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色》 汴京春色 第1节 ?  ?本书名称: 汴京春色 本书作者: 娴白 文案: 身为世家之女,喻姝身世虽不高,但前十几年过得也算顺风顺水。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寻个温文识礼的郎君嫁了,相夫教子了却此生。 谁知一朝天子赐婚,如意郎君没有,她嫁了全汴京最风流的人物——盛王魏召南。 风流如是, 后来他果真又有了好几房妾室,打量着一排嫩得能掐出水的美人,喻姝无语凝噎…… “夫人既有容人之量,那便有劳为她们安排居室。” 魏召南伸手捋过她鬓角的发丝,眉梢潋出风流淡笑。 喻姝微笑道了声“好”后,在心底狠狠唾了声,狗男人。 后来又逢一夜,冷月照寒鸦。在昏黑萧条的竹叶林里,喻姝无意间撞见他立在寒月下,半张俊脸陷进无边黑暗中。 地上捆了个今早污蔑过她的女人。 魏召南抚过这掌中锋刃,素日风流又温柔的双目笼着森森杀意,残忍淡笑:“既然不想要舌头,那便割了喂狼犬。” 回想起深深长夜燃花烛。数重摇曳的红软纱下,每每抱着她索欢,在耳畔一声声低笑唤她“娇娇”的男人,喻姝蓦地毛骨悚然。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 标注: 从小活在恶毒狠辣的算计之下,魏召南为了能活着爬出吃人的皇宫,学会了一身卑贱讨好人的手段。童年很不幸很不幸。 所以为掩锋芒而风流示人。 男女主双c,身心俱洁,he 先婚后爱。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甜文 轻松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喻姝,魏召南 ┃ 配角: ┃ 其它:专栏预收跪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夫人她一定很爱我。 立意:喜欢就要坚定地选择 第1章 末路 幽夜逢细雨,钩月浸山坪。 濮州官驿院落的一间屋中,红绡软帐,云雨翻涌。 夜再深些,一只莹白素手撩开了软纱。 喻姝盯着帐内已然熟睡的人,清浅的呼吸落在耳中。她施手揉了下酸痛发软的腰肢,赤足去捡凌乱散落一地的小衣内衫。 才系好衣带,腾空来的手忽然握住她的玉腕。 喻姝冷不丁吓了跳,回过头正见他已然坐起身。帐内行房时眼底翻涌的骇浪平复许多,现儿清浅看她一眼,“去哪儿?” 喻姝复而又拾起甜腻腻的笑,柔声应他:“渴了,不过盛些水。” “盛水还劳夫人穿衣?”魏召南扬眉。 “嗯...内急,解渴后再如厕,出屋还是要穿衣的......” 她说着,心下却觉得不对。装睡又醒,明明是有所疑心... 心下发急,喻姝稍稍垂眼冥思,该脱身还是先作罢。 仲夏夜里本就闷热,她又有些急,额角泌出细细的汗珠。魏召南一边手停在她额间,细致而缓慢地抹过,眼底神色不明。 “荫花巷口牵马之人,你情郎?” 喻姝猛地抬头,张皇之色撞入眼底。 “夫人床榻上同我尤云殢雨,榻下竟还藏着利物。” 魏召南目光沉了下,掀起垫絮翻出一只匕首丢她面前:“想杀我么?” 喻姝没承他的话,抬头,眸中似有不甘心之色。 忽松气转圜,看一眼窗外雨中的山月夜。 他那女人,最是柔情蜜意,又软糯娇甜。 如今喻氏全族男丁流放,女眷又入了奴籍,也只有依附着他才能好好活着。 魏召南淡淡想, 况且床笫间缱绻了这般久,往往她也有施媚讨好之意,心里怎么可能没点他? 胜券在握,她更是被死死吃在口腹中。 “知晓夫人舍不得伤我。” 魏召南心有怒气,此时却也不得不压下。 他拾起榻上寒光凌厉的匕首塞在喻姝掌心,带着威胁畅意般淡笑, “夫人若要走,只能从我的尸身上过去。” “当真么?” 揣摩着时辰,她垂眸凝视。匕首正稳稳躺在掌心上,螭首银柄,刀锋锐利。 遂而,喻姝仰起小脸望向他,无比慎重点了头。顷刻间抬手一扬,那枚匕首穿进了他结实的胸膛。 在魏召南错愕目光中,那女子朝他抱了拳“殿下得罪”,极快翻身下床。 脑上倏地一阵阵炫目晕晃,白光迸发。魏召南浑身失力,便是血流了满胸口也顾不得,急急忙忙伸手去抓她。 晦暗深夜他只看得见那衣袂的嫣红之色,在瞳中轻薄起飘。够不着也抓不住,一抹霞丽愣是在掌心光滑溜走,如濛濛薄雾消散。 最后那一眼,他的眼底滔天恨意。翻腾着翻腾,却也见着失慌恐惧打落礁面。 内室的门哐当撞了下,久久阖上。 一片亘久死寂。 ——**********—— 为了防止有读者屏蔽作话,就在这里写了!大家一定要看这个! 倒叙手法,下一章的正文从男女主的三年前开始写,三年前!大体上是甜文。 男主c(俺没有胡诌,只能是处,涉及到的缘由与童年有关,后面文里会展现) 大概是he 第2章 嫁娶 景顺二十一年的汴京,这一日八月十七,天高云淡远。 午后晴光尚好,白云连绵,满街被穿着喜裳的送亲队伍贯穿。打头的敲着大锣大鼓,各个脸上喜洋洋。 这一日,汴京的喻家要把女儿嫁进王府。 — 毕竟盛王不同寻常新郎,两个月前皇帝有意指婚,宫里曾遣出女官进喻家相看。 这位孙女官也是宫中老人了,年纪虽大却双目如炬,官家亲赞的精明能干。 那时喻家小娘子礼节无一不妥,乖乖地站在父母身侧。问她话时,一只檀口吐出来的言语都带着蜜。再说那小娘子的相貌——清丽如芙蓉,也是着实美丽。 女官很满意,她想,盛王殿下也会满意的。于是便往喻家小娘子的帽上插钗子,意为相中。 喻家全家都很高兴,喻家家主想,女儿嫁进王府,我儿的仕途有着落了。 与宫里内官商量过大小定,下彩礼定婚期,所以在八月十七这一日,抬着新娘的花轿从喻府出来,满街的锣鼓喧天。 这喜轿被红帷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寸光。 喻姝坐在昏暗的轿中,难得轻松地阖了会眼。 嫁了,总算嫁了。 她迫切求成这个结果,便是为了拉下她的父亲喻潘、继母林氏,这些迫害她娘的人,她不想他们活得那么轻松。 且说她爹喻潘当年随几个好友一同到扬州游学,曾在承姻桥上偶遇一貌美女子。 那女子年华芳颜,生若桃李,清美得如不染烟尘的仙子。细肌嫩肤,形影窈窕,只那一面便让喻潘丢了魂魄,回去后更是魂牵梦绕,因为难寻佳人怅怅然了许久,只悔心当日没拦下打听个清楚。 后来逢上乞巧节,喻潘听扬州友人说栖云庙求姻缘最灵验,便连忙去神庙拜天仙娘娘。 也不知是真灵还是凑巧,他竟真碰着了那位让他辗转难眠数夜的女子,简直大喜过望。 这回喻潘再也不会放过。 他打听了许久,才知那佳人姓王,是石桥底下一商贾人家的女儿,正是二八年华,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她爹王从之原是个平头百姓,两年前跟一帮人要走水上生意的路,家里也赚下不少银两。 喻潘使尽了手段,千方百计地接近王氏。 他长得也算温文儒雅,又会文采,王氏是有些喜欢,可终究还是不愿跟他。一则家里也给她相中一门好亲事,二则他是汴京来扬州游学的,祖上又是做官的,只怕相不中她这样的人家。 但喻潘却说门第在他眼中不算什么,只要他想,家中也无可奈何。后来不知怎的,与王家议亲的人家原先都谈得好好,却突然变了卦。 正在王氏苦恼不已之时,喻潘许誓不负,说得那叫一个温情款款。后来王氏随他嫁去了汴京,那时喻潘的爹还是个从五品的清官,纵使家中反对,可架不住儿子硬要娶。 即便姑舅不待见她,但有丈夫护着,两人也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恩爱日子。 汴京春色 第2节 王氏是商贾人家,可喻家到底是做官的,喻母如何都瞧不上这个儿妇。 王氏生得虽美,但性情却是个温柔寡淡,不爱说话的。有时受了些小委屈也憋在心里,想着息事宁人。 喻母每每刁难,喻潘起初还会相护,可日子久了便有些不耐。后来他又念起孝道,便安慰王氏要乖顺些。他在外辛苦为官,她应该做个贤内助,不该让他后宅难宁。 王氏终究还是受不了,开始找喻潘诉苦。喻潘渐渐不耐起来,两人也因此生了些龃龉,时发小吵。 谁又知后来王氏怀孕之时,他耐不住寂寞,很快便与来家里做客的表妹林如蔲勾搭上—— 那时候喻母的堂姐带着女儿来汴京做客,在府上小住几日。 堂姐家中不如喻府,丈夫虽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喻母却是出了名的护短,一心向着自家人,又看这外甥女如蔲出落得水灵标致。 堂姐说如蔲还未婚配,她心里也跟着叹呀,可惜可惜,潘儿早已娶妇!他那妇人有点钱财,但就恐这出身会毁了潘儿仕途,当初若能早些见到如蔻......嗐呀,罢、罢、咱也不说这些了。 哪知有一日误打误撞的,林如蔲进错了房。 那时喻潘醉酒,在屋里见到表妹时不由一怔。自王氏怀孕数月以来,他便空虚了许久。可家中这时候偏来了个如花似玉的表妹,那花枝影下的窈窕靓影比王氏当年不差分毫。 喻潘越想,心火难泻,白日里窥见表妹纤纤身量时早动过欲求的意思,恨不能拥佳人。这时人竟在他屋里,可不是上天送来的?他痴痴念着,伸手拉住林如蔲入怀。 一个血气方刚,一个婀娜多姿,借着酒意缠绵不休,两人竟一夜荒唐,有了夫妻之实。 翌日清早堂姐便带着啼哭的林如蔲见喻母,在喻母跟前狠狠骂了顿自己女儿。又说事已至此,让如蔲做妾也无妨。 当年喻潘的父亲仍在,读书人家出这样的丑事他已经羞愤不已,毅然不许自己儿子纳妾。 自然堂姐虽如此说,喻母也不愿委屈外甥女做妾,这事一时间竟没有转圜之地。 直到后来王氏诞下女儿,喻家人虽然没说,但脸上却不好看。后来又突然得知林如蔲有了身孕,只好让喻潘先纳妾。 王氏不肯,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宿。喻母狠狠敲开她的门,说:“你委屈?我这老太婆还委屈呢!如蔲清清白白的姑娘与你们做妾,你也是捡了大便宜在!” 后来之事... 林如蔲生了个儿子。 喻潘与王氏早已有了口角之争,那是个脾气倔的,又怎比蔲儿知心知热的好?偏蔲儿还是个好性儿的,自己受了王氏冷待,却还要在他跟前为王氏说情。 两相比较,他越看王氏越是厌弃。 彼时王氏已是心肝俱断,想同喻潘和离。但喻潘不肯,他是读书人,道是□□另娶名声不好听,除非是因由王氏的错过来休妻。 王氏起先不肯,执意想和离,却舍不得骨肉女儿。这时喻家却退一步说,只要她肯被休,便允她带着女儿回扬州。 王氏终究还是应允了,带着女儿回扬州娘家,可没两年却在娘家郁郁而终。 这些年夫妻情分,王氏死时喻家没遣人来吊唁,甚至连一声慰问也无。 直到王氏死后的十年,喻家才遣人来扬州,要把喻姝从鱼米富庶的扬州接回天子脚下。 一开始外祖王丛之并不答应。 他虽是商贾出身,做的是水上生意。但这些年经营得善,早在扬州富甲一方。 他心里哀叹女儿当初的无知,更恨喻家当年的所作所为。家中又不是养不起,自然不愿外孙女再回到她母亲的伤心地去。留在扬州有甚不好? 何况喻家那些个心思,王从之即便年逾半百,仍旧耳聪目明。 书香门第的嫡女流落外头十多年,传出去也难听。 加之姝儿快到了议亲的年岁,喻家是想从儿女亲事上谋些好处呢...... 至于是什么个好处。 其父喻潘现今任国子司业,从四品,虽是个不大不小的文官,但祖上几代都有子弟中进士,后来气运好些的也都在京中谋下官职。 到了儿子这一辈,喻成邺、喻梁在喻潘四子之中最出色,已是贡士,正是专心备考殿试之时。 若是来日金榜题名,要在京中谋差事,少不了要费心思打理...... 姝儿随她母亲,生了一副好相貌。秋月雅姿,芙蓉之色。过豆蔻年华时,扬州便有不少人家上门来打探。 不比王氏寡淡沉郁,姝儿性情则水灵剔透,凡事一点就通,不知要胜多少筹啊。 王从之本不想让外孙女回喻家蹚这滩浑水。 当喻家的人连连在王宅磨了三日,硬是赖着脸皮不肯离去。王从之烦不胜烦,正要喊人挥家伙赶走。 此时却是喻姝跑到众人跟前嘻嘻笑说:“阿翁,我愿随婶娘回汴京。” …… 这头喻姝满头珠玉,靠着喜轿软枕缓缓阖上眼。 喻潘和林如蔻想利用她给喻家子弟谋仕途,既然如此,她便来帮上一把吧。 这世上没有鬼神,没有报应现身,那便由她来打造这天道。 只是一个闺阁女子,若单靠这重身份又能翻出多大水花来?终是有点不便。 虽然盛王在诸王中圣宠寡淡,名声风流,但对她而言足够了。 两个月前她咽着阿娘的仇,在林氏面前跪拜侍奉。 细心暗察,费尽心力,在私下多方打探,知道她那继母林如蔲手里曾有桩人命案子。 死者是个叫吴唐的佃客,四十来岁的汉子,三年前在喻府做过马夫。后来吴唐不知怎的被赶出喻家,却在两年前走水路下扬州时,掉江里淹死了。喻姝约莫知晓是林氏的手笔,吴唐跟在她身边多年,定藏着不少事。 吴家一家子都是崔家底下的庄户......崔家把女儿崔含雪嫁给四皇子,她最容易入手的,也只能从崔含霜那儿。 崔氏乃是汴京名门,崔大官人的官位也高,是从二品。若是寻常引见,恐怕崔含雪未必会好好见她。 而她嫁了盛王后,与崔含雪也算是妯娌,这倒是一条最好走的路。 …… 外头锣鼓吵得脑壳微胀,喻姝伸手缓缓揉额角,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高声:“落轿——” 王府大门前拥着一大堆穿红着绿的人,喜轿帘半掀,里头戴金丝凤冠的妙龄女子探头,迈着娉婷的步伐出来。 喻姝满头的珠翠,翠缕红丝十分灼目。她本就生得白皙,一身喜服衬得人儿肤光胜雪。阴阳生把斗里的谷豆往大门撒,小孩一窝蜂围地上捡豆子,宾客们瞧着嬉笑说闹,她笑盈盈垂下眼眸,娇靥添美。 过了大门跨马鞍,有喜娘引她进屋坐虚帐。 喜婆身穿紫色褙子,头戴大红花,笑眯眯说“小娘子在这等一等罢”,而后便挥挥手,把哄闹的宾客带出屋子。 门一关,只留下服侍的采儿,这下屋里彻底安静。 “姑娘累么?” 采儿悄摸过去扒门缝看,“现在外头没人哩。” 喻姝松了口气,终于不端坐。她活络了一会筋骨,便摘了发沉的凤冠往床上躺去。 新婚呀。 她眯着眼看头顶帐面的两只交颈鸳鸯, 新婚是好,就可惜盛王名声不好,府里女人太多。不过她从不为自己亲手选的路后悔,比拉下喻家那对夫妻,其他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来的时候是傍晚,她躺了半晌,察觉窗牖外天色渐深,屋外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采儿往窗外探一眼,提醒人快来了。喻姝忙起身整拾,将搁在床头的凤冠安安稳稳戴上。她执起羽扇,端坐在床头。房前围着的宾客越来越多,落影乌泱泱一片。 在一阵哄闹笑声中,屋门忽地被打开。喻姝轻轻抬眼,瞧见一身穿大红喜服的男人朝她过来。 那男人生得很俊气,狭长狐狸眼,眼鼻间点墨。他身形高大结实,宽肩阔背,倒合衬那喜服艳艳猎风。他被众人拥簇进来,脚步稳健,脸上略有笑意,一双眉眼间尽是那风流潋滟。 素来知道皇帝坐拥天下美人,大周几代下来,皇子的相貌不会差到哪儿去,但眼前这位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魏召南高大的身影立住,先是低眉看她一眼,伸出手。 软语温言道:“请夫人共牵同心结。” 喻姝轻轻点头,将手自然而然托在他宽大的手掌上。两人齐出门,喜娘笑盈盈地递来同心结。他伸手接过,结在手执的笏板上,又将另一头搭在她手上。 “红妆带绾同心结,碧树花开并蒂莲,好呀、好呀!” 喜婆笑得大红牙直咧,推着两人进屋对拜。屋外挎香篮的妇人们也一同涌进屋,抓一把篮子里的铜钱、彩绢、果子抛来。 屋外的天色已经全然黑下,新婚房内光华灿烂,燃着十几对蟠龙双烛。 迎面扑来花彩的零碎,喻姝闭起了眼。等妇人撒完帐,她在热闹声中眯起眼,宾客里不知不觉多了几位衣着华重的男人。 其中一人慢悠悠走出来,跟别人打笑了几声,后来两只眼睛转到了她流珠半掩的娇靥上。 只见那小脸莹白,姿色天成。现儿绛唇微抿,眼眸始终垂着,腆腆而笑的双颊间似有娇憨之色。 那人愣了一瞬。身旁人推他一把胳膊肘,他才忙笑说:“果然孙女官看中的人不会错,五弟艳福呢,弟妹好容色。” 说话的人身穿华锦蟒袍,金缕带束腰,一副淑人君子模样,又贵气无比。 喻姝瞄了一眼,正疑心是哪位宗亲,听到身旁淡笑从容的声线,“三哥说如此,便是如此了。” 他的三哥...琰王? 当今皇后膝下无子,大周无储君。而琰王今年二十有五,生母杜贵妃圣宠优渥,娶的又是高门荀家的女儿,如今在汴京的风头算最盛。 女子的感觉向来灵敏。即便她不曾抬头,却能感觉身上落了道炽热的视线。 “是不是该合髻了呀?” 好在喜婆撇开话场。饶是再能说会道,喜婆在这样身份的人跟前还是不由自主收了点。试探地问,递上一把剪刀。 喻姝终于好抬头,莞尔接过,从盘头乌发里抽出一咎剪下。 她与新郎的两缕发被一根彩绸绑着,收入匣中。又在一众宾客跟前共饮交杯酒,大婚也算成了。 这厢宾客散尽,屋里落了好大安静。那大红喜绸高挂,案上摆满小山叠的喜果。明暖的烛火静静燃着,照出床榻两道溶淡的影子。 喻姝先唤了一声殿下,起身就要行礼。那男人接过她手执的羽扇,好一番宽慰说今日辛苦。 她又打量一眼跟前的男人。 嫁过来之前魏召南风流名声在外。她也知道官场应酬的那点事,寻常人会塞些宝物爱妾,遑论是这种王爷,从不缺别人往他们身边塞美姬。 有几位王爷声名好些,明面上不肯收,私底下美姬相貌若真中意,也会弄一两个进府做通房丫头。 再好些点比如琰王,据人说倒是不在女色上心,别人送的美人一个都没要,娶妇多年府里只就正头夫人和一个侍妾。 但魏召南又与他们不同,近身伺候的婢女都要平头正脸的。别人欲塞给他的,要是有几分容姿的便照单全收,往王府带。 喻姝早就晓得这档事,但眼见他说话也算温声轻语,暗暗思忖倒还有点体贴。 两人初见的这一眼还是在今日大婚上,但也不算十分盲婚哑嫁。 汴京春色 第3节 那时皇帝说给他指了门婚事,从四品清官喻潘的嫡女,已经让女官去喻家相看了,容貌是个好的。他也不多言,很爽利地应下这桩婚事。 起初,魏召南以为“容貌是个好的”是能看,能入眼,但今日迎入府的那一眼,方觉惊艳如天仙。 思忖受看是一回事,好相与、不惹事又是另回事。 喻姝见他颇是耐味地淡笑,竟是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坐到他怀里。 胆色倒还挺大... 她的心眼猛烈惴了几下,饶是有所准备,脸颊上亦有微涨的窘色。 他手在她挺直的肩背上,动作轻缓地帮她顺过柔缎似的乌发,轻轻笑说:“既然嫁了我,我也不必亏待了你,日后你想要王府的管事,亦或是旁的什么,我都给你。只是有一事,我还须得说在前头,王府里女人还是不少,我更念叨着夫人能有容人的心,不忌、不妒才是好。” 这厢话才说完,门外忽然起了动静,两人俱是一愣。 趁他手臂力道松开,问了声“什么事”,喻姝忙从他腿上腾起,拉了拉裙摆站稳脚跟。 屋外的婢子急道:“殿下,寐娘那屋子起火了!” 第3章 洞房 喻姝当下一顿,寐娘是谁? 早先听闻他王府不少女人,新婚之夜屋子就起火,很难不说是人为,莫不是个得宠的小妾罢? 外头婢子又问:“殿下要瞧瞧去吗?” 此话出来她彻底顿悟了,这是勾人去的。 心下也暗叹这小妾胆量倒不小,头一日便敢出来叫板的,要么是骄蠢,要么就是太得宠,但怎么说都不是省油的灯。 喻姝敛下心思,却见魏召南看来一眼,好像在试探她的意思。 只好捏着柔顺的范儿婉笑罢,“这事要紧,若是再伤着什么也不好,殿下不妨去看一看。” 但见他起身去开门,沉着脸好一番审问:“那还不快灭火?都干什么吃的?” 婢子跪地小小声道,“火,灭、灭了……” “有人伤着没?” “没有...只是烧了小半边屋子...” 他点头,“灭了就行了,寐娘那屋子若不能住,让管事的重新收拾一处出来,先安置下,余下的事我明日再细问。” 这么吩咐,那婢子也着实无话可说了,只得悻悻退下。 门关上,屋里头又是洞房明烛。 魏召南踱步拾了条圆凳坐下,见她仍站在床头,面上疑有愣怔之色。 以为她还在担忧他会不会离去的余韵上,只笑说:“寐娘想着什么我也明白,她有点不懂事了,夫人也别怕我走,这毕竟是咱们的洞房之夜,可对?” 喻姝就没想过他会走,也不怕他走。 任是个再放纵私欲的人,也不至于新婚抛妻,与爱妾欢度,传出去名儿难堪。她只觉得这个叫寐娘的妾室胆也忒大,根本不怕主母记恨,莫非真有几分恩宠在身? 她点点头,又见那人坐凳上向她招手,只得走到他身侧。 他拉她坐到腿上,环臂圈着她的腰。喻姝唇边得体的淡笑凝了下,或许她从没跟人这样亲近过,还是个陌生的男人。她很是不自在地坐着,身子略微僵硬。 她的腰肢纤细,因着今日出嫁好生妆扮了一番,身上有淡淡的脂粉味。 魏召南素来不怎么喜欢脂粉味,眉头也只皱了下,脸上不显,依旧带着笑。盯怀里的人问说,“听人讲你以前在扬州外祖家过活十年,怎么喻家不把你接到京中?” 他的半边脸浸在暖黄的烛火光里,狐狸眼上挑着,静静看她。 虽是皇帝指婚,但她肯嫁他也有别的缘由,喻姝并不准备全盘托出。 她指尖扯弄着裙摆上的绣花样子,略想了想说,“妾打小身子骨不好,扬州四时晴光好,又暖和,最适宜休养,家中便将我送去...” 桌台的玉壶里还有剩下的合卺酒。 他大约觉得口燥,往觥里倒了些,饮半盏闲淡地说:“哦,这样,原来还是个病美人。” 说到底魏召南不爱多事,那点子过往他根本没想去问。只是一个月前他让手底下人查吕家时顺便查到了喻潘一点东西,是真是假暂且不知,只有一个疑影在。 喻姝头一回见人说话这样消遣,心道难怪汴京里这样传他。脸颊噌的一下微微涨红,在他腿上愈发觉得如坐针毡。 她不想这样待着了。 屋里的光线很是明亮,那蟠龙火烛光正如他目光一样打在脸上,照得人不自在。她借着灭灯的由头挣起,剪了两盏,忽然听到衣物窸窣的动静。 喻姝持剪的手一顿,没敢往后看。 也罢也罢,既早已知道他是个浮浪的人,嫁过来也只能这样走下去。 从里间到外间,把灯全灭完后才没了动静。她握着一小盏烛灯回来,见木椸上搭着他盘绦纹的喜服,床底摆着一双靴。 那人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阖目养神。喻姝将将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原来也不觉得这张雕刻蟠虺花样的紫檀木床小,可他人高马大地一躺便占去了大半边。 床架边素红的绞纱别在银钩上,软软半垂,手里的火烛透过薄纱,在他的脸上落了片映红影子,艳艳诡美。 魏召南半眯开眼,见她一身绯红妍丽、捧着烛台,仿佛尴尬怔住般立在床边。他招手道,“上来罢,今夜你在外,我在里侧。” 喻姝闻言一愣,绞住裙摆死死盯着他,心怪道洞房夜是不是少了什么?还是说她应该先起头做些? 她想起教导嬷嬷说的令人耳热之话,和那幅展开的黄绢,足足有三尺长,布列的数小画皆是男女交.媾之姿,或躺或跪、或抱或坐,总之千奇百怪。 现在不知怎么,那几张小画上的花样竟突突跳到了眼前,喻姝微窘地咬住唇,耳朵热涨。 “怎么不上来?不脱衣么?” 见他催,喻姝只好将手停在领口,里一层外一层将那件精致红艳的婚服褪下,身上留了月白里衣,布料轻薄,勾勒出女子纤细的身量。 魏召南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瞬,随后招手,和颜悦色说:“来,上来。” 但她却站着不动了,喻姝看着他比了比榻铺,好像只是来邀她共躺一床。 而那时嬷嬷说过的话犹然在耳,“白帕要见落红,女儿家怕羞也不妨碍,盛王他自会带着你......” 现在她手里正握住那一块帕子,魏召南却不见有何举动。 喻姝难免心有惴惴...想起这号人物是泡在那浮花浪蕊里,难道是想看她先来?——而他正好放下二郎腿坐起身,那眼风微俏,眼色里多了几分打量意味。 喻姝垂目咬唇,想了想,玉指攥握那帕子又松开。终于硬着头皮、大着胆走近他,俯下头,垂着双眸,柔软的、擦了胭脂的香吻落在他的唇角边。 她的手指紧张地攥住他胸膛的里衣,连着掌心里的白帕一块揉皱。她感觉有鸦羽从颊面扫过,颤颤睁开眼,发觉是他阖了眼。 魏召南的手停在她的腰身,只那一吻过后便把人拉开。睁开眼却不见情绪,只是说了声“就寝罢,会有东西交差的”,拉着她躺到床榻里侧。 原来他不是等她做什么,而是没有念想啊...... 喻姝凝望眼前烛光灭去后的昏黑,除却她发间的栀子香,连同混杂着陌生气味。 她原以为男子多爱的是甘松白檀,但他身上的苏合香搅混帐间,那一丝带着苦辣气息的香虽淡,却异常不同。 洞房花烛夜,竟没料过是这样的……若说盛王不碰她是为了哪个女人守身如玉,那就更不可能了。 头夜换了张床,身边又多了个陌生男人躺着,喻姝认生地愈发睡不着,只好把心思用在想这点子古怪事上。 她既有自己想做的事,盛王圆不圆房她并不在意。只是盛王花名在外,洞房夜约定俗成该如此,不碰她却很古怪。 喻姝想了很久,仍想不出头绪,却隐隐听见悠扬、悄怆戚悲的琵琶弦音,低低若诉相思痴情。 …… “大喜夜里何人在弹这些丧气曲子?” 采儿听着动静出屋,问了廊下两个守夜侍女。她俩人也听着声,心里跟明镜儿似得,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好指了一条路给她:“好姐姐,你顺着往前走就能到芳菲堂,是里头的人在弹曲儿。” 侍女说完,皆歇了一口气。 采儿皱眉,姑娘新嫁,洞房夜却有人弹这种曲子,可不是打下马威来的? 她一时生气,竟一心念着要过去训斥几句。刚走两步回味过来,顿时清醒了——指不定别人正是诱着她去。 她是姑娘从扬州带来的,如今又陪嫁进王府。颜面固然重要,可这才是头一夜,她得在院里陪着,不宜轻举妄动。 采儿念罢,打发了小丫鬟前去一探究竟。 她方折回来,忽然问说:“那芳菲堂平日里住的什么人?”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一人胳膊肘顶了顶身旁的,另一人方说是殿下安顿的美人们。 采儿素有耳闻,也不算太惊讶。瞧着这二人有些古怪,决定再套套她们的话。 又问说:“是通房还是小妾哪?” “都不算...名分殿下还未定,都是娘子娘子这般唤......” 采儿以为弹曲的定是个宠妾,没想到连名分都没有,心里暗暗道这位殿下确实有些荒谬。 可连名分都没有,竟敢如此妄为?莫非是他纵的?默许的? * 翌日清早,喻姝睡醒时身旁已经没有人了。 嫣红幔帐透进一点朦胧光影,她伸手撩开半边纱,正要下床时突然发觉昨夜丟在案上的白帕子不见了。 因着今日要进宫觐见,喻姝梳洗更衣所花的功夫比往日要多许久,两大匣子首饰挑了捡,捡了挑,总算打点得姝丽齐整。 今日见圣人,崔含雪身为四皇子妃,兴许也会在。 一个月前曾打听得,那崔氏好妆扮,尤其喜爱精致的金玉珠钗,不久前曾斥重金得了一双白玉流珠嵌祖母绿的耳坠子,爱不忍释。 那耳坠是前朝一位公主的陪嫁,其还有一对攒丝珍珠嵌祖母绿的点翠簪,是相配的,当年国破流亡时随公主一并不见。喻姝舅母孟氏也是个绰约美妇,在扬州的珠宝铺面一眼便相中这对簪子,花了大价钱买下。 喻姝听到崔含雪得到一双耳坠,登时想起舅母就有过这样的簪子,特特飞书回去一趟,几经周折,那宝物又到了她手中。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她并不认为一对簪子就能笼络别人的心,何况那女人身在富贵家中,更是见多了物华天宝。 但既要从崔含雪手里要出吴家,送宝簪却是不得不走的一步。 只是今日不单单崔氏在,诸位王妃也都在,恐怕是不方便送出去,还是得等个好时机。 喻姝想了想,也就没让采儿拿出宝簪。反正她已经嫁过来了,与崔氏能见面的时日还长,不急于这一时。 汴京春色 第4节 出门时是卯正,大清晨,比起床时的朦朦天色已经亮了许多。 王府门口早已备好进宫的车马。 她掀起一角车帘往里头钻,黑暗里摸索着一屁股坐下,突然坐到了一个肉垫子,疑似是个人... 喻姝心惊肉跳,下意识噌的腾起身,脑袋顶恰恰好撞得车盖木板抖了抖,疼得她倒吸冷气,泪花直出,又扑的一声稳当当坐下。就差救命呼之欲出时,一只宽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巴。 “是我。”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他松开手,喻姝忍着疼痛的泪意惊愕不止:“你...你...”今早起来没见着魏召南人影,小厮说他出门了,她还以为魏召南不会跟来一起进宫。 外头的侍从听到动静忙过来,魏召南半撩车窗的帷幔淡声说,“无妨,赶路吧。” 马车开始走了,喻姝从他腿上下来坐到一侧,手掌一下一下揉着撞疼的脑袋。听到他笑笑问:“夫人以为是谁呢?” 她恹恹得不吱声。 魏召南又道:“那一声撞得真响,府里有上好化瘀的药,回来我让人拿给你。” “......多谢殿下。” 而后,在寂静黑暗的车舆里,二人再没说过话,只听得到车咕噜咕噜前行......许久之后,一只柔软的小手摸黑牵住他的衣袖,拉了拉, “殿下,那枚圆房的帕子呢......” 第4章 汀兰 “我在臂上割了一小道血口子,今早拿给女官了。” 他说,“放心罢,任何事都不会有。” 魏召南以为她要追问昨夜为何不圆房,心下已有了几分较量。却见她嗯了声,竟再不言语。 马车很快地驶入宫道,过了会儿,便在一处长门前停下。 他二人下马,早有皇后遣来的大宫婢在等,笑着福身,引二人往福宁殿去。 “瞧瞧是谁来了。” 喻姝刚望见福宁殿前的金字牌匾,前脚还未踏进,便听到一声娇俏的打笑。 她与魏召南同进殿中,宽阔明亮的大殿里有两排分座,四五个人——男子华冠丽服,女眷绫罗绸缎。 高椅上的女人青罗翟衣,雍容华贵,因为保养甚好,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的光景。唇边也学宫里俏佳人点两笔朱砂靥钿,笑吟吟盯着来人。 他二人跪下身。喻姝依着教引女官教的,一丝不苟行完叩拜大礼。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喻姝起来时,魏召南正递来一盏茶。她接过,步伐得体地走到高椅前,行礼奉上茶盏:“请娘娘圣安。” 皇后微眯打量,笑着接过茶盏,轻抿后道:“好,好孩子,看赏。” 眼下,喻姝才松了一口气。 她退着小步下去,便有身旁宫婢引她入座。有女眷笑说,“五弟妹这礼仪周到极了,必定是娘娘身边的女官教得好。” 那女眷一说,皇后就笑了:“还是汀兰嘴甜。” 汀兰...秦汀兰。 肃王妃。 肃王年纪三十,排行老二。 喻姝不动声色地瞧了眼,那汀兰正在她左手边的第三座。若是按顺序排的,中间还空了个座,左手边紧邻的便是四皇子妃崔含雪了。 正想着,崔含雪忽地抚了抚茶盏,微微一笑:“二嫂嫂心巧的,可不把我们的话全说了。” 皇后素知崔氏心性,也不欲多说,只一笑了之。又同座下华服的男子说,“既然琅画伤风没能来,就让徐御医跟去王府看上一眼,本宫也好放心。” “是,琅画定会感念母后苦心。” 喻姝轻轻抬眼瞧去,说话之人锦衣玉带,仪表不凡,正是她昨夜见到的那位“琰王”。 众人又陪着皇后说了好一番话,喻姝只静静坐着,不动声色。她喝下一口茶,忽然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身上,抬眸正与对面琰王的目光相撞。 琰王迅即便移开目光,又掺合进旁人的说笑当中。 一场局,三三两两的言语,只她一声未吭。 眼瞧着,她总以为魏召南原该是个话多的。可他也同她一般静静而坐,含笑的目光时不时在说话的人脸上转过。 也只有皇后提他,他才多说两句。 喻姝捧着茶喝,心思全然落在众人的话语中。左耳边忽然落下一道很低的声音,她抬眸,正见崔含雪在打量,“你便是喻司业之女,扬州来的那个?” 崔含雪的目光轻悠悠,瞧她一眼,抿了口茶。 喻姝没回,心下一时哑然。 早闻风崔氏性情高傲,不待见自己也是料想中。谁知竟是如此直白轻视,这时候,更不能硬着头皮上了。 喻姝仿佛也没听着似的,捧着茶水喝。 离开的时候是上午巳正,晨雾散去,阳光大喇喇打在宫道的青砖地面。红墙别着金柳丝,细腰嫁秋风,意趣盎然。 喻姝踩着木墩上马车。她回过头,见魏召南另牵了匹马,朝她微微笑:“你先回府,我要去见个人。” 说罢,他翻上马背,带着随从掉头离去。 喻姝撩帘钻进,马车徐徐驶了半刻。 刚出宫门,便听到后头有人在喊“留步、留步”。她探出窗,见追来一辆流苏车盖的马车,华贵得显目,正落后她几步。 那方向……也是从宫道出来的。 街道人很多,马夫把车驾到小柳巷旁的旷空地。喻姝下车,正见来者是秦汀兰。 刚才在大殿时,她只是粗粗看过一眼秦氏,依稀记得是个美人。如今走近了瞧,秦氏的美貌更让人难以忽视。 秦汀兰今年二十四,正是花信年华,体态丰盈,丰容盛鬋。 她长着一双丹眉细眼,手捧香盒,喻姝刚要福身便把东西递来,笑笑说:“唤我二嫂嫂便是,都是一家人,五弟妹何必这么客气呢?我知晓娘娘也赏赐了不少,这是我的一点见面礼,几件金银首饰,不贵重的,快快收下。” 秦汀兰是秦茂之女,其父官为给事中,正四品。诸王妃的家世都要比喻姝显赫很多,只有秦氏与她最相近。 喻姝也不扭捏,道谢后大方接过,回以一笑。 “今日你坐在她身旁也瞧见了,崔含雪是如何个娇傲人?” 秦汀兰观了观四下,忽然拉住喻姝小声说:“我瞧五弟妹你是个软和人,也好说话,真真是喜欢极了。我当弟妹自己人,也不妨多说些。崔氏年初生了个儿子,我和大嫂嫂、三弟妹同携礼去探望,她也只跟三弟妹说笑,我和大嫂嫂的好心白白被敷衍了去。弟妹可知道是何缘故?” 喻姝闻言一诧,倒是没想到秦氏会同她说这些,尤其是那句“自己人”...... 难道是想拉拢她进阵营...? 是何缘故她心里早已猜到了七八分,但只摇头装不知。 秦汀兰拍了拍她的手背,细锐的眸光一转:“可不就是那些俗的?这几位王妃也就三弟妹家世跟她旗鼓相当,我和大嫂嫂人家可都瞧不上。” 喻姝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秦汀兰微微笑,语重心长说,“咱俩说话投机呢,而且喻司业与家父也有几分交情在,以后我俩可要多多走动才是呀。” 说罢又低低哼笑了声,“你别看崔含雪好像面上风光,其实鄯王府邸不少糟心事。单就说鄯王那位侧妃,都不知道给她添了多少赌。” 喻姝脑中光芒闪过,忽然来了兴致。 街边的嘈杂声渐渐汇成一片,仿佛全被隔开。她抬手挡阳,瞧了眼逐渐变大的日头,拉着秦汀兰走到一片柳荫下,软软笑说, “二嫂嫂别怪我多嘴问一句,是怎么个添堵?” 有些人对于说起别人的不如意,总是格外的能说会道。秦汀兰就是这样,早已瞧崔氏不顺眼许久,如今有人问起,十分积极坦言,恨不能说成离奇轶事。 “鄯王侧妃可是他表妹,二人自小就认识,青梅竹马,情分是崔含雪比不了的。” “去年侧妃刚有三个月身子,不知怎么就给流掉了。说巧不巧的,侧妃小产的当日,崔氏竟这时有了...”秦汀兰的神色倏变古怪,目光幽离: “鄯王府信鬼神的老仆子私下都传,是侧妃的胎儿投到崔氏肚里报怨来了,因为崔氏的儿子一诞下就生了场大病。听说生产那日可吓人了,崔氏疼得厉害,却只肯让自己的两个接生婆子进去,在外头的人都没听到婴孩的哭声。那婴孩倒真是怪,一从娘胎里钻出竟不会哇哇哭。” 见秦氏说得这样光怪陆离,喻姝不由怔住。 秦汀兰拉拉她的手:“你别不信,这都是真的,宗亲女眷几个私底下也都知晓,只是没人说而已。话说这样的事,鄯王也该让底下人封住口才是,你猜猜想把这事传出去的有谁?” “侧妃”二字在喻姝喉咙间顿了顿,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她忍了回去。 “弟妹是个聪明人,这事也就当我说笑的。” 秦氏探眼瞧了瞧自家马车,见时辰不早,说了几句宽软话便辞别。 此时已经快接近正午,日头尤大。喻姝坐上马车,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秦汀兰说的话。 她与秦汀兰才第一次见,况且,她能感觉到秦汀兰素日里对崔含雪颇有不满。人言都不一定全真,遑论带偏见的。 她又想起了不会啼哭的婴孩...... 喻姝目光一颤,咬唇轻轻地想, 如果是真的呢...... 在黑暗无光的车舆内,她仿佛看见了一条出路。 不管如何,都得私下偷偷查证一番。 * 喻姝回到王府,随侍的太监十七说殿下还没回来,她便折去了自己的院子用午膳。 吃完饭,侍女伺候香茶漱口。她用帕子擦着唇角,忽然听采儿说寐娘来了,在正屋等候。 寐娘…… 喻姝想起洞房夜被火烧的半边屋子,今早又听采儿说过,寐娘与王府里的几个美人一样,都没给名分。 不免一讶:“我也没找她呀,她来做什么?” “她说要给夫人请安奉茶。” 采儿说罢,自己也忍不住腹诽。 可是狼子野心了!不是妾,甚至连个通房都算不上,竟着急得要给主母请安,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汴京春色 第5节 喻姝略一沉吟,按理说是可以不必见的,但她也想瞧瞧寐娘要折腾些什么。 再说一个屋檐下,今日不见,以后也要见,还不如早早领教下那是个什么人。 “夫人若不想见,我这就让她回去。” 采儿刚要出门,却被喻姝一把拦下。 她笑得灿烂无瑕:“美人来都来了,那就见见吧。” 第5章 棋子 在见寐娘之前,喻姝几乎快给忘了,男人统共就那么几个眼光。 眼见来人生得一副妩媚面孔,弯眉俏眼,红唇艳艳。 小腰纤细得不堪一握,因着身上穿了件齐胸绣梅襦裙,更衬得胸与臀又丰盈有度,堪称尤物,才有人将她献给魏召南。 她走得袅袅婷婷,举手投足间皆是妖娆生姿。 她不同于别人送给魏召南的那些美人。她们大多胆小唯诺,纵是个美人,也因此失了风韵,倒像个丫鬟仆子。寐娘厌恶那样,她自恃美貌,又通音律,也常能陪着尊客吟风弄月几句。之前的主子就这样赞赏她——就是差在出身上,不然连闺秀也比得呢。 寐娘进屋不见怯,挑眼看了上首的女子。 只那一眼,她心里便拿捏了几分——那个男人不贪媚的?主母相貌好又如何,却没有她身上的勾人劲儿。 她自小经得调.教,知晓男人最喜欢哪一款。魏召南自然也是俗世里的人,不然在诸多美人中怎对她偏爱有加? 他出手向来大方,把她带进王府的头一日,便送了两箱子钗环簪珥,温柔体贴地拥住她,在耳边窃窃私语。 只是他告诉她,未迎正妃入府前不会与她行云雨之欢。 寐娘当时便去捶他的胸膛,使了两分小性子娇嗔道:“说什么不碰人家,转头指不定又去找哪位小娘子,把奴抛在脑后......正妃还有个把月才进府,殿下莫真能耐得住?” 魏召南笑笑,又去捉她的手哄她。寐娘一向知道见好就收,便不多说,鼓着气倚到怀中。 千等万等,总算等到喻家那位进王府,她好像瞧见了盼头。 洞房夜廊下两个守夜婢子,正是王府中与寐娘交好的。 一开始她火烧屋子,却没成功引魏召南到她这儿来,便想到另外一出。本想引正妃的侍女来芳菲堂大闹一通,她再落两滴泪扑到殿下怀中哭,好让下人们知道,即便正妃进府,她也是殿下心头上的。 但谁知,那采儿倒是沉得住气。 现在寐娘跪地磕完头,正起身,却见喻姝一手撑住下巴,眼眸眯起,却明亮生彩。笑问:“你要以什么身份给我请安呢?” 那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又笑得明媚。寐娘恍了一瞬,竟看不出人家对她是喜欢还是厌烦。 理应新婚夜闹的那些事,主母该对她厌恶不耐,她也想好了法子。 若是闭门不见——她就在屋前委屈求见,派人赶她,她便磕头请罪,再一个不稳被推搡摔倒...... 若是客套见她——她便亲手奉茶,好做一个威风。 但这么一问,寐娘脸色微变,思量着说话。 还未开口,便听得喻姝淡淡笑:“你又不是妾,奉什么茶呀,没得坏了规矩。寐娘既得殿下青眼,等来日抬了身份再奉就是。我晓得寐娘是个极谦顺的,喜欢来请安,日后给了名分,我定不辜负你一番喜好,让你早上来一趟,傍晚来一趟,可好?” 寐娘提袖捂鼻,欲泪道:“夫人如此说,莫非还在怪奴新婚夜的事?” 喻姝放下手肘啊了声,一讶, “新婚夜还有何事呀?我知你受了大委屈,屋子被烧,只能先搬去芳菲堂住。难不成其中有隐情,屋子是寐娘自己失手烧的?” 说完,寐娘胸口好似被堵了块石头,脸色更不好了。 此时,屋外忽然有人道“陶姑姑来了”。 魏召南今年方满二十,初立府。 按祖宗规矩,娶妇之前宫里需要选人去打理王府诸事。这位陶姑姑便是宫里挑了送来的,暂代管事的名儿。 寐娘本就被噎得恼怒,现下陶姑姑一来,正好给了她离去的由头。喻姝也不拦,挥挥手就让她走,迎陶氏进屋。 陶姑姑四十来岁,毕竟是从宫里调出来,举止间端庄有礼。看着随和,但一双眼睛却犀利,瞧着是精明能干的。 她带了一摞账簿来,恭顺地说今早盛王殿下嘱咐过,既然夫人过门了,以后大小事宜得要问过夫人。陶氏午后便整理好账簿送来。原本也念着宫里的嘱咐,先陪新夫人过几日的手,能适应了便能回宫。 但今早盛王的话,却多少有让她交权的意思。 这又是陶姑姑所忧虑的另一件事了......难道盛王已瞧出她与皇后的关联? 在来王府之前,宫里是一番安排,可皇后私下又把她召去一趟。 皇后说,你便是本宫的眼,替本宫好好留心盛王府的动静。 见陶氏面露犹豫,金殿里雍容的女人摸着凤仙红甲,缓缓说:“本宫乃是一国之母,圣上特恩,阖宫上下都是本宫做主,姑姑要不听吗?你的双亲、妹妹、妹婿,还有你的外甥们,都要无情弃之吗?姑姑若做得好,自然全家富贵,若不肯做、或做不好,那可就......” 所以,即便盛王有撵她的意思,陶氏也不能走。眼下,只能从喻家娘子身上下点功夫...... “夫人,” 陶姑姑笑道:“夫人才来,王府也大,许多事宜开始还不熟络,要慢慢接触才妥当,奴会帮着夫人的。” 喻姝瞧了眼那一撂的账簿,想着也是此理。以前在外祖家时,舅母也教了些管内宅、看账簿的本事。后来要嫁盛王,宫里也遣了教引女官来。 虽然会,但她却不是真嫁给魏召南看家来的,有人帮着何乐不为? “那就有劳姑姑多教导些。” 她笑着,忙让采儿送上些赏钱。 这下喻姝高兴,陶氏宽心。 陶姑姑翻账簿,先跟喻姝说起王府的开销。她原是存了私心在,说肯定要说,却偶尔漏掉几句,不至于太清晰明目。喻姝虽无全权管的心思,可心算时却发觉陶氏漏讲了些账目。 起初她以为是陶氏不小心忘了,便在心里先记下,等最后讲完再一并告诉。 但越往后听着,她神色渐凝,开始不这么认为。譬如家仆丫鬟的开支,陶氏只说了衣食赏钱上的花销,却忘分出上中下等,只归于一类,听得也不明朗。 喻姝心怪, 陶姑姑正是精明能干才被宫里挑了送来,也在王府管了一年多,怎会粗心落下这些?莫非她是不想我接手得太快,还想掌着权? 掌权能捞多少油水......?难道会比宫里侍奉的赏赐还多? 喻姝一时摸不透,也不准备多想,默默听着陶氏讲完。 陶氏讲一会儿便歇歇喝茶,等讲完天都黑了。采儿送人离开院子,屋里便开始摆食案。 采儿回来,见喻姝提着莲花灯笼摸黑出来,身旁没人跟。 月上树梢,黑影绰绰。 喻姝借着灯笼瞧四周,拉住采儿低声说:“明日我回门你不用陪我同去,你就借着采买的由头出府,找线人盯着点崔含雪的动静。她娘家有两个接生婆子,暗中打听一番,看看家是哪的,再多留意婆子的动静。” 又往采儿手里塞了包沉甸甸的物什:“这东西给他们分了,不要一下就给,先给点塞牙的。” 这方说完,院子门口忽然亮起灯,似有人过来。 她忙推采儿的手,“快,你先回屋去,藏好!” 采儿是个机灵的,将荷包纳入袖中便稳步离开。 喻姝打着灯笼往前走,正见魏召南带着小厮回来。黑夜里瞧不清他的脸色,只见身影微晃,脚步生浮。 他这是? 小厮将将架住他,喻姝快步上前。刚扶住他另一只手臂,却嗅见一阵浓烈的酒味。不止酒味,衣襟还沾了脂粉。 一股酒味混着艳俗脂粉香,引得喻姝不忍皱眉。 “殿下去哪儿饮酒了?”她问。 小厮犹豫不语。 她叹了口气,“但说无妨,我听过就会忘记。” “去了怡香院...” “......” 她就知道是这样。 喻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先让小厮扶他进屋躺着。又让人熬了解酒汤来,她拿着湿帕给他净脸,手腕忽然被松松握住。 那人缓慢睁开眼, 见她穿得一身藕荷色杏花罗裙,白嫰圆润的耳垂吊着两只白玉坠子,微微晃进他的眼。 那耳坠质地温润,白得无暇,好像流奶般能洗净污浊。 魏召南第一回 叹觉,原来女人的首饰也不是无用之物,起码这耳坠戴的是真好看。 喻姝奇怪地看向握住她手腕的大手,以为他还是醉蒙的,拉高了声调喊他。 他盯了她半晌,不料开口的第一句竟是问:“头上磕到的伤可还疼?” 第6章 亡妻 喻姝一愣,“早不疼了。只是刚磕的那一下极疼,缓过劲就好了。” 听到屋外的声音,她起身开门,端回来一碗解酒汤给他。 魏召南堪堪喝了两口,便放到桌上:“一股子酸苦味,不喝也罢。” 那两口解酒汤仿佛有奇效,喻姝眼见着他站起,身子也不虚晃。转身便解了沾脂粉的外袍,唤人烧水沐浴。 喻姝伏在案边翻看账目,各宫送来的贺礼满满列了五张。 原本依规矩来,皇子娶的新妇跪拜过皇后,还需再拜生了皇子的宫妃。 然而魏召南与其他皇子不同,其母却是个位卑的宫女,生下他没几日便命毙。 对于他生母的死,在宫里并不算秘密,反而遭人口口相传,成了皇后杀鸡儆猴里的“鸡”。 且说当年窦玉还是个御前打扫的宫女,却因天生的狐狸美人面,不甘为奴为婢,便在一次夜宴后爬了龙床。 那晚榻间情浓过后,皇帝见她貌美勾人,便觉留一命也罢,仍放在御前伺候着,时不时宠幸几次。窦玉将此事掖了半个月,却终究还是被皇后察出端倪。 汴京春色 第6节 “陛下宽厚,觉得留下无妨。但,倘若不加严惩,这种风气一旦纵容,有点美色的婢子正经活都不干,只想着爬龙床做主子,后宫岂不成了荒唐□□之地?让百官知晓,恐污陛下圣名。” 皇帝想了许多日,正要同意皇后的严惩,窦玉却磕着头说,最近做活时胃里犯恶心,腹中许是有皇嗣。 召来御医一诊果有喜脉,皇后百般恼怒,却只能无奈作罢。 窦玉生了个皇子,欣喜不已。本以为可算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未料黄粱一梦。 产下五皇子的第二日,她见到的不是皇帝的封赏,而是送她归黄泉的三尺白绫。 藉之名由——以正宫闱。 喻姝翻看宫妃送礼的名册时,想起这点子事。 案上的烛灯晃了晃,灰长的影子拉在纸簿上。头顶有一道声音悠悠下来:“我听十七说,下午寐娘来找你了?” “说的什么?”魏召南笑问。 喻姝放下账目抬头,只见他面上似笑非笑,就像在好奇他那美人的举动。 “她来请安奉茶。” 这话说完,魏召南哦了声,脸上没半分动静。正逢外头人报水,他便撤了身去浴房。 喻姝留在新婚气息犹存的空房里,揣摩那番神色,忽然想起新婚夜里他说什么“不忌不妒才是好”,果然是存了纳美妾的意思呀。 * 且说第二日魏召南同她回门,刚下马车,朱漆大门的石狮旁,喻潘夫妇早一步来等。 拜了盛王,林如蔲亲热拉住喻姝的手:“母亲可盼了好久呢,快快,引五殿下往里头去。” 八月的中下旬,天高气爽,府邸门前满地都是秋黄叶,扫完又落,纷纷扬扬,那树干子还是不见秃的。 今日回门,开家宴会亲友。 喻老家主和喻老太几年前就走了,现在阖府上下全由林如蔲说了算。 朴色雅致的大堂屋坐了喻潘、林氏、喻成邺、喻梁、喻源等人。其中喻成邺乃林如蔲嫡出,喻梁、喻源则是喻潘两个姨娘生的。 虽说魏召南在汴京是极坏的名声,跟他几位哥哥相比,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可王再怎样也是个王,终是高百官几头。 屋里四人正陪着盛王说话。林如蔲向来不耐听男人们聊国事,聊寇患,便托了个由头出来,正见喻姝站在庭中花圃旁,同喻家姑婶亲戚们说话。 她偷偷听了会儿,不由得想笑。竟是在说盛王待自己多好多好呢!没得叫人臊。 林如蔲心下冷笑,这女儿还真是随她娘,同样的货色,借着一张脸勾男人。偏老天赏个好运,能让她们拣高枝,嫁给自己配不上的男人。可惜都是白痴傻个儿的,嫁了盛王又怎么样?人府里养了一堆美娇娘呢,最是浪天的性,还以为自己嫁了个好夫婿。 喻姝瞧见门边一抹水红裙角仍在,眼眸意动,继续同婶娘说笑。 正说着,便有声音从屋门边传来:“原来在这呢,让母亲好找。” 喻姝佯吃一惊,见林如蔲步履曼曼来,握住她的手言笑:“母亲可是把你当心肝地疼,如今嫁的好,我也安心啦。” 婶娘暼一眼喻姝,抿嘴笑:“是不?姝儿是个可人疼的。” 林如蔲又笑了,对几个姑婶闲聊: “秦家那门亲事,当初我还想给姝儿说呢。话说秦家也是好门户,差点就把亲事议下了。但我家姝儿可是个慧眼的,便是外头算命先生也不如她通透,竟知自己的富贵之日还在回头,果然,如今是盛王妃了!” 喻姝便知林如蔲有别的心思,心下连连冷笑。话挑着好听的讲,暗里却是在说她攀权附势,眼高手低。 有两三个姑婶素日就与林如蔲走动的多,心里也不怎么喜欢这个被接回喻家的嫡女。在外头待了这么些年,可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回汴京? 刚刚又听了林如蔲一番话,脸上依稀有唏嘘之色。 喻姝嘴皮功夫向来利索。众人跟前话虽很少,总跟着点头应付,想说时却是一套套的理在。有时理歪些,也能讲的人难辩。 她正要开口说笑,忽然有一人过来打断。那耳熟的语调慢条斯理,带着笑意: “岳母此言可差矣,我夫人是圣上赐婚,怎么又成她是算命先生了?” 说罢便朝着众人微微颔首,“岳母安,各位姑嫂婶婶们安。” 眼见来人一身鲜艳的锦衣蟒袍,生得那俊气倜傥样,不是魏召南又是谁?见他问安,皆纷纷垂目:“不敢不敢......” 喻姝却是也愣了下,没想到竟是他来。 “岳父有话要交代几句,夫人随我去吧。” 魏召南领着她往堂屋去,走着,忽地转头问:“你同秦家议过亲啊?哪个秦家?可是肃王妃的娘家,给事中秦茂?” “是他家。” “秦茂有四个儿子,一嫡三庶,年纪都与你相近,你母亲看上哪位了?” “嫡长子,秦放。” 喻姝本犹豫该不该说,但此时却没什么好瞒的。她以为魏召南是介意她议过亲,如今又来嫁他。却听得他一声嗤,“你母亲是想你死呢。” 这极微极轻的一声,却让喻姝霎时血液僵凝,不由引她想起某个雷雨黄昏的山神庙。 那时喻姝刚被接回汴京,林如蔲已替她相中一门亲事——正四品官秦茂的嫡长子,也是秦汀兰之弟,秦放。 