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碎因宵(民国伪骨科)》 第一章:进门 “小姐几时回来?” 桃杏回身望了望墙上的西洋钟,有些为难,躬身回道:“小姐今日出门时未曾说。” 暮色正渐序合拢,客厅上了灯,影影绰绰的,黎宗栎放下手头的报纸,面色有些不悦。 桃杏依着顶灯的光柱去看稳坐在太师椅上的黎宗栎,仔细去分辨他脸上的神色。 随着他眉间褶皱的加深,桃杏握在一起的双手紧了紧,低声细语:“刚刚给小姐的学校去过电话,跟小姐要好的同学说,她下午说不舒服告了假,没去上课。” “罢了,随她去。”黎宗栎吩咐下去,“桃杏,你去告诉厨房,曜因接人回来就可以开饭。” “那小姐……”桃杏拿不准,再度开口。 “由着她。”黎宗栎揉揉眉心,“没个分寸。” “好的,先生。” 桃杏领了命,消失在了灯火的虚影儿里,下了楼。 黎曜因领着顾芝仪一前一后踏进黎公馆的时候,彼时墙上的西洋钟不紧不慢的走到了六点钟。 天色昏暗。 顾芝仪一只脚刚刚跨进了黎家的大门,心神忽地被晃了一晃。 她听见与自己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的肆意张扬的女声。 黎穗之一个箭步,从刚刚熄灭的汽车尾灯后面窜出来,一只手臂搂住了黎曜因的脖子,把他向后带去。 黎曜因随着惯性向后倒,快步倒退了几下,终于稳了下来。 他回头,正对上黎穗之一脸作怪的表情,她笑着,眼睛都弯了起来,全然不顾学校里整天教习的那些该如何做一名淑女之气的大家小姐。 黎曜因无奈的去拉她的手,借着客厅传来的些许光亮,替她别了别耳后的碎发:“你呀,一会儿又要挨爸的骂。” 黎穗之缠上他的胳膊,整个人腻在他怀里:“你替我挡。” 黎曜因拿她没办法,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皱起来的鼻子:“下次我可不管了。” 黎穗之有恃无恐:“你每次都这样讲,可见不是真心实意。” 顾芝仪见身后二人你来我往,心下犯了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只脚迈进去,另一只脚踟蹰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迈了进去。 她的心空荡荡的,方才在车上是,这会子进了这高门大宅,亦是。 胡闹了片刻,黎穗之终于注意到了立在门口的顾芝仪,她心下明了,嘴上却故意问道:“这位姐姐先前未曾见过,是哥哥你的朋友?” 黎曜因为她们介绍:“这位是顾芝仪小姐,是爸爸的……” 他迟了一会儿,似是在措着词,黎穗之见状,已然明白了七八分,看顾芝仪有些局促,她玩性大发,出口便道:“哦,是小姨娘啊。” 半点脸面不留,黎穗之是成心要她难堪。 顾芝仪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幻着,终究是尴尬占了上风,她不自在地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儿看,看的时间久了,眼睛都开始发酸。 “穗之,不许放肆!” 黎宗栎穿过前厅,径直走到叁人面前,他虚扶了一把顾芝仪的腰,十分自然地将她揽在了自己身边。 黎穗之收了轻蔑的笑,可眼神里的敌视却没有半分收敛,顾芝仪撇开目光,转而望向了黎曜因。 黎宗栎轻咳一声:“曜因,穗之,这是芝仪,我新娶的妻子。” “妻子”二字自黎宗栎的嘴里轻轻吐出,听得顾芝仪心尖儿一颤,她无声提起一口气,目光不受控制地再度朝黎曜因的脸上看过去。 这一次,他们平静而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芝仪的视线粘住了,粘了胶一般黏密。 桃杏在这会儿走上前来,低声在黎宗栎跟前儿回禀:“先生,晚饭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入席。” 黎宗栎点点头,顺着顾芝仪的手将她牵过去,顾芝仪跟在他身旁,走路都是十足十的小心,留着神,恨不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黎穗之和黎曜因走在后头,黎穗之打后面观察着顾芝仪的一举一动,她在心底轻笑出来。 小家子气,一点儿没说错。 席间,黎宗栎对顾芝仪嘘寒问暖,不是问晚餐吃得是否习惯,就是问今日一番折腾是否累着了,事无巨细,听得黎穗之频频想要作呕。 顾芝仪声色婉转柔和,江南女子的柔弱温和在她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她稍稍抿唇,微笑答道:“都好,就是劳烦曜因,还亲自跑一趟。” 黎曜因未抬眸,礼貌回道:“顾小姐客气了,分内的事。” “怎么还叫顾小姐呢?”黎宗栎顿了顿,“该叫母亲才是。” 母亲?顶好的母亲,不过二十六岁,便可以做他们的母亲了。 黎穗之反唇相讥:“我们有母亲。” “穗之。”黎宗栎面露愠色,低斥道,“你是太没规矩!” 黎曜因见二人龃龉,又是在头一次见面的顾芝仪面前,难免失了身份,于是出言劝道:“爸爸,穗之还小,不懂这些。” “曜因。”黎宗栎握着牛排刀柄的手一颤,他叹口气,“你是太纵着她。” “顾小姐。”黎穗之迎风而上,对于黎宗栎的训斥,她挨得不少,此刻更是不愿偃旗息鼓,“不知你如缎年华,却要给人家做叁婚的续弦太太,你的母亲作何感想?” 此言一出,黎宗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额角青筋凸起,猛地拍在了桌子上。 这一掌用了不小的力气,敲山震虎,惊得顾芝仪也跟着不安起来,她连忙放下刀叉,去看黎宗栎。 黎曜因见此情景,顾着黎家的脸面,不得不作势训斥起黎穗之来:“还不快给爸爸和顾小姐道歉。” 话里是严厉的斥责,可说这话的人脸上却是半分不悦的神色也没有,顾芝仪瞧过来,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黎曜因这一声“顾小姐”,黎宗栎听得清清楚楚。 他深知黎曜因的脾气秉性,二十年里在他日复一日的口耳相传中,黎曜因的心思也愈加深邃起来,喜怒从不形于色,即使不甚满意不愿接受,也从不会当面顶撞。 可这一声“顾小姐”,是明明白白地驳斥他,黎宗栎略略意外。 倒是顾芝仪,定了定神,露出一个得体而大方的微笑,开口道:“宗栎,别太为难孩子们,头一回见,生分些是有的,日子长了就好了。” 黎穗之自顾自切着盘中的牛排,对于顾芝仪的惺惺作态充耳不闻,弄堂里走出来的小女人,硬要充大家门户的温婉太太,实在是出尽洋相。 黎穗之懒得再理,偏头朝黎曜因悄悄做了个鬼脸,黎曜因无奈地笑了笑。 “别不开心了。” 黎曜因手里拿着一盒点心,一杯温了的牛奶,搁到黎穗之跟前儿,在她身侧坐下来。 窗外蝉鸣声声,聒噪得人心烦,黎穗之起身合上了窗子。 她坐到桌前,单手撑着头,定定看着黎曜因:“哥哥,你们男人是不是大多如此?” “如此什么?” “如此……薄情寡性?” 黎曜因被她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何以见得?” 黎穗之认真的分析道:“娶回家来的女人是因为深爱,后来不在一处,也是因为真的不爱,爱与不爱,原是在一念之间。” 她嘲弄地笑笑:“如此儿戏。” “别人我不甚清楚,但是穗穗。”黎曜因覆手在她手上,慢慢收拢,紧紧握在手心里,“你还有我,我不会如此。” 黎穗之神情落寞,缓缓道:“你也会成家,会娶太太,到时候,还不是留我一人。” 黎曜因不知为何,现下竟有些动容,相伴十数年,一朝要分离,该是何种滋味。 他不晓得。 犹记得二十年前,他也是同顾芝仪那般,怯生生地走进了黎家的大门,对于未来的一切尚不可知。 那时,黎宗栎的结发妻子,黎穗之的生身母亲江从薇的病情每况愈下,除了打理商行事务,黎宗栎总要分很多心思去照顾缠绵病榻的妻子。 偌大的公馆里,只有他和黎穗之相依相伴。 那个时候,黎穗之的怀里总是抱着一只玩偶熊,她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黎曜因房间门口,缩成小小一团:“是新来的哥哥吗?” 她的声音很小,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黎曜因的耳中,他走过去,拉着黎穗之的手,把她带进了房间。 “你会和小熊一样陪我吗?妈妈说过要陪着我,可她生病了不能见我,爸爸说陪着我,可是他太忙了我也见不到他。你会吗?哥哥。” 黎曜因看着她,她那张小小的圆圆的脸,那双望着他的真诚恳切的眼眸,至今还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黎曜因有种冲动,在心口剧烈挣扎了良久,终是按耐住了。 “一直陪着你,我会说到做到。” 他定她的心。 黎穗之有些微微愣神,旋即,她弯起眼睛,胳膊绕进黎曜因的臂弯里,靠在他肩头:“我们说好了的,不许反悔。” “嗯。”黎曜因搂一搂她,柔声道:“说好了。” 第二章:惊梦 黎穗之最近总爱往戏园子跑。 北平名角儿尹裳的戏班子,来沪上一唱就是小半个月,可谓千金难求一票。 黎穗之也是走了黎曜因的关系,才拿着了票,但凡是遇着没课,她定要来捧上一场。 今日这戏园子门口更是热闹,刚过晌午时分,两人一伙叁人一群地堆在门口,望着布告牌上的手画海报议论纷纷。 黎穗之凑近了去瞧,那画儿上的人上了妆,活脱儿一杨贵妃转世,眉眼间的风韵十足,可见是一笔一画用了心画的。 戏开场,四散落座,黎穗之坐在二楼正对着戏台子的包间儿,嗑着瓜子看戏折子。 唱完了《贵妃醉酒》,再来一出儿《长生殿》,都是尹裳极拿手的好戏。 胡琴起承转合地拉起来,台上的贵妃吊着嗓子,既有醉态又赋美感,六宫粉黛无颜色,原是有道理的。 黎穗之跟着胡琴的板子,时不时地晃着脑袋,几欲迷醉。 散了戏,她起身,抖了抖刚才不小心掉落在身上的瓜子儿皮,随着散戏的观众下了楼,又经人引着,去了戏园子的后台。 尹裳这会儿正慢条斯理地卸去贵妃妆容,他拈起手,拇指和食指极为小心地摘下耳坠子,又伸手对着镜子去拈头上的发饰。 眼神儿刚落在镜子上,就瞧见站在他身后的黎穗之。 尹裳打趣道:“黎小姐脚上功夫不错,走路竟不让人发觉的。” 黎穗之淡然一笑,走上前去:“那尹老板看我,有没有跟您学戏的天分?” 尹裳停了手上的动作,眼睛透过镜子去瞧她,末了,猝地一笑:“想不到这新式学堂教出来的学生,也对咱们京戏有兴致?” 黎穗之拢着学生裙子着了坐,继而道:“有何不可?我偏爱这戏曲儿。” 说罢,她清了清嗓子,拿着腔调念白道:“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怎么样,好不好?” 她弯起眼睛,笑着去看尹裳。 尹裳倒是略略惊讶,要说未曾练过戏曲功夫的人,能念出这几分味道,已然是极难得的。 遂夸赞道:“着实不错,若勤加练习,只怕不日也能唱出些许名气了。” 黎穗之很是高兴:“那您可是抬举我,您那一出儿《游园惊梦》才是挑不出错儿的好,我每每听着,真似入梦一般。” 正攀谈时,丫头小伶打外间儿掀帘而入,道:“班主,黎曜因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小伶一侧身,黎曜因便走了进来。 尹裳见礼:“黎少爷。” 黎曜因点头致意:“尹老板。” “小伶,快去给二位少爷小姐斟茶。”尹裳这才反应过来,回身略带歉意望向黎穗之,“瞧我,光顾着与小姐说话儿,竟忘了礼数。” “不妨事。”黎穗之道,“方才听戏时已喝了许多。” 黎曜因看着尹裳这些个行头,笑道:“早先听闻尹老板是个戏痴,今日得见,可知所言非虚。” “唱戏多年,诸事可以从简些,可唯独这行头,是万般不敢马虎的。” 黎曜因颔首微笑,叁人又胡乱聊了一阵儿。 起身告辞,天光已稍有些黯淡了。 回程的车子上,黎曜因偏头看了眼身旁的黎穗之,他伸出右手,在她的脑后揉了揉。 “前儿个下午国文课告假,也是为了来听戏?” 黎穗之腾地转向他:“你怎么知道?” 她胡乱猜测:“胡乔梦告诉你的?” 胡乔梦是她极要好的女同学,也曾来过黎家叁四次,黎曜因若是从胡乔梦处打听,倒也在理。 谁知黎曜因却兀自笑笑:“猜测罢了,倒是你,小小个人藏不住心思,我才说一句,你便都招了。” 黎穗之知道他诓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来便作势要锤打他,后来顾及着他还在开车子,便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她轻轻锤在他右臂。 “好啊,哥哥你作弄我?” 黎曜因捉住她的手,反握在手里:“唱得不错,很有天分。” 黎穗之刚要抽手,听他如此说,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她忙不迭追问:“怎么,你方才听到了?” 黎曜因嗯了一声:“若不是咱们这身份家世,我自是赞成你学戏的。” “怎么?哥哥也是老古板,认为戏子便是叁教九流?” 黎曜因摇摇头:“倒不是为着这个,穗穗,在一定的圈子里,你怎么纵情任性,爸爸知道也无非是斥责你几句便罢了,可若是越了界,倒要不好收场了。” 他话说得克制,可内里的分量却十足,黎穗之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猛地想起头几年在沪上闹出不小风波的周将军的独女——周疏云毅然决定下海唱戏的事。 为着此事,周将军脸面尽失,登报与周疏云断绝父女关系。 后来周疏云远走北平,近两年虽然唱出些名气,可终归再难修复父女之义,不免令人惋惜。 一路再无话,黎穗之恹恹的没精神,下了车还是黎曜因亲自抱她出来的。 顾芝仪袅袅婷婷迎了出来:“曜因,穗之,回来了。” 黎曜因朝她点点头,喊了句:“芝姨。” 顾芝仪心上却是难言的一顿,她会错了意,听到“芝姨”头先的反应还以为他是在唤自己的名字,心中生出一丝难言的复杂心绪,而后才蓦地反应过来。 黎曜因并没多想,和黎穗之并肩走了进去,留下晃神的顾芝仪,微微在他们身后发愣。 饭厅的桌子上码好了各式的点心下午茶,黎穗之走过去,发出一声惊呼:“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谁买的?” 桃杏走上前来,替二人斟上来刚做好的温奶茶,笑道:“是太太买的,今儿个早上听先生说起,小姐最爱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太太吃完早饭便出去买了。” 这丫头倒是惯会奉承的,一口一个太太,听得人生厌。 “倒也不用如此做小伏低,丫头做的事,学得倒是快。” 黎穗之喝了口奶茶,徐徐道。 顾芝仪走到一半儿,乍然听到这话,心上像刺了针,针脚密密麻麻的,扎得人透不过气。 黎曜因也觉得这话说得确实是刻薄了些,随即说和道:“穗穗,芝姨也是一片好心,你也要多体谅她一些。” 黎穗之听不得黎曜因为他人说话,尤其还是为着自己最讨厌的女人。 她辩驳道:“怎么,家里一个两个的,都被她狐媚功夫迷了眼不成?这才几日,便都向着她说话了,果不其然,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就是会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穗之!” 黎曜因提高了音量,而后又刻意压低,在她身侧道:“穗穗,你再如何不喜她,面子上功夫总要做足,冷冷淡淡便也罢了,何苦非要针锋相对?再怎么讲,她也是爸爸明媒正娶来的太太,你总要顾及爸爸。” 长篇累牍的大段道理,从二房说到叁房,听得黎穗之耳朵都起了茧子。 她自然知晓黎曜因这一番话都是为自己好,可心口这口恶气,着实是不吐不快。 她强压着火气,瞧了瞧黎曜因,他眼神里的担忧和规劝,也确实是为着自己,黎穗之心里这才稍稍好受了些。 “今日商行的事情忙完了?这么早回来。” 黎穗之不愿再去谈论顾芝仪,换了个话题问黎曜因。 黎曜因望着她笑:“是啊,难得的清闲,这不,第一时间就赶去接你。” 黎穗之扬起唇角,抓着他的手:“一会儿陪我温书吧,明日有白教授的考试,最近跑去听戏落了不少,若是考不好,胡乔梦又该笑话我了。” “好。” 黎曜因柔声应着。 往后几日,黎穗之不再往戏园子跑得那么勤了,只答应去听尹裳在沪上的最后一场戏。 毕竟黎宗栎的千金,总往戏子处跑也不是什么光鲜之事,黎曜因要她把握分寸,黎穗之乖乖听话。 黎曜因前日从商行回家,给黎穗之带了个好玩意儿,一张灌好的唱片。 里面收录了尹裳的绝大部分拿手叫座的戏,搁在留声机的唱针儿底下,咿咿呀呀的,吊着嗓子从里面传出来。 黎穗之爱不释手,每日下午回来便听,她敞着房门,那声音就从屋子里头流出去。 七拐八绕的,钻进了顾芝仪的心里,掀起她没来由地一阵儿悸动。 靡靡的戏嗓,唱着婉转悠扬的语调,迤逦幽怨又缠绵悱恻,听得人时而伤感时而暗自欢喜。 顾芝仪的眼前儿变幻出一个影子,人高马大的,阔步朝她走来,走近她时,缓缓拥住了她。 而后呢,两人半推半就的朝里头走去,剥落的衣裳就散在地毯上,悄没声儿地,诉说着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第三章:生情 顾芝仪嫁进黎家之前,是听母亲讲过这高门大宅里头的事情的。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她挑一句捡一句地入耳,却不曾往心里去。 母亲见她如此,自知是掏心掏肺的过来人的忠告白费了心思,也不再天天说与她听。 又眼见她是恒了一条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无可奈何地叹气。 曾经气上心头时也冷言冷语地嘲弄过。 无外乎是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嫁过去,又是做那年逾五十之人的叁婚填房,平白是为了作践受气去的。 后来又从顾芝仪的嘴里打听到黎家的那两位少爷小姐,个个儿不是省心的,愁绪就更深了一层。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二十年的养育,母亲再如何眼高于顶,再如何贪慕虚荣,也总归是心疼女儿多些。 何况顾芝仪自小命苦,跟着自己委身在这不见天光的弄堂里,一蹉跎便是二十六年,她自觉是亏欠的。 出嫁那天,母亲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攥过顾芝仪的手,便把她推了出去。 在手绢儿未曾遮挡住的缝隙里,顾芝仪也是真切地哭了一场。 可她不曾怨怼任何人,也不曾怨过命。 人生下来便定了命数,她一早知道。也深知人这一辈子,能做的着实有限,更碍着老天爷的保佑,顾芝仪在心里想。 她不敢有过多奢望,有命数享些福气,已然是恩赐。 可她还是算漏了一样,她难以言喻的,感情。 头一回见黎曜因,是在她家门外的巷子。 处处破败的弄堂里,张嫂子家晾衣杆上的粗麻布衣还未曾收,挡了大部分天光,遮得巷子暗沉沉的。 徐老太新近求神拜佛得来的送子汤药正跟她家门口儿的火炉子上煎起来,看着药的小丫头坐在门槛儿上,正没命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有时扇急了,呛得人直咳嗽。 往日从这些场景中穿堂而过,顾芝仪总要微微皱起眉。 但此刻看在顾她的眼睛里,却全都变了样子,残破没落,也都着了色,成了市井烟火的生活味道。 黎曜因站在她的眼前,仿佛是带着光的,那些场景就都变作了他身后的陪衬,凸显出了他与这里的格格不入,却又流露出一些荒诞不经的和谐来。 顾芝仪看得呆住了,脚下仿佛千斤重,再也挪不动步子。 犹记得他见到她出来,站在院子里,他便微一矮身,也走了进来,冲她微笑。接着唇瓣轻启,略带沙质的声线缓缓吐露,如温水一般,汩汩细流。 他说:“顾小姐,你好,爸爸让我来接你。” 漫过她的心上,顾芝仪有了一瞬间的渴望与希冀。 如若,她要嫁的人是他,该有多么好。 与这样温润谦和的丈夫,每日共剪西窗烛,夜话巴山夜雨,该是何等琴瑟和鸣。 可现如今,等待她的良人,却是他的父亲。 顾芝仪亮色的眸光黯淡下来,她不可抑制地无声叹了口气。 