先帝裴襄。 裴襄当年让人去谢家提亲时候,分明地提出过要求,他说他膝下有先妻留下的两个嫡子,他希望她能好好对待他们。 裴襄没有亏待过她,他提携了谢家,在称帝之后也给了她皇后的位分,给了谢家足够多的爵位和荣光。 可她现在回头去想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她却是真的没有真正做到对裴隽和裴彦兄弟两人好。 而谢家做的事情,更是把他们兄弟二人视为眼中钉。 可她现在却还是不得不到这里来,她得要为谢家求情,也要为自己的两个儿子求一条生路。 她做不到大义灭亲,哪怕她心中有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外面有御驾驾临的声响,她转身看向了大殿门口,便见裴彦身上还穿着铠甲,从殿外阔步进来。 “母后。”裴彦走到她面前来,停下了脚步,“母后今日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太后看着他,想要开口时候却又什么都无法说出来了。 裴彦轻笑了一声,让内侍过来替他把身上的铠甲先给拆下了,然后在御案后坐下,抬眼看向了还站在殿中的谢太后:“母后要为谢家求情,还是要为三弟四弟求情?” “为谢家,也为你的两个弟弟。”谢太后迟滞了一息,才转而看向了他,她的声音生涩,“陛下登基时日尚浅,这样大动干戈,恐怕会让朝中人心惶惶。” “母后是听着谢简说了谢家和三弟四弟的事情吧?”裴彦看着谢太后,语气平静,“有些事情没那么简单,不放过他们,才会让朝中人心惶惶。” 谢太后抿了下嘴唇,她还想说什么,但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般,最后只叹了一声。 “母后是一国太后。”裴彦徐徐说道,“当初也是父皇亲封的皇后,朕不会违逆父皇的意思,只要朕还在一日,母后便是梁朝的太后。” 这话让谢太后听得心中泛起了酸涩,她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朕也知道从前许多事情母后并不知情。”裴彦继续说道,“但不知情是一回事,放纵行为是另一回事,母后,这其中的区别你心中也明白。所以求情之事不必再说,等一切都审理出了结果,朕自然会公正处理,不会有任何偏颇。” 谢太后长长叹了口气,最后点了头,道:“那便都听陛下的吧!” 第94章 裴彦让人把谢太后送回了长乐宫。 谢家和崔家的事情,还有裴赟和裴骏两个,或许其中谢太后的确没有真的做什么,可有时候身居高位者什么都不做,无异于是放任。 如今的局面,一多半也还是谢太后自己纵容出来的。 但裴彦不打算对谢太后做什么。 正如他自己对她说的那样,她是裴襄亲封的皇后,也是他亲奉的太后,他是皇帝,不打算在这孝道一事上给别人置喙的可能。 送走了谢太后,他看向了身边内侍:“让谢简进宫来。” 内侍应下来,忙便让人去传谢简进宫来。 裴彦起身去洗漱更衣,又简单用了些茶点,便听见外面通传说谢简已经在殿外等候。 让人直接把谢简传进来,裴彦也没起身,便就只在御案后面坐了。 谢简低着头进到殿中行了礼,听着裴彦叫他起身之后,才忐忑地站起身来。 “坐吧。”裴彦指了指一旁的位置,“你父与两个皇子做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这话让谢简的心经不住往下沉,他感觉自己的腿都有些发软,一步一挪地在裴彦面前坐下了,却是如坐针毡,他脑子里面一片嗡嗡。 早上时候他进宫过一趟,晚上发生的事情他看在眼里,裴骏被投入大牢的事情他也知道,谢家曾经做过的事情他在家里面也都一一问了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父兄曾经还做过那么多事情,竟然还藏得这么好——可事到如今了哪里还能隐瞒?他只能进宫一趟去与谢太后说得清楚明白,倒是不为别的,只为让谢太后自己也心知肚明,不要再盲目地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公主薄情 第76节 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此时此刻听着裴彦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仍然感觉到了从心底渗出的恐惧。 “之后朕会让人彻查,你不要包庇。”裴彦抬眼看向了面前的谢简,“朕暂时不会动你的官职,你不要让朕失望。” 这是谢简第二次从裴彦这里听到这句话,他前一次是让裴彦感觉到失望了吗?他没有答案。 “退下吧!”裴彦最后这样说道。 可如此平静的一句话,却似乎触动了谢简的心神一般,他蹒跚地站起来,伏趴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臣愧对了陛下的信任。” 