这秦放年方二十三,生得丰神俊朗。又是进士出身,才华斐然。 只是他娶过妻,妻子在一年前死了,如今膝下无子无女。在旁人看来,虽说喻家小娘子嫁去是做填房的,倒也不失妥当。 要说林如蔲面上亲热,心下却厌恶她。相中的这门亲事,看上去似乎是和美的? 喻姝心下奇怪, 怎么偏相中秦家了?秦家之上不乏有几户四十来岁,死了发妻的官人。难道只想搏一个贤良母亲的名声? 她困惑了许久,暗中也费心思查了秦家很多,却没有头绪。 直到有一日,喻姝随婶娘上山拜庙,竟偶遇了秦夫人带儿子来,也说求姻缘。 婶娘与秦夫人对看一眼,便互相了然。 秦夫人引秦放给喻姝认识,温温笑道:“听说小娘子从扬州回来,许多人还不认识。喻官人与我家素有几分交情在,你俩也可好好认识下。” 只见那秦放确实伟岸,面容清秀。他朝她一礼而笑,“小娘子安。” 喻姝正要还礼,一团雪白似飞得蹿来,扑在秦放的衣衫下摆。众人皆吓了跳,连连退了几步,但见秦放弯腰抱起,才看清那是只受惊的猫。 后来上马车回去时,婶娘的心悸忽然犯了。急忙摸向衣带,哀哀续续地呼道:“糟了...糟了!荷包不见了!里头有味我吃的药......许是、许是添完香油钱没系好,给掉了!” 此时外头下起瓢泼大雨。 喻姝翻出仅带的三把油纸伞,想了片刻,便留下侍女们照看,带着采儿和一个家仆回山庙,三人分头找。 庙里的香客几近散去,濛濛雨中少见人影。 她在神殿的门角边找到荷包,刚打着伞要出去,忽然听到哗沙雨鸣里一声细细、尖锐的惨叫,浑身一震,似乎就在附近。 雨声掩去了她的脚步声,喻姝沿着墙根急急走几步,绕到大殿后头,竟瞧见白衫的秦放蹲在廊柱边,手里死死按着一只雪白的猫。 是下午的那只! 雨水打湿过猫毛,小猫被压弯了四脚,吓得嘚嗦不已。秦放将烈焰的火把抵在猫背上,轻声如鬼魂地笑着,“你不是冷么?我替你暖一暖,你叫什么啊?下午不是还往我腿上蹭么,这会儿又怕了?” 突然一声惊雷,将喻姝的魂魄打回脑壳。她只快快一眼,逃也似的揣着婶娘的荷包跑了。 回到马车上,婶娘吃了药缓下一阵。喻姝裙裳微湿,周身隐隐发寒。 黯色穹庐下又一声惊雷,她的眼前竟跳出秦放妻子死时的脸——那是张看不清面目,却死相可怖,惨烈灰白的面孔。 第7章 瘦马 魏召南见她僵了一瞬,本就肤如脂玉,在初秋灿日下透着光,整个人更白皙了。喻姝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怔怔然须臾,很快又变得清明。 他去拉她的手,那只柔荑真就像玉似的,有些凉。 喻姝不解地抬眼,他仍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笑说:“汴京有个官员的正房娘子生不出儿子,毒哑了房里一个狐媚小妾,把人家刚生出的儿子接过来养,寄在自己名下。每逢日子不如意时,便对这个儿子动辄打骂,但怕被她家官人察觉,就用细银针入皮。打骂完,又想起这个儿子已经是自己后半辈子的倚仗,不免暗悔,又哭又心疼。不过她的手段也是了得的,能把女儿嫁与肃王作妃。” 最后一句话,让喻姝确定了他在说谁。 被他握住的手渐渐失去知觉。 那不是一个人满带情意地去牵,喻姝觉得像块大石钳住她,定定的目光要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 她勉强含笑的一句“谢殿下告知”刚说出口,魏召南便松开手,看向假山嶙峋的某一角。淡笑问:“夫人嫁我,也不单是因为圣上赐婚吧?” 喻姝一时间摸不懂他的意思,见魏召南神色闲淡,像随口一问似的。她便轻快嗯了声,也一答:“妾身确实上仰皇恩,恋慕权贵。” 换作任何一个人,听到她这么说,都会觉得实诚。她嫁进皇室,除了图显贵权势,还能图什么呢? 魏召南回头看她,明艳的小脸在秋日艳阳下如海棠绽放,风动池漾,她的容色始终能迷惑到人,那种心志不坚之人。 魏召南只是笑了笑,不作言语,带着她往正堂走:“你爹真在寻你过去。” * 用过午膳,喻姝听喻潘说了好些德训。做礼会亲友,转眼间傍晚过去。 夜里府上摆了客宴,来的都是喻家族里亲戚。 席间,喻成邺吃了几盏酒作罢,朝他爹娘拱手:“今日儿子不知怎么,有些头晕眼花的,便不打扰盛王殿下和贵客们雅兴,先辞去。” 林如蔲担心了下,才要站起,喻潘拉着她又坐下。摆摆手道:“去吧,不适就早些回去,让人给你熬些汤药。” 喻成邺忙应,敛着衣袖从门边出去。喻姝两只眼睛盯在喻成邺身上,那副匆匆的容色,莫不是急着回去偷.欢吧? 她知道喻成邺最近的心思不在备考殿试之上,反而迷恋女色。 起先林如蔲一直怕娶妇会让自己儿子沉溺女色,今年一直没给张罗。但喻成邺却不是个能耐住情.欲的,他娘不让碰女人,自己便私下弄了个女人进院子,藏娇藏到了家里来。 只怕他爹娘还蒙在鼓里呢。 喻姝拈起只圆溜的蒲桃,剥了皮丟嘴里,眯着眼悠悠地想。 过了会转头,朝仍在推杯换盏的魏召南笑说:“屋里太闷,妾出去透透风。” 魏召南颔了颔首,她又起身朝喻潘林氏一礼,走出屋外。 夜色上乘,星光散漫。 她捋起鬓边一缕落丝,望向天上明月,双眸似寒玉,清亮亮的。 喻成邺的院子坐落西北角,然布局讲究。 林氏前有替儿子议门显赫亲事的念头,月前请了十几个匠人又重新修整园林屋舍,前头有亭台水榭,假山池沼,并栽十来种花卉,不可谓不精致。 汴京春色 第7节 喻姝刚走进,便闻得一阵浓郁花香。 果然如她想得那样,趁着今夜家宴,喻成邺把院里的丫鬟仆使都遣出去玩乐了,四周静得只闻风声,蝉鸣林立。 她挑着灯,本要往屋舍那带过去。谁知刚过水榭,便听得极娇极细的女人呻.吟,夹着混浊的喘息与调笑,疑似从假山后头传来。 喻姝勾唇笑了,心下却讶:天穹之下无屋舍四合,喻成邺竟如此敢? 喻成邺的相貌随了喻潘,身形高大,面容还算英俊。 此时的假山后头,他衣衫半褛,胸膛精露,背靠一块平整山石而坐,怀里则抱着一花容美人。 只见那美人面色潮.红,雾鬟散乱,双手抵在他胸膛前欲语还休。池沼边的卵石地散落了五六只金簪珠髻,可谓春色满园。 那美人还在轻捶玉拳,似笑似嗔:“不来了、不来了,羞死了......一会儿你的人都要回来了,还要玩,奴家可不依......” 喻成邺下颌靠在她肩上,喘着气说:“爷花大功夫把你弄进府,不就贪得这春.宵一刻?爷都嘱咐好了,看那些下人谁敢回来!” 话正说着,顷刻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两人俱是大惊,喻成邺更是吓得浑身一缴,竟听得有个清丽的声音在喊,“二弟弟……” 他顿时大气不敢出,但听得脚步声还在附近摸索,忙丢了衣裳给女人。两人急手急脚地套着,还未穿得齐整,有人提着灯笼已经绕到假山后来了。 “这后头怎么还有猫叫……” 提灯的人似喃喃自语,影子越来越近,忽然,与那衣衫凌乱的男女目光碰上。 但见喻姝好像愣住了,望着他二人瞠目结舌:“二弟弟……你,你们……” 刹那间,风声鹤唳,银月突兀。 喻成邺纵是平时再厌恶他这个姐姐,此时也不得不赔着尬笑:“阿姐找我为的何事啊?怎也不遣人通传一声?” “哦,是要找人通传的,可怎知二弟弟你院里连半个丫鬟也不见呢。” 喻姝悠悠地抿唇,突然瞟了眼躲在喻成邺身后扯衣裳,半掩酥.胸的女子,讶问:“这位姑娘又是谁呀?我竟不曾见过,难不成是二弟纳的小妾?” 说罢,玉葱似的食指微弯,摸下巴:“也不对,我记得母亲说二弟弟读书要紧,连通房也不曾给纳......” “阿姐说的哪里话......” 喻成邺高大的身形瘪了些,脸涨得窘红。 他咳了声,只好牵出缩在身后的女人:“她叫琬娘,是我买的扬州瘦马。好姐姐,弟弟这些日读书实在辛苦,也是偶尔找乐子纾解而已。至于父亲母亲那头,还望阿姐替我瞒住......明儿我就把人送走!” “我知弟弟辛苦,会替弟弟瞒的。不过弟弟还要花些功夫才能封我的口。” 她粲然笑着,手中灯笼的光芒照在脸上,姝容在月下如昙花乍现。 连琬娘看得也不禁暗叹,在扬州见过无数妈妈手下调教出的绝色瘦马,可眼见这位还是少见的美人,娇俏不媚俗。 以前不懂,正经人家的小姐“女四书”地教,有些书香门第也教些四书五经,可养出的规板模样又哪有她们这种香水脂粉里调教出来的讨男人喜欢?只会遵着规矩,男人娶回去,也都觉得自己娶了管家婆子。不然家里妻妾如何多,怎还会身浸妓院出不来? 眼前这个,还是琬娘上汴京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有出身的女子。说话间眉眼俱是俏色灵动,可能还是长得姣美,感觉有在使心思,却不像在算计。 喻成邺瞧一眼喻姝,心下冷笑。 他就知道这女人没安好心。就如母亲说得那样,一张漂亮的脸皮子能迷惑男人,这会儿又来找他讨什么了。 “你要什么?”喻成邺问。 “我看上二弟手里的铺面了,绣巷的那间。”她一笑:“我也不会狮子开口多占二弟的便宜,用八十两卖我吧。” 那间铺面喻成邺去年刚得,是他几间铺面里盈利最多的,喻潘与林氏还不知情。明面上的银钱用度由家中管控,账上虽不记细,只记大概,却匀不出多的钱让他吃花酒。他往常在妓院一掷千金的银子都是从自己铺面赚来的。 八十两卖掉,虽说不是大亏,可也让她捡了个便宜。 喻成邺极不愿,眼下却不得不给。念着,心下愈发恨起来,家里养了个白眼狼出来,果真贪婪,连手足的钱也贪着! 他冷笑:“好、好,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能如你所愿。明日我就让人把契纸送到你手上,也希望阿姐可一定要把嘴封死了才是。” “好啊。” 喻姝提灯离去,却忽然顿住脚步,回眸笑着,清曼曼的目光落在琬娘身上: “金屋藏娇,琬娘花容月貌,娇艳欲滴果真不负。” 一句话揉进夜风里,人也没了影。 喻成邺恼恨地咬牙,转头却见琬娘已经红了眼,整个人瞧起来楚楚可怜。 “都怪奴家,让郎君花了大钱......” 美人落泪,喻成邺心一下就软了,伸手把女人揽入怀里,细细嗅着她发间的香味:“怪你什么?爷疼你还来不及,花再多的钱都值得......” 说罢,他眼前忽然浮出喻姝那句“金屋藏娇”,念了又念,顿觉前路柳暗花明。 是啊,他怎么忘了,有的是法子金屋藏娇! 母亲手里有两三间空的铺面,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已经三年没用了。他母亲似乎也忘了自个儿还有这几间铺面,无论遣人打扫收拾、还是算账请伙计,都没它们的份。 既然眼下也不方便花重金置个院子,何不先把琬娘安置在铺面里?等殿试过去,母亲给他办完亲事,他再把琬娘这个美娇娘纳进府...... 第8章 恶心 喻姝从院子出来,悄无声息地回到家宴上。 座上宾客仍在,却不见魏召南的身影。他的小厮说:“殿下有些酒醉,出去吹风了。” 喻姝点头,坐回桌案前吃酒菜,脑海里一遍遍过掉自己跟喻成邺提的一番话。 ——他会把林氏的铺面弄到手,安置琬娘吗?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万一喻成邺想不到这一层?又万一喻成邺还有别处能藏娇? 第八杯下肚,手里的酒盏被人夺了去。 一个高大的人影遮去大半的光,她抬眸,正见魏召南把着她的酒盏笑盈盈:“夫人会不会喝太多了?喝大了可不好回去。” 他顺在身旁坐下,去瞧她,那眼眸瞳仁乌黑,清明得不见半点醉意。 魏召南倒了盏茶递给她:“夫人猜猜我方才去哪儿了?” 喻姝接过瓷盏,茶水比她的手要热。她没有喝,而先看他:“难道殿下不是去吹风醒酒了?” “嗯,是吹风去了。” 他目光一低:“我在你家不识路,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地方,还撞见一出大戏。” “什么大戏?” 喻姝讶问,心却没得一揪。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戏,我只是没想到夫人还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出。” 魏召南仍是笑问,“你图他什么呢?” 酒过三巡间,觥筹交错,光影相叠。 耳边充斥着来客三三两两的言语,他的声音却很低,低到只有喻姝听得见。 有那么一刹,她感觉好像有条藤蔓缠过来,要勒死自己。她的手指紧了紧,忽然轻松地握住瓷盏,是他给倒的茶水。 喻姝饮光,又重塞回他的掌心:“怎么就暗渡陈仓了?就依殿下所见,妾确实贪心钱财,用这种事跟二弟做买卖。现在殿下眼里,妾已不算正人君子了?” 魏召南笑而不语。 他给手里的瓷盏又倒了茶,放置她面前。而后便拾起银箸,夹菜吃酒。 喻姝眸光流转,总觉得那人好似别有一番意思。眼下他不说了,她也暂无法子,只好剥了蒲桃丟嘴里消遣。 “夫人想做别的事,我也不欲多管。” 过了好些时候,他才停手看她:“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一句,若做不到万事周全还不如不做,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喻姝的目光落在那盘溜紫蒲桃上,由着魏召南的话轻轻钻进耳朵,原本微紧的眉间又松了松。 她知道他的话说得没错。 想来他起初对她也有点疑心的,今夜才会跟踪她出去。喻姝暗暗悔过自己,本以为撇过喻府的人,没想到他竟会跟了去,还尚未察觉…… 没见人吭声,魏召南余光过来。她头正微低,鸦羽遮眸,轻轻点头,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她今日梳着半髻,顺下的乌丝也随起伏滑落着。 有那么一瞬,魏召南竟会觉得,那是个极乖柔软的人儿,没有半点子心眼,只有被点破心思后的发窘。 * 亥初的天色几许深,夜风也更凉些。 马车驰行,喻姝半靠在软枕上。风呼呼吹起帷幔,时不时能瞧见夜色里他骑马的猎猎背影,和过风而拂的衣袂。 回到王府,喻姝梳洗完就要就寝,忽然听到屋外的动静。 一个小丫鬟进屋,漆盘上是一碗橙黄汤水,“禀殿下,寐娘子说殿下今夜饮酒不少,特意送来解酒暖胃的汤药。” 喻姝还在隔间,坐镜前,正将盘发簪子一支支拨下。听见魏召南说:“她有心了,你去跟她说,今夜我会过去。” 闻言,喻姝握梳的手一顿,逐渐了然几分。 原来他竟是吃这套吗? 先前寐娘放火烧屋、装惨乞怜勾他过去,他都不想,转头撂了人家。而这回不绕弯子,直接送了碗暖胃汤药来,诚心十足的,他却十分受用。 喻姝梳好乌发起身,那丫鬟已经走了,魏召南从隔间过来, “想必夫人今日也累了,早些安睡,我去寐娘屋里。” 她说好,魏召南微讶,笑了笑:“夫人果真大度。” 这能有什么大度? 喻姝心想,那张床本来就不大,睡两个人多挤?倒不如她一人敞手敞脚自在。 …… 这厢走廊底下,端水盆的侍女正要进屋,身后忽有柔媚的一声“站住”。 寐娘提步婀娜上前,瞥了瞥搭在铜盆边的巾帕:“你下去吧,我来伺候殿下。” “这......” “我是殿下的姬妾,自然出不了差错。”寐娘抿唇笑,随即接过侍女手中的铜盆,施施然上前。 汴京春色 第8节 屋内点了盏铜炉,热气盈盈,又暖又香。 魏召南将长衫搭在木椸上,身上只穿了件月白中衣,微敞,露出颈下的一截。依着烛光淡色轮廓,隐隐可见衣下胸膛结实的肌肉。 “来了?” 他眉梢一动,接过寐娘拧干递来的巾帕擦脸。 橙黄暖光中,那抹了朱红口脂的唇极艳。 寐娘身段丰盈,该细的腰肢曼妙,该有的胸.臀圆润。她本就生得妩媚,今夜这身玫红绉纱衫子、罗绢抹胸,露出脖颈下大片白嫩肌肤,更是如何看都诱.人。 屋里的香熏得人头昏脑涨,寐娘不禁有些情.动飘然。 在他擦好,将巾帕递来的一瞬,寐娘忽然握住那双手,双眸盈盈: “殿下...秋夜清寒,求殿下垂怜奴......” 魏召南并未挣开,反而盯着她想了会儿,笑问:“我记得你家大人说过,你是扬州地方送来的瘦马?” 扬州瘦马天下闻,不乏绝色。起先官员张宜下扬州时曾花重金买了四人,后来便把其中最出挑的送给魏召南。 寐娘不懂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只好应是。 “你们妈妈都教些什么?” “诗词雅赋、吹拉弹唱、烹茶酿酒、伺候主子......” 魏召南笑说:“这是要把人往十全十能的养啊。” 他笑起来很是俊气,狐狸眼上上挑着。映照灯火,那笑意浅淡却莫名有山野精怪的邪气。寐娘不多见这种颜色的男人,不免心旌摇荡。 她的胆子又大了些,柔若无骨的手臂绕上魏召南的双肩。他勾唇,并未拒绝,眉眼潋滟着笑意。借着她缠他的力,将人拦腰抱起,踱步走至了床榻边。 然后便没有往下的动作了。 寐娘僵坐床边,也觉得该说些话。正想着怎么讨怜,忽然忆起曾经妈妈教导的。 憋了憋眼睛,不禁落下两滴泪:“殿下,夫人要是容不下奴该如何是好...奴自知身份卑微,不配给夫人请安。可奴心里紧念殿下,昨儿去见夫人,夫人似是不怎么喜欢奴......” 她低诉着,缓缓靠在他的胸膛前。 魏召南目光下走,忽然瞧见抹胸下的起伏,白嫩的娇躯。 一双红酥手抚上他的胸膛,一句柔媚妖娆的“殿下...”,却没来由得让他一阵恶心。 旧年里他站在灰暗格窗边所见,床笫间一肥一瘦,一老一嫩,两条白花花的叠在一起,故意引.诱的声音,无一不刺激着他,引得那时年方五岁的他,险些将午后咽下的糙饭吐出。 魏召南此刻胃中江海翻涌,和当年一样。 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没法忘记这屈辱、低贱讨活的日子。床笫之事是恶心,献.身喂养是屈辱。 他忽然拿开寐娘的手, 寐娘见他原先还有些意思,可现在却对她淡声说“松开”,依稀有厌恶之色。 她怔了怔,不懂为何。但听他起身言:“我本是喜欢你的,今夜才要你伺候。现在不要你,不为别的,只为我不愿听你任何诋毁夫人之话。” 寐娘瞬时花容失色,扑的跪于地。 此回是真掉泪了。 …… 喻姝初来乍到王府,若说这几日交谈最多的,非陶姑姑莫属。 熟悉丫鬟仆使、王府事务、看账簿、会客,虽是浅浅半学半管,也不见得有多轻松。 尤其身边还有个心怀鬼胎的陶姑姑在。 陶氏每跟她说一笔账,她耳朵须听着,回头自己还要再算一次比对。 她发现,有些能轻易捞油水的账,陶氏一点没贪。反而是没油水的粗账,倒是纰漏偶出。 如果陶姑姑意不在捞钱,那是为的什么? 喻姝只好先暗中观察。 前不久她让采儿留意,给崔氏接生的婆子动静,十日后终于有了点端倪。 那俩婆子都不是汴京人,一个祖籍巴蜀,一个江浙,且相公子女和亲戚都住京畿之外。 两人每个月总有一回,要往京郊的农庄去。天不亮就去,晌午归来。 且去的是同一户农家。 那农家姓陈,一家子都是崔氏娘家的佃户。今年二月时,家里的媳妇生了个女儿。 喻姝拈了块糕点,指尖缓缓绕着桌沿的松纹。 二月……也是年初生的孩子,他们女儿岂不是和崔含雪的儿子一样大? 那日秦汀兰说,崔氏的婴孩很怪,一从娘胎里钻出竟不会哇哇哭。 难道是,换了孩子? —— 又为了防止有读者屏蔽作话,或者忘了前面的作话,俺还要重申一遍~ 男主是处,没和人do过 目前在还没有对女主动心的阶段。但请相信,他很快会有心思、且一步步沦陷...... 第9章 农庄 九月初伊,已到暮秋时节,天渐渐转凉。 皇帝三个多月前曾派遣肃王、鄯王下江南巡察,二人终于在初八这天还朝。 这几日白天魏召南不常在王府,自从他二哥、四哥还朝后,他有时连入夜都很少回来。 今日正逢汴京的卢家为老太君做寿,打听了崔含雪也会去后,喻姝卯时便起来梳妆。 她备了两份礼,一份是给老太君的天华锦纹如意,一份是给崔氏的攒丝珍珠嵌祖母绿的点翠簪。 到了卢家,喻姝先去见过老太君,随旁人乐呵和了几句,便由人引到庭院吃茶去。她打小不在汴京,来的许多官人娘子都不认识,有些只是面熟而已。 喻姝也不生怯,倘若有人过来与她说两句,她也能随和交谈。若没人过来,她就在一不显眼的地方默默吃点心,等着崔含雪。 “夫人,没瞧见鄯王夫人的影子。” 采儿走了一圈回来,附在她耳边小声道。 喻姝明眸在赏菊的女眷中流连,捧起茶盏:“咱等着吧,卢家是立战功的显赫人家,那几个皇子都想与之交好,崔氏应该会来的。” 她做事向来不焦不急,愈是想求一个因果,反而愈能静下心等。 但平静等待并不意味着什么也不做,喻姝低声跟采儿道:“你出府跟我们的人吩咐下,看看今日鄯王府什么动静。” 汴京的暮秋不比扬州,这几日连连降温,冷得人出门多穿两件。可天依旧很晴朗,遐空万里,白云连绵。 张家庭院檐下的一角,有一美人静坐吃茶。一身秋香衫裙,并发间两支海棠流珠步摇,垂首抬眸间美得如天地间一抹霞色。 有官妇比着方向:“那是谁家的小娘子?我好似从没见过,像王母女儿似的,颜色当真好看。” 秦汀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上有了笑:“这是我五弟妹,姐姐在盛王大婚上见过的新娘子,莫非给忘了?” 那官妇一回想,连连叹声。盛王大婚上的新妇红妆艳丽,她那时见过,只记得是个极标致的人,但很快又给忘了,哪位新娘不是这样漂亮? 但今日所穿显然没有新婚上大红华丽,一身常服却更能衬出美人底子。 秦汀兰说:“她刚来汴京不久,见过的人不多,我带姐姐过去结识一番。” …… 这头喻姝早已瞧见秦氏的身影,怕错过崔含雪,本欲另寻个不起眼的地方先躲着,慢慢等人。 结果刚放下茶盏,却见秦汀兰领着人往她这儿来。 别无他法,只好笑着起身相迎。 “弟妹真是好静的性子,一个人躲这角落吃茶,也不同人说话。” 秦汀兰今日穿了身浅绿花缎锦,耳垂两只陵川玉坠子,整个人瞧起来清爽不少。她拉着那官妇介绍道:“这是我娘家堂姐,本家的姓,澧兰。” 秦澧兰大汀兰六岁,今年刚好三十。穿戴富贵端庄,眉目温柔。 她见了喻姝便笑:“是我眼拙,还说谁家的小娘子这样标致,未曾看出是盛王夫人。” 喻姝连忙笑道娘子过奖,心下却不免想道,不愧是秦汀兰本家的堂姐,同样的能说会道。 想来秦汀兰是真心想与她相交。 上一回初见,秦氏便说了好些崔含雪的话。也多亏秦氏,她手中的筹码更多了。 即便只是无心之言,喻姝心里都存着几分感激。 不过今日是奔着见崔含雪的目的来赴宴。 吴唐已死,喻姝主要想把他一家子从崔氏手里要出。便是知道崔氏眼见高,重家世名利,并不好相交,她也愿意多使把劲。 喻姝从不觉得自己是十足的善人,即便外祖劝她放弃,不想她回汴京,她自己却忘不掉母亲当年在喻家受的磋磨。 她怨林如蔻,怨喻潘,怨她名义上的祖父母。 所以她追查,给喻成邺下套。 但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做不到不择手段。 比如崔含雪一事上。 在大概猜到崔氏身上的秘密后,她便已经撤了线人。 她可以对喻成邺以秘事胁迫,却做不到对崔含雪这样——毕竟崔氏与她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她又凭什么能握住人家的把柄而要挟? “说起来五弟妹与我们家渊源不浅。” 秦汀兰看一眼堂姐,压低声笑说:“在闺中时本是要做媒与我弟弟秦放,几经转合又该让我唤弟妹,可不是吗?” 喻姝和说:“是呀,也难怪我一见二嫂嫂就觉得亲厚。” 三人在一块说着话,好一会儿后喻姝的心思不禁浮走。余光望了望满庭院的女人,没瞧见崔含雪,宽慰之余又有些不安。 汴京春色 第9节 秦氏姐妹在这,她断然不好接近崔氏。 喻姝正盘着该如何脱身的借口,秦汀兰忽然叹道:“前儿个皇后娘娘寻我,要我今日赴卢家寿宴时见一面卢大娘子。” 澧兰问:“你与她素有龃龉,娘娘又为何要你来?为的什么事?” “我也不知呢。” 汀兰道:“娘娘说太后很喜欢卢家那哥儿,要我来劝大娘子,把她膝下的小儿子送入宫去。只是那卢家大娘子不知怎的,与我不对付。我瞧着娘娘原先想让琰王夫人来的,可惜她近日伤风,来不了……嗳,若是天上能降个活菩萨保保我就好了。” 说罢,喻姝竟瞧见秦汀兰的眼风从她身上转过。 原是留了话口给她啊...... 喻姝心思通透,立马便听懂秦氏的意思。提到琰王夫人,又提到活菩萨,可不是想要她帮忙? 只是喻姝也清楚,此事并不好做。 卢家显赫,主要源于卢家出了位能带兵领战,战功赫赫的将军——卢赛飞。此人是大娘子嫡出,年方二十五,常年戍边。 而太后却要召他的小弟弟入宫,养在身边,这意图可是司马昭之心了。 太后的意思便是官家的意思,皇后遣了秦汀兰来,多有试炼之意。 劝人把小儿子送进宫,是一件难事;对与卢大娘子不和的秦汀兰而言,更是难上加难。 喻姝并非鲁莽之人,也不想蹚别的浑水。 但无意间承过秦氏的情,倒让她一直在想如何回报。且她往后的路不会一帆风顺,秦氏想与她交好,又是她在汴京不多认识的人,若是量力能行,不妨帮一把? 见人尚在犹疑,秦汀兰摸了摸她的肩膀:“五弟妹......” 喻姝抬眸方笑, “二嫂嫂既犯难,我可代嫂嫂一试,今日老太君寿宴不便去提,怕是得多等等。只是我资历尚浅,也不知可不可行?” “弟妹别怕。” 汀兰宽心道:“若不行,我呀再自个儿去。”又对澧兰笑:“我就说了罢,这些妯娌里弟妹与我是最亲厚的。” …… 与秦氏姐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见两人要走,喻姝可算松了口气。 这时采儿恰巧回来跟她说:“原来那鄯王夫人刚出门呢!夫人再等等,马上就能瞧见了。” 喻姝脸上可算有些喜色,坐下又吃了一盏茶。等到晌午,卢家在后院设宴邀人用膳之时,她才看见崔氏过来。 今日崔含雪好生打扮了一番,桃纹的杭绸襦裙,云鬓燕钗。走得步履曼曼,秋风生姿。 从崔氏手下要出一家佃户,看似简单,其实难做。崔含雪与她并不熟,肯不肯给是一回事,给完却想一探究竟是另回事。 这些盘算在喻姝心里早已过了百遍。 “鄯王夫人。” 崔含雪正要随女眷们入后院,听到有人唤,转身便瞧见喻姝对自己客气一礼。 算起来也是妯娌,崔含雪并无与她相交之意,却也不得应付回礼。 “五弟妹找我可有要紧事?” 崔氏脸上虽有笑意,但也有疏离之色。她知道来人有攀好的意思,心中不屑。正想用一句话堵住,把天聊死,却不料那女子竟笑了笑说,“有事。” 崔氏一顿,但见喻姝看了眼杂多的女眷们,忽而道:“我不慎打翻茶盏,弄湿了四嫂嫂衣裳,我陪嫂嫂去换吧。” 喻姝问卢家借了间更衣屋子,撇开丫鬟引人进去。 崔含雪不懂她要做什么,一进屋,便见喻姝也不多说话,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雕花木匣子。 “听闻鄯王夫人新得了一双珍宝耳坠,不知可需要我手中的点翠簪?这套首饰都是前朝陪嫁之物。” 崔氏闻言不由大惊,立马接过木匣。打开一看,果真躺着一对攒丝珍珠嵌祖母绿的点缀簪,青翠夹白,真是相配的一套。 她素来好打扮,搜罗了许多精致玉簪。如今瞧见这对难得的,更是想收下了。 崔含雪盯着簪子思考良久,看向喻姝问:“投我所好,你想要做什么?” “想与鄯王夫人结个良缘吧。” 她笑言,瞧着坦然:“不管夫人愿不愿意,这簪子都算我送出去了。” 崔含雪忽然轻轻笑:“你倒是个懂规矩的。” 又仔细打量了两眼喻姝,“你比秦汀兰要知趣得多,本该我也乐意与你交好,只可惜你不知道,我家殿下与盛王素来不对付。若让他知晓我与你走得近,恐怕是要气炸了。” 喻姝眼眸轻转,刚要开口,崔含雪便将木匣合起收进袖里,轻慢道:“又或者说,你是想随着我么?” …… 三言两句,喻姝听懂了崔氏的话,原来是想要奴役,一个能追随自己的奴隶。若想与之相交,除非是追随。 那一天秦汀兰说了崔氏好些糟话,言崔氏眼界不是一般高,瞧不上世家比自己低的。一开始喻姝对秦氏的话也未全然相信,现在看,是有几分模样。 她自然不可顺着崔含雪的话往下说。 “鄯王夫人说笑,我送点礼,乃是做弟妹的给四嫂嫂送的见面礼。而且盛王大婚时,鄯王府不也送了套茶玉青瓷吗?那瓷器有些痕迹,可见是鄯王殿下常拿出来看看的爱物了。” 魏召南大婚之时,恰逢鄯王被皇帝派遣南下,不在京中。崔含雪送的那套贺礼,也是按照鄯王的意思挑。 老四一直厌恶魏召南,送去一套朴素难堪,又寓意不好的,也是不放在眼里的糟蹋。 如今被这样平淡却犀利地提出,崔含雪冷笑想:难道是要同她撕破表象了? 一个奴生子,地位又远在她家殿下之下,凭什么与他们称兄道弟的? “看来我和鄯王夫人是没这个缘分了。” …… 从卢家回府的一路上,喻姝都在想,有没有别的路能走? 崔含雪是块硬石头,她能做到的,也只能以硬击硬了。 傍晚,正逢陶姑姑送来两册账簿,记的都是名下各个庄子的账目。 喻姝听着陶氏讲,将手上的账簿翻了翻:“这几处庄子都在郊外吗?” 陶氏应是。 她想了一会儿,忽然任重而道远:“既然如此,我便亲自去郊外的庄子瞧一瞧,能否和账上的银钱对上。” 陶氏闻言,一股敬意顿时油然而生。 那些庄子出城要走好久呢!盛王娶的这个妻真是贤惠啊,刚来王府一个月不到,竟不怕劳苦,亲力亲为要下庄子。此等贤妇,真是可叹,可叹呀! 陶姑姑劝道:“夫人可是想清楚了?庄子远着呢,出城要走大半日久。” 如今要与崔含雪有所牵连,也只能亲自下庄子看一看。喻姝再没有别的法子,似贤惠般笑笑说:“操持王府,哪有不累的呀?为了殿下后宅无虑,我再苦再累也是该的。” 说罢,陶姑姑更为撼动。 “不知夫人要何时去?奴定会禀以殿下,夫人操劳之辛苦!” 喻姝干笑两声“不必、不必”, “我明日下庄子去。他这几日公务繁忙,夜里也不归府,若是碰不到,也不必特特说与他听,免得人不仅要做公事,还担着后院一份心。要是他突然回来,问起就再说罢。” 陶氏见她执意,也只好作罢。 这一晚魏召南依旧没有回来。 第二日清早,四辆马车已经在王府门口备好。因着只去两三日的缘故,她备了两套衣裳,以及防寒斗篷。同行除了采儿,还有两个侍女,以及王府护卫二十。 出门的这时候,是暮秋的大清早。晨曦未出,天色灰蒙。 时候还早。 马车上,采儿靠着软枕半梦半醒,喻姝已无睡意。 借着灯笼的光,她从怀里摸出两个纸包,打开,里头装着淡红的细粉。 这细粉还是以前在扬州时,祖父教她制的,能辣目逃生。 当年喻姝制作时为测其效,曾在半空扬出一小把,提步踏入那迷雾地。 水红细粉洋洋洒洒,刺得她双眸湿润发红,辛辣如火灼,好半晌都睁不开。 她是个女子,也不会武功,即便带了匕首也刺不准歹人要害。 在她这里,逃生时再锋利的武器,都不如此药粉好使。 马车走了大半日,从鱼肚色的天,到晴光晌午,行驶至庄子时,外头已经是红日圆圆的傍晚了。 夕阳草野,农田间还有不少举着锄头劳作的佃户,一旁的田地上堆满高高的谷子。 喻姝戴了顶幕篱下车,先遣人去庄子里通传。 她在马车旁站了好一会儿,却不觉得累。有秋日的凉风呼呼吹过,吹得田中粟波如海浪,天上还有南归的雁群。 喻姝抬头,极目四望,指了依誮其中一只鸿雁问采儿:“你说,它南飞会过扬州吗?” 采儿知道,她想扬州了。不止喻姝想,采儿也有点想念。 “会呢。” 采儿说,夫人见过这只雁,这只雁再见过主君,也就是夫人见过主君了。 喻姝望向采儿,忽地展颜而笑,一双杏眼澄澈干净。 是啊,还有件极重要的事未做,再想都不能回扬州。也不知她这样突然离开,外祖会不会生气。 远山薄暮推钟响,过了半柱香,通传的小厮回来了。随在他身后的,还有各个庄里的佃户。 喻姝随他们绕着农田看了一番,等到天黑后,便去了主家看账簿,马车和护卫们候在左右。 这些账簿上的名目与陶姑姑给她看的,并没有出入。 自然,喻姝此番来最主要的事并不在此,看完三摞账簿后已经是深夜。她不放心在佃户家中借宿,便带着人辞去,找了处避风的荒庙停靠马车,在里头宿了一夜。 翌日,她又前去庄子里看一圈,把昨日在主家剩下的账簿继续看。等到所有账与田中事务都了解清楚后,刚好是傍晚。 马夫问:“夫人,今夜可就离去?” “先回庙里再住一宿,等明日再说。” 喻姝来之前已经打听过,接生婆子去的庄子离这并不远。但若是带着太多人马出行,未免惹人注目了。 汴京春色 第10节 于是她打算,带好护身的药粉,再带四五个功夫好的护卫扮小厮,寅时出行。 夜里的风飒飒吹,她裹了裹棉绒斗篷,走出庙门。 天色灰暗,万物皆像枯败似的,孤庙前只有一辆马车立在荒野里。 喻姝带着采儿上车,四五护卫跟随。 倘若有人从苍茫的天地间俯身远望,这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就像渺小的一抹存在。 帷幔半掀,天色灰蒙,过眼原野浩大万顷。 喻姝倚在车窗前,想起前人的一句诗“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心里想着,她口中絮絮叨叨地念出。极小,却无比清晰,如鸿蒙混沌里的一泓清澈。 目光随着荒野走,她远远相望,想起了数十年的扬州生活。芦苇荡,野鹤飞,两根辫,空手抓……那种无忧无虑的孩提光阴。 正忆着,马车不知被什么卡着,忽然猛烈撞了下。 一团黑影从后笼上。 第10章 故意 彼时浓云密布,天色阴沉。 有一人策马从后而来,截去他们的前路。凌厉喊道:“摸天黑的出来,鬼鬼祟祟,尔等是何人?!” 采儿正巧被动静惊醒,见喻姝已在车门口察看,又火速退到窗边,掀起一角帷幔往后瞧。 拦路的人腰佩剑,蒙脸,气势汹汹。 他们后面紧随一辆华盖马车,随从十几人,皆是一身黑衣装扮。 什么鬼祟,怎么你们就不是摸天黑的出来? 喻姝心里暗骂,可也要命,自然不敢这么说。 这是京畿,倒不至于有流匪。只是那帮人...... 她附在采儿耳边说几句。不一会儿,采儿戴幕篱下车,对那人道:“我家郎君乃是去庄子接人的,只因路途遥远,得连夜赶路,并非作奸犯科之辈。” “你家郎君?” 那人将信将疑,探着头想看,可惜被车舆的帷幔挡住。 这时又有个随从过来,附耳两句。 那人再次高声道:“相逢即是缘,我们主子欲邀阁下小酌一杯——” 采儿脸色微变,钻进车里。喻姝已经听到外头的动静,心下也有几分担忧。 想了想,还是人手不敌。 她敛气,握紧袖中的药粉包,只好戴上幕篱被迫出来。 彼时有一人骑于马,玄衣锦带,器宇不凡,想来就是他们口中的“主子”。只是黑布蒙住脸,看不清模样。 他居高临下地盯看:“我要见的是你家郎君,你又是谁?” 喻姝福了福礼:“你便是亲自一瞧,车里也没有旁人了。” 那主子见着女人本是一诧,听见这等清丽之音,更隐隐有种熟悉感。 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注目打量,幕篱之下身姿窈窕。即便穿得不见讲究,可随行五个护卫都是好身手的。 想着想着,某个妙美身影突突浮在脑海里。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 ——那日新房宾客散尽,留了小两口一个洞房花烛夜。 他身作宾客,前脚出门,正要去厅堂喝酒,肃王忽然从后追上。 肃王是成了精的老狐,方才在新房里,一眼便瞧出他的心思。 现在特意在身旁道:“五弟那新妇,虽是喻府嫡出,可打小在扬州长大。年初才被喻家接回汴京,难怪在京中闺秀里查无此人。人亲娘好像是个商贾女,当年带女儿离开,头年便死在扬州。也是喻氏气运好,继母没生女儿,她仍是家中唯一的嫡女。不然恐怕还嫁不成五弟。” “二哥同我说这些做甚?” 他淡淡一瞥。 肃王笑言:“在我眼里,几个兄弟唯三弟是人中龙凤,也只有三弟会把我当兄长看。三弟一心待我,我也一心追随三弟。弟弟什么心思,做兄长的难道还不清楚?一个女人而已,况且魏召南流连花场,不学无术,父皇早厌他了。三弟若有喜欢的,我也会帮上一把。” 彼时走过抄手游廊。 风轻轻吹,吹的朱栏外,一树秋海棠沙沙作响。嫣红花瓣如人面,在夜风里招摇。 他忽然驻足,折下枝桠最艳的一支秋海棠。 把玩着,又凑近鼻间细嗅。 对肃王笑言:“五弟府里的海棠开得甚好,还有暗香呢。” …… 琰王现在看着她,忽然笑了:“既然是女子,却骗我说郎君,还不是图谋不轨?” 喻姝看他气势非凡,身边还跟了十几护从,便知这人非富即贵。只是他还蒙着脸,难道是去做见不得人之事? “女子在外多有不便,又担心遇上的是歹人寇匪,才谎称男子。” 言罢,她莞尔笑道:“现在见阁下待人识礼,谈吐非凡,便知不是。如今我等还有路要赶,劳请阁下让一条道。” 她瞧着平静,额角却已泌出一层细汗,紧紧攥住袖口。 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 琰王想起那日大婚,她流珠半掩的娇靥低垂,腼腆而笑,最是新婚女儿家的娇憨态。 第一眼时他只觉得这新妇极美,以为是个娇柔人儿,没想到竟是个能折腾的。出门却没带几个人手,怕是瞒着五弟出来的。 他说:“你怎知晓我就不是寇匪?即便我现在将你掳了去,荒郊野岭又有谁知晓?” 这人怕不是蒙着脸,没人知晓他身份便敢无礼大放厥词吧?不过他能这样说出,她却没那么害怕了。 喻姝已经不愿费工夫同他周旋,直言道:“妾貌丑无盐,恐怕不值,且阁下也不缺美人。” 他听完哈哈想笑,本就是想逗个趣儿。 以为夜半是谁家在私底下动作,没想到碰上个女人。况且身上还有要事,琰王也不欲再拦,挥挥手让人放行。 喻姝长长松了口气,见那对人马先从身后扬长而去,才上马车。 …… 那伙人是什么人? 他们必是有来头的,她就算猜死也猜不到。 喻姝在马车上琢磨了一会儿便放弃,心想,也就萍水相逢罢了,反正以后不会见到,他们又不晓得她是谁,不至于告密。 马车入阡陌,一路往下进庄。 这几日正值秋忙,田里抗锄的农户不少。喻姝在陈庄待了一日,后来便回庄子找余下的人马,打包回王府。 眼下,她更有几分确定,陈家妇人怀里的孩子,应是崔含雪的女儿——那女婴脖子上有块福桃纹长命锁,白玉所制,东珠入嵌,估计得值上百两,绝非俗品。 * 这一天喻姝回到王府,还是白日。 陶姑姑说殿下在府里,喻姝先去梳洗一番,再去问安。 去书房,她一路走来很是诧异,廊下竟无半个服侍的人。 她又往前走。 快到书房门口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殿下以为,齐国以质子挟鲁,有无必要?” …… 这声音她认得,是魏召南的手下弘泰。 且说那弘泰,鬈毛络腮,膀大腰圆,实属粗人。喻姝只知他以前贫苦,没去过学堂,字识得不多。今日竟是求学问道来了。 喻姝本想先离开,听到弘泰那句“齐国以质子挟鲁”时,脚步忽然顿住。 “卑职前日读九国通史,起始齐国兵力最强,其余八国中,鲁国兵力要胜过郑国。何以最后鲁国国灭,而郑却能与齐比肩,再经百年灭了齐?” 魏召南道:“鲁国国灭纵有千万缘由,天非时地非利人不和,然明面上能见的,得属当初鲁怀王不肯将爱子送往齐国为质,引齐猜忌。 鲁国经前面三战,兵马大损,连失数座城池。附庸齐成了大势所趋,正好此时,齐也欲联它攻郑。不过要个质子而已,说到底还是鲁怀王眼界小,太重脸面,不忍割舍爱子,否则何至于这时国灭?” 弘泰:“鲁怀王这国君做的,便是老子也比他强些!国力本强于郑,最后却是郑灭掉当初灭了它的齐。” ...... 听完弘泰的话,喻姝心暗腹诽。古人评前,总有般般道理...... 不知怎的,这一番话倒极像秦汀兰在寿宴上求她的事。 卢家长子卢赛飞兵权在握,官家要幼子入宫,却不愿在外落了英明,想要卢家主动送幼子上去。 这是凑巧而已, 还是魏召南故意要她听到的? 喻姝垂眸攥住衣袖,忽然得见弘泰出来。看见她竟是一讶:“夫人?”忙躬礼,“小的问夫人安。” 弘泰离开,魏召南正好闻声出来,对她笑问:“你去京郊庄子几日,可发现纰漏?” “庄子的账与府中账是能对上的。” “有劳夫人。”他道。 此时九月凉风起。 风吹起她额角的碎发,吹得流珠叮当。他伸手去摸她发间的珠玉,喻姝一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见又拉住她的手进书房。 书桌上有一只偏大的乌木匣子,里头有红珊瑚、翡翠耳坠、璎珞项圈、手钏镯子......等等精致首饰。 汴京春色 第11节 “瞧着喜欢么?”魏召南撩袍坐下,饮一口茶,掀眼看她。 喻姝半疑半答地扫一眼,“妾喜欢。” “你挑些喜欢的,余下的再给芳菲堂几个美人送去。”他说,“给寐娘多拿两样。” 喻姝知晓他待府里那几个女人一向不薄,吃穿用度给的都是好的,对寐娘更是偏爱。 前不久的一夜,寐娘一碗解酒汤便把他引了去。翌日那寐娘就做张做势,来主屋奉茶。 毕竟昨夜人刚去寐娘屋里。 喻姝想着魏召南要给名分也是迟早的事。第一回 还能打压,她若再把寐娘赶回去,来日要真成了姨娘侍妾,倒看她的笑话了。 她一向看事通透,拿捏得了分寸,想想后便让寐娘进来服侍。 那时寐娘伺候她梳洗、绾发,嘴上却问:“昨儿夜里天骤寒,险些冷死个人,夫人睡得可还安好?” 喻姝抬眸,正好撞见寐娘插簪时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红痕明显的白腕子,可见暧昧颜色。 “……” “睡得好呀。”别上最后一根簪子,她起身握住寐娘的右腕。喻姝摩挲了下那发红指痕,巧笑盼兮:“那寐娘希望我睡得好么?” 只这一下,寐娘神色倏地忽变。 喻姝摊开手,摩挲过的指尖竟沾上一层淡红胭脂。四目相对,愕然无言。 这还有人自己给自己画这种东西的......? 第11章 醋意 喻姝听完他的话,回去把簪子分捡出来送人。 芳菲堂除寐娘外,还有六个美人。喻姝瞧了几眼,她自己也不好金玉之物,便把匣里的首饰都给了美姬们,分得样样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一夜魏召南来她这里。 屋里灭了灯,绞纱落下。喻姝躺在床上问他:“殿下,我们成婚已经一月有余了,为何还没有圆房过?” 许久后,黑暗那头他淡声问:“你想么?” 辨不出情绪。 喻姝沉默了。 她也只是奇怪而已。魏召南不碰她,却会宿在寐娘屋中。倘若他碰寐娘,也就说明纯粹不喜欢她罢了。倘若他连寐娘也不碰,那又是为什么? 喻姝不知道他与寐娘有无过男女欢.爱,但和自己却是真真没有。他不碰她,却愿意同躺一张床,甚至连半句厌恶她的言论都没有。 喻姝闻声笑了:“这种事还能殿下问妾想不想吗?” 头一回听到这么铱驊怪诞的问法。 若她想,他就会圆房?若她不想,就不碰她? 魏召南侧头看一眼她,没有说话。 她又问:“那殿下跟寐娘有过吗?” 此言一出,四周寂静。黑暗中好像有那么一根细绳,被渐渐磨断了。 好半晌,他才缓缓道:“有过。” 喻姝长长叹一口气,蒙上被褥,没再说话了。 所以他这是,要为寐娘守身如玉……? 难怪,难怪…… 都成婚个把月了,她就说怎么魏召南还没去过别的美人屋里。难道有了寐娘后,金盆洗手做情种了? …… 一会儿后,魏召南再没听到身旁有任何动静。 他侧头又看她,那整张小脸埋进了被褥中,只有丝丝乌发缠在枕上。 她发间有股轻淡的栀子香,很轻柔。这股香味淡雅宁远,倒不似她的人这样明媚狡猾,藏着几分折腾的心思。 鬼使神差间,他竟伸手摸了摸缠在枕上的乌发。 ——那殿下跟寐娘有过吗? 想起那番问话,和一声叹息。魏召南忽然想,她莫不是喜欢他,在意他吧? 如果不喜欢他,又问他圆房的事做甚? 不在意他,怎么又问起寐娘? 虽然她嫁他也是别怀心思,但这一个月来,她却认真学着陶氏打理王府。前几日还不辞辛苦下庄看账,想来心里也是有点他的。 念及此,魏召南心想,既然那小女子心里有他,日后他待她好一些也不是不行?只要不碍着他的事,爱折腾些倒也无妨? …… 隔日喻姝睡醒,胳膊一伸,突然碰到个硬梆冰凉的物什。再定睛一看,是个香楠匣子。 她打开了瞧,是一对并列的海棠镶珠步摇。 这是谁的? 床上睡的除了她和魏召南,再没旁人了吧? 喻姝心疑一会儿,断定道:魏召南落东西了。 ——因为昨儿他在书房说,明日是寐娘生辰,让十七操持,办两桌庆生。 她起身下床,顺带将香楠匣子放在案桌上。 午后魏召南归来,芳菲堂里正热闹。 园前摆了几桌茶点,供着让人观赏的菊桂、金茶、晚香玉。三两美人正坐在一块说话,见他来,纷纷笑脸相迎。 魏召南软言和她们说了两句。 再一问:“怎不见寐娘跟你们一块呢。” 其中一女子戴碧萝花胜,扎双髻,叫巧喜。人如其名,性情也是个欢快活络的。 首先笑着说:“还在房里梳妆呢,殿下去看看吗?” 魏召南真往后院去了,却没进屋里。 旁边院门口,侍女们端漆盘鱼贯而入,十七正安排人手,把一套新的瓷瓶玉器搬入寐娘屋子。 魏召南盯看半刻,忽而问十七:“夫人屋里可也换新了?” “今早奴才本要换一趟,但采儿姑娘说有些是重要之物,不让动,得等夫人回来再说。” “她去哪了?” “奴才也不知道。”十七说:“清早用过膳,奴才说今日是寐娘生辰,夫人便让奴才去主屋的桌上拿了一盒首饰,又让采儿姑娘取来两匹好料子,什么话也没说,就匆匆出门去了。” “什么首饰?” “好像是两支海棠步摇。” 他默了会儿,摆摆手让十七撤下。 那是他送给她的东西,她却把它和自己添的礼一块送给寐娘庆生。 连采儿也不带就出门。 魏召南琢磨了好一会儿,心断定:送给她的步摇她不收,又气得出门,可见是心里有我,见我给寐娘庆生,酸着。 是了,她或许有点喜欢我。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想着,忽忆起先前那几个爷们吃酒,老二怪他家娘们只会拈酸吃醋,要多烦人有多烦人。 魏召南一开始也觉得,若要娶妻,必定娶个贤妇。 可喻家小娘子已经很贤良了,又大度。跟普通女人的拈酸吃醋好像又不一样,定是心里在意他,才吃这等寡醋。 对,总归还是不一样......他琢磨道。 话说另一头,喻姝正同卢大娘子吃茶。 大娘子与她不相识,又有七八分猜到她的来意,更是疏离平淡相待。 卢氏今年四十一,喻姝要比她小许多,甚至都没有儿子卢赛飞大。 没想到这小娘子年纪虽小,倒有几分韧性。三番两次被下脸面,也不恼,或罢了不干,仍在莞尔说话。 “大娘子不愿将晖哥儿送入宫,无非是怕他在宫里受了委屈,又想自己日日看着。晖哥儿今年有十岁,汴京世家里一样大的公子哥儿,哪家官员不想把儿子送进宫做皇子伴读?大娘子这可不是白白来的机会?况且大娘子也并非三年不能见晖哥儿一面,每个月总能入几回宫,跟太后娘娘请安。” 卢大娘子哼了声:“别家想要的,我家未必想要。我自会请鸿儒硕学的先生教晖哥儿的,便不劳盛王夫人操心。” “大娘子是聪明人,自然知晓为何太后娘娘想将晖哥儿养在身边。虽说不强求,” 喻姝忽一顿,贴近耳畔低声道:“可让了肃王夫人来,谁又说不是强求呢?” “卢大将军少年得志,手握兵权战功佼佼,大娘子若不肯将晖哥儿送进宫,只怕也引官家猜忌吧?” 卢氏没说话,心下却道:官家要不猜忌我儿,又怎么会要晖哥儿进宫?官家要清名,又要底下文臣武将忠心为官,才要我自己送。谁知晖哥儿进宫又会如何呢?若是来日…… 喻姝仿佛猜到她心里所想,缓缓言:“将军对大周忠心耿耿,晖哥儿在太后娘娘身边定是安然,得细心照料,大娘子多虑了。且大娘子送晖哥进宫,也让官家安心,保全了将军。” …… 喻姝离开卢府的时候将近傍晚,她坐车马车,细细想着方才的交谈。 她并不知晓能否说动卢氏,不过是为帮秦汀兰才来。 日暮将息,喻姝回到王府,见假山旁的亭台上格外热闹。再走近了瞧,原是十七在那为寐娘操持了两桌喜宴。 大抵是他授意的。 喻姝边走边想,魏召南到底想做什么?喜欢人家也不给个名分,今夜这生辰宴一摆,明日再一传,满城上下都是他风流不堪、行事放纵的名声。 抬眸一瞥,魏召南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跟前。喻姝忙一礼,见他来的方向,侧身让路。 天际一抹残阳暖光落下,映得她眉间灿烂荧煌。她轻轻抿唇,一点涟漪在面颊划开,那一瞬犹若惊鸿照影。 汴京春色 第12节 魏召南一怔,对上眼时,喻姝的眸色却平静无奇,甚至还有一点散笑:“殿下要往亭台去吗?” 竟不见丁点酸意和不满......? 魏召南一顿,蹙眉间忽想起—— 是了,新婚那夜他跟她说什么“容人的心,不忌、不妒才是好”,她定是要守他的话,才不将酸意溢在脸上......心下一定是不满的。 他的夫人,确实很在意他啊。 魏召南心念,毕竟喻姝是他的正头夫人,既然已经不满了,今夜他还是有必要留在主屋的。 想罢,他便握住袖下的小手,好声宽慰道:“亭台那热闹自有人去凑,我知夫人心里有事,陪夫人去用晚膳罢。” 喻姝被他碰着的时候冷不丁吓了跳,又听见他说“心里有事”,整个人更困惑了。 有什么事?难道他已经知晓陈庄那事了? 魏召南浅淡笑了笑,她心里也跟着慌了慌。 喻姝由他拉着,将信将疑往堂屋里去。他先唤人传膳,又坐下一同吃。席间忽然说:“我便知道夫人是个极温和、能容人的人。但再如何说,那步摇我已从寐娘那取回,夫人还是要收着。送人的礼哪有再转赠的道理?” 前面的话没听懂,最后一句却明白了。 哦,原来那匣子是给她的呀。 喻姝虽不好金玉,但还是有些高兴——即便他心有所属,还是肯敬她几分的。 于是脸上挂了个大大的笑容:“多谢殿下记挂。” 说罢,他动筷给她夹了个大鸡腿。 她觉得今日的魏召南跟以往有一点细微不同。 以往他待她,自然也很好,很客气,但今日还要更细到一些。 难道是因为,他为他的美人办生辰,她不酸不妒的原因? 应该就是这样——毕竟他刚刚夸她温和、能容人呢...... 喻姝也很欣慰地想,只要他不给她折脸子,她还是很愿意善待他的美人们。 相敬如宾也很好呀,她愿意做一个贤妇——毕竟她可瞒了他、瞒了喻家、瞒了内宫一件天大的事,她是不会有孩子的。 第12章 杀人 那一年入冬,王丛之在江边码头接货,带了小外孙女和孙子出来开眼界。 喻姝六岁,年小贪玩。那时七岁的表兄只问她一句“妹妹觉得现在江河还有鱼吗”,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两人打赌,便撇开了仆婢,溜到江边捉鱼。 那时正值江水冰寒之际,再过一个月连码头都要封了。喻姝打闹时不慎掉江,小腹受冰水冷刺,疼了整整两日,灌下好几碗苦药才止住。 看过的郎中都说,只恐日后是不会有孕了。 她当时年纪尚小,还在因小腹不痛而高兴。瞧见外祖、舅父舅母皆是灰惨面色,又似懂非懂的。王从之摸着她的头,一声长久惨淡的哀叹:“我姝儿这辈子......这辈子......只怕得坎坷......” 那时候不懂,没有子嗣,怎么就坎坷了? 她见舅母生表弟,半日的惨叫,满屋子的血,要多吓人有多吓人。舅母明明是从鬼门关出来的人,怎么也觉得没有孩子是一辈子不幸。 时至今日,喻姝对此事仍是坦然面之。她没有多渴望有个子嗣,也不觉得怀不上孩子有甚。顶多是在婆家难以立身......