终是命运弄人,不可说也。 此刻的顾芝仪,坐在缎面织的暗红色丝绒椅上,充耳相闻的是满载吴侬软语的温存。 她朱唇微张,轻轻一碰,低声细语地也跟着重复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话读着读着,平白叫人觉得酸楚。 恍若不是身处此时此地了,而是置身在浮光掠影般繁华而喧闹的巷子深处,鲜少有人往来的阁楼。 日薄西山时分的昏黄光线透过窗纱斑驳地照进来,有暖意,也有蹉跎,最终是归为黑白照片儿一样的静默无言。 阁楼里的人,倚着身后那把摇椅,就那么坐着,把人生度过去,把心也等死了。 可她的心是活着的,火热一般蓬勃跳动,为着自己,也为着他。 她知道这是犯了禁的忌讳,可她却不甘心。 “太太。”桃杏轻扣了扣房门,“姑太太来了,正跟底下坐着呢。” “唷,瞧我,忘了时辰。” 顾芝仪连忙起身,连着盖在身上的薄羊绒毯子都垂到了地上。 桃杏见状走上来拾了起来,掩面笑道:“太太不必如此心急,咱们姑太太原是好相处的。” 顾芝仪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拢了拢头发,顾芝仪提着步子,徐徐下了楼。 “姑太太来了,一时贪睡竟忘了时辰,本该是下来迎的。” 顾芝仪抱着小心,先是赔礼。 闻声,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回过头来,目光迎着她在自己旁侧落座,这才细细地打量起顾芝仪来。 姑太太本名黎宗毓,比黎宗栎小了九岁。 二十多年前嫁给了当时炙手可热的集团军长,一时风头无两。 后来随军北上,途中不幸流了孩子,身子大不如前。 军长战死后,黎宗栎命人又给接回了沪上,如今长居静安路的外宅,倒是生活得自在惬意。 “前儿个在信上听说哥哥新娶了太太,当时我正在北平,故不得见。昨日才回,今儿便巴巴跑来与妹妹相见了,妹妹可别挑理。” 她一言一行极端庄大方,让人半点儿错也挑不出来,再加上这没有半点架子的话头儿,让顾芝仪只觉得亲近。 她当下道:“姑太太这就见外了,于情于理,都该是我去拜见,您如此说,倒是折煞我了。” 黎宗毓掩着手绢子笑起来,问道:“妹妹人生得当真标致,哥哥的眼光真是太好,不知妹妹芳龄几何?” 顾芝仪如是答:“二十六。” 黎宗毓叹一声:“着实是个好年岁,我哥哥好生有福气。” 顾芝仪让她夸得羞臊起来,微微低着头,面颊染上些许红晕。 “桃杏,把头先先生带回来的南洋咖啡拿出来,磨了给姑太太端上来。” “是,太太。” 桃杏领了吩咐去厨房。 黎宗毓招了招手:“桃杏,别忙,给桌上的点心一并端了去,摆好盘子,等你家少爷小姐回来吃。” 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子话,院子里边传来汽车的响动。 桃杏刚给顾芝仪和黎宗毓续了茶和咖啡,黎穗之便进来了。 “姑姑!”黎穗之跑过来,双手一绕,抱住黎宗毓,“几时来的?” 黎宗毓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笑道:“来了有一阵儿了,就等着你回来呢。” 黎穗之把脸埋进她心口,重重吸了一口气:“姑姑最近擦的什么香粉?竟是奶香味儿的。” 黎宗毓笑着去拍她:“这丫头愈发不嫌害臊!” 叁人笑做一团。 “姑姑这次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了?” 桃杏和另外的丫头端着各色精致点心走了上来,黎穗之如数家珍道:“沉大成家的青团,定胜糕还有桂花糕,这是……北平的艾窝窝和豌豆黄?” 黎宗毓笑着打趣道:“我们穗之果真是只小馋猫,我看,你念国文系是入错了行,该是膳食系才对。” 几人纷纷发笑。 “姑姑,这丫头自满得紧,你若再吹捧她,只怕不日便要在沪上开黎记染房了。” 黎曜因打外头进来,松了松衬衫的领口说道。 “曜因,快来。”黎宗毓招他过来,“若再晚几步,都让你妹妹吃光了。” “慢着些,小心噎着。” 黎曜因顺着黎穗之的后背,手掌干燥温热,一下下的,覆在她背脊。 学生服的布料并不如何厚,腰身窄小的襟袄,衬出她堪堪一握的细腰,黎曜因停了停手,又轻拍了拍她的背。 黎穗之感觉背脊像是被点点的火星子燎烧着,深一下浅一下的,逗着她的心。 “好了。”黎穗之同他说,伸手夹起一块桂花糕作势要喂他,“尝尝这个。” 黎曜因本想接过手来,可见她没有假手于人的意思,他只好张开嘴巴,咬了一口。 黎穗之笑着弯起眼睛,又喂他吃了半块。 顾芝仪端起面前嵌着金花纹样的陶瓷杯子,黑黝黝的咖啡汁悉数灌进喉咙,苦得她心头都发酸。 黎宗毓忙递给她帕子:“瞧咱们这位新式太太,喝咖啡都要一口灌的。” 顾芝仪自知失仪,按下心头的苦涩,笑道:“姐姐可莫要笑话我了,原是这咖啡太苦,不想一口口受罪罢了。” 黎穗之瞧了她一眼,顾芝仪慌乱地低下了头,一颗心稳稳当当地跳。 她暗自思忖,方才望着黎曜因的那一眼,不知叫黎宗毓看着了没有? 若是看着了,黎宗毓何等会察言观色的人,怎会瞧不出端倪? 怪她不小心。 第四章:洞悉 用过晚饭回房后,黎穗之仔仔细细回忆起下午吃茶时顾芝仪看向黎曜因的那一眼。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那匆匆一眼中蕴含着的饱满情愫,似乎都要漫溢出来。 黎穗之攥紧了裙角的褶皱。 那是她们共同拥有的,明知不可为的贪恋与渴望。 顾芝仪,她竟然爱他? 是夜,黎曜因刚刚冲过凉,抬手正擦着湿漉漉的发梢,余光不经意地一瞥,瞧见了未完全关严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了进来。 “哥哥,你睡了吗?” 黎曜因走过去:“有事?” 黎穗之推门而入,径直走向他的床榻,踢掉了脚上的鞋,趴在他床上。 黎曜因合上门,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刚过。 都这么晚了,他微微蹙眉。 “都几时了,快去睡觉。” 却没赶动。 黎穗之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小腿翘起来,两只脚在空中交替晃悠着,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尤其清晰。 “哥哥。”她拖着长音撒起娇,“我睡不着,找你来看会儿书。” 黎曜因无奈,拿她没有办法,他走过去,坐在了床的另一边,没再撵她。 黎穗之勾起唇一笑,自知他是默许,更加肆无忌惮。 她一翻身,熟门熟路地钻进他的被子里,盖到胸.前,书就搁在上面,敞着看。 黎曜因随口问:“看的什么书,这么入神?” 黎穗之把书合上,封皮朝上,递到他眼前:“聊斋志异。” 黎曜因知道她素来钟爱神鬼奇谈,此类偏好在他熟识的人当中不算多见。 之前黎穗之央着他买这类书,为此他还特意问过商行的秘书,该挑拣哪些比较好,谁知秘书一听便摇着头露出惧意,黎曜因便更加觉得这个妹妹着实是叫人摸不着头脑般精怪。 “你们这个年岁的女孩子,不是应该喜欢看些情情爱爱的书?” 黎曜因奇道。 黎穗之颇为认真地同他分析起来:“哥哥莫要以偏概全了。情情爱爱痴痴缠缠,在我看来,着实没太大意思,也不外乎都是些戏本子上衍变来的,今日是富家公子爱上穷家女,明日是千金小姐恋上寒门子,唯世俗而已。” 黎曜因可着实是让她上了一课。 他大感意外,这一番冷静不带任何温度地剖析,哪里像是十八岁的女孩子讲出来的话,怕是活了大半生的感悟也不过如此了。 他来了兴致,继续追问:“所以你钟意看聊斋志异,是觉得里面的爱情故事不落俗套?” 黎穗之想了想,点点头:“不论是狐妖小倩与书生宁采臣,还是女鬼画皮与王生,再或者是富商之女阿宝与孙子楚,哪段爱情不是曲折离奇的引人入胜,可称绝唱。倒显得如今人们谈论的所谓爱情愈发粗鄙俗陋。” 黎曜因大受震动,原想不到,在黎穗之的心里,对于爱情是有着如此之高的期许,那么她将来的丈夫…… 黎曜因不受控制地继续想下去,又该是多么出类拔萃的男子可配做她的丈夫,该是何样的出挑,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将她交于另外之人的手上。 黎曜因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烦躁,他不愿再去想。 觉察到黎曜因那头的沉默,顾芝仪的那一眼再度翻涌至黎穗之的眼前。 她心烦意乱,却无计可施。 她忽地朝黎曜因那里靠了靠,枕在他肩膀,黑发垂落在他胸前。 静静待了一会儿,黎曜因的脖颈有些发痒,他拨了拨黎穗之的头发,柔声说:“穗穗,该回自己房里睡了。” “穗穗?” 他瞧她不答,遂低下头去看,谁知她已阖上了眼睛,呼吸绵长。 黎曜因脸上浮起一抹笑,轻轻搂着她,把黎穗之放回了床上躺好,又替她盖好被子,自己给她让出了一大块地方,胡乱地睡下了。 次日清早,黎穗之被外头耀目的太阳刺了眼,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咕哝道:“哥哥,几点了?” 黎曜因本在套衬衫,听闻她的声音,他连忙系好了扣子,正色道:“八点,快起来,吃早餐。” “哦。”黎穗之捂着眼晴笑起来,在心里笑得更甚。 原是不怪顾芝仪的难以自控,她黎穗之又能好到哪里去,呆在他的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本身就是一种惬意的幸福。 只是她不能容,黎曜因的身边,只有一个黎穗之,便是极好的了,再容不下任何人。 锅上炖着新鲜的鲫鱼汤,浓白的汤汁小火慢慢咕嘟着,奶香味就飘散出来。 熬得时间越久,汤汁就越粘稠。 桃杏拿勺子搅了叁两下,飘上来一层淡黄色的油脂,她撒下一小勺盐巴,又捻了捻火,盖上了汤锅盖子。 顾芝仪从厨房走出来,眼睛那么无意中地一瞥,瞧见了黎穗之和黎曜因一前一后,说说笑笑地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来,下楼时黎穗之还牵着他的手。 顾芝仪的目光被轻轻地一刺。 很快她遮掩下去,变出了温和的笑容:“曜因,穗之,早。” 黎曜因冲她点点头:“早。” 上了桌子,黎穗之捧着手里的那碗鲫鱼浓汤喝得香甜,她夸桃杏:“一大早就熬得这么浓,张妈不在你倒勤谨。” 桃杏回道:“我哪里就有这样的手艺了,小姐真是会开我玩笑。是太太炖的,炖了好几个钟头呢,我也就是在旁边看着火罢了。” 黎穗之挑眉看向顾芝仪。 顾芝仪解释道:“昨儿临睡前听你们爸爸说起想喝鲫鱼汤,我今儿便熬了,也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惯。” 黎穗之看了看黎宗栎,视线又转回顾芝仪的脸上:“芝姨对爸爸可真上心,爸爸是有福了,还不忘惦记我们做小辈的。前些日子我对您是太没规矩了些,您做长辈的,莫要和我计较。” 她话里明明白白地将长辈和晚辈区别开来,话说得极为体面,听在顾芝仪的的耳里,也是极为刺心。 她何等兰心蕙质,早明白了黎穗之话中深意。 她是在提点她,自己的身份。也是明明白白告诉她,她顾芝仪和黎曜因,是长辈与晚辈,是太太与儿子,是被伦理隔绝在外的绝无可能。 看来昨天的那一眼,她是防错了人,她不该防黎家那位姑太太,反倒该防着这位大小姐。 顾芝仪感到意外,这位大小姐,心思原是如此缜密。 可见她平日行事,又着实看不太出。还是说,只是为着黎曜因,她才处处留心? 顾芝仪压下心中的计较。 “今日这是怎么了?我们的刁蛮公主转了性子?” 黎宗栎笑道,对黎穗之突如其来的转变大为惊讶。 黎穗之笑得人畜无害:“之前对芝姨刁难,还不是为了爸爸,但如今看爸爸新娶回来的太太对您如此上心体贴,我同哥哥便也放心了。” 黎宗栎心下熨帖,让女儿这一番懂事的话哄得是十分满意,他道:“好啊,穗之懂事了。” 黎曜因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出父慈女孝的好戏,闹不明白黎穗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太了解黎穗之,他知道,黎穗之打心眼儿里对于顾芝仪的瞧不上,排斥与敌意,浓得像坚冰。 八月流火尚且化不开,怎会一朝一夕之间就全然变了样子? 黎曜因打量着身旁的黎穗之,若有所思起来。 “哥哥,你说呢?” “是,芝姨对爸爸,的确尽心尽力。” 黎曜因答道。 尽心尽力,就不该生出别的心思来。 我可在瞧着你。 黎穗之扬起头,收了笑,与顾芝仪平静地对视。 第五章:做戏(微H) 这日是星期六,黎公馆内比平日热闹些。 黎穗之闹着同黎曜因在院子后的草坪上打羽毛球,黎曜因本是有些公务要处理,但磨不过她,只得答应。 彼时日头还不算毒,有些微微的阴天,连片的厚云遮着,倒添了几分荫凉。 顾芝仪在场边的矮几圆桌旁落座,手里握着扇子,时不时扇上两下,倒也不是多热,只是显得自在些。 桃杏端上来煮好了的茶。 茶汤呈玫红色,顾芝仪细瞧着,是放了两叁朵大瓣儿的玫瑰花骨朵,沸水泡开了,颜色褪到水中,喝起来有些许甜意。 桃杏差事作罢,站在顾芝仪身侧,瞧着她似是总往草坪那边张望,于是开口问道:“太太不同少爷小姐打会儿羽毛球?” 顾芝仪又低头抿了口茶,缓缓道:“年轻人爱运动,我却是喜静的。” “瞧您。” 桃杏这些日子跟着伺候顾芝仪,越发觉得她是个没脾气好相与的,也逐渐敢同她玩笑几句了:“算起来,您只比我们少爷大上个四岁,哪儿就不是年轻人了。” 顾芝仪心里一颤,搁下玫瑰花茶杯的手一抖,碰着了底下的细瓷托盘,发出清脆的一声,她收回了心神。 顾芝仪吩咐桃杏下去,又微微歪着头,食指指腹在太阳穴上揉起来。 她轻送着气,手上力道不减,揉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些轻微发晕。 昨夜临睡前,黎宗栎与她亲热,凑近她时,她竟在模糊的灯影儿里瞧见了黎曜因的脸,慌乱之中面色苍白。 好在天色昏暗,光线又昏黄,才遮掩了过去。 黎宗栎在她身上起伏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阖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黎曜因的影子。 她就如此陷入一场幻梦。 她身上的战栗,她喉头溢出的吟送,她略带痛苦却又夹杂着欢愉的欢.爱,全都是黎曜因带给她的,欲壑难填。 顾芝仪收了神,望着正陷入胶着赛事的黎曜因,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汗滴垂落的模样,他低头喘息的模样,顾芝仪看得呆滞。 蓦地想起方才桃杏的话,算起年岁,她才比他大上四岁,在这一入幽深的大宅子里,古往今来又夹杂着多少曲径通幽的秘闻。 顾芝仪陷入深深的焦灼。 她的心上下翻涌,热切翻上来,又被冷静压下去,如此循环往复,只搅乱了她的心。 那头的两人势均力敌。 战场无父子,赛场无兄妹,黎曜因本想放水让着黎穗之,可后来见她兴致高涨,也就用了十足的力,没成想黎穗之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步步紧逼,与他不相上下,打满两场也未能分出胜负。 黎穗之先叫停,喘着气接过桃杏递来的毛巾,胡乱地擦着。 桃杏一边给黎穗之扇风,一边嗔怪黎曜因:“少爷也不说让让我们家小姐。” 黎曜因单手插着腰,喝着水:“你该让你家小姐手下留情才是,论起打羽毛球,我可要拜她为师了。” 黎穗之把毛巾往桃杏手里一搁,走到黎曜因身前,拿起他的那块,就往他额前去擦拭:“哥哥这可是抬举我,若不是我用了全力,你怕是要让我,让来让去,逗小孩子呢。” 黎曜因笑着看她,话里尽是宠溺:“好,不逗小孩子。” 顾芝仪远远瞧着,岁月静好四字怕也不过是如此了。 隔天布行的徐太太来约顾芝仪喝下午茶,顾芝仪欣然应允,先跟着徐太太去了趟她家的布行,给她女儿挑块好料子做衣裳。 顾芝仪的手摩挲在织锦的缎面上,却有些涩。 早些年与母亲相依为命时,洗衣做饭做了不少粗活,手指头落了茧子,如今一摸,倒有些剌手。 她讪讪地收起了手。 徐太太一心扑在挑选料子上,东挑西拣,嘴里还不忘与她聊天。 “黎太太呀,你也挑一块,当我送你,给你家小姐做件衣裳。” 顾芝仪忙笑道:“承徐太太的情了。” 徐太太和善道:“客套话自不必说了,我家先生与黎先生识于微时,那是患难的交情。” “原还有这样一层缘故。” 徐太太又道:“要说这黎先生也是命途多舛,能有如今的成就,着实不易。” “说句不当的话,这人呐,商场情场都得意的时候少,哪边得着运了,另外一边就得折损。你说这早年间,黎氏商行刚刚有些名气,黎先生的原配夫人就生了大病,没过几个月就撇下丈夫女儿撒手人寰了,着实可惜。” 徐太太啧啧叹道,嘴上连连说着可惜可惜。 顾芝仪感叹完命运,却忽然抓住她方才的话把儿,问道:“您方才说抛下丈夫女儿,不是还有儿子?” 徐太太这时转回头,一脸诧异:“怎么,你不知道?黎家大少爷原是打孤儿院里领回来的,是养子啊。” 顾芝仪彻底愣住了。 黎曜因,原来是养子。 “哟,瞧我,这本是你家的私事,我还以为黎先生早与你说过了。” 顾芝仪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她强压下涌上来的片刻喜悦,同徐太太道:“许是宗栎他不想我对两个孩子区别相待吧。” 徐太太没瞧出来顾芝仪的想法,见她如此说,道:“也是难为你,年纪轻轻便要打理这大宅子里一应的事儿,这……” 后头的场面话,渐渐在顾芝仪的耳朵里模糊了,她只是粗粗地应付着,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 黎宗栎今日心情极佳,一顿饭的功夫,沪上商会的会长人选尘埃落定,不出意外的话,再有几日便要走马上任了。 晚饭回来,喝了酒的缘故,黎宗栎脚步有些不稳地走进房间。 借着窗外的朦胧月色瞧着梳妆镜前的顾芝仪,她正徐徐拢着头发,长长如瀑的黑发散落在腰际,随着吹进来的晚风微微拂起,又落下。 黎宗栎心尖儿发痒,堪堪走上前去,一把搂住她的细腰。 顾芝仪一惊,黎宗栎满身的酒气钻入她的鼻腔。 “喝酒了?” 她回身去看他。 黎宗栎“嗯”一声,搂着她的腰重重摩挲,顾芝仪脸发烫。 黎宗栎低头去瞧她,胭脂染了嘴唇,红得嫩花软玉一样,直叫人爱不释手。 黎宗栎拥着她,倒在床上。 顾芝仪迎着他,他抄手垫起她的腰,再撞上去。 顾芝仪没有完全合上眼,门未关严,她瞧见了,却不理会. 她知道在那道门口的黑影里站着人,一动不动,正窥视着他们。 兴奋驱使着她,她偏要做戏给他看。 她比往日更加热情亢奋,黎宗栎喝了酒正在兴头上,瞧着她的反应也更是卖力,那一声声浪.荡的呢喃就从门缝里流水一样地涌出来。 顾芝仪陷在泥潭里一般,想抓住什么却徒劳,海浪迭起将她抛上来,过不了多一会儿又重重跌落。 她纵情地顺应着,甚至主动地把手按在他腰臀上,让黎宗栎更加紧密地交给自己,黎宗栎把她抱得更紧,再度加快了步伐。 顾芝仪眼里早已染上绯红的水雾,她仍把目光一次又一次投向门口。 她知道,他一直在。 顾芝仪只感觉自己正在被一道道灼热的热浪所灼烧,她在泥泞不堪里一次次发泄,温热浇湿了黎宗栎,他红了眼,他的娇弱妻子,头一次如此艳红地滴血。 “宗栎……”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极尽旖旎婉转之能势,叫得黎宗栎浑身一颤,也叫得门外的黎曜因感到了异样的变化。 叁人的不受控。 第六章:正诚 黎曜因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回房便锁住了门。 他喉头发紧,箍得他一动就难受。 他坐在书桌前,把手伸下去,脑子里乱得嗡嗡作响,全是顾芝仪的狂放和迎合。 他扬起头,闭上了眼睛,逐渐加快了速度。 然而,黎曜因意识朦胧间,忽然觉得有一双手,冰肌玉滑的,湿湿攥住他的手腕,同他一起握住,同他一起到达。 黎曜因睁开眼,顾芝仪就坐在他的腿上,手握着他的,微微颤动。 他倾身上前,手托住她腰臀,让她坐好,同时又向里伸去。 在那条沟壑里,她在诉说着同他一样的潮湿。 他急不可耐,却又玩心大起,搂着她往前,狡黠地逗弄着她,逗得她一汩汩的热流打湿了他的裤管。 她红了眼,一下下地扭动,而后,深不见底的欲望顺理成章地吞噬了他们。 