裴彦冷眼看着,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若真觉得愧疚,就好好办差,不要懈怠。” 谢简哽噎着应了下来,胡乱抹了把眼泪,然后才退了出去。 . 起了风,天上的云层越积越厚,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一般。 在这样阴沉天气下,似乎京城都不似往日里的繁华热闹了。 谢简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宅子,刚换了衣服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便见身边长随从外面急急忙忙跑进来,道:“郎君,侯府那边被抄了。” 这话让谢简愣了一息,似乎都以为听错。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道。 “就刚刚,八姑娘让人过来送信,送信的人还在外面。”长随道。 谢简怔忡了一会儿,然后猛然回过神来,道:“让那人进来。” 长随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引着个形容都有些凌乱的小厮进到了书房里面来。 “郎君。”小厮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八姑娘让小的过来说,侯府被抄了,大郎二郎三郎还有五郎都被带走了,府里面书房被封了,府里的太太奶奶姑娘们也都被看守了。” “八妹没事吧?”谢简眉头皱起来。 “八姑娘因是奉太后娘娘的意思出宫来的,故而没有和其他太太奶奶姑娘们一起看押,如今是在府中主持大局。”小厮说道,“八姑娘请郎君回去一趟,有些事情还需要郎君去打理。” “我知道了……”谢简感觉脑子嗡嗡的,“这就去吧。”他看向了自己的长随,“去准备一辆马车,再准备些衣裳用具吃食之类,一起带到侯府去。” 长随忙应了下来,立刻便让人去准备。 谢简看向那小厮,道:“你先回侯府去告诉八姑娘,我这就过去了。” 小厮松了口气,起了身便跟着长随一起出去了。 . 平侯府被抄了——这是谢简从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谢简行到侯府外面时候,看到了凶神恶煞的兵士便围在了侯府正门外面,远远的还有看热闹的人群在流连着没有离去。 他有些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他几乎麻木地绕到了角门,在那边就见到了戴南。 戴南见到谢简从马车上下来,倒是和平常一样客气有礼,他朝着他拱了拱手,道:“谢将军,我也是奉命行事,还请谢将军多多担待。” 谢简便回了礼,几乎靠着这么多年习得的本能回答:“戴将军辛苦。” 戴南往旁边让了让,让谢简进去,口中又道:“府中现在是留下了东院让女眷暂住,之后要如何,便只能等着这案子结了之后,圣上下旨。” “多谢戴将军。”谢简深深地行了礼,想起了什么一般,又从袖中摸出了个玉扳指放到了戴南手中。 戴南低头看了一眼,便直接把这玉扳指还给了谢简:“不必了,我不过也是听命行事,谢将军只需想着陛下仁德便足够了。” 这话让谢简忽然又想起来方才在宫中听着裴彦说的那句不要让他失望。 他感觉眼眶有些酸胀起来,重新接过了玉扳指,一时间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府上的八姑娘是从宫里奉太后之命出来的,谢将军可以进去与她说话。”戴南没有注意到谢简的情绪,只是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或者也可以把八姑娘接出来。” 谢简回过神来,忙又道:“多谢戴将军,我去与八妹说一说。” 戴南点了点头,便让人引着谢简进去侯府中找谢笙。 . 侯府中各处都贴上了封条,又是秋日,庭院中草木枯槁落叶,给整个侯府添了衰败之色。 原本熟悉的府邸,此时此刻看起来让他感觉陌生极了。 行到东院外面,先听到的是一阵呜咽之声。 谢简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再往里面走,似乎到了此时此刻,谢家被抄家这件事情才在他心头落到了实处,迟来的悲惧袭上心头,他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家人们。 “麻烦去请八姑娘出来吧,我就不进去了。”谢简踟蹰了许久之后,这样对身旁的人说道。 身旁之人痛快的应下来,不多时就进去请了谢笙出来。 谢笙面色憔悴,但看到谢简时候眼睛亮了亮,她拎着裙子快走了两步,便到了谢简跟前。 “七哥。”谢笙沉沉叹了一声,“府里都还好除了大哥他们被带走了,其他人都还在府里,没人欺负她们。” 谢简感觉喉咙中压着一声哽噎,似乎此时此刻他都比不上谢笙的坚韧了。他伸手替谢笙拢了拢头发,道:“我带了衣裳吃食之类的过来,你们在府里用得上。” “还是七哥想得周到,我刚才还在想现在府里各处都锁了,吃饭要怎么办。”谢笙道。 谢简抿了下嘴唇,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许久才道:“八妹,或者你跟着我一起走吧?你是奉宫里太后娘娘的意思出宫的,还能与我一起走。” “不了。”谢笙摇了摇头,“我要是走了,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呢?她们都被拘起来不能到处走,也就我能在各处动一动,我要是走了,她们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也不知是那句话触中了谢简的心,他忽然哽噎了一声,眼泪掉了下来。 谢笙一时有些无措,却不知要怎么劝,最后只从袖中掏了帕子出来递给他,道:“七哥,还是多想今后吧!今后我们都还在,谢家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 快近中午了,太阳忽然从云层中露了头,顿时便有阳光洒满了大地。 昭华殿庭院中,三只猫摊开在假山上面晒太阳。 云岚在廊下看了一眼,便见白娘子和灰奴是背靠背躺着,那只黄狸花猫在它们俩对面趴着。 裴彦从隆庆宫过来,见云岚在廊下,便走了过来。 “在看什么?”裴彦笑着去拉住了云岚的手。 “在想给那只黄猫起个名--------------銥誮字。”云岚回握了裴彦的手,“要不总是黄猫黄猫的叫,万一哪天又来了个黄猫怎么办?” “所以要让它叫什么?”裴彦问。 “还没想好,要不你给起一个?”云岚抬头看他,“起个威风点的名字。” “叫黄风?”裴彦也看向了云岚,果不其然就从云岚脸上看到了一个嫌弃的眼神,他忙补救道,“我没有给猫起过名字,这是第一次呢!”顿了顿,他立刻想了一圈,又道,“要不就叫咪咪吧!多可爱!” 云岚无语凝噎,但也不好第二次打击他了,便勉为其难点了头,道:“那就叫咪咪。” 裴彦松了口气,揽着云岚往殿中走,道:“走吧用午膳了,让它们在外面晒太阳就行,等会让初晴给它们拌猫饭。” 第95章 平侯府上被抄家之后,许多从前被隐藏起来的事情都重见天日。 事涉先帝时候一些往事,裴彦看过了那些口供,一时间只觉得心思复杂。 所有的事情都是以裴隽的那一场人为的意外为开端,究其原因就只是谢家不甘心自己家有皇后有皇子,他们当然是想让自家的皇子成为将来的皇帝。 由此而起的贪心,便成为了这绵延数年的祸根。 他们机关算尽,但却没有算到哪怕裴隽没了,裴襄也没有想把皇位交给裴赟和裴骏。 裴彦登基之后没有给裴赟和裴骏爵位,或者能算是这么多年不甘心的顶点,他们就算认了裴赟和裴骏没有皇帝命,怎么能连个爵位都没有? 故而之后便有裴赟的心思费尽,先与崔家勾上,又拉着谢瓯一起与崔家成了盟友。 如若不是他一直对他们有所提防,如果不是崔家总想要和云岚搭上关系,他或者还发现不了他们私底下这样的密谋。 只能说一切冥冥之中是有定数。 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他抬眼看向了面前向稼:“牵扯到的那些人,都交代了吗?” 向稼道:“还在审讯当中,不过大多数都是因为从前便是谢家的门生故旧,故而才会听命于他们。”顿了顿,他又道,“鹤城便是因为县丞正好就是谢家的门生,与谢瓯有师徒之谊。” 裴彦重新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奏折,里面没有看到其他人的口供,眉头微微皱了皱:“所以那些人的口供如今还没整理出来?” “回陛下,因为牵扯太多,为了避免有冤案,所以还在整理当中。”向稼说道。 “也罢,这些事情是得要慢慢审讯,不能有错漏。”裴彦轻笑了一声,把奏折合上了,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卫融,“崔素可审出来什么?” “回陛下,他一直闭口不言。”卫融脸上浮现了难色,“哪怕用刑,也是一言不发,后来请了季鹰过去,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裴彦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便再等等,耐心些。” 卫融松了口气,忙道:“臣明白了。” “之前季鹰说李棠想要交降表的事情,可有后文了?”裴彦又问道。 卫融摇了摇头:“据季鹰说,上次的信送去燕云,到现在还没有回复,也不知现在燕云是什么情形了。” “罢了,就按照之前定下的,准备着明年还是要对燕云用兵。”