但这些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人总要自个儿想办法。 魏召南见她笑,自己心里也有些舒坦。大概是因为她的样貌长在他的心上,笑起来总觉得格外耐看。 他又给她夹了一缕菜,正要说些温软话,外头忽然道寐娘求见。 今日生辰,寐娘妆扮得比往日都要艳丽。身上穿着新裁的云锦,簪了红石榴钗环。盈盈一礼,“早时夫人的赏礼,奴还未来得及谢恩......” “采儿已经传过谢恩了,你又来跟前谢,真是有心。” 寐娘低着头,却忍不住偷偷抬眼,瞟一眼魏召南。 正房夫人没进门之前,明明是他把她搂怀里,说“喜欢什么簪子镯子都同我讲,我给你弄来”,还有“你是我心头爱的,来日夫人进府,不会让她委屈了你”,可如今夫人正进门,魏召南却始终没给她位分。 当初她那般行事,在王府众美人当中,处处都要出风头,也有几分是他默许纵容的缘故。 虽言魏召南待她也不差,说到做到,真给送了许多脂粉首饰,也没让她受半分委屈。可寐娘总觉得,自己与他之间少了点东西。 寐娘本是扬州瘦马出身,早上说笑时巧喜还问她:“我听人讲,夫人也是打扬州来的。她外祖王家在扬州富甲一方,你以前难道没听过名号?” 似有,又似没有。 她们这些瘦马,有的是家贫,爹娘为了几公斤粮食卖来。有的是别家丢的孩子,被人牙子诱骗拐卖来的,成了那“扬州瘦马”。有的人六七岁,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富商们看中,早早定人下金,妈妈便按他们喜欢的模样调.教。 她们自小便被教如何在床笫之间取.悦人。偶尔妈妈领来的男人有商贾,也不乏读书人,做官的。 有人穿袍戴冠,瞧起来仪表堂堂。可这样有风度之人,却也会跟妈妈进来她们的屋子。一边轻晃折扇,一边摇头吟两句淫词艳曲儿,看妈妈是如何教她们,怎么抛帕子扭腰臀。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1] 瞧瞧,这样文雅的读书郎,也会信手拈来名妓的词儿。 三十来岁的男人们挑人,等他们要的瘦马长成十五六的模样,自己都是知天命之年。 因此与寐娘待一块的姐妹们,常常都笑谈为自个儿下金的富商。有年轻的,二十来岁,反而会遭许多姐姐妹妹们羡艳。 寐娘便是她们口中“极好运儿”的人,因为当年大官人张宜给她下金的时候,正是二十来岁。 巧喜一问,寐娘想不到别的,只有“王家,是不是也来看过她们?”,想罢又是吃吃一笑,这世上就没有多少男人能逃过她们的绕指柔。 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晚魏召南厌恶的神色,寐娘仍觉心悸。他纵是喜欢娇嗔小性子,偶尔也需要她温驯识礼些。 因此这一回,寐娘决定得先俯首低眉。 她垂眸施礼:“这些都是奴该做的......能伺候殿下与夫人,已是奴莫大的福分。” 喻姝听这话,心暗暗道一声,真是个会变脸的,今日这样做小,估摸是瞧了他在! 喻姝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以前不痛不痒的刺探,喻姝一直没放在心上。她总觉得寐娘虽娇些,但心思不至歹毒,偶尔打压下也就过去。 现在寐娘放低姿态,喻姝更没想为难他的心上人。 喻姝宽慰两句,让她下去好好过生辰。寐娘却倏地跪下,泪眼婆娑望了望魏召南。 魏召南平静笑问:“你有何要说?” 寐娘头一低,声音更软:“今日是奴的生辰,殿下命人在阁上摆了酒宴,奴想......” 魏召南放下银箸。 本来他让十七摆了两桌,大有替她操办一顿的意思。说去陪她,倒也未尝不可......只是忽然想起喻姝今早拈酸出门,魏召南倒觉得不能去了。 他看向一旁喝粥的女人,头微低,圆润耳垂的滴玉坠子饱满小巧。 他想摸,但见满屋的仆使丫鬟,还有寐娘在,便忍住了。且帮这个小女子做了两分面子,言笑说:“要看夫人允不允了。” 说完,他就自己猜到结果了。 定然不会允的,今早上还吃着酸。不过他的夫人讲话委婉客气,定会寻个由头堵回寐娘。 魏召南且坐且看,还抱了两分看戏的样子。 ——但下一刻,喻姝便搁下粥:“有何不可呀?既然亭台热闹,殿下何不去看看?” 魏召南脑子顿时一白,嘴角微抽,却说不出话。 他的夫人……是不是有点太大度了……? 虽说也是个好事,但…… 这一晚魏召南都略有疑问,她到底有在为寐娘而酸吗? * 月上柳梢头,夜里忽而下起小雨,淋淋漓漓。 喻姝已经脱簪梳洗,身上只留件单薄里衣,乌黑的秀发垂在肩上。 她灭了西窗边两盏灯,雨势渐大,便连窗子也阖上。乍然想起昨日宫里送来一笼芙蓉鸟还收在库房外的檐下。那时她特特嘱咐,怕鸟刚来,放屋里给闷坏,就在外面养几日。 这雨下得突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收起。 毕竟是皇后赏赐,喻姝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招呼采儿,亲自套了件外裳出门。 今夜亭台的热闹已经散尽,整座府邸寂静平沉,浸在浩大雨声里。 二人绕到库房,见芙蓉鸟已被收在屋里,俱歇了一口气。采儿嬉笑道:“我早说夫人担心早了,那些人是陶姑姑带的,还算机灵。” 说到陶姑姑,二人边走边说。 喻姝悄声问:“你这几日留心她时,可有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没哩。瞧着再正常不过了。陶姑姑连王府大门都很少迈出,整日在府里教导丫鬟婆子。” “我们才来,她也不敢有所动作。先少看着,让她放松警惕,才好舒展拳脚。” 绕过院落,旁边一块泥地花圃,有三两撑伞的人影在絮絮说话。 “前头说话的好像是赵婆子,她有手艺在身上,花草捯饰的最好。” 再走近些,果然听见赵氏在给两个新来的婆子训话。 “快入冬了,这块圃地上要栽腊梅。赶明儿你俩就跟我一块,再招呼几个小子,把花房的腊梅根子搬来。我再带你俩去见见那几棵榆木——” 说罢,赵婆子瞧见圃外打灯笼的人,福身,忙给俩新来的婆子递眼色, “那是咱的夫人。” 她挥了下手,赵婆子便继续教。两句过后,带着人离开花圃,往下一处去。 夜色朦胧,仍还下着雨。 喻姝提起裙摆,正要带小雅回去。灯笼的光照过花圃泥地时,赫赫然映出几双杂乱的脚印,其中竟有酷似男人的! 她步伐一滞,猛地抬头,拉开一点伞角往前看——三个婆子的背影,落后的一人偏高偏壮,走得也格外扭捏,莫非是他么?! 竟然混进个男人? 他想做什么? 又是怎么进王府的? 汴京春色 第13节 喻姝比了比泥地上粗大的脚印,递眼风给采儿,二人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走到一半,她忽然不走了,低声说:“跟着他太危险了,能进得了王府,定然有些身手在,先回院子。” 回来屋子,喻姝让采儿先去休息,旁的明日再说。 她静静在床榻边坐了会儿,真是想一睡了之,可有这么一个疙瘩在,心下始终难安。 喻姝折腾着起身,想遣人给魏召南传话,又担心那贼子在府里有内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随便遣的人就是贼子的内应,可真真是自己送死了。 左想右想,还是从垫絮下翻出一只药末纸包,藏于袖内,自己去找魏召南了。 魏召南给寐娘过生辰,今夜应该就宿在寐娘屋里。 喻姝收拾了一番,瞧着雨似乎小了些。又嫌伞是个累赘,遇上万一可不好逃,索性披了件带帽的斗篷,系好棉绳。 深夜府宅,喻姝出门走了两步,心下还是有点怕。 她想,应该带个丫鬟出来的。 可无论采儿,还是别的丫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有药粉尚且能保得住自己,再多一人,可十分难。 对了,王府还有护卫呢! 只是护卫不守内院,守在外宅。要是现在出去外宅找人,还要费好大一阵功夫......还不如直接找魏召南呢,芳菲堂离她的院子本来也没多远。 ......何必再,舍近求远? 喻姝坚定之后,脚步加快。 已经深夜亥时,除了几个守夜的,旁人都歇下了。雨珠一颗一颗打在棉帽上,不多久成片潮湿。她感觉头顶有点发凉,自知这斗篷撑不了多久,脚步愈发变快。 终于到了芳菲堂,廊下一个守夜的丫鬟拢好棉被,虚虚晃晃睡着。 雨声里万物静谧,草木将息。几间翘檐长屋并排而立,房门紧闭,只寐娘的寝屋窗前还亮着灯,烛光跳出窗棂,扫在青砖地廊上。 喻姝缓缓松口气,心里也跟着雀跃不少。 欲要提灯靠近时,忽然听到屋里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正是寐娘之声! 惊恐尖叫破耳刺入,震得灯柄险些从手心里滑掉。 喻姝吓得脚跟后挪,忽然碰到软乎的东西,差点出声。定睛一看,幸亏是守夜睡着的丫鬟。 这么大声,竟没把人吵醒...... 她的手指颤颤贴近丫鬟的口鼻,气息仍在......不免镇了镇神,所幸还活着,应该是被人药晕了。 喻姝放下灯笼,连忙起身,在廊下戳破一点窗纸往里瞧——见寐娘跌倒在地,形容狼狈,有个男人穿婆子衣裳,面蒙黑布,正俯身捉她,掐住那细嫩脖子,好像在说什么。 寐娘嗓子本就细柔,被人掐住要害惊恐求救,令人闻之心惊胆战。 魏召南竟不在这里! 眼下怎么办? 喻姝心跳得厉害,一震震要跳出喉眼。她的身子有点发软,头晕目眩。 救或不救寐娘? 她和寐娘素无交情,根本没有救的必要。 可她有刺粉在身,尚且有对策能活命,而且那是一条鲜活人命。 “救命!救命——” 这几声救命遽然变得急促、沙哑、声嘶力竭,堪堪要扯破了喉咙。几声后渐渐声弱气虚,恰如一下下撞的暮中钟,垂垂老矣。 喻姝望进窗里的影子,一手拔下簪子,另只手的掌心握好一把水红粉末,秀美小脸挤成一团。 最后狠狠咬牙,遽然高声:“殿下!” 十几年的教养为人,纵然她也有心狠、要报复喻家的时刻。可对一条人命,在自己能保命之下,眼睁睁的见死不救,原来还是做不到。 第13章 今夜 屋北雕窗哗然大作,黑影一跃匿迹。 喻姝甚至已经做好他会冲出的准备,片刻过后,竟是寐娘逃也似的爬出来,紧紧抱住她的小腿:“夫人救我、救我......” 现在夜深露重,这么久了,这么大的动静,芳菲堂竟没半点人影出来。是害怕都躲起来了?还是被药晕了? 看来此地更是不宜久留。 她不多说,立马强硬拉起寐娘的手肘,二人快步赶回。院里的丫鬟仆子陆陆续续都醒了,眼下再顾不上多想,喻姝欲遣两人给魏召南报信。可魏召南...... 她看向寐娘:“殿下不在你屋里么?” 寐娘仍在哆嗦,垂头细细道:“原是在的...他、他先去沐浴了......” 秋夜清寒,寐娘只有抹胸薄裤在身,外罩一件薄纱,穿得甚是清凉。她冷得环臂抱着,露出胸脯前大片春光。 眼见几个丫鬟仆子都瞄过来,寐娘这才想起,慌乱用手遮去胸前旖旎。 “......” 喻姝大约知晓她大冷夜里为何穿成这样,也瞧出窘迫,无意在这种事上为难,便从箱里抽看了件外裳给她。 眼下只能断定魏召南不在芳菲堂,否则屋里那么大的动静,他早赶来了。 既然不在,那又该去哪里寻他? “那贼人是谁?为何偏找上了你?莫非你们认识?” 喻姝越瞧寐娘,越觉得疑迹斑斑,“你莫要瞒我什么,我既能把你从他手上救出来,就还能给你扔回去!” 寐娘刚死里逃生,真被她这副模样唬到了。扑到地上哭道:“奴不认识!这是真真的,那贼子一闯屋里就掐奴,说……” “说什么?” 寐娘抿着唇,不肯再语。 喻姝冷笑:“他都要杀你了,还不愿说呢。” 寐娘眼眸红了,低低念叨:“他说,是张大官人要他来了结奴的……” 喻姝知道,寐娘是张宜送来的。送来之前,谁也不知道是个如何情况,她伺候过张宜一段时日,是知晓的太多,才要杀人灭口么? 可张宜的人,是如何避过王府重重的守卫? 喻姝摸不到头绪,心下隐有一根弦绷着。其实这些事本不该她来掺和,救寐娘不过随手之劳,等见了魏召南,再把事都扔给他好了。 说曹操,曹操到。喻姝正念着他,忽然门口有丫鬟呼道“殿下来了”。 她刚起身,站都没站稳,便有一抹嫣红从脚边早早蹿过,急忙扑到长靴前,哭道:“殿下救奴!有人要杀奴......” 喻姝惊愣地顿住, 寐娘她还......跑得挺快...... 魏召南将梨花带雨的人儿从地上扶起,说了几句宽慰话。又见寐娘身上除了外裳,里子甚为单薄,遣了几个护卫送回屋安顿休息。 “我已让人在王府各处搜查,严加巡逻,夫人勿怕。” 一事完毕,他轻轻抬眼看喻姝:“你本没必要蹚浑水,为何要冒险救她?” 想来他是听芳菲堂的人说了。 不过举手之劳,量力而行。 他以为她手无寸铁,其实她心中有数。她不愿承认自己心底泛滥的一点善意,明明也不是很喜欢寐娘,却愿意救人。想了想,倒宁愿卖他一个人情,毕竟她还要靠着魏召南,在王府过下去。 喻姝眸光潋滟,望着他,笑得清浅:“因为殿下喜欢寐娘,妾还是不愿殿下难过的。” 是么? 魏召南闻言沉默,缓缓走近她。 他要比她高出许多,往跟前一站,喻姝只觉有气势压在头上。他垂眼盯着她,眼色深沉,仿佛走马越过万种光阴。终于在某一刻,歇下了。许久后竟是轻轻问出:“你心里真的有我?” 喻姝被他盯得快要长毛,终于重重点头。不论对谁,好话向来是会说的。 “有的呀,妾既嫁与殿下,自然唯殿下马首是瞻。” 说完,她忽然觉得有点渴,走到桌前倒了盏茶。刚送到唇边,想起他也在,又倒了一盏奉上,“殿下请。” 魏召南接过,盯着茶水面,却仍有心思。 是对,也不对,别人送他的美人们,心里也都有他,她跟她们应是一样的。喻姝的话也无甚不妥,可意思上还是差了些......他却指不出哪里差了。 魏召南想得有点不耐烦了, 罢罢罢、知道心里有他,何必又要拘泥这么多?他夫人已经算好的了,不妒又宽和良善,虽说自小离开家门去了扬州,可温婉大气的性情却养得十足十。 他自顾自想了半刻,很是满意,心下也满足。 魏召南见她乌发散在肩上,显然是要睡了,不知怎的今夜却突然去芳菲堂找他。 他想,她一定很困了罢?眼下却担忧得睡不着。 魏召南看着她低头吃茶的脑袋,又想: 本该今夜在芳菲堂的,既然我夫人她怕,且看她有心待我的份上,不若就留在主屋罢? 满屋子的人都遣散了去,他阖门回来。喻姝正坐在铜镜前,用软布细细擦着微湿的乌发。 梨花木的妆台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烛光辉映在她的眉眼,落了一层暗淡隐秘的光晕。 魏召南看了一眼,心下隐隐有种空落的感觉,几相重合—— 十几年前那个灰暗的空殿里,他饥饿、狂放狼狈地扒碗吃饭,好像就在这一瞬光影交叠。他晃神,须臾之间竟是十几年过去。 魏召南收回目光,坐到床榻边。弯腰脱靴时,竟然想起那一夜洞房花烛,她就这么逆光站在他跟前,小脸红着,低头把香吻擦在他的唇角边。 当时的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把人拉开。而今时今日这一刻,他的手指却无知觉地摸到唇角边,沉默了许久。 这一晚,秋雨来,初寒至,然而春色动,枯木芽。 ... 寒食节往后是冷冬的开始。 民间有祭扫祖坟的习惯,扫完坟,便要为寒冬备好炉炭,一大家子围炉宴饮,称作“暖炉会”。 汴京春色 第14节 宫中亦是一样。 晌午,喻姝穿好青罗翟衣,采儿把一根根花钗宝钿插入已梳就的小盘髻中。瞧着两弯眉黛间的花钿,采儿不由叹道:“夫人好像天仙下凡......” 她直腰坐在妆台前,却在对镜出神中。 ——今日早上魏召南的下属弘泰来过。 本来弘泰以前也见过,但今日再见,喻姝却被吓了一跳。那高壮的背影,竟和几日前雨夜杀人的假婆子重合在一块...... 是自己想太多了么? 不对、不对,那一晚也太可疑了。随随便便的贼人如何进得了王府?后来搜查,竟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魏召南他到底想做什么? “夫人?” 采儿瞧她那凝重的神情,以为遇上什么难事。刚要开口,喻姝已经笑了笑,“没什么,在想点小事罢了,现在也想通透了。” 收拾齐整后,喻姝带着采儿乘车入皇宫,出了宫道,先去福宁殿见过帝后。 开炉家宴,来的都是皇亲贵胄。苑中赏花,较熟的命妇会相围说笑,满苑零零散散,也不少独自看花的人。 皇后仪仗从闲庭校场回来,众命妇们纷纷行礼。 “都平身罢,今日是家宴,一家人不必拘太多。”话落微微偏头,笑问:“琅画的伤风可好些了?本宫去校场瞧几个哥儿,独独没见着老三。你们小两口真是奇怪,他来你便不来,你来他便不来的。” 说罢,命妇们都在笑,只见众人里有一女子稍稍站出。 那女子容颜姣好,娉婷而立,应是荀琅画。 她身着浅杏缠枝纹华锦,发簪碧玉,此刻正被逗得脸颊泛红,声如蚊蚋:“妾是劝过殿下早来的......可他说还有文章须向博士请教,要晚些。” 皇后对大家笑道:“瞧瞧,本宫这儿妇的胆儿也太小,就是说说,莫真以为怪你,吓着了?你呀就该学学老四家的,胆大不怕。” 众命妇们又攥帕子捂嘴笑。 喻姝也跟着大伙一样笑,听见秦汀兰在耳边低低哼笑:“学崔氏,那可不止胆大,要目中无人呢。” 她扭头看汀兰,汀兰摊摊手,仿佛没说过。 皇后说完几句话便回大殿去,众人都散了,开始三三两两闲逛吃茶、赏花谈笑。 喻姝虽拈着点心吃,偶尔应和几句。但从始至终,心思都在崔含雪身上。 她见崔氏本在花枝下挽了荀琅画说话。一会儿后有小丫鬟来耳语几句,琅画脸色微变,急匆匆的离开。崔含雪便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不,机会来了。 喻姝眼眸微眯,先用帕子擦去手心的碎渣。又借口更衣离开,过会回来,正巧经过花枝下,盈盈一礼曰:“四嫂嫂安好。” “五弟妹亦安。” 崔含雪礼到,本想敷衍几句了事。见这人儿,脑子突然想到一出趣事。 脸色一改,倒是亲切握住喻姝的手。 崔氏挽了挽额间碎发,比着方向笑说,“我不久前从庭中过来,那边好生热闹啊,玩得可有意思,不如五弟妹和我结伴过去?” 喻姝脑瓜子转得飞快...... 庭中,几个皇子皆在那块,都是男眷的地方有甚可玩?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但宫宴的机会不多,崔含雪也不是她常能碰到头的......喻姝思量片刻,当即笑靥绽开, 好呀。 第14章 受辱 亭台筑于假山之侧,东面山石下凿了片小池,沿边围筑各色的青碧斑石。盛夏时这片池水里会蓄养游鲤浮藻,现在步入深秋,金色的游鲤倒少见,多了几条耐寒的花斑鲤。 矮石边,有两三男子闲坐喂鱼。 庭中施几座檀香方案,摆了许多精致的糕点果子,乌李桃煎,奶糕时果。有人赏画,有人高谈论阔。 老四鄯王与一干子弟在旁边的小校场射箭。 他反复拉开几次弓,没一次射准的,二哥在旁戏谑道:“手绵绵软软的还不如女人。” 二哥一笑,才六岁的六皇子跟着亲哥学舌, 就是就是,还不如女人! 开炉家宴,闲庭上坐的哪个不是显赫王公? 鄯王年轻气浮,昨日在王府练剑术还好好的,正想今日给大家露一手,怎料出师不利。 他烦躁地脱下棉裘,刚要甩给小厮,眼睛一瞟,忽然看见那个人在亭台上吃茶。 心下连连腾笑, 会有人给他搭台阶的。 鄯王外祖吕家,乃是朝中新贵。近年随着吕家大兴,他在几个已封王的皇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且看眼下成年诸王的权势,除了琰王,就没人比他更有风头。 大哥二哥比不得他,更别说是奴生子的魏召南。 当然了,谁又不知道,他身边打小就有个奴隶呢? 鄯王的脸色好了些,甚至有些兴奋,朝着亭台大呼:“五弟,过来!” 魏召南闻声放下了茶盏,拿帕擦了擦指尖。缓缓站起,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望向校场。 “过来啊!” 鄯王不耐烦道。 从老四开口的那一句,一干子弟都知道有好戏看了。他们其中不乏宗室亲王的嫡子,幼时得蒙圣眷,能常常进宫做伴读,以前这样的好戏天天都有。 二哥肃王早就司空见惯了 ——宫婢生的孩子始终是他们的奴婢,老四使唤得了,他自然也能使唤。只不过比起使唤,他更喜欢看别人做戏,自己卖一卖好心肠。 当然,二哥还有自己不承认的嫉妒心在。 有一日他听见秦汀兰偷偷跟别家妇人说,要论这容貌俊气呀,当属琰王和盛王。琰王便也罢,谁不知他生母杜贵妃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但那盛王......你也晓得他生母是什么路子,那可是个卑贱,圣人亲自下旨了结的。虽没见过,也能猜到是个极狐媚的,不然一个奴婢怎爬的上龙床?想来盛王相貌也是随了她,真真狐俊啊。有时我瞧他一眼,脸上都要臊得慌。 二哥听完,心里便堵着一口怒气,当晚打了他家娘们一耳光,压在榻上折磨一宿,哭得人厉害。 这头魏召南起身下阶,走到鄯王身前。在一干人兴致昂扬的注目下,伸手接棉裘。 鄯王斜眼瞧他,忽然又不想给了,嗤笑说:“本王的棉衣金贵,奴婢也配吗?” 魏召南半掀眼皮子看他,不语。 大家都在看热闹,只有不忌口的六皇子又学会了一句话, 就是,奴婢也配吗? ... 崔含雪很适时地停下脚步,喻姝刚好听到校场的哄笑声。不由眉心一蹙,原来人家是这个目的。 她心里有块松软的地方被捏着,愣怔了好一会。 喻姝远远望着魏召南,但他庞若无事。二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站出,微带身为“兄长”的责备,“四弟啊,五弟跟我们是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 “兄弟吗?也是,从小到大,五弟伺候得一向很好。” 鄯王瞧不起他二哥的鬼心眼,明明厌一个人厌得要死,却喜欢用软刀子磨。不仅喜欢软刀子,还惯会借刀杀人。不免冷笑道:“二哥喜欢这奴生子也拿去吧,我和二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多大笑话啊......” 二哥脸色僵住,众人又哄笑成一片。鄯王把棉裘抛给一小厮,拉开弓弩,闭着一只眼瞄靶心。 崔含雪很有兴致地观望,笑笑看她:“盛王对我家殿下的忠心,果真有目共睹。” 秋风忽起天骤寒,靶心没中。她轻揉眼里的细沙,水光罅隙的某一刹,似乎望见魏召南朝这投来一眼。 喻姝素知晓魏召南的出身。 知晓他与诸王都不一样,不然自己也是嫁不成他的。 鄯王能轻而易举地羞辱他,可见他从前过的日子皆是这般。可他竟能不愠不怒地立在那处,无一言可出,难道已经逆来顺受了? 喻姝走开,崔含雪亦步,跟在后头慢条斯理道:“五弟妹怎么走得这般快,我还想同弟妹说说话呢。 远离了闲庭,又绕过两三条小径,待走到一处草木茂盛的僻静地方时,前头的人忽然转过身,朝她轻轻笑:“我也有话想同四嫂嫂说。” “什么话?” 崔含雪想起上回在卢家寿宴,喻姝投她所好,想结交,不由启唇道:“要还是想跟着我,也不是不可。只是追随须有该尽的事,倘若你能随盛王一般......” “不,只怕此事不是我求四嫂嫂,而是四嫂嫂该求我。” 喻姝微笑打断:“真当我是没准备来的么?本来我也不想拿此事威胁嫂嫂,只是嫂嫂未免太不待见我。我与嫂嫂无冤无仇,嫂嫂却三番两次要我难堪。我旁的不会,唯有这‘说理’二字懂行,有一理,还请嫂嫂评评?” 崔含雪神色忽凝:“你什么意思?” 这一片灌木林立,小道边唯有木芙蓉开得正好,亭亭簇立。喻姝抚上,容色妍丽,唇角微勾: “我听说嫂嫂的儿子快满岁了,是整个王府的眼珠子。若鄯王知道嫂嫂为固宠,偷偷换了孩子。疼爱的儿子非他亲生,而他的血亲女儿却养在郊外农庄,不知是何种滋味呢?” 话音落下,林木俱静,静得能听见秋风呼瑟,和上下起伏的喘息。 崔含雪双眸倏地瞪大,面浮薄怒,急得抓上她的手,扯得芙蓉花瓣纷纷而落。 喻姝任由她抓着手腕,也不急。 “四嫂嫂别怕,我与你无冤无仇的,何必要害你?更不会闲得跑到鄯王跟前胡说。我只是想跟嫂嫂求一物罢了,力所能及的,嫂嫂施手便能给。” 崔含雪闻言,还是不敢松气,两根秀眉拧到一块:“你到底想要什么?” 喻姝扶正花枝,淡然笑了。 “嫂嫂的娘家名下有几处庄子,我想要西郊庄子的那家农户,姓吴。他们有个死去的大儿子,叫吴唐。” ...... 晚上开炉宴,帝后仪仗来到,在座的人纷纷站起大礼。 皇帝今年五十有三,身着赭黄衫袍,衣绣鱼龙纹,冕珠之下是张威严的面孔。 汴京春色 第15节 他扫了一遍座下各人,声音沉稳庄重:“都平身罢。” 对于这位皇帝有多少能耐,喻姝自己能知晓几分。 自她知事时,便听外祖和一帮弟兄聊到朝廷。 当初先皇子嗣稀少,只有三个能经得住事的儿子。比起前朝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如今官家做上皇帝可谓十分顺利。三十二岁登基,国号景顺,正如他一帆风顺的前半生。 喻姝先前不关心朝事,只偶尔从王从之口中听过一两句。 直至前不久,官家竟要卢家送小儿子入宫,才使喻姝觉得大为不妥。 她没当过皇帝,自然不懂许多。但只依她读过的书、见过的事来看,自古往来的君王谁不为拉拢人心费尽心思? 在卢赛飞胜战无数之时,他竟要卢氏幼子进宫做质,先不论卢大将军对官家是否忠心,单此举便离间了君臣之心。 卢家是如日中天。官家若担忧畏惧卢赛飞,完全能从旁道而行。譬如拔擢宠臣分权,既制衡了卢家,又不惹卢家与其离心。 都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又或许皇帝身在其位,公务缠得紧,又要防这防那,防不臣之心,被逼急了才不曾想得全面? 喻姝自认为只是一介女子,尚不曾读过兵家权术,只读过几段繁杂史文,也能懂这些。更遑论官家那五个封王的儿子,怎会看不出? 能看出却未想过提点,各个又想交好卢大将军,也可见父子之情终要沦为君臣之下。 她想罢,默默饮了一口茶。 国政如何与她尚且无关。无论以后谁做皇帝,魏召南既不得圣宠,没有外戚支持,没有权势,名声又极糟,都是构不成威胁的那个。她若是跟着魏召南,大可做一生平淡逍遥的盛王妃。 只是如今,外患还值得人忧上一忧。 大漠的西北原有数十来个部落,游牧为生。部落之间往来甚少,偶尔还因争夺土地、奴隶牛马而起冲突。 在大周开国之初,吉鲁也不过是其中十五部落之一。不算小,但也绝对算不上最强盛的。 谁又知三百年过去,吉鲁不断壮大。不但朝各部招兵买马,更是下了重金养精蓄锐。在吞并一统西北十五部后,便设吉鲁王庭,自立为漠北王与大周叫嚣。 不过一个北狄小部而已,在官家看来野蛮又落后,根本没放入眼中。随后便遣云麾将军领兵十万出塞,三战三败。 三个月前在褚州之战中又派大将何俨昌出马,结果惨痛兵败,连失两座城池。 卢赛飞乃是将中奇才,用兵如神。此番皇帝给了他五十万人马的兵权,也是怕他此战大捷后功高盖主,才要卢大娘子送幼子进宫。 这一头魏召南很平静地坐在她身侧。碾茶,烘盏,候汤之时,他分出一些心神看她: “夫人在想什么?” 见她垂着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茶面。近日天寒,水冷得快。他从她手中拿下茶盏,又换了杯温热的在她掌中。 喻姝回过神,茶水沸腾之际,听到他在耳畔问:“白日夫人怎到闲庭来了?” 她回眸望他,手中的茶水倏地微晃。 她看见了,看见他受的辱。 第15章 回家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 人都会有自尊。平时他在外头优游自如,即便权势地位再如何,百官也得尊敬唤一声“盛王殿下”。 而他在鄯王面前,又是可随意□□的。 喻姝纵使知晓鄯王不待见他,也不曾料到会如此肆意。如今被她撞见这幕,魏召南又该如何作想? 喻姝把手里的温茶给喝了,放下茶盏,一双素嫩的小手去握他宽大的手掌。 “是鄯王夫人引我过去。”她的小脸澄澈而认真,就那么望着他,声音温热:“殿下,过会散席,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家。 魏召南一愣,恰见她两弯眉黛间的花钿如朱砂,明艳如火。他出声问,“家?” 喻姝轻轻点头。 家......他什么时候有过家? 十几年前的德阳殿,宫婢常卉也将那称之为“家”。他的夫人和常卉一样,除了这个家,还有外头的家,都一样,都不在汴京。喻姝的家在扬州,常卉的在濮州。 当年宫女窦氏刚生下他,便由三尺白绫了却性命。满宫的人将这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个美貌的洒扫宫女想攀权附贵,爬上了皇帝的龙床。虽然生的是皇子,本以为做着飞上枝头的好梦,谁知被皇后以“清正宫闱”赐了死。 富贵没有,还丢了一条命。 奴生的皇子帝后不待见,宫妃们人人视他为耻辱。况且那时皇帝正值壮年,更无一妃子愿意收养。 当年常卉二十三,入宫已有十年了,做事也稳妥。早些年伺候公主,后来公主出嫁,她便继续留宫里。 本以为熬到了放出宫的年纪,可皇后见她做事得力,特意把人留在德阳殿照看五皇子。皇后还说,只需常卉先照料两年,带带新宫婢,两年到了就能离去。 起初常卉也是这般想,但照料着白糯的婴孩,替他找乳母,抱他哄他。 常卉没成过亲,没生过孩子。这一照料,便唤起母性来。后来,出宫的日子一拖再拖。她可怜这个五皇子,虽也是个皇子,但过的日子却连有权势的太监都不如。 宫妃的皇子尚且因生母的恩宠,而待遇有差,更何况还是奴婢生的孩子。 皇帝操持政事,皇子公主又多,日子久了不常见,很快也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孩子。 五岁时,五皇子还没有名字。也不知几个皇子公主从哪学的舌,跟后头追着喊“野种”。 直到有一日,常卉曾伺候过的映月公主入宫觐见。她一个低微宫女见不到皇帝,也不敢见皇帝,只能借旧主之口。 宴后映月在私下跟皇兄提了一嘴,皇帝这才想起五皇子还没有名。 他坐在案边,手侧正巧有本《诗经》。随意翻过几页,垂着眼皮想了半刻,便拈来召南二字。 召南是什么意思? 常卉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懂,但她很是高兴。起码往后他们不会再喊五皇子野种了。 但也只是她以为的。 四皇子和魏召南,一个三月十五生,一个是三月十九生,年纪相当。 魏召南很早便能记事。起初四哥欺侮他时,他心中也咽不下这口气,甚至会咬牙还手。可他的反击没用,回报他的,只有更严重的毒打。有些严重的鞭伤,便是时至今日脱了他的衣服来看,后背仍是荆棘遍布的浅红痕印。 常卉教他审时度势,教他忍。 魏召南起先不肯,老四越打他,他越是硬骨头,越能咬牙硬挺。 直至有一日,太后六十寿宴,阖宫欢度,德阳殿的宫婢们全得了闲出去吃酒耍乐。 他甫一回去,便听着窸窣的低哭声。寻声往里走,走到后偏殿一间放杂物的矮屋前,再近一听却是赫然—— 不仅有女人的低泣,还有呜呜挣扎声。 窗牖没关,当年他时方六七,年少不知事,站在灰暗格窗边望里瞧,满墙面密密麻麻挂着许多刑具,有铁索,鞭扑,木制杖具。 长条木凳上横列着女人赤.裸的身子,用麻绳一圈绕一圈,紧紧捆绑,勒得遍体红痕。 老太监殷陶背对窗牗,盯住长凳上被绑得死死,却仍在挣扎的猎物,摸着他手上带刺的棍头,阴恻恻地笑, “常卉呀,你今儿想跟咱家这个阉人玩点什么花样?” 魏召南没见过这样的事,半懂半不懂的,一股恶寒从脚底钻进。他又惊又气,又骇又恐,后背微微发颤,不忍地别开眼,眼前浮起的尽是常卉身上的红鞭,和被塞住的嘴。 他终于知晓,为何宫里所有的奴才都不待见他,偏手握大权,在皇后跟前还有薄面的殷公公竟会屡次三番往德阳殿送吃食。 竟是常卉为了他,以身做诱,以身饲狼。 常卉要他忍得,他从前不肯忍,却在那一瞬看懂了勾践当年的卧薪尝胆。 可是后来常卉死了,那个“家”也没了。即便他杀了老太监,也是更恶心自己。他只知道,要不尽一切手段往上爬,因为他不能没有权势,他还有想折磨的人。 喻姝说,我们回家吧。 魏召南迟疑了好一会儿,却不敢应她。那真的是他的家么?可他从前一直以为,只有登上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之处,才是他能安身立命的家。 银灯红曲,千灯换盏。另一头琰王喝下二哥敬的酒,眼睛一瞥,正好瞧见盛王夫妇在低声细语。 他目光不自觉在喻姝身上多留两分。她今日穿得甚美,青罗翟衣,头簪花钗,虽说是命妇之制,可颜色总要胜旁人三分。 琰王轻盯着,一口酒入肠,火辣辣的。 二哥追随他目光的方向,看见对面不远的一桌,喻小娘子的手正握在五弟手上。忽而笑了一笑:“一个女人而已,何况还是魏召南的。三弟若真喜欢,兄长我也有法子让三弟得偿所愿。” “什么法子?” 二哥见他未出言拦阻,心知有戏。 “三弟很快便会知晓了。五日后内人秦氏过生辰,府里办宴,还望三弟务必来我肃王府。” 琰王眉头忽蹙,眯起眼看二哥:“我不过是爱美之心,想同五弟妹说说话罢了。别闹得太过不好收场,若是父皇问责......” “我行事有没有分寸,三弟一向也是知晓的。” 玉器击案桌叮的一声,二哥放下酒盏,笑着摆摆手离开,迎旁的宾客说话。心下却连是冷笑,这事不论成不成,都是一箭三雕的计策。 他那三弟风头实在太盛,老四惯是个欺软怕硬的,面对琰王,可是屁都不敢放。若他再不出手打压打压,岂不真由人轻松登上帝位?到时候哪还有他肃王什么事? 强占弟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五弟再如何,也不堪受这种屈辱。借五弟的手扳三弟,倒省了他一番力。 如今他跟着三弟站位,即便最后自己争不过,仍是三弟做皇帝,也不会差了他这个出谋划策的功臣。 肃王越想,嘴角笑意越甚。忽然想起今早四弟骂他的话,更是冷笑: 笑话又如何?行军打仗向来讲究兵不厌诈。赢了便是赢了,谁又管其中曲折险恶几回? …… 深夜,开炉宴散,二人乘车回了王府。 以前每一夜魏召南归府,芳菲堂总能传来诉着相思之意的琵琶弦音。可自从那一个险出命案的雨夜之后,这样的弦音便断了。 寐娘开始不再弹,每到傍晚时分,便是坐在一角闲亭里赏花。 喻姝以为寐娘是被吓着了,为尽主母的贤良,特特寻了好几个郎中上府诊病。寐娘却拒绝道:“谢夫人体恤,但奴并无病痛......夫人不念奴往日言状而愿施救,奴自惭形秽。”说罢,寐娘低下头:“若夫人能继续容奴,奴必一心伺候殿下与夫人。” 当时听闻这话,喻姝便笑问,我若不容你,还会救你么? 是啊,她从没说过不愿殿下纳妾,也知他绝不可能不纳妾。如今寐娘肯知趣,她也乐意善待。 本就同为女子,寐娘固然娇纵,可也是他给的底气。寐娘本是扬州瘦马出身,又如何不是可怜人呢? 就好比她救寐娘,并不是因为喜欢寐娘,也没想过要寐娘对她感恩戴德。她救,只是因为十几年的读书教养为人,做不到见死不救而已。 汴京春色 第16节 夜间,喻姝洗浴回屋,床榻外侧正躺了个人。 她先去灭了灯,走近床榻,魏召南抬眼望她放下纱幔的动作,在她要翻身上床之际,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往里带:“今夜你在里侧。” 喻姝纳罕道:“怎么了?” 以往都是她躺外侧的。 魏召南寻思一会儿,道:“前几日家里闹贼,险些出了命案。我是男子自然不怕,你睡里头我安心些。” 她听完,更为纳罕。 险些出命案的是寐娘,担心,不是该陪寐娘么?不过贼人是谁,倒也说不准...... 魏召南有心让她躺里侧,喻姝自然也乐意,吹了灯便拉上被褥盖好。 她闭了会儿眼睛,没睡着,听到身旁那人也翻了个身,心知他也没睡。 喻姝想起一件事,在黑暗里忽而问他:“那一日弘泰读九国通史,是不是殿下故意要妾听到的?殿下是想要妾去劝卢大娘子的?” 他嗯了声,“我是希望你劝,只是劝人未必容易,愿不愿去都在你。但卢氏后来还是把幼子送进宫,可见你做到了。” “妾知道殿下是为了卢大将军,有意结交他,只要殿下如愿以偿就好。”喻姝说:“妾还有一事想问殿下。” “你说。” 喻姝吸了口气:“那一夜要杀寐娘的贼人,可是殿下的人?” 暗黑中,魏召南笑了:“夫人好聪明。” “殿下既喜欢她,为什么要杀她?” “我没要杀她。” 魏召南淡淡说:“自己的女人,我不会动这个手。但她有她的主子,那晚弘泰本是要从她嘴里套话,又谁知你会过来?” 难怪那贼人能逃过王府重重护卫,能轻而易举药晕芳菲堂的人...... 喻姝问完后,近日心里的困顿也解了一大片。她呼出一口气,被褥里,纤纤的小手一点点往旁挪,一不小心触到了他略带薄茧的手指。咬了咬唇,轻轻握住。 魏召南的心跳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她,听到她劝勉道:“有志者事竟成。” 眸光莹莹,如夜明珠。 ...... 崔含雪做事也是极快,喻姝刚跟她说完要吴家。两日后的一个早上,便有送米的牛车进王府,打头的是店家手下一个姓吴的短工。 喻姝打发了采儿,采儿走到汉子跟前,先塞了包赏钱,礼笑说:“大哥进屋喝口茶吧?” 这个短工姓吴,单名一个勇字,是死者吴唐的弟弟。 吴勇人如其名,从小胆子就大。早些年不顾家中反对,硬是在洛州做水上货运,也赚了一些小钱。后来他跟的船家遇大水冲毁了一批货,亏本赔光。吴勇本想找下家再做,硬是被爹娘逼回汴京。 爹娘说,大男人在水上漂一辈子不像话,得娶妇踏地过日子。 爹娘之所以不想他在水上做活,最大缘由还是他死去的大哥。当年他大哥就是走水路下扬州的时候,掉江里淹死了。 吴勇老大人了,也懂爹娘的担忧。再说漂了大半辈子,他也想娶妇落家。 崔含雪做事倒是快,没几日就将人送上来。 喻姝上下打量着吴勇,只见其黑布裹头,身着直缝宽衫,腰间还衔了只装零碎的锦囊。 吴勇今年三十来岁,乃是个汉子。见主家的娘子竟把他唤到屋中来,心下不免微慌...... 难道是想对他做什么? 他可是个正经的良家男子,这小娘子又是碧玉年华,别不是什么坏主意吧? 吴勇只好低下头,仍是一身粗气:“娘子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只有一事要先说,小的绝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 喻姝抚了抚茶盏:“两年前,你兄长可有说过让全家快逃,离开京畿这等话?有一段时日,是不是有人要追杀你们?” 吴勇听闻,脸刷得一白,转身就要走。 门口几个小厮立马将人拦下,吴勇面色发急,反正他也懂些拳脚,正想要不要死拼之际,忽然听道身后的小娘子笑着说:“你别怕,当年要追杀你们的又不是我。若真是我,知道你们全家的下落后,又何必单招你一人来?” 他听闻后,稍稍松半口气,却仍是警惕。缓缓转过身,终于正眼朝前看:“敢问娘子要做什么?” 喻姝莞尔:“放心,我要做的事与你们无关,更不会去害你全家。说不准,还能帮上一把。当年官府判定,你兄长是掉江里淹死的。其实并非,而是有人想杀他,不,那个人应该想对你们全家赶尽杀绝,只是你哥哥死在先头。” “你难道不想知晓,当年你兄长是怎么死的,谁杀的么?” 第16章 救美 吴勇从盛王府离开的时候,兜里揣着喻姝给的五十两银子。 他想起主家娘子说,杀害他兄长的人与她也有仇,让他务必妥善存好兄长的遗物。等过几日她抽了闲,会亲自去一趟他家。此事若能成,不仅还有一百两银子,他兄长的大仇也能得报。 吴勇本没想用兄长的仇恨换银子。兄长当年死得蹊跷,他也生疑过,可无奈百般寻找却没有证据。如今旧事重提,有人肯帮他一把,吴勇很是乐意。 他有几分信喻姝的话,因为兄长死去的前一年还是喻家主母的马夫。他心里隐隐觉得,兄长的死与喻家脱不了干系。 ... 自从上一回喻姝帮了秦汀兰的忙后,秦氏尤为感激,更把她视作自己那一方的人。 汀兰说话讨巧,滴水不漏,又惯左右逢源,十分得皇后与各宫娘娘的喜欢。这遭她过生辰,比起别的妯娌,收礼是最多的。 喻姝见汀兰素来喜欢珍藏些雅士名画,前不久皇后还赏了女子经徳,思来想去,便送去一幅名家真迹的列女古贤图。 秦氏一见果然大喜,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亲热话。 来肃王府的宾客女眷许多,喻姝平日也很少主动跟人往来,除非有人先找她。 她见大皇子豫王夫人、荀琅画、崔含雪几个都有来。崔氏和汀兰不对付,只送了礼,客套两句,便气昂昂地托辞离开。 豫王夫人,荀琅画乃是汴京世族闺秀的出身,来往宾客女眷不乏她们闺中好友,一见如故,便亲亲热热与人说笑去了。 喻姝带着采儿从早上坐到晌午,用了膳食过后,正巧秦澧兰过来问:“夫人怎不去同人说说话呢?一人独坐该闷了。” 喻姝笑说:“好多娘子们我都不识得,也不甚相熟,若是硬要凑热闹,也怕惹别人不待见,到时候多难为情。” “这有什么?” 澧兰作势要去拉她,“我引夫人去认识认识,以后也就有伴了!” 澧兰盛情难却,喻姝正想着要怎么推辞,忽然听到秦汀兰说话。 “才用过膳人就跑没了,我正寻你呢五弟妹。” 汀兰从不远处的花圃走来,看一眼澧兰:“姐姐也在呢。” 说罢,汀兰便伸出双手,亲热握住喻姝,跟澧兰笑说:“我便说我这弟妹是个聪慧热心的,前不久帮我说服了卢大娘子,可解了一桩燃眉之急。唉,说起燃眉,我近儿又遇到了桩难事,可得与你们俩说道说道。” 喻姝一个人坐得清闲,也没有能够交谈解闷的人。闻言不禁来了好奇:“何事呢?” “如今这天,是一日比一日更冷,我瞧着要不了多久也会下雪的。再等个把月便要进年关了,你们也知晓,一进年关,宫里开销便大,后头还有除夕这样的大小宴,祭祀傩仪,开支实在是多。皇后娘娘有心操练我与琅画,昨儿便召我俩进宫说了一通,要我先备着,等年关了算一算宫里各部零碎的账簿。算好了则汇给琅画,让她算大块的。” 嘴上虽说是皇后有心操练,秦汀兰心里却是不满极了。 这哪是有心操练?皇后明显只想操练琅画,自己不过是中间铺路的罢了! 琰王得势,又是出身高贵,风光霁月的存在。皇后膝下无子,有意扶持琰王,谁又看不出来这些?便是她的嘴比琅画再巧、再讨喜,伺候得比琅画再费心,在皇后心里也比不上人家的。 那些零碎的小账开支,以为她看不出么?这活可真真是费力不讨好,她要把分块的开支算得半死,琅画只需整一整她算的,便能复命。 而一旦其中出了纰漏,这锅还得她秦汀兰来背! 况且,汀兰自嫁到肃王府,一开始还会看看账簿。可没过多久,心觉各种大大小小的账簿计算繁琐,心思便不在这上头。她把府里的账簿都托给帮扶的姑姑算,自己一心放到名门各家女眷的应酬里。 多年不曾上心,她哪还能细细地算呢? 汀兰越琢磨,越不愿接这个活。 在外人看来这活是皇后看重她,却不能抗懿旨不遵。 秦汀兰素有三分玲珑心在,即便心对皇后有所怨怼,面上也不曾流露分毫。相反,她还要让旁人觉得,皇后十分器重她。 澧兰以为汀兰只是被忙着了,便好声安慰说:“娘娘那是看重你呢。你若真觉得吃力,也可找盛王夫人帮忙一二。你不是也说,陶姑姑跟娘娘赞,五弟妹账算得甚好吗?” 澧兰本意是想夸一夸喻姝,哪料此话是有心人诱她说的,正中汀兰下怀。 汀兰心里松口气,忽然满眼乞求地望向喻姝,“弟妹可愿吗?” 喻姝一愣,没有立马作答。 肃王府的内宅事,以及秦氏常去的应酬她也听过些。她若一答应,帮忙可不是澧兰说的“一二”。汀兰有五六年没算过账簿,这一帮,可是得从头帮到尾。 “好么五弟妹?” 秦汀兰再一回拉住她的手。 这对喻姝而言其实不好抉择。 她在汴京认识的女眷不多,秦汀兰应该是其中与她最要好的。倘若这回拒了汀兰,也不知会不会与她生出嫌隙? 喻姝不愿与之生隙。 可皇后要秦氏看的账簿又实在繁琐细碎。汀兰这回会找她,估计是上一次帮忙说服卢大娘子,让人觉得她真真是个“活菩萨”,若有事相求,必定不会拒绝。 事都不是容易的,倘若这一回帮了,下一回汀兰会不会更放心,理所当然地找上她? 喻姝看得透彻,几厢较量下,心里道:若汀兰真因我不代她算账,而恼了我,如此一来这朋友不交也罢。 她摇了摇头,秦汀兰握住她的手一松,脸色真的拉了下来。喻姝即便早有预想,心里还是难过了一下。 澧兰见状,忙拉上两人的手道:“哎呀呀!我险些给忘了,盛王夫人年关好像也是不得闲的!我前几日刚托了夫人一个大忙,给夫人加担了。” 喻姝知晓澧兰是在好心开脱。汀兰失意是应该的,可除此之外微恼的模样却没得让她一闷。 她也有了点不高兴,本想默不作声,谁知澧兰又朝她挤眉弄眼。喻姝无法,只好道:“是了嫂嫂,秦娘子是有事相托,我抽不出空闲来......” 汀兰的脸色这才好了些。 看了喻姝一眼,复而去拉她的手:“唉,也无妨,要早说五弟妹是被事缠住了。我就知晓五弟妹是一心待我的。” ...... 秦汀兰的话留在喻姝的脑子里。 汴京春色 第17节 即便人先离开,去旁处说话了,喻姝仍是在默默琢磨。 ......“早说五弟妹是被事缠住......” ......“就知晓是一心待我......” 难道没有澧兰口称托给她的事,汀兰就会不理解她的拒绝么? 喻姝脑袋发胀,深深呼出一口气。 今夜在肃王府用过晚膳,生辰宴也散了。临走时,天上下起濛濛小雨。 一众宾客女眷撑着纸伞,在王府檐下等自家马车。王府前面的地未经修整,一下起雨便满是泥泞。等一辆辆马车把人接走,还须好一会儿。 喻姝也同女眷们一块,在檐下避雨等车。采儿撑着伞,她则手提灯笼。远远望去,王府门前的灯笼成排成片,犹如瞳瞳红日。满门绫罗华宾,花枝缠绕,好不热闹。 “六殿下!” “哎,六殿下,您慢些,老奴跟不上了......” 喻姝听到动静回头,正见六皇子蹦蹦跳跳跑来。一会儿后,照料他的嬷嬷也赶来,手里提着食盒。 六皇子是肃王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二人年岁相差却十分大。肃王今年三十,而六皇子却年仅六岁。 毕竟是肃王的胞弟,秦氏待他也格外亲热。见他今日特爱尝那道“芙蓉什锦汤”,生怕回宫后夜里饿着,特特又把余下的装食盒里。 汀兰摸了摸六皇子的脑袋,在旁笑说:“小心别摔着,跑这么快,你让嬷嬷怎么跟?” “知晓了、知晓了!” 六皇子摇头晃脑,一边应,一边拿两只小眼睛往喻姝身上瞟。 汀兰又揉他的脑袋,揉的他连连不耐。 六皇子正想拍开那只手,忽然又想起二哥的叮嘱,只得先按兵不动。 等到宫里接人的马车来,六皇子瞧见,大喜大跳地要飞奔过去,忙不迭撞翻了嬷嬷手里的食盒。 那嬷嬷就站在喻姝身旁,随着哎呦一声,食盒晃荡,里头的汤汁飞溅落出,淋淋浸透了喻姝的裙摆。 大家皆吓了跳,喻姝忙攥着帕子去擦。也不知那是什么汤,竟黏黏糊糊的。她挥了挥,只把几片蛋花擦落。 六皇子立马作揖赔礼,瞧起来倒是歉意十足。秦汀兰忙道:“真真对不住,五弟妹快去换身衣裳吧,我让小丫头引你去。” 喻姝看了看满身黏糊的汤汁,只好带上采儿,跟着汀兰的丫鬟走。 她们绕过几道抄手画廊,到了王府偏西的院子,在一间偏房前停下。彼时取衣裳的丫鬟正好也赶来,递来一套秦汀兰的衣裳道:“夫人进屋换吧。” 喻姝点了点头,留采儿在檐下等待。 她先点了灯,新衣搭在木椸上。人则走到屏风后,把弄脏的衣裳一件件解开脱下。 屋里隔间的纱幔后头忽然出现人影,正巧在她背对的方向。那人倚身窥视,见屏风朦胧,窈窕身影胳膊伸展,裸着臂,身上只留了件小衣时,目光渐渐热了。不过须臾,她便抽了木椸上的中衣套上。 黑影动了动指头,倏地,窗户砰砰一声撞开。 喻姝吓得心惊肉跳,忙扯了外裳披好,连衣带尚来不及系,伸手便要往脏衣裳里摸出刺粉。不待她摸到,已经有个蒙脸的歹人从后扯住手臂,用布紧捂她的嘴。 她吃力挣扎着,力劲悬殊实在太大,深陷苦海无助。最后头猛地往后一撞,重重磕到他的下颌。 那人吃痛嘶了声,喻姝连忙挣脱,抱了她的旧衣撒腿跑。 就要破门而出之际,乌发又被猛地一拽,花簪钗子哐哐散落满地。 喻姝连声惊呼救命,可屋外竟无分毫动静。那人的手臂贴在她的后颈上,死死拽着头发。她被迫地仰起脸,疼得直咬牙,气息不匀:“阁下是否认错了人......我与你无冤无仇......” 她的怀里还抱着旧衣。 喻姝向来有随身带着刺粉的习惯,所幸这回也不例外。她被拽着头发,艰难地从旧衣袖子里摸到纸包。指尖扯着,包里的粉末缓缓匀进掌心,被她紧紧握住。 那人不吭声,踢了下膝盖,她被迫跪到地上。终于松了拽着她头发的手,要去捉她的手腕。她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逃出那人的掌心。眼见恶人又要扑来,她松开手掌一扬,水红的细粉洋洋洒洒,那人身躯猛烈一震,眼睛被刺得睁不开。 喻姝连忙往前爬了两步,跌跌撞撞夺门而出。等破开门,稍站稳了些,竟惊恐地发现采儿倒在地上。她吓得心碎胆裂,却赶不及再救人,拔了腿拼命往前冲。 身后突然跳出个黑色影子,那人竟又追了出来?! 这一带即便僻静,但她不知为何一个人都没有。喻姝抄了道就跑,再回头看一眼,这个黑影竟偏高壮些?不像方才那个,难道不止一个贼人么? 突然,一支长箭簌簌从耳边惊险擦过,身后的黑影应声倒地。 喻姝猛地驻足,双腿忽然酸软摔下,仰头竟瞧见黑夜里有人立在一轮月头下,手握着弓,直直盯住她。 “你没事吧?” 那个人放下弓,缓缓走近她。 他低头看她,见她花容失色,满脸惊恐,便弯下腰,伸手就要把人儿搂进怀里。喻姝突然大力推开,蹒跚地要从地上撑起,却已经没力气了,疲软的只剩一双躯壳。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她低声道:“但男女授受不亲......” 那人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话语带笑:“如何授受不亲?我救了你,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如今人狼狈在这,又是衣衫不整地被我瞧见,为了清誉着想,你是肃王府哪个院里的丫鬟,告诉我,或许我能要了你。” 今日他腰间特意挂了只象征身份的玉牌......几日前听了这个谋划后,他曾在夜里安排过、想过数十遍——他演个英雄救美的戏码,在她失魂落魄之际救她,给她依靠。 他不戳破身份,反而要让她自己窥见他是谁。这种时候,月黑风高,凄寂无人,他拥她在怀,她也该小鹿乱撞。他比起五弟又何曾差过什么?