他探进去,有力地搅弄,搅得顾芝仪一张嘴尽是胡话,他还偏喜欢她说,她说的越多,他就奖励般地越胡来,最后死死地缠在她身上,喘息声经久不息。 黎曜因彻底清醒了。 眼前的迷乱让他皱起眉,捡起四散的纸屑,进了浴房。 “穗之,你有没有……” 胡乔梦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黎穗之一双眼睛都在诗文上,问道:“有没有什么?” “就是……那个。” 黎穗之有些不耐烦,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什么呀?” 她这一声话音有些大,图书馆前排的同学转回头来瞅了她一眼,胡乔梦就更羞赧了。 她搅着裙子凑过去,俯在黎穗之耳根子说:“接吻。” 黎穗之的脸慢慢红了,她结结巴巴:“我哪里有。” 胡乔梦不说话了,脸蛋儿红扑扑的。 黎穗之一下就猜到了,笑意浓郁:“是那个陈子庾?” 胡乔梦头愈发低下去。 黎穗之知道她猜得不错,拉起她的手:“好啊,你们发展得这么快?” 胡乔梦甜甜蜜蜜地点点头。 黎穗之托着脑袋看她,进一步逼问:“快交代,还做什么了?” “没有了没有了!” 胡乔梦猛地抬起头,匆匆摆着手。 黎穗之眼珠子一转,凑近她,小声道:“你方才说接吻,是什么感觉啊?” 胡乔梦抬眼瞧了瞧四周,见无人注意她们,才轻声开口:“就是,很软,很滑,心跳得极快。” 她描摹着,黎穗之想象着,想了半天也不晓得这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几欲要想破脑袋。 胡乔梦笑她:“等你有了男友,便知道我说的感觉了。” 是吗? 黎穗之又泄了气,一时半刻,她是不会有的,明摆着的那个人,她能找什么方法向他宣之于口。 他会吓坏的吧。 两人正说着混话,自胡乔梦身后走出来一个人,横跨着坐在了她们的长凳子上。 “谭正诚,我堂哥。”胡乔梦笑眯眯地为他们介绍,“黎穗之,我最要好的朋友。” 谭正诚笑得爽朗,朝黎穗之大方地伸出手,握了握:“黎小姐,你好。” “好了,我的时间到了。”胡乔梦起身,略带歉意地看着黎穗之,“抱歉啊穗之,我下午和陈子庾约好了去喝咖啡,要堂哥陪你去戏园子吧。” 黎穗之原是打算自己去的,她知道胡乔梦不爱听戏。 胡乔梦总说,尖细的戏嗓吵得她头疼,不如周璇的金嗓子,无论是夜上海还是月圆花好,唱得人心醉。 听她如此说,黎穗之也不好推辞,只笑着推她让她快去。 谭正诚陪着黎穗之出了图书馆,一路漫步。 谭正诚很知道分寸,陪着她走的这段路,他一应走在外边,替她挡着外边儿的嘈杂。 出了校门,上了家里的车,他也知道伸出手挡在黎穗之的头顶,怕她上车时不小心磕到,事无巨细的妥帖。 黎穗之对他的良好教养很有好感。 今日是尹裳在沪上的最后一场戏,黎穗之提前了一刻钟,随着谭正诚走了进去。 进了包厢,谭正诚安顿好黎穗之,又见着奉茶的伙计端上来一壶茶,这才起身,朝着黎穗之微一弯腰:“我去换行头做准备,你且先坐坐。” 黎穗之惊讶:“你要唱戏?” “是啊,不像?”谭正诚打了个把式,“四郎探母,你瞧好。” “你唱旦角还是老生?” 黎穗之很惊喜,忙着追问。 “老生,公主由我师父来。” “那岂不是……”黎穗之翻着手中的戏折子,“尹老板竟是你师父!” “一会儿下了戏,我来找你。” 谭正诚冲黎穗之笑。 黎穗之点点头:“你且快去,别让他们等着。” 这一场十分叫座,轮到尹裳与谭正诚的四郎探母,黎穗之越听越意外,想不到谭正诚竟有如此深厚的功夫,纵使同尹裳搭台,也未曾落下分毫,更不要提被他压制了。 一场戏下来,台上现撒大洋的,珠宝首饰的,翡翠镶面的玉镯子囫囵个儿地往上扔,个顶个儿的掷地有声。 黎穗之可劲儿地扔,鼓着掌捧着角儿,旁边儿一桌瞧着笑道:“这黎家大小姐就是财大气粗,捧起尹老板那可是没得说。” 他身旁那人跟着附和:“怕不是和周疏云周老板一个性子,回头闹着要下海罢。” “那可又是沪上一宗儿轰动的新闻了。这年头儿的千金小姐,也不知是被这些个伶官儿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人笑道。 “二位爷,说着话儿口渴了,这顶好的雨前龙井可莫要辜负了。” 谭正诚施然走了上来,黎穗之竟没发觉,瞧着他一只手按在自己肩上轻轻拍了拍,她淡然一笑。 只听谭正诚招来奉茶的伙计,接着说道:“这二位爷的茶座挂我账上,回头一同结。” 伙计应声而去,旁边那桌二人一掬手:“哟,那多谢谭老板。” “这么快便换好衣服了?” 黎穗之扬头看他,问。 台下锣鼓点儿已细密敲上,该是尹裳独自登台的大轴戏,战金山。 谭正诚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落座,吹了吹浮沫,呷了口茶:“赶着上来看我师父的大轴,换得急了。” 黎穗之看他,出了戏,换了常服,全然不似戏里的杨延辉,倒是个十足的公子哥儿派头,但却是不招人讨厌的。 “你是在北平学的戏?” 黎穗之如此问,是合理推测。 尹裳打北平起家,更是个恋家的人,因此鲜少出北平演出。 像这样的展演,自他红起来,也就是天津,沪上,金陵几处。 果不其然,谭正诚略一点头:“不错,我原一直是在北平生活,因着堂姐家和尹老板多有来往,这才荐着我给了尹老板学戏。不负堂姐所托,学了几年,倒是有些起色。” “因何来了沪上?走亲访友?” 黎穗之本不是个刨根问底之人,多半的时候也压根儿对旁人的归去来兮不甚在意。今日与谭正诚虽是初识,却无端生出些亲近感来,这才进一步问道。 谭正诚顿了顿:“也不全是,母亲个把月前病逝,我在北平无亲无友,正巧舅舅打电话来过问,知我近况,便邀我来了沪上小住。” “原来如此,令堂的事,谭先生想开些。” 黎穗之劝道。 谭正诚扬起唇,看着她笑。 “叫我正诚吧。”停一停,他又说,“穗之,这样叫你可好?” 黎穗之不知怎的,竟一时贪看住了,跌进他眼眸深处的漩涡里,黝黑发亮的眸光,似掺了水雾而变得泛起涟漪来,碎碎星子一般。 是双深情的眼睛不假。 她偏过头,轻轻地“嗯”了声,说:“好。” 第七章:雨夜 近日沪上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仿佛下不尽一般,掺着雾气,一连缠绵多日。 黎曜因站在门前,望着远方天色黑压压一片,正以缓慢的趋势往自己的方向前移时,他回身招来了桃杏:“小姐说了几时回来没有?” 桃杏摇头:“小姐出门前只说和谭少爷去看电影喝咖啡,未说是什么时候回来。” 黎曜因皱起眉。 黎穗之结识了谭正诚以来,总是隔些时日就同他一起出去,回来时脸上也都是挂着笑,问她发生何事了如此开心,她也只是敷衍地推说无非是那些消遣活动罢了。 可黎曜因的心里就平白冒出些说不明的不舒服。 此时他站在门口,顾芝仪走了上去,胳膊肘内搭着一件长衫,走到他身后时,她闻到了他的气息。 她伸手给黎曜因披在身上,心中只想叫嚣着让那双手再向前伸一些,好虚虚地拢住他。 停在空气中半刻,终究是没再往前。 “披上吧,外面凉。” 她站在他身后,离他有一些距离,不太远,轻声说。 黎曜因接过来,道了声谢。 两双手相碰触,两人的心里都是一激。 黎曜因脑子里闪回似的想起那夜他同眼前儿的幻影做了那件隐秘而背德的事,而顾芝仪眼前闪过她那夜做戏一般的狂乱,当下颤颤地收回了手。 潮气拢过来了,暴雨转眼将至,谭正诚护着黎穗之,两人快步往胡公馆跑。 细碎的雨点子就砸下来,谭正诚手挡在黎穗之头上,拉着她跑。 黎穗之边跑边笑,谭正诚也笑:“让雨点子砸傻了?” 黎穗之一开口,水珠儿就顺着脸颊淌下来,流进嘴里,没滋没味儿的。 她大声告诉他:“那你也笑,你也一同傻了。” “是。” 谭正诚将就着黎穗之的步子,终是收着些。 他转头去看她,麻花的辫子让雨水给打湿了,随着她的跑动,鞋底溅起水花,打在她的小腿上,还渍了些许泥点,狼狈不堪。 但却,分外可爱。 “同你一起变傻,有何不可。” 一路跑到胡公馆,两人全然成了一副落汤鸡模样。 胡乔梦从家里迎出来,瞧他俩,忙吩咐丫头:“快,毛巾快拿来,给堂哥和穗之披上。” 黎穗之和谭正诚望着彼此笑得不可遏制,胡乔梦走上前道:“淋成这样还笑得出来,你们两个吃什么仙丹了?” 黎穗之弯腰换下湿漉漉的鞋,道:“你堂哥说,跟我一同变傻也是趣事。” 谭正诚瞧着黎穗之,替她捏起贴在脸上的湿发,先为她擦干了头顶,这才接过丫头递来的毛巾自己擦起来。 胡乔梦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笑意盈盈,拉过黎穗之的手,冰冰凉凉的,她又拉过另一只,这只明显还残留着被握过的温热。 她笑着推黎穗之去她房间:“水放好了,快去洗个热水澡。” 黎穗之在胡乔梦的浴缸里泡着,周遭的冷意渐渐四散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汩汩暖流,划过皮肤,直达肌理,让她舒服不已。 胡乔梦这小妮子,惯会享受。 洗澡的水定要是泡的牛奶浴,还要在里面放上些玫瑰花瓣、栀子花瓣做陪衬,洋洋洒洒铺了满满的水面。 黎穗之扬起胳膊,牛奶就顺着皮肤滑落,她闭上眼睛,涌上些困意。 再出来时,胡乔梦和谭正诚正坐在沙发上喝东西,见她出来,胡乔梦立马站起身,挪到了旁边的另一处,专腾了谭正诚身边的位置给黎穗之。 黎穗之坐过去,丫头端上来煮好的红糖姜丝汤和时兴点心:“穗之小姐,请用。” 黎穗之微笑。 雨越下越大,天上炸过一道雷,卷着狂风,劈劈啪啪的,砸在窗柩上。 胡乔梦早先留了她在胡公馆过夜,黎穗之眼瞧着这雨没有小下来的趋势,又见天黑得不见转圜,答应下来。 胡乔梦张罗着厨房做西湖醋鱼,跟黎穗之说她家近日新请了位临安厨娘,专精这醋鱼的做法。 晚饭前,胡乔梦的父亲打了电话来,说医院有台极危重的手术一时走不开,回不来吃饭,并叮嘱一定要招呼好黎穗之,胡乔梦一一应允。 黎穗之拨通了黎公馆的电话,先是桃杏接的,后来听闻她说要在胡乔梦家留宿,就换成了黎曜因。 滋滋的电流声从那头传过来,带着他说话的低沉一并流入黎穗之的耳聒。 她点头答应着,后来又想起她点头那边也瞧不见,又是一连串的“好”。 挂了电话,黎穗之抬眼瞧了一眼窗外,天是浑浊的青绿色,狂风吹得骤雨倾斜,潲进窗户缝隙。 她抬手,关了严实。 黎曜因打外头回来,招了一身的寒气,瑟瑟的,自他的大衣抖落下来。 桃杏迎上前来,接过挽在手臂里,向他身后打量:“先生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黎曜因解了西服的两颗袖扣,随口说:“被姚司长拉走了,说是明日再回。” “曜因回来了?”顾芝仪从灯火的虚影儿里踱步出来,去厨房端了碗醒酒汤出来,“我一早备下的,解解酒。” 黎曜因却推推手:“不必了,我头有些疼,先休息了。” 顾芝仪端着汤水的手愣愣地停在胸前,随即道:“也好,那你且去歇着。” 今晚的饭局,由沪上新任经济司司长姚恭清亲自组局。 黎宗栎作为即将上任的推选商会会长自当出席,为了让黎曜因多多结识人脉,也把他带了过去。 然而黎曜因却是极不喜觥筹交错的一应应酬,推杯换盏间尽是盘根错节的人情往来,让他疲于应对。 他捏着眉心,望了望墙上的挂钟。 九点过了一刻钟,也不知道黎穗之睡了没有。但想来定是没睡的,又想到谭正诚近日都暂住在胡公馆,此刻叁人指不定如何谈天说地,偏头疼便愈发明显。 他吞了片止痛药,药劲儿过了半个钟头开始挥发效力,人有些飘忽。 浴缸里的水有些冷了,顾芝仪起身,抄手拿了件暗红色的浴袍披上,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抱着手臂走出了浴房。 发梢还在滴着水,她等了会儿,便脱掉了浴袍,独个儿站在梳妆镜前,看了一会儿又凑近了一些,似乎要将灯光下,脸上的细小绒毛也看得清楚。 镜中是一张年轻鲜活的脸,褪掉每日的精心修饰也有着如生俱来的优越骨相。 她一勾唇,眼前的人眉梢眼角便显露出风情,皆是毫不做作的自然流露。 黎曜因在她房门前停住脚步。 有股力量,好像在脚下牵制,动弹不得分毫。 目力所及,她的浴袍随意地散落在脚边,她穿一件真丝吊带裙,腰身下凹,屁股后翘,胸脯若隐若现,黑发散着,几缕顺着肩线滑落,挡住她的侧脸。 香气若有似无,幽幽若若,在空气中四散开来,嗅到鼻腔里,隐隐挑起了血液里的躁动。 她的门并未完全关严,似那夜一般,多么刻意。 顾芝仪在镜子的反射里看到了他,就像那晚他在暗影里窥视黎宗栎与她行夫妻之事。 她回过身,弯腰捡起脚边的浴袍,笑着对他说:“进来。” 第八章:罪孽 黎曜因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门前,透过那条幽窄的门缝,静静站立。 顾芝仪懒懒地倚着身后半截高的柜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看在她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肆意,像一双无形的手,抱住了她。 顾芝仪将头发拢到后身,打量着镜子里的这张脸,徐徐道:“怎么不进来?不是喜欢看?” 黎曜因听懂了,脸上仍旧装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无辜:“看什么?” 顾芝仪笑着,食指勾着右肩的肩带,轻轻一放手,啪嗒一声,睡裙一角就顺着滑落下来。 指腹在肩上来回不轻不重摩挲着,顾芝仪秉着气,一点点儿地往外吐。 黎曜因盯住那双手良久,心上陡然一顿,可只是冒出了个念头,就被他无声掐熄了。 “看我。” 顾芝仪轻喘着气,而后握紧了手。 她眉眼间绯红卷过,他往日的话,他的清酌声线,全须全尾儿地流入心里,勾起一点儿潮热。 顾芝仪咬着下唇,微红的咬痕落在唇上,透着光泽的饱满。 黎曜因眼前有些模糊,昏昏黄黄的光线,昭示着虚无一般无力的暗影儿。 顾芝仪双手交迭,微微拨了拨无名指间的戒指,黎曜因的手一僵,目光定在那里。 “我那日初见你,便想。”顾芝仪幻梦着同他搂抱在一起,她在他耳边喃喃,“从进来这里,我也日日想。” 黎曜因鼻息的热气仿佛萦绕在她颈间。 他定了定神,问:“想什么?” 顾芝仪低下头,吐露心迹:“若娶我的人是你,该有多好。” 黎曜因被酒精驱使着,止痛药麻痹着神经,他不由自主:“你要的太多了。” 顾芝仪心慌得很,她几乎是央求他:“那也要你肯给。” 诱他入局的撩拨。 她蓦然抬眸,在镜中与他对上视线。 黎曜因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头叫嚣起来。 舞于万丈悬崖之巅,再向前一步,便是极乐之国。 “你要的太多,我要的,也太多。” 黎曜因猝然笑道。 镜前光影流错,眼前的人却变换了。 是她吗? 他久久凝视她的双眼:“若我说出来,你会答应我吗?” 顾芝仪眼色已染红了,她无力垂下眼睫,呼吸急促间,她颤着一颗心,急切问:“你想要什么?” “要你同我在一起。”黎曜因的目光如轻抚下来的温热而干燥的手掌,缓缓开口,“穗穗。” 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无声。 顾芝仪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巨大的潮涌兜头灌下,浇熄了所有的火热与躁乱。 顾芝仪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可不会,她绝没听错,那声音如晨钟暮鼓,硬钉子一般重重楔在她的心上。 怎会?他怎么敢? 幕曲的尾音在边界的边缘骤然悬停,顾芝仪在一种更加粘腻浓稠包裹得她几欲无法呼吸的空气里,亲手触摸到了隐秘的扭曲。 打胡公馆回来,黎穗之便发了高热,浑身恹恹的,提不起一点力气。 请了医生来瞧,只说是淋雨冻着了。 寒气入体,加上黎穗之本身就是体寒的身子,邪气侵入,得好好将养些日子。 黎曜因放心不下,和黎宗栎告了假,日日陪着黎穗之。 黎穗之精神好一点的时候,会和他一起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若是又烧起来,便是冷得缩成一团,浑身战栗发抖,成日围着被子。 顾芝仪夹在中间,心里十分的不好过,回想起雷雨交加那夜,她就愈发觉得难堪。 这几日她暗暗观察着黎曜因,泰然自若,和之前并无两样,面对自己时,也没有半分的尴尬和躲闪。 顾芝仪心下存着疑问,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与他问明白。 黎穗之喝了粥,睡下了,黎曜因握着她房门的把手,在外关好门,轻轻松开。 刚转过身,眼前落了个窈窕的影子,他抬眸去看。 “跟我来。”顾芝仪说。 随着她来了房间,顾芝仪关门前朝外望了望,除却空荡的走廊再无别的,她暂放下心。 转回身,黎曜因靠着墙,一手抄在裤兜里,一手把玩着她的床幔,道:“什么事?非要如此隐秘?” 顾芝仪定了定神,开口:“五日前,穗之留宿在胡公馆那夜,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黎曜因收了手,全神贯注地想。 末了,他摇头:“不记得了,我喝多了。” 顾芝仪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她在外头透进来的光影里踱着步子,缓缓来到他身前,一只手一路慢慢上移,搭在他肩上。 她瞧着黎曜因,眼神柔和,流着水光,勾住他的眼睛。 她凑近他,将将停在他胸前,道:“你说你,想要一个女人。” 黎曜因呼吸声变得有些重,他微微推开顾芝仪:“你说什么?” “怎么,沾过就不作数,你们男人果真一个德行。” 顾芝仪也不恼,掀开床幔的穗子,拢着旗袍坐在床边,只幽幽瞧着他,语气略带嗔怪。 黎曜因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继而被她这身旗袍吸引了目光。 绛紫色的旗袍,晕着些柔白色掺杂其中,绣着的大朵兰花,却像是墨色晕开的,瞧着不甚真切。 倒像是浮在水面儿上,波光粼粼间映照出来的,愈发透得她的脸色光可鉴人般细腻光滑,让人清透心凉。 旗袍剪裁合体,包裹着顾芝仪的玲珑有致,她翘着腿坐,那衩也就随着她的动作越开越高,黎曜因的喉头不自觉地滚了滚。 “芝姨这是在怪我了。” 黎曜因玩味地笑。 “你果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顾芝仪狐疑地看着他。 “确实,那夜喝多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终究是做不得数。”黎曜因不卑不亢,“何况,我虽不胜酒力,但也不至于如此混帐,连轻薄了黎太太也盖不认账。” 顾芝仪这下倒是更捉摸不透他这话里的真心和假意了,他们确实未曾发生什么,再清清白白不过。 这一点黎曜因记得清楚,可后来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那句“穗穗”呢? 顾芝仪暗自思忖,末了无奈地笑了出来,这才是他的盖不认账。 “罢了,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忘了便忘了,这日子还长着呢。” 顾芝仪起身,来到他身前,状似无意般悄然提起:“只是不知道,那夜你眼前的人,嘴里念的心里想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呢。” 黎曜因心下一顿,面上却未显露半分,过了半刻,脸上浮起一丝轻佻:“那你呢?你每每夜半与父亲在一起之时,心里想的可曾全是他?” 顾芝仪轻笑,伸手握住他的手,继而带着他的手轻抚在她脸颊上。 她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缓缓道:“我想着你,就像此刻一样,离我如此之近,爱我疼我。” 黎曜因猛地抽了手,顾芝仪猝不及防,她忽地睁开眼睛。 黎曜因敛了神色,凝视着她的眼睛,太阳光照进来,投射进她的瞳仁,发着浅浅的琥珀色,她看他的眼神,满是眷恋的渴望。 “芝姨,有些心思,本不该有。有了,便是罪孽。” 说罢,他直起身子:“有些事情越了界,可就再难回头。” 他走后,顾芝仪久久出神,窗帘被风吹得忽悠起来,她也顾不得了。 第九章:湘晚(微H) 沪上商界新任会长的继任晚宴,设在姚恭清的府邸。 