裴彦倒是很快就把心思转了过来,“虽然是想着若能兵不血刃更好,但还是得要想着打一场硬仗。” 殿中诸臣听着这话,便齐齐应了下来。 . 漫长的廷议结束,裴彦去换了衣服喝了口水,便见宝言从外面进来了。 “有事?”扫了一眼宝言神色,裴彦随口问道。 “娘子去见崔素了。”宝言悄悄看了裴彦一眼,飞快把话一口气就说完。 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裴彦把杯子放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早上的时候,娘子送崔娘子下葬,回宫路上想起来了崔素,便没回来直接让人带着去见他了。”宝言小心地说道。 裴彦眉头皱了起来,没好气地看了宝言一眼:“怎么不早点告诉朕?” 宝言低了头,道:“娘子说,陛下说了她是可以自己去的……” 这话让裴彦噎了一下,一时间倒是也不好再骂宝言,便只道:“那就准备准备,朕要出宫去接娘子回来。” 宝言忙应了下来,不敢有任何反驳,便叫人出去准备车驾。 . 公主薄情 第77节 秋日的阳光暖意十足。 云岚从马车上下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然后进到了天牢之中。 踏入牢门,便仿佛是两重天,眼前一下子就阴暗了下来。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牢房之外,分明还是阳光灿烂的样子。 引路的是戴南,如今他是与卫融一起在审理崔家的事情,卫融去了廷议上,他今日是留在了这边还想着能不能把崔素的嘴给撬开。 见到来的是云岚,戴南不敢怠慢,是亲自过来迎接。 “我就见见他,说几句话,倒不用这么兴师动众。”云岚看着戴南这么小心的样子,便笑了笑,“只是麻烦了你们。” “娘娘,里面味道可能不太好闻,等会您若是有什么事情只喊一声,臣便就在外面。”戴南说着也笑了笑,“娘娘来这一趟,是臣等的幸事,都不算麻烦了。”顿了顿,他见云岚面上显而易见露出一个迷惑神色,便又解释了起来,“崔素从被俘开始,无论怎么拷问都是不发一言,之前臣等还想着是不是请娘娘过来……想着能不能让他开个口。” 听着这话,云岚失笑,她道:“那说明我来得倒是也对了。” 两人说着话便已经走到了天牢最深处,里面暗无天日,火把也不算明亮,放眼看去都是让人感觉胆寒的黑暗,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让人作呕的血腥恶臭味道。 云岚站在门前等着人把沉重的牢门给打开,却然后亲自从戴南手里接了火把,往里面走了进去。 . 最深处通常关押的都是关系重大的人,如今里面便只有崔素一个。 云岚看着那沉重的牢门掩上之后,才慢慢地朝着里面走去。 行到了关押崔素的牢房外面,她抬手把火把插在了门上,然后轻轻地开了口:“舅舅。” 原本躺在稻草里面闭眼睡觉的崔素猛然睁开了眼睛,见是云岚,他面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神色:“你来替裴彦审讯我?” “自然不是。”云岚轻笑了一声,她打量着崔素,关押了这么久,他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整齐儒雅的样子了,她想起来那天晚上撞见了崔素和谢瓯的情形——那时候的崔素大约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发成竹在胸吧?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又看了崔素一眼:“今天我去给姨妈送葬,回来的路上想起了舅舅,所以就来看看舅舅。” 崔素听着这话却愣了愣——他是不知道崔妧娘身死之事的,此时此刻听着云岚说了这么一句话,脸上露出了一个茫然神色。 “我把姨妈和我娘埋在了一起。”云岚慢慢说着,“原本是想着,若是能找到姨妈的丈夫子女之类,能让她与亲人葬到一起,谁知道她却是孤身一人……丈夫子女都不在也不知葬在何处,便只好让她与我娘一起。不过……这也算是成全了她们这段双生姐妹的情谊,生前没有见面,死后可以相伴。”说着她自嘲地笑了一笑,目光落在了崔素身上,“我想……还是应当与舅舅说一声,毕竟你们是亲兄妹。” 崔素茫茫然看了许久云岚,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是透过她在看别人,过了很久却问:“婉娘当年……是怎么去世的?” “那年我背着她从宫里跑出来,身后流矢射中了她的后背。”云岚语气很平静,“我亲自埋葬的,所以我一直知道你们在骗我……不过也感谢你们骗我一场。” 