甚至更有权势,她该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再几声言语,温情柔声地宽慰她,两人就此点冰化水,在这黑夜里悄悄对上眼...... 想罢,见喻姝仍在发颤。他又弯腰,高大的身体罩着,手掌轻轻抚拍她的背:“别怕。” 他正想拥住她,谁料喻姝竟是猛地推开他,再也顾不得形象,往后爬了两步。两只小手忙抓住身旁的树根,堪堪站起身。 她喘了两口气,抬眸看他,再一声道:“妾喻氏见过琰王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第17章 图他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沙沙微雨匿在她清明声音里。 琰王自知自己容貌身家不差,多少汴京世家想把女儿塞到王府。喻氏纵使不敢明目张胆跟了他,有今夜这个时机,也该糊涂跟他扯上牵绊。 哪曾想,竟这般点名道破。 琰王见她清泠泠扶着树根站,身上的外裳尚未系好,雾鬟披散,有种破败凌乱的美感。那双水灵的杏眼微微抬起,盯得他呼吸一滞。 漂亮,是真漂亮。 此刻他却只能装傻,万分错愕问:“你是五弟妹?怎么遭人追杀了?” 喻姝拢了拢身上衣裳,方才琰王错认的举动险些没吓死她。 天尚下着毛毛雨,可她经过凶险,已经无所知觉了。 是啊,她为何会遭人追杀? 喻姝顾不上理他的话,连忙跑到死尸前,拆开蒙脸的黑布,那是张素未谋面的男人脸。 想起还躺在更衣屋外的采儿,她的心麻麻乱跳,起身便要冲回去。 可放眼望去,茫茫黑夜密林,她逃出来时一阵狂奔,根本不记得路。 刚要转头,琰王已经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肘。原来他担心她站不稳,温和道了声小心,又说:“我带你回去罢。” 他刚握上的一刹,喻姝下意识缩回手臂,退到方寸之外。急道:“要出人命了,还劳三殿下快快带路!” 琰王想起上回京郊遇见时,她也是这般远远离着,忽然意识到,此女并没有想象中好拿下。 反正来日方长,他还有许多机会能慢慢磨。就像二哥说的,一个女人而已,何况还是五弟的,他若真想要,五弟也只能乖乖奉上...... 琰王带着人两三下绕到更衣屋外,见喻姝急忙蹲下,伸手在侍女鼻间探了探。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活着。 只是被药晕了。 刚才逃命未来得及细想,现在思来却十分古怪。这几间屋子本是给宾客更衣备下的,为何周围一个守的人都没有? 还有那两个贼人...... 喻姝想先把采儿带回去,等醒后或许能真相大白。她看一眼琰王,他手里仍握着弓,肩上背着箭,锦衣微湿。若说最古怪的……当属他为何会在这了。 喻姝有心跟他撇清,先一礼,回更衣室屏风后整了整衣裳。把满地零落的簪子拾起,又重新梳了一通发髻。 再出来时,门口却围着一大堆护卫丫鬟,肃王、秦汀兰也在。 见她出来,汀兰忙拉手关切道:“听三殿下的人说府里闹刺客,怎么样了,伤没伤着?” 伤是肯定伤到了。 刚才在屋里扭打扯发,她的膝盖都摔得淤青发软。但若这样说出去,女子清名也难保。 因此喻姝摇了摇头:“无甚大碍,恰巧我命好,碰到三殿下。多亏了他及时救人,否则我真是性命难保呀。” 肃王听闻,暗中瞄了眼琰王。只见他神色平淡,并不见得多欢喜,便知此事没成。 他心里暗骂了声不中用。不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这都拿不下手。 没成,就意味着他还要给三弟收拾烂摊子。 “今日三弟陪我练箭术,好在老天有眼,他还带着箭,顺手救了弟妹。否则本王与五弟,也是难交代啊。” 肃王叹了两声,念起要紧事,立马让人搜查王府,又听琰王的话,把死尸抬了来。 他蹲下身子,盯着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想什么。最后站起来对喻姝道:“五弟妹今日受惊了,过会儿我加人手遣送你们回去。本王定会找出刺客,给弟妹一个交代。” 天还下着小雨,又潮又冷。 喻姝淋过一阵的雨,身上有点发寒。她已经不在乎肃王说什么了,现在只想回去,喝碗姜汤,在暖和被褥里躺一躺。 戌末,喻姝回到盛王府。 她先让人把采儿抬回屋里睡着,剩下的事明日再料理。 喻姝梳洗过,喝了一碗汤药后舒舒服服躺床上。魏召南连着两日没有回来,她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不过没回来正好,她也不想他知晓今晚的事。 床头边留了盏烛火,橙光隐隐透进素红纱帐里。睡不着,喻姝神游的时候,恍惚想起在喻家的某一天,他说“夫人想做别的事,我也不欲多管”,“若做不到万事周全还不如不做,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今日,她是不是也成了那只螳螂? 从六皇子把汤撞到她身上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是别人布局的开始? 被药晕的采儿、屋外不见的丫鬟、更衣出现的刺客,还有临危救她的琰王? 喻姝的心隐隐跳着, 这是个什么局?汀兰有没有参与其中?她身上有什么是别人能图的吗? 汴京春色 第18节 近日天渐冷,府邸上下都换了厚褥毯子。喻姝见天寒辛苦,把守夜下人的月钱都提了一等。 等到岁末的时候,王府开始添炉子。 年关将至,朝廷要算的公账也多。除却公账,还有一年到头的征地赋税、兵马总点、各司各部的官员调动,以及来年开春的盘划。 皇帝忙,朝臣也忙。 喻姝本想试探一下汀兰,那晚的事是否也有一份。可没过两天,皇后便把秦汀兰、荀琅画召进宫看账了。为了好好磨练,索性让两人都小住一段时日。 魏召南忙得白日是见不到人的,只有晚上归来的时候才会碰面。 不过比起前一段时日,也不知是不是腊月天太冷的缘故,最近倒是每晚都回来。 喻姝本要往京郊庄子去,下吴家看看。可魏召南每晚都在,让她的计划暂且搁置了。 好在崔含雪还是给力的,吴勇每半月都来送米一趟,喻姝也好拿捏的住。 这些时日的夜晚,魏召南仍旧让她睡在里侧。 其实王府闹贼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那时候的贼人是弘泰假扮的,他没必要再担心她的安危。喻姝只能将它归结于——睡久了,魏召南已经不在乎,或者忘了。 偶尔他也会去寐娘屋里。 喻姝总觉得,他要给寐娘位分的事快近了,或许就在这个年关。 因为最近,他送给寐娘的金钗首饰越来越多,虽然他也会给芳菲堂里别的美人送,可那六七个美人全部加在一起,还没有寐娘的多。 甚至是今日清早,他只带了寐娘一个人出去。至于去哪里,没有人知晓。 喻姝一直不忌不妒,她认为自己只要尽到做主母的本分就好。只要魏召南做得不太过,她根本不会插手的。 当然,她还有点私心在。 她还是希望魏召南赶紧弄几个通房妾室来,再顺便生几个孩子——因为前几日皇后召命妇进宫时,特意提到了子嗣。 那几位王底下都有孩子,皇后这话显然是说给她听的。 喻姝知晓自己的身子,这辈子子嗣无望,因此她只能盼着别人生。眼下寐娘最得青睐,她便将生子这个重任托到寐娘身上。 再加之寐娘最近变得温驯谦顺,喻姝也过得舒坦不少。 她以前听舅母孟氏讲内宅的事,有些主母膝下无子,又须得有个依靠,便将妾室生的孩子接来抚养。 那些孩子自襁褓开始,由主母抚养,自然跟主母的感情也最亲。只要主母待他不差,于生母而言,也就成了借腹生子。 当时知晓外甥女此生子嗣无望后,孟氏便教导她,倘若以后嫁了大家族去,还是得有内宅固宠的手段,没子嗣便没得依靠。只要不怼天作恶,使些手段让自己安稳走下去,又有何妨? 可如今,喻姝再想起舅母当年的教导,心里却没有念想了。 她想,倘若寐娘真生下孩子,她也不会去抢来。 如果自己要孩子才能撑下去,那么寐娘没了孩子,又如何撑得下去? 都是同为女人,别人不为难她,她也不想为难别人。 不过一份恩宠而已,喻姝认为不靠抢夺,自有手段能固住。 即便固不住了,这王府里她也没有什么能失去的。本来她也不属于汴京,大可因七出之无子被休。 冬夜苦寒,今晚围了厚褥入寝的时候,魏召南忽然提了一嘴:“你找郎中给寐娘诊脉求药了?” “嗯。近来圣人问子嗣问得紧。殿下与妾无夫妻之实,妾这里尚且不可能,眼下唯有寄希望于寐娘了。” 喻姝忽然撑胳膊,起半边身,一张俏丽的小脸笑盈盈看他:“妾希望,早日听见寐娘的好事。” 帐内光线黯淡,可她的眸光却水灵透亮。 她脸上有笑容时姿色格外明艳,魏召南不知何时,瞧着她弯眸笑意,竟觉得像平静湖面上荡起的涟漪。 或许是某一日,她跟他说回家的那一刻,亦或是她的那句“有志者事竟成”。 他想,喻姝那么聪明狡猾的人,连嫁给他都是存了别的心思。那么……她对他的好,究竟是因为喜欢他,还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身上有什么是她图的么? 魏召南垂着眼皮想了半晌,想起她刚才故意提到的子嗣,又提到寐娘,心里隐隐有了影子。 她半撑着身子同他说话,他迟疑了一会儿,宽大的手掌徐徐贴在她温软手背上,摩挲了下,抬眼问她:“你想么?” 这么轻淡淡的一句话,喻姝一头雾水:“想什么?” 他吸了半口气:“圆房。今夜圆房吧。” 第18章 同坠 喻姝听得瞠目结舌。 魏召南想,其实夫人自嫁进王府以来,从未行差踏错,她既然这么想要孩子,他给一个似乎也未尝不可? 是了,给一个就好,也能省去日后不少麻烦。 她心里应该是有点他的,才想要他的孩子。 魏召南原本想起行房的事,还有点恶心。但念及他夫人心里有他,又舒坦了些。 他看向她的眸色有些深沉,仿佛是沉寂酝酿过万千后,迈出来的一步。 喻姝前几日还在猜测他要为寐娘守身多久,如今竟听得这么一句话。她心里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落,惊诧之余还有些新奇。 以前常听几个妇人掩面私讲闺房之乐,说不定真有乐趣在里头?本来她也不用非要尝尝什么滋味,但如今魏召南一提及,喻姝一想也不是不能行。 反正她也不厌恶他,魏召南既给了她机会,错过此回,日后可能也遇不到了。 就试一次罢。 她下定决心,抬起小脸点了下头。 魏召南本是恶心这种事的,如今见她应了,心下却有种莫名的高兴。好像这就能断定,她是喜欢他的一样。 床边的案桌只点了一盏烛火,透进素红层层落落的绞纱里,黯淡而朦胧。 他坐起将人拥进怀里,人儿纤纤软软的,乌发的栀子香充盈他鼻间。 魏召南很熟悉这个气味,几十来个躺在她身边的日夜,他都是在这种气味中入睡的。以前两人躺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可这一遭拥她在怀,是真真切切得极近,栀子香变得十分浓郁芳菲。 宽大的手掌尚扶在她腰上。 喻姝见他不先开始,好像还在思考什么。她一直怕痒,现在腰间甚是痒,痒得她额角眼皮都在异动,便只好去拉他的手。 她撑着膝盖微起一点,半转身子,小脸上透着点红。 喻姝从不是善于慢慢等待的性情,若有要做的事,她总是会先行一步。就像当初在扬州跟外祖父的不告而别,今日亦是一样,她两只小手撑在他的肩上,杏眼弯弯。 “怎么了。” 魏召南抬眼望她,眸色渐深。就好似她站在黑白两隔的地界边缘,向他伸出手。 她弯着眼,俯下头将柔软的吻落在他唇角上。魏召南眸光微颤,同样的动作,他却不似洞房那一夜拉开她。 他静静坐着,阖了眼,松开口,束缚住她的腰身。半晌过后喉结滚动,将口中滋味咽了下去。 喻姝半撑着膝盖有些酸了,一屁|股坐回被褥上。 她斜眼看他,见他正好睁开眼,一双狐狸眼尾上上挑着,竟含了细碎的光泽。他似是笑了声:“夫人胆真大。” 魏召南心想,既然暂时还没有觉得恶心,不如趁这个劲儿了结了,正好解开她一桩求子的心愿——不过他也未曾料到,对她的亲吻已经没有头一夜那么抗拒了。甚至......他品咂了下,滋味还行。 他于混沌中爬行二十年,遭过雷霜暴雨,头一回觉得有束光临到头上。 再看向她时,她便是明媚日头的存在。他寻思着,他该拉紧她的手往上爬,还是拉紧她的手往下拽,让她陪伴在黑暗中抵死沉沦。 此刻魏召南沉着眼眸盯着她,一声未出。 喻姝不晓他心中所想,明明方才还笑夸她胆大,风云突变,现在的目光却沉杂。她蜷了蜷玉指,刚要开口,腰身忽被他一把捞过。他的指腹摸了摸她樱红的唇|瓣,低声道:“再来吧。” 他伸手去解她的细带,褪下一点,窥见她白皙的肩颈,和两根细细的小衣红带。他愣了一下,眼前又跳出当年常卉以身饲狼的模样,满面刑具的墙壁,阴恻恻的老太监,还有他手里带刺折磨人的木棍头...... 魏召南下不去,又觉得恶心了。他松开她的腰身,忽见她娇俏的小脸,以及刚吻过后眼角的风韵。她那样认真地瞧着他,瞧得他心思一颤,想起他的夫人有多想要一个孩子。 魏召南咬咬牙,忍着恶心,忽而撩开纱帐翻身下床,抛下了一句话:“我去取些酒来。” …… 喻姝有些困惑,捋了捋鬓发,仍坐在床上等他。 过会儿他回来,果真拿了一只酒囊,还有一小块白帕。 他先给自己灌了一口,又问她要不要喝。见喻姝摇头,他便抛了酒囊翻上|床。手掌一扬,绞纱层层叠叠地落下。 魏召南并非不知事,宫里皇子到了一定年纪,都有教导嬷嬷来细说。该看的画绢他都看了,除此之外,宫里还会找个男人女人,让他们在屏风后观人交|媾。 那酒浓郁刺烈,灌了后恶心劲是压下一些。魏召南跪在床上,捞过她的细腰去衔唇。他松了松口,一股辛辣浓郁的酒液渡进她口中。喻姝何曾饮过这等烈酒,呜呜了两声,被刺得眼泪汪汪。 好一会儿后他才松开,大掌帮她顺着背,一下一下地慢拍轻抚。 她刚刚难道没有摇头说不要么? 喻姝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酒液,有些幽怨地看他。那酒浓烈,刺得她咽不下去,又喘息困难。她用手遮了遮眼,接着两条胳膊一伸,躺倒被褥上。 魏召南竟有点想笑她,原本胃里的不适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随着她一躺,方才微褪的月白中衣散开,像朵纯白秩艳的花蕊。 ...... 寒冬腊月时节,他前不久让人在府邸栽种的梅花开了。魏召南看过一眼,才下过雨,那粉软花瓣上沾着水,朵朵娇艳立在枝头,迎冬风。 他想,或许是酒香太浓,暂且压住了恶心。可是当他垂着眼,直直望进喻姝眼眸的时候,见着那娇弱人儿轻微蹙眉,似乎在忍着疼。 喻姝咬着细牙,双眸湛着泪光,眼前匆匆飞掠过往光影......什么乐,什么欢喜,原来通通是不同。她忍得难受了,正想撑手肘起身时,魏召南忽然将一只酒囊递到她面前,嗓音沉哑:“不然夫人也饮点?会好受些?” 她疼得想不到其他,接过他手里的酒囊倒入口中。 末了,喻姝见他伸手到帐外,从床头桌案上摸来一只白帕子。 她以为他要把帕子递给她擦嘴,谁知没有。魏召南沉着眸色,竟用它来擦凶器。那刀人的凶器上沾了丝丝瑰丽的血,他擦过,捏着边角叠成个小方块,又藏到了领口胸膛里。 她张口结舌,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你做什么?” 第19章 红梅 汴京春色 第19节 那洁白的方帕上还沾着她的血,洇了一块。魏召南抬起晦暗的眼眸盯着她:“补一补我们洞房夜的喜帕,现在这块才是真的。” 他当然不会把这块再交给宫里女官,否则就成了欺君的罪过。但他......来这一出又要做什么?他要拿这块帕子做甚去? 那可是她的血...... 喻姝揣摩不定他的心思,眉头蹙着,一张小脸又急又红。她撑着要起身,想伸进他领口拿回帕子。 纤白的胳膊刚伸上前,魏召南便掌着她的小腿往后拉,脑袋重新栽回柔软的被褥里。 喻姝有点疼,全身哪都疼,疼得她泪珠子都要冒出来。 魏召南伸手替她擦过眼角的水珠,温柔说了声“乖”,脸有点绷,好像也在忍着什么。 “我不拿它做坏事。” 这句话是用来宽慰她的。 他又说:“头一回都是如此,还难受么?要不要再饮些酒?或许......喝醉了也就糊糊涂涂过去了。” 喻姝含泪的眼眸轻轻眯起,在无数细小的光影里看他。他咬着牙,绷着脸,两侧的手臂青筋鼓起。她想起酒是他拿进来的,是他要喝的。他这句话是不是告诉他自己,喝醉了也就糊涂过去? 慢慢的,痛楚散尽,她的意识有些混沌了。帐内混着旖|旎味儿和醇厚的酒香。起初她有些难受,越往后,心里如白皑空荡的雪地,有些茫然无错的想哭。 十七年里,喻姝一直明媚快意地活着,头一遭有过这种感受,让她哭不了闹不出。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攥皱了,仿佛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 魏召南撤出时,三更天方过,看见府邸的梅花开得娇俏艳丽,红湛湛仿佛要滴血。 那是王府最艳的一枝梅。 下过雪,花蕊上淋着白色雪沫,惹人爱惜。这一刻,他脑海里别无杂念,暂且抛去了过往,想不起悲苦的二十年。他凝神低望花蕊,竟伸手摸了摸。 那花瓣颤了颤,一层雪沫仍在上头。喻姝惊得忙抓住他的手,漂亮杏眼仿佛浸过春雨,微微润红,含了求他的意味:“别......” 这事过去,他心里竟是稍稍舒坦的。可事之前,明明只有抗拒和厌恶,因此他才找的酒。他瞧着喻姝泛红的脸颊,倒也听她的不折腾,将人揽进怀里。 他夫人应该是爱他的。 就算有所图,那也只是图子嗣。若心里没有他,又怎会图子嗣呢? 魏召南想,像夫人这样好,这样温柔善恵的女子可不多见。既然夫人这样好,那他日后还能待她更好一些的......如果她不想纳妾的话,也不是不能商量......毕竟他似乎也没多想要妾室,都是装给别人看的。 喻姝停在他怀中,好一会儿才平复不少。她的气息慢慢变得正常,脑子也清明起来,回想过方才种种,皆觉百态。 她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感受。 有过一阵迷茫和失措,如人从海里捞出来的鱼儿,又如端了线的风筝,被罡风吹卷入天,又怕惊雷一闪,雨势渐大,坠毁销骨。 她知道他不过例行公事而已,心里装的还是寐娘。不然为何还要寻酒来呢? 今日喻姝跟他提起寐娘,虽只是纯粹希望寐娘有个孩子。但他却能念及她,喻姝心里也很满足。 她再一次想,相敬如宾就很好,只要他给够她正室的颜面,不折辱她,不做宠妾灭妻的事,她还是会做一个贤良主母的。 看在魏召南敬她的份上,喻姝决定,会好好安置寐娘,让人家平安生子的。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既然魏召南不好意思跟她开口纳妾,她便趁着除夕送个好人情吧! ...... 且说自那一日,喻成邺在假山后放浪私欲,被喻姝瞧见,从而敲了一间铺面后,本就厌弃这个姐姐,现在更是怀恨在心。 琬娘是他花重金买的扬州瘦马,那人儿懂情|趣,闺房手段又多,总能让他寻到新鲜,乐此不疲。他又是个极重欲之人,抛了琬娘,跟要他的命无甚区别。 喻成邺百般无奈之下,把手伸到了母亲林如蔻的铺面。 反正那铺面空置了三年,他母亲也不用。如今他吃花酒花的钱多,手头紧,正好没地安置琬娘。 若是把琬娘那等弱女子借放在友人府宅,他也是不放心的。与其花钱给琬娘置宅子,还不如先养在铺面里。 于是喻成邺几经周折,总算拿到铺面的钥匙。 当然,此事林如蔻是不知情的。他晓得他母亲的性子,一直心念他考取功名。为了让他用心读书,甚至连个通房都没给纳。若知晓他外头养了女人,那还了得? 喻成邺殿试在来年开春,三月十八。如今正值年关,也快近了。 这些日子他花在学问上的功夫比以往都要多。 他是喻家的嫡子,自知父亲母亲期望很高。当初给他取名“成邺”二字,便是希望他考取功名,传承家业。 他心性又高,自然不愿被几个庶弟比了下去。 喻成邺的两个庶弟里,只有喻梁是稍稍出众的。如今跟他一样,都是贡士,即将等候殿试的到来。 喻成邺脑子要比喻梁灵光些,为人却没有喻梁勤奋苦学。有时连喻成邺自己都觉得,他这庶弟终有一日会在名次上越过他。 他自然也想勤快地学,可是读书太苦,他欲念过甚。喻梁临窗苦读之时,他正浸身妓院,正是那花暖春宵之夜。 喻成邺为了殿试,近日连夜苦学。一苦枯燥,他总容易念起自己的私欲,眼前飘飘然浮出美人曼妙的身子和柔若无骨的玉臂。学问再也读不进去,心里开始蠢蠢欲动。 且说除夕的前两日,喻成邺还借口做学问,出了家门,偷偷来到铺面与琬娘寻欢。 琬娘有一阵子没见他,甩着绢帕,呜呜咽咽扑人怀中,哭得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喻成邺就好这种娇滴的弱女子,连忙哄人。琬娘抬眸瞧他,眼波风俏流转,二人便天雷勾地火...... 这两间铺面相连,十七年前还是一家做衣裳的,后来不做了,便空置,里头堆了林如蔻不少旧物。 有一张乌木七宝床,一只扶手椅、一只圈椅,都是梨花木雕花的。还有金丝楠方角柜,红木方桌,油彩绘云坐榻......瞧着都是上等物。 那桌上还有只珐琅凤鸟纹的花瓶,柜里堆了林氏几套薄衫子。若说这不是铺面,单是某个人家的内室,也是有人信的。 喻成邺对此地甚是满意。 把琬娘挪开后,只清扫了屋里落灰,擦了擦床栏、柜子、桌面、玉瓶器物,林氏留屋里的东西他一概没让琬娘动。 这一日两人荒唐欢度,不知怎么竟折腾进方角柜里去。 木柜里有林氏的东西,琬娘一直没动用。喻成邺曾经弄来两口木箱,她的衣裳都叠在木箱里。 柜门大开,琬娘正同他闹着,两只手撑在柜底板上。那底板堆了些林如蔻的衣物,琬娘手指动了动,在一堆柔软衣物里摸到个疙瘩。 她半惊半奇地摸出来,摊在手心,竟是一只缅铃!铃面是木制品,有凸出的花纹。里头的铃铛生锈严重,应是常年浸润的缘故。 琬娘原在同喻成邺折腾,此刻嗔笑轻骂声忽顿。两人四目相对,皆皆哑口无言。 喻成邺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俊朗的面庞尽是尴尬之色。 这种不好见人的东西,他都不敢寻,他母亲竟然有!花样比他做儿子的还多? 这私物怎么不自个儿藏房里,还随意丢到铺面来?! 第20章 名分 自从喻成邺把琬娘安置进空铺面后,喻姝便知猎物已入了圈。 那两间铺面坐落于德福街,是个极闹市的地方。人一多,藏起来也容易。喻成邺来这种地方,倒是比去妓|院的路自在多了。 喻姝安插线人盯着德福街已有一段时日,终于在除夕之前有了消息。 喻成邺这几日来得十分勤,有一日线人从琬娘丢掉的破旧衣裳里竟摸到一只缅铃。 喻姝以前看了不少戏文杂书,知道缅铃用在何处,尤其木壳上还有凸出的纹路。 木壳里头铃铛生锈严重,她私下找过铁匠来看,这锈至少有四年之久。 那就不会是喻成邺的东西了。 喻成邺近一两年才有女人,那缅铃既在空置铺面里找到,很可能便是林如蔻之物。且喻姝一直怀疑林氏的店面有问题,才诱了喻成邺把琬娘安置进去。 林如蔻和吴唐到底是何种关系?吴唐又帮她做什么勾当? 吴唐四十来岁,与林氏的年岁倒是相当,之前又是喻家的马夫......或许他们俩很早便勾搭上了......回到最终还是要知道,林如蔻为何杀了他。 魏召南这几日都在王府,喻姝只能先按捺,等来年开春他忙起来,她便往吴家去。 ...... 除夕前一日,宫里举行驱鬼逐疫的大傩仪。 禁中傩仪很是热闹,喻姝小时候在扬州,听馆子里的说书:“大红除夕日,诸王都戴花脸假面,执金枪龙旗,咿呀呀咿呀呀,刺得妖魔无处逃,镇得鬼魂入地门......将军舞,百官转,哄得圣上言笑笑......” 喻姝七八岁时候听,也觉得有趣极了,真想要见见。人小鬼大的表兄说,“还想呢,见也见不着,那是人宫里才有的。咱扬州地方的小傩仪,也就闹闹把戏。” 如今时过境迁,她竟也半只脚踏入宫。喻姝见过那几位王,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戴花脸,咿咿呀呀转的模样。 以及魏召南。 午后,整个盛王府上下也是热闹的。汴京冬雪,洋洋洒洒裹了一层白绒衣。一眼望去,成排喜庆的大红剪纸窗花。 喻姝打算在除夕前一夜做个好人情,由她先开口纳寐娘。 不过这么大的一个人情......脑瓜子一转,她决定不光要卖魏召南,也要卖寐娘。所以午膳过后,便往芳菲堂去。 才到芳菲堂门口,便听得庭院里莺莺燕燕的美人笑。一美人推促道:“快来快来,让姐妹们瞧瞧你抽中了什么。” 那人不肯,又一美人问:“掖掖藏藏的,难道是抽中凶事了?可不该啊,十五张吉条里抽一凶那得是什么运啊。” “什么什么运?那是霉头吧。” 那人嘟囔。 喻姝一听便明了,原来她们在试年庚。 芳菲堂除寐娘以外,还有六个美人,都是极标致的。别人送给魏召南,他见容色能入眼,瞧上了都往府里带,一个个吃穿用度虽给得好,却始终无名无分。 喻姝从没进过芳菲堂,今日一来,可不好端端吓了大家一跳,忙整脸肃色,皆以为犯了什么错。 芳菲堂的庭院很大,其他三季时,会摆出各色各式的花卉,供人赏玩。等到入冬,开得花不多,便摆了十几盆的腊梅,雪地点朱砂,别有一般风色。 庭院正中还摆了一张宽大的乌木桌案,有几小碟茶水糕点,和两只木筒,一摞红豆骰子。 那应该是她们刚刚在玩的。 一摞骰子分三颗,装蛊里摇,点数大的便从吉筒里抽,小的从凶筒里抽。 不过毕竟今日是除夕前夜,为凑个吉利,又不失了乐趣,凶筒里十五张小纸,也就五张是凶话。吉筒也十五小纸,只有一张为凶。 喻姝见她们玩得欢快,六个美人全都在,唯独少了寐娘,便问了下。其中一个活泼的,名唤巧喜的说:“回夫人,外头天寒地冻,寐娘这时候不爱跟姐妹在庭院说闹,正在屋里待着呢。” 她笑了笑,便让美人们继续玩闹去,自己往寐娘的屋子走。 汴京春色 第20节 寐娘许是听着动静,披了件斗篷迈出门槛,盈盈福身。 “你今夜来给殿下奉盏茶吧,我看能否借着好日子,提一提你的名分。” 寐娘一闻,骤然抬起双眸,似惊似愕。 自从她入王府来,在诸多美人里,殿下给的赏赐是最丰厚的,待她也最好。一开始,人人都说她会被抬成妾,捧着她,巴着她,就连她自己也信了。以至于喻姝刚进府的时候,她甚至还想压一压主母的风头,好让下人们瞧个明白。 可这都多少个月过去了,她还是个芳菲堂的美人,不是妾。赏赐仍旧很丰厚,可也有姐妹们开始嘲她,说她到底只有丫鬟命,也妄想飞上枝头。 今日不是由殿下开的口,竟是由喻姝来提,寐娘惊愕之余万分感念,连声音也颤了几分:“奴谢......谢过夫人恩典......” 喻姝点点头,交代了也就离开。刚往庭院走没两步,明亮的欢声笑语又溜进耳朵里。 她想起小时候也跟表兄玩骰子,好几年没碰了,不禁手里痒痒的。 巧喜是个机灵,擅识人眼色。见喻姝在不远处凝神望来,稍稍想了想,立马便提裙上前:“夫人可要来看一看?正试年庚呢,抽凶话不容易,一准能讨个好彩头。” 喻姝以前就不信算命,不信看面相的,觉得这等都是江湖骗子。说起来,不论抽凶抽吉都不碍事,她不信一张纸便能定凶吉。 不过是手痒痒,她弯了弯眼眸,跟巧喜一同入局。 美人们见主母竟肯玩骰子,顿时错愕不已。她们由官员们送给魏召南之前,要么是府宅里姿色出众的美婢,要么就是妈妈手底下,还未破瓜的青楼女子。 自知自己生如浮萍,跟普通人家的女儿没法比,更何况是世家女子。 喻姝让她们不用拘着,继续吃茶。自己拿起小盅摇了摇,红豆骰子哐哐当当飞旋乱撞,清脆悦耳,直到停下。 她掀开一瞧,点数是小的,也不觉气馁,从凶筒里摸出一张——“逢凶化吉”。 来年,逢凶化吉? 喻姝塞回小纸,回小院的路上偶尔悠悠想过。倘若真有天命一说,来年的凶又是哪个凶? ...... 今晚魏召南归来,寐娘已得了口信,换了身青兰锦缎小袄,领口嵌了毛绒雪棉。人本是个娇媚的,这身柔和漂亮的花色却莫名添了一点实在,喻姝在门口时瞧过一眼,默默想:嗯......寐娘也还是聪明的。 魏召南打量了几分,也觉得寐娘今日这身甚是不同些。他接过她奉的茶,笑了夸她这身衣裳不错,若喜欢,改日让人再做两套送去芳菲堂。 他说得和颜悦色,喝过茶后眼风一抬,又问:“今日没叫你,好端端怎么来了?” 寐娘偷偷望他一眼,垂下眸,低声道:“奴知殿下近来繁忙,已好多日未见过殿下了,想殿下想得甚是紧......” 说完,她媚俏的眼眸又抬起,如丝如柔痴痴交缠。 以往,每当她这么说,魏召南都会将她拉进怀里,说两句好听话宽慰一番。 今日却没有。 他听完之后,只是略微点了头:“我知晓,得了空会去看你。” 寐娘端漆盘的手僵住,忽然跪地道:“殿下......奴已知错了,早便知错了,当初奴诋毁夫人,是狂妄自大之错......如今奴只愿好好侍奉殿下与夫人,殿下还不肯宽恕奴吗?” 魏召南不语,盯着茶水,半晌后才笑道:“地上冷,你起身罢,当初你给夫人留的不痛快又何止这一桩?若她肯宽恕你,我也便宽恕了,你跟夫人说去罢。还有,别说是我让你说的。” 其实这话只为堵寐娘的嘴而已。他当初恶心男女交合,才说的这么一句。 即便后来跟喻姝圆房过,再念起男女之事,也是会想起常卉故意引|诱,甘心受着带刺棍头的折磨。老太监癫狂鞭打年轻的身子时,常卉还能如承欢般呻|吟。 他也不知为何,那夜只是为了给喻姝一个孩子,才准备咬牙挺过去。偏偏行房的时候,竟也没觉得那么难熬。看着她小脸绯红如霞彩,双眸湛湛,雾鬟散乱的躺倒被褥里,樱口还松开一隙,心头的某个尖角好像被烛火烧了,热热融融,清明难在,只想把人儿揉进身体里。 他那时想,或许喻姝和他很久很久以前,便该是一体的。 那晚荒唐过后,魏召南清楚自己,还是恶心此事的。即便做时曾忘记过,也或许是喝了烈酒的缘故。如今寐娘又来,他只好用这句话再堵回去。 他料想像夫人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不会应下的。 先前种种是因为夫人心里有他,才肯做到那个地步,她自己也说过了。若心里没点他,怎么会救寐娘? 夫人再贤良,必然也是有私心的。她应该不会想把寐娘亲手推到心上人枕边吧? 是了,如若寐娘私下去求,喻姝应该也会像他一样搪塞过去。拖着,再拖着......他甚至想,若夫人真想要一个孩子,那晚的事或许也可以多来几回,他再饮酒也不是不行...... 敲定算盘后,他眉色扬起。 再一看向寐娘,寐娘忽然又跪下。略一迟疑,对他道:“夫人已宽恕奴了......今夜就是夫人让奴来奉茶,说要在殿下跟前,帮奴提一提名分......” 魏召南心头忽然一窒。 第21章 刺青 寐娘见他脸色不信,又怕他觉得是自己在诓骗,立马便真切道:“奴万没有胆子敢捏造夫人的话,奴可去主屋请夫人来......” 见寐娘倒真有要找喻姝来的意思,魏召南神色更凝重了......其实他夫人也未尝不会这么做罢?没准是为了讨他高兴,才不得不委屈求全。 不由心叹:夫人真是大度之人啊。 既然如此,他就更不能在这时候纳了寐娘...... 寐娘原跪在地上,见他还是不信不语的样子,深深磕了个头,袅袅起身要去请人。刚走到门口,便被他叫了回来。 他笑说:“不必找了,我如何不信呢?你如今最得我意,又何必在意一时的名分?当初我担心夫人进府容你不得,委屈了你,如今你看,除了名分没有,吃穿用度,发钗首饰,哪一点又不如你的意了?” 这话说得寐娘哑口无言。 是啊,他待她的确实已经很好了,如今她过的日子,比当初在妈妈手下,在张宜府宅都要好十倍百倍。 前不久卢赛飞班师回京。就连见卢将军,他都没带夫人去,而是带她出门。 “知道你喜欢吟春堂,之前它遭火,如今我也让人给你修好了,明日你便搬回去住。” 魏召南说了两句宽慰话,把寐娘打发走了。 此时此刻,喻姝正担忧明日除夕夜宫宴的事。 一层厚实的棉心帷,隔去了屋外寒冬飞雪。屋里燃着独角铜螭暖炉,采儿和两个婢子还在窗边剪梅枝,插花瓶。 她原本是不怕进宫的,皇后说什么,她便乖乖听什么。纵然不像秦汀兰话多讨巧,可含糊隐身过去倒也不错,省去了言多必失。 只是现在想起上一回在肃王府发生的事,还是心有余悸。 肃王府出的事,跟肃王定然脱不了干系。她在明,他们在暗,心里恐慌的根源还是在于不确定他们要算计她什么。 他们到底要算计她,还是算计魏召南? 喻姝正揣摩,屋门忽然嘎吱一声,棉帷掀起,冷夜的大风卷着雪花飞入。他先拂了拂衣袍,婢子见人,忙去接过他递来的外衣搭上木椸。 她亲自把人送过去,魏召南也该明白她的心意。喻姝以为,他今晚会留下寐娘的。 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张了张口,想着要不要顺带提寐娘的事。看着他自主大步地迈来,拿过她手里的针线料子瞧:“这是做什么呢?” 喻姝本在给自己做香囊,用来装她的药粉。但魏召南这么一问,她却不好意思说只给自己做。 “是香囊。”她瞧着他的脸,认真道:“我见殿下所佩的有些旧了,便自己动手做一只。” 魏召南定睛一看,只见鹅黄色的囊面绣了缠枝花鸟纹......他夫人是小女子,绣的花样也是女子喜欢的,他还未见过哪个男人腰间会戴这样的。不过既然是夫人的一片情意,那他也笑纳了。 “夫人若不愿我纳寐娘为妾,倒也无妨。” 喻姝一愣,刚想反驳自己并非自私狭隘之人,他又说:“我也不是一定要纳寐娘,夫人能容得下她,已经足够了。” 他是不是曲解了她的意思? 她都做得如此明显,就差把寐娘送到他枕边了。这还能曲解啊? 难道他是在意寐娘瘦马的出身,才不愿抬了做妾? 喻姝实在无言可对。 也罢,不纳就不纳。不纳妾,她还能少一桩事呢。 魏召南见她轻轻点头,乖巧的模样极入他的眼。他的夫人真是哪哪都好,好说话,好性情,还宽容。他伸手去拉她玉葱似的小手,摊在掌心瞧了瞧。 只见那白嫩的手背上有淡青色的经络,他想起那一晚她躺在被褥上,仰起的小脸,纤纤脖颈上也有这样的经络,真是漂亮极了。 他现在有点想做一些事。 遣散完人,他连屋里的灯也剪掉一半,喻姝觉得他不像要做正经事。 果然,魏召南坐在紫檀扶手敞椅上,把她也拉过来,坐他腿上。这坐法也太怪了,面对面被他盯着,喻姝觉得很不适应。 “夫人再来一回吧。” 她奇怪:“来一回什么?” “洞房那一晚,夫人主动亲的我。” 喻姝却不肯了。 若是她深思熟虑后要做的事,她一定会主动做。可这种被别人使唤的,她就未必了。 喻姝觉得烛光映在脸上太亮了,灼灼烫烫的。他特意留了桌案上的两盏,好像故意要看她出丑一样。 “试一试,”他劝道,“我都不纳寐娘了,你都不肯试试么?明明那晚......” 她也没求他不纳妾啊,这是张冠李戴吧? 喻姝被他磨得不耐了,又圈着腰下不来,算了,两眼一闭只好将就。 她贴进前,这一回他竟没阖眼,灼热发烫的目光始终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他能感觉喻姝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跟她的身子一样软绵绵的。 被纠缠得太久,她渐渐有些喘不上气来,手指忽地发紧,抓住他的手臂。女子的力道对魏召南而言根本就是挠痒,那天晚上明明她抓得更狠,也没见他怎么疼。 此时却忽然听得魏召南嘶了声,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放开她了。 喻姝稍稍喘着气,也瞧出端倪来。比向他搭在扶手上的两臂:“这有伤么?” 魏召南抬起深晦的眼看她,想了想,还是颔首了。 喻姝把他的衣袖往上掀,结实的小臂上竟有数道青紫的鞭痕,那鞭痕还是新红的,像是刚落没多久。除了鞭痕,手臂上竟还有一条蜿蜒蛇身的青白泼墨刺青。行房那晚他未褪过中衣,这回还是喻姝头一次见。 她看得一愣,“这是......” 魏召南仿佛事不关己的,只是复用手臂揽着她的腰肢,笑说:“这没什么,不过是宫里折磨人的把戏。今早的傩仪,诸王扮地官驱鬼祟,少不得有人用金枪砸几下。” 是鄯王吗? 喻姝想问,但问不出口。 她欲要找郎中来看看,魏召南没让。他淡淡说:“让它留着吧,有多疼,才知道恨有多深刻。” 汴京春色 第21节 留着它,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想要权势。没了权势,他便会跟当年生他的宫女一样,毫无挣扎地被人轻轻捏死。 魏召南见喻姝伸出小手,竟在摸手臂上的刺青。他又笑问:“夫人觉得好看?” 喻姝知晓刺青是痛的,有时她也不懂,怎会有人往自己身上折腾这些东西。 现在见魏召南结实的臂上竟有如此庞大骇人的一条白目蛇,稍稍被震慑了下。她问:“不疼么?” 魏召南眉眼一挑,忽地将人抱起,放到床上。喻姝见他宽下外裳,扯开中衣领子,毫不避讳地露在她面前。 喻姝愣了下,双颊窘红。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有人赤着半身......原来男人的上半身竟是这样的么......与她的倒是大不相同,瞧起来要精壮有力许多。 在魏召南微微侧身之际,她忽然瞧见那健硕后背上刺了只庞大的吊睛白额。 整幅吊睛白额清晰眩目,虎目凶恶,五爪狂张,白纹纵横,恣意爬满他整块后背。 背上还有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陈年疤痕。落在这样惊目的白额身上,显得脏乱骇人。 喻姝问他疼么,这回魏召南才忆起被强按在凳上受刺的那日。只为了鄯王想要,只为了能活命,他几乎咬碎牙也没叫出声过,暴起青筋受了上万针。那一年寒冬,血在后背结了痂,惨不忍睹。他夜里疼得不能躺着睡。 就像他跟喻姝说的,那是宫里折磨人的把戏。 “自然是疼的。” 魏召南说:“须先描于皮,再沾墨一针针深埋入肉......” “那殿下为何还要纹这个?” 魏召南坐到床上捉她的手,把玩着,笑道:“夫人嫁我是受委屈了,你也看见过鄯王他们是如何待我,贱命一条从小都好养。可是夫人,我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所以只能听从他们的话,卑贱地依靠他们求生。 喻姝的心没得一酸,她不爱他,却怜悯他。从见他受辱的那一日开始,她便宽慰他,想稍解他的痛楚。 魏召南一直以为她只对他一人好,善待府人也是因为他,殊不知喻姝本就是个怜人的性子。该狠时便狠,该柔时便柔。就连对寐娘,她都可以出手帮一把。 喻姝忽地上前,软绵绵的吻落在他唇角上。魏召南原本思绪万千,回想起过往所受的侮|辱折磨,他恨得牙根痛痒,想吃人拆骨。倘若有一日他们全族的人手无兵刃站在他跟前,他必定会全部屠尽,管它有无冤仇。因为这么多年的折磨,早就把他的心脏磨成了石头。 面上虽还会附笑,却已经是个冷冰冰的人,唯一的选择便是自己,必要之时,他也会抛下每一个人。甚至那天问不出话,他好像真的能杀了寐娘。只是为了不让喻姝怕他,他才表现得温善。 那么对于她......魏召南自己也不懂,喻姝在他心里究竟占着什么地位。她不过是他的妻子,离他稍近些,可是却能灼着他的心口,酸痛难言。 魏召南微微仰头,松了口,滑进她的檀口中。他使了点力摩挲腰身,喻姝一痒,倏地跌坐怀中。他盯着她断气憋得透红的脸颊,飘飘然升起自洽之情,眉眼含笑:“腿跪酸了罢?” 喻姝摇了摇头,揉着腰:“是痒......” 他觉得她的模样甚是有趣,捞过她的腰身,按在怀里,想帮帮她,却被喻姝抗拒地推开了。他低低笑道:“比起寐娘,我还是更喜欢夫人些。” 喻姝听得细眉一皱,本还对他存了点怜惜,现在又觉得他荒唐无情。 此刻对她说这样的话,等下回对着寐娘,是不是也该掰扯起她来?喻姝被他按在怀里,挣脱不开,只好仰起小脸认真问他:“殿下若喜欢寐娘,怎不纳了做妾?” 喻姝想讽他呢,可是他听不出来。不仅没听出,心里竟还很舒坦:她果然会吃寐娘的醋。 他笑着摸她柔软的头发:“别醋了,我是真喜欢你的。” 喻姝:“......” 她也懒得和他说清了。 喻姝想,男人都这样,魏召南果真不负风流的名号。跟谁在床上,就说喜欢谁...... 她有时候又觉得奇怪,他从前的日子既如此不堪,如今比谁都想要权势,为何还不顾自己风流之名?不管自己的名声。 其实她觉得魏召南也不算很风流,她虽看不见他在外头怎样,即便他每次从怡香院回来身上都沾着脂粉味,可府里的美人们,除了寐娘,也没见他去过谁屋里。好像他最常去的,还是她屋里。 即便嫁给他都四个月了,喻姝觉得,自己还是没看懂他。 ...... 这一日除夕,快近黄昏的时候,喻姝一身命妇之制的翟衣,打点华重,乘着马车进宫。 马车拉了厚重的帷幔,小小一块地方还算暖和,她身下还垫了软厚的被褥,手里围着暖炉子。 昨天晚上,被她那么一亲,魏召南忽然又想做些事。可他每每行事之前,还是会有点恶心,依旧找了烈酒。魏召南自己灌了一口,又觉不过瘾,给她也强灌了几口,惹得人儿双眸红透透的。 喻姝的容色本就长在他心眼上,灌了酒迷迷糊糊,这么绯红艳丽的模样更惹他喜欢。到后头时...... 喻姝头一回觉得此人太过放肆荒唐...... 不对,他原就是荒唐的,不然怎还会将沾了她血的帕子一直藏在里衣领子里,贴着胸膛。他甚至还往红梅花蕊里倒了酒液,亲自品酌,激得喻姝一直推搡他,将将哭了出来。 平日里她总是守着礼,此刻被逼得什么都抛了,恨不能就地消失。一直推他哭着,到后头被耗得没力气了,只能做人砧板上的鱼肉。 腊月天黑得早,马车停到宫道上的时候,夜风袭袭。今日难得雪停了,宫道扫出清溜溜一条。昏黄的灯光打在青石板地面上,拉得人影长长的。 喻姝刚下马车,琰王府的马车刚好也到了。琰王骑在高马上,锦衣华裘,忽然深深朝她瞥来一眼。 第22章 毒棋 喻姝的脑穴紧了紧。 “好巧啊, 碰上了五弟和弟妹。” 她看见琰王翻下?马背,此时,琰王夫人荀氏也由侍女扶下马车, 娉婷而来。 荀琅画出?身汴京名门, 容颜清丽, 又嫁的一位好夫婿,乃是一众世家女子最羡艳之人。偏她本人身上还没有贵女的娇傲性子,谈吐温婉,待人和善, 与谁都不结仇。 喻姝嫁作王妇以?来,与?荀氏讲过的话也只?有几句。平时两人碰见, 仅仅一礼, 便相对无言。她见琅画先福了身,亦回礼。 喻姝望了眼魏召南, 他唇边笑?意得体, 脸上的神色再寻常不过。狭长眼目平抬,很客气地对那二人道:“是巧。” 琰王揽过琅画肩头, 说:“我?这五弟贵人事忙, 五弟妹又才?嫁过来不久,你身为?嫂嫂,可以?多教些,日后多加亲近才?是。” 琅画闻言, 想起自己?与?喻姝是不亲厚,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以?为?琰王在怪她不识礼数, 不由耳根发烫:“是, 妾谨记......” 这琰王心里果真有鬼主?意,把话说成这样, 还非要借了教导之?名。即便喻姝身在其中,只?怕她要是蠢笨大意些,也要察不出?琰王的话术。 魏召南朝她投来一眼,目光平和如水。喻姝微微咬着腔肉,换作平时,她定是有话能驳回去,总不叫如愿就是。 可她觉得,琰王似乎对自己?有所图,这口却不能开了,以?免引人注目。 她伸手拉住魏召南的衣袖:“不宜耽误功夫了,圣人还要妾早些来,听?训导呢。” 腊月最后一天的冬夜尤为?寒冷,魏召南垂着眼,瞧见她绉纱袖下?发颤的一点?手指。 他跟琰王自然是无话可说的。 琰王是个聪明人。他没有老四鄯王的自傲蛮横,也没有肃王的软刀子,更没有大皇子的平庸。琰王他摘得干净,无罪,但也不无辜。 魏召南扫过他一眼,又望向喻姝。不知她是冷是怕,还是伸手握住了。 魏召南的手修长宽大,因为?从小不是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缘故,掌心指腹都结了一层薄茧。粗糙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白软的手时,喻姝察觉他竟还轻轻摩挲了下?,磨得她鸡皮疙瘩渐起。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拉着她走。走到人影看不见的地方时,魏召南以?为?她冷,将?人儿往怀里拢了,宽大的斗篷盖住了两个人。他的手掌在她的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喻姝吓得忙推道:“做什么,这可是在宫道上......” 后头后头,还有一干宫婢...... 魏召南本来只?是怕她冷,这一应激反抗的模样,不由让他想起昨晚。反倒存了折腾的心思,笑?说:“怕什么,我?的名声早已不堪了,宫里人人都清楚。除非你再亲一回,解了我?这欲念。” 喻姝觉得他简直有甚毛病。 她甚至都不太想跟他说话,反正宫婢们在后头,背后有斗篷挡了去,也没人瞧见。她硬着头皮由他拢在怀里,一边走,那只?手臂揽过她腰身,大掌时不时在腰肢揉着,一下?又一下?。 这一条宫道很长。 清冷的冬夜,宫墙万重,两排垂柳丝覆着雪。 喻姝开始还有点?痒,想掰开他的手,但掰不开。又怕折腾惹后头的人注意过来,便只?好忍着痒意,有时实在忍不住了,才?像小猫一样嘤咛了声。 很小很细,只?有身侧的他能听?见。 魏召南听?得,心下?竟有些狂热。他感觉胸膛口紧贴的白帕在发烫,洇了一团的血好像在灼他的胸口。 “夫人还冷么。” 喻姝头皮发麻,已经不冷了。不仅不冷,还窝了一团火。 但她还要立志做个温柔贤良的妻子,只?好睁开水灵灵的眼眸望他,诉求:“有点?热,不要了......殿下?拿开吧,马上快到宫门了,让人看见不好......” 魏召南就吃她这模样,欢喜的不能再欢喜。 他的夫人......怎这般好......温柔小意,纵然有些小聪明狡猾在身上,最近似乎还想折腾做什么事,但还是好,好得像他心头的一块血。 魏召南曾一度待过妓|院,最厌恶的便是女人身上的脂粉味,每回他衣服沾染上,回来都让人给丟了。虽然他夫人身上也有脂粉味,但那是不同的,混杂着她的馨香。跟他夫人的脂粉味比起,旁人的简直是庸脂俗粉啊。 喻姝从前觉得,魏召南还算是个体贴人。待她客气温和,待一房美人们也很好。虽浮浪,但正常。 可自从那一夜圆房之?后,便觉得他是有些荒唐在身上。譬如那劳什子处子血的帕子,非得带在身上,藏里衣里贴着胸膛,他没恶心,她都恶心坏了! 还有昨晚往花蕊里倒的酒液,又呷又轻轻地咬。教导嬷嬷给她看了那么多黄绢,上面便没有这样行?的,简直荒唐。 现在还放肆揉着腰......喻姝吸了口气,好在夜色深,他们来得算早,这一条宫道上人也少,才?不教人看了去。 喻姝忍着,慢慢的,听?到他在耳旁低问: “夫人觉得琰王如何呢?” “他生母杜贵妃,乃是最得圣宠之?人。”魏召南说道,“四五年?前,杜贵妃欲将?平阳公?主?,也就是琰王的胞妹,嫁到卢家去。卢赛飞不肯娶,贵妃欲求圣上指婚,半个月后卢老将?军战死西北,卢赛飞守孝三年?,这时平阳早到了该嫁的年?纪,拖不得,也因此两家没结成亲事。 即便这样,琰王依旧是势大的,多少官员想把女儿塞给他?前几日你父亲找上我?,想让你的庶妹进琰王府邸,哪怕做侍妾。夫人意下?如何?” 喻姝只?有一个庶妹,便是喻梁的亲妹妹。 从喻家来扬州接她的开始,喻姝就知道她爹对她有所图。 她也猜到会有这么一日。 只?是没想到,嫁给魏召南第四个月,喻潘才?找来,也算能耐住性子。 自然,她也不准备拦着喻潘。她知道如今的喻潘想不断往上爬,她也希望他爬的高,摔的惨,把当初欠她娘,欠王家的罪孽一并还清。 喻姝把他的手从腰侧扯下?,抬眸望他:“妾不知道,依殿下?所想行?事罢。” 黑夜漫长,提着一盏灯,这条路也快走到头。 魏召南抬目,看了眼正前巍峨高大的宫门,朱红石柱雕了攀云而上的游龙,五爪蜷张,狰狞威严。 这是“乾坤门”,进了这座宫门便是进了禁中。 他拉住喻姝的手:“你先前帮秦氏劝过一回卢大娘子,一会儿见了皇后,她若问起卢大娘子近况,无论有没有再见过她,只?说不知晓。” 汴京春色 第22节 皇宫其实是座吃人的地方。 就像她从未走过他的年?少,不懂苟且偷生,卑贱讨活的日子。她只?能依着如今在他身上瞧见的,他的处境,他后背、手臂上万针的刺青,才?依稀可见他的过往,然后却还不是全貌。 魏召南怕她也身陷囹圄。她虽聪明,识人眼目,却毕竟没在宫里生活过。 她所跪拜的帝与?后,胸膛之?下?未必就是颗血淋淋的人心。 他宽大的手掌握住喻姝,带她进了乾坤门。乾坤门外的宫道是萧瑟的,只?有两排红墙砖瓦,垂黄柳树。 乾坤门内灯火辉煌,虽也是雪景,却是金堆银雕出?来的,青玉瓦,琉璃灯,满地银霜砌高台。这一带还是不见人影,却种满了梅花。 喻姝刚走过长长一条昏暗荒凉的宫道,如今花柳逢村,不由被眼前的燃灯美景吸引了一下?。 喻姝回眸望他,瞳孔映着灯火斑斓。她还记得魏召南的话,不免问道:“为?何呢?” “会招致猜忌。” 她感觉手忽被他用力捏了下?,耳窝传来淡淡的声音:“因为?当年?卢父不是战死,是圣上杀的。” 喻姝神思一震。 她心思水灵剔透,只?这一句话,来龙去脉在脑海里渐渐有了影。 她记得,卢家世代武将?,各个子弟识字开始便能读兵书,八岁随父叔进沙场,过惯了风沙夜宿,刀光剑影的日子。 卢赛飞的父亲也是大周一代名将?,用兵如神,屡战屡捷。 卢父在时,几十年?行?军打仗,威名在外,漠北的边陲小国?们还不敢来犯,连最大的吉鲁王庭,亦派遣使臣年?年?朝贡。卢父死后,吉鲁开始带头蠢蠢欲动,圣上另遣云麾将?军领兵十万出?塞,竟然三战三败。 而卢父确确实实实死在西北,要么是圣上勾结狄戎,设下?圈套。要么是在他身边安置内应,或许是他所信任的某个将?领,杀了他。 而圣上杀他,便是为?了不让杜贵妃把公?主?嫁入卢家,不让两家结成姻亲,从而压制杜家的权势。只?要卢父一死,卢赛飞就得辞官,三年?丁忧。 三年?,圣上他足以?清扫卢家在朝廷里的根基。 可是他也没想到,三年?后吉鲁如燎原之?火烧到大周。杀了人家,又要动用人家的儿子为?他带兵打仗了。 喻姝忽然想起当日去卢家劝解时,大娘子是如何疏离冷淡,给她下?脸子。原是心里有这样的恨在身上。 死了卢父,怕狄戎来犯朝廷缺勇将?,就动用卢赛飞。又怕卢赛飞屡打胜战,日后建功立业,功高盖主?,要卢家的小儿子进宫为?质。 确实是...好毒的一盘棋。 喻姝想透之?余,发觉脚下?迈进宫门的步子重了,冥冥之?中似乎加了铁链。 她猛然想起,就在前不久,年?关卢赛飞班师归京。魏召南带寐娘出?门,好像是见卢赛飞去了......心地一阵阵暗下?来,似乎踏入了迷雾之?境。 那是不是也是一盘棋? 他为?何要见卢赛飞? 为?何带了寐娘? 