今晚到场的人士,不是商界名流,便是政府要员,达官显贵聚集一堂,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 黎穗之的病几日前好了利索,黎曜因想着带她出来散散心。 她本无心参加这种商界宴会,只不过谭正诚也随着胡乔梦的父亲与母亲一道来了,黎穗之便欣然应允。 大厅内灯火辉煌,萨克斯风的悠扬曲调舒缓柔美,颇有曲水流觞之感。 谭正诚举起酒杯:“还未恭喜令尊,喜登会长之位。” 黎曜因与他碰杯,扬脸一饮而尽。 而后二人又说了些话,黎宗栎走过来携着黎曜因与几位政要一一敬酒,黎穗之看得乏了。 正无聊得紧,黎宗栎朝她这边招了招手,黎穗之放下酒杯,走了过去。 她与黎曜因并肩而立,听着官场上的场面话,忽地眸光一转,撇见静静立于姚恭清身侧的女人,她正面容含笑地握着手中的酒杯。 “这是小女,姚湘晚。” 姚恭清向众人介绍,姚湘晚点头致意,目光转圜到黎曜因脸上时,多了些柔和的意味,随即划过了视线。 “这个姚湘晚,你认识吗?” 黎穗之问黎曜因。 黎曜因随口回道:“之前姚司长的宴请上见过一面。” 黎穗之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派头不小。” 黎曜因与她咬耳朵:“上次隐约听着,她貌似是从东京回来的,女承父业。” “你倒是打听得仔细。” 黎穗之瞥他一眼,话里带了些别的意味。 “怎么?”黎曜因胳膊肘撞了撞了她,在她耳边低语,“我们穗穗醋坛子打翻了?” “哪有。”黎穗之瞪他。 谭正诚假意咳了咳,离开了些距离,微眯起眼,打量着姚湘晚的方向。 不曾想,姚恭清竟与日本方面有着如此深厚的联系,怪不得一上任经济司司长,就受到日本方面的多方协助。 谭正诚随着胡乔梦的父母敬酒闲谈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暗暗观察了周遭一圈儿,目光主要还是聚焦在姚恭清和姚湘晚的身上。 他总觉得,姚湘晚的到来,是个信号。 宴会过半,姚湘晚才得空,施施然走到黎曜因的眼前。 她把手中的酒杯至于桌上,笑道:“早前听闻父亲说,黎氏商行的总经理年少有为,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黎曜因弯唇:“姚小姐过誉,若和姚小姐相比,自然是还有欠缺。” 姚湘晚凝眉,温言笑说:“我才来沪上,日后帮着父亲处理各方面事务,与黎先生碰面的机会肯定不少,到时候还望黎先生多多帮忙。” 黎曜因颔首:“自然。” 谈话间,一个身着墨蓝色和服的女人踩着木屐缓缓而来,俯身在姚湘晚耳边,小声道:“伊藤小姐,您有一通电话,给您留了言。” 姚湘晚点点头,吩咐她下去。 转回头,她笑着解释:“我在日本留学时,是随母亲的姓。” 谭正诚送黎穗之回了黎公馆后,径直去了江氏制衣店。 夜色正浓,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声询问:“谁呀?” “是我,正诚。” 门拉开一条缝,伙计虚拢着手里的煤油灯,请了谭正诚进来。 来至二层的阁楼,江氏制衣的老板江西燃披了衣裳,给灯芯点上了油,重新盖好灯罩子。 他微微弓着背,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谭正诚坐下,双手交迭:“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的资料,姚湘晚,沪上经济司司长姚恭清的女儿,于近日刚刚从日本抵沪。” 江西燃闻言直起身子,正色道:“今日我刚接到一宗消息,正是关于姚湘晚,本想明日请你来,不想你动作倒快。” “如何,她什么身份?”谭正诚迫不及待。 灯芯噼啪爆了,江西燃靠近他,低声道:“姚湘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时,沿用其母亲的姓氏,化名伊藤晚子在日活动。其母与日政商界精英多有往来,而姚湘晚,便是其搭线的中间人。姚湘晚抵沪以来,一直在姚恭清的属意下暗中与不少政要人士秘密接触,我方一直在严密跟踪,目前尚未甄别到其具体身份。” 谭正诚心中的疑虑得到解答,他身子朝后,缓缓靠在椅背上,思忖道:“今日姚公馆的晚宴,应该是姚湘晚开始高调活跃于政商界的信号,很多事情会渐渐浮于台面上来,我会盯紧。” 江西燃点点头:“万事小心。” 顾芝仪做梦了,梦里是那日午后静谧与温存的延续。 黎曜因没有走,而是留在这里,他们反锁住房门,他一颗颗地挑开她衣裳的扣子,啪嗒啪嗒。 他并不急切,又似乎是隐隐带着存心的挑逗一般,叫她羞恼起来。 她贴着黎曜因,随着他手掌与她身上皮肤的接触,自她喉咙间开始溢出满是情动不能自抑的呢喃。 他也如此,尽管一而再再而叁地克制,也压不住粗重喘息,将氛围渲染的满是黏腻的潮湿。 他捉住她的手,作弄一般地引向她潜意识里的未知。 朦朦胧胧间,她听到一声声真切的喘息,在自己耳边响起,她陡然睁开眼。 是黎宗栎。 顾芝仪适应了一会儿,手攀上他的脖颈,亲密地收拢起来。 黎宗栎明显感到她的变化,他细密地吻着她的唇:“方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顾芝仪轻笑一声,凑近了他的耳边:“在想你。” 顾芝仪放松下来,黎宗栎拍拍她,翻在一边已是困意十足。 不消半刻,顾芝仪耳边已传来阵阵轻微的鼾声。 她起身,掀了身上的被子就往外走,她是掐准了时间,见到了意料之中的来人。 黎曜因也没躲闪,目光直直迎上,打量着她:“黎太太好兴致。” 顾芝仪眯起眼睛,夜色如墨,她站在阴影儿里,像一只捕猎的猫。 她微微并起腿,靠在门边:“不请我进去坐坐?” 黎曜因挑着唇,拉了她进来。 “胆子不小,穿成这样站我门前,若叫人看见了,你该如何收场?” 他倒了杯茶,放她面前,她顺势抓住他的手,搁在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就像在顺着宠物的毛发。 她曼声道:“与你一墙之隔,这点距离,黑灯瞎火怕什么。” 自从与他袒露心迹过后,顾芝仪在他面前,便再不端着那副太太的空架子,她只觉得轻松自在,像卸了身上百上加斤的行头。 黎曜因抽了手,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毯,披在她身上,玩笑道:“怎么?还没尽兴?” 顾芝仪拢了拢有些乱的头发,目光灼灼:“长夜漫漫,打发时间罢了。” 黎曜因走过去。 她坐在灯下,影子罩着,看得不甚真切。 走进了才得见,脖子上残留着的暗痕还未消退,刺着他的眼睛。 果真是副好皮囊。 黎曜因抿了抿唇,别开视线:“喝了茶便回去歇着吧,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曜因。”顾芝仪猛地站起身来,毯子落在脚边,她在他背后搂着他,脸贴在他背上。 “别走。” 滑腻的肌肤紧贴着他,黎曜因额头青筋暴露,他挣了挣:“别这样。” 顾芝仪并不听话,她绕到他跟前儿,钻进他的怀抱。 宝石红的水胭脂染的指甲,颤巍巍地碰到了扣子的边沿,着火一般。 他已有些失态,借着仅剩的理智死死握住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爸爸该醒了,你该回去了。” 顾芝仪身子软了,水一般摊在他怀里,声音都变了调:“曜因,你便半点不在意我?” “芝仪。”他头一次如此唤她的名字,言辞恳切,“我没办法和不爱的人如此,抱歉。” 顾芝仪顿住了,身上的滚烫也渐渐冷了下来。 良久,她抱着手臂一言不发,眼神一点一点晦暗下去。 爱么?太难得了。 第十章:日宴 沪上的十二月,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近几日下了几场雨,雨后又落了雪,便更觉寒意逼人。 不似北平的鹅毛大雪,沪上的雪,即使下个一整天,也未能在地上见着些飘落的雪花。 洋洋洒洒地倾泻,转而落到实处,不肖多一会儿便化了,融进雨水里,地面只湿了薄薄的一层,走上去还需小心些,打滑得很。 因着天气冷的缘故,黎穗之越发懒得动,胡乔梦叫了多次,她也只懒懒地应付一两次,总是在家的时间多。 这日姚湘晚邀约了黎家兄妹二人吃日式菜,黎曜因问黎穗之想不想去,黎穗之觉得新鲜,便答应了。 学校放了假,谭正诚也闲下来,黎穗之遂拉了谭正诚一起去。 这是一家落于日租界内的居酒屋,门脸不大,典型的日式风格。 门口左右两处相对称的地方挂着两个鸽血红的灯笼,时而被风吹起来,微微地晃动。 黎穗之和谭正诚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迎上来的侍者履着木屐走得谨慎,替他们掀开帘幔,引着二人前行,木质的地板踩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 走廊幽深,走了数十步,听得前面传来一道女声:“伊藤小姐,您的客人到了。” 姚湘晚点点头,含笑注视着谭正诚和黎穗之,微微弯着腰,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位请。” 门拉开,黎穗之一眼瞧见了跪卧在软垫上的黎曜因,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哥哥来了多久了?” 黎曜因替她摘了围巾:“刚刚到。” 姚湘晚招呼了他二人落座,随即半跪在软垫上替谭正诚和黎穗之斟上了酒:“今日风雪大,先喝杯清酒暖暖身子。” 清酒入喉,倒全然不似想象中的灼烧,黎穗之稍稍抿着。 见桌上各样菜式丰富备至,她伸手夹了一筷子生鱼片,在碟子里两面沾了沾酱油汁与稍许的芥末,细细地嚼起来。 叁文鱼片自碎冰块垒成的铺垫上拾起,嚼在唇齿间虽生却极鲜,绵软异常。 趁着寿喜锅正在火上煮着,翻滚着浓汤,黎曜因夹了几片切得极薄的和牛雪花薄片放了进去。 涮了叁两下,再一翻转筷子,捞出来放在盘子里,卷了调匀的生鸡蛋液入口,舌尖爽滑又掺了丝汤汁的微甜。 姚湘晚推了推刺身的盘子,微笑道:“这家居酒屋的料理还算正宗,尤其这道刺身,日本的蓝鳍金枪鱼,鹿儿岛的黄狮鱼,北极甜虾,叁文鱼籽,北极贝,都极新鲜,叁位尝一尝。” “伊藤小姐对美食颇有心得。”谭正诚笑道。 “心得不敢当。”姚湘晚弯唇,话锋一转,“听闻谭先生早年间曾随家人一起东渡扶桑,想来,谭先生对这些也并不陌生。” 弦乐奏起,是典型的日式腔调。 歌舞妓随着曲调缓缓跳起,调子时而平缓时而幽深曲折,钓着人的心思,时上时下,听得黎穗之头有些涨。 曲调悠扬的间隙,姚湘晚看着桌对面的二人,以闲谈的口气问道:“穗之与谭先生,交往多久了?” 问得突然,黎穗之不知如何作答,正忖度着解释,黎曜因抢在她前头开了口:“穗之还小,家里还不许她恋爱。” 黎穗之松了口气,转头瞧着谭正诚。 他镇定自若,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含笑看着她:“给你剥只虾。” 姚湘晚看向黎曜因,假意嗔怪:“你管教穗之如此之严,只怕她要抗议了。” “会吗?”黎曜因笑意颇浓,顺了顺黎穗之的头发。 黎穗之温言回道:“自然不会。” “我瞧着谭先生便极好。” 黎穗之红了脸,头低了些,有些不自在。 “好了。”黎曜因握握她的手,看向姚湘晚,“不聊这个话题。” 饭吃得差不多,再坐下去没什么意思,碍着姚湘晚还要与黎曜因谈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黎穗之与谭正诚起身告辞。 待黎曜因从洗手间回来,二人已离席。 姚湘晚灭了烟,又给他添了一杯酒。 再出来时,路两旁已上了灯,雪下大了些,落在大衣袖子上,簌簌的白。 谭正诚看了看表,与黎穗之慢慢走在雪地里:“时间还早,去喝杯咖啡?” 黎穗之蹭着步子,仰头呼出一口白气,细碎的雪光落在眼睫毛上,冰凉晶莹。 “怕睡不着。” 黎穗之无限落寞。 方才席间姚湘晚与黎曜因谈的论的默契十足,从京都、札幌到静冈,从西方社会到东方经济,从天妇罗、玉子烧到味增汤,他处处评鉴得宜,唯她插不上话,难受得紧。 一路上黎穗之没什么话,谭正诚暗暗观察着她的情绪,也不多言,只是在黎公馆门口分别时,他对黎穗之说:“这个假期,我要回北平一趟,你的生日,我怕是要错过了。” 黎穗之这才想起来,冬至一过,转眼就是她十九岁的生日。 “贺礼留下便好。”她拍着谭正诚的手心,朝他眨眨眼睛。 “定少不了你的。”他笑。 进门时雪已经慢慢有些休止的势头,黎穗之抱着手炉,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自己投射在墙壁上的暗影儿。 看得久了眼睛发酸,她兀自起身,瞧见来人,脸冷了下来:“这么晚了在等谁?” 顾芝仪端了碗茶来:“你不也是?” “懒得与你说话。” “今晚曜因同姚小姐出去,怕是不回来了。” 顾芝仪幽幽道。 黎穗之心下一揪:“你说什么?” 顾芝仪笑了,瞧她被猜中了心思,便故意吊着她,没再开口。 气氛有些安静凝重。 黎穗之撑不住,丢了手里的炉子,走到她跟前儿又问了一遍:“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是哥哥亲口说的他不回来?” 顾芝仪抿了抿唇:“是又怎么样?” 黎穗之端详着她。 她最讨厌的就是顾芝仪每每提起黎曜因,或是看向他的时候,流露出来的那种爱慕的、饱含留恋的、不舍的、难受的、情真意切的眼神。 那种眼神就像一颗颗沙粒,磨得黎穗之满心满肺都是嫌恶。 黎穗之挑起眉,逼视着她的眼眸:“顾芝仪,你别以为你进了黎家,就真的把自己当太太了。黎家的人,谁把你当人?” 顾芝仪并不恼,黎穗之的言辞狠戾,在她眼里不过是小猫爪子,尚且不足为惧。 她轻轻哼笑出声,声音里透着淡淡冷意:“我自然是不能跟高门显贵里头出来的人相较,可你扪心自问,你如此厌恶我,当真只是为了你父亲?” 顾芝仪停了片刻,继而缓缓开口:“黎穗之,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只把曜因当哥哥看待吗?” 无声的爆裂,从黎穗之的四肢百骸传来,有什么地方塌陷了。 一定是这样的。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过神来,眼神如刀子一般狠狠剜进顾芝仪的眼眸。 “顾芝仪,你胡乱说些什么?!” 顾芝仪不疾不徐,是存了心要拿一拿她。 她嘴角勾着笑,表情却是冷冷的:“黎穗之,你会唱戏,便知道,那躲在面具的暗影儿里张牙舞爪的小鬼儿,是什么样子。” 她掩着帕子,笑了出来。 黎穗之怒气上涌,狠狠抓住她扬起的手腕:“你若敢和哥哥乱说半个字,我让你生不如死。” 玉镯子硌得顾芝仪手腕生疼,她忍了忍,面色只露出讥诮:“看来真的戳中了你的心事,黎穗之,你果真一点不会演戏。” “顾芝仪!” “穗穗?” 第十一章:心思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方才二人针锋相对,丝毫没听到大门玄关处传来的动静,此刻黎曜因已开了灯,乍然的光亮在眼前亮起。 黎穗之和顾芝仪同时愣了片刻,黎穗之立即收了手。 “你们在做什么?” 黎曜因脱了大衣搭在沙发靠背上,瞧出了气氛的不对,信步走了过来问道。 顾芝仪率先变换了脸色:“没事,穗穗在等你,我先回房睡了。” 黎穗之还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此刻看也未看黎曜因,抬起脚便要上楼。 黎曜因拉住她:“怎么了?” 黎穗之一颤,连忙抽回手,躲避着他的目光,话答得敷衍:“没事,我乏了。” 说完也不管他,一路近乎小跑地回了房间。 黎曜因还想再与她说话,却被她紧闭的房门拒之门外。 他有些担心,遂走了过去,敲了敲,语气有些焦灼:“穗穗,把门打开。” 里面没有响动,黎曜因静静等了一会儿,依旧微不可闻。 他有些着急,回想着她方才的失态,与晚饭时相较,简直判若两人。 到底因为什么? “穗穗,开门,我有话问你。” 黎穗之被他敲得心烦意乱,直直喊道:“我想一个人待着。” 黎曜因在她门口待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去找她房门的钥匙。 黎穗之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厚厚的地毯阻隔了地板渗透进来的冰凉,可她依旧觉得浑身恶寒,身体不受控制地一个劲儿发抖。 她攥紧了拳头,脑子乱成了一张无法抚平的褶皱纸张,千头万绪,纷繁复杂。 顾芝仪怎么会知道…… 她一直以来骄傲而自卑的,羞于启齿的秘密。 顾芝仪不会帮她,黎曜因知道或许是早晚的事情。 黎穗之慌了神,她隐瞒了这么多年的隐晦感情,如果他知道,他该如何看她? 一个对自己哥哥生出不一样感情的怪物。 黎穗之快要疯了。 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响起,啪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黎曜因走进去,只看见黎穗之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头发乱乱地散落下来,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黎曜因快步来到她身旁,绕到她前面,蹲了下去。 他愣住了。 黎穗之双眼失神,早已哭过的眼底猩红一片。 黎曜因把她扶起来,沉着声音问:“穗穗,告诉我,怎么了?” 黎穗之恍若未闻,只是呆愣愣地看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小幅度地摇摇头:“我有点不舒服,想歇一会儿。” 黎曜因仔细观察着她,她一定是在害怕什么,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坐近了一些,黎穗之却躲开。 她觉得更加窒息。 “穗穗。”黎曜因一只手握在她手上,“有我在。” 黎曜因明显地感觉到黎穗之指尖的冰凉,他试探性地询问:“顾芝仪和你说什么了?” 黎穗之像触到了电击,一下子抽回手:“她什么都没说,你不要听,不要信。” 黎曜因心下更加疑惑,刚要想着再问点什么,黎穗之的手覆了过来,她动作很轻,轻轻地抱住他,脑袋搁在了他的肩头。 “哥哥,你要信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信我。” 黎穗之言辞恳切,他们拥抱得用力,她只觉得贪恋。 顾芝仪说得不错,黎穗之生平第一次认同她说的话。 她就是一个躲在兄妹这张面具背后的胆小鬼。 “好。”黎曜因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柔,“我只信你。” 把黎穗之哄睡着以后,黎曜因轻手轻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并没什么睡意,从酒柜的第叁层随意拿了一瓶酒出来,给自己灌了几口。 从喉管一路灼烧进胃里,他只觉得浑身倦怠。 明明晚上已经喝了不少,可他抑制不住。 他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种隐晦的感情的? 记不清具体的日子,又仿佛是日积月累的,一天一天的日子迭加在一起,一捧沙子倒下去,覆盖住原有的一层。 松动了,又有新的一捧洒下来,永不停歇。 他怎么可以,黎穗之是她的妹妹,从他走近黎家大宅的那一天,到以后,永远都会是。 可是…… 他却不愿意。 猝不及防的光亮,从被推开的门缝乍然倾泻而入,晃得黎曜因眯起了眼睛。 他的房间没开灯,突如其来的光亮就像是在普照他此刻深入泥沼的低劣想法。 他的心狠狠地晃了一下。 下一刻,黑暗重置回归,不同的是,在黑暗里,多出了一个人影儿。 黎穗之慢吞吞地走进来,跪坐在他腿边,头枕在他膝盖上,一言不发。 黎曜因拧开了手旁的台灯,昏昏暗暗的光线,只够把他们两个拢在里面。 黎穗之寻着光亮转回头,正正对上黎曜因的眼眸,她在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很多情绪。 