崔素低了头,过了许久又问:“妧娘是……是出了什么事情?” “谢瓯想对我动手,她替我挡了一箭。”云岚看着崔素,“大约在舅舅眼中,这不算什么事情吧?” 崔素再次抬头看向了云岚,却仿佛牛头不对马嘴一般地说道:“我年少时候与婉娘关系最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妧娘的存在。” “是么?”云岚看着崔素,轻轻叹了一声,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但崔素仿佛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婉娘进宫的时候是皇帝的意思,原本家里面也没打算让她进宫,只是圣旨下了,也别无他法,最后就不得不把她送进宫了。婉娘进宫时候是得宠过的,但皇帝新欢旧爱从来也不少,很快便就失宠了。进了宫的宫妃没法再出宫来,好在当初陪着婉娘进宫的下人都还能护着她……那年天下大乱时候,我跟着大哥一起进京来原本是要护驾,但那时候末帝已经跑走了,我在宫里寻找婉娘,却并没有找到,我以为她还活着——只是怨恨崔家,所以不愿意露面。后来知道你在裴彦身边,才猜测着她应当是不在了。” 那些过去的事情云岚早有猜测,她自己更加是经历过的,此时此刻听着崔素说起来便只觉得好笑。 许多事情在旁人口中说出就是轻描淡写,仿佛所有的苦难不过就是一句不得已,可对于她来说,或者对于崔婉娘来说,那是令人折磨又无法摆脱的十几年时光,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用不得已来带过的。 “妧娘是在婉娘进宫后被接回来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问大哥,为什么不让妧娘替婉娘进宫去。”崔素没有注意到云岚神色,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大哥只说,妧娘在山野中长大,没有似婉娘那样饱读诗书,一眼便能区分了她们二人,送进宫去便是在给自己找事做。我仔细观察了妧娘,便果然是如大哥说的那样。妧娘和崔家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性情简单柔软,似乎都没有脾气——后来她夫家出了事把她赶出来,我便接了她回家来。那时候我想,婉娘已经没了,我就当妧娘是婉娘……” “所以舅舅说这么多的意思是……你问心无愧吗?”云岚轻轻打断了崔素的话,“无愧于任何人,所以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应分的。” 崔素再次沉默了下去。 “我来见舅舅,并非是想听你说你的那些无愧于心。”云岚轻笑了一声,“毕竟是舅舅,有血脉之亲,便想最后见一见。大舅舅应当是无缘见面了,不过也并不重要。”说着她自己又笑了起来,“便只当做是亲人之间最后的相见吧!” 说完,云岚伸手把插在门上的火把给拿了下来,转身往外走去。 “岚岚。”崔素忽然从稻草里面爬了起来,冲到了牢门边上。 云岚回头看向了他:“舅舅有什么话想说?” “对不起……”崔素抓住了牢门,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噎,“对不起岚岚……” “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云岚摇了摇头,“你心里明白,你对不起的究竟是谁。” . 云岚推开半掩着的门,外面戴南还在等待着,戴南身边还有个熟人:宝言。 宝言看到了云岚,便凑上前来帮着她把火把给接了,脸上笑得谄媚得要滴出蜜来:“娘子,陛下在外面等着您呢!” “又不是不回去了,还特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现在身上味道难闻得很……”云岚这时候才皱了皱鼻子,又看向了宝言,“要不把陛下先赶回去吧?” 宝言睁大了眼睛,不敢接话。 “现在陛下看到我也要捏着鼻子退避三舍,这里面的味道可难闻了!”云岚嘟哝了一声,还是朝着天牢外走去。 裴彦果然就在秋日阳光之下,他百无聊赖地牵着马,看到云岚出来时候眼睛就是一亮。 “岚岚。”他笑着上前来。 云岚忍不住伸长了胳膊把他推开:“你别过来,我身上味道可难闻了,里面臭味腥味都混在一起。” 裴彦却不以为意,直接把她拉到了怀里来:“瞎说,你身上是香的。” . 第96章 正文完 云岚忍不住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脸上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又把一旁的裴彦给推开了。 “这味道你竟然敢说是香的,你鼻子肯定坏掉了。”