第23章 毒杀 像此类的事, 喻姝从不会去问他,因为她觉得便是问了,他也未必肯说?。 魏召南待她是好, 正妻该有的尊荣他都给了。可是他不止待她一人好, 芳菲堂的每个?人, 他都能和气说?话,给的吃穿用度都是好的。 喻姝一路上想过卢家的事,想过他的事,始终没吭声。 她仍由他握住她的手走, 经过无数座林苑宫阙,越往大内, 端漆盘食案鱼贯来往的宫人也越多。除夕的夜晚寒冷, 她还是适时地把手抽了出来。 他们先往福宁殿听训导,这时殿里已经来了肃王夫妇与鄯王。 除夕不比寻常宫宴, 皇子有?了妻室便要带来, 而今夜鄯王却只孤身一人来。 皇后坐高椅,面点梅额, 一身深红纬衣迤逦长延。她吃了一口茶, 忽看向鄯王:“怎不见你带崔氏来呢?” “麟哥儿近日染上?风寒,热烧不下,她心急呢,在府邸亲自照料。” 麟哥儿...... 就是年初被崔含雪换掉的孩子? 喻姝静静坐在底下座, 身边的秦汀兰眼角微俏,掰着指甲, 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皇后雍容的脸上?浮出担忧之色, 放下茶盏:“那?孩子还未满月,又是岁冬, 不比大人能耐寒。过会儿宴后,本宫让徐御医也去瞧瞧麟哥儿。” 鄯王说?了两?句谢恩话,再打量一眼皇后的脸色。忽而低下了头,有?点不敢看人:“母后,还有?一件喜事。” 众人神色忽地凝起?。 饶是喜事,见他如此,也约莫知晓几分不好。喻姝回?想起?鄯王在校场羞辱人、趾高气扬的模样?,再一看这时的胆怯,只觉得啼笑皆非。 她知道魏召南该是恨鄯王的,顺道瞄了眼他的脸色。比明显看戏的汀兰、肃王不同,魏召南只是顺着手中的茶盏,目光平淡得如月下清泉。 “母后可还记得我那?侧妃吕氏?她去年刚小产,好在今年养好了身子,前两?日大夫给诊,竟又有?身孕了。”鄯王抬头:“今日我带了她来,向母后讨要个?恩典。” “难怪不带崔含雪来呢。”汀兰掐了把花叶,极小声道。 喻姝忽然想起?很?早的一回?,也是她初初嫁来时,秦汀兰曾提过鄯王的侧妃,似乎还是位得宠的人物。 吕氏...... 鄯王的生母是吕昭容,吕氏应是他外祖家的表妹。从这来看,情分却是要比崔含雪深些。 “你今日带她来了?” 皇后双目微眯,半晌后都没有?言语。殿中众人也没人吱出声,鄯王更是不敢言。 他突然暗暗后悔带吕氏来了。 因这女人一句话,几滴眼泪,倒没得让他走这一遭罪。也怪崔氏那?婆娘不懂事,她又不是大夫,留下来麟哥儿就能好了?要是她肯来,皇后也不会这么生气了。 此时殿外忽有?动静,竟是大皇子夫妇与琰王夫妇已到。 皇后瞧见琰王,脸色有?所舒缓,笑着让四人平了身。终于吃了口茶,连连道两?声也罢,问鄯王:“既来了,那?她人呢?” 鄯王面露喜色,忙道:“就在殿外候着,儿臣让她进?来给母后磕个?头。” 说?罢,他便外出领回?人。 只见一雪肌美貌的女子袅袅进?屋,跪身伏拜,众人的目光皆聚到她身上?。 鄯王见此,面上?颇有?得意之色。他这表妹婵儿,可是难得的美人。崔氏的容貌已经算不错了,但婵儿还要更甚一筹。 前不久魏召南大婚,鄯王见他娶了个?天?仙似的夫人,心头本就不舒坦。可喻氏在大家跟前又不常说?话,旁人说?笑,她也只会应几声,可见是个?没趣的木头。而婵儿嘴巧,又懂讨人欢喜,还不知比喻氏强上?多少。 一想到这个?,鄯王可算好些了。 喻姝本也在打量这位侧妃,原还在心念,是怎样?的人物能逼得崔含雪无立足之地,哪怕偷换孩子也得稳住地位。 如今瞧见是为感叹——实实在在是个?柔弱美人儿。何况还是吕家的女儿,虽为侧妃,出身也不差。 鄯王的喜怒常在脸上?。琰王从来都是瞧不起?他的,如今见他换了正房,反带个?小妾,心里更是笑人蠢。不过也约莫知晓这样?做何为—— 琰王的目光在侧妃柔软的腰肢、鹅蛋的脸颊上?多停了几分,姿色是不错,也难怪把四弟迷成这样?。但比起?五弟那?位可人儿,还是逊了些。 一想起?没得到手的女人,他心里又痒痒了。 ...... 皇后望了眼窗外天?色,除夕家宴也要开始,不欲再多蹉跎。 心里又清楚鄯王带这侧妃来想做什么,她自然是肯的,巴不得鄯王做多错多。可一念及自己帝后的颜面,不想落人规矩不正的口舌,便只好赏赐了些东西,让人先在福宁殿待着。 一干人等随皇后仪驾往碧霄阁去。 今日来宫宴的,除却皇帝的宫妃,还有?许多宗室之人。低矮乌木案上?菜肴丰富,有?主食、羹汤、三?色糕点。单鹅肉便有?炙鹅、白炸春鹅、五味杏酪鹅三?种。 见过礼后,喻姝同魏召南入座。 皇帝应是极看重琰王的,特特与他说?了好些话,连带着几位世?子也在笑夸琰王。 碧霄阁十分宽敞,中间笙歌曼舞,明明也隔了些许远,偶尔几个?字眼还是能飘过来,什么文采斐然、谦逊儒雅、思敏好学...... 更有?甚者?夸他不在女色上?留心,作风雅清。喻姝想起?他的女人确实是诸王中最少的,房里只有?正头夫人和一个?侍妾。 说?完便有?一道眼风刮过魏召南,某个?世?子笑道:“咱这殿下好,不贪女色。有?的府里不仅一堆美人,连秦楼楚馆那?种地儿也得逛逛,可不知是不是从他娘骨子里带出来的下贱。” 喻姝倒茶的手闻言轻轻一晃,水花溅落手面,烫出丁点红星。有?人抽掉了她手里的茶盏,拉过葱白的小手,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过手面的水渍。 魏召南淡笑:“夫人做事也未免太不稳妥了。” 此话正说?,忽然一声巨响轰然,满桌山珍佳肴的玉盘扫落在地,喋喋嗒嗒碎成几瓣,乌木低案哐得一声被推倒。 喻姝连忙望去,只见正对面的杜贵妃口溢鲜血,整个?人已经倒在地上?,华冠散落,两?只瞳目瞪得圆大,死?不瞑目。 众人一时间皆是惊骇不已。 伺候贵妃的宫婢嚎啕,琰王目眦欲裂穿过正中的歌舞,连带撞倒数十个?歌伎,跪在生母身旁紧紧搂着:“传御医!传御医!” 与此同时,大太监扯着嗓子高呼护驾,上?百个?佩刀侍卫蜂涌而上?,将碧霄阁层层围住,剑拔弩张。上?一刻还是华庭笙歌,下一刻肃杀猎猎。 喻姝纵使?有?点胆子,但何曾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心下突突地跳,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万千浮云过脑,她竟想起?薄皮史文里说?的宫变,还是除夕这一夜,阁外尚有?噼里啪啦的炮竹,一如噌噌兵刃交接。 魏召南眼色变深,捏了捏她的手。 皇帝从高台上?快步下来,盯了眼贵妃,又伸手去探气息。 不久后,终是神伤哀然。他的双目本就深邃威严,此刻更像是要吃了人,只是碍于帝王颜面,才没使?他当场斩杀。冷冷森笑:“胆敢在御前行刺,真是好大的胆!彻查,给朕彻查,碧霄阁所有?人都不准离去!” 第24章 毒食 座下众人脸色惶恐, 只因?皇帝威严过?甚,没一人?敢窃窃私语,均是忐忑跪于地。 偌大的殿内只有琰王抱着贵妃的尸身?, 急声催唤, 荀琅画陪他跪着, 亦不敢出一言——是了,他定是不敢信贵妃的死。 天寒地冻的除夕夜,即便铺了天华锦纹的地衣,也是冰凉刺骨的。 众人?不知跪了多久, 从大内侍卫搜查桌案,再至全署的太医都?来, 却只能跟他们一样惶恐跪在地上。 喻姝的双腿都?要跪麻了。 离了汤婆子, 身?上又冻,不由倒吸一口气, 暗念道?:难怪都?说杜贵妃圣宠优渥, 皇帝竟是这样气恼,皆有让人?陪葬之势, 不找出真凶不罢休的念头。 汴京春色 第23节 她瞄了眼魏召南, 只见?他虽跪着,面色依旧淡然——好似从始至终,他的心绪都?没有太大起伏过?。反正她是没有见?过?的,他在人?前?淡笑如菊, 无论别人?辱他,打他, 眼眸中都?不见?丁点情绪。 皇帝终于道?了句平身?, 喻姝觉得仿佛抓到光了,一刻也不落地起来。她跪得太久, 腿发软,眼也冒星,魏召南及时掺了把她的胳膊。 一个侍卫从碧霄阁外进来,附在大太监耳边嘀咕了声,大太监脸色微变,只好搭着拂尘,上高台匆匆与?皇帝说。 皇帝听?后神情骤变,忽而看向身?侧雍容华贵的皇后,沉了口气缓缓问:“你今日?午后,让人?给贵妃送了一碗虾玉鳝辣羹?” 此言一出,众生寂静。琰王眼眸猛地一抬,隐隐有怒意。 “陷害......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妾身?!” 皇后忽然想?起这碗羹经过?不少人?的手,忙抓起陪她同跪宫婢的胳膊:“你......你说,你送羹时可碰着什么人?了?” 那大宫婢是皇后早些年陪嫁来的,做事还算稳妥,若换作?其他婢子,定是要吓破胆了。 贵妃的死,这么大块石头悬在脑袋上,她还是有些怕:“似乎没碰着什么人?......奴婢把羹送到贵妃娘娘跟前?后,便离去了,而后娘娘有没有立马用,或是殿里又来什么人?,奴婢就不知晓了......” 皇后的脸色更是惨白。 她从来游刃走在后宫之中,这回贵妃的死自认清白。下过?的毒刀子是不少,但她毕竟身?为帝后,即便再想?一个人?死,也绝不可能明目张胆就下,何况还是宗亲都?在的除夕宫夜宴。 如果真按她心腹说得那样,未曾遇见?过?人?,那毒便不会出现在这碗羹里。可是头一遭,她为何觉得如此苍白无力,就好像有人?故意设局要整死她。 是谁?会是谁? 她一直慈眉善目示人?,阖宫上下敬重她,听?她的话......还要以毒杀贵妃的名头陷害她,谁又能做到这个地步,毁掉所有证据? 皇后还欲再说。 “够了。”皇帝冷冷喝道?:“你虽疼爱琰王,眼中却容不下贵妃,生怕她日?后与?你相争可是?” 今夜除夕家宴,尚且有一干宗亲女眷都?在。 皇帝喉咙的话刚要出口,也拐弯变了话术,嫌恶地丢开手:“这点烂账事,回宫再和你好好算!即日?起,你便禁足福宁殿,其他人?等无朕旨意,不得踏入。” 皇帝一句话,已经定下了皇后的罪。 底下众人?虽不敢抬着头,皆竖了耳凝神细听?,几分看戏,几分唏嘘。 这场夜宴,皇帝已经疲惫了,最后说此事还尚有疑影,碧霄阁的每个人?都?是可疑,便暂且扣押在禁中,不得离去,会派遣女官来一个个地搜。 末了只留琰王夫妇仍守着尸身?长跪殿中。 出来碧霄阁的时候,魏召南问她冷么,喻姝还在想?殿上的事,离着神不曾吱声。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果真冰冷。念起他这夫人?不过?十七,年岁小,到底不曾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许是被吓破胆了,只好附在耳畔低声说:“只是所有人?暂且扣押罢了,你只当换个地儿睡。” 夜风呼瑟,他们身?后还紧跟着四?个佩刀守卫,原来盛王府的人?马都?被押在另一处地。 喻姝问他:“那我们要往何处去?” 到底有皇家的宗亲在,即便扣押禁内,也不至跟入了牢似得。皇帝只是疑心他们,等扣押一夜,搜了身?查清,明日?一早依旧能离开。 此刻已经不点炮竹了,月上寒霄,枝桠依偎,清清冷冷的宫夜没有半点除夕的影子。她默默想?,此时宫外必是万家灯火吧? 魏召南:“先去德阳殿睡一宿。” 天气微寒,喻姝裹了裹斗篷,一脚接一脚踩在绵密的雪地上。德阳殿离碧霄阁其实很近,两人?没走多久便到了,难怪皇帝要把人?押在这附近。 只是这座宫苑未免荒凉,说像冷宫,倒也不全像,虽是这一带草木稀疏,少见?水榭楼阁,但修建得巍峨堂皇。东面西面有两座很大的宫殿,琉璃瓦屋顶。这里跟王府如出一辙,也种着高大梧桐树。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左前?方一座宫门牌匾上。 “德阳......” 喻姝小小念了声,觉得这名儿很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 她以为此地不过?是因?为近,且人?少,远离嫔妃居所,皇帝才将宾客扣押在附近。却不知这里其实是他从前?住的地方,里面死过?许多宫人?。 二人?进了一间偏殿。喻姝环顾一番,心想?应该是住人?的地儿,有里外两间,书案床柜盆盥一应俱全。但是未置梳妆镜台,难道?以前?是男子的住所? 就在前?几日?年关,皇后特命人?阖宫上下打扫擦净,偏殿还算整洁无灰。但因?着许久不住人?的缘故,室内无暖香,只有年前?剩下的六七根火烛。 不一会儿,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也来了,带着四?个女官,还捎了好几个木盒,有被褥、吃食、干布、火折、小暖炉等物。 这四?个女官都?是宫里的老人?,是皇帝下令为宾客女眷们搜身?的,男宾的身?则由太监搜。等他们搜完身?离去,魏召南便用火折给蜡烛暖炉点了火。 这时屋里终于亮堂了些,可惜炉子太小,又或许才刚点燃,还是有些冷意。 毕竟今夜出了这样大的事,所有人?都?一样,只能先将就歇下。 宫宴上喻姝连面前?的菜都?没夹两口,杜贵妃便毒发身?亡,如今肚里空瘪瘪的,一个劲儿犯饿。 她掀开食盒,只见?里头的菜还是宴上那些,有主食、山珍菜肴、时新?花糕,还有那一道?甚不错的五味杏酪鹅在。 喻姝一一摆出,提了碗筷要分给魏召南。刚要夹菜,他便拦下她的手:“杜贵妃便是吃东西吃死了,夫人?怎的还不怕呢?” 第25章 守岁 ...... 贵妃身?上?牵连太多, 不止是朝廷新贵杜家的女儿,还?是?琰王的生?母,自是?死?了?于别人有益, 才会筹谋毒杀。 喻姝尚不觉得自己这等身份, 会阻碍过谁的道路, 但听了?他的话,还?是?从头下拔出一支银簪探毒。见无毒,两人也就安心吃了。 好歹是?个除夕,今晚却闹成这样。 因着扣押的缘故, 德阳殿外头只有侍卫守着。这里太冷清了?,不比王府, 过节时丫鬟婆子们还?会围在一块热闹说笑。 魏召南见她吃完后?脱了?鞋坐到西窗边的小榻上?。她的身?上?披了?件雪绒斗篷, 软毛领子衬得人面皎白更甚。她侧头望着窗外飞雪,纤纤手指摸着窗格上?的滕花雕纹。榻案上?有一座蟠龙烛台, 火光照得人脸暖烘烘。 魏召南在此地过活二十年, 从不觉得院子外有甚可看。 比起屋外的琉璃瓦、枯败的梧桐树,他此时更想看的是?她。难道她不比外头酷寒的雪景暖和多了?? 他走到榻边, 弯腰提起地上?绣了?海棠花的翘头软鞋, 拉住她还?在临摹窗格的小手,笑笑说:“夫人在看什么呢?这冬景好生?没趣,不若回了?床早些休息。” 内室的小暖炉派不上?用场,夜里又是?这等冷。 魏召南想起先前几?夜暖帐里她温热的唇, 不由心思飘然。他想,抱温香在怀, 不比大?冬夜观雪舒坦? 喻姝由他拉着手, 回过头,眼眸晶莹:“今晚不行, 今晚要守岁。” 魏召南此刻有点想把人强抬了?扔床上?。但见他夫人如此柔软,恰巧又穿了?这身?毛绒外裳,整个人软得像颗雪球。他心头热热的,只好也坐到榻上?,把人拉着坐进怀里。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最大?的让步了?。 魏召南低头看她,双臂环着她的腰,笑问?:“岁有什么好守的?” 他自然不懂喻姝,因为他就从未守岁,在意过除夕。每年宫里有设宴,也不过是?多了?个吃饭的地方。这样的夜于他而言,一睁一闭就能过去。 喻姝就不同了?,她年小时贪玩,总能跟外祖家的表兄打闹一团。放炮竹,逛庙会,没少得玩。这夜对她而言自然是?要守的,守出一夜,好像自己也就慢慢走过了?一年。 “殿下若困乏不愿守,妾便替殿下来吧。人常言‘岁烛彻夜长明’,有着‘长命百岁、福寿安康’的寓意呢。” 魏召南显然不困,见她非要在这,倒也罢了?。只是?夜里这样冷,他有心想跟她温存。念了?念,便提着她的腰把人分着膝按坐腿上?。这样一来,他就好跟她说话了?,面对着面,他始终能盯住她的小脸。 喻姝觉得太怪了?,这样算什么守岁,仍动着想起身?。可他手臂力道太大?,始终掌着她的腰。魏召南的狐狸眼凝着光,盯她的小脸笑问?:“夫人同我说说,以前在扬州都怎么过除夕夜的。” 喻姝无法,只好跟他说:“扬州这一日有庙会,若早些出门,快入夜时,街上?还?有伶人、演傀儡的、吐火的、唱杂剧的......” 说起扬州,喻姝渐渐收不住了?。讲到尽兴处,感觉有人撩开了?她的裙裳下摆,手掌摩挲着小腿。她吓了?一跳,眉头忽蹙,死?死?盯着他。魏召南不紧不慢道:“我正?听着起劲,夫人继续说罢。” 原本好好讲的弦断了?,喻姝如何肯再说。 她早叫他去睡了?,可是?他没去。本来她也不是?不肯同他做些旁的,只是?这里不比王府,内室也没有大?暖炉。她尚披着毛绒斗篷,穿了?厚衣裳都觉得寒冷,更遑论褪去衣裳不留寸缕。 喻姝不肯,推着他的肩头,想下来,可他就是?不让,好像有心想折腾她一番。 她僵持着,脸也急红了?,想起每回夜里他拥她在怀里,他太放纵,她不肯顺着凶器再坐下去时,只要她伏在他肩头哭,魏召南总能好好听她说话。 喻姝脑子灵光,一想就透,立马便不闹了?,把脑袋伏在他的肩头。他的锦衣上?有苏合香略微苦辣的香气,她憋了?憋双眸,不一会儿就红了?,似低低哭道:“妾冷......真不愿了?,殿下又何必要这么折腾......” 经她这么一哭,魏召南愣了?愣。以往都是?闹腾得厉害时她才会掉眼泪,这会儿竟这么早就哭了??他想,他到底也没欺负她。 可是?她斗篷毛茸茸的领子正?贴着他的脖颈,人儿像小猫一样伏在肩头,他闻到她乌发间的栀子香,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背。 那?人儿软得跟什么似的,一哭,跟激起他心头的恶欲。但她都这样了?,魏召南此刻再想,却也不得不顺着她的意。 “也罢,冷就不做了?,今夜只当我陪你守岁来的。” 魏召南仍圈着她的腰,直直盯她的小脸:“你继续说罢,我想听你说。再说说你们正?月里会做些什么......” 喻姝心想,他们明明可以坐着守岁,可他非要这样抱她。 她朝窗外望去,尚可看见院子里的四个守卫。只榻案上?还?燃着烛光,好在那?四个守卫始终背对他们,否则一转头便能瞧见屋里光景。 她无数次地想起身?,可是?挣脱不开,耗到后?面也懒得耗了?。怕他又想做些什么,便咬着唇低下头,让魏召南看不见她的脸。她把下颌靠在他的肩头,像说故事?一样,缓缓慢慢地说。 ...... 深夜凝重,榻案上?的烛油一滴滴往下流。 喻姝话说得久了?,不免口干舌燥。又因为夜深,眼皮子渐渐耷拉下来。她讲扬州的风俗讲困了?,便伏在他的肩头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粗糙的手掌抚过来,两刻钟前未做的事?又在裙摆下隐隐开始。 魏召南拥着怀里的人儿,心笑她明明是?自己要守夜的,这也能睡着。 他不由念起府邸里开得甚好的梅花,曾让人剪了?几?支放喻姝屋里养着。如今过了?几?日,他来屋里瞧这梅花,伸手缓缓地探到花瓣上?,轻轻摸了?摸。 人儿还?未醒。 他见那?梅花甚艳丽,心中渐有恶念起,往重捻了?捻。终于,怀中有异动,魏召南听着一声?细小的嘤咛。他素来便对梅花有种执念,原先只是?轻轻摸着花瓣,或许是?有人浇过水,现在瓣儿虽干着,但摸着又变得水嫩了?。 魏召南心叹:果真是?好好养着的。 ...... 喻姝终于清醒了?,猛地直起腰身?,惊愕不已地盯着他。只见他仿佛不知事?的,望着她的脸笑问?:“夫人不是?要守夜么?不是?要跟我讲扬州正?月么?早知如此困,起先还?不如同我回床。” 她脸上?隐有不堪之色,撑着肩膀想起身?,可是?起不来。她难捱地咬着牙,眉头蹙着:“你......别这样......” 魏召南睇凝她姝丽红涨的小脸,另一只手摸了?摸她额间的碎发。喻姝浑身?有些发颤,十指紧紧攥着他肩头的衣裳,攥得十分皱。她不知是?酸是?难堪,大?约探得太里头,这回是?真想掉眼泪了?。她伏在他的肩头低低抽咽:“不要了?......屋外还?有人......” 魏召南闻言,伸手灭了?案上?烛火。他把她拥在怀中:“好了?,勿哭了?,这会儿没人看见了?。” 喻姝连连摇头,仍是?不肯。她刚要开口,魏召南便知她要说什么,先笑道:“不褪衣,不会让你受冷,夫人便试试罢。若不是?这偏殿里没酒,我也不会委屈夫人这样。” 喻姝本还?推搡着,听他提到酒,心头倏地一愣。她忽然想起,好像每回行房,他都要吃几?口烈酒,无一回例外。他曾说醉了?便能糊涂过去,难道每一回都要这样么? 可他既不愿做这种事?,又如何要常常碰她呢。尤其是?今日,便是?没了?酒,他也是?要折腾的。 喻姝沉沉呼着气,咬着牙。她被困于这方寸之间,动不得,离不开,按着头受尽酸楚,终是?难捱地枕在肩头。她凝神望着窗外寒冬高墙上?的明月,这一年除夕竟是?这样守岁的。 汴京春色 第24节 往上?看,窗外梧桐树高大?,枯桠寥叶遮去了?半片天。 当年魏召南除夕夜里守着孤灯,临窗苦学后?观夜雪,原来和今晚喻姝看到的,是?同一片天。 第26章 梧桐 自贵妃之死后, 皇帝连夜遣人?搜查宾客女眷,可惜无一所获。眼下知道的只有皇后送去的一碗虾玉鳝辣羹,没?有铁证如山, 即便众人再怀疑是皇后所为, 皇帝也?定不了她的罪。 一场腥风血雨开始了, 所有人都清楚贵妃的死意味着什么。 诸王里属琰王最风光。皇后母族乃是三朝极鼎盛的世家,可惜膝下无子,打从?琰王小时候便极为疼爱,随着皇帝年岁渐大, 早过了半百,家中?也将赌注押在琰王身上。 除却皇后的母族, 还有琰王自己的外祖杜家。 在?先皇那?时, 杜家还是?诸多?世家的平平之一,当今圣上登基后多?加提拔, 杜家便成了新起之秀, 如今炙手可热。 杜贵妃极受皇帝恩宠,因此成了皇后眼中?的威胁。她是?嫡母, 来日做太后自是?不必说的, 可杜氏眼瞧就?不是?个肯安分做小的。 皇后也?曾这样想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是?琰王登基,纵使她待他再好, 也?不知他更尊嫡母些,还是?尊生母? 杜家势力又不容小觑, 她早有过杀心, 只是?不确定是?否要,亦或是?怎么下手。 可是?皇后还没?动手, 人?就?死在?她跟前了。圣上因贵妃心痛难忍,偏觉得是?她所为。 是?啊,贵妃之死于她而?言是?最有益的,即便证据不足,所有人?也?都觉得是?她所杀。此局便是?要琰王与她生隙,要两?家针锋相对。 翌日,也?正好是?景顺二十二年的正月初一,宾客女眷们都被遣送回各自府宅中?。关起门来自家说,不乏唏嘘热闹之人?,几家欢喜几家愁。 ...... 自皇后禁足后,宫中?事宜暂由罗德妃代管。 当年圣上尚在?做王时,罗氏早已侍其左右,在?王府的年头比皇后还要久。 只是?因家世不够显赫,容貌又稍平些,位份升的便没?有杜贵妃快。 但?她毕竟是?宫妃中?最为年长的,十六岁时生下二皇子,四十岁时又生下六皇子,尚有两?个儿子能傍身,圣上便让她做到了德妃。 随着二皇子被封为肃王,出宫立府,罗氏在?宫中?的日子逐渐滋润起来。 她生性沉静,少见争宠,宫里很少有人?与之树敌。如今肃王到了而?立之年,她也?四十有六,在?嫔妃中?威望反而?越甚。 初一的清早,各个宫妃按规矩得去皇后的福宁殿听训导。但?皇后被禁足,便由罗德妃代训。 宫妃们听完,轮到底下的皇子妃。这回除了琰王夫人?没?有来,其他四个都来了。 罗德妃是?个极守规矩的人?,有时墨守成规到不近人?情的地步——据说有一年盛夏,她宫中?的婢女因偷凉而?藏了主子不要的冰膳,没?有处置掉,被罗氏知晓后拉去痛打二十大板。 可这罗氏对宫人?虽严,却极为溺宠自己的儿子,尤其是?六皇子。她老来得子,把这个小儿子更是?当做眼珠子,连教书先生都是?不能严苛厉行的。 从?罗德妃那?儿出来时,已经是?晌午。秦汀兰辞去了大皇子妃,绕到必经的梅园时,瞧见覆着雪的径道前立着一倩影。她往前走两?步,终于看清了人?:“五弟妹可是?在?这守我?” “正是?。” 喻姝两?步上前,走在?秦氏身侧,浅淡笑言:“前不久便想找嫂嫂说话,可惜嫂嫂被召进宫里看账。如今德妃娘娘代管诸事,嫂嫂也?算得了闲。我有一事正想问......” 汀兰大约知晓她想问什么,神色微微敛起。明人?不说暗话,她想了想,略沉吟道:“那?晚是?说要给弟妹一个交代,弟妹走之后,殿下立即把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可疑之人?,只有一具被琰王穿心射死的尸体......” “那?尸体送官府查不出名氏吗?” 汀兰握了握她的手:“弟妹,实不相瞒,那?是?别人?豢养的死士,无名无氏的查不出。” 什么人?,为了给她设局竟连死士都遣出来? 喻姝垂下眼眸,并?不全信汀兰的话。 她又问:“那?晚二皇子弄脏了我的衣裳,是?嫂嫂的婢女带我去换。后来更衣偏房附近的下人?怎么都没?了,只有我的采儿在??” 她说完,轻轻望向秦氏。 “弟妹可是?疑心我?” 汀兰丹眉一皱,“那?日不是?我生辰么?你更衣时他们见后院要帮忙,便先去了,哪曾想竟误得弟妹受害!后来我也?狠狠惩戒了那?几个仆子。” 言罢,汀兰停下脚步,紧握喻姝的手,面上无不愧疚:“弟妹啊,你可别不信我。嫂嫂有何理由要帮着旁人?害你?且不说我一向喜欢弟妹,倘若弟妹真有个好歹,我便是?第一脱不了干系,何必这么傻!” 汀兰越说,脸上越是?委屈,渐渐连眼眸都红了。喻姝见这番神情,一时难辨真假。 若真跟秦氏毫无半分干系,可发生在?肃王府,没?有秦汀兰也?是?成不了的...... 真的都查不到吗?如果只是?肃王一人?的主意,也?并?非全无可能。 眼下喻姝只好挽住汀兰,先略作安抚:“我信嫂嫂的。” 汀兰见她肯信,不由舒口气。 经过数月的往来,她自认为已摸透了喻姝的心性。从?头一回给皇后奉完茶,她有意亲近时,喻姝便极为柔和的与之说话。她吐几句崔氏酸水,这五弟妹也?都肯听,不比大嫂。 大嫂虽与她也?交好,却没?有喻姝这样的心性。加之后来她抛出枝子,喻姝就?愿意顺枝而?上相帮,也?可见喻氏在?汴京真无几个交心的人?。 汀兰如今更是?满意了,心下已经断定,这五弟妹就?是?个好拿捏之人?! 昨夜肃王夫妇宿的宫殿离德阳殿并?不远,二人?也?同走了一段路。三更天的时候下过一场雪,一路下去都是?软绵绵的雪地。 喻姝在?宫宴上亲眼看见杜贵妃口溢鲜血,此刻走在?软塌的雪地里,心有不踏实之感。她盘算着,既已听过了训导,等回了德阳殿收拾一番便快快出宫吧。 越待在?此地,越有种被人?扼住咽喉之感。 二人?走过了梅园,前方?有数座桂殿兰宫,朱甍上还积着雪。这一带住的是?位分较低的妃子,宫墙里的欢笑反而?要比罗德妃处热闹几分。 汀兰看了眼喻姝,忽而?低声:“也?不妨给弟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我家殿下的生母罗德妃代掌宫闱事,旁人?都觉得我要跟着沾光。可皇后毕竟是?皇后,圣上再疑心又如何,还是?无证能定罪。他只能关一段日子以平贵妃之恨,要不了多?久,皇后仍是?要出来重掌宫闱。” 这些话没?有错,喻姝是?认同的。 二人?于尽头处分道扬镳。喻姝回到德阳殿时,魏召南正好从?偏殿出来。 正月有七日不用上朝,又碰上贵妃丧事,他也?难得闲下来。但?是?魏召南似乎比她更着急回去,还没?等喻姝开口,他便说马车已经在?宫道上候着了。 她轻轻点?头,转身还要往庭院里走。魏召南拉住她的胳膊:“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昨夜摘掉的簪玉也?带上了。” 喻姝小脸微郝然?:“不是?...妾内急,先如厕......” 这么冷的天,她还是?昨日那?身雪绒外裳,魏召南不知为何缘由,越看她,心头越热,那?种暖融融仿佛被热水灌过的感觉。 他一向觉得她穿海棠红明媚得好看,今日这身白?,原来也?这样好看。 仍是?心头在?撞,一下又一下。 他松开她,站在?这里等她回来。高壮的梧桐树上有飞雪而?下,正好落在?他的眉心,绽出一丝凉意。 魏召南抬眼往上看,只见苍茫穹宇,那?棵梧桐树枝桠齐长,生了满梢枯黄叶,却仍旧在?头顶撑出一片天。 他过往的二十年,它在?这。他往后立府的几十载,它也?终会扎根于此地。他数十年如一日在?这样偏远的德阳殿里待着,早习惯了它的存在?。除非连根拔起,否则挪不走,他只好又在?新府邸种了几棵一样的。 现在?他想,其实连根拔起也?未尝不能够,只要能陪着他。 他拥有的一切还是?太少了。他想要权势,想要他过往二十年的灰霾全部?消散,悉数奉还,想要这片天下只属于他,牢牢在?他掌心。想要他未来的几十载称帝,其实也?想要她能够陪着。 喻姝解手后出来,走到后偏殿时偶然?经过一间放杂物?的矮屋。门没?有关,吹进屋里的雪花仍没?化,显然?今早有人?来过。 她路过时,稍稍往里一探眼,只见满墙面密密麻麻的刑具,什么铁索、鞭扑、木制杖具......不在?话下,像是?狱里折磨人?犯的,但?又不太像。 她看得猛然?一骇......这德阳殿虽偏远些,好歹也?算禁中?宫室,怎会有这样的屋子?若是?真用来关人?犯,又是?关着什么样的人?? 第27章 送女 喻姝回到庭院时, 魏召南正站在梧桐树旁。他很自觉上前拉过手,见?她神情微怔,不免问:“怎么?了?” 喻姝摇了下头, 忽而注意到这一棵高壮的树。 她想起, 王府也是有种梧桐的。可她进宫以来, 除了德阳殿,就?没在其他宫殿见过梧桐树。难道这里是他从?前住的地方么?。 “方才妾经过了一间刑房......那里是?” 喻姝琢磨一番,还?是问出口,但魏召南却没有答。她感觉他的手指紧了紧, 好似有一股肝火在身。可是他却撩起眼皮,淡淡笑?说:“那没什么?, 夫人?不必在意, 我们走?吧。” 他不愿说,她也不强求问。 两?人?就?这样?静默地走?在雪地上, 偶尔有寒风, 魏召南把?她往怀里圈了圈。他比她要高出许多,她的脑袋刚好到他的颈窝处。他感受着她冰凉的发丝, 忽然大手隔着衣裳, 摸过她的小?腹。 头顶传来低低的声音:“夫人?会得偿所愿的。” 她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这些日子他肯同她行房,正是为了求一个子嗣。 喻姝实实在在知晓,自己是生不出的。她不愿瞒他, 可是如今她还?要借盛王夫人?的名头走?下去?,暂且离不开他。 她努力做好一个贤妻良母, 笑?了笑?:“殿下放心, 妾也会让寐娘尽快生下孩子。” 魏召南愣了下,只颔首, 不作?他语。 盛王府的马车早已候在宫道。 喻姝走?到马车旁,采儿帮她扫了扫肩上的残雪,进入车舆。里头还?是原来那张软厚的被?褥,点着暖炉。喻姝坐好后问道:“昨夜圣上把?你们押哪去?了?” 采儿说:“我们跟鄯王的人?马待在一块,后面又来了好多搜身的,什么?也没搜出来。夜里鄯王还?来闹了一趟,他睡不惯宫室的床,嫌太冷,欲要带侧妃回王府歇息。守将不让,此事还?闹到了圣上跟前,没得好一阵训斥。” 鄯王本就?是心浮气躁之人?,又娶了个沉不住气的妻子,日后也是有的受。 ...... 这几日贵妃丧仪,又到头七,喻姝前后也入宫两?趟。 期间还?有一天回过喻家,喻潘把?庶妹领到她跟前,说:“为父早跟盛王提过芃儿的事,说句僭越的话,圣上已经五十三,早要思虑储君之事。那几位王谁不知道子嗣之重?琰王这时候丧母,倒也真不会披麻戴孝三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喻姝被?接回喻家后没住多久,与这个庶妹也仅有几面之缘。 喻梵相貌并不差,因为她小?娘便是个美人?胚子,还?是林如蔲的陪嫁侍女。 当年林如蔲跟喻潘尚在如胶似漆时,便主动把?自己身边的貌美侍女送到喻潘床上。 对比前妻王氏只会吃醋,还?不肯他纳妾,而林氏却能主动在他身边塞人?。喻潘是个重美色的,早前便对林如蔲的侍女有所念想。得此机会,不免大为高兴,夸人?懂事。从?那之后,对林氏更是百加百的好。 林如蔲身上是有些拿捏男人?的手段。 喻姝看向庶妹,只见?人?头上绾了少女双髻,簪上两?支不俗玉钗。额点翠梅花钿,眼眸含羞,石榴娇唇。如今才过豆蔻,正值十五,是个灵生生的俏人?儿。 样?貌甚至比汀兰,琅画几个都要好。 女儿家的性命生死在喻潘眼里又何?曾算过什么?? 汴京春色 第25节 他把?她接回汴京,要她嫁人?,为自己的儿子谋好仕途。他利用她,也会利用芃儿。 喻姝想起琰王此人?之算计,只觉得水深,眼睛盯着人?家看,暂时还?拿不定主意。 芃儿瞧出她的犹豫,心下一时不悦。 她和喻姝甚少来往。 以前人?人?都夸她生得好,甚至连常去?赴宴,见?过众世家闺秀的嫡母林如蔻都说过,她的容貌是远胜于许多贵女的。 可这位嫡姐回来后,便很少有人?再夸她。她也暗暗比较过两?人?的容貌,自知是不如人?家的,心下早生了嫉妒。 如今见?喻姝竟还?犹疑,梵儿只笑?她爹怕是养出个白眼狼来。 自己过的得意了,连个亲妹妹都不愿帮。果然是在扬州那种小?地方长大,跟汴京里的闺秀没法儿比,半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 芃儿再不悦,碍着身份摆在那,又是有事相求。只好娇婉笑?说:“长姐何?必挂虑太多,许多事爹爹可都替你想好了。妹妹自知出身不高,只求以侍妾之身进琰王府邸,姐姐便帮了妹妹这番痴念,也当帮咱们喻家,帮姐姐自己。” 喻姝心思活络,一下便听出梵儿的话。只是听明白之余,又觉得气恼与可笑?。 她本还?觉得女儿身,生生不由己,更何?况还?是喻家的女儿,竟还?想着帮帮梵儿,还?这样?年轻,不愿妹妹踏入那种是非之地。 如今看来,倒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梵儿只以为是她小?气不肯帮,自己更是一心想踏入琰王府。 琰王府有什么?好?做个侍妾又有什么?好?终究还?是为人?妾室,伏低做小?一辈子。更何?况是梵儿这等娇俏容色,荀琅画便是再温婉,心里又真能毫无顾虑,大大方方地容下? 即便将来琰王当上皇帝,梵儿真有命活到做宫妃的一日,一辈子困于宫墙又有什么?好?杜贵妃如此尊荣,还?不是说死就?死了。 “此事父亲不已问过盛王了么??我能拿什么?主意呀。” 说罢,喻姝看向庶妹:“其实琰王侍妾也未必有什么?好,倘若荀氏容不下你呢?” 梵儿见?她推脱,神色也生了些冷意:“盛王殿下自是要帮的,今日爹爹也不过是跟长姐说一声,探探长姐之意,哪曾想这等小?事长姐都要迟疑。长姐又何?必担心正头夫人?容我不下,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还?是琰王,长姐不试试,现在就?觉得不可行了?哪怕琰王不中?意,不收便是,爹爹与我都不在意,长姐又何?必怕丢了自己的脸面?” 喻姝经她这么?一说,不由被?气得冷笑?。 她尚没有渡化众人?之心,见?自己好心还?被?梵儿踩了一脚,也就?由人?家去?了。 她平复了心绪,只好笑?道:“既然盛王要帮,父亲和妹妹也有意,我岂能不帮呢?不知几时送妹妹过去??父亲又需我做些什么??” “盛王会先跟琰王提一嘴。” 喻潘绷着脸已久,终于开口。他对自己女儿的容貌向来自信,即便梵儿跟喻姝比是差了些,跟二人?却是有几分相像在身上。 梵儿也是极为出挑的。 他缓缓道:“依祖制,正月十五圣驾须要出行上清宫,这两?年圣上力不从?心,都是让琰王代行。那一日命妇是要朝见?的,你只需把?梵儿带去?,其余什么?都不用做。” 喻潘说完,心里已经有了谱。 凭他梵儿的美色,若是主动讨个趣儿,天下有几个男人?不动心? 纵是琰王,也不能免去?。 第28章 喝药 喻姝经过?堂屋的?时候, 正听见林如蔲跟妇人们说笑。 她们夸林氏这个嫡母会教养,女儿嫁进盛王府,两个儿子都成了贡士, 可见大富贵在日后。 林如蔲藏不住唇边的?笑意。 一边笑眼看人?, 一边拍胸脯轻叹:“姝儿如今能是这番模样, 我也不算愧对她娘。姐姐们也是知道养个孩子有多难,她娘心性傲,执拗!当年非得带女儿回扬州去,你们也知道, 所谓商贾、奸商,八百个贪银子的心眼, 能怎么好好教养孩子?姝儿刚回汴京时, 我可是教得苦啊。” 妇人?们一阵唏嘘。 喻姝捏了捏裙角,眸色发冷。 她垂眸想了想, 不过?须臾便扬起淡笑, 提着袅娜的?步子迈进门槛:“母亲安好,各位姑婶们安好。” 一声打破满堂笑语, 妇人?们见是话里正主来, 不禁纷纷住了口。 林如蔲善笼络人?心,同旁人?说?话也擅夸几句,夸得人?舒坦。今日来做客的?这几位妇人?,都是与之交好的?, 连带着心里看低了喻姝几分?。不过?毕竟盛王夫人?的?身?份摆在那,她们倒是不敢承喻姝的?礼。 “你父亲不是正教导话呢?怎么来了?” 林氏淡淡一眼。 女人?的?美多为两种, 一种妩媚掠夺, 一种清丽无害。喻姝则是属于后者,生得美, 明媚可人?,却让生人?指不出骂狐狸精。 如今她盈盈往中?间一站,裙摆敛动,倒让妇人?们一时惊叹。 “教导完了,父亲还要我找弟弟去呢。” 只见喻姝脸颊带笑,说?罢环顾了一周屋子:“嗯?怎不见弟弟呢?我还往他院子去了一趟,也没见着人?,还以?为在母亲这。” 喻潘并没要找喻成邺。 林如蔻也不知道喻姝在骗她。现在她见喻姝进来,心里头正有?一股烦劲,却不好太显。便耐着性说?:“快春试了,邺哥儿也忙,这两日不得闲,今早出门跟几位友客做学问呢。” 喻姝哪能不知道她这个弟弟到底做什么去。早上采儿还回禀,瞧见他的?身?影出现在德福街上,又是去宿温柔乡了。 在座妇人?们一听,再叹喻成邺读书之用功。 林如蔲本就极满意自己的?儿子,被人?一夸,更是心思飘然。喻姝忙补笑说?:“弟弟如此辛苦,必能登科,日后光耀门楣便指望他了。” 林如蔲摸不清喻姝的?主意,也不懂这个便宜女儿是不是想巴结奉承自己。 也是,她既想飞上枝头成凤凰,这汴京只有?喻家是她唯一的?支撑。不奉承嫡母,还能奉承谁?只怕她这样的?出身?走出去,也要被那些皇子妃们小瞧了去。 他们喻家肯接回她,对她已有?再造之恩呢。 来日邺哥儿功名成就,往上高飞,她既回来做家里的?嫡女,占去的?便宜必是要还的?。 林氏暗笑,此番作?想。 ... 正月十五要赴上清宫,十四的?晚上,喻家就把梵儿送来盛王府。 王府的?随侍太监十七吩咐人?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安置贵客。喻姝往梵儿屋里去时,正巧碰见十七。 喻姝瞧了眼他手上端的?漆盘,有?一件石榴红的?薄纱衣、月华柔缎的?小衣。小衣肩头只结了两根细带,轻轻一扯就能断,布料甚少?,这样的?衣裳她也见寐娘穿过?。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谁让你送来的??” “是殿下。” 喻姝一想,大约懂了。魏召南是想夜里送梵儿见琰王,让好事?就在上清宫成掉。 梵儿是想入琰王府,甚至不惜做个侍妾。但这一举动,快得让喻姝吃惊。 琰王连梵儿的?面都没见过?呢,他怎就料定人?家会相中?? 就这样赤|裸地送上床,再不要,如何保全颜面地送回来。魏召南只需引梵儿见一下,成不成都不干他的?事?。他这么做,是不是也有?所图? 十七是他的?心腹,知道他不少?事?。 意图已经如此明显,喻姝也懒得绕弯子,只问:“若是我这庶妹不想穿呢?” 十七是个面容清隽的?干瘦太监,此刻笑了一笑:“殿下只让奴才给?姑娘送去,她会穿的?。” “那你去吧。” 喻姝也不再管梵儿如何,照例问了几声暖寒,便乘着夜色回院子。 内室桌上有?一小碗温热的?赭色汤药。她凑近闻了闻,苦味浓重。魏召南从里间出来,已褪去外袍,身?上只穿了件单薄中?衣。房里还燃着暖香炉,于他而言并不算太冷。 “这是我找郎中?问的?药,求子药。” 他单手提碗递到她唇边,笑笑:“夫人?趁热喝,冷了药效便要散。” 喻姝迟疑了下。 药就算再灵,她喝了也是生不出孩子的?,何况味儿还如此难闻......要不送去给?寐娘喝,别?白瞎了一碗? 刚要开口,魏召南见她不情愿的?模样,以?为是闻着味怕苦。 这药是很苦,他也料到她不想喝,早备好了香糖果子塞她手心。他俨然把碗贴到她唇边,喻姝不得不梗着脖子硬喝下。 那药极难喝,一触舌尖便苦味翻涌,苦得她几乎没法品味,哗哗灌进肚皮里,事?后忙剥了香糖果子塞嘴里。 魏召南很是满意,狭长?的?狐狸眼都惬意平抬。大掌又摸到她的?肚子上,“夫人?别?不信,这药是真灵验。那个郎中?人?传华佗再世,妇科圣手,几十年云游山水,前几日才来汴京城里,求子药可是百两银子一帖。以?后还会有?,你不要嫌苦偷偷倒了。” “这么贵?” 他不可置否地颔首。 灵不灵不知道,但一口一百两还是让喻姝十分?肉痛。她暗暗想:这种又贵又难喝的?药更不能白白浪费了去,应该送去给?寐娘喝。 魏召南并非不知她过?往费尽心力,在崔氏、在喻家下的?功夫。可是现在喻姝听了话,乖乖点头的?模样让他觉得像只软猫,他竟一时困惑了,究竟哪一个才是她? 也心想,或许不该辨得太过?明白。他可是她的?夫君,她待他跟旁人?必是有?差别?的?。如今她肯乖乖听话,还能一口咽下这等苦药,终究是因为想要他的?孩子......无论是爱他也好,还是求子傍身?也罢,那都是心里有?他的?表现。 魏召南一想,就有?些欣慰,不免眉色飞扬。他伸手摩挲她的?脸颊,那小脸软绵绵,粉得像颗桃。 以?前恶心男女之事?的?时候,魏召南想,他是厌恶子嗣的?,他一辈子都可以?不要子嗣。 在他眼里,孩子不过?是另外一个人?,从他这而来,但与他无干。甚至他想,他自己受尽屈辱折磨,过?得不好,子嗣凭何能踩在他的?肩膀上。它若真是他的?孩子,便该像他一样,从血海仇恨里爬出来。 魏召南坐在椅上,也拉她坐怀里。 他摸着喻姝的?脸,想到的?却是,如果是她的?孩子,或许会不同些。如若像她一样可巧讨喜的?话,那便不用遭他的?苦。 魏召南觉得可笑。明明是她盼着子嗣,如今他也倒稍稍盼望了。 夜烛灯暖,怀玉生香。他抱着她坐,脑海里想过?许多,最终化为丝丝绮念。 他的?手掌先?抚在她后颈,徐徐挪向上,按住她的?脑袋。他微微仰头,与她唇瓣相贴。 喻姝忙推他的?肩头:“月事?在身?呢......” 他不吭声,手指挟住她小巧的?下颌。稍用力一捏,她便被迫松了檀口,任他滑进掠夺城池。魏召南手掌探到裙摆里头,不似往日般柔软,丝毫无阻,此刻摸到厚厚的?布料。 他顺着凹陷处往里按了按,喻姝浑身?一激,下意识地夹住他的?手。她垂着脑袋,脸色涨红,轻轻拽出他的?手掌:“是真不行的?。” 魏召南被她这模样逗笑,惬意地抬眼,盯着她看:“可你今晚喝了药。” “大不了妾月事?过?去,再喝就是。” “好。” 汴京春色 第26节 他笑得更舒心了。 眼下喻姝还在因中?了他的?话术而懊恼,那时还不知晓,其实前番种种,都是为后来种下的?因果。 ... 十五的?这一日,喻姝也如众多命妇一样,带着侍女与庶妹梵儿诣上清宫。 梵儿自认为此回出行乃是为家族挣门路,因此凝望这座绣闼雕甍的?宫苑之时,底气十足。 她今日特地妆扮过?,头梳流苏髻,乌发编挽,用两只碧玉簪与绸缎细带扎住,霞丽的?带梢垂在肩上,清美动人?,极显少?女的?明媚。 面画眉黛,唇点石榴娇。 外头是一身?极规矩的?青碧绣荷冬裳,谁也不知,她里头穿了身?勾腰,极衬唇色的?绯丽薄纱,细带小衣。 只等今晚入夜褪了给?琰王看。 第29章 像她 上清宫修建于皇城的东南角, 东华门街的?北面,外沿夹着?官道?,乃是建在市集街道?里的?宫苑。 每年正月十五的?元宵, 皇帝须按照祖制驾临上清宫设宴。 这两年圣上未出行过, 都是琰王代行。但今年又稍稍有些不同, 因?为琰王的?生母,贵妃杜氏丧仪才过。每年元宵宫宴,便是祈福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为大周召一个祥瑞来, 便是再?难,此宴都得用心操办。 今日清早, 琰王褪下了十几日的素服, 终于换了身暗绛鹤氅,玳瑁冠束发?, 佩银革带、锦绶, 华章无比。 前几日他服丧,一直在查生母的?死。 杜贵妃的?酒里被下了鸩毒, 量放得极重, 只一口便能毙命。但宫宴的?酒食在送来之前,都由尚食局的?奴才试过毒,别人根本?碰不了手,可见毒是到了宫宴里才下的?。 琰王如此想, 于是一一审过当日在贵妃身旁伺候的?宫婢,期间只有?皇后遣过太监, 吩咐贵妃协同操办正月各国大朝会。 如今皇后遭禁足, 伺候她?的?奴婢太监全出不了福宁宫的?大门,旁人也同样进不去。 琰王本?就疑心是皇后所为, 更是心急如焚,想捉来那递话?的?太监严刑拷打,势必要个了结。 可惜这一日皇帝不在,出城驾临圣祖观。琰王硬闯不得,特特飞信出京,等到翌日皇帝回宫,他求来圣旨进福宁宫抓人时,递话?的?太监已经死了。 同样死于鸩毒。 福宁宫竟无一人知晓他是怎么死的?。 彼时皇后听得殿外极大动静,不像是抓人来的?,倒像是阎罗来索命。她?心里冷冷哼了声,人果真是养不熟的?。她?以前待琰王再?好,琰王对她?再?恭敬,也是比不得人家的?亲娘。 死得好... 死得好啊... 贵妃是该死的?,如今早早死了,倒了却?她?一桩心事。免得日后琰王登基,她?与贵妃剑拔弩张,拼得你死我活,那时候的?她?未必就能斗得过贵妃,恐怕还得死在贵妃前头。 如今这局面就很好。 人到底不是她?杀的?,琰王再?怀疑,终究没有?证据不是么? 琰王怒不可遏从?福宁宫离去之时,皇后终于从?内殿出来了。她?冷冷暼了眼太监的?尸首,只说一句,拉去乱坟岗埋了吧。 ... 琰王疲倦地?回到府宅,在书房坐下。他闭目休神了一会儿,闻到炖鸡元鱼羹的?香味。他睁开眼,瞧见琅画正跪在膝边,伸手替他脱去长靴。 折腾了一天没有?收获,他现在极惫,满腔又是无处可泄的?怒火平平压着?。 他看?见琅画低头时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忽然想到除夕那一夜碰见喻姝时,她?清美的?脸上点了海棠花钿,鬓边一支海棠步摇。她?回避他,不敢看?他。 琰王坐在檀木椅上,两臂舒展,缓缓道?:“行了,你让吟月过来。” 吟月是他的?新宠,原本?也就是府里伺候主?子的?丫鬟,琅画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吟月确实有?几分美色在,自从?琰王看?上了她?,连唯一一个侍妾也不召幸了。 琅画嫁进来前,也以为如外头的?传闻,琰王房里只有?一个侍妾。 嫁进来后才知不是,他侍妾只有?一个,但夜里伺候他的?貌美丫鬟却?很多。她?们都不是通房,伺候的?却?通通是床笫私事。 事后,琰王会赏一碗避子汤,她?们仍是府里的?丫鬟。 琅画一开始有?些不喜,瞧着?那些扎眼的?美人们成天在眼前晃。可是后来她?慢慢发?现,这么多伺候他的?人,却?无一人被升了通房,或者被抬做妾。而她?仍是府里最大的?正头夫人,也就满意了,索性便由得他闹。 吟月本?来还在外头扫雪,听到主?母唤她?,忙放下扫帚,跪在主?母跟前。 主?母淡笑说,活儿先放一边,殿下正唤你伺候呢。 吟月整了整鬓发?与裙裳,小心翼翼地?进书房。 她?看?一眼椅子上素衣常服,正在阖目养神的?男人,立马便垂下眼,慢慢踱着?步子走到他身旁,提裙跪下。 半晌后,琰王睁开眼,食指勾起她?的?下颌。 他打量着?吟月的?脸:“我赏你的?海棠步摇,怎么没簪上?” “夫人说......让奴们干活时都穿得方便些......” 琰王仍是盯着?她?:“以后你来伺候时要戴上,回回都要。” “是......” 吟月很小心望一眼他。 琰王见吟月这副怕生的?模样,不由想起喻姝,也是这么避着?他。他心里有?些痒痒,拉起吟月坐他怀里,大掌攥着?她?的?下颌,仔仔细细地?瞧。 嗯......眉眼上是有?几分相?似在的?。果然五弟妹生得美,有?几分像她?也会是美的?。况且吟月这怕生羞怯的?模样还真挺像她?的?。 琰王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抱着?她?,在她?颈边嗅了嗅,低声道?:“本?王给你换个名好不好?” 怀里的?人嘤咛。 “姝......淑儿,你就叫淑儿好不好,这名儿好听。” 琰王像是问她?,却?没有?半分问她?的?意思。 吟月以为他带孝在身,起码有?一段日子是不会召幸她?了,本?还觉得凄惨。她?最近被召幸的?最多,本?就惹一干伺候过琰王的?丫鬟们不悦。要是突然没了恩宠,只怕会被人落井下石呢。 现在琰王要她?伺候床闱,吟月欢喜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提到服丧触他霉头。 至于这个改名......她?都这样叫好几年了,要改还是不情愿的?。她?揽住琰王的?肩头,依偎在他怀里:“殿下是嫌吟月不好听么?” 琰王仿佛没听到她?说话?,只是衔住她?的?唇,与之耳鬓厮磨。吻了许久,终于松开她?的?口舌,气息微喘。他盯着?吟月红润的?脸颊,心中欲念起,将人抱起压进床榻,还是在这样的?青天白日里。 帷幔落下,室内旖旎。情到浓时,一声堪比一声,如雷鼓鼓。吟月双膝匍匐跪着?,腰由他的?手掌攥紧。他一手摁着?她?的?肩,让人儿直不起腰来,脸颊埋进被褥中。 他像是要把她?磋磨成什么人,恶狠粗声:“你是谁......嗯?是谁......” ...... 今日琰王来到上清宫,上午先领着?诸位宗亲作法?祈福,下午宴请群臣,作酣享乐。 琰王还是见不得极乐之宴,没吃两盏酒,就往殿外的?园子去。 最近来一大堆糟事,先是生母之死,再?是杜家在朝堂上屡屡驳章家之见。章氏是皇后的?母族,原也是支持他,站在他这头的?,这回因?贵妃之死,两家起了针锋。 琰王再?是怀疑生母之死与皇后有?关,却?也极在意其中利害,两边都是他的?羽翼,如今有?一边因?他的?恼怒,或因?别人的?挑拨,要渐渐断了他而去,令他烦不胜烦。 这头他刚走进园子,便听见命妇们的?声音。有?的?三两而坐,闲聊吃茶。他家的?琅画正坐在亭台一角,同崔含雪说着?话?。 “五弟。” 琰王瞧见一抹高大人影往庭花丛中穿过,不由叫住了。他往魏召南身后一望,见还跟着?个妙龄女?子。那小娘子始终垂着?头,不过身量纤纤,影影绰绰,令人遐想...... 琰王踱步过来,与魏召南寒暄两句。目光却?转到了身后的?女?子身上,高低看?着?似乎不是喻姝。 他意味深长道?:“五弟这是又有?佳人在旁了?” “三哥说笑。” 魏召南让开身,引出身后的?女?子:“那是我家姨姐儿,我夫人的?庶妹。姓喻,单字一个梵。” 琰王盯着?纤纤人儿,哦了一声。这时只见梵儿上前两步,盈盈一礼。