她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无从说起。 她按下心头涌动的暗流,只问他:“你喜欢姚湘晚吗?” 黎曜因笑着摇摇头:“不喜欢。” 他看着她,笑意直达眼底:“你就是来问这个?” 黎穗之定定看着他,心头涌上来丝丝释然与轻松,还有点喜悦。 她压了压即将要扬起的唇角,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仿佛再合理不过。 她凑过去,抱着他的手臂,缠得紧紧的:“你既说了不喜欢,那以后也不能喜欢。” “这么霸道?”黎曜因抬手蹭了蹭她鼻尖,笑容深邃,“那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黎穗之瓮声瓮气:“你问。” “你中意谭正诚吗?” 声音从头顶传过来,低低的,沉沉的,带着一丝不确定。 黎穗之笑了笑,本想直截了当地答,可计上心来,却想逗一逗他。 她假意装作思考了很久,才拖着声音犹犹豫豫地答:“嗯……有那么一点吧。” 黎曜因怎会看不出她这点小伎俩,他心情不错,当下也附和着她演戏:“有多少?” “一丝?”黎穗之比划着。 “哦。”黎曜因点点头,随即说,“那从明日把这一丝断了。” 黎穗之忽地坐了起来,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你也霸道!” 黎曜因单手扣着她的肩,就把人往怀里带:“同你学的。” 第十二章:花火(微H) 除夕之夜,不同于以往的节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是一等一的重要日子。 静安路、复兴路的花园洋房也以不同的形式装扮上,满眼满心的红,冲淡了冬日萧瑟的寒意,溢出一些暖,丝丝点点地钻进心里。 桃杏和一干丫头给黎公馆里里里外外换了颜色,挂了灯笼燃了成对儿的蜡烛,火红火红的,一派喜气。 饶是社会整日渗透着西方新思潮,一到逢年过节,还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最合人心意。 年夜饭自然少不了张妈的拿手好菜,一道卦炉刚烤出来的鸭子,冒着喷香的热气,弥散在整个饭厅里。 鸭子的肚子提前给掏空了,塞了些剥好了的甜板栗进去,加了锡箔纸,再送进挂炉里烤制。 张妈和桃杏在旁候着,留心火候,掐着时间,把握着脆皮与嫩肉的口感。 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一定要正正好。 剃净了鸭子肉的鸭骨架则用来熬汤。 火上慢炖,放了冬笋尖,又放些祛腻的嫩白菜叶,一同炖煮些时候。 等到再开盖,汤汁已经冒着咕噜咕噜的声音沸腾起来。 这时候,桃杏抓了一把虫草花进去,跟锅里的鸭架与笋尖白菜一同轻轻搅弄,待到入了味儿,才微微捻成了小火,继续煮上十分钟。 脆皮红枣年糕与桂花汁调的酒酿圆子也一并端了上来,粘糯细软的口感细细咀嚼。 先是软糯,随后淡淡的甜意冲击着味蕾,只让人回味无穷。 用了晚饭,黎宗栎揽着顾芝仪,黎曜因拉着黎穗之去院子里看烟花。 黎穗之仰头望着满天绚丽的花火,为它们着实的美丽而惊艳,虽然只昙花一现,却叫人印象深刻。 争相绽放的烟火,如碎钻星子围绕着的漫天霓虹,盛极一时的绚烂,直叫人无法移开双目半刻。 正瞧着热闹,黎曜因却率先发现了不对劲。 他反应极快,一把拉着黎穗之就朝屋内的方向跑,黎穗之还未完全反应,目光就先她一步,眼见着巨大的火光朝他们之前站定的位置袭来。 本该打上天的烟花盒子,此刻轰然倒下来,如炮弹一般开始平行扫射,众人一阵惊呼,随之而来的是纷繁杂乱的尖叫。 黎曜因大声叫着让他们向屋子里跑。 争相跑回屋内后,大门被完全紧闭。 透过玻璃窗的反射,众人只看到了一簇又一簇巨大的火球噼啪作响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几个年纪小的丫头都吓得哭出了声,呆愣愣地瞧着。 黎穗之忽地“嘶”了一声,脚面处传来的痛楚让她眉头紧皱。 黎曜因心一紧,连忙看她:“怎么了,伤到哪儿了?” 黎穗之拧着眉低下头,黎曜因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倒吸了口气。 一只火星子落进了她的靴子里,此刻已经熄了,只是肯定烫到了,还在冒着丝丝的糊味。 他一把抱起黎穗之,抬脚就往楼上走。 把她搁在床上,黎曜因小心翼翼地给她脱了羊毛靴子,又动作极缓地脱掉袜子,目力所及的是一小块触目的红。 他去房间拿了药箱,找到些碘酒和烫伤药,先给她做了简单处理,随即徐徐地准备上药。 他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她,所以格外小心。 带着药膏的清凉,在她脚面的伤口处慢慢涂抹,黎穗之有些疼,哼哼唧唧叫出声来,黎曜因就更加小心。 “有好一点吗?” “嗯。” 黎穗之软软地应着,脚面处的痛感渐渐没有刚才那么剧烈,取而代之的是烫伤药的清凉,以及他指腹的温热。 房门被敲响,是黎宗栎的声音,他有些着急:“曜因,穗之怎么样了?” 黎曜因边涂药边回:“没什么大事,上些药便好。你们别担心了,去休息吧。” “那就好,你照顾好她。” 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黎曜因长长松了口气,沉下声音:“还好没事。” 黎穗之看着他笑,黎曜因闻声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眼睛:“还笑得出来?” 黎穗之却认真地打量他:“你这么紧张我?” 黎曜因觉得她的问话没头没尾,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着了。 他抬眸瞅了她一眼,深深望进她眼里:“我最紧张你。” 上好了药,黎曜因关上了灯,只点了对蜡烛放在床头,也足够照亮。 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静静地流逝,勾起了一点蠢蠢欲动。 黎穗之静静靠着他,手臂绕过他的,指尖在他手心里慢慢划着,一点点的,不重,却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手心的传导,让黎曜因心里有些痒,他当即握住,不让她再动弹。 黎穗之却不肯罢休,只在他身侧扭糖一样动来动去。 不得已,黎曜因伸手搂住她的腰,箍紧她不让她动。 “哥哥。”她不高兴地喊他,黎曜因只装作没听到。 紧抱的姿势,让两人之间再无空隙,黎穗之心猿意马,无端生出汗液,裹紧了衣裳。 黎曜因的呼吸有些重,他放开她,嘴上道:“别再胡闹了。” 黎穗之借着光亮,偷偷注视他,隔靴搔痒般用指甲在他手心来回打转。 她觉得很有意思。 须臾之后,意料之中的,她的手被钳住了。 她一脸无辜地抬起头,正对上黑夜里投射而来的不太清楚的眸光。 黎曜因看着她,耳畔嗡嗡作响,心头涌上了一股燥热,一下下地顶着胸口,让他呼吸声都不再平稳。 “穗穗。”他表面依旧维持着镇定,内心深处在拼命克制,压抑着叫嚣着的冲动,“别闹了。” 黎穗之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自然的反应让他有些无力。 “别忍了。” 他听到她轻轻开口。 欲念、冲动、爱意在体内激烈冲撞着,理智就占了下风。 黎曜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睛都要流火,说出口的话伴着暗哑:“都是哪里学来的?” 黎穗之挑了挑眉,弯起唇:“不告诉你。” “脚不疼了?” 黎穗之疑惑:“什么?” 他的手撑在她旁边:“不疼了才有精力做这些。” 他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唇,似乎是故意为之,只为了惩罚她方才的刻意勾引。 他用了些力,重重地撕咬着,唇上的辗转过后,舌尖顶开了她闭合着的牙齿,吻得更深。 他紧搂着她,不给她多余喘息的机会。 她有些心不在焉,更有些紧张。 怕碰到她的伤口,黎曜因搂着她坐起来,黎穗之半跪在他腿侧,深深浅浅地继续吻他。 黎曜因捧起她的脸,停了吻。 他忽然深深凝望进她泛着亮色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他们在眼中看到了彼此,也看到了浓到化不开的贪恋。 黎曜因心中大为震动,他似乎是不敢置信般地再叁确认,而后只剩下欣喜与悦然。 “想好了么?”他问她。 黎穗之眼里蕴着化不开的水光,声音化作一滩水一样的“嗯”了一声,直流到了黎曜因的心里。 “穗穗。”黎曜因喉头滚动,握着黎穗之的手,手指绕过她的,紧紧地扣在了一起,“是我鬼迷心窍。” 黎穗之笑了,她笑得自满又骄傲:“是我心怀不轨。” 第十三章:蜜意 接近午时,两人才起来。 黎曜因揉着腰坐起来,眼角瞥见黎穗之身下那一抹显眼的暗红,早已干涸,渍在床单上,还有大小不一的淡黄色,想来也知道是他们这两次的痕迹。 他不禁弯起嘴角,拉了黎穗之起来:“小懒猫,赶快起床,都晌午了。” 黎穗之身上酸疼得很,不情不愿地被他拉起来,她靠着他的背,双手环住他的腰,坏笑道:“哥哥这么累,我给你揉揉。” 黎曜因去捉她的手:“你还想再来一次啊。” 黎穗之果然乖乖听话不动了,撅起嘴委屈巴巴地抬头看着他:“哥哥也忍心,我累死了。” 黎曜因忍着笑去揉她头发:“昨夜是谁一直缠着我要我别出去。” 青天白日,黎穗之听不了这些直截了当的调笑,她去锤他胸口:“不理你了。” “好了,不逗你了。” 黎曜因打横一把抱起她,拽了条浴巾往浴房走。 “昨晚忘了和你说。” “什么?”黎曜因低下头。 黎穗之整张脸埋在他怀里,小声说:“新年快乐。” “嗯。”黎曜因吻在她额头,“新年快乐。” 温热的水洗去疲乏,他洗得极细致,指尖划过她嫩白的皮肤,激起了黎穗之一路的战栗。 卧房门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桃杏的一声呼唤:“小姐,午饭好了。” 黎穗之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知道了,等下就去。” 桃杏应了声,却没走,又问道:“您知道少爷去哪儿了么,我方才去他房间敲门,没人在。” 彼时黎曜因刚刚给她擦完头发,氤氲的水汽蒸腾上来,果香味的浴乳弥漫了一室清香。 黎穗之看了一眼正慢条斯理套衣服的黎曜因,随口道:“许是出门了吧。” 黎曜因闻言抬头睨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桃杏转身下了楼,边下楼嘴里边嘀咕,这大年初一,好么当央儿的,出哪门子的门儿。 听着门口没了动静,黎曜因边瞧着她扎头发,边顺手把一缕绕在手指间把玩着,笑道:“信口胡诌的本事越来越大了。” 黎穗之用一对暗红色丝绒的蝴蝶发带束好头发,转头对他挑了挑眉:“就许你胡说,不许我胡说?” 黎曜因温柔地顺着她脑后:“怎么不许?对着我,你什么都可说。” 磨蹭了片刻,黎穗之打开了门,扭头左右望了望二楼空荡的走廊,才随着黎曜因一前一后往楼下走。 平日叁步并作两步履着扶手就下来的楼梯,此刻倒像是千难万难的漫漫长路了。 黎曜因扶着黎穗之,走得极其缓慢。 桃杏见状,知道自家小姐昨晚刚伤了脚,忙上来搀扶。 黎穗之本来不想她接手,可无奈此刻与黎曜因极亲密的姿势有些不大自在,也就任由她扶着了。 想来也是好笑,未曾捅破这层心思前,倒是百般依赖不肯撒手,如今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反倒扭扭捏捏起来了。 桃杏一面小心地搀着黎穗之,一面问:“小姐还疼么?” “疼啊,怎么不疼。” 黎穗之心里叫苦不迭,两步路走得颇为艰难。 每下一层台阶,腿间就涩涩的疼,好在脚面处的伤口还能当做借口,不然就如此的走路姿势,定叫人看得生疑。 桃杏十分心疼,脚下就更加谨慎了,生怕侍候不当。 稳稳当当地到了饭厅,黎宗栎与顾芝仪已上了座,张妈给黎宗栎又续了杯热茶。 黎宗栎见二人过来,搁下了茶杯,起身亲手扶着黎穗之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耐心地问:“伤口好些了吗?” 黎穗之点点头:“好多了。” 黎宗栎放下心来。 顾芝仪按着心口,眼中闪过悸色:“昨晚幸好曜因眼疾手快,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好,现在想来还是后怕。” “好了,不说这个了。”黎宗栎温言道,“咱们好好儿过个年。” 新年伊始,刚过了午饭时候,天上就零零碎碎掉了些雪花儿下来,都说瑞雪兆丰年,随着雪势越来越大,看得人愈发的欣喜。 众人纷纷料定,今年定是个好年头。 头先因为黎宗栎喜欢梅花,便叫人在院子里一角种了许多,如今雪花装点着红梅,倒是相得益彰,互映成趣。 趁着新年,丫头仆人们也都不怎么拘着了,难得的庆日,又添了落雪为伴,人人心里都高兴。 几个小丫头在雪地里撒欢儿得很,攒了大小不一的雪球扔着玩儿,砸在身上,瞬间成了纯白纯白的雪渣子,簌簌落了一地。 黎曜因抄手站在游廊下同黎穗之一起赏雪景,看久了眼睛晃,他含了笑接过桃杏递来的绒毛披肩围在她身上。 雪下着倒不觉得冷,这会儿风还未完全刮起来,一些稀疏的微风吹到脸上,只觉得柔和。 黎曜因的手落下去,静静在披肩底下牵起她的握在手里。 十指疏疏穿过,拢着她的手,还有些微凉的寒意,一同握在了手中。 顾芝仪就着手中茶香的缕缕热气驱散着寒冷。 她徐徐在盏边轻吹,蒸腾上来的乳白色烟雾缭绕,她仿若跌入幻境,瞧着不真切了。 黎曜因那眼尾带笑的样子,纵使不说话,也满是饱含深情的惹人注目。 长睫覆盖着的黑色瞳仁里,竟是那么脉脉凝望的柔色,就连唇边的笑也是直达眼底的。 铺天盖地的雪雾,竟都成了这幅图景的陪衬了。 真好似一对璧人。 顾芝仪忽地被这个念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视线滑下去,她错愕地紧紧盯住他们在背后牵起来的那双手。 不是轻轻握住,不是拢着手腕,而是十指交缠,说不出的亲昵。 她猛然站了起来,茶杯都险些随着她剧烈的动作而打翻,杯身不稳地左摇右摆,茶汤撒了一些出来,烫到了她,她骤然惊醒。 再看过去时,两人已经分开了,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黎曜因出声询问:“芝姨,不要紧吧?” 顾芝仪堪堪端坐,迅速掩饰住面上的尴尬神色:“不要紧,原是走神了。” 她狐疑地揣度着黎家兄妹二人的表情,然而什么也瞧不出来,顾芝仪觉得自己甚至生了病,好像一切都未曾真切发生过。 第十四章:珠胎 黎宗栎最近迷上了米高梅舞厅的一个舞小姐,处在兴头上时,连着数日流连忘返,与那舞小姐厮混在一起,不免冷落了太太。 起先顾芝仪并没把这当成一回子事。 男人嘛,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自古就有,又是搁在黎宗栎这种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的男人身上,就更不觉得稀奇。 她骨子里透着母亲自小的教导,旧习气颇重。 往深里说,在她的认知里,男人叁妻四妾本是太正常的事情。 只是一个月以来一连多日的独守空房,让顾芝仪变得落寞起来。 每每到了夜色浓重的时辰,这种落寞就从骨子里渗出来,偌大的卧房,就她一个形单影只的单薄影子。 有时窗外晚来风急,一阵儿卷着一阵儿,只吹得人心下不安。她就越发觉得,那种孤独恨不得乌眼儿鸡似的要生吞了她。 这种滋味儿着实不好受,若说找些旁的来消磨时间,她更是不知该做些什么。 读书写字定不了她的心,知古看今的,她更觉得愤懑无处发泄。有时读到柔情蜜意的诗句,她就扽着那页纸的边沿反复揉搓,几欲要揉破了,才恍恍然松了手。 她心下凄然,不知那舞小姐此刻该是何等的巧媚婉转,承欢左右。 旧时未嫁进黎家之前,跟着同班要好的同学也是进过那世界里头的。 不夜城似的盏亮灯火处处通明,男的女的你搭着我我搂着你,跳着难舍难分的舞,说着调笑的亲密话儿,伴着一曲又一曲靡靡音乐,恨不能跳个通宵。 顾芝仪是不适应的,母亲一口咬定那不正经,她也默认。毕竟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哪有动辄流连风月场所的,再是进了新社会,终究惹人非议。 于是黎宗栎打外头进来的时候,她很不高兴地将眉头都紧紧皱成一个川字,鼻息相闻尽是她刻意忽视都无法忽略的庸俗浓烈的脂粉味儿,只熏得人恶心。 她头一回没有殷勤地走上前去,替他脱大衣,可黎宗栎显然不甚在意,嘴里哼着曲儿,十分自得。 顾芝仪本想奚落他几句,说上两句什么“哪个狐媚的给你伺候好了?”或者“还知道回家?” 可她凝神仔细想了想,又都做罢了,打嗓子眼儿转了一圈儿又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这话说不得,在高门大宅里仰人鼻息过日子,最说不得的就是这种话。 她不是显赫门庭里出来的大家小姐,也不是书香门第祖祖辈辈教出来的女儿,处事自然风度自持。 算到她自己头上,莫说说教,倒是连提点他的气度,都消弭着,哪里能真如那大家太太一般,事事警醒? 倒是白担了这太太的头衔,内里是一点说不上话。 黎宗栎换了衣裳走过来,瞧她半靠着床头,没什么精神,于是伸手贴在她额前:“可是病了?” 顾芝仪想挥开,却不敢,那股味道靠近了,她胸口翻涌得就愈发厉害,腮帮子里都泛着酸水。 “没有。”她摇摇头,强打了精神,“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哦,在饭桌上耽误了。” 黎宗栎松了松领口,顾芝仪瞥眼瞧见,贴着他的下颌处,赫然一枚胭脂红的唇印落在上头,看得人嫌恶得紧。 她眼中闪过戾色,捂着心口就要吐出来。 黎宗栎也察觉到不对劲,连忙拍着她的背,急切问道:“这是怎么了?” 顾芝仪干咳了几声,胃胀得厉害,却吐不出来,平白恶心着,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黎宗栎连忙拿起了床头柜子上搁着的电话,叫了医生。 医生到得极快,握着顾芝仪的手腕,轻轻一搭,指尖轻点,不肖半刻,已然面色和缓。 他起身回黎宗栎:“恭喜黎先生,夫人这是有孩子了。” 黎宗栎大喜过望,喜上眉梢,连连道谢。 问医生开了些药,着人送了出去。 顾芝仪一直呆愣愣的,二人在眼前的对话恍若演皮影戏一般你来我往,说的全然不干自己事。 到了这会儿,她的意识才逐渐有些回拢。 她伸出手,似是不太相信一般地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抚摸,眼中分辨不出情绪。 隔天早饭时辰,黎宗栎面露喜色地宣布这个消息,黎曜因与黎穗之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黎曜因面上淡淡的,浮起一个标准的笑容:“恭喜爸爸,恭喜芝姨。” 顾芝仪瞧着他,倒是没有半分别的情绪,仿佛事不关己。 的确,也着实事不关己。 她有些失落,可她又在企盼什么呢? 他们之间,连那点儿可笑的情分也不曾有过,原是她一心妄想。 顾芝仪的心绪复杂起来。 她以为自己会雀跃,会暗自欣喜,为着这个孩子会为她在黎家站稳脚跟送来机会。 可事实是,初怀妊娠的喜悦并没有冲淡她内心的怅然。 黎穗之的脸上倒是难得的柔和,虽是惊讶,却并不如何不高兴。 不知怎的,顾芝仪这些日子发现她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性子收敛了一些,对着自己时连眉眼间的戾色都融了许多,有时候笑起来,眼波流转只如春日池水般潋滟晴方。 那晚的争执早已消弭于无形,谁都不再提起,黎穗之后来也未再找过她的麻烦,对于自己那夜口无遮拦脱口而出的刻薄话,她也没再提起计较。 顾芝仪当真是诧异极了。 她深知,黎穗之绝不是这样的人。 