云岚从一旁的宝言手里接了缰绳,好笑地看着裴彦,“等我回宫换了衣裳洗漱,你再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裴彦不以为意地重新黏了上去,扶着她的腰让她先上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去与她共乘一骑。他把云岚揽在怀里,笑着道:“你这是自己嫌弃你自己,我可不嫌弃。” 两人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行,一路走过繁华里坊,穿过热闹人群,不知何时开始京城又露出了盛世的气象。 微风吹过,从天牢中沾染的腌臜味道也被风带走散去,而远处有食物的香味顺着风飘了过来。 裴彦摸了一下自己开始叽里咕噜乱响的肚子,把脑袋搁在了云岚肩膀上:“我们吃个东西再回宫去?” “万一吃了闹肚子……?”云岚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想吃什么?” “这边进去有一家油饼特别好吃,还有家馄饨也好吃。”裴彦指了指里坊,“我以前来吃过,一起去吗?” “后面跟着这么多人,太兴师动众了吧?”云岚回头看了一眼。 “就我们俩,其他人让宝言带回去,就不会惊动人。”裴彦说着就勒马跳下来,然后朝着云岚伸手,“走吧!” 云岚把手交给裴彦,然后让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我觉得你比以前黏人了。”云岚笑着从他怀里出来,还是忍不住低头闻了一下自己身上味道。 “这叫患得患失。”裴彦回头吩咐了宝言一句,然后转身又替云岚理了理背后的衣裳,“那味早就散了,不骗你。”一边说着,他一边牵着云岚的手往里坊里走,口中又道,“你简直不知道你那次拿着牌子就从宫里走了,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噩耗。” “好吧,那算我错了。”云岚笑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那也是因为知道你其实一开始喜欢的不是我。” “说真的。”裴彦认真了起来,“其实我对崔滟没什么深刻的感情,救命之恩更多吧。” “我不和你计较这些从前的事情。”云岚狡黠地眨了下眼睛,“要是翻旧账,我翻不过你。” 裴彦笑了笑,便也不再提过去种种。 两人便手拉手跟在人群中进到了里坊中,然后先到了馄饨铺子旁边找了个桌子坐下了。 要了两碗三鲜馄饨,裴彦伸着头看了一眼那边的油饼摊子,然后向云岚道:“你在这边等着馄饨,我过去买两个油饼——你要吃肉沫的还是菜的?” “一个肉的一个菜的,我们分着吃。”云岚支着下巴笑着看他,“你让摊主分一分。” 裴彦笑着应下来,就起身往油饼摊子去了。 云岚看着裴彦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她又想起了裴隽。 很久之前她也跟着裴隽在这种里坊里面吃东西,那时候裴隽也会让她坐在桌子前面等着他去买包子馒头或者油饼之类的东西回来。 这几乎相似的情景,却是不同的人。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变了,她想起裴隽,但不会再执着地把不远处的裴彦当做是他。 远处的裴彦很快便拿着油纸包好的油饼回来,正好馄饨也端了上来。 “吃完饭,你陪我去你哥墓上看。”云岚吃了一枚馄饨,然后看向了裴彦,“正好今天天气好。” 裴彦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就不能让我吃完了再说这话。” “早点说,让你快点消化掉,免得耿耿于怀。”云岚振振有词,“就是去看看,又不做什么。” “行行,等会就带着你去。”裴彦倒是也没真的生气,“那得多吃点,那边远得很,只怕回来就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 “那快点吃完就走了。”云岚把碗里的馄饨分了两个给他,“你多吃两个,有力气带着我走。” 裴彦笑纳了两枚馄饨,又指了指远处的糕点铺子:“等会我们买点糖糕之类的带着路上吃。” “都听你的。”云岚笑着说。 . 两人吃完了馄饨和油饼,便去买了两包糖糕,接着便骑着马出了城。 裴隽的墓是与裴襄的陵寝在一起,离京城尚有一段距离,不过快马加鞭一个下午倒是也能跑个来回。 等到了空旷无人的地方,裴彦便打马快跑起来,不多时便看到了陵寝所在的那座山,再往前绕了一圈便到了裴隽的墓上。 皇家的陵墓是有专门的人看守,突然见到裴彦过来,看守的侍卫都吓了一跳,急忙迎上前。 “不必跟着,朕便是去大哥的墓上看看。”