她?稍稍抬起脸,发?梢的?绸缎潋动,在梢头白雪的?照映下,俏唇的?石榴红格外吸睛。 他以为吟月眉眼有?几分像喻姝,已经很少见了。但这位不愧是庶妹,一个家里出来的?,倒是比吟月更要像。 吟月到底是个奴婢,见他时总有?几分怕在身上。琰王好整以暇地?打量几眼梵儿,只见美人娇俏,但没有?那分奴性在身。有?小女?儿家的?羞怯,却?不见卑贱颜色。 梵儿垂着?眼眸,声音娇婉:“妾身见过三殿下。” “你既是我五弟的?姨姐儿,自然也是本?王的?姨姐儿,也算一家人,不必拘着?礼。” 琰王一伸手,隔空稍扶梵儿。 梵儿望见琰王贵气容色,心头跳了跳,知晓可能有?戏。 她?看?了眼魏召南,见他未置一声,又接话?往下说:“三殿下如此说,是殿下客气。可梵儿还要谨遵爹爹教导,礼数是断不能缺的?。” 琰王终于笑了一声。 ...... 一整日,从?上午到黄昏,喻姝人虽在上清宫,却?找了一处好地?方偷闲。她?知道?魏召南要把梵儿引荐给琰王,便随他们去做,不愿管。 有?时候她?也奇怪,又不干他的?事,他多费心思引梵儿见琰王到底图的?什么?绝不可能为的?是了结他所谓“岳父”的?一桩心愿。 砰—— 喻姝把一颗石子投入假山池中,破开了池面一层薄冰。她?手心里攒着?一把五彩石子,还要再?投的?时候,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眸,魏召南站在冰檐底下,化了的?水珠落在他的?眉心。夕阳西山头,余晖遍万里,他的?眼中映着?溶淡晚霞,竟是喻姝没见过的?色彩。 他用力牵回她?的?手腕,把人儿拉进怀里,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她?抓着?彩石的?手,捏起一颗石子放在日光下看?了看?。 “夫人一整日就待在这该无趣了罢?我带你回府,如何呢?你不是觉得床小,我让人造了张宽大的?,回去瞧一瞧可还满意。” “那我妹妹她?......” 魏召南笑了一笑,“她?今夜不回来了。” 喻姝提了一天的?心渐渐平缓落下。 她?的?脑袋从?他怀里挣出来,忽而抬眸望他——就在午后,她?想去找崔含雪,无意间经过亭台,听见鄯王跟几个宗室子弟说笑。 她?听到了那么一句, “我五弟啊?他就是个奴婢种子的?,天生贱骨,我以前怎么鞭他打他,都是一声不出,可不就是骨子里的?奴性?你们还不知道?罢?他以前还有?个太监干爹呢。” 众子弟们哄笑了一会儿,有?人新奇问道?:“还认太监做干爹?” 汴京春色 第27节 鄯王瞥了一眼八卦的?,悠哉言:“那伺候他的?宫女?为了给他讨些好吃食,自愿委身给殷陶。你们可知晓这位殷公公是什么人?他折磨起女?人,可是从?来不手下留情的?,牢狱里的?腌臜手段可全使上了......你猜那宫女?能活成么?哈哈......自是给生生折磨死了......可见但凡跟我五弟沾着?点,都是要遭晦气的?。” 喻姝在花丛下听得神思一愣。 第30章 教他 委身给公公......牢狱的手段...... 她猛然想起德阳殿的一间矮屋, 满墙面的刑具,原来都是用来折磨那个宫女的么?这种虐打来满足私欲......喻姝想起她在墙面看见一根带刺的木棍头,顿觉胃中潮浪翻涌, 满腔惊恐。 难怪......难怪每回圆房前, 他都要饮酒, 他说?喝醉了就能糊糊涂涂过?去。 原来不是别的缘由,是他亲眼见过那样骇人的事。 今方?醒悟,喻姝心头猛烈颤缩。 她一直知道他从前过?得轻贱,如今拨开一层又?一层, 原来有这么深不见底的血恨。她的眼角滑出两滴清泪,很酸, 想说?的话被一块巨大罗网笼住, 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假山这块地方?寂静少人,只听得见寒冬晚风发急的呼声。 霞光散尽, 天色|欲晚。 喻姝很快攥袖子擦掉两滴泪。她牵住了魏召南袖摆的一角, 说?殿下?,我们回家吧。 里间果然换了一张大床。 其?实以前那张雕刻蟠虺花样的紫檀床也不小, 只是他人高?马大往上?一躺便占去了大半边, 因此喻姝常常觉得很挤。 她不过?夜里睡梦中迷糊提过?一嘴,他倒真换来了。 梳洗过?后,魏召南还是让人端来一碗求子药,盯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尽。 他很满意, 靠着床头的雕花栏将人揽进怀中,大掌摸着她柔软的小腹:“月事尽了罢?今晚便来试试, 这药是否真有传闻中的灵验。” 说?着, 手都探进裙裳里了。 屋外寒风遍野,屋内暖香盈室。 魏召南提起她的腰, 让她正面坐在他的腰腹上?。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小脸,灼灼目光盯看了好一会儿,大臂一伸,从纱帐外摸来一只酒囊。 他先给自?己灌了一口,又?递到喻姝的唇边。喻姝脸颊微烫,迟疑一下?,摇了摇头。魏召南见状,便直起腰身,按着她的后脑勺,把口中的酒渡进她唇中,逼她咽下?。 喻姝来不及缓气,已经?被烈酒刺得满脸闷红。她推着他的胸膛,半晌后才推开,双眸憋得微红。 她忽地扑入他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肩膀,小脸埋进他脖颈,贴着里衣,闻到苦辣苏合香的气味。 她闷声问:“不吃酒便做不下?去吗?” 魏召南愣了一下?。 彼时喻姝已经?出来,脸颊泛着红。她拎起他的酒囊放到纱帐外,仍是乖乖坐在他的身上?,只是垂着眼眸,纤纤手指临摹他中衣上?的涡纹。 她喃喃道:“殿下?是恶心妾......还是恶心做这种事?” 她乌发披散在肩上?,除去了钗环首饰,整个?人清美得如出水芙蓉。偏她还一副委屈样,手指划着他的胸口,魏召南只觉心潮澎湃,眸色暗了暗,捉住她游荡的小手:“自?然不是恶心你,是恶心这种事......” 他又?觉得这样说?好像也不对。 “之所以恶心这种事,是因为......” 他看着喻姝的脸,却因为不出个?所以然。 喻姝轻轻抬起眼眸,眸光清澈水漾。 她捋了捋鬓发,别在耳后,纤纤手指探进他的领口里,解开了他的中衣。结实的胸膛有数不清的疤痕,即便如今颜色已经?很淡了,却依旧斑驳骇人。 纤纤手指很轻柔地摸过?,摸过?他手臂青白?泼墨的刺青,只觉心头发酸。 魏召南任她动作,不知她要做什么,倒是被激得欲念起。 欲念一起,他又?想找酒了。这回喻姝制止,小脸望着他,认真地说?:“其?实床笫之事并不恶心,也不是靠酒才能过?去的,只要两人都有意,这便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事......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魏召南凝视着她,瞳孔微微收缩。终是阖了阖眼皮,按着她的后首贴进胸膛上?。 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腰肢,很低,却略带颤音地问她:“那你有意么?” 他搂得太紧,喻姝动不了,只好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只这一举动,便让他极为喜悦,贴近她耳畔低低道:“好、好,那便不吃酒了试试。好夫人,你唤我一声夫君听听......” 喻姝听得一震,耳根子都烫了,忙从他怀里出来,略为窘迫地看着他。 魏召南脸上?喜色越甚,把她的腰肢圈得更紧,催磨道:“唤唤,就听一听。你要是说?不出口,那改唤哥哥如何呢?我也就大你三个?年头,没白?占你便宜。” 后者喻姝更唤不出口了。 “不要......” “怕羞做甚?” 他复而揽她进怀里,低低笑道:“你也说?了你有意,又?是你教我不作恶心,唤两句情郎哥哥怎么了。” 她觉得胸口好像有什么在跳,一下?一下?极为猛烈,有种张皇错乱的心绪,逼得她的心好像要跳出喉咙眼了。她难受地用手揉了揉胸口,魏召南低头正好瞧见,问她怎么了。 喻姝摇了下?头,心跳快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的神情忽而凝起,怪怪说?:“这里有些?急乱......难受。” ...... 他伸手也帮揉着。 本是软软绵绵,到后面手头的劲也越乎重。喻姝本就心跳快得难受,现在更是直呼痛了。 她推开他的手掌,咬着唇,鼓气要起身。魏召南揽着她的腰不让走?:“夫人还没教我怎么不作恶心呢。” “可我这里跳得快,难受,现在不舒服。” 魏召南盯着她海棠般清美的面孔,只见眉黛弯弯,杏眼圆睁,要生闷气也不像生的模样。不免失笑,他夫人就是这样小女儿家的情态,温柔小意,却又?偏偏生不起气来。 “难受么?这有何难,让哥哥替你治治。”话一说?完,就放倒了她。 什么哥哥? 喻姝赧然失色,挣扎着要起来,他已经?伏上?来。 这次倒不是用手掌的劲道来疏解,反而用了唇,隔着她薄薄的衣料。喻姝就没见过?他这样的,大惊失色,盯着头顶上?素红的绞纱,脑海空空一片...... ...... 魏召南好像在吃面团似的,整张脸埋进松软奶香中。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说?难受了,因为他也察觉到她砰砰的心跳。 他一边轻轻呷着,酣快惬意地想:我夫人果然心里有我。 再撑起半边手臂,魏召南望见她红润带泪的眼眸,瞧起来楚楚可怜。他伸手轻轻挥去了泪花,声线喑哑,问她胸口还难受么。 她穿着薄里衣,现在胸口那一块衣料湿嗒紧贴着,勾勒一粒,要黏不黏的。 喻姝难为情地瞥开目光,不想看他,他又?笑了笑,捏着下?颌掰过?她的脸:“可是夫人说?,只要两人都有意,床笫之事便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事?今日我便不喝酒了,夫人却不这么用心待我,若是我犯恶心做不下?去呢?” “况且......” 他的大掌又?摸到她的小腹上?:“你也是刚喝过?药的,百两银子的药,不要浪费。” 喻姝被迫透过?眼眸里的水光凝视着他,经?他这么一说?,自?己埋下?的坑,终是想不出什么驳论?。她放自?己想起魏召南所遭遇的,心里生出怜悯与酸楚,终是滑出眼泪,伸出柔软的手臂揽着他的肩头。 此后便是选了由他拉下?的路,陪他同坠深渊。 她想,魏召南待她从未生出过?错,从容体贴,和声说?话。她以后便是走?了,离开汴京,再嫁别人,新郎君也是会有三妻四?妾。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跟如今一个?待遇。 或许她从心里认他为夫君,也不是不能行的...... 从前她肯同他做,多半是因为好奇,也想尝尝妇人口中的闺房之乐。如今好像有一点点容纳他了,再做时感触便不一样。 她不知道没了酒,他会不会泛恶心。 一开始,喻姝怕他恶心,便是用小手捂住他的眼。到后来他扯开了她的手,似是被她的轻慢磨得满身火,一阵天旋地转,她又?倒在了被褥上?。 情到浓时,他会磨着她,催她唤夫君,或者唤哥哥。喻姝热得整个?人软成面团,任人如何磋磨,摇头就是不肯说?这等羞臊话。 ......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王府红梅绽放之时,花瓣粉嫩柔软。又?因下?过?大雨,滑溜沾水。魏召南素来喜爱此花,夜观时总是伸手去摸。可怜那花蕊夜里遭受风雨吹打,不经?摸。 果还是养得太娇了,花瓣成了精,倒也似人躲藏。 他几次钻研过?梅花蕊儿,自?是晓得命害处。本是想迫人唤一两句哥哥来听,见人儿不肯,索性便折了她的花。 年前他刚让人送来一盆红梅,花蕊艳丽可人。他几回瞧过?,都夸它开得甚好。粉嫩瓣儿里藏着蕊心,等冬去春来,也是有蜂匠来采蜜的。今日他便先试了一回,亲自?探手揉了揉粒儿。果真,蕊心渗除蜜来。 可见红梅也是通人性的。 喻姝惊呼一声,颤个?不停,忽然泣得断断续续。她抗拒着,死命推着他的肩头,不堪忍受。见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被揉了几次后,终于用手背捂着脸唤出哥哥。 第二日清早,梵儿被送回了王府。 喻姝正坐着用早膳之时,她来请安。 梵儿穿戴得十分?齐整,可见是仔细梳妆后来的。因着昨夜初承雨露,今儿瞧上?去更有几分?女人娇美,眼眸婉媚,唇红齿白?,看了便叫人难移开眼。 “这有黑米粥,还有几道可口小菜,可要用些?吗?” 喻姝起身便要让人再添碗筷。 “不必了长姐。” 梵儿微微一笑,说?:“我一会儿就要归家,现在是来跟长姐辞别的。长姐替我谢过?殿下?,好事已成,琰王殿下?已经?给了我信物,不久会请人上?门,下?聘求纳。” 喻姝道:“你选的路,只要你不悔便好。” “长姐多虑,梵儿自?然不会悔。” 她不知是想说?服喻姝,还是说?服自?己,喃声道:“我本是庶女之身,即便将来要嫁,最多不过?是读书人。要么就是嫁个?能助兄长仕途的官,也是做不了正房。与其?跟了他们,倒不如做琰王的侍妾,起码琰王天人容色,龙姿凤章......进了琰王府,为了爹爹兄长的仕途,我也会一步步往上?爬。” 喻姝本在舀粥喝,闻言放下?了瓷勺,忽而轻轻问:“你只为爹爹兄长而活吗?” “也为了我自?己的荣华。” 喻姝嘴角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什么。 “好,也罢,回去的马车都备好了,就在王府的外门。” 汴京春色 第28节 毕竟梵儿是她名义上?的妹妹,喻姝还是陪走?了一程。 走?到大门口时,寒风忽起,刮落满树枯叶。 梵儿朝喻姝最后一礼,掀帘进马车。 她坐在马车上?,想起昨夜在上?清宫的种种——夜里她借着迷路的由头误入梅花园,正巧撞见在赏夜雪的琰王。她垂泪哭说?找不到长姐,本就是美人,再一落泪更是我见犹怜。 琰王把她揽入怀中,擦干她的泪,说?她是梨花一枝春带雨。不,比梨花还要美些?。 他没带她找长姐,而是带她入了上?清宫的寝殿。 他从廊外梢头折了一支海棠,簪在她的鬓发边,观摩她楚楚动人的面孔,撷取她的唇轻轻吻上?。 ...... 梵儿此刻想起昨夜还是脸颊微烫,她从腰侧摸了摸,掏出一块琰王赠她的玉珏。 以此物为信,必会迎她入府。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枝桠上?长出了绿芽。 到了二月,朝中公务多起来,魏召南也忙。 二月初八的那天,琰王纳了两位侍妾进府,都是官宦之女,其?中一位便是梵儿。 一个?月过?去,下?毒的真凶没抓出,皇后的禁足只能解了。 不知琰王是不想断自?己羽翼,还是真对皇后有愧对之心,一夕之间,两人的情分?竟恢复如初,没有再夹着贵妃。 好像贵妃的死亡从未发生过?。 “哪就能断得这么干净。” 夜里共寝时,魏召南躺在她身侧淡淡说?,“皇后母族章家乃是三朝鼎盛的世家,琰王想要章家的支持,这么多皇子,偏章家也最看重琰王。他们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喻姝侧眼看他:“殿下?也觉得毒是皇后所下??” 魏召南说?了句非也,皇后还不至于做蠢事后,便躺着把她揽到怀中,手掌摸了摸柔软的肚子:“怎么还不怀呢?说?是神药,可见是言过?其?实了。” 当然不会怀了。 她的小腹早已在七岁时冻坏了。 喻姝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几番思想后还是决定?不说?。她大仇未报,尚不能搁下?这些?。 可她也不希望他一直盼着一朵不会结果子的花,于是便伏在他胸口低低地说?:“殿下?不若看看寐娘吧,药也往吟春堂送去一份,如此一来便能盼得快些?了。” 她说?得诚恳,却不见魏召南置一词。许久之后他只是轻轻嗯了声,让她先睡。 到了二月下?旬,西北战事发急。 年关一过?,大将卢赛飞便匆匆领了数万兵马出京,远赴漠北。 大漠的西北原有数十来个?部落,游牧为生。部落之间往来甚少,偶尔还因争夺土地、奴隶牛马而起冲突。 在大周开国之初,吉鲁也不过?是其?中十五部落之一。不算小,但也绝对算不上?最强盛的。 谁又?知三百年过?去,吉鲁不断壮大。不但朝各部招兵买马,更是下?了重金养精蓄锐。在吞并一统西北十五部后,便设吉鲁王庭,自?立为漠北王与大周叫嚣。 不过?一个?北狄小部而已,在大周皇帝看来野蛮又?落后,根本没放入眼中。随后便遣云麾将军领兵十万出塞,三战三败。 半年前在褚州之战中又?派大将何俨昌出马,结果惨痛兵败,连失两座城池。 后来皇帝才不再轻敌,派遣大周名将卢氏。 卢父战死西北后,便由其?子卢赛飞接替。 卢赛飞半年前才出过?一次兵,得以镇压,就此消停了数月。就连正月的各国朝会,吉鲁王庭也派遣使臣入大周。谁知就这么一个?月过?去,吉鲁竟又?挑起战火。 这一回他们狮子大开口,要大周每年纳七十万岁币,才肯鸣金收兵。 七十万对大周而言虽不算多,但年年却是消磨国本。 就在卢赛飞出征的前一日,魏召南曾私下?去过?卢府一趟。 “七十万岁币,可不是大周咬咬牙就能应下?。圣上?亦明蚁穴溃堤之理,这回领兵出战,将军有几分?胜算?” “何俨昌打不赢,那是他无?用。”卢赛飞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粗壮的小臂。想起自?己这些?年沙场的赫赫战功,眉飞色舞道:“七年来我卢赛飞就没吃过?败仗,这回也一样!” 他眯眼看着魏召南,忽而大笑问: “不过?盛王殿下?说?要送在下?一美物,又?是何物呢?” 第31章 情谊 “将军多年征战在外, 不是在南蛮,就是在北疆大漠吹风沙,如今连家室也未置, 应该少见绝色美人吧?” 这话确实落在卢赛飞的心坎上?。 他今年二十?有五, 在沙场风宿十?几年, 脑袋提裤带上过日子,自己的命都不知?如何,哪还有心思娶妻。 常年跟一群糙老爷们混,南蛮地的女子尚且入不得他眼?, 更别说北疆大漠,一眼?望去只有莽莽黄沙。 今经魏召南提起?, 卢赛飞即便明日便要出征, 此刻也有了兴致:“哦?何样的美人?能得殿下之夸赞,想?来?姿色不会有差。只是行军路途终究不宜带女人, 殿下既有如此美意, 卢某却之不恭,便等凯旋归来?再议。” ...... 且说另一头, 正是灰蒙蒙的大清早, 喻姝收拾了车马,欲往京郊去。 最近狄戎频扰,又?是年初,需盘划一年之图, 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这六部?之事堆得极多。皇帝年岁渐大, 圣体早不太硬朗, 便把?诸多繁重事分给了底下人。 开春后,魏召南很少?归府, 偶尔连着三四夜不回?。 喻姝大约知?晓他在忙公事。 她?盼了这么久,可算盼到他忙起?来?。 他一忙起?来?,少?管她?,她?也能放手大胆地做事了。 这一日清早,喻姝带了采儿,兼二十?护从下京郊去。 临走前她?特意跟陶姑姑提过一嘴,说是要下庄子比对账簿。陶氏一听极为赞叹,夫人果真是个贤妇,吃得了苦,亲力亲为啊。 今日虽是立春,天还是很冷,江面的冰都没化开。 喻姝出门时多带了一件厚绒斗篷,车里烘暖炉,身下还垫着毯子。 马车驶过街道,行过万顷苗田。采儿耐不住闷,撩起?窗幔往外望。 刺凉的风呼呼刮在脸上?,她?也不嫌冻,倒是叹道:“汴京的冬确实要比扬州冷......” 喻姝想?起?采儿最近是常提到扬州,打趣道:“既然这般想?回?扬州,以后回?去了,我可得禀了外祖,赶紧让你嫁人。索性?便嫁在扬州好,生在哪,也归于哪。” 若换往常,采儿必是要羞的。今儿倒也不羞,反而?放下窗幔看她?:“夫人说真的?我们当真能回?去?” 此话却换喻姝愣住了。 当真能回?去吗? 她?咬唇琢磨,道:“肯定是要回?去一趟的,但我不知?会不会再回?来?,毕竟我已嫁了人。你若是只喜欢扬州,我便让你以后都待在那儿。” 是啊。 即便她?报仇之后要离开,以后再嫁,所?求不过是夫妇和睦,相敬如宾的日子。可是如今已经做到,或许也不必舍近求远? 马车进了京郊庄子,喻姝先往王府底下的农庄查账,待了一宿。翌日天未亮,便带着伙计绕到吴家。 吴家爹娘清早下田去了,留吴勇在家修木头。 见人来?,他从亡兄旧屋中取出前些日子整理好的遗物?,有整整一大箱子。 喻姝开箱,浅扫两眼?,便瞧见其中一枚秀巧样式的荷包,面上?还绣了交颈戏浮的鸳鸯,两块赤红小衣,几根旧银簪,让人瞧了直害臊。 这些都是出自林如蔻之手。 喻姝见过林如蔻的绣花,跟荷包的针脚一般无二。 她?给了吴勇一百两银子,见天色不早,太晚回?去惹人怀疑。简单吩咐几声后,便揣了信物?离开。 这一次不管是下农庄,还是回?去,一路上?都很顺利。 马车到达王府,正好是第三日的晚上?。 府邸大门挂了两盏灯笼,映着牌匾熠熠。 今日三月初一,圣上?驾临城西顺天门,开金明池、琼林苑,与民同乐。骑射练靶,水军夺标,尽显皇家风范。 魏召南忙活了一整日,归来?时不见喻姝在府,问了十?七与陶姑姑,得知?她?还没从庄子回?来?,先唤人熬了一碗汤药。 他在书房写表,听到喻姝回?来?的动静,便放下笔,让人备膳——正巧他腹中空空,也饿了。 案上?摆了紫苏鱼、荔枝腰子、花菇鸭掌、汤骨头兼两碗香软米饭。喻姝刚要动筷,忽然瞥见案边角的一小碗汤药,熟悉浓厚的苦味儿扑鼻而?来?,惹得胃腹翻涌。 喻姝眉头轻蹙,闻的有点想?吐。 她?攥着拳头捶了捶胸口?。 魏召南看向她?,握银箸的手一顿,目光微闪:“你......是不是怀了?” “......” “没有。”喻姝也默了下,“月事刚来?过,只是闻着苦味恶心而?已。” 他稍稍失落了,却伸手抚了抚她?的背:“夫人勿急,孩子总会有的。” 喻姝奇怪望向他,清灵灵眼?眸滟着波光。 心想?:我也没急呀。 ...... 喻姝有时候觉得,魏召南还是待她?挺好的。 例如有一回?,他坐椅上?抱她?之时,他说只要她?试一试亲他,他就不纳寐娘了。 当时喻姝也是半信半疑,虽没觉得他会做真,还是亲了。没想?到他果真说到做到,从年末到今年春,三个月过去也没有纳妾的动静。 又?比如说有一回?,她?给自己绣了荷包,魏召南以为是给他绣的。他虽嫌囊面上?绣的是缠枝花鸟纹,太过女子气,后来?还是取走了。 再说到睡觉的事。 汴京春色 第29节 一开始他睡里侧,她?在外,后来?慢慢成了她?在里。他一直默许这样,从不提为妻妾之道。 在大婚之夜,他教她?要容得下他的美人们,不忌不妒才是好。可魏召南偶尔也误以为她?在吃寐娘的醋,竟然没有生恼,还总是要说两句软话哄她?。 其实她?根本没必要哄的。 这些是不是都可以算作他待她?好?待她?还有夫妻情谊? 她?毕竟才十?七岁,也是刚飞出暖窝的鸟雀。有时透彻着,有时也会犯糊涂,这到底是不是男女之情? 三月十?八的这一天,殿试开始。 林如蔲紧张又?迫切,在神佛前跪拜了一整日,愣是吃不进丁点饭。 跪到傍晚,她?忐忑地站起?身,膝盖的酸软亦不曾留意半分。旁人都说,“邺哥儿既聪慧又?肯苦读,将来?必是大周的文曲星。” 她?这个亲娘哪有不信自己儿子的,每听人夸便欢喜愈甚。可这回?殿试的紧张也是真真的,生怕她?的邺哥儿粗心,犯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之错。 林如蔲紧张地拨弄帕子,由丫鬟们扶出屋子,欲要亲自迎邺哥儿归来?。 谁知?刚踏出门,便听到屋外喻潘的骂声,如雷霆之势,骇得林木尽肃,鸟雀失声。 第32章 寐娘 林如蔲提着?心眼, 额角隐隐跳动,生怕自己儿子犯了什么糊涂事。 她?探身堪堪往廊外走两步,终于瞧见是喻梁在?低头受骂, 可算松口气。 “腹痛?” 喻潘横眉一撇, 劈头盖脸叱骂:“吃了?什么脏东西, 自个儿莫非不清楚?你个不知轻重的,十几年苦读就成败今朝,殿试上掉链子,可真是我喻潘的好儿子!” 林如蔲素来也是不喜喻梁的。 尤其这庶子读书勤恳, 有时旁人赞他的话竟比喻成邺都要多。 她?生怕邺哥儿就这样被一个庶子比下去。 如今见喻潘骂得凶,林氏心下多是幸灾乐祸。 便敛了?敛喜色, 佯蹙眉走?近:“官人这是咋了??梁哥儿这么大的人了?, 再有错,好好教他就是, 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教他?我如今倒是不敢教了?。”他冷哼, 气得索性不去看喻梁:“你自己问他,到底吃了?什么混账东西!” 林如蔲微微吃惊, 攥帕捂嘴啊了?声?。秀眉凝起, 佯作?吃惊状。 “好孩子,快跟你父亲说?说?,都吃了?什么东西,怎还弄坏肚子了??” 喻梁嘴唇紧抿一线, 还是不肯说?。 此时正逢喻成邺归来。 喻成邺瞟见低头站在?父亲跟前的庶弟——喻梁本就高瘦,吃坏东西又泻肚了?好一阵, 整个人看起来虚脱不少, 脸色惨白,可见颓废。 他心里有些慌。 这些日子, 每当离殿试的日子近一天,喻成邺便要多受几分折磨。他是忌妒庶弟的,担心考得太?好压过?自己,遭人议论。今早递给喻梁一碗杏花露时,他索性下了?泻药。 喻成邺读书不精。 虽有几分聪明在?身,但究竟下过?多少功夫自己也是极清楚的。 因此喻潘和林氏期待望向他时,喻成邺难免心惴惴,脸色有些难看。 林如蔻见儿子这副神情,心沉了?一下,却是开头劝慰道:“无妨、无妨,我儿已?是贡士出身,殿试如何都不打紧了?......” 喻成邺没听进去林氏的话,目光却悄悄一瞥喻梁。 见庶弟只低着?头,只字不提杏花露,心里也笑?庶弟到底怕他这个嫡兄,如此一来,也算稳了?。 然而喻成邺暗笑?得意之时,却没瞧见庶弟微抬的眼睑,以及眸中的算计...... ...... 喻成邺自知?殿试不如意,这两日总是耷着?脸。 而喻潘一心望子成龙,瞧见自己最出色的两个儿子都不堪大用,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 怎么偏偏庶子就吃坏肚子了?? 但凡在?庖屋里做事的丫鬟婆子,都被喻潘扣了?半年月钱。最近几日,喻潘也总沉着?一张脸,连同僚来访都一概推脱,整个家里死气沉沉。 林如蔻的脸也绷不住。 自殿试一过?,各家娘子来同她?说?笑?时总会提两句邺哥儿。她?虽不知?邺哥儿到底如何,可隐隐还是觉得不妙,只得先赔笑?敷衍了?过?去。 过?了?两三日,喻成邺嫌家中烦闷,尤其还得日日见他爹娘那副沉重脸色,愈发待不住,便溜去了?德福街找琬娘。 彼时琬娘正坐书桌前写曲儿。 三月春时,屋里晴光恰好。 喻成邺一进来,便瞧见桌前提笔写字的琬娘。眼眉如黛,桃腮嫣唇,一袭直领对襟丝缎袄裙,勾得腰肢纤纤、身姿曼妙,真真是好一个俏美佳人。 屋里焚了?香,闻着?暖甜醉人。 喻成邺光闻着?香,心绪便舒坦许多,将许多不如意皆抛之脑后。他暗暗叹:难怪道是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管他个功名利禄,爷只贪求眼前富贵还不行? 他踱到椅边去看琬娘的秀笔小篆,忽然从后抱住美人儿,轻轻嗅她?的乌发:“屋里焚了?什么,这么香?” “郎君喜欢便极好,这香里由香荚兰、没药、木香、麝香调的,辅以山棕、橙花、肉桂、大黄和柠檬马鞭草,专供房里暖情用的,可是奴家亲手?所调。” 琬娘笑?着?,柔软的手?臂攀上他的肩:“郎君若喜欢,就多来瞧瞧奴家,可让奴家盼得辛苦。”[1] 喻成邺哈哈大笑?,手?掌在?她?腰上摸了?一把?。 “乖乖,爷何尝想让你守空房这么久?今日便是来疼疼你的。” 他一说?完,眼瞥向琬娘写的字:“哊,乖乖不但会调香,还会写诗,这什么‘粉紫葡萄玉腰臀,长龙驱入夺命魂...’雅致,实在?雅致!这样的诗儿作?着?,莫非还能弄成小曲儿给爷唱出来?” 说?话说?得琬娘脸红,本是抛绢儿跟他打笑?,闹着?闹着?又不高兴了?,倚在?他胸膛前嗔怪道:“奴家就是太?好性了?,郎君心里才没得琬娘。这回作?曲偏不作?了?!郎君若是想听,自是寻家妓院去,还怕没小娘子唱么?” 喻成邺听她?这话不对,心下惊怪,忙去捉她?的手?笑?道:“这说?什么话呢?前一阵爷是忙着?春试,虽没来瞧你,可也没去妓院。你这好端端的怎还跟爷耍上性子了??” “郎君若真心想要奴家,怎么还不把?奴家纳进家门?日日关在?这儿,可真真是要闷死了?。” 琬娘捶着?他胸,“奴家虽是瘦马出身,可郎君买的时候还是完璧之身呢,也是由郎君破瓜......若是等郎君日后迎娶正房娘子,奴家才更是难进门了?!” 喻成邺如今正一心溺在?温柔乡中,自是琬娘跟他说?什么,他都乐意听。况且他也不愿回回找寐娘,都要偷摸来德福街一趟。 琬娘也并非妓,说?起来这样的瘦马,跟家里买的奴才又有何两样?他早就生了?纳她?进家门的心思。 喻成邺宽慰了?美人两声?,寻思找个日子便跟家中提起。 ...... 且说?前两三日,自从喻姝带了?吴家一大口箱子归来时,便将里头的物件翻出,细细琢磨了?许久。 杀人是要偿命的,何况吴唐并不是喻家的奴隶。 箱子里还有七八本陈年账簿,应该是喻老家主和老太?死后,林氏做的阴阳账。假账在?家宅公中,真账给了?吴唐,让他处置掉。 林氏如此,喻潘手?中也未必干净。当年他吞下王氏的嫁妆,又薄待欺|辱她?娘,害得她?娘郁郁而终。这些喻姝总会让他们一笔笔还回来的。 喻姝把?林如蔻通奸、做假账、杀人的证物收拾好后,便去用午膳。 因着?林如蔲的事逐渐有了?眉目,她?饭也吃得格外香。 用过?了?午膳,正巧见陶姑姑在?庖房指挥人忙活。过?去问了?一声?才知?,原来今日是殿下生辰。 是了?,她?险些给忘了?。数日前就听陶氏提过?一嘴,只是她?那时忙着?去京郊下庄子,一时给忘了?。 送点?什么礼好? 若是他的美人们过?生辰,她?好歹还能赠些首饰绸缎。但换成魏召南,喻姝是真想不出。 她?去芳菲堂看过?一眼,见美人们在?吹拉弹唱。又去吟春堂看寐娘,也在?弹小曲儿。 她?默默琢磨了?会儿,与其送他连他都不稀罕的珍玩宝物,倒不如不送。她?若是能写会画,字写的跟名家般,还能勉强露一手?......可她?的字画实在?平平无奇。 喻姝决定还是不送了?。临时想的,倒也送不出有心思的东西。 今晚魏召南回来,晚宴摆在?假山边的亭台上。 他神色如常,并不多见喜色,仿佛也如许多个平常的夜晚用膳。饭后,喻姝问可要观赏歌舞,他颔首说?好,六个美人便轮番登场,到第七个寐娘,边弹琵琶,唱了?最拿手?的扬州小曲儿。 一曲毕后,他笑?笑?道了?声?好,让人给大家看赏,其中寐娘的赏赐是最丰厚的。 喻姝指尖扯弄着?裙摆,忽觉尴尬之色。 她?这正房娘子当得正是有愧于他,末了?只能凑到他身边,既愧疚又贴心地问:“殿下可还有甚想看的?” 魏召南瞧她?一眼,没问起她?的备礼,也似乎半分不恼她?的忘却。他酌了?最后一口酒,便摆摆手?:“今夜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喻姝舒口气,起身之际,却看见寐娘怜怯的眸光朝这望来一眼。 寐娘生的妖娆,弯眉俏眼,今晚还穿了?一身艳丽的玫红绉纱衫子。可这一眼,却不见妩媚风采,只让喻姝略觉,有一种言不出的悲戚。 就好像溺在?池中,苦苦挣扎的人。想爬出去,爬不出,想呼救,割喉无声?......只那一眼,便让喻姝稍稍一怔。 为何会是那副凄凉可怜的神情? 喻姝想:魏召南近日虽少见寐娘,可待寐娘也是极好的,赏赐比六个美人加起来都多。 莫非寐娘身上还有她?不知?晓的事么? 第33章 动情 早春的夜里, 天?凉如水。 喻姝跟着他的步伐出亭台,寒风吹来,她冷得拢了拢斗篷。 没走两步, 魏召南忽而停下。等她走到身侧, 拉住她的手?。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 指尖却始终在摩挲她的手背。 早在席间,魏召南便瞧出她的窘色,此刻拉住手?,更是?见?人儿不出一言, 眼珠都快掉地上。 他看一眼她,道:“不过一个生辰而已, 我?从前在宫里便没有?去庆。若非陶氏提起, 我?也是?不记得的。” 汴京春色 第30节 喻姝知晓他在宽慰她,舒缓了不少。 她也知晓他从前的日子不好过, 并不意外。因此踮起脚, 在他耳旁愧疚道:“今日是?妾之疏忽,往后每一年, 妾都牢牢记住。” 魏召南刚想说也不必, 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吞下了。 他想,其实也是?希望她陪着罢? 他不过生辰也无妨,可倘若她会在意这一日, 魏召南会是?高兴的。因为?从前除了抚养他的常姑姑,再没有?旁人会记得。 他伸手?把?她拉到怀里, 不吭声, 嘴角却在上扬。 喻姝由他拢着,明明是?寒凉夜, 脸却在发烫。 她肩上的乌发被他缓缓用手?梳,一边走,听?到他微沉的声线:“四月我?要离京,出塞北疆地,乃是?圣上所遣。卢赛飞的大军还未抵达漠北,圣上想不折兵马而灭战火,两方和?谈。他遣我?去,是?要试探吉鲁王庭之意。” 喻姝心思活络,稍稍一想,约莫能猜着为?何皇帝派的是?他。 皇帝儿子不少,然而成年立府的只有?五个。 其中他是?宫女所生,地位最低,最不受重视,在汴京的名声又是?不堪透顶。 皇帝对?吉鲁声称洽谈,实则是?要一探王庭虚实。 遣出的使者既要彰显天?家威严,又得防被吉鲁人扣押而威胁大周命脉。 自然,魏召南也就成了最合适之人。 不过他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对?待,只是?很?平淡地跟她说出来。他比喻姝的身量要高大许多,此时搂着她,闻她发中的栀子香:“这回我?想带寐娘出塞。” 他没说为?什么,喻姝也没问。她轻轻点?头,“那妾身呢?” “漠北苦寒,夫人还是?待在汴京好,万一途中发觉有?了身孕,岂不是?更糟?” 魏召南怕她误会,又摸了摸她白嫩圆润的耳垂:“我?只同夫人行欢好之事,带寐娘去是?为?了旁的。” 喻姝本就是?极容易害臊的人,听?他这么露骨的话,脸都红透了,拂开他捏耳垂的手?。他又低声笑,大掌摸到她的肚子上。 这些时日,自从他向神医问了个劳什子求子药后,总爱摸她肚子。 好像他真觉得那药能喝出一个孩子。 “羞什么?夜里还能叫哥哥,现在说两句还不行了。” 她睁着圆圆的杏眼,瞪他,声音却极小:“妾也不是?心甘情愿叫的......是?被迫的......” “谁迫你了。”她刚挣出,魏召南又把?人儿拉进怀里问:“哥哥迫的?” “......” 喻姝羞得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夜色无边,经?过院落,朱门两角灯笼高高挂。暖黄的光晕落在青石地上,照出庭院一片寂静。 他惬意揽着怀中人,心想,夫人真是?小女子。 魏召南从没有?一年生辰日,像今夜这样舒心,好像远离了屈辱夺权的日子,他只有?一可心的人。可是?真梦假梦,他又何曾分不清。就像他要活着,要还他们数十年的折磨,最后仍是?要痛苦清晰地醒过来。 回到寝屋,他仍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要喻姝喝下。 魏召南撩袍,悠悠坐在圈椅上。甫一喝尽,他便笑笑问“什么滋味,也让哥哥尝下”,拉她坐到腿上,去尝她口?中的残余汤药。 末了,魏召南松开的时候,正瞧见?人儿脸色红涨。 红得十分可疑,喻姝也不知怎么会这样,不太想看他,手?指扯着裙摆的缠枝绣纹:“妾是?不是?病了,胸口?又有?些难受......” 魏召南搂着她,心想她怎么如此耐看,娇俏可爱。他看得目光迷离,又瞥一眼微隆的胸口?:“怎么难受了?” “有?些......顺不过气。” 他愣了下,凑耳贴近,竟听?得心跳,一声一声,无比悦耳地撞进心里。魏召南圈着她的腰,炙热目光落在她红润的脸颊上,告诉她:“这是?动情了。” 上一回也是?这样,她喊不舒服,胸口?难受。他那时就当是?病,替她揉着。 这一回她又说难受,没察觉心跳快是?动情。魏召南慢悠悠地笑了:“不信么?” 喻姝一直觉得自己待他,犹如夫妇间相敬如宾。她应该是?不爱他的,即便有?过肌肤之亲,那也是?不爱的。 虽然自己一直称心里在意他,那也只是?为?了能走得长远。 见?她犹疑不决,他似乎也被矛盾逗笑了。 魏召南说了声“不信就试试”,便按住她的后首再衔唇,一手?抚在她胸口?的动静上。果然,声声砰跳,几乎要钻进他的掌心里。 魏召南揉了又揉,几乎鬼使神差地想抓住那阵悸动。初初一遭,她挣出桎梏,推开他的手?掌,不知是?认命还是?疼的滑出两滴水光:“不要了......” 喻姝也察觉出自己极不对?的心跳。 可她觉得不该如此。 她只要当好一个主母便行,又何必生出这些枝节?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是?因为?可怜他,还是?因为?他待她好…… 魏召南见?她掉泪,以为?是?弄疼了,便拥住,缓慢抚她后背。他真真觉得他夫人是?个小女子,虽然偶尔聪明,也耍点?心术,但真要跟铁臂大腕争起来,还是?柔软无比的。 “我?夫人怎还娇人儿似的爱掉眼泪。” 他瞧着,笑问。 喻姝仍是?不作声。 魏召南索性从圈椅上起来,抱起她,将她放在窗沿边的案榻上。 几案的银瓶插了数支秋海棠,他折下一朵,簪在她的发髻里,与她戴的一对?海棠镶珠步摇并列。 他观赏了两眼,笑道:“一直觉得夫人容色如海棠,今乍一看,实在标致,可不是?海棠成了精?” 喻姝的腿也在榻上,连翘头软鞋都没脱,便羞躁瞪了一眼,作势要摘下花。他握住雪白腕子没让动,反而指了指窗牖。 她真让人给转移注意力了,回头去看,透过纱窗,只见?深深庭院的一棵高大梧桐树。莫名与除夕夜,她在德阳殿窗边所望见?的重合在一起。 不知不觉中,魏召南也坐到榻上,自然而然从后揽着她,把?软软的人儿拉进怀中,在耳边道:“你只觉得自己胸口?跳动难受,听?听?我?这儿有?没有??我?心里是?有?你的。” 这蟠龙火烛明亮,又在窗边,外头的人一眼就能瞧见?里面。喻姝嫌羞躁,本还挣扎了两下,听?见?他的话倒是?认真去听?了——果真,一下一下跳动,热烫而猛烈。 也不知是?不是?人高大,心也跳得快些。 她不过十七,初尝情意,不由听?得脸红,仍要推开他。魏召南哪就真如她心意了,越瞧越是?喜欢,捻她圆润耳垂上的白玉坠子,复而食中两指指腹摩挲她饱满的唇瓣,蹭了些口?脂在手?上。 即便那晚跟他好好说开,他好像也能接受,可饮酒窃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他贪念烈酒的醇厚混杂她口?中春液的滋味。但喻姝却吃不惯此等烈酒,每每只酌一口?便觉得喉咙闭塞。 今日他换了新的酒喂她。 喻姝起先不肯,他说不烈,把?酒囊递到唇边硬要她尝尝。喻姝拼命摇头,柔软的身子在怀中扭来扭去,偏还挣脱不得。被磨得不耐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说:“既然是?尝,那就只吃一口?。” 他笑笑说好。 喻姝微仰头,两手?握着酒囊倾倒。酒液入口?,醇香弥散,果真没有?之前的烈。但她素来不喜饮酒,不喜迷迷晕晕的酒味儿,只一口?便不吃了。他的手?指擦过她唇边的余酒时,喻姝恰巧看见?指腹一抹秾丽的口?脂。 她登时觉得耳根烧极了,伸手?摸了摸,果真极烫,便想从案榻下去,拿浸了冷水的布擦拭,消消热气。 魏召南早看穿意图,箍着她腰身的手?臂丝毫不动,反而一个劲儿盯着圆软的耳垂看。 那耳垂子原是?白嫩的,只吃过一口?酒便烧得红透,被垂吊的白玉耳坠一衬,像极小一颗红熟的桃子。他的眸光一寸寸沉下,最终却是?忍不住地含上了。 似舔舐又似轻咬,连右耳质地温润的坠子一并含入。她捱在他怀中,身子轻轻一颤,仿若受惊的鸟雀。 这回胸口?还要更加难受,她有?一瞬怅然若失,学他试探的模样,颤巍巍伸手?按住了胸口?——果真极为?猛烈的跳动......可她并不希望是?这样的。 她的眸光很?是?清浅,此刻还含了水光,失神地望向窗外。 明月高墙,梧桐成影,枯桠寥叶遮去了半片乌云天?——正如纷飞雪夜的除夕所见?。 ...... 魏召南说她是?娇娇人儿,她确实也是?,因为?这一夜她在软帐内掉了好多泪。 他笑说她的眼泪是?不要钱的珠子,偏喻姝憋红了脸也驳不出来。 他攥着她的腰,凝神听?她哭。边听?,却不知收敛力道,执念深重,好像非得跟她融成一体。待她实在撑不住了,哭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他才肯把?人儿抱在怀里,缓缓顺她的背。 * 这厢说到喻成邺。 自从琬娘处回来,便盘算着纳进家门的事。 如今他也十七,老大不小。之前林如蔲为?了让他用心读书?,先是?把?他房里的貌美丫鬟都赶走,换了一批年岁稍大,又老实操练的。 没一个年轻小丫头,喻成邺天?天?瞧,早就生闷了。 这回他琢磨道:殿试铁是?不成了,母亲定会巴望我?三年后再考。若让母亲知晓纳的是?琬娘这等花容月貌、讨趣儿娇俏的人,必然要不允。不如先去求父亲,我?喻家香火可等不了那三年。 喻成邺想罢,便迈步朝喻潘的书?房去。 彼时已是?入夜,喻潘正坐在书?桌前看薄子,手?边还有?一碗姨娘送来的缕肉羹。 喻潘吃了一口?,刚好听?见?屋外邺哥儿的声音。甫一进屋,便掀袍跪在地上:“儿子有?件事想求父亲......” “何事?” “父亲也知晓我?这些年读书?,母亲连个通房也不曾给纳。可现今殿试已过,子孙事也不好一直拖着,正房可以先不急,待您二老在世家里慢慢相看。但儿子已瞧中一人,欲先纳作妾。” 喻潘舀着粉羹,眼皮一掀:“正房娘子都没进门,你就想先纳妾?这说出去别人会怎么传你老子?” “父亲,儿子是?怕正房娘子不肯要妾,才想先纳了之。若我?将来娶的是?口?舌毒妇,亦或是?不下蛋的母鸡呢?此事父亲也是?遭过的。” 如此一说,喻潘便想起王氏那个善妒的妇人,当初千哭万闹,就是?不肯他纳妾,搞得全家鸡飞狗跳,偏她自己又生不出儿子。 念及此,喻潘倒也摆摆手?:“那你便纳罢,看中哪家的姑娘了?” 说到这,喻成邺尴尬笑了两声。 他不敢告诉他爹,琬娘是?他花重金买的扬州瘦马,只好笑笑说,是?别人赠他的美人儿。虽是?红尘出身,可身子清白,春宵一度,已经?成了他的人。 喻潘自己就是?个贪欲的男人,也懂儿子,并不多说,只让他明日领了琬娘来看。 他又问儿子:“那你如今将她安置在何处?” 这一下把?喻成邺问住了。 若说安置在友人内宅里,也是?不妥。若说自己在外头置办了院子,回头喻潘问他哪来的钱,又该怎么说? 索性只好如实道:“我?母亲不是?有?两间空铺面吗?空置了三年,反正放着也没人用,儿子便擅自做主先借了来。” 喻潘骤然一震。 林如蔻手?头有?什么地契铺子,他都是?一清二楚的。何时背着他又置办了两间?到底那妇人做什么勾当,还能空置三年? 汴京春色 第31节 第34章 终结 喻潘隐隐觉得, 林氏那妇人有事瞒他。 于是想了会,沉吟说:“你母亲一心都在你读书上,既然?女人养都养了, 还是拿她的铺面, 就切不可再让她知晓。只怕你母亲发起怒, 为父也袒护不了你。你如今还年轻,手头做事到?底马虎,那两间铺面在哪里?为父先替你料理清楚。” 闻言,喻成邺喜上眉梢。 原本?求他爹时?还想, 只要允他纳寐娘进家门便好。 没想到?他爹不仅允了,还说要帮他料理! 最近天很?冷, 即便房里铺了方胜纹的地衣, 喻成邺双膝跪地时?依旧觉得又冷又硬。 原还有些嘀咕,现在高兴地双腿无知无觉, 忙给他爹磕了个头。 喻成邺怀揣着满腔欢喜从书房出来, 与冷风打了个照面。 他心?飘悠悠的,正不知归往何处, 忽然?被一句惊破——“大哥当心?脚下!” 喻成邺回神, 脚前正是几道台阶。 他抬起眼,庶弟正提着食盒,立在台阶底与他四目相望。 叮的一声,水波翻涌。喻成邺心?里有鬼, 硬着头皮朝喻梁一笑。 他不想看?见庶弟,刚要快步离开。 喻梁正好拾阶而上, 挡去了他的路:“大哥这么晚找父亲, 为的何事啊?” “与你何干。” 见喻成邺还瞪自己,喻梁笑了:“与我是不相干, 可弟弟今夜要向父亲禀告之事,就与大哥有干了。殿试那天,大哥一碗杏花露可是闹得我腹泻不止。” 喻成邺额角跳动,眼睛眯紧:“你胡说什么?自己吃坏了东西还要赖我身?上?你便是把它拿出,放父亲跟前,我也是极清白的!” 他看?见庶弟一滴不剩地喝尽,心?下冷笑,哪还有证据呈上来? 喻梁却道:“于成可是大哥的心?腹,之前我的人跟踪,亲眼见他进了药铺。大哥为泻药万无一失,去的是天字号,有买有字据的。到?底是不是你给我下药,我禀告完,父亲一查就知。” “你......” 喻成邺怒极反笑:“原来你喝之前就知道杏花露有问题,你竟然?阴我?” “我要阴大哥,也得大哥有害我之心?才行。” 喻梁冷冷笑:“如今我因大哥丢了殿试,要三千两作赔不过分吧?” 原来候在这呢! 三千两?喻成邺狠狠唾了声,喻梁便是入仕,干个五六年也未必能挣三千两。 好啊,原来在这狮子大开口,也不掂量自己有没有肚量吃得下? 他心?下虽在骂,眼见庶弟要往书房去,忙拽住:“好、好,算你狠!二弟且等?几天,为兄这就把银子给你凑上!” 喻成邺气昏了头,离开时?连纳妾的欢喜也不见。 只是凑够三千两如何容易? 光靠借,也只能零散地借,铁定?是凑不齐。 他名?下还有几间铺面,本?来能值个八百两。 可惜最值钱的一间被喻姝威胁要了去,只有六百两在。 原来兜里还攒了些钱,大约有五百两,但吃花酒已用掉两百两。 如今浑身?上下,加上铺面,他也就九百两在。即便找友人借点零碎钱,只能凑够一千,还有两千两的银子没有着落! 喻成邺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求助母亲林氏。 他心?里也清楚,即便林氏对他的读书事严苛了些,却是最紧张自己的。 给庶弟下药之事,虽不能让喻潘知晓,却可以让母亲知道。 毕竟他才是母亲的亲儿子。 犯了错顶多骂他两句,还是能替他擦干净。 ...... 三月下旬,在大周疆土的西北地,吉鲁已经不屑于小打小闹的扰边。 即便大周五十万的兵马已在西征路上,吉鲁又挑衅般连出两回兵,攻下襄城。 “说要和谈、和谈,先?动手又算哪门子和谈?简直不将?我们放在眼里!那群狄戎到?底粗鄙野蛮,话?也不能作数!” 朝廷上有人在骂。 黎庶急,群臣急,皇帝也急。 皇帝五十三,上了年纪,身?子骨本?就不太硬朗,这些时?日的朝事让琰王代理了一半。 今日听到?这等?消息,硬是半口气没喘上来,圣旨八百米加急飞往西北道,要大军连夜赶路。 这几日战事堪忧,皇帝免去了宫中一切宴席。 正好三月下旬又碰上罗德妃四十七的生辰,宫里也别无他法,只能简单操办。置些精致点心?,再请宫妃、命妇们来吃茶。 罗德妃是深宫妇人,哪想得了那么多?还在为自己的生辰草草办了而发怨。 她是最年长的宫妃,正月皇后?被禁足,她代掌宫闱事好长一段时?日。 本?以为杜氏是宠妃,死了圣上必要发怒,皇后?的禁足起码也得一年半载的。谁知短短一个月皇后?就给放了? 罗德妃还没得意多久,又给打回原形。 罗德妃家世并不显赫,相貌也平平,因此不得圣宠——她这回生辰请的命妇,便有几个推脱了没来,鄯王妃崔含雪便是其中之一。 要说崔含雪活得任性?,倒也真任性?。平日里她爱与谁交好,又刻意疏远谁,都是极明显的。 因着罗德妃是肃王生母,秦汀兰便更要仔细对待。 圣上虽说不得大办,汀兰却使了一千两的银子,在城外普宁庙放数万盏孔明,为罗德妃庆生祈福。 罗氏总算高兴了些,大夸自己儿妇有孝心?。 眼下接近晌午,喻姝刚从罗德妃处吃茶出来。 汀兰挽着她走,轻轻叹道:“这几日可真够我忙活的。侍奉完圣人,还得赶来侍奉德妃娘娘。又逢上这几日娘娘生辰,总是闷闷不乐,我可不得多想俏皮话?讨趣?” 喻姝笑道:“所以娘娘也与你亲近,多番夸赞你呢。” 这几个妯娌,都有夫君的生母要服侍,只喻姝是例外的。 汀兰先?前还叹喻姝可怜,盛王殿下没个有身?份的生母,奈何圣人也不待见,就算侍奉还侍奉不了。 现在却羡慕她清闲。 两人顺着宫道,走到?一从迎春花下。 迎春花沿着朱红宫墙种,往前数十步,满目嫩黄花叶,馨香萦绕。 汀兰驻足,望了望花叶:“我可比不得崔家的二品大官。鄯王的生母吕昭容,崔含雪自从嫁来,可没去瞧过几眼,她眼里只有圣人这位嫡母。得亏她家世好,能活得这般随意。” 汀兰厌恶崔氏,每每都要抱怨两句。 喻姝也听着,笑两句便道:“二嫂嫂不是一向喜欢看?杂剧吗?明日也正巧是我嫡母生辰,可是官家又颁了令,家中便想请戏班子来唱曲儿热闹一通。那戏班是西京有名?的汉家苑,有《琵琶记》、《四孤夜宴》,许多名?角儿都在,我记得嫂嫂爱听,可要来吗?” 这些时?日喻姝费尽心?思,终于设计一出戏。 若只在喻家内宅里演,喻潘便是再恼火,也会看?重名?声,免不了大事化小。 倘若有别人在,那便不一样了。 竟是请了西京的汉家苑。 秦汀兰一直在忙活,也是好久不看?戏,听喻姝说得骨头痒痒,忙应下:“家父与喻司业交好,正好明日清闲,你嫡母寿辰我也是得去添个喜儿的!” 喻姝回了王府,先?去库房挑了件礼。 想做的事一步步近了,这一晚她彻夜难眠。 左翻右翻,翻了好几个身?,一直没睡着。 三更天的时?候,魏召南终于按住她。 “夫人在想什么呢?” 喻姝两条胳膊尚搭在被褥外。 他撑着半边臂俯视,明明一直骚动的,此刻人儿却乖巧平躺好,眼眸清明:“是妾不好,扰到?殿下了,妾再也不动了。” 魏召南大约知晓她最近在忙活什么。 她自个儿家中的事,他也由着她做。至少?目前他觉得夫人还算聪明,不至于给自己埋坑。 喻姝看?他摸她的脸,温热的唇从上下来,落在她的眉眼间。 * 翌日喻府家宅内,一大清早,唱杂剧的伶人便来到?府上。 林如蔲请来的女眷,除了世家里交好的,多为自家亲戚。 不仅族里几个姑婶,还有娘家林氏来的表姐妹。 林如蔲本?就是喻潘的表妹,是喻潘亲娘堂姐的女儿,因此两家总是沾亲带故些。 不过林父只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家境还是不如喻氏。 戏台上在咿咿呀呀的唱,水袖舞动,歌喉婉转。 台下广庭设了桌椅茶点,各色花卉供人赏玩。 汀兰坐椅上,听得起劲,正同喻姝说这出琵琶记唱得好,忽然?有一人急冲冲赶来,大力甩开劝拦他的小厮。 “父亲!各位姑姑婶婶,你们可要为我评评理!” 只见庶子喻梁长臂一展,扑通跪地。 他高瘦的腰杆直杵,竭力抑怒: 汴京春色 第32节 “天大冤屈!天大冤屈啊!