后来她暗暗观察着,又翻来覆去地琢磨着,看着他们兄妹二人平日相处时的举动,顾芝仪的心里逐渐萌生了一个巨大的疑影,暗暗地兜头罩住了她。 第十五章:端倪 因着顾芝仪有了身孕,黎宗栎便把黎宗毓从外宅接了回来。一来方便时时照顾,二来也是陪着顾芝仪说说话,做个伴儿。 黎宗毓早年失过孩子,看待顾芝仪这一胎就更加细致,大到饮食起居,小到情绪走动,无一不耐心嘱咐着。 如此一来,顾芝仪倒觉得自己好似一尊泥捏的人,一举一动都受了限制,但毕竟是她怀的头一个孩子,她也不敢不留心谨慎。 家里一下多了个有孕在身的太太,又多了个精明细致的姑姑,黎公馆的人气一下子旺盛了起来。往日大半时间寂寂无声的空荡,也多了时而张罗喧闹的热火气。 虽说晚年得子,可黎宗栎的兴奋劲儿却没有维持多少日子。 头一个月视若珍宝地看待顾芝仪,处处迁就在意,过了一个月,倒是又渐渐往那舞小姐处去了。 近日他去得更勤,不说叁天两头跑,十日也有五六日如此,顾芝仪怀着孩子难免郁郁,可黎宗毓心里却是明镜儿一般。 认真算起来,刨去黎曜因是养子,顾芝仪的这个孩子,该是黎宗栎的第叁个孩子,同样的事情经历了叁遭儿,自然不能和初为人父的喜悦相提并论的。 当初她的头一个嫂子江丛薇怀着黎穗之时,夫妻二人何等同心同德,共盼孩子降生。 为着江丛薇生产,黎宗栎更是亲自去了拜佛求神,只求发妻平安,然天不假年,便是不提也罢。 黎宗毓怎会不懂顾芝仪的心思,才刚刚怀了孩子,该是最高兴的时候,便又赶上那外头兴风作浪。怀胎十月未能沾身,保不准等到孩子降生之时,这家里又会多了位千娇百媚的姨太太了。 想及此,黎宗毓还要时不常地劝慰着顾芝仪,然而顾芝仪的反应却并没有按照她想象中的势头发展。 当得知黎宗栎的司机打来电话说今晚不回来吃晚饭时,顾芝仪带着探寻的目光望向了刚挂了电话的黎宗毓。 “你可知道,那舞小姐叫什么名字?” 黎宗毓让她问得一愣,连声说道:“妹妹可千万别想不开,你现在怀着身子,别管这些事。” 顾芝仪苦笑:“我哪里就如此不开眼了,爷们儿的脾性我都知道,不愿计较的,只是当真对她好奇罢了。” 黎宗毓这才放下心,不免夸她大度,叫着桃杏端上两杯安神茶,用汤匙慢慢搅动,这才缓缓开口。 “我也是前儿个随着徐太太一同喝茶才知道的,那舞小姐本名叫做温宁的,现在是米高梅最当红的舞小姐,多少达官显贵攀着与她交际呢,虽说是做了舞女,可一般之流还入不了她的眼,心气儿高着呢。” 顾芝仪听她絮絮念叨着,语气起承转合,宛如听戏本子一样。 “这名字倒是不俗,温宁…”她缓缓念着,旋即笑出来,“听起来倒是温顺不妖的。” “妹妹可别叫表象给骗了,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能日日勾着男人流连在外头不叫回家?也是俗物罢了。” 黎宗毓对这位温宁小姐倒是着实看不上,语气里尽是不屑和嘲讽,再说到群情激愤处,恨不得连着自己哥哥也骂了进去。 这么一搀合,顾芝仪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一杯茶徐徐喝尽,听得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笑闹声,听了叁两声,知道便是黎家兄妹二人回来了。 黎穗之在身后推着黎曜因进去,由着丫头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手,这才一屁股坐在绒布沙发上,大口大口喝起水来。 头上出了些汗,碎发就贴在额前,黏腻腻的。 黎曜因挽着袖口,手臂向上绕了两绕,抬手在她额头拨了拨,给她别在了耳后。 黎宗毓皱起眉,她是最看不得姑娘家家如此疯癫模样的,于是开口带了些不太悦耳的口气问道:“做什么去了?这大周末的整日整日疯在外头。” “跳舞去了。” 黎穗之擦了擦嘴,用叉子切了块红丝绒蛋糕吃了起来,含混不清地说。 舞小姐的话头才刚放下,骤然又给黎穗之提了起来,黎宗毓很是不满,语气带了几分责怪:“金尊玉贵养在闺阁的千金小姐,成日消耗在那上不了台面的腌臜地方,像什么话?” 数落完黎穗之,又把话锋转向黎曜因:“你也是,也不看着点儿你妹妹,她岁数小不懂得,你也不警醒着?” 责斥自己几句便也罢了,黎穗之最听不得旁人说黎曜因的不是,于是重重搁了金丝雕花的瓷盘在桌上,道:“姑姑这话便是着实刻薄了些,跳个舞便成了不叁不四了?难不成这女子便得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叫典范?那我倒是不知道还叫我们读书上学是做什么的了,不如直接锁在家里闭门绣花的好。” “你瞧瞧!”黎宗毓生了气,“我才说几句,竟惹出她这么一大番话来顶撞我,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顾芝仪笑着打圆场,说和道:“姐姐可犯不上和孩子置气,穗之才几岁,年轻女孩子活泼好动些也是常有的,不出格便罢了。” 黎宗毓取了帕子捂在心口,叫黎穗之顶上来的那口气横在当间儿,不上不下的,当真烦躁得慌。 黎曜因起身给黎宗毓续了杯茶,语意倒是恭谨温和的:“姑姑说得有理,是我考虑得不周,下次不会了。” 黎宗毓睨了他一眼,倒是舒坦了很多:“你呀,惯会息事宁人的,我也知道你宠她,可横竖也得有个界限,别太娇纵了。” 黎曜因笑着点头,坐回了黎穗之身旁,搁在桌子底下的手握了上去,还有刚刚斟茶时碰触到热茶杯的余温,黎穗之唇角弯了弯。 是夜,黎曜因没什么困意,拿了一摞从商行带回来的资料,正徐徐看着,便听得门把手咔哒一声,叫人拧开了。 见了来人,他嘴角扬起,摘了金丝框架的眼镜,双手交迭,撑着下巴看她。 “这么晚还过来了?” 他拉过她,右手搂着,把她抱到腿上问:“又睡不着?” 黎穗之当然知道他说“又”字是什么意思,多少个晚上她都拿睡不着这个借口进他房间,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当下也不管,她胳膊搭上他双肩:“你就当我是睡不着。” 黎曜因倏然笑了,吻上了她的唇。 一时间,只衬着呼吸的稠密。 黎穗之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有时轻哼出声,复又被他的吻堵在嘴里。 变得模糊不清。 他断断续续吻着她的脖颈,几欲要吻重了,又怕落了痕迹叫人察觉,只得笑着作罢。 过了会儿,她耳边遂听他凑近了低声说:“你都弄湿我多少条裤子了?” 第二天是难得的晴日,一大早就烈日当空,太阳光毫无遮挡地从外面透进来投射在眼皮上,顿觉滚烫。 自从黎宗毓搬回来住以后,黎曜因和黎穗之行事就更加谨慎,尽可能地做到掩人耳目。只是现下温香软玉在怀,黎曜因是怎么也不想放开她。 黎穗之有些醒了,揉了揉眼睛,周身都是被他紧紧抱着的热气,她不觉微笑,双手环上去,也搂住他。 黎曜因蹭着她的脸:“八点钟了,一会儿吃过早饭我送你去上课。” “嗯。”黎穗之软软糯糯地在他怀里答应着。 裹着睡衣开了门,黎穗之做贼心虚地左右张望,身后的黎曜因不免失笑:“没人。” 黎穗之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刚转头要走,忽然见到了正在不远处瞧着他们的黎宗毓。 两人脸上的神色突变,黎穗之瞪大了眼睛,吓得不敢说话。 倒是黎曜因很快恢复如常,和黎宗毓打了个招呼:“姑姑早。” 黎宗毓似乎没有看出来他们的异样,叫他们下楼吃早餐,又转身下去了。 黎穗之迅速关了门,一颗心跳上来又跌下去,有些慌神:“姑姑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黎曜因揣度着她方才的神色,思考片刻:“应该没有吧。” 他安抚着黎穗之,拉了她在怀里轻拍着,柔声说:“没事的,别杞人忧天。乖,快去换衣服。” 换好了裙子,黎穗之小步迈着下楼梯,数着步子脑子却纷乱,快下来时差点跌了,忙一把死死攥住扶手,惊魂未定。 “穗穗。” 黎曜因叁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身边,一把扶住她,黎穗之回过神来,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般绵软,使不上力气。 黎曜因朝她使了个眼色,定了定她的心。 二人下来得迟了,咖啡又热了一遍,红豆馅儿的汤圆在火上煮着,一直没敢拿下来,就为了守着热乎气儿。 顾芝仪这两天害喜得厉害,半天吃不下一口,还总是不舒服,桃杏特意熬了粥,伺候着她小口小口喝着。 黎穗之喝了口咖啡,旋即皱起眉来:“好苦。” 桃杏顿时叫了起来:“呀!是我的错,忘给小姐放糖了!” 黎曜因见她十分忙碌,便道:“我放吧,不碍事。” 他撕了糖包,足足给黎穗之的杯子里放了两包白砂糖,兑了些奶,又用她的汤匙细细搅拌着,这才端回她的面前。 黎宗毓打量着瞧,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抿了口牛奶,道:“这曜因事事照顾得无微不至,不知道将来穗之要是嫁了出去,该如何舍不得呢。” 这话传入对面二人的心里,皆是难言的一顿。 黎穗之手里的汤匙一不留神没握住,铛地一声磕在咖啡杯的杯壁上,突兀地响起。 黎曜因眉眼间敛了神色,只是如常地微笑。 一顿饭吃得心七上八下,早已没了胃口。 草草应付过去,二人起身离开,黎穗之借着上课要迟到,催着黎曜因送她,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黎宗毓望着他们的背影,眸光阴晴不定,半晌,讳莫如深的目光才从远处收回来。 “姐姐瞧什么呢?” 顾芝仪手撑着身子也瞧过来。 黎宗毓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就是总感觉,这两个孩子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第十六章:两命 春日午后的阳光,是极浓的。 融不开的暖意,洋洋洒洒地蒙射在窗台前的几盆白黄绿叁色相间的水仙花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外头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枝桠快要戳到窗根儿,蔓延开来的油绿色和植物气味,无一不在昭示着早春的到来。 黎穗之捧着本书百无聊赖地倚着躺椅看,翻了几页,阵阵的油墨书香卷着困意,倦倦地催人。 忽地脸上清明,有人伸过手来拿走了书,她一张脸又重新暴露在阳光底下。 黎穗之睁开眼,眸光一亮:“哥哥!你这么早回来了?” 黎曜因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松了松领口,斜靠在书桌一角:“今日事情少,处理完了就先回来了。” 他凑近她,拉她起来,抱在怀里,语气颇为亲昵:“何况家里有只黏人的小猫巴巴等着我,我还有什么心思在外面待着?” 黎穗之低头呵呵笑起来,她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胸口:“我才没等着你。” “是么?”他轻笑,手抱得她更紧,“那我便出去了。” “不许。”黎穗之仰头瞪他,凶得很。 “拿你没办法。” 黎曜因低头,吻住了她的唇,轻捻着。 身后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起先他们并没有发觉,而后在那道颤颤巍巍的声音里,他们听出了惊慌的骇意。 “你们在干什么?!” 二人皆是同时僵住,在那道无比熟悉的声线里,定定地转过了身。 顾芝仪一只手死死地攥住房门的把手,冰凉的圆柱在她渐渐生了汗的手心儿里滑腻异常,她几乎要握不住。 她着实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那景象即使是在梦里出现,都是荒诞且背德,何况是现实。 顾芝仪的五感在这一瞬间好似全都失去了,来自视线触及的真相像一壶灼热的强酸灼烧了她的眼睛,就连思想也一并抑制住了。 她没法思考,兜头而来的森然寒意与不可置信如细密的齿轮,狠狠碾着她的心。 黎穗之的耳边轰隆作响,好似滚过无数趟高速运转着的火车鸣笛声,纷乱、嘈杂、刺耳、无措、恐惧在心中交替闪过,攫住她,让她无法呼吸。 叁人同时面色剧变,却都不发一言,死一般的寂静将书房内的气压降到了低谷。 黎穗之只觉得遍体生寒。 黎曜因还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她能感受到,她的手冰凉得甚至麻木。而他握着她手的力度不断加大,似是不受控制地在用力,直让她觉得生疼。 倏然冷笑的是顾芝仪,这是在黎穗之的认知里漫长得如同沧桑数年的须臾之后,传入她耳中的第一道声音。 顾芝仪撑着身子,勉强不让自己因没有力气而跌倒。 她的音色早已不复往日的柔和恬静,一字一句几乎是狠咬着牙从喉间迸射出来的。 “哥哥和妹妹在接吻?!你们当真做得出来!” 黎穗之被惊吓得噤声,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她死死地盯着顾芝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曜因面色铁青,开了口,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你冷静一点。” 顾芝仪却突然像是被激怒了:“我怎么冷静?!你们是在乱伦!” 黎穗之尖叫出声:“别说了!你别说了!” 黎曜因怕顾芝仪的大声叫喊惊动其他人,他大步走到书房门口猛地合上了门,继而锁死,转身紧紧捏住顾芝仪的胳膊。 “求你,冷静一点!给我们点时间,我可以和你解释。” 他是在极度震惊失措中勉强拼凑出来的理智,可看在顾芝仪的眼里,却是更为愤怒。 多么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黎家大少爷,如今为了黎穗之,竟会低声下气对她说出一个“求”字。 顾芝仪满是讽刺地定睛看他:“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今日是我看见了,之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呢?你们还做什么了?床第间欢好吗?太恶心了!” 黎曜因的脸色已然极度难看,他沉下声音:“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顾芝仪被他的言语气得笑了出来,“我要去告诉宗栎,让他看看他的一对好儿女,背着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混账勾当!” “顾芝仪!”黎曜因的额角青筋暴起,“你不能毁了黎家!” 顾芝仪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开他的钳制,怒目而视:“我毁了黎家?难道不是你同黎穗之毁了黎家吗?” 黎曜因哑口无言。 黎穗之在方才听到她说的那句“恶心”之后,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现下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摇摇欲坠,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黎曜因的思绪被惊动,他寻着声音望过去,连忙扶起了已经面色惨白的黎穗之。 他低声问:“没事吧?” 黎穗之恍恍惚惚地摇头,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松手。 他就势抱着她,一下下顺着她的后背。 顾芝仪眼见此情此景,连声冷笑:“就那么难舍难分?你就这么爱她?!她可是你妹妹!” 声音尖利,不受控制。 黎曜因抬眸,冷然地注视着她,眼里似乎要滴血:“这是我们的事。” “好,好一个我们。”顾芝仪木然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自不给你再留情面。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生活在这样污秽不堪的扭曲家庭里。” 她喃喃自语:“哥哥和妹妹爱得死去活来?自然该叫你们爸爸来评理!” “不可以!” 半晌都未曾发声的黎穗之这时骤然惊醒,她一跃而起,直冲到顾芝仪面前:“你不能告诉爸爸!” “我现在不说,难道要等到你被你哥哥搞大了肚子怀了孩子再说吗?黎穗之,你倒是真看重黎家的脸面!只可惜,黎家的脸面早就让你们两个给丢尽了!”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黎穗之一一忍受,只是断然不能,她死死抓住顾芝仪的衣袖。 决不能叫黎宗栎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她和黎曜因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她不敢去想。 只是一个刹那,顾芝仪已然回身拧开了锁住的房门,径直朝外头跑了出去。 黎穗之反应过来,随着她的方向追了出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拦住她。 黎曜因想都未想,也一同追了出去。 拐出了黎公馆,来到人声鼎沸的街面上,叫卖声一声声钻入耳聒,黎穗之在奔跑中的脑子一片空白。 乍然的声响来得猝不及防,眼前一片朦胧,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死死地定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待到黎曜因追上她,黎穗之眼前的不远处已经里叁层外两层地围了好些人,他们都在喧闹着,惊诧着,哀叹着。 黎曜因紧紧拽着她的手,共同奔赴了那场异常刺目的血红。 拨开人群,躺倒在地的女人双手捂着她已经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身下一滩一滩的血水还在相继向外冒,染红了洋灰的路面。 汽车司机手足无措,已然焦急得满头都是斗大的汗珠。 他在不停地擦拭着,然而越擦越多,就如同那女人身下粘稠的血液。 纠缠在一起的,还有孩子的哭喊声。 在此起彼伏的世界里,黎穗之和黎曜因看到了,已然没了呼吸的顾芝仪。 第十七章:留洋 消息传入黎宗栎的耳中,不过是半日的功夫。 骤然痛失妻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让黎宗栎的心上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阴霾,终日郁郁。 黎宗毓便更加自责,早年间失去孩儿的悲恸再度席卷而来,闷在胸口几乎窒息般纠结。 可哀痛过后,她却更加疑惑,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短短一日而已。 这个问题像一张游动着的暗影密网,捕捉住一些什么,又将她翻来覆去思考着的怀疑过滤,如此循环往复着。 那日从外头回来,黎穗之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极度忧虑与恐慌之中。 她甚至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她似乎就能感受到顾芝仪满目血红的,向她投射来的既鄙夷又怨毒的恨意。 一到深夜,万籁俱寂,她总是惶惶然提着一颗心围着毯子紧靠在床头的墙壁,一坐便是一整夜。 整整一夜,又或者是漫漫的很多个长夜,惊惧啃噬而搓磨着她的一颗心,将她揉得发痛。 有一次实在捱不过,思绪沉入梦境,恍若来到深海暗河,数条无骨鱼游走在她的身侧,鳞片闪着耀目的光。 然而越游,那水便愈加浑浊与粘稠,似乎还掺杂了腥气,一条藤蔓似的带子缓缓地飘过来,没有人注意到,它正在不紧不慢地一点点缠上她的脖颈。 