裴彦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跟随,然后又道,“香烛纸钱之类的祭品准备两份,朕带着过去。” 侍卫们忙应下来,很快就收拾出了两份祭品,恭恭敬敬地交到了裴彦手中。 裴彦把祭品放在马背上,然后与云岚一起往裴隽的墓碑走了过去。 云岚跟在裴彦身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墓地之上的各种陈设,走到墓碑前面时候,便见到了上面书写的长长的祭文。 “父皇亲自写的。”墓地上干净,显然是有人常打扫,裴彦看了一圈,便把祭品取下来摆在了碑前,“父皇对大哥更好,对我嘛……可能当年我太能惹事,父皇就觉得我很烦。” 云岚细细地把碑文看完,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裴彦把香烛之类的摆好了,然后从布袋子里面找了火折子点燃,再拿了纸钱烧。 云岚上前了一步,先拿起三炷香点燃了,对着墓碑作揖。 碑文之上有裴隽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号,这里是他一生的终点——对于她来说是陌生又未知的。 墓志铭上的那个早慧又能干的太子,墓下长眠的那个人,使用的是他从未告诉过他的真名。 公主薄情 第78节 而并非是她深爱又不愿意放手的卫隽。 所以——其实她的确应该放开了。 她垂着眼眸,直起身子把三炷香插在了香炉里面,然后与裴彦一起默默烧了纸钱。 在来裴隽墓上之前,她似乎有很多话想对裴隽说的,可真正来到了这里,那些心里曾经想过无数遍的话语都仿佛消失了一般。 当年分别时候有千言万语,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话语早不知应当如何说出口。 她默默地看着面前越来越热烈的火光,又抬眼去看面前的墓碑。 一旁的裴隽看着她的神色,有些想说话,最后还是没有吭声。 过了许久,手里的纸钱都已经烧得干净化成灰。 一阵风吹来,这些灰烬便摇摇摆摆地随着风飘上天去。 云岚顺着那些灰烬抬了头,却看见天边的大片云朵已经染上了霞光。 “走吧,要回去了。”云岚收回目光看向了裴彦。 裴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伸手拉住了云岚的手,小声道:“我向我哥许愿了,他会保佑我们一直在一起的。” 这话听得云岚笑起来,她回握了裴彦的手,道:“你就别给你哥找事了。” . 在云岚去看过崔素的第二天,一直不开口的崔素忽然便开了口吐露了许多事情。 关于崔家的谋算,关于燕云自立为帝的李棠,还有许多先帝裴襄时候便已经在布置的安排。 而几乎就在同时从燕云传来了李棠被杀害的消息,在燕云的崔久知道了李棠要向梁朝投诚,又听说了京城的事情,便索性把一切伪装都撕破,是要借着燕云之地与梁朝对抗到底。 朝中局势很快变得紧张了起来,裴彦接连调兵遣将,准备就借着这机会索性把燕云拿下,不必再等到明年。 这场一统九州的大战便就此拉开了序幕。 由秋入冬,进到年底,崔久终于因为无路可走选择了自裁。 他自裁之后,他的手下几乎是立刻便作鸟兽散,燕云便顺顺当当地被纳入了梁朝的版图之内。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之后,在牢中的崔素也去世了。 赫赫扬扬的崔家便就此终结。 . 宫中的崔滟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在宝言送她出宫的时候。 宝言道:“娘子从前的夫家如今还在,陛下让人去与那家人说了,娘子是想回去夫家,还是去别处都可以。” 崔滟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激,但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踟蹰了一会儿看向了宝言,道:“我想见一见陛下,可以吗?” 宝言想了一会儿,便道:“那奴婢先去问问陛下吧!” 于是宝言亲自先往隆庆宫跑了一趟,然后又往昭华殿去,才找到了正与云岚一起抱着猫下棋的裴彦。 裴彦听着宝言说了来意,眉头都皱起来,他捏了捏怀里的黄猫咪咪的耳朵,不开心道:“没什么好见的,让她出宫便是了。” 一旁的云岚轻笑了声,她怀里的灰奴还在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她道:“都要出宫了,让她见一下又没什么,说不定还有什么崔家的隐情要告诉你。” 裴彦皱着眉头想了好久,又烦闷地抓了两下咪咪的爪子,最后还是看向了宝言:“那就带着她过来一趟吧!” 宝言应下来便退了出去。 “也不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来。”