大哥殿试当日给我下了药,害我数十年苦读功亏一篑!如今大娘子怕我记恨,竟在我药膳里下哑药,还要发卖我娘!父亲救救我!救救我娘!” 林如蔻脸色一变 她身?旁坐着的喻成邺登时?腾起,面色铁青的要吃人:“你胡说什么!” 众人骇得目目相视,两三个女眷掩袖交谈。 林家姨母也站起身?,柔声宽劝:“梁哥儿勿急,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快快起身?,吃两口茶再说。” 喻梁直直跪着,岿然?不动。 “你这是做什么呀!” 只见林如蔻放下糕点,仿佛心?痛地叹气,慢慢走到?喻梁跟前,欲掺他起来。却被他胳膊一摔,险些站不稳。 “梁哥儿,母亲疼你跟邺哥儿是一样的,哪能害你!你这是要割母亲的心?头肉啊......” 说着,林氏已经捂了帕子,抽抽搭搭哭起来。 广庭的另一头,喻姝轻轻抿了一口茶。 放下茶盏,她看?见喻潘正往庭中来。 一出戏,就要开始了。 第35章 死亡 喻潘走来, 目光只停在庶子身上。 他板起脸,不怒而威地问:“你?说什么?你?殿试腹泻是因为邺哥儿?大娘子要给你下哑药?” “官人!妾身冤枉......” 林如蔲红着眼,紧紧抓住喻潘的衣袖。 他头一转, 瞥见林氏楚楚面容, 却丝毫不觉得可怜。相反, 想起昨日查到的,他怒火已经烧上心肝,此?刻只想一剑砍死这淫|妇! ——她竟敢背着他偷汉! 这么多年,他居然?一直蒙在?鼓里?。 喻潘越想, 越是羞愤难挡。想起十几年他把这□□捧在?手心上,还不知背地里?怎么笑他! 她还敢贪喻家的账! 拿他的钱跟野汉子鬼混!有脸把喻成邺教成这副鬼模样!竟还要给他的庶子下哑药!当他这个?家主死了! 喻潘怒得肝火烧烬, 死死盯住林如蔲的如花美靥。 曾经这张脸会说会笑, 如今他只觉得恶心屈辱至极。 他高高扬起手,一巴掌狠厉落下—— 打得林如蔲脸歪到一边, 跌在?地上。 “母亲!” 喻成邺挺身?跪在?林氏跟前:“父亲息怒!母亲犯了何错, 关上家门再诘问,何必在?众人跟前糟践她!” “闭嘴!你?还有脸替这贱妇求情?!你?对你?弟弟做了什么混账事, 当我瞎了聋了?” 一干宾客女?眷屏息凝神, 皆皆不敢出言。 喻姝端起茶盏,浅啄一口。只觉茶香清心,一片神清气爽。 台上的戏班子也?不演了,各个?提着袖, 不知所措。 秦汀兰终是笑了笑:“五弟妹,你?家这戏好像比汉家苑的还要精彩?” “家宅丑事, 让二嫂嫂看笑话了。” 汀兰笑而不语, 目光继续往庭中看去。 “官人!妾身?上的冤屈堪比窦娥!便是定罪,也?要讲究凭证......” “要凭证是罢?今日当着两家亲戚在?, 我便要好好整肃家门!” 喻潘冷笑,招来小厮。只见小厮端来一小口木匣,啪啦一倒,十几本陈年账簿掉在?林如蔲面前。 林如蔲捡起一本翻开,片刻后,面色惨灰。 喻姝暗暗叹道?:他还算有点能耐。我只给了他八本旧账,竟又?多查出数十本。 “这就是你?们林家出来的人?” 喻潘怒道?:“她私下背我敛了喻家多少钱财?亏我母亲信她、恩待她!贱妇嫁进喻家的这些年,扪心自问,母亲是不是让你?执掌中馈?她是你?堂姨母!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对得起喻家?” 他强忍着怒火,还没将贱妇偷汉子的事揭开。 “我就说,你?若非私敛家中钱财,梁哥儿要的三千两白银,如何能在?三日内就拿出手!” 喻潘弯下腰,紧紧掐住她的下颌,牙咬得咯咯响:“贱妇!我喻家待你?不薄!” 喻成邺起先还在?为?他娘抱不平。 听到他爹说什么“三千两白银”,双眸徒瞪,脑子嗡嗡响。 原来爹早就知道?泻药的事......跟喻梁合起伙给他下套...... 喻成邺怔怔跪在?地上, 一时之间不知该惊、该怒、该害怕,还是该辩驳。 林如蔲双眼通红,双手攀上喻潘的下摆,欲再还说。 她摇头啼哭:“官人明察!妾乃冤枉,事实绝非如此?......妾这十几年为?家宅劳心劳力,官人都?是看在?眼里?的!那账子...那账子必是有内鬼胡做了冤枉妾!” “冤枉你?什么?本官亲自査的!你?作人妇竟歹毒至斯,今日便当着喻林两家亲眷的面,让大家都?看看你?造了多少孽事,我喻家要出妻!明日就请族中长老都?来作证,你?不事姑舅、犯奸|淫、盗窃,七出便占了三!” 奸|淫二字一出,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林家姨母忙站出,急拦道?:“休妻怎可啊!我这妹子再有何错,可毕竟与你?更三年丧,不可出!” 连林如蔲的脸也?莫名红涨,死死拽紧下摆。 喻潘见她欲要说,想起那档子事便觉羞|辱。 他甩开林氏的手,喝声遣了几个?丫鬟送走包括戏班、汀兰在?内的外客。 等到家门一关,庭中只剩了喻、林两边的自家人。 小厮又?抬来一口箱子,往外倒,竟是缅铃、女?人赤红小衣、相思套等让人不忍直视的羞臊之物?......其中竟还滚落一根擀面似的木杖,中间一截串了五颗圆滚木球,活像糖葫芦。 在?座亲眷大多经过人事,哪能不知晓这些物?什是做甚的? 有些还是妓院才用的,实在?登不得台面。 林如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浑身?忽然?失了要爬起的力。 “这等淫物?,还要本官跟亲眷们说吗!” 喻潘掐着胸口,息怒停嗔了须臾。 睨着她,冷笑:“好一对奸夫□□!九年前你?用着家宅贪来的钱,在?德福街置了两间铺面,供你?与那马夫做尽羞耻事!若非邺哥儿把女?人安置在?铺面,你?还想瞒我多久?那些恶心人的物?什,便是我从里?面搜罗来的!那赤色小衣上还有交颈戏浮的鸳鸯,都?是你?的针脚,□□!好一个?不知羞耻的□□!” 喻潘怒得扯开林氏,抬起手,又?是一巴掌,掴得林氏肿起半边脸。 人赃并获,无人敢劝。 喻姝冷眼瞧着,又?抿了一口茶。 她看向庶弟喻梁,只见这么久了,他始终笔直地跪在?一旁。明明事因他起,现在?反倒与他无关了。 再看喻成邺,仿佛听傻了。往日他一贯趾高气扬,今日也?瞧出失魂来。 喻潘那种男人,旁得再忍得,偷汉子此?事足以让他羞恼的欲杀人。 不过林氏犯下的不可饶恕之罪,又?何止奸|淫一桩。 虽然?喻潘想休妻,也?可能休不成。毕竟喻母和老家主孝期已过,林如蔲就在?那三不出妻之列。 但杀人总是要偿的。 当年吴唐走水路时掉江里?淹死,必是林如蔲的手笔。 吴家清白人家,不是喻府家奴。只要她回头把搜来的证据交吴家,再由吴家报给官府,那么接下来就不干她的事,剩下吴家与林氏之间的杀子仇。 林氏即便死罪能免,活罪也?难逃。 喻姝静坐,垂眸摸向裙裳的绣花。 林氏的仇报了,喻潘的仇又?该怎么报?只是喻潘牵连太多,要报恐怕也?不好报。他既那么看重官名仕途...... 除非喻家倒了。 喻姝咬着唇,很久拿不下主意。 她觉得难。 既觉得会牵连无辜之人,却又?不甘心:娘当年一无所有被喻家丢下,受的那等绝望,又?如何能让喻潘毫无愧疚、逍遥自在?继续当他的官?他甚至还想利用我,谋他儿子的仕途...... 离开喻府之时,西天残阳半下,远山迟暮。 喻姝坐在?马车上,虽报了林氏之仇,心却空荡,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若要摧毁喻潘,必要将喻家连根拔起。扳倒喻潘,远比林氏要困难,还可能伤及无辜之人。 她到底是要留在?汴京,还是回扬州? 喻姝想了一路。 闭上眼,不知何故,黑暗里?竟慢慢浮出魏召南的脸,和他手臂、后背,满身?炫目骇人的刺青。 ...... 三日之后,吴勇手奉一纸状书告到官府。 林如蔻因犯六杀之一谋杀,系死者曾为?家中长工,又?因林家赔了许多钱财给苦主,故重责四十大板,徒三年。 林如蔻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妇人,哪能经得住官府大板。加之喻潘对其恨之入骨,私底下也?动?了手脚,令人鞭笞得皮开肉绽。 喻潘是薄幸之人。 汴京春色 第33节 当年前妻王氏便是被他逼得一身?伤劳,结郁而终时也?不曾得过他一滴泪。 如今他休妻不得,或许真不想留林氏性命。 虽仍接林如蔻回喻府养伤,但没过几日,林如蔻就因伤病太重而呜咽断气。 喻潘还在?恼怒上头,嘴里?骂着贱妇□□,不准任何人给林氏守孝,头七时只留一口薄棺椁草草下葬。 喻姝一身?素衣,从堂屋出来,正好碰见梵儿。 梵儿今日也?是素衣孝带,同她一样,面上都?不见悲色。 “长姐。” 梵儿叫住了她, “大后日琰王次子满周岁,请帖已送至王府了。盛王殿下后日要出使西北,恐怕来不了,宗室女?眷们都?在?,长姐可一定要来。” 琰王次子也?是荀琅画嫡出,喻姝近两日有所耳闻。只是贵妃身?亡,又?碰上西北战事,喜宴倒不能办得跟长子一般。而琰王也?只打算请宗亲来,办一席长寿面,再抓周儿了事。 梵儿想起昨夜伺候琰王之时,他在?床榻上抱她,指尖轻缓抚过她的脸: “你?若是能让你?长姐来,此?事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抬你?做侧妃......” “侧妃?” 梵儿想起因为?琰王的优待,荀琅画平时就多不满自己,又?抬脸望他:“要是夫人不肯,该如何是好?” “她不会不肯的。” 琰王孤自笑说:“我纳谁只须自己拿主意,用不着过问她。你?一向聪慧,如今我想要之人,可明白了?” 梵儿颔首,垂眼。 待了这些时日,她怎会不明白? 自从看见伺候琰王床事的丫鬟吟月开始,她便隐隐有所揣测——因为?那丫鬟的颜色颇有几分?像喻姝。 她听下人们说,吟月虽然?无名无分?,连通房都?算不上,却是被琰王召幸最多的。 他们还说,琰王现在?不给吟月名分?,估摸着是念及贵妃。按吟月如今的恩宠,日后不难被抬作侍妾。 到后来喻家送女?进王府,琰王却对梵儿宠幸更甚。 一半由于她貌美惑人,另一半,她的容色比吟月要更像喻姝。 每一夜,琰王让她跪着伺候床事时,都?要她鬓边簪一朵海棠。有时他要看她的脸,有时又?掰着她的脸别?过,只听她哭。 他攥着她的腰肢发力,忘情?时竟粗喘喊她姝儿。 梵儿初初听到这二字时,吓了好一大跳。 ——她长姐都?嫁作盛王妃,可是琰王的弟妹,他竟还贪图这不伦美色。 直到这回,正逢盛王出使西北,不在?汴京,琰王便想抓住时机,借着次子周岁宴给喻姝下药。 梵儿才知道?,他哪是外头传的什么“高节清风”、“不贪女?色”,竟连兄弟之妻也?妄下手。 不过她还是要帮。 第36章 出塞 喻姝心中对琰王有本能的恐惧。 那个人并不像他的脸一样光明磊落。依这三番两次闹出?的事来看, 不管琰王最终目的是何,但?过程一定是想侵占她的。 没准侵占完她,为防止她将这丑恶不伦之事揭出?, 污他?清名, 还会?要杀了她。 是了, 喻姝害怕,她不想去周岁宴。 喻姝心想:推脱一回筵席倒也不是多大?难事,能找的由头多了去?了!可是,琰王毕竟有这个念头在, 万一不达目的不罢休呢?且魏召南马上?要出?京,去?一趟西北可是数个月。我能推脱的了这一回, 又能推脱多少回呢? 这一夜云雨, 魏召南背靠床栏而坐,双臂环住她柔软的腰肢。她分膝坐他?腿上?, 面朝着, 双手攥皱他?胸膛的衣襟。 今日?她生累,本是不愿做的。 魏召南笑说前几日?月事, 都不曾做过。大?不了今日?轻些快些, 不受累,只一会?会?便尽事。喻姝拗不过他?,半推半就?地从了。 他?也确实说到做到,是很轻, 比旁日?都舒缓很多。轻得她仿佛置身云层里,飘飘悠悠。 她失了一半的神魂, 阖上?眼, 却浮出?梵儿说的周岁宴。 魏召南起先只是扶着她的腰,瞧出?她不用心后, 手头的力道便收紧,掐出?一道微淡红痕,别?有暧|昧之色。 喻姝咛了声,睁开眼眸,忽然扑进他?的胸膛,脸伏在肩上?低低道:“殿下带妾一起去?漠北吧......” 须臾红纱摇晃,夜烛明灭。 魏召南抱她在怀,额角跳着,险些捱不住。 他?闭眼吸了半口气,却发觉怀里的人在颤,好像在害怕什么,手掌下意识轻抚她的背。 “为何呢?” 他?轻问。 “妾怕,”她埋着脸,声若蚊蚋:“会?死在汴京......” 魏召南察觉肩上?起了点湿意,眸光一暗,抱着温香的手臂青筋凸起,更?显得臂上?泼墨的蛇身狰狞。下腹紧绞,他?却觉得胸口在疼。 许久后,他?未问什么,只沉哑吐出?一个字,“好。” 翌日?,盛王向官家请旨,欲携王妃出?使,同往西北。 毕竟盛王只是出?使和谈,不同于行军,带个女子倒也无妨。 官家不多说,很快就?允了。 他?如今年岁已大?,很多重担都交给琰王,偶尔也让老二肃王搭把手。 这几个成年的儿子里,大?皇子已经三十三,虽是最年长的,却平庸无能。老四鄯王自傲蛮横,也是不堪重托之人。 他?最看重的便是肃王和琰王,这两人办事都有点手段,也聪慧过人。 但?比起肃王,他?显然更?疼爱琰王。 因为琰王是他?最宠爱的贵妃杜氏所生......这个儿子在学问上?苦心钻研,自小便引宗儒先生们夸赞,容貌又是承了他?与贵妃,一等一的好。 皇帝早有立他?为储的心思,只可惜有一点顾虑—— 贵妃杜氏一族由他?亲手提拔起来,如今权势渐大?,风头愈盛。 倘若琰王登基,杜氏一族不免要得意,恐外戚干政祸乱大?周江山。所以他?必须在这之前,要替琰王扫清帝王之路,先除后患。 因此,他?只能忍痛割爱, 命人在除夕宫宴,贵妃的膳食中下鸩毒,再陷害给皇后。 皇后膝下无子,母族章家又是三朝极鼎盛的世家,她只能将?指望寄托在琰王身上?,因此打从琰王儿时,便对其极为宠爱。 杜氏与章氏本是共扶琰王的,只要贵妃一死,两家便能不和。 杜家会?以为毒是章家所下,而章家也会?因为琰王对生母的偏爱而心生怨怼,两家正锋相对,这便是制衡之术。 亲手毒死贵妃,他?是心如刀绞,痛楚难抑的。 但?皇帝也清楚自己身子,恐怕撑不住几年,如今唯一须做的,便是替爱子铺好帝王路。 他?想,贵妃会?明白他?的痴苦心。 ——不过是早些送她到黄泉等他?而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儿子...... 皇帝视线飘向魏召南:“这回出?塞,除了打探吉鲁王庭之外,你也看着点卢赛飞。” “是。” 皇帝想起这个第?五子,相貌倒是好,也不蠢笨,但?为人太风流不堪,还没娶正妃前,房里就?养了一堆美人。 比起其他?几个儿子,魏召南既无有权势的生母,名声又糟,对琰王的威胁倒是最小。 最近老四鄯王的眼睛老盯着高?位,也该打压了。 皇帝想,魏召南这回出?塞若能归来,倒也可以让他?放手做些事。琰王不好做的事,他?可以出?手,例如经手去?查老四的外祖吕家贩私盐一案。 * 喻姝要跟去?西北之事,官家早上?才允准,午后便传到琰王耳朵里。 “夫人,二姑娘求见?。” 喻姝还在收拾行囊时,采儿进门说。 “让她走吧,她若不肯走,便晾着。” 喻姝掀起垫絮,那底下藏着二十个药粉包,都是前不久刚做的。她拾起来,全塞进包袱。 梵儿找她还能有什么事? 总不会?特意来看望,说一帆风顺吧…… 无论他?们想什么,她偏不往局中走。 梵儿硬是待了一个时辰,实在等不到人,也无趣地走了。 今晚魏召南没回来,喻姝也不知晓他?的行踪。 因为去?西北是临时的决定,一趟可是数月的事,她简单用过晚膳便继续收拾,忙活到半宿才睡下。 这回魏召南出?使,带了王府的两百随从,手下弘泰,和他?的心腹太监十七。 除了他?的人,官家还派来一个章家的子弟——章隅。 章隅年方十八,出?身世家,乃是皇后的嫡亲外甥,年纪尚轻便拔擢为翊卫,率府兵。 此番皇帝遣他?随同出?塞,亦有历练之心。 自汴京一路往西北,经河中府、秦州、祁连山、疏勒河,起先还是平壤屋宇,袅袅人烟,可见?峻耸的山脉与江流。 等过了陇右道,所见?之景又是另一番。 喻姝挑起车帘,放眼望去?,只见?队伍走在广袤草原中。 他?们已经走了半个多月,四月初伊从汴京离开,现在要进入下半旬了,晴光尚好—— 汴京春色 第34节 只见?脚下的草原一望无际,绿草浓密。远方有连绵不绝的山峦,再远些是天际淡泊的云霞。春风一吹,草浪涌动,也吹得人心旷神怡。 他?们走过的这些时日?,汴京早已春色如许。 四月,都要立夏了吧? 中原的天应该在渐渐回暖,再过些时候,就?要换薄薄的夏裳了。也不知是不是西北太偏的缘故,喻姝仍是觉得天寒凉,甚至比离开汴京的那日?还要冷。 因为出?行从简,又是自己主动要跟来,所以喻姝连侍女采儿都没有带。 她想,采儿也是个弱女子,与其跟着她来西北一路折腾,车马劳顿,倒不如留在王府安逸。 再走远了些,脚下的草地逐渐匿迹,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 喻姝挑着车帘儿,纵目眺望。 这时正遇傍晚,天际一轮庞大?斜阳。 边陲不比汴京,犹近立夏,黄沙漫漫的大?漠更?是苍茫而荒凉。 汴京是大?周最繁华之地。 柳梢挂月黄昏后便是盛夜。除却画舫笙歌,陆上?更?是商货琳琅,什么时新的蜜枣糕点果子、香靡的水粉胭脂、绢缎锦裙儿、金笼蛐蛐......千灯艳艳三更?尽,打照得人儿花了眼。 她以前生活的扬州、汴京,皆是富庶沃土。 头一回出?塞远离大?周,才知道原来西沉的日?头可以那样圆,那样艳,喇喇半片火球掉落赤金沙地,被一条长长远远的,描不到尽头的灰线割裂。 天色渐渐暗下,月头出?来,队伍便不再往前走,扎营歇下。 喻姝走下马车,正见?夜里,一高?大?的身影手持火把朝她而来,夜风忽动,吹得他?衣角猎猎,尤是荒芜漠地里一抹魅影。 第37章 送匕 西北夜里天寒, 魏召南递了件斗篷给她。二人走到?前方?临时搭起的营帐,中间烧了七八处篝火,众人围着火堆说笑, 吃干粮。 魏召南拾起干草去喂马, 喻姝拿了两块馕饼, 择了一处篝火堆坐下。 在塞外讲究的不多。 火前围坐着弘泰、十七、章隅,还有五个随行小厮。他们见?到?她来,都起身稍礼了下。 这些人里,十七是王府管事?的太监, 喻姝与之最熟悉,便坐到?十七身旁。 她掰饼吃了两口, 忽而?问十七:“寐娘呢?” “禀夫人, 寐娘子行车劳顿,先歇息下了。” 她轻轻点头, 拿起水囊饮一口。 其实他?们所在的漠地也不全是沙, 有草。只是这里气候太干,风沙大?, 草根也是光秃短小的。 喻姝静静而?坐, 夜风时不时传来弘泰与小厮的说笑。 她眸光转了一圈,发现章隅也跟自己一样安静。不同于弘泰豪放的坐姿,章隅则要优雅多了,绛紫的锦衣没沾上半点沙。 他?也不跟人说话, 独自吃着干粮,面上倨傲之色倒真是从世家?里出来的。 眼?瞧就是个不好相与的。 魏召南喂马回来, 跟众人说:“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漠北风大?, 有些烧过的草灰柴根竟然还在,若我没猜错, 应该是卢大?将军的兵马两三天前也走过。我们如今处在腹地之中,再走个三天,或许就能到?喀尔斯草地,与我朝的兵马碰见?。” 于大?家?伙而?言,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他?们断断续续也走了二十多日。 因为只睡一宿,明日清早还要继续前行,所以营帐只是简略扎了下,并不大?。 帐里铺了垫絮和一条厚衾,白帐放下,狭□□仄的居室与空凉荒原完全隔绝。 营布四?面围起,虽挡风,却还是生冷。喻姝便回马车,将燃着暖香的铜炉端来。 这香是由晚香玉、鸢尾草、小苍兰调成的,馨芳入鼻,总能让人睡得安然。 喻姝掀帐入内时,魏召南已经在里头。 他?支着腿,正盯着掌心?的木匣看。听到?动静,眉眼?一抬,朝她招了招手。 喻姝放下香炉,刚坐上垫絮,他?便将她拉进怀里。 魏召南打开木匣,只见?匣内躺着一只巴掌大?的匕首,螭首银柄,刀锋锐利。 他?给她看了一眼?,便合上木匣,塞在她掌心?: “这匕首是我在汴京时找铁匠造的,小巧好拿。西北不比京中钟鸣鼎食,哪里都有危险。你?随身带着它,也防有个不测。” 喻姝盯着那精致木匣,有些犹疑:“可我不会杀人,万一摸不准,歹人没死?透呢?” “这有很难?我教你?。” 他?扬眉一笑,忽然伸手解了衣带。先褪去裥衫,再褪中衣,露出了结实的胸膛。 她愣了下,脸颊在发烫。明明都行过数回房,还是不敢直视。 魏召南见?她别过头,笑她脸皮比纸薄。 他?抓住她的小手按在左侧胸口上,结实皮|肉之下,好像有东西在猛烈跳动。 那粗粝指腹在摩挲着手背,她有些痒,心?倏地跳了下。 魏召南掰过她的脸,与之相视:“夫人可明白了?往这里扎准,用点力?能一击毙命。” 他?的声音轻轻荡在耳边。 喻姝闻言,手指缓缓张开,手心?贴在胸膛上,蜷起的食指点了点他?的心?窝处。 他?的心?随之撞了下,只觉手掌里的纤纤小手仿佛抓得他?心?痒。魏召南把她拉得更近了,抚着她的鬓发,眸色渐深,忽然低头吻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他?放倒了她。 怀里的木匣被他?抛到?一旁。 情?动之时,他?将她翻了个身。 喻姝的手撑在垫絮上,塌着腰,感受他?俯下身,将温烫的气息落在她脸颊边。 从前没试过这样,她有些害怕。 魏召南发觉她在颤|抖,环过柔软的腰肢,大?掌探到?她的小腹上摸了摸。 他?俯头在她的耳畔,低低道:“别怕,西北此行辛苦,我不会让你?在这时候有了身孕。我不进去,只在外头舒缓舒缓。” 她的乌发很长,自细白脖颈处分开,如瀑布垂在垫絮上,还有几缕贴着腰,被他?的手拂开。 喻姝的双眸忽而?红了,扭头望他?。 只见?昏暗中他?的眸色亦是沉沉,忽然伸手转过她的脸。他?的手从小腹离开,摸着她乌顺的发丝,气息隐忍得发沉:“乖,别这样看我。” 她垂着眼?眸,直直凝望丢到?一旁的木匣子,脑海里想过许多。 她想告诉他?,其实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可嘴巴张了张,依旧没能说出。 ...... 队伍又前行三日,果然如他?所预想的,抵达了喀尔斯草地。 这片草原确实比他?们走过的漠地要青一些,一望无际,景色也佳,远方?有隐隐可见?而?山峦。 十几个护从往周围打探了一圈回来,说三里开外有条蜿蜒的河流,水质清澈,倒是能取用。 于是魏召南决定,不再往前行,把他?们两百多人的营地暂且驻扎在此处。 一行人安营扎寨,将将歇下。 这喀尔斯草地在大?周的最北部,过了约塞河,就是西北十五部的地界。 喻姝只知道喀尔斯很大?,却不知到?底有多大?。 她听弘泰说,卢大?将军的兵马也驻扎在喀尔斯,盛王殿下的意思是,要带些人手自行去找。 皇帝要魏召南此行的目的,便是与吉鲁王庭先和谈。 和谈,便意味着他?要进王庭,免不了做客上宾。 比起他?们这两百多人的驻扎地,卢大?将军的地盘显然离西北十五部要更近。 魏召南想,他?先带十几个随从,找到?大?周兵马的驻扎营,再与以卢赛飞为首的将领们细说和谈之事?。 到?了午后,魏召南果然带人离开。 他?带走了章隅,兼十个护从。因担心?喻姝,便把属下弘泰和十七留给她。 喻姝让人从河边取水回来。 她在帐后找到?一处僻静地洗衣裳。因着这一回没带仆婢,所有事?都要亲力?亲为。 喻姝把衣裳浸水里搓了搓。 四?月末尾,天也在渐渐回暖,这水倒也不至于太冰,双手浸入时十分清凉。 她捞起一条裙裳,正是昨日穿的。刚泡进水面,便瞧见?裙上有一块□□。想起这是昨日夜里沾上的,不由面红耳赤。 那时他?只从后头来,蹭着她腿间。虽没进里头,却也让她叹为观止了一回。 喻姝忽然觉得胸口在跳。 她边洗边想,或许心?意就这样定了罢。 虽不知喻潘的仇能不能报,但不管如何,她都会选择留在汴京。 她一直都知道,魏召南想要的不止是眼?前,从他?屡次三番接近卢家?便可见?。但他?也是个隐忍聪明的,不管自己到?底要争什么,从不露风头。 他?没有锋芒,就不会有人把眼?睛往他?身上盯。 喻姝拧干了衣裳,正要系在木杆上晾晒时,忽然瞧见?寐娘从营里出来。 寐娘这几日的神?色并不好。 即便仔细梳妆,抹了胭脂口脂,可眉眼?见?总有一抹蔫蔫之色。 她不知道魏召南为何要带寐娘来。 但能隐约察觉,于寐娘而?言不是好事?。 喻姝忽然想起那一晚魏召南生辰,寐娘为他?弹完琵琶后,也是一副凄凉可怜的神?色。 汴京春色 第35节 就好似溺在池中苦苦挣扎的人。 今日的寐娘亦是如此。她出帐时碰见?喻姝,福身后又低头往前去。 “你?病了么?” 喻姝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寐娘回过神?,缓缓摇头:“奴身子无恙,劳夫人记挂。” 自从喻姝救过寐娘一命后,寐娘的姿态便低了许多。 她不止一回认过错,说,从今往后只愿一心?伺候殿下与夫人。 “那你?为何如此憔悴?” 喻姝提步走近,看了她的脸好一会儿:“这回殿下带你?来,为的是什么事??” 寐娘起先不语,只是愣自垂头。 她见?喻姝也不曾走,倏地眼?眸通红,扑通跪地,抱住喻姝的腿:“求夫人救救奴......” 喻姝掺起她,“你?说罢,究竟是何事?。” “殿下...殿下要把奴送给卢将军,夫人救救奴,奴只愿留在王府一辈子,不想去伺候卢将军。” 寐娘大?抵是真喜欢他?,哭道:“若要奴离了殿下夫人远去,还不如赐奴一条白绫,死?了算了......” 喻姝闻言,眉头一皱:“我当初救你?,可不是要你?今日寻死?的。” “奴晓得夫人大?恩......” 寐娘抽噎说:“奴是瘦马出身,命从来不在自个儿手上。奴不记得自己爹娘,小时候走丢,被人牙子卖给妈妈,六岁便开始苦学伺候男人的功夫。夫人知晓扬州瘦马都是好身段,可这样好的身段却是饿出来的,只为了方?便妈妈卖个好价钱。我们几个姐妹,一松懈了便要挨打。后来奴命好,被张大?官人买了去,又被张大?官人送给殿下。殿下待奴很好,奴心?里爱慕他?,只想留下来伺候一辈子,夫人救救奴,哪怕留奴在身边做个打扫婢子......” 草原的风轻轻吹过,喻姝听完寐娘的话,愣着站了好一会儿。 寐娘虽可怜,但喻姝也懂这个道理,为奴为婢终究能被主人家?一句话给打发。 “我可试着跟他?说,但成不成也不知晓。” 喻姝低声道:“若能成,我便使些银子给你?赎身,烧了你?的卖身契,放你?自由身。也能费些功夫去官府打探,帮你?找爹娘,可是王府终不是你?久留之地,可明白吗?” 寐娘却摇了摇头:“奴不想离开王府,天地之大?,奴便是走了也无处可去。” “我向殿下求情?未必能成。若他?不允,我也无能为力?,说这些只为让你?好好想想。你?若真不想跟卢大?将军,赎身未必不是一条出路。但你?跟着殿下,其实跟卢将军无甚差别。” 何况卢赛飞也不差,二十五,年纪尚轻,至今因在沙场杀敌,还未曾娶过妻室。 喻姝如此想,其实她并不介意寐娘留在王府。毕竟她是生不出孩子的,而?魏召南是想要子嗣的,纳妾倒也无妨。 只是她明白魏召南——张宜把寐娘送给了他?,只要寐娘还是奴婢一日,便始终能作旁的打算。 寐娘又爱慕他?,便是留在王府,也是命不由己,日后还要为着许多事?去求她。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早就跳出王府。 “你?回去想想罢,明日再告诉我。” 喻姝回到?帐内躺下。 因着他?们决定驻扎在此,主帐也搭得格外大?些。 她躺在被褥上,想着寐娘方?才的话,却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黄昏之时,帐内的光线也渐渐黯淡。她朦胧地睁开眼?,听到?外头的护从说:“寐娘子想求见?夫人。” 喻姝撑着手从榻上起来,唔了声,湿布净脸后便让寐娘进来。 寐娘好像哭过,眼?睛十分红肿。 最终跪地上磕了头:“奴细想过后,还是愿意侍奉卢大?将军!午时同夫人说的,都是寐娘失智之言。” 寐娘既如此说,喻姝也无话。 她颔首,从腕上掰下两只玉镯套在寐娘手上:“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望顺遂。那你?爹娘......” 寐娘仰脸,唇角牵了牵,苦笑道:“不用找了,此生我与他?们无缘。若是有缘,下辈子也能碰见?。” 喻姝默了会儿,终是没有再说。 下辈子,像她这样不信鬼神?,不信报应现身的,也不觉得人会有下辈子。 她送寐娘出门之时,正是夜晚,月色溶淡。 魏召南已经回来了,他?正立在月头下,手上牵着马,身后是寐娘一路乘坐的马车。 “夫人,奴今夜便要辞去了......” 寐娘说着,声音也发着颤,似是欲哭,却又极力?忍住了。 她朝喻姝福身,头也不回地朝那辆马车走去。 喻姝目送那道纤细背影,在黑夜里婀娜前行,迈的正是妈妈教的步子。 妈妈说,这种步子扭腰摇曳,最勾人,男人看见?定要丢了神?魂。 寐娘至今也不知,自己学的到?底成没成。 真能丢了神?魂吗?可殿下也没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当然喻姝也永远不会知晓——傍晚寐娘找来时,磕头说愿意跟着卢将军,并不是心?中所想,而?是被他?所逼。 第38章 选择 魏召南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知晓, 他把寐娘送给卢赛飞。 ——因为寐娘登上马车之时,他对旁人是这样说:“这美姬我带来,图苦行路上解个?闷。未料她?吃不得苦, 又得让我送回京城。” 这话便是专门说给章隅听的。 因为跟他来漠北的这些?人里, 只?有章隅是外家, 皇后的嫡亲外甥。 章隅自?小?便?得官家恩宠,能?进宫做皇子们的伴读。而他又是世家子,没少听外头风声。 得知魏召南要把寐娘再送回汴京时,他不屑哼了声。 虽不明说, 心却暗念:这盛王果真只?贪口腹之欲,连去西北都得带女人上路, 像什么话, 半点比不上琰王表兄。难怪,宫里几个?皇子都瞧不起他。 章隅想着, 目光却往喻姝身上瞥了眼。 只?见她?走两步, 在营口目送马车的离开。夜风拂起她?肩上的乌丝,吹得珠玉相撞。 他想, 喻家好?歹是书香门第, 世家中不乏才德兼备之人,偏偏要嫁给这样一个?纨绔,除了有个?王爷的名?头,什么也不是。 章隅冷眼看片刻, 转身回营帐。 ...... 五月初五,是魏召南一行人安营扎寨的第五日。 且说一个?月前, 当时戍守边疆的将守还是何俨昌。 此人虽为沙场老将, 可太多时候过于保守,不敢冒攻。 吉鲁今年新上位的可汗并非良善之辈, 乃是踩着手足兄弟的尸骨称王称霸,又因谋略过人,发兵两日便?拿下了大?周边陲的襄城。 可庆卢家世代武将,卢赛飞到底有本事在身。 大?军抵达西北的第三?日,便?举兵进攻,重拿回襄城,连追击敌寇五十里。 初五这日的夜里,一卢氏的亲信骑马而来,手持密报,怀中揣着玉玦信物。 密报上言:吉鲁已生谈和之意,望盛王殿下明早相会于军营,与吾细谈后日赴王庭事宜。 魏召南看完密报,速速烧掉。 他走回垫絮铺就的矮榻边,彼时喻姝正弯腰,往铜炉中调香。 他静默须臾,说:“我会把弘泰留给你,他心思虽粗些?,比不得家宅侍婢,但甚通武艺,又是我所信任之人。” 喻姝手头一停,回眸望他:“殿下要去哪儿?” “王庭。” 他甚至笑了一笑:“吉鲁要谈和,此番官家要我做使臣出塞,必要当一回客上宾,但去几日暂且不知。” 岂止不知,要他孤身入王庭,连有没有命回都是一回事。 但喻姝知道,皇帝要的使臣,既须彰显天家威严,又要防被吉鲁扣押而威胁大?周命脉,所以才遣出他最不在意的儿子。 这一趟谈和,魏召南避不开的。 她?只?能?企盼吉鲁是真想谈和来的。 喻姝倏地起身,从褥头翻来一只?秋香色荷包。 她?递给魏召南:“这里头有枚平安符,小?时候舅母替我从庙里求的。殿下带着吧,灵不灵不知晓,只?为求一个?心安。” 说罢,她?又低声:“妾希望殿下顺遂。” “必然是灵的。” 魏召南淡笑把人揽进怀中,“我夫人平平安安十几年,怎会不灵?既然为求一个?心安,我便?带上。夫人勿怕,我定会回来。” 魏召南说完,手摸上怀里人的脸,却被她?反握住。 “好?。若殿下归来,我们回汴京,此后好?好?过日子。” 她?的头闷在怀里,声音十分小?,他却听得格外清楚。魏召南的心撞了撞,却在想,是回家么? 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他想要她?和孩子。 他觉得这仿佛是二十年来,自?己尝过最大?的甜头。 翌日一大?清早,连日头都没出,魏召南和章隅,以及四十来亲卫同往军营。 喻姝醒来时枕边空空。 她?摸了摸微陷处的余热,怔了好?一会儿,头一回清晰意识到那种言不出的情愫。 她?大?概知晓,早上魏召南找到军营后,会在傍晚越过约塞河,入狄戎地界。 喻姝就这样等?了两日,心下总是不安。 汴京春色 第36节 她?盼着魏召南平安,有时又想,他会不会真回不来? 他不受皇帝宠爱,皇帝不重视他的性命。做使臣去王庭,皇帝必是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才决定遣他。 若真有个?好?歹,皇帝不会出手救他的。 喻姝时常神思游离。 有时走出主帐,却能?一个?人怔怔站许久。久到弘泰都忍不住提醒:“夫人还是吃些??这几日吃得少,水也不怎么喝,没等?殿下回来人都形销骨立了。” 头一夜她?很难睡下。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索性披斗篷,去帐外吹了大?半宿的风。 最后她?倚靠木桩,竟在拂原而过的风声里睡着了。 很快喻姝发现,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干磋磨是无用的。 她?可以焦急不安地整日等?待,但饭得吃,觉要睡,否则一整日神思是要倦惫的。 喻姝又调了一种浓香,为了强迫自?己安睡。 十七偶尔还会入帐说会儿话。 喻姝撑着下巴说, 讲些?有意思的事,分分心神罢。 十七是个?白脸太监,打小?在宫里长大?,宫外的日子早记不得了。他说,那奴才为夫人讲些?宫里的。 他说起了鄯王自?小?做霸王的事,如何横行宫闱。 喻姝忽然问:“这些?年你一直伺候殿下吗?” 十七笑说是,他跟了魏召南有十年。 喻姝想了想:“我想听殿下的事。” 营帐里的安神香越燃越重,浓得她?昏昏入睡。 喻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之时只?见帐内光线黯淡,竟一时困惑,不知这是未出日头的清晨,还是日头初下的黄昏? 她?仍觉有些?累,想,要不再睡一会儿吧。 刚要闭眼,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呼:“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喻姝忙挣起,套了件外裳便?钻出主帐,果然看见魏召南从马背翻身而下。 不仅是他归来,他身后还有亲信随从,一人不少。 原来,这个?时候是黄昏。 残阳如血,大?喇喇映着草原。 “我便?说夫人的平安符管用。” 魏召南笑着朝她?走来,逆着黄昏,一抹晚霞落在他眉梢间,金光潋滟。 他很自?然地去拉她?的手,将一枚青鸟花样的平安符按在她?掌心。 “如今完毕归赵。” 喻姝很不争气的双眸泛湿了。 “怎么掉泪了?”魏召南又笑她?。 他总爱笑她?,笑她?脸皮薄,笑她?小?女子,可没有一点是错的,他的夫人还真就是这样。 这一晚喻姝睡得难得安心。 就寝之前,魏召南坐在榻边,揽她?在怀里说:“我本是备了刀剑在身,那吉鲁可汗倒还真是与我谈和,有歌舞酒菜。夜里我宿在王宫,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总怕有人来杀我。怕我一阖眼,一松懈,就死在睡梦里。我就这样过了两日,他们最后倒是和和气气送我回来。” “那谈和都谈妥了?” 喻姝想起他们原先要的七十万岁币,问还是如此吗? “吉鲁的主力不在襄城,我们也只?是重新拿回襄城。吉鲁这两年朝各部招兵买马,下重金养兵,更别说年初换了个?新可汗,若要认真打起来,大?周胜算也只?有六成?。以往年年都是他们向?大?周朝贡,这两年突然作罢。官家说不想见到流血漂橹,他们若要岁币,最多议个?二十万,布帛绸缎另论。这一项我才说出,王庭竟轻而易举应下了。 喻姝凝起秀眉:“先前他们还气势汹汹要七十万岁币,这回两军还未正面开战,竟能?一口应下二十万,莫不是有诈?” “是了。” 魏召南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所以我们得静待,没这么快打道回府。” 甫一说完,他似忽然想到什么,便?提着她?的腰,将她?转了个?身,分着膝坐他腿上。 魏召南手臂圈着她?的腰,盯着脸颊升起的霞云,笑笑问:“我不在这两日,夫人过得如何?有没有想我?” 喻姝双手搭在他肩上,竟是难得认真道:“是很担心。” 魏召南仍笑:“那如今我回来了,你亲一亲我罢。” 这是第三?回,他要求她?主动。 以前对他没有心思时,喻姝大?多时候是不愿主动的,虽然后面还是被他迫了来,但她?脸不红心不跳,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暗骂他浪|荡。 现在不一样了,她?心里开始有他。 她?没再抗拒,只?手指紧张攥着他的中衣,初初靠近时,她?脸烫得要滴血。 喻姝还没亲,忽然她?的脸颊被一只?冰凉手掌捂上,冷热相碰,激得她?周身一哆嗦,颤巍巍睁开眼眸。见他笑得正坏,偏要问她?:“脸怎么这么烫?” 喻姝羞臊地瞪他一眼,再不要主动了,起身就想出去吹风。他忙拉住,使点力把人儿又带到怀里:“说笑的、说笑的......” 说罢,他大?掌抚上她?细白的脖颈,贴着她?的衣裳,一点点往下挪。 喻姝背靠在他的胸膛前,懵了一下,但听见他在耳边低低地说:“脸这么烫,不知道心是不是也这么烫......” 果然,他就是那浮花浪蕊里打出来的人。 她?暗暗咬牙道。 ...... 魏召南归来后,大?家都清闲了几日。清闲到喻姝走出帐子,时不时还能?听见章隅与弘泰的口角。 话说弘泰到底是个?粗人,在军中待得久,也不重规矩。每每怠慢了章隅,便?要挨其叱咄。偏弘泰胆大?,也不怕他官高。 “我问你盛王去哪儿了,你就给我摆这副脸子?” 弘泰折了根谷莠子,懒洋洋叼嘴里:“殿下去哪儿干翊卫郎何事?” “怎就与我无关?!圣上遣我与盛王同往漠北,他做了何事说了何话,我还不能?知道一二?” 章隅气不打一出来,“你也知道我是翊卫郎,看我回京中怎么收拾你,你家殿下也保不住你!” 章隅两眼一瞪,撸起袖子,又见弘泰鬈毛络腮,膀大?腰圆,打不过,气哄哄甩袖离开。 章隅说得没错,魏召南虽然平安归来,但这两日确实?不常在营地。 到了五月初十的夜晚—— 主帐内黑暗无光,喻姝睡得正熟,忽而有人轻轻摇醒她?。 她?缓缓睁眼,灰暗朦胧里魏召南正在榻边。 他低下头,贴近她?耳朵极小?声道:“卢赛飞欲乔装,往吉鲁地界打探。我刚刚收到密报,他身中埋伏,恐有性命之危。卢赛飞于我万分重要,我欲深夜领四十亲卫去救他,但此事不可让大?家知晓,尤其是章隅,他是皇后的人,夫人且替我瞒一瞒罢。” 他于她?额角轻轻一吻,不再多言,便?速速离去。 魏召南抛下一堆话之时,喻姝尚在困乎。 等?他走后半盏茶的时间,她?逐渐清醒。 ——卢赛飞身中埋伏了? 喻姝起身,趿了翘头软鞋踱到门口。 她?轻轻掀起帐门的一角,窥见天上夜色,月影清幽。 这月色与她?入寝时相差无几,或许只?有三?更天。 他离开得十分隐蔽,营里没有分毫人马动静。 喻姝走回主帐内。 她?静静坐在被褥上,心想,他这趟也会平安的罢? 毕竟临走前,她?把平安符塞他怀里。 她?如此不信命的人,有朝一日竟也相信天仙娘娘的符真能?保平安。 喻姝不知静坐多久,久到她?双眸惺困,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她?闻着帐内安神的浓香渐渐躺下,头一沾上枕头,眼皮便?耷拉下去。 喻姝正要翻身,额头忽然磕到一个?冰凉硬邦的物什,登时清醒了些?。伸手一摸,是个?木匣子,里面装的是魏召南临行前,留给她?的匕首。 匣子的边角十分直锐,磕的她?额角发青。 喻姝吃痛揉了揉,起身下榻,去包袱里摸药。 那包袱正在铜炉旁边。 此时喻姝翻找,忽然闻到铜炉的浓香,竟夹了一丝水菖蒲的气息。 她?又凝神闻了闻,这香里确有水菖蒲的气味,只?是很淡,若离着远了些?,又不仔细,必然闻不出。 可她?明明没带水菖蒲来...... 喻姝觉得很是奇怪。 她?轻轻掀开铜炉顶盖,借着火折子的光一看,焚燃的灰烬里还残留着水菖蒲的根叶! 她?惊得手指打颤, 调香时根本没放过此物,现在却突然出现,定是有人暗中放进去的! 这水菖蒲焚出来的气味含有乳香,虽也能?调香,但许多人却不用它。因为它有使人迷糊困顿之效,若剂量加得重,还能?致幻。 喻姝忙灭去香炉,快步踱回榻边,将匣里的匕首藏在身上。她?又翻开垫絮,取出自?己带来的刺粉。于她?这样不甚功夫的女子而言,刺粉远比匕首更容易施展。 到底是谁对铜炉动了手脚? 此番随行西北,两百多人都是他的亲卫。若有谁,一定是其中出了内鬼。 汴京春色 第37节 能?入主帐的人不多,这两天来过的人有章隅、十七、弘泰。 其中,章隅是皇后的嫡亲外甥; 十七打从宫里,便?跟着魏召南来到王府,伺候他的起居; 弘泰又是魏召南留给她?的心腹下属。 喻姝正凝神细想之际,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呼“殿下——” 正是十七的声音。 ... 喻姝其实?很怕。 以前纵使也遇过危险的事,但有人陪在左右。采儿虽是个?弱女子,甚至比掰手腕都赢不了喻姝,但喻姝信她?。 然而这回,她?身边没有信的人。 她?听见十七的呼唤,心猛烈踹了两下。她?想起魏召南临走前说,他去救卢赛飞的事不能?让别人知晓。 喻姝深深吸了两口气。 掀帐出来时,像是一副浸了香,惺忪迷糊的模样。她?望向?十七,眼皮仿佛黏在一块:“怎么了?” 此时正是夜半,月色浓稠,草叶沙沙。 “禀夫人,方才卢大?将军的人来,要带句话给殿下。” 十七侧目,往帐门一看,“将军要殿下明日午后往军营,商量襄城守将弃城而逃一事。” “嗯,知晓了。殿下今日累着,睡得正熟,赶明儿清早我再说与他听。” 喻姝打了个?哈欠,“可还有事么?” 十七摇头,跪拜退下。 喻姝回到主帐时,手心全?是冷汗。 会不会是十七? 可单凭十七一个?人,即便?想动手,也难。营地这些?随从里,会有他的同党么? 她?刚刚在十七身上闻到菜籽油的香味。 然而自?从到西北,他们一路上都吃干粮,又何需什么油呢? 十七到底想做什么? 喻姝越想,心头越慌。 她?忙走出去,今夜守在帐外的是两个?小?兵。她?跟其中一个?道:“你去隔壁把弘大?人唤醒叫来,说主帐的木椽折了,让他来修。” 她?只?能?寄希望于弘泰。 虽与弘泰认识不深,可她?目前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信他。 等?到弘泰进来,入了主帐。 他见里头连烛火也不曾点。刚要出声问,便?见喻姝在黑暗里嘘了声 ,用极小?的声音说:“你可知约塞河怎么走?” 弘泰不明所以,但点了头。 “留给我们的时候不多。 殿下刚走不久,你顺着约塞河的方向?,就能?在半路追上他,我现在只?信你了。” 她?说,“我们这营地很不对劲,有内鬼在香炉里加了一味香,能?引人晕沉致幻的草药。但我觉得他们有许多人,我不知道营地里有多少人是可信的,我只?信你,只?能?让你去找他。你跟殿下说,十七身上有菜籽油的气味。如果他赶得快,或许来得及。” 弘泰闻言脸色大?变,点点头,又被喻姝拉住吩咐:“你出营地时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否则我怕你出不了这个?地方。” 是了,她?让弘泰找魏召南,还有一点是因为弘泰功夫好?,离开营帐不会引人发觉。 等?弘泰走了,喻姝便?蹲在营帐的门帘边。 现在估摸是丑时,万物歇息。她?不明白十七究竟要做什么,实?在怕得厉害。 她?不敢往榻上躺,怕一根箭就此扎入胸口。 渐渐的,半个?时辰过去,喻姝蹲的双腿发麻。 她?索性坐在地上,舒展腿,轻轻捏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帐之外,有人在低声交谈。 ——“他二人都没出过主帐......” ——“都别动,等?我发令......" 喻姝咬着牙,将药包握在掌心里。 得亏她?识香发觉水菖蒲,否则今夜死在榻上都不知。 ——“烧了,这些?帐子都烧了,尤其是章隅,不要留活口。” 霎时间,火光涌现,接连数道影子蹿进主帐。 喻姝就蹲在帐口边,额角突突跳,死死咬紧牙关?。那些?刀摸黑朝鼓起的被褥刺去时,她?正拔腿夺门而出。 一出帐门,外头皆是熊熊烈焰,猩火燎杀。每一处营帐都泼了油,任火苗残忍吞噬。 星垂荒野,平沙莽莽黄入天。 一小?簇火种借着大?风吞噬掉连片的营帐,愈燃欲烈,焦味拢着方圆的草地。 哪里都是厮杀,那伙人穿黑衣,蒙了脸,从外野而来。 喻姝拼命跑,她?直往西侧,这里出营最容易,出了营地,尽是望不见头的黑夜。 身后有四个?人拿刀追杀,等?她?渐渐跑不动,便?一个?回身撒出刺粉。那几个?人嗷嗷大?叫,眼睛刺得睁不开。 这里已经出营两里,天色很暗,只?有身后被烧的营地火光升腾。 深夜里她?不辨方向?,只?能?撒了腿往前跑。 到了一处沙坡后头,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她?双腿实?在迈不出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濒临。 她?只?好?扶着荒木粗糙的根将将歇下,胸口起伏猛烈,几口气呼进又吐出。 天上没有星星,黯淡无光。 她?的脑袋缓缓靠着木桩,浑身已泄了力,失神望着偌大?穹宇。她?跑得太长太累,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汹涌。捂住胸口干呕,却呕不出东西来。 忽然,前头传来好?大?一番动静。 喻姝藏在沙坡后,稍稍探头一看,就在离她?不到百米的地方,疑似两人追着一人,是从东南方出来,正是营地的方向?。 她?眯着眼睛,再一细瞧——被追杀之人竟是章隅。 章隅! 她?猛然想起听到的话——“烧了,这些?帐子都烧了,尤其是章隅,不要留活口。” 章隅是擅武功的,很快与那二人扭打一团。可他毕竟在睡梦中听到动静,来不及佩刀,反被杀个?措手不及。 他的腰侧被人插了一刀,血渐渐溢出,染红了一整块。厮打着,很快体力不支。 他先杀了一人,却猝不及防被另一人从大?腿插刀。 他疼得青筋暴起,两手挟住长刀,那人忽然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就在章隅双目徒然圆睁,以为自?己必定命毙于此之际,脖颈上的束缚忽然一松。 那歹人的胸口穿过一枚匕首,死了。 章隅拼命咳嗽,急促地呼吸。他惊愕地抬起眼,竟见一女子拔出匕首,身子却在发颤,失力地跌坐地上。 他脑中一白,仿佛不可置信,喉咙卡壳似得吐出四个?字:“盛王夫人......?” 喻姝把匕首插入草地,蹭干血迹。她?的身子仍在颤抖,盯着那具死尸:“这是...这是我第一次用刀杀人。” “多谢......” 章隅望了望四野,“但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还会追上,我们得赶紧逃!” 喻姝见他手臂撑着地,艰难地站起,忙上前扶了一把。 他身上两个?血口都骇人无比,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喻姝跑得太累,身上力气也所剩无几,两人仅凭着一口气又走了许久,直到天忽然打雷,下起淋淋大?雨。 四野漆黑空荡,他们也不知晓走到了什么地方。 只?见她?借着月色,隐约看见前头有一处能?避雨的山洞。这山洞很浅,两人甫一坐下,便?进不去更里头。 章隅将衣摆撕下两块布条,咬着牙,勉强给刀口包扎上。 他见喻姝已疲惫地靠在石壁上,不饰一钗一簪,肩上乌发披散。这若在京中,必是要被指了骂不像个?闺秀,但她?救了他,此刻他只?觉得她?比许多人都要勇敢。 章隅又一次朝她?抱拳。 他说,等?回到京中,我必向?姑母报之此事。救命之恩,我家中定要谢以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 这是喻姝劫后余生,竟难得露出的一笑。她?并不推拒,只?说:“翊卫郎美意,我恭敬不如从命。” 章隅本以为她?总要遵着礼节,同他推拒一番,最后再迫不得已收下。没曾想她?直接便?应下,不免失笑。又心想,盛王夫人许是太累了,无力拉扯。 雨起先淅淅沥沥,过了不到一刻钟,变成?倾盆大?雨。而正巧这一小?块山洞在背风之地,雨打不进来。 章隅抬眼观了半晌夜雨,忽然问喻姝:“有一事在下想请教夫人,盛王既不在帐中,那他到底去哪了?” 喻姝缓缓睁开眼眸:“你怎知他不在呢?” “我跟他们厮杀时,听着了。” 说罢章隅哼了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往王庭救人去了罢?卢将军暗入狄戎打探之事,两日前我随盛王去军营时,早已秘密得知。如今的卢家可是如日中天,朝中几位殿下,谁不想拉拢?而盛王这时候不在,除了卢赛飞遇难,我也想不到旁的缘由。” 章隅虽在同她?说话,脸色却十分惨白。 喻姝瞥了眼他血淋漓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她?问:“这里没有止血的药,翊卫郎再撑撑吧。我已经派人给他报了口信。” “我这伤没在要害处,不打紧。但你信不信,他不会回来的。” 章隅勉强一笑:“他要是能?为你放弃卢赛飞,可明白对他而言等?同放弃什么吗?” 喻姝愣了一下。 洞外的雨还在哗哗下,淹没了一切声息。 苍茫天地都归进这一角山洞。 汴京春色 第38节 章隅缓声道:“只?要一个?时辰即可知晓。那伙人的目标在他,发现他根本不在营帐,自?会撤去。但一个?时辰足够了,你看他能?不能?找回我们这里?倘若他没回来,那便?是往吉鲁王庭去了。” 喻姝垂下眼眸,因为章隅说的也击中了她?。 她?虽信魏召南心里是有她?