等到黎穗之吃痛,那藤蔓已然越缠越紧,若不是水流波动,恐怕早已有绞杀之势。 黎穗之拼命地去拉扯撕拽,咸腥的味道冲入鼻腔和口腔,进入呼吸道,辣塞住,一股股窒息、溺水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她开始剧烈地喘咳,双手因为用力过度泛着森然的青白色。 她扯下藤蔓的一节,拿在手中,软软塌塌,竟赫然发现这并不是什么藤蔓,而是婴儿的脐带! 周遭的海水在猛然间改换了颜色,海啸一般的红色浪潮上下翻涌,霎那间搅红了汪洋。 黎穗之惊恐地四处逃窜,她的心脏在多重的高度负荷下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眼泪淌下来,融进了红色海洋。 是羊水……那居然是羊水…… 是顾芝仪的血,染红了盆腔里的羊水,尚在腹中还不足月的婴儿,紧紧地被脐带一圈圈地死死勒住喉咙,还未成形的生命,一点点地消耗殆尽。 黎穗之赫然惊醒。 “穗穗!” 黎曜因一双眼睛紧盯着她苍白无色的面颊,手握住她的双肩:“怎么了?!” 黎穗之双眼圆瞪,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双手,而后她握紧了,又松开,喃喃自语:“怎么没有了?怎么没有了?” “你在找什么?” 黎曜因去看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手心,印出了红红的印子。 他去掰开她的手,一片冰凉。 黎穗之抬头望着他,可黎曜因却感受不到她是真的在看他。 她的视线空洞而虚无,似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隔了好久,才所问非所答地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那不是藤蔓,也不是海,是孩子,是顾芝仪……” 黎曜因怔住了,他从没有见过黎穗之如此丢了魂魄的样子,既焦急又难过,他有些急躁:“穗穗,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极力安抚。 乍然的拥抱,让黎曜因更加心疼,黎穗之已经有好几日不曾正经吃东西,一抱之下,才发觉她已然清瘦了如此多。 黎穗之忽然哭了,眼泪淌下来,打湿了他的肩。 “是我们害死的她,还有她的孩子。” 惊雷滚过,二人皆是浑身一哆嗦。 很久,黎曜因逼迫着自己不去一遍遍回想。 那天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猝不及防,他根本无法做出周全的考虑。当看到顾芝仪一尸两本陈尸于眼前,他整个大脑仿佛都嗡嗡作响,只觉得世界都颠倒了。 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件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是事实,他无论如何不敢继续深想。 顾芝仪的死亡,掩埋了他与黎穗之不能对人言的隐晦秘密,可他怎么样也想不到,这个秘密的掩藏,竟需要如此大的代价。 竟需要拿两个人的命来填。 还有那个孩子,是他们亲手扼杀了那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他还没有来得及到这个世界看一看…… 这个污浊的、晦暗的世界。 眼中热流涌动,他无法自控,潸然落下泪:“是我们错了,可我们并没想害死她。是车祸,是意外!” “别再狡辩了,哥哥。” 黎穗之无力地伏在他的肩头,声音突兀的平淡,却掷地有声,听得黎曜因心头惴惴不安。 “我们需要付出代价,不然她日日都不会放过我们。” “什么代价?” 黎曜因的声音有些颤。 “分开吧。” 须臾,黎曜因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松开黎穗之,定定地望进她已然布满血丝的眼眸。 他慢慢摇头,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黎穗之已是极度疲惫:“我说,我们分开。” “可她已经死了!”黎曜因突然失控,声音突兀地提高了一倍,而后又压低了,“爸爸不会知道我们的事,你放心。” “我没办法放心!”黎穗之甩开他的手,“我日日被她折磨,不管我做什么,她都要继续看着我,我快疯了哥哥!” “穗穗。” 他突然咬住了她的唇,吻得急切,黎穗之透不过气,推了他叁两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嘶……” 他闷哼一声,停了动作,下唇被她咬破了,泛着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又腥又咸。 “我想去国外读书,我已经和爸爸说过了,等安排好,我便走。” 黎穗之的声音冷淡得如同瑟瑟秋风,飘入心中倍感凉薄。 黎曜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到他理清思绪,骤然失笑:“你便这么着急推开我?” “哥哥。”黎穗之拉起他一只手,“我没有办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她的眼下一片乌青,头发凌乱地散落着,单薄的身影在昏黄的壁灯映射下如同魅影,一下子抽走了黎曜因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重重跌坐在她身旁的床沿边,想再抱一抱她,却觉得手臂好似有千斤重,重得他想要抬起来,却做不到。 留洋的事情很快尘埃落定。 四月初的沪上,气候回暖,微风拂起,日光柔和。 可黎穗之的心境却寒凉如水。 同谭正诚一同留洋法国,是黎宗栎与胡乔梦的父亲商定好的。 两家是世交,把女儿交到谭正诚的手上他也能多少放下心来,加之家里发生这些事情,送她出去散散心也是件好事。 码头风有些大,黎穗之拉紧了大衣,正听着黎宗毓的细细叮嘱,说到后来,黎宗毓有些泣不成声,黎穗之却大感意外。 “咱们黎家的女人,个个儿都生了毛病。” 黎宗毓握着黎穗之的一只手,放在手心儿里:“爱上他,不是你的错。” 黎穗之大为愕然,惊得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姑姑……”她喃喃叫着。 却听得黎宗毓叹了口气:“罢了,去和曜因告别吧,他该等久了。” 风吹入了心口,有些冷,黎曜因强忍住了,面色一如往常,只是下巴紧缩着,一看便知在极力克制。 黎穗之走到他身前,每一步都像是千金般沉重。 “我走了。” 她瑟瑟地开口,喉间苦涩,哽咽着说话,一字一句刺得她生疼。 黎曜因伸手搂住她,双手不自觉地用了力气:“照顾好自己。” 黎穗之心口漫溢着酸胀,她忍着眼泪,“嗯”了一声,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抬手抓住了他衬衣的前襟:“哥哥,你要保重。” “该走了。” 黎曜因没有放开她,说着口不应心的话。 谭正诚看在眼里,不禁久久出神。 黎穗之脱开他的怀抱,一股冷气直钻了进来,她没站稳,晃了晃。 黎曜因想要伸手去接,却终是按耐住了。 汽笛声间断响起,船开走了良久,直到蒸腾的烟雾在远处飘散,黎曜因才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开。 第十八章:故人 叁年后。 沪上,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 姚湘晚步履匆匆,正往楼下走的功夫,行动队一行人浩浩荡荡正从大门鱼贯而入。 为首的第一行动队队长顾深见她过来打了个招呼:“姚处长。” 姚湘晚点点头,面色有些严肃:“人抓到了么?” “抓到了,两个共党,去的时候正在接头,人让老陈带去审讯室了,您看是您审还是……?” 姚湘晚当即打断他:“当然是我审。” “是。” 叁月以来,地下抗日组织大肆活动,暗杀了不少新政府以及日本方面的要员,一时间风声鹤唳。 特工总部虽截获了不少情报密电,但收效甚微,近来更是屡屡无功而返,令梅机关十分不满。 因此,这次行动便颇受重视。 行动队连夜部署了周密的抓捕计划,严密布控在巨福路暮色酒吧的四周,更是足足增添了一倍的人力,重点把守在酒吧的所有出入通道,只待接头的可疑人员一出现当即实施抓捕。 行动的顺利完成,让沉闷已久的行动队大为振奋,连着电讯科当时破译密码的收发专员胡乔梦都得到了嘉奖。 厚重的铁质大门被推开,审讯室浓重的霉味就窜了出来,姚湘晚不禁皱紧了眉头。 日常负责审讯犯人的老陈笑着迎上来:“哟姚处长,还惊动您亲自来了。” 姚湘晚看他一眼:“共党的人嘴太硬,就凭你,撬得开?” 老陈打着哈哈弯着腰:“那是那是,咱们哪儿有您专业。” 火红的烙铁在烧得通红的炭灰块儿里头插着,滋滋作响。 人被绑在一进门紧靠着墙的刑讯架上,手腕用粗麻绳拴起来,不过叁两下剧烈的挣扎,就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待味道散了一些,姚湘晚走了进去,军靴踩在暗灰色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听得人心里一战。 她扶了扶脑后别起来的发髻,目光由下至上打量着面前的女人,等到视线移到她的脸上时,姚湘晚不禁愣住了。 老陈走近那女人,拎起一旁的冷水桶当即就泼在她身上:“装什么死,给我精神点儿!” 姚湘晚一抬手:“哎,客气点儿。” 老陈却纳闷儿了,一脸不解地低眉瞧着姚湘晚:“姚处长,您这是……” 姚湘晚一抹红唇缓缓弯起,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故人呢。” 她给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束手站在了她身侧。 听到动静,女人努力睁开眼睛,从审讯室那一小条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强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水还在从头顶滴答滴答往下流,一些淌进眼睛里,让她有些看不清,底下坐着的身着一身暗绿色军装的女人是谁。 可那道声音,却如银瓶乍破一般迸射进她的脑海,调出了记忆深处的遥远回忆。 姚湘晚望着她迷蒙的双眼,淡淡地笑道:“好久不见,黎穗之小姐。” “哦不对。”姚湘晚想了想,又摇头,“或者说,应该叫你,风铃?” 黎穗之的眸色很快恢复如常,她平静地与姚湘晚对视,语气不卑不亢:“什么风铃,我听不懂。” 姚湘晚也不恼,想从这些地下党的嘴里得到信息,自然不要奢望在这一时半刻攻陷。 “听不懂也不要紧,我们可以说点别的,比如,这个。” 姚湘晚用食指挑开老陈手里的那包东西上层遮着的帕巾,从黎穗之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到血肉模糊的一片。 老陈手捧着,直递到黎穗之的眼前,黎穗之只看了一眼,当即心下一片寒凉,紧咬着牙关偏过头去。 老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腾出一只手掰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扭转过来,逼着她继续看。 他咬牙切齿:“您可好好儿看看这个,隔壁那位可没您这么好福气,遇见姚处长这么好脾气的。” 姚湘晚笑意更深:“你那位同志的手指,刚切下来的,还新鲜着呢,落在顾大队长的手里,离没人形儿也就不远了。” 黎穗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强忍住了心口的恶心,她把目光投向姚湘晚:“若说同志,可真是冤枉我,只不过是去酒吧搭讪个男人,怎么就成共党了?” “想不到黎小姐去了法国留洋几年,作风也变得如此随性了。” 姚湘晚敛了笑意,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她身前几步:“共党的那套招数,你倒是学了个遍。看来,想与你好言相待是不成了。” “老陈。” 得了吩咐,老陈从身后的刑具台上挑挑拣拣了几样,问姚湘晚:“姚处长,您看用什么?” 姚湘晚扬了扬下巴,不紧不慢地说:“留洋几年,咱们这位黎小姐想必是作风开放的。就绳刑吧,拴结实了,可别摔着人。” “得嘞。” 老陈领了命,一脸暧昧不明的笑意充斥在他那张沟壑横生的脸上,看得人心生畏惧。 恐惧从黎穗之的心口漫溢出来,逐渐占领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脚尖发麻,冷意如寒冬腊月的冰锋,深深刺入脚心。 她知道在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这是专门针对女特工的一项酷刑,所谓绳刑,是用一根粗糙且沾有腐蚀性气体的麻绳,放置在女性特工的身下,拉回粗暴拉动,以达到刑讯逼供的目的,手段残忍至极。 若经此一劫,恐怕人多半也是废了。 “黎小姐,再想想,你还有一点时间,不要等到什么都来不及了再说,何苦来呢。” 姚湘晚伸出手,轻轻划过黎穗之的下巴,朱红色的指甲像血,触目惊心。 黎穗之的目光根本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老陈手中的动作,惊惧甚至令她无法眨眼,就那么干瞪着,而后渐渐充血。 她倒抽着气,嘴唇不住地颤抖,身体僵硬得仿佛一具即将风干的尸体,如果不是被绑住,她甚至无法继续站立。 过了很久,一分一秒也如蹉跎岁月,她蓦然闭上眼睛,眼泪应时而下。 “我说了,我不是共党,也什么都不知道。” 姚湘晚颇为愕然,她不禁开始回忆起曾经那个跟在黎曜因身边娇俏而温顺的妹妹,商会会长黎宗栎的千金黎穗之。 和眼前的这个人,明明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庞,可给她的感觉,却是毫无相关的两个人。 坚毅的,笃定的,明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她却依旧慷慨赴死的。 她居然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姚湘晚连连摇头,下了最后通牒:“黎小姐,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想珍惜。” 最后的审判。 手腕上绑住的绳索解了下来,黎穗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老陈叁两步上前,从腋下托起她,直直拉拽到已经绑好的麻绳前。 老陈上下其手,拽着她的底裤就要往下脱,黎穗之猛然甩开他的手,怒呵道:“滚开!” “嘿你个不知道好歹的!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摆什么阔谱儿呢!” 老陈气急,粗糙的大手作势就要再度挨上她的肌肤。 黎穗之憎恶地大喊:“别碰我!” 姚湘晚对老陈招招手,示意他停下:“轻点,别弄疼她。” 老陈嘿嘿笑着:“是是是。” 一把扯下,黎穗之被放到上面,绳子毫无余地卡在中间,深陷在肉里。 她紧紧抱住双肩,忍不住的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老陈刚要狠命一推,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姚处长,黎长官来了。” 第十九章:对峙 审讯室的大门应声而开,姚湘晚迎了上去:“曜因,你来得倒巧。” 思绪一片混沌之中,当听到这个名字从姚湘晚的口中说出,再度传入黎穗之的耳朵,听得她浑身一怔。 怎么会? 老陈见到来人,要推黎穗之的手当即就缩了回来,毕恭毕敬地弯了腰:“黎长官。” 虽然没有意料之中的浓重血腥味,黎曜因还是皱了皱眉头,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屋内一圈儿,对姚湘晚说:“西餐厅定了位,别晚了。” 姚湘晚亲昵地把手臂挽了上去:“不急,还没审完呢。” 姚湘晚审讯犯人很有一套,来到特工总部之前,黎曜因就有所耳闻。 不同于顾深的直蛮粗暴,姚湘晚很会走那些歪门邪道的路子,专攻阴毒狠戾的招数。 经她手审过的犯人,要么乖乖吐口,交代个干净,要么就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高度残忍的无休止无底线的折磨,令所有被抓进特工总部审讯室的地下党不寒而栗。 “还没交代么?” 黎曜因点上了根烟,烟圈儿徐徐吐出来,烟雾缭绕地飘散在空气中。 “你看看她是谁?” 姚湘晚走过去,把人从麻绳上给拉了下来,又拨开她蓬乱浓密的黑发,露出一张素脸。 黎曜因漫不经心地转过头。 他最看不得在刑讯逼供的各种手段下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犯人,本想着也就是装模作样看一眼,可这一眼,却如钉子一般死死楔进眼里。 “嘶……” 线香燃尽,烟头烫了手,黎曜因一把丢在地上,烟蒂在军靴的几番碾压下熄灭了。 他身体略微后倾,脊背却被咯得难受,千头万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激荡的气流在胸口左右冲撞回荡。 手有些抖,他下意识地极力控制,拳头握紧了又松开,骨关节间隐隐作响。 姚湘晚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的嘴边浮起一抹微笑:“我先去换衣服,你们好好叙叙旧。” 老陈见姚湘晚走出了审讯室,眯了眯眼睛,揣度着这位黎长官的心思,试探着开口道:“黎长官,您看,还要继续审吗?” 黎曜因手臂因为暗暗的用力,血管绷紧渐次暴起了青筋,他沉下声音:“出去。” “这……” 老陈有些拿不准,磨蹭着没有动作。 “滚出去!” 黎曜因一声暴喝,目光尖锐得仿佛要将他活剥了,老陈额头上冒了冷汗,忙不迭地小跑了出去,关上了审讯室的大门。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黎曜因快步走上前去,边走边脱下军装外套,裹住了黎穗之单薄的身体。 黎穗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殷红,有骤然重逢的惊愕,也有狠狠压抑的悸动,但更多的,却是浓重的不解与失望。 满眼的情绪,分毫不差地被黎曜因看在眼里,他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黎穗之一把扯掉身上的外套丢在地上:“汉奸的这身皮,我嫌恶心。” 黎曜因心中一痛。 他走过去,手刚要握住她的肩膀,她却当即艰涩地后退了几步,勉强撑着墙壁才没有摔倒。 黎曜因的手悬在半空,他猛地怔住了,过了很久才苦笑着收了回去。 他不禁后怕起来,若不是他今日正巧约了姚湘晚去吃饭,若不是见她迟迟没有去他办公室而亲自下来接她…… 他不敢再去想。 以姚湘晚的手段,不肖半日的功夫,黎穗之,恐怕早已没命活了,更不要说那些下作手段会如何搓磨她的锐气与自尊。 想及此,他的心中又升起一股无名火,巨大的恐慌和担忧啃噬着他的一颗心。 他焦躁地走到她身前,逼得她退无可退,他攥紧了她的手腕扬了起来,强压着火:“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黎穗之痛得紧拧着眉:“我当然知道,大名鼎鼎的七十六号汉奸窝。” 黎曜因压低声音:“知道你还敢!你的处境有多危险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来,你这会儿连命都没了!” 