裴彦有些不高兴地在棋盘上落了子,然后便看到云岚敏捷地又下一子,吃掉了他的一大片黑子,这局面一出,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岚岚!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这叫做先乱其心智。”云岚得意地抱着灰奴笑。 裴彦看着棋盘上局面有些愤愤不平,他一边想着应该在哪里落子,一边又道:“还好我早就已经给卫氏封了个郡主赐婚,这边崔滟也要送走,将来再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捣乱。” 云岚笑着抱起了怀里的大狸花猫,让它在裴彦的脸上亲了一下。 “算奖励。”她说。 裴彦嫌弃地看了一眼灰奴的大胖脸,索性就直接把这大胖猫给接过来抱着了。 他怀里的黄猫咪咪忽然被灰奴一屁股坐到头,便一下子跳起来。 这一跳倒是凑巧,黄猫一头就蹿上了棋盘,上面的黑白子顿时被捣乱一地。 “好了,不用下了。”云岚笑着把黄猫给抱到一边去,又把棋盘给扶正,此时此刻外面已经有通传声传来了,“你去见崔滟吧,她都来了。” 裴彦叹了口气,把灰奴给放到云岚怀里,然后才起了身朝着外面走去。 . 正殿中,崔滟已经在其中等待。 裴彦进到殿中来时候,她抬头看向了他,然后上前来行了礼。 “陛下。”崔滟低下头。 裴彦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起身:“听宝言说你想见朕,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朕说吗?” 崔滟抿了下嘴唇,道:“是有一件事情,妾身以为不应该瞒着陛下。” 听着这话,裴彦眉头皱了皱:“是什么事情?” 崔滟紧张地看了眼裴彦,迟疑了一会才低声开口:“当年妾身并没有救过陛下……当年在御河边救了陛下的应另有其人。” 裴彦一愣,看向了崔滟:“不是你吗?” “妾身记得妾身曾经做过的事情。”崔滟低声道,“妾身甚至也没有只身去过御河边。” “但那人便说她是崔家的女儿。”裴彦看着崔滟,他在想从前的事情。 “或许是假托姓名。”崔滟道,“这件事情,妾身之前不敢与陛下说,但今日都要离宫了……便不敢再隐瞒下去。”顿了顿,她又深深行了礼,抬眼看向了裴彦,“妾身多谢陛下这大半年来的收留,妾身谢过陛下。” “不必言谢。”裴彦有些茫然地摆了摆手。 崔滟没有再多留,便安静地跟随着宝言一起退了出去。 . 裴彦看了眼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转回到后殿去找云岚。 云岚拿着梳子正给灰奴梳毛,听着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向了裴彦,笑道:“怎么了,看着失魂落魄的,她和你说什么了?” 裴彦在云岚身边坐下来,靠在她的肩膀上,道:“她说她当年没有在御河边上救过我。” 云岚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道:“就这事情?又不是什么大事。” “救命之恩报答错了人,还不算大事吗?”裴彦好笑地看了眼云岚,“要是是你,你就淡淡放过?” “我当年也救过人啊,我都不求回报呢!”云岚眨了眨眼睛看向了他,“所以这算什么大事吗?” 裴彦看向了云岚,笑道:“可我是想回报的,和你这不一样。”顿了顿,他又好奇起来,“你什么时候救了人,救了我哥吗?” “有次出宫的时候路过御河救了个打架斗殴的小郎。”云岚随口说道,“急着去把绣品卖掉,那小郎一头一脸的血还拉着我问东问西的,我懒得搭理,随口打发了。” 这故事听起来有那么几分熟悉。 裴彦眼睛睁大了:“你怎么打发的?” “不记得了。”云岚看向了他,“那么多年过去了,谁记得这种事情啊?” 裴彦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快要从胸口跳出来——这大约应当就叫做缘分吧?眼前的人,便就是当年的人。 “怎么了?”云岚把梳子上的猫毛都薅下来团成一团放在一旁的簸箕里面,然后拍了拍灰奴的屁股让它走开,她又抬头看了眼裴彦,“怎么,你现在准备把当年我随手救的那个小郎找出来,强令他报答我?” 裴彦伸手把云岚抱在怀里,他感觉心里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我报答你就好了。”他亲了亲云岚的额角。 云岚愣了一下,抬眼看他,记忆中那个早已经模糊了满脸是血的小郎似乎一下子相貌清晰了起来。 裴彦低头亲上了她柔软的嘴唇。 两人呼吸交缠。 外面大雪纷纷预兆着明年一定是丰年。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