黎穗之冷笑一声:“没了命,也好过当汉奸走狗。你说是不是,黎长官?” 见他下颌都紧绷成了一条锋利的线,黎穗之乘胜追击,嘲讽道:“叁年不见,你更加令我吃惊,黎长官?你是特务委员会的主任还是副主任?还是什么新政府的要员?哥哥,我真应该为你感到骄傲。” 叁年…… 黎曜因豁然想通,怪不得自她走后的这叁年里他往法兰西寄了那么多封书信都石沉大海,没有一字半句的回应。 他还以为他们之间还有隔阂,她还在生他的气。却不成想,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去,又何来留洋一说。 黎曜因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几乎让她吃痛。 他漆黑的瞳仁如浓稠的黑墨一般凝视着她:“你压根就没去留洋对不对?这叁年你去哪儿了?” 黎穗之缄口不言,漠然地别过了头。 “说,去哪儿了?!” 黎穗之不耐烦地掰开他掐着她下巴的手:“总之不是做汉奸。” 一口一个汉奸,她倒是真分得清楚。 黎曜因揉揉眉心,沉着声音:“别再说什么汉奸不汉奸。这里是特工总部,不是什么大学游行,你再义愤填膺,只能招来杀身之祸。” 黎穗之见他如此,不由得反唇相讥:“哥哥如今官运亨通,只怕来日汪主席的和平大业还要仰赖哥哥,你也就不必再浪费这些训教心思在我身上了。拿这些愚弄无知民众的话说与我听,你恐怕打错了主意。” 黎曜因不是不意外的。 才叁年未见而已,她却浑然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该说什么,不过短短叁个春去冬来,他的妹妹,他心爱的女人,便脱胎换骨到如此地步? “你便真不怕死?” 黎曜因抿紧双唇,深吸一口气,问她。 黎穗之的声音冷静而沉着:“死得其所,亦无怨无悔。” “好。”黎曜因骤然失笑,“好一个死得其所,真是硬骨头。” 他在审讯室里来回踱步,眉间蹙起的褶皱越积越深,体内血气上涌,余光瞥见那根要被用作绳刑的粗麻绳,猛地一把扯断:“可我怕你死!” 第二十章:试探 黎穗之愣住了。 她的嘴唇张了张,稀薄的空气顺着气流钻了进来,她停了半刻,又无声地合上了。 眼皮微垂着,她呆呆地上下摩挲着手臂,有些冷。 她听到黎曜因说:“我会带你出去。” 黎穗之眼睫颤动,抬眸望向他,飘忽不定的视线在他眼中来回逡巡。 黎曜因抬手握了握她的肩头:“一会儿我走以后,什么都别再说,等我回来。” 黎穗之沉吟着,点了点头。 从审讯室出来,老陈还守在门口,见到黎曜因的身影,瞬间低了头:“黎长官。” 黎曜因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停止对黎穗之的审讯,我和姚处长回来之前,不做任何处置。” “是,黎长官。” 黎曜因的沉沉目光压迫着他,老陈脸上生了些虚汗,又听到黎曜因冷声道:“你要是敢再动她一下,明天我会让你从七十六号彻底消失。” 礼查饭店的地理位置很不错,黄浦江与苏州河的交汇处,紧邻着外白渡桥,西侧隔了一栋百老汇大楼,外滩群落一览无余。 临窗而坐,既可远眺黄浦江上的越洋轮渡,也可近观苏州河上往来如梭的大小船只。 外滩江面此刻映照着落日余晖,夕阳在一面缓缓下沉,橙黄色的光线便四处散落。 柔和的光波横亘一色温煦的天空,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 姚湘晚的目光从远处雾色中汽笛长鸣的轮船中收回来,含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前菜撤了下去,七分熟的雪花牛排端了上来,冒着滋滋的热气,些许油星还在牛排肉的表面做最后苟延残喘般的跳动,张牙舞爪地蹦跳。 虽有唬人之势,却早已后劲不足。 黎曜因的表情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松弛柔和:“是么?” 姚湘晚微微歪着头,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语气故作嗔怪:“怎么不是?你平日不是最爱看外滩的景色么?现下倒是没这个心思了。” 黎曜因咽下了一小块牛肉,缓缓把叉刀放到了白色餐布上,眸色微沉:“穗之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置?” 姚湘晚正慢条斯理地切着手中的牛排,听到他如此问,弯起唇:“自然是看顾大队长那边了,若那边招了,她自然也跑不了。若真是一场误会,那我自会放人。” 黎曜因的心一紧:“姚处长倒是公事公办。” 姚湘晚扬了扬下巴:“进了七十六号的人,上到政府要员,下到贩夫走卒,还是要看犯了什么罪。要是犯了罪不容诛的大错,就是汪主席的亲信,也得认罪伏法,你说是不是,黎长官?” 黎曜因深吸一口气,眸中衔了一丝凌厉意味:“倒是我的想法粗浅了。” “说什么呢?”姚湘晚的声线里添了一丝甜腻,“穗之是你妹妹,你自然担心她,这是人之常情。我也一样,心里愿意相信她不是共谍。” “只是……”姚湘晚略略停顿,揣度着他的心思,试探地开口,“还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 黎曜因心中冷哼一声,声色故作淡然:“这是自然,想必顾队长那边应该很快有结果。” 姚湘晚嫣然一笑:“快吃吧,牛排都要凉了。” 再度返回特工总部,已是暮色沉沉的傍晚七点钟。 审讯室相连的走廊内,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姚湘晚打了个手势,老陈远远的迎了上来。 “怎么样?顾队长那边儿审出什么没有?” 老陈摇摇头:“死鸭子嘴硬,审了一天了,都快成血人儿了,有用的愣是什么也没招。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不认识黎穗之,说跟他接头儿的那个人还没来就被顾队长给包圆儿了。” “废物。” 姚湘晚神色阴郁,暗骂了一句,径直推了二号审讯室的门走了进去。 硕大的灯泡拴在头顶,还有几盏几乎晃瞎人眼的照明设备烘烤得室内一片焦热。 地上的血水混着辣椒水、铁铅块化了的水渗在洋灰色的地面上,一脚踩上去又湿又黏。 顾深小臂上的袖子挽上几绕,正作势要大力挥动手中的皮鞭,就被一道声音喝止住了。 姚湘晚走上前去:“顾队长累了,先下去歇着吧。” 顾深凑近她,微低下头:“那边儿的招了?” 姚湘晚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且着呢,那边儿有人护着,不好审。” 顾深来了兴致:“哟,谁啊,这么大谱儿?您都动不了?” 姚湘晚白他一眼:“这是你这个级别需要知道的么?” “得。”顾深拢了拢头发,手插在裤兜里,“我先去洗个澡,他妈的跟他费了一天的劲,又脏又臭。” 顾深走后,姚湘晚的脸无声垮下来,站在光线的阴影里,脸色晦暗不明。 她久久凝视着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的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刑讯架上的男人早已虚弱无力,看向她的眼神却狰狞异常:“又来一个汉奸。” 老陈上去抡圆了就给了他一个嘴巴:“你给我把嘴放干净点儿。” 姚湘晚眼神阴寒,手上却轻轻鼓起了掌:“当真有气节,都这样了,还想着保全别人,佩服佩服。” 她见男人不为所动,稍微凑近了,她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儿。 “恐怕你还不知道,你拼了命保护的是什么人?那是我们七十六号特务委员会黎长官的妹妹。” 男人瞬间抬起头,身上的伤口牵拉着令他痛苦不堪,他眼神闪过一丝诧异,转而化成了淡漠:“什么长官妹妹不妹妹的,我听不明白,别跟我绕。” 姚湘晚轻哼一声:“我可以让你们当面对质,这并不难,死也要让你死个明白。只是有一点,我要问你,你的上级是谁?你们传递情报的方式和密码本是什么?” 男人有短暂的剧烈挣扎,而后又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他微垂着头,连连冷笑:“你们有多少招数,尽管来。我是代号青木不假,可风铃还没有来,我就被你们那个顾大队长给抓了,确实不知道风铃长什么样子。还有,至于密码本,你想都不要想。” 姚湘晚一把扼住他的喉咙:“找死。” 男人的气息逐渐微弱,姚湘晚骤然松开,呛得他接连不断地咳嗽。 姚湘晚抽出一把利刀直直插入他的左肩,乍然的疼痛让他脸上血色尽失,凄惨的哀嚎响彻整个审讯室。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怒目而视狠狠盯着姚湘晚,眼底几乎都要滴出血来。 姚湘晚把刀丢给老陈,递了个眼色:“给他止血,一会儿再刺。反复个几次,别让他死了,我看他还能撑多久。”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夜色之浓,化不开每个人的各怀心事。 黎曜因一直在办公室定定坐着,一言不发,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出神。 挂钟响了两次,在静默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姚湘晚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老陈气喘吁吁地来禀报:“姚处长,青木死了。” 第二十一章:迷离 第二日清早,黎穗之被无罪释放。 青木的死,带走了所有有关这场地下接头和抓捕行动的秘密。 在经历了生死悬于一线的拉锯后,死无对证,成了保全黎穗之最有力的证据。 黎曜因把一条羊绒围巾披在了她的身上,扶着她上了汽车。 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极好的阳光普照,晒得人前所未有的舒服,那些从审讯室带出来的暗暗霉味也都挥散一空。 姚湘晚随着他们一同走出来,甚至亲自替黎穗之打开了车门。 她的嘴角噙着最得体的笑意:“黎小姐好福气,从外头抓进来还能活着走出七十六号的人不多,黎小姐算得上其中之一。” 黎穗之面色还有些苍白,昨天一整日被圈在不见天日的审讯室受审的亏虚还没有完全恢复。 她只是淡淡笑道:“还要多谢姚处长,明察秋毫。” 姚湘晚做了个请的动作:“还希望黎小姐多多见谅。” 黎曜因发动了汽车,车子稳稳当当地驶出了特工总部,大门又缓缓合拢。 过了两个路口,车速陡然变慢。 黎穗之抬起一只手,缓缓压住了眼睛,直到现在,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来多久了?” 黎穗之的眼皮骤然一跳,她知道,盘问远没有结束。 “叁个月。” 黎曜因瞥了一眼后视镜,又问:“现在住在哪儿?” 黎穗之照实答:“申江大学教师宿舍,顺便送我回去吧。” 黎曜因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你做老师?” 黎穗之点点头:“助教。” 他的话不容拒绝:“跟我回家。” 黎穗之坐正了身体,双臂在胸前交叉环起来:“不想回去。” “穗穗。”他已有些不耐烦,“你还没闹够么?你知不知道姚湘晚是什么人?被她盯上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黎穗之挑眉:“她是什么人?你的新任女朋友?” 黎曜因紧绷着脸:“不是。” 黎穗之一笑:“那她盯我做什么?” “你心里明白,不需要我再说得更清楚。你在暮色酒吧的事,我不愿意再看到第二次。” 他声色沉沉:“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 黎穗之心念一动。 车子很快开到了申江大学门口,黎穗之刚要打开车门,就被他握住了左手。 黎穗之回头去看他,他的手心有些汗,滑滑的,有潮湿的热。 黎曜因目光恳切:“后天下午我来接你,同我一起回家。” 黎穗之有些微微的出神,本想着拒绝的话到了舌尖,却再也说不出来。 目送着黎曜因的车朝前开直到没了踪影,黎穗之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拦了一辆黄包车,去了江氏制衣店。 拾级而上,陈年的地板踩上去嘎吱嘎吱发出轻微的响动。 二层阁楼的门严严地关着,黎穗之伸手拉开了一条缝,闪身走了进去。 谭正诚见她来了,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到她身边,把她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无大碍,终是放下心来。 他给黎穗之的杯子里续上了热水:“七十六号一趟,你受苦了。” 黎穗之捂着杯子有些发愣,隔了半晌才开口:“青木同志,牺牲了。” 谭正诚握紧了拳,喉间溢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不过所幸消息已经成功传递。” 黎穗之喝了口茶,接着说:“两日前截获的日军密电,半月后,日军参谋本部会派驻长野健一继任特高课的课长。二十叁日船会抵沪,届时参谋本部会联合特高课举办一场晚宴,现任课长伊藤野原也会一同出席。” 谭正诚的眼中寒芒闪动:“我知道了,今晚我会向组织发报。” 黎穗之眼中涌上一丝疑惑:“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现在的特工总部人员构成是什么?” 谭正诚压低了声音,娓娓道来:“要紧的人,是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李主任,副主任黎曜因,情报处处长姚湘晚,机要处处长庄意水,以及第一行动队队长顾深。” 黎穗之听着,快速吸收他话里的信息量。 待他说完,她不禁更为疑惑:“短短叁年,黎曜因怎么会坐到这么高的位置?” 谭正诚抿了抿唇:“对此说法不一,不过比较可信的是,特高课课长伊藤野原的青睐推举。” “伊藤野原?”黎穗之有些吃惊,“他什么时候和日本人扯上这么深厚的关系了?” 谭正诚措了措辞:“你大概还不知道,伊藤野原是姚湘晚的舅父,姚湘晚在日期间,一直沿用其母亲的姓氏,对外皆称伊藤晚子,所以也算得上是伊藤家族的人。” 他停了停,似是在揣度着黎穗之的神色,又接着说:“七十六号内部,对于黎曜因和姚湘晚的关系心照不宣。” 言明至此,黎穗之的心口有些沉闷,她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吹进来的风打在脸上,胡乱地搅着人的心。 不过一个特工总部,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倒是复杂得很。 劫后余生的庆幸再一次袭上了黎穗之的心头,她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倒坐在椅子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谭正诚:“还有一事,黎曜因要我搬回黎公馆去住,我以为,这是个机会。” “你是说,刺探情报?” 黎穗之点头。 谭正诚有些犹疑不决:“借用你的身份,倒是合情合理,只是……这很危险,你确定要这么做?” “是,依着他如今的地位,对我们收集情报应该会近水楼台。何况,长野健一的继任晚宴,想必特工总部会有所安排,黎曜因如果和伊藤野原真有如此深厚的联系,那他一定会出席。” 谭正诚思忖片刻:“好,今晚我会一并上报给组织,等待命令。” 要紧的事情悉数说完,两人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黎穗之这才注意到他下颌连着脖颈的一侧,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痕,看那痕迹的宽窄与走向,约莫是短刀在仓促之间划伤所致。 她蹙眉问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谭正诚闻言伸手摸了摸,牵动嘴角:“昨日去松江押送犯人,与那边的监狱交接时,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同党要劫囚,一时间动了手,不碍事。” “处理过了吗?” 他摇头:“不用那么麻烦。” “不行,若是感染了会更麻烦。” 她起身要去寻药箱,目光扫视阁楼一圈儿,方才抬脚,被他拉住了手腕,他也站起身:“我知道放在哪里,我去拿。” 黎穗之十分小心地先用药棉沾了碘酒,在他的伤口处徐徐擦拭,他轻微地喘着气,笑道:“我皮糙肉厚,你不用那么小心。” 黎穗之睨他一眼:“是,谁不知道特工总部行动队的两把利刀,一个顾大队长一个谭队长,个个儿都是人中龙凤。” 谭正诚自知她是与他玩笑,将她的话头接下去:“黎小姐倒是真会开我玩笑,这话虽是阿谀奉承之言,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却是叫人听得舒心惬意的。” 黎穗之的眼前忽地模糊起来。 犹自记得他们初识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叫她“黎小姐”,在戏园子里的包厢,她头一回听了他与尹裳搭台的《四郎探母》,一晃竟过去了如此长的时间。 “多久了?”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谭正诚瞧她出神,懵然问道:“什么?” 她收回了思绪:“我们认识,你唱杨四郎的那一天?” 谭正诚反应过来,细细数了日子,笑出来:“我记得,是民国二十五年。” “是啊,民国二十五年。”她低低默念,“那个时候的日子,真的很好。” 谭正诚不由自主地将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心中尽是怅然:“其实若不是你执意要求回到沪上进行谍报工作,我原本是想让你留在延安的。” 黎穗之收拾好了药箱,静静放在手边,道:“叁年前我便逃了一次,我不想逃避一辈子。” 谭正诚凝视着她:“我们选择的这条路,注定凶险万分,我希望你真的可以做好准备。” 黎穗之的目光坚定有力,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在延安的时候,我足足想了一天一夜,如果生活在这片华夏土地上的人们都可以像这里的人们一样,志同道合,共同为了一个新的美好的明天而去不懈奋斗,那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所以我愿意,去为了这样的景象而努力,回到沪上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谭正诚有些动容,他点了点头:“黎穗之同志,你要明白,特工总部的这一番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只会是一个开端,它绝不仅仅代表着结束。你回到黎曜因的身边,开始亲自接触新政府与日本方面的人和事,那才会是你真正潜伏工作的开始,同样,也会是你身处于重重险境之中的开始。谍报工作的使命与真相,不是计算,不是破译,而是毁灭,是牺牲。” 时值民国叁十年的春夏之交,夜风尚且清凉,拂面柔和。 百乐门、大上海舞厅依旧灯火通明,夜夜笙歌,虽未亡国,却有了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颓靡之感。 傍晚时分,黎穗之履着南京路的霓虹灯影下缓缓步行,一股怅然闷在心底,欲与人言,却又万般无奈。 在沪上生活了二十余年,没有一夜如今夜一般百感交集。 望着眼前的这幅图景,黎穗之陷入了深深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