的,但她?不确定自?己所占有多少,能?不能?抵过他要的功名?权柄。 他会不会就这样放弃了她?? 她?觉得这雨下得又大?又冷,好?像洪水上泛,冷得她?浑身打颤。 其实?她?身上也受过几处刀伤,只?是如今已不觉得疼。比起疼,她?好?像更紧张,他会不会回来? 她?想,倘若魏召南真没有回来,她?也不会怪他的。 他是该救卢将军。卢将军打战为了大?周,他救他,也比救她?值当些?——虽然她?心里很清楚,魏召南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人,他救卢将军,仅仅是为了自?己想要的权势。 可她?想起这些?时日他待她?的那些?温存……她?舍不得。他喂她?喝药,抱她?,抹掉她?眼角的泪,前番种种,都让她?动了心。她?也不过才十七岁,初经情爱,哪怕知晓他未来的路不好?走,还是愿意陪着他。 她?还是希望魏召南回来的,哪怕他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挣扎了很久很久,一时之间两难抉择在她?看来都无妨。只?要他想救她?,最终走上回来的路,喻姝都会很高兴。 喻姝背靠着石壁,脑子昏昏沉沉。 她?在等?他。 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时辰一个?又一个?的过去,雨停了,心头一根弦忽然绷断。她?渐渐抬不起眼皮,不知是一夜没睡困了,还是不愿醒来,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掉进梦里。 梦里是除夕前夜,芳菲堂的美人们都在试年庚。 她?摇到了凶筒,抽中了一张“逢凶化吉”,立马纸条便?冒起大?火,吓得喻姝赶紧甩开。可转眼之间,她?就掉入了猩火燎杀的营帐里。她?被火烧得骨头熔化,双眸灼烫之际,却望见魏召南策马远去的身影,在黑夜火光里渐渐凝成?一个?小?点。 梦醒了,天空破晓。 喻姝睁开眼,章隅仍在沉沉睡着。她?扶着墙壁站起身,却双膝发软,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个?夜里没人找过来。 她?明白,他往王庭去了。 原来她?这几个?月带给他的,还是抹不平他二十年的悲苦。 第39章 见她 她脑子倏地空空一片, 在地上瘫软了?许久。 可偏还想宽慰自己,万一是弘泰没追上他呢?万一是他回来,没找到他们避雨的山洞呢? 直到弘泰带了随从找来。 因为章隅身上刀口甚多, 虽暂无性命之忧, 但伤的已经无法起身行路。喻姝便先让人抬章隅上马车。 路上, 她忽而探窗问弘泰:“昨夜我给你指的路可是不对??你有追上殿下么?” 此刻她的心全然提起——她多么希望,弘泰能摇头。 可是弘泰没有,他是个粗心眼的,自然想不到感情上的事。 他甚至爽快笑道:“还是夫人英明, 小的出营没半个时辰就追上殿下,就是殿下让小的来救夫人。好在夫人性命无恙!否则小的万死难辞其咎。” 性命无恙么? 她扯了?扯唇角, 只?苦笑一句“我这是命大”, 便将头缓缓靠进车舆。 她的命和卢赛飞的命,他还是选了?卢赛飞。 喻姝不怪他, 亦没有半分怨念, 只?是觉得?很难过。 万一......万一她就死在大火中呢?又或是别人的刀下?他不会没有想过,可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她摸了?摸胸口, 突然觉得?此处难受至极。 不是前番几次跳得?难受, 这回是被抑动的疼。 她感觉这颗心平平躺着,就快奄奄一息了?。她想救活它,但她不知?道如?何做。 忽然,章隅双目睁开一条缝, 在她身旁急促咳嗽。一咳,又牵起身上的伤, 疼得?他直嘶。 喻姝忙摸向荷包, 倒了?两?粒能止咳的药丸塞给他。他朝她苍白?地笑了?笑:“多谢,我无碍的, 刀伤加风寒,真能折磨人......" 喻姝只?是摇头,车舆内又是一片悄然无声。 她心口发酸,双眸只?愣愣凝着荷包——这里头原有一枚平安符,昨夜被她紧张、担忧地塞魏召南怀里。他也?许不会知?晓,那一刻她多祈盼他平安顺遂。倘若她懂功夫,她真的会选择陪他一起走。 喻姝半凝着眼眸,已?然湿润成片。可她不想掉珠子,尤还是在外人跟前。 她紧紧合着眼,只?觉脑袋昏沉疼痛,在马车颠簸中,就这样半梦半醒又睡了?一觉。 这一觉再没有梦,是一片空寂旷古的黑暗。她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又好像不愿醒来,心想这趟西北或许只?是她做的一场很长的梦,或许她还在汴京城里。或许是三四月,满城的春色...... 等到她再次有意识,惺惺忪忪地睁开眼事,四周已?经?暗得?看不清。她撑着胳膊起来,觉得?累极了?,就好似许久没进食一样。 不过她躺的却不是营帐里低矮的垫絮,而是木头床榻。屋内焚烧的暖香让喻姝稍稍一怔......原来还是在汴京么?我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么? 喻姝急着下榻,像是要?求证什?么似的,不料双腿无力,倒是跌在地上。外头的侍女听到动静,忙推门进屋,掺了?她一把,扶她坐榻上。 侍女又点?了?灯,屋内逐渐亮堂了?。 喻姝眨了?眨眼睛,大吃一惊。她不再住营帐里,而是一间屋子,古朴雅致,可眼前的侍女却极为面生。 她不禁问道:“你是王府新来的吗?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那侍女却笑了?笑,“夫人,这里是安西都护府,您睡了?一天一夜。盛王殿下正与?齐都护议事呢。殿下吩咐奴婢看着点?动静,奴婢这就去通传!” 都护府? 喻姝想起,大周自开国,便延续了?旧朝之制,在西北设立安西都护府,置都护、副都护、长史、司马等职,掌管边塞。 原来不是梦,他们还是在西北。 见?小侍女要?出门叫人,她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拉住。 一时之间竟是无话,喻姝想了?半晌,才道:“不急不急,殿下正是议要?紧事,等他议完了?再来。” “那奴婢弄些吃的来。” 屋里又没有人了?,一片寂静。 里间有盆舆和湿布,不过水是冷的。喻姝拖着步子走到架台,用冷水净了?把脸,登时清醒许多。 喻姝轻轻叹了?口气,又或许,她能活着已?是最大的幸事,是不是? 没一会儿,侍女便将晚膳送了?来。 喻姝吃过一碗小粥后,又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可明明她才刚醒,这会子竟又想睡了?。 她回到里间,灭了?两?盏烛火,只?留床边微淡的一盏。 她坐上床,掀开被褥刚要?躺下,便听到屋门被推开,有人匆匆进来了?。 那人衣袍沾着灰,像是风尘仆仆归来。素来精神焕发的脸,如?今却有些疲态,眼睑有淡淡的青痕。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坐到床榻边,将她搂进了?怀里。 ——那晚夜色苍茫,弘泰从后头草原追来时,魏召南正欲过约塞河。他做了?一个这辈子最难的抉择,一头是身中埋伏,有性命之危的卢赛飞,一头是手无缚鸡之力,等他回头的喻姝。 他往前跨一步,满眼却是她身陷火光,绝望地等他;可他往后退一步,却是累累白?骨,抚养他的常姑姑被暴|虐致死,鄯王在他身上砸下的每一鞭,和他无比渴望的高权。 这二?十年,他活得?太痛苦了?,痛苦到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恨意,他太想要?权势了?,能够操纵一切的权力。 他最终迈上了?救卢赛飞的路。 可是他拼死救完卢赛飞,就想起了?她。 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怕,当年鄯王把入骨的长针刺进他血肉时,他都没这样怕过。他怕弘泰救不了?她,让她葬身火海。 他又拼了?命往回赶。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来不及了?,可他又盼着上天能够眷顾一回,让她活着,只?当补偿他的二?十年。 他一天一夜没阖过眼,终于赶回了?草原。当看见?她在马车里昏睡时,魏召南又惊又险。他忙翻看她身上的伤,胳膊上有刀伤,腿上也?有几处,血淋淋的,看得?他心头酸楚。 他们的营帐被烧,连他的亲兵也?重伤了?好几个。 此地待不住,他们一行人便向东行,往边陲城郊的安西都护府而去。 一整天了?,她还是没醒来。 他不知?道夫人为何醒不来,急得?如?热锅虫蚁。明明都护府的大夫瞧过,说无碍,他又进城里找了?数十个来,非要?再瞧。 现在他终于看见?她醒来了?。 魏召南紧紧搂她在怀,也?不管她是不是在怪他,颤声问:“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喻姝垂了?垂眼眸。 若换作以前,她肯定会摇头说不疼的。可是这一回她却点?了?头,小小声说,“疼。” “是哪里疼?” 他发觉胸膛的衣襟沾了?泪,微微透湿。他怔了?好一会儿,伸手却迟疑了?下,终是轻轻抚她的背。 喻姝不知?道是手臂更疼一些,还是腿更疼一些,她擦了?擦眼角的水花,目光始终落在他胸膛前,一直不吭声。 那里是不是也?在跳? 她想,她是不怪他的,也?不会怨他。 无论他怎么选,她都会明白?。 可是,她却不能做到跟从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他了?。因为他的心里就不是她在占满,他还有自己追逐的,甚至他已?经?做好了?抉择。 念罢,喻姝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挣扎,仍由他搂在怀里。她出声问:“卢将军救回来了?吗?” 救回来了?。 他张了?张口,这句话却哽在喉咙。他已?经?准备好听她的哭,受她的埋怨,他甚至还能庆幸地想,无妨、别怕,反正她都已?经?嫁给他了?,她不会走的。 可是没有。 在魏召南抱着她,等待发落之际,她却什?么也?没做。 她再次仰起脸问,“殿下可不要?说没救回来,费了?这么大的劲还不救回来,妾身也?要?难过的。卢将军乃是为了?大周征战,英勇无畏,妾都明白?。” 他听她的话,一愣:“你......” 喻姝知?晓他心中早已?做了?取舍,她也?并非刁蛮、无理取闹之辈,自是做不到质问他为何抛下她。与?其闹得?两?厢尴尬,惹他恼怒,倒不如?她识趣些,还能博他欣赏。 汴京春色 第39节 “所幸妾还活着,不是吗?” 她从他怀中出来,看着他,甚至牵动嘴角笑了?笑:“妾不会怪殿下的。真的。” 魏召南已?然心痛到无话可说。 她越乖,越柔,把自己放得?越低,他的心也?就越痛。他几乎痛苦不堪地搂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颌,深深吻了?上去。 喻姝眼角的泪痕早已?干了?,如?今她也?不动,只?是无意识由着他亲近,与?他唇舌相依。这一回他格外轻柔,轻柔的好像没有欲,只?是想以这种方式跟她说话,想拥她,想贴近她。 她缓缓闭上了?眼眸,十指紧紧攥着他肩上的衣衫。 她总要?靠着他再走一段路,不是么? 喻姝不知?道曾经?多少回这样想,还是相敬如?宾吧。 相敬如?宾就很好,她已?经?动过一回情了?。倘若要?三番两?次被他放弃选择,到头来难受的还是她自己啊。既然如?此,她为何不把她的命握在自己手上? 毕竟她的命不是他救回来的,也?不是弘泰救回来的,而是她自己救的。 室内单烛暗淡,似要?扯出人的私欲。 一吻毕后,魏召南轻轻将她拉出怀里,盯着她的脸。她的眸光在平静无奇,唇瓣却是嫣红的,他的指腹从上摸过,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真的没有半分怨他么? 魏召南直直盯着她的脸,非要?看出个结果。 他又想,像他夫人这等心胸宽广之人,如?此爱他,连那群美人都能容下,或许真的不怨他。 他仍记得?她说过的话,一直在心头记挂着,如?今却怕她的话化尘远去。 终于,他放心不下,还是拉着她的手,盯着她低低问道:“夫人还记不记得?说过的,若我从王庭归来,我们回汴京,好好过日子?” 第40章 坦白 那夜魏召南要入王庭谈和, 做吉鲁的客上宾。喻姝怕那是一场鸿门宴,心头担忧又茫然,便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时候, 喻姝真真切切地想, 倘若他们能平安回京, 除了解决喻潘的事?,这一生她没别的企盼,只想留在汴京和他过日子。不管将来如何,她只求眼下。 可是她现在知晓, 将来若遇两?难,他会?选择放弃她...那么还?能不能只把一辈子留在他身边? 喻姝很怕, 她会再一次被放弃。 她垂眸咬唇, 却没有正面回答他, “是要回汴京的。回了汴京后, 殿下不若抬几个美?人做妾, 日后也好?繁衍子嗣?” 魏召南听这话却不是很欢喜,静静看她:“你想要我纳妾么?咱们要过日子, 女人多了, 免不了要吵着你。我本还?想,回京以后就把王府的美?人们全遣散,再人人各封五百两?,足够她们立身安命。这样不好?么?” 他竟然想把她们都遣散了。 喻姝听得诧异, 却又一想,芳菲堂的那些美?人, 从前也没见?他留宿过, 可见?是不喜欢的。现在寐娘又走?了,他留着她们也无处可用。 “不是妾想不想殿下纳妾, 而是该纳的。” 她只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正房,有夫妻之情,相敬之谊。 从前魏召南总盼她有个孩子,可那时她对他动?心,怕他因不孕而另宠幸别人,此事?便一直纠结,到底不曾说出来。 但不知怎么,今日她就能狠得了心。 不知是发觉自?己瞒着掖着不好?,纸包不住火;还?是故意要他难受,要他更坚决地放弃她。 喻姝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轻轻道:“殿下让妾喝过那么多碗神?药,却一直不见?喜,不是药不灵,而且妾身子不行。妾七岁那年冬日曾经掉进过河里,冻坏了小腹,看过无数的大夫,都说这辈子生不了孩子。所以殿下还?是该纳妾的。” 他的脸色倏然大变,本就疲惫,现在瞧上去?更是惨白?。 “胡说!” 他喃喃道,“那群庸医能看出什么?没准你如今早养好?了身子。汴京有的是好?大夫,我再给你找便是。” 喻姝笑他不信。 不过她也懒得追问真怀不上怎么办,好?像已经不期待他会?如何做,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纳妾无妨,她只要不受折辱,给够正房的尊荣足矣。 喻姝觉得累了。 她想,他忙碌了这些时日,应该也累了罢? 她正欲下榻灭灯,魏召南忽然握住她的胳膊,很不确定地问:“你还?待我如从前吗?” 喻姝又笑他多想。 “妾说过了,殿下是该救卢大将军。”她轻轻舒气,“世家?那么多男子三妻四妾,殿下待妾已经很好?了。妾若真要怪,早不跟殿下说话了。” 这话说得他清醒。 其实他自?己心里何尝不清楚?倘若再选一次,他还?是会?救卢赛飞。他想要权力胜过女人。 可他又是极贪婪自?私的人,如今她活着,他依然想要她。 那是灰暗里所见?不多的温暖,他拼命地想抓住。 魏召南由她灭了灯,四周顿时黯淡。他靠背,头枕着床栏,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始终心绪难平。 他躺入被褥,把她圈在怀中。刚阖眼没多久,便听见?弘泰在屋外高呼:“殿下!我们的人抓到十七了!” 魏召南眸色一沉,起身之际摸了摸怀中人的脸,低声道:“他险些要了你的命,我必不让他痛快死去?。” 喻姝却只是暗叹:十七想杀我,可你不想救我,与杀我又有何区别呢。 她想问他给十七怎么个死法,却没问出口?。她突然想起他是该恨的,一个在他十岁时就跟了他,埋在身边长达十年的暗棋,他想必恨之入骨。 ...... 十七被捆了,关在柴房里。 当魏召南的府兵从吉鲁回来,弘泰带人连夜追至疏勒河,才抓到了赶路南下的十七。 这些年,十七跟在他身边再正常不过。甚至为了最后一击,前面真把自?己当作他的人,从不与外通传,露出过马脚。 十七与魏召南年岁相仿,当年被指来德阳殿伺候时,也不过十岁的孩童。他甚至比魏召南要瘦弱许多,瘦得皮包骨。 如今十七被关在这间杂乱阴暗的柴房里,双目盯着那立在他身前的高大男人。魏召南好?像再平静不过,静得没有怒火,但他知晓,魏召南一定恨极了他。 “你什么时候背叛我的?” 十七硬咬牙关,咬得满腔腥味。方才弘泰打在他身上的十几遍疼得他浑身哆嗦,本就干瘦的身子抽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十七知晓自?己大抵活不过今日,便把身子缓慢靠在石壁上,眼皮半垂,手脚松弛,犹如活死人,有气无力道:“求殿下念在奴才伺候多年,留一具全尸。” 伺候多年还?是暗算多年? 魏召南未曾应允,眯眼盯着地上一根根极细的长针。 曾经那长针用在他皮|肉上刺青,折磨他神?魂难安。如今他却觉得这手段甚好?,刺入血骨,让人疼得欲死,却死不掉,用来对付叛徒正正好?。 他是可怜的恶人,自?己受过苦难,也想所有人都走?一遭。 柴房的屋门一闭,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绝于耳。 魏召南闲步出来时,抬头正望见?一轮惨淡枯黄的月。他淡淡想,若世上真有神?佛,他也是要打入十八层烈狱的。 他从小经受过的折辱,那些痛楚一遍遍打折他的筋骨,却很少有人可怜他、同情他,他们都觉得他是孽生子,该受这些。既然世道如此,他也不妨做个恶人,沦为跟他们一样的人,是不是就能反踩在别人身上? 魏召南两?日没阖过眼,回到寝屋,只觉神?思疲倦。 他见?她在床榻里侧睡得正熟,背对着,整个身子蜷成一团。他刚躺下,却忍不住掰过她的身,抱在怀中。方才心中还?是恶念四起,此刻竟平了不少,反而胸口?在酸楚。 他还?是拥有她的。 暖帐内光线昏暗,他凝睇,一遍遍,摩挲她的脸颊。他忽然想起一件物?什,伸手探进领口?,摸出一块平安符。 那符贴着他的胸口?,取出时还?是温热的。他的大掌又轻轻探进薄短小衣,把平安符贴在她的胸口?上。 怀里的人嘤咛了声。魏召南以为她要醒,怕她挣开,手臂反而加重力道,把人搂得更紧。所幸她不曾醒来,睡得香熟,轻轻浅浅的呼吸落在他脖颈上。 魏召南习惯性去?摸她柔软的小腹。摸到时,手掌却一烫,猛然想起她说过的话。 他们真的不会?有孩子吗? 他想要一个孩子,是他俩孕育出来的,有她的血脉。倘若没有孩子,他和她之间的牵连便少了一桩。若是以后她想走?,她就能轻易地割断他了。 ...... 安西都护府仿若庞然大物?,赫赫然卧于大漠边缘。 往西是襄城,往南,大周最北的樊城。 襄城于数日前,被卢将军的兵马重新攻回。因城池被吉鲁人占领了个把月,伤死不少,如今城中百废待兴,齐都护一早携长史、司马等人往襄城巡查。 清早朦胧的光透进纱帐内,喻姝刚睡醒,便听见?外间有人说话。这声音,似是魏召南与弘泰。 弘泰说,十七骨头硬,还?不肯招。 “会?不会?是皇后的人?” 弘泰忽而道:“那太监被派来德阳殿时,殿下只有十岁。宫婢和太监的名录册都要皇后亲自?过眼,她也最容易安插人手。” 皇后是有在他身侧安插眼线,他也清楚代管王府的陶氏是皇后的人,但十七不会?是。 魏召南:“幕后之人想要章隅的性命,章隅可是章家?的眼珠子,皇后的亲外甥,不会?是她。” 他眼下想到一个人——鄯王的生母吕昭容。 在他出塞之前,皇帝曾说,等他这次回来,便将吕家?贩私盐的案子交由他查。 这等抄家?的死罪,一旦让吕氏得知,必想先灭口?,左右官家?手里也没有实证。 先杀了他。若杀不了他,再把章隅的死嫁祸他身,引得皇后与章家?恨他,这确乃吕昭容会?做的事?。 皇帝和她,一个想利用他,一个想杀了他。 魏召南垂眼盯着指间的茶盏, 那便来看看,是他先死,还?是吕家?先抄? “你继续审着十七,若还?是套不出话,也不必再费功夫,我为他择个死法。怎么死好?呢......” 他才说话,眼皮一掀,便见?喻姝从里间出来,不由收住了话术,只让弘泰先回去?。 她梳洗好?了,整个人的气色瞧上去?比昨晚好?不少。 “药可擦了?”魏召南也舒坦,见?她摇头,拉着她的手回里间擦药。 汴京春色 第40节 喻姝坐榻上,低头见?他蹲下身,撩开一层又一层裙摆,将褐黄的药擦在她小腿的伤口?上。 她总觉得魏召南是想抹去?大火的事?,现在才越发对她好?。可她不知晓为何,心里却好?难过。他想一物?换一物?,想用事?后的补偿来换她的心。 她心下想:其实对他而言,我也只是他的夫人罢?他受的苦太多,换作任何一个知冷热的小娘子作他夫人,他也会?对人家?这么好?。他不是缺我,他只是缺一个对他好?,合衬他心意的夫人。没有我,也可以是旁人,只是我恰巧碰着他了。因为不是特别,才会?被他放弃掉。 第41章 祭拜 魏召南见她不说话, 只?垂眸在沉思。 她刚死里逃生,他怕她又多想两人之间的事,有意扯开她的心绪, 索性站起身笑问:“饿了否?想吃什么, 我?去传膳。” 喻姝忽然拉住他的衣袖, “十七是不是受尽苦刑也不肯招?那幕后之人手中必有能操控他的东西。宦人大多是家境贫困的,妾跟十七闲聊时,曾听他说家中有父母,还有一双弟妹。听他之意, 进宫是为了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不肯招,许是家人被挟持了。宫女太监每人都有名录案卷, 殿下让人一查就知。” 之前在王府, 十七对她多番照拂。虽不知真情还是假意,但心想他不是罪大?恶极。杀也就罢了, 何必死前再受折磨。 喻姝试探地问道:“殿下可是要杀他?能否留他一具全尸呢?” 魏召南默了一下。 想起十七的背叛, 又或许十年前十七被送来德阳殿时,便早有预谋。他心头恨极了, 可看见喻姝相求, 又动摇地想应下。 最终他还是狠心咬牙。 魏召南把她搂进怀中,手指抚着她的脸:“我?怕别人也有背叛我?的那一日。我?不残忍杀他,以儆效尤,便难以镇下。夫人可明白?吗?” 喻姝虽然明白?, 仍有稍许失落。 魏召南只?想结束这些?令她不高兴的事。他忽然将人从怀里拉出,两手握她的肩膀, 眉眼含笑:“你此趟来西北带的衣裳不多, 等下吃完早膳,我?带你去镇上买些?如何?” 说罢, 也不等喻姝回应,他快步出门?传人摆膳。 西北的边陲除缺城池,也坐落诸多小?镇,零星分布,其中数清水镇最大?。 大?漠常年干旱少雨,故取名清水,大?有向天神?祝祷乞雨之意。 五月中旬的清晨,晴朗气爽。 魏召南虽说带她出来买衣裳,但喻姝并不确定,他是否就这一个意图——毕竟这趟出门?,只?有他们二人,连个随从都没带。 她记得上一回魏召南这样出行?,还是私下去见卢赛飞的时候。皇帝此回遣了章隅出使,大?有监视他之意,他总归还是不想让章隅知晓得太清楚。 今日镇上似是有祭典,才大?清早,满街便有许多挎篮赶庙的妇人。那草篮里有粗粮饼、鲜花,以及封好的信纸。 魏召南一路牵着马缰绳,先从成衣居买了两套衣裙出来后。又怕喻姝被湍急的人流吞没,紧握着她的手腕。 来之前他早有知晓,每年五月十四,都有水神?祭。他向来对这些?祭典看不上眼,正欲买完成衣,去二十里开外的兵营一趟——可见她频频好奇回头,不由改了主意,暂搁计划。 魏召南先去摊上买粗粮饼和?鲜花,又递笺纸和?笔给她。喻姝一愣,但见他扬眉带笑:“纸上写?心想,我?也带夫人祭拜水神?,凑个热闹。” 喻姝见他如此兴致盎然,心下奇怪...他不是爱看热闹之人,怎么会特意来水神?祭呢。难道与什么人约好在庙中相会? 魏召南见她迟疑,索性提笔替她写?了。 他在街角找一块青石蹲下,握笔喃道:“写?什么好?我?夫人的心想,必是有我?的。” 喻姝低头之间,他就写?好撂笔了。只?见那茶黄笺纸上的字萧散挺劲——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原来他还顾念着子嗣的事。 魏召南将信笺封好,塞给她,拉她的手跟着赶集的男女老少们走。 “一会儿你进庙里挂签时,就把这张纸挂上。” “殿下不是不信这些?吗?” 魏召南瞥她一眼,“是不信啊。可我?夫人也给了我?向神?仙求来的平安符,她说,灵不灵不知晓,只?为求一个心安。” 街上游人热闹,有挑扁担吆喝的人,有结伴说笑的妇人,有小?贩的叫卖......她用不大?的声音轻轻问:“那你心安吗?”其实也是下意识问她自己。 但魏召南还是听见了。 他回头看她,甚至带笑:“安啊。怎么不安?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就算没有,我?也给你弄一个来。” 弄一个来......? 喻姝觉得他还是像以往一样跟她说笑。 他说笑,她也附笑。微风轻轻拂过她的鬓发,挠得脸痒痒。 她抬眸望他,见他拉着手,走得正自在。原来他们也该这样平淡走完半辈子......喻姝抿唇,微微吸了一口气...也罢,早些?看明白?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总不能自欺欺人一辈子。 魏召南拉她走在熙攘的人流中,这里虽是边陲小?镇,倒也没有他想象中的荒凉。屋舍楼台大?多平矮,虽不是中原地的琉璃瓦,但青瓦也别有一番烟火味。 他会时不时瞥她,生怕自己没抓牢,让她走丢了。这样一只?小?小?软软的手抓在掌中,即便他早与她做惯了夫妻,胸膛下的心还是会砰砰跳。 满街都是人,布衣平民,男女老少,偶尔也见带了小?厮的富家子,嘈杂之声四方入耳,魏召南原是图清静的人,此刻却不觉得烦。 淡淡想,或许换一辈子重新?来过也尚可,不求生在钟鸣鼎食,只?求平坦,譬如这样的边远小?镇,与她做对寻常夫妇。 可是又想,倘若真换一世,在西北,或许一辈子也碰不见她。他是更?想要顺遂的一世,还是更?想要她? 魏召南几乎做不出抉择。 很奇怪,明明在卢赛飞与她直接能决断,偏偏这样的疑问却选不出。果?真是心头的怨念太久,耻辱刻骨,恨太深...他恨到,甚至不能亲手了结那些?人,都会死不瞑目。 二人从水神?庙出来时,天上的日头圆滚滚,正是接近晌午。 喻姝有些?饿,指了街角一家卖馄饨的摊子。 魏召南迟疑了下,他从未在大?庭广众的地方用过膳。本来想要带她寻家酒楼,可她嗅到馄饨汤飘来的葱香,腿一酸,连步子都迈不动。于是,他只?好硬头皮,在来来往往的路人旁吃着馄饨。 “你从前都在大?庭广众的地方吃吗?” 喻姝见他舀的勉强,只?觉好笑:“这怎么能叫大?庭广众,殿下只?好好吃着,无人会回头瞧。” 她喝一口汤,又道:“我?知晓世族的女子是不准这样出来,只?是以前在扬州,规矩少没人管,四处撒野。要是有一日......” 她刚想说——要是有一日殿下随我?下扬州看看,我?必带殿下一领扬州风土...... 可是话到嘴边,便被她咽进喉咙。喻姝想,不会有这一日的,他要一步步往上爬,要回去也是她自己回去。 魏召南见她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急着催她:“要是有一日怎么?” 喻姝又笑说,“也没什么,要是有一日殿下发觉妾就是不守规矩之人,也是有源可追的。” “怎么不守规矩了?”他不满瞪她一眼,哼笑说:“我?夫人可是贤良大?度,最得体之人。” 二人吃完,魏召南去解马绳之时,喻姝正放眼四望——这镇子说大?不大?,又是这么偏远之地,街上竟会有一家盐行?。 如今白?盐都归官府所管,有盐引才能运销。在中原富庶地方的集市,盐行?也就一家......清水镇的盐行?,莫非假借官府之名私营的? 魏召南牵马过来,顺着喻姝的目光,正看见盐行?,目光突然一凝。 近几年私盐泛滥,即便官家抓得紧,情势也没多大?好转。他想起官家要他回京后,着手吕家贩盐案。如今眼前就碰到了一家古怪的......魏召南沉思半晌,对她笑道:“夫人在外稍后片刻,我?进去看看。” 喻姝牵着他的马,在门?口等待。 不过须臾,他又从盐行?出来了,手中还提着一包盐。他什么话也没说,只?绑了盐包在马上,等二人走出清水镇,喻姝忽而听到他问:“夫人可知扬州的盐价是多少?” 喻姝想了想,道:“每年都不一样,但盐价贵,左右都是每斤一两。” “中原各地盐价都相差无几,你猜这里多少?”魏召南脚步一顿,“三斤一两,如此低,简直难以置信。” 出了清水镇,遍野的黄土荒原,被日头炙得火热。 远山穹宇,沙丘起伏,此等漠北风光,是两人十几年都不曾见过的。地广又苍凉,只?有他二人和?马,一点?小?小?的影子。 魏召南提她上鞍,他再?翻身上马背,衣袂轻轻擦过她的脸颊。他坐在身后,握紧缰绳,将她圈在了两臂之内。 “那家盐行?里会不会是私盐贩子?” 这种杀头的罪,她问得略为谨慎。 “并不是,我?看过他们的盐引,是真的,想来这一带的官府也是知晓此事。” 真盐掺一点?,假盐掺大?半,自然能卖得更?便宜。且江浙一带的盐沼虽多,但管辖严格,私盐也不敢在那卖,只?能运来西北这样无江无海,不建盐沼的地方,藏匿于此。 难怪吕家向来不把他放在眼中,这回却急着要在西北杀他......难怪皇帝派人暗中探查,却怎么也抓不到吕家藏私盐的罪证,原来西北才是窝赃之地。 这种贩盐牟暴利的灭门?罪,九族都不够砍。 汴京要变天了。 魏召南冷笑想,吕家何等风光,可惜很快就要败了。让鄯王亲眼看见族人一个个惨死,不知是何种滋味呢? 第42章 胜战 且说多?日前卢赛飞曾乔装, 混进吉鲁地界打探。最后虽负伤而归,却也把王庭摸了个二三。 魏召南从清水镇离开后,便直接去了兵营。 主帐内。 卢赛飞同他道:“狄戎懂个屁道义!他们果真无谈和之心。要我说, 他们就是看出官家无心作战的念头, 先假意谈和, 等我们松懈。这几年南蛮地的匪况严重,待官家宣我还朝,带兵南下清剿山匪。他们吉鲁养精蓄锐,再出兵, 到时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将军之意,是想乘胜追击?” “是也。身而为将, 就没有?怕打战的。此战如?今不打, 日后更?难打。如?今战事不是能不打就不打,而是必须要打。只有?打怕狄戎, 重挫吉鲁, 才能警示北疆十五个部落。吉鲁自立为漠北王,猖狂这么多?年, 早有?部族看不惯他们。待到吉鲁兵力大伤, 由得他们内讧,我朝也可?安稳很?长一段时日。” 魏召南沉吟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也同你说过,官家此回之意, 乃是不想生战,争取不费一兵一卒就谈和。” 只见卢赛飞轻轻勾了唇角, 似是冷笑:“不敢打, 怕输,一味议和只会让狄戎小瞧我们。再说官家想二十万岁币就谈下, 岂不是低看新可?汗的胃口与实力?” 卢赛飞念起朝廷挟了他弟弟,还有?他那戎马为大周,却被官家忌惮,暗算冤死的父亲,心下更?有?怨怼。若不是卢家世代忠良,铮铮铁骨,一心为中原黎民,他又?何必想为那位四处征战? 他知晓盛王的野心。 一个想登基,一个只想替父平怨,快意恩仇,两人早已不谋而合。 卢赛飞也不掩饰,眸光沉了沉:“官家不应也无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杀了我,又?有?谁替他平北狄南患。这战我不是为他打,我是为大周西北的百姓打。”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忽听帐外将士来报,道是手下们在襄城抓到五个可?疑人,疑似狄戎细作,收在狱里看押着。 卢赛飞脸色一变,忙传亲信进帐询问,想了又?想,便跟盛王辞别,带一队人马往襄城去。 卢赛飞一走,魏召南也没想再逗留。 现在是黄昏,月溶风淡,练兵声夹着山风从远方?飘来,兵营有?轮班巡逻的守卫。 汴京春色 第41节 他走出主帐寻喻姝,左望右望,见西侧有?营帐,前面的空地晾了许多?士兵皮甲。 喻姝在西边,正同一女?人说话?。 那女?人......他定?睛看了看,只见是寐娘,脸色顿时难看。 魏召南大步过去,寐娘忽然没了声,只愣愣盯着他—— 即便远在西北,行居不便,她依旧是仔细梳妆过,一如?以往妩媚,眉眼妖娆。身上着了最艳的妃色,红唇秾丽。她似乎没有?半分顾虑,在这兵营里美得像朵娇花。 当初魏召南为掩人耳目,让人送寐娘来时,只称是卢赛飞的远房表妹,家道败落,投靠来的。寐娘倒也配合扮演好,卢赛飞听见这么个娇滴美人唤表哥,每每十分受用?。 即便被送到卢赛飞身边这么多?日,寐娘发觉,只要一见到魏召南,她还是忘不掉。 他的容貌太?好,是她所有?见过男人中数一数二的。身形高大,她忘不掉他步履如?风,眉眼含笑,朝她而来的模样?,也忘不掉他拉她在怀时,问她喜欢什么首饰。 现在她看见魏召南,眼眶很?快就红了。 喻姝察觉出寐娘的心绪,心想:他二人很?早前便是郎有?情?,妾有?意。虽说魏召南为了权势将人送给卢赛飞,可?也不能说他心里就没有?寐娘,毕竟他对卢赛飞的在意要甚过许多?人,曾经也放弃过我。寐娘既想他辛苦,我不如?成全她说会儿话?。 魏召南一走近,伸手,刚想拉喻姝离开,她的手忽然就缩回去。 他脸色更?难看了,生怕寐娘说了什么不好的给她听。喉结一动,正欲开口,寐娘忽而抬起梨花带雨的脸:“殿下......奴有?话?向同殿下说,事关紧要......” 下意识的,他看向喻姝,却见喻姝并无半分不高兴,抑或是吃酸。甚至莞尔说“殿下听听吧”,说完倒是自己先走开。 魏召南无法,也想知晓是个什么紧要,淡淡问寐娘:“何事,说罢。” 不远处还有?换班巡逻的守卫,寐娘红着眼望他,低声道:“奴还愿做殿下的人......若殿下不嫌弃,奴愿为殿下留心将军的动静。只求殿下可?怜奴,给奴一点疼惜。” “不必了,卢赛飞的底子我不需要知晓。” 魏召南刚转身要走,忽然驻足,又?转身了。这回乃是仔细地打量她,笑道:“其实寐娘,如?今的日子也不错。你这婀娜美色,还怕没有?人疼惜么?” “殿下!” 她豆大的眼泪倏地掉下来,“奴心慕殿下之深,殿下不会不知晓的......殿下曾经也待奴很?好,宠爱奴,可?为什么从未碰过奴的身子,难道是嫌弃奴的瘦马出身吗?可?殿下明明知晓,奴一直是完璧之身的......奴想不明白,殿下心里可?曾有?过奴?” 魏召南一愣,仍就笑:“这很?重要么?你受命于张宜,来监视我,可?我依旧让你丰衣足食,穿金戴银,这便就足够了。你喜欢什么,跟我求什么,我何曾没有?给过?不谈情?爱,我对你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并没有?不公,明白么?” 寐娘垂泪,再无话?可?说。 魏召南也想不到,有?一日他说的话?,会原般原样?传入喻姝耳中。他原只想让寐娘不怨怼喻姝,才这么多?说一句,终是无料后事。 ...... 喻姝坐在草地上等了一会儿,等到魏召南回来。 她没有?想过,她的心会如?此平静,平静到看士兵们喂马吃粮草——四处流转,打打杀杀的日子过久了,她也会想过平淡日子。只是汴京时日注定?风波,大权倾轧,还是回扬州好。 “夫人,回去了。” 魏召南从寐娘处回来,喻姝站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土。 她忽然指了指夕阳霞漫的穹苍,问他:“其实大漠的日沉,要比汴京美上几许,对吧?” 魏召南笑了起来,揽着她,半似玩笑:“夫人喜欢?那我们今夜便在大漠入睡?” “......” 两三言语,不过光阴里一粒尘埃,终会湮于风中。 魏召南掺她一把,上马。 马蹄嗒嗒,黄尘飞扬。他从后替她拢了拢斗篷,将人圈在怀中牵缰绳。 晚风猎猎,喻姝抬眼,但见大漠孤烟中一轮斜阳惨淡,暮霭昏昏。 ...... 五日之后,大周以狄戎犯我边城,烧杀抢劫扰民为由,向吉鲁开战。 此战打了三天,打得人心惶惶。战报八百里加急,传到皇帝耳中之时,皇帝甚至还不知道卢赛飞要开战,气得发抖。 “谁给他的命令,让他攻打!” 皇帝雷霆大怒,猛然站起,把战报摔在地上。 大殿之中,诸王屏息凝神,无一人敢出言,皆皆跪拜于地。 鄯王匍匐跪着,偷偷一瞥皇帝的脸色。此等好时机,他试探地拱火道:“父皇息怒,圣体为上!要儿臣说,卢将军行兵数年,又?是清南寇,又?是剿匪患,哪里出过这样?差错?会不会是五弟假传圣旨?” 皇帝一听,脸色更?沉。鄯王瞧见,又?道:“毕竟谁都知晓,这回五弟是作使臣出塞。既是使臣,带去的便是父皇旨意......” “混账!” 二哥肃王见状,却冷笑道:“也未必。五弟有?没有?胆子假传圣旨不说,但卢将军虽善战,却是个粗人,没准谈和没谈拢便一怒冲冠。而五弟未拦得住卢将军,也是天大罪过。” 皇帝眯眼看地上四人,眉头深拧,威严十分。 他又?看向琰王:“老三,你以为如?何?” 琰王缓缓抬头,揣摩着皇帝神色——怒是显而易见的,但到底为什么而怒,那便不一定?了。 二哥四弟都将罪名往魏召南身上推,父皇要是也如?此认为,早便听他们,还需问我?父皇向来不喜魏召南,也绝无可?能为他不平,那么只有?一点,他想定?卢赛飞的罪。他怒肃、鄯二王欲勾结、攀交卢赛飞的念头,把罪名从卢氏身上摘得干干净净。 琰王想罢,笑着摇了摇头,却看肃、鄯二王:“二哥四弟莫非认为卢赛飞全无过错?依我来看,他私自出兵,藐视君上。父皇重用?他,给他兵权,他却视天恩如?无物。此等罪,不知他还有?没有?包藏祸心?” 果真?如?琰王所料,皇帝沉色颔首:“他是藐视君上,五十万的兵马在他手上,胆子也大了。” 等到诸王议事后离去,皇帝又?单独传召了琰王。 此刻他坐在高台龙椅上,脸色的怒色已消许多?,剩下的只有?疲倦。 这几日他身子愈发不好,早到了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年岁,两鬓花白,更?像一个老父亲看琰王:“吾诸子之中,最看重的只有?你。” 彼时琰王静静跪在玉阶下,一声未出。 皇帝叹了口气:“再上前来,现在你与吾非君臣,只是父子,吾有?事要交代你。” 琰王一磕头,起身,走上玉阶,跪在龙椅之侧。 皇帝伸出手,这只手宽大,已有?褶皱。他抚着琰王的头,没了怒火后的声音不似严肃,更?显苍老。 “这帝位早已属意与你,你也晓得,吾这些年所做的,都是为你铺路。卢赛飞的父曾救过吾之命,又?是一手辅吾登基为帝的。如?今卢赛飞征战西北,吾忌惮之。可?为安抚民心、众朝臣之心,却不能下旨杀他。等日后你做上皇帝,必不要留卢赛飞性命,寻个错处杀了他,即便没有?,也要捏造。不必亲手而为,有?的是人替你做这些事,譬如?你五弟不正是合适的人?” 琰王沉眸,颔首。 皇帝又?道:“卢家世代武将,在朝廷根基颇深,必要除去的,再提拔根基浅,好拿捏的属将。否则卢家一旦有?造反之心,我大周江山就岌岌可?危。” 琰王想了想,却为难道:“可?父皇也说,卢家在朝中根基深。连您都不敢冒然除去,儿臣又?如?何可?为?” “吾不能除他,乃是因?为如?今大周与狄戎打战,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等漠北平定?,此事便可?徐徐图之了。吾不是替你把卢家小儿子弄进宫了吗?你有?他亲眷在,便是极重的筹码。他一人认罪,自戕,换全家削爵活命,他懂得选。” 琰王眼中一亮,顿时了然。皇帝抿了抿唇,欣慰全然。他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不过如?今,吾也瞧出你二哥、四弟都是有?野心的。若要坐稳皇位,你便须得卢赛飞相助。卢家向着你,脚跟才能站稳......” 天□□晚,大殿的光线一点点暗下。 正如?皇帝的寿命,一点点消耗殆尽,眼见天黑。他挥了挥手,让琰王走。闭目养神之际,眼中黑暗浮现的却是贵妃饮下的那盏鸩酒。 他亲手所制。 他这辈子,为坐稳地位,稳固江山做得太?多?。如?今回头思来,还是想念贵妃伴他左右的时日。她虽死了,不过无妨,他们的儿子很?快也会登基了...... 皇帝此般作想,却是恻恻笑出声。 ...... 此战连打多?日,终于在五月的尾巴,胜报传来。 卢赛飞终是有?些才能,毕竟卢家世代武将,他八岁便随父叔进沙场,亲眼看着刀光剑影,沙场算计,也过惯风沙夜宿,并非纸上谈兵之辈。 这场胜战,可?谓一洗朝廷阴霾。将士雀跃,皇帝高兴,接到战报后连夜下诏封赏,圣旨更?是一日八百地飞向北疆之地。 喻姝身在极北的都护府,知道的消息要比许多?人都早都全。 听闻两军交战的时候,卢赛飞拿下了一个敌军将领,叫赫达。 吉鲁人多?数人高马大,这几年养兵蓄锐,此战并不好打。听说赫达也算吉鲁军的大将,卢赛飞是要擒他威胁吉鲁。 那吉鲁王起初不依,颇有?破罐破摔的意思。后来没几天遣使来谈,要带人回去。 至于什么个由头,隐约有?人说是桩秘事。 吉鲁王不依,但老可?敦亲自出面,一定?要救赫达。谁知那赫达怕死,几日前便交托出军中大事,有?布防、粮仓位置等。 “你想知这是为何吗?” 夜晚魏召南看着她用?膳,悠悠地问。 他说,“一桩秘事而已。吉鲁王庭也没几个人知道赫达是老可?敦的儿子,新可?汗同母异父之弟。那新可?汗虽不敬父,却极听他母亲的话?。老可?敦出面,他不想救也得救。”[1] 喻姝正咬馕饼,险些被饼皮噎住......这么说来,老可?敦是背着汗王有?了私情?? 她问:“吉鲁人都不知道的秘事,卢将军又?是如?何知晓的?” 魏召南给她递水,拍她的后背,笑道:“慢些。你以为那时卢赛飞乔装进吉鲁,什么也不做么?” 他一说,却觉此话?不妥,立马又?咽回肚子,不吭声了,只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是了,那日她生死一线,他不愿她再想起。 他留神去瞧喻姝,见她脸色并无异端,而是静静饮水,还问他怎么不说了。 魏召南终于懈一口气。 其实,他夫人并不在意的对不对?心里还是深爱他的。 ...... 今夜齐堰在都护府操办庆功宴,美酒歌舞,金鼓喧阗。 邻间房门前有?守卫轮岗,门窗紧闭。 一个水红半臂纱裙的女?使打水进屋,悄悄望了眼床榻间的貌美女?子。斜倚着,柔软的手臂有?气无力支着床栏,一双满泪桃目直盯藤花纹的地案,悄怆幽邃...... 那是她们吉鲁尊贵的公主。 说是和亲,与强夺又?有?何区别? 女?使顿感?凄寒恼怒,却只能在水里反复揉搓帕子。水声越来越大,直至公主也听得抬起眼睛,嗓音仍有?些哭腔, “外面的人欺负你了?” “没有?啊。” 女?使转头,用?吉鲁话?问:“公主饿不饿,我去问问外头那群人,能不能亲手给公主煮些东西。他们的东西也吃不惯,这回出来王还让我多?带了些香奶饼,怕您馋着......” 汴京春色 第42节 公主的眸光瞬间又?低垂,白细玉指抠着床栏上雕刻的凹纹。 那是什么图案?青鸟么?它展翅是不是也要飞出吉鲁? 她恨啊,她怎能不恨。她是吉鲁王的同母胞妹,王庭的公主。她的驸马该是吉鲁的勇士。 她恨外头强买强卖的中原人,她恨中原皇帝。也该恨哥哥,用?她换了赫达,可?是不能...... * 另一头喻姝刚得知,午后有?吉鲁的使臣带来和亲公主,换了俘虏回去。吉鲁这回没讨多?少好,后方?遭大周火攻,粮草被劫了大半。大周人人都夸卢将军运筹帷幄。 二十万岁币是谈不成了,不仅谈不成,还倒赔了公主。 至于和亲,也不是嫁到大周做皇子正妃。皇帝的意思,是要做琰王的侧妃。 今夜齐都护在锦春堂摆宴,竹管弦乐掺着男人们粗犷的笑声,大门敞开,熏天酒气。 殿正中有?歌伎,满座宾客皆为北疆地的大小官,将领军士,因?此魏召南让她先在房中。 夜色如?水,喻姝去院里将花干扫进箩筐,抱着进屋。这香花槐长在北方?,中原腹地不常见,但幽香弥弥,她便摘了些晾晒做香囊。 夜里魏召南归来,身上沾了浓醇酒气。 他立在床头,见她躺在里侧,已褪了衫子侧睡,柔软的腰肢隐约勾人。 那床边桌案上有?一枚香囊,魏召南凑近一嗅,是香花槐的幽幽清香。 是我夫人做了送我的。 他料定?。 第43章 归途 对于喻姝, 魏召南如今自有一番打算。 他想,既然她已将那事忘得差不多,他们?是不是也可?以?, 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到汴京后, 又可?以?回到从?前。 魏召南将?香囊收好, 翻上床榻,把人搂在怀中。她睡得正香,没有被动?作惊醒分毫。 他刚从?锦春堂筵席回来,身上沾了浓重酒气, 一入帐,便与她发丝间的栀子香搅混。 他忽而忆起, 从?前自己隐忍掩目, 常年?混迹花楼,每每装得?喝醉归来, 她面上虽不见厌恶, 但心头还?是极抗拒罢? 不过很快,他也不用再装了。 此西北一战, 吉鲁兵败, 人?马大损。卢赛飞与齐都护、长史等人?商议,吉鲁没个三年?是休养不回来的?,边塞大可?安稳,便决定先送盛王等人?回京。 魏召南先带属官们?往襄、樊两大城, 及周边小镇巡查,见民生无虞, 也好回禀官家。 启程那日, 安西都护府的?门前布了一列车队。 因着此趟回京,还?顺带护送和亲公主的?任务, 齐都护又往其中加派人?手,车队比他们?来时还?要长,一行人?浩浩汤汤有三百。 六月初的?漠北还?不是很热,清凉爽朗。 喻姝遥遥望着湛蓝穹苍,绵延山峦,和远方城池的?灰砖高墙。从?四月初至六月初,原来他们?已经在漠北住了两个月。 行路若慢些,不急着赶,到达汴京也该盛夏了吧? 检查完马车后,魏召南送她上去。他今日没有骑马,反而和她同乘车舆。 二人?并排而坐,车队起行,魏召南掀起细帘,方便她一路赏景。却发觉喻姝已不像来时那么好奇,不再扒着帘子往外瞧。 魏召南见她阖着眼眸,半睡半醒似的?,索性放下两边细帘。 这细帘乃是藤竹所制,有两层,里一层厚布,寒冬时挡风用;外一层竹帘,清夏时车马飞行,可?透风。 魏召南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 他料她没睡,于黑暗中望她一眼,“今日怎么了?” 喻姝能清楚听到他的?话,只是仍阖着眼,装作睡下——他那么用力握住她的?手,可?是回到汴京,回到风雨满城,他是不是又会放开? 她虽眠得?昏沉,却能清醒意识,能救她的?始终只有自己。 魏召南见无人?吭声?,以?为真的?睡下了,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肩头。 他们?来西北时,车队走过的?地方,从?平壤屋宇至草原。南下返回,又走过疏勒河。 比起四月份来时,疏勒河还?是半化的?冰河,如今六月,河流汩汩,滋润着草野遍绿。 等车队抵达祁连地界,已经是他们?出?发的?第七日。 晴风白云,广袤的?草地,马车走得?一晃一晃。喻姝从?车窗探出?头,望向后方一辆缀着流苏的?华盖车篷。 那车中乘的?是吉鲁公主和两使女。 公主名唤多兰,喻姝初见她时只觉十分惊艳,是极标致的?异域女子,额间垂着流珠,乌发、脖颈,手腕的?首饰都缀满了玳瑁、玛瑙等珍宝。 黄昏之时,魏召南领了二十人?前去探路,找河流水源。 坐了一日马车,喻姝手脚发僵,下车透气,正巧看见篝火前,多兰公主正饮水吃馕饼。 这几天的?行路,公主的?马车紧挨她马车之后,夜里车队扎营休憩时,二人?偶尔碰面,还?会说上两句。 公主中原话说得?不好,磕磕绊绊,或许是吉鲁没有礼教约束的?缘故,公主的?言语十分直白。她自小长在吉鲁,不拘而为,凡是觉得?俊俏的?人?,总会盯着瞧好几眼。 喻姝不止一回发觉,公主总盯着魏召南看。 公主坐在篝火前,红裙迤地。她正巧看见喻姝,便微笑招手呼唤。 喻姝甫一走近,公主便将?手中的?馕掰一半,塞给她,用生疏的?中原话说:“这是我们?的?香奶饼,你尝尝。” 喻姝莞尔致谢,坐在公主身旁。 她捧着一半的?饼,心想倒真是个豪爽之人?。虽同为馕饼,塞外奶香饼却比他们?带来的?甜几许。喻姝吃饼,忽然听公主问:“你们?的?......琰王,生得?好看吗?” 喻姝并不喜欢琰王这个人?,甚至还?有些恐惧与厌恶。她默了下,正寻思该如何说,公主又托着下巴问:“有比你情郎好看吗?” “琰王与盛王是兄弟,相貌应该都好。” 喻姝看着公主金亮的?目光,却纠正道:“他不是我情郎,是我丈夫。” 公主以?为她是怕羞,便不以?为意,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有差别了,差在一个情字,差在身份上。 喻姝并不作声?,只将?冰凉的?双手靠近篝火烘热。天色渐黯,晚风拂过草野,忽然有窸窣的?脚步声?而来—— “公主想知晓琰王之事,不如问问在下。” 喻姝一愣,寻声?望去,竟是章隅。 他并不走近,只站在离她们?五步远的?地方,一拱礼言:“我的?妹妹下个月将?嫁作琰王侧妃,公主也会碰见的?。” 章隅向来看不惯魏召南作风,在他面前也无分毫忌惮,笑之,“琰王龙姿凤章,乃是诸皇子中最风彩的?,有多少世家想把女儿?嫁给他。等公主来京城见到,自会明了章某所言不虚。” 公主却不满地努嘴,“那他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呢?” “公主误会,琰王的?妻妾可?是诸皇子中最少的?。” 章隅说完,目光却往喻姝身上一瞥。 只见她从?始至终都是坐在篝火边,暖光映着半边脸颊,十分秀美。他早在过来时,就听到喻姝说什么“不是情郎,只是丈夫”,心下便想,果真像魏召南这样的?纨绔,生得?再好,也不会有小娘子放心嫁他。 章隅似乎想跟喻姝说话——自从?被她救过一命,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堂堂正正,郑重地致谢,只是碍于身份,又老有魏召南盯着,他不敢唐突。 此刻魏召南难得?不在,章隅终于找到时机,走两步上前,又朝喻姝一礼。 他本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可?瞧见她水灵杏眼时,一时给忘了。 章隅很小声?地说,“盛王妃不要忘记,回到汴京后,我家谢以?黄金百两。” 喻姝当然不会忘了,她点点头,心里却笑章隅多虑。 这种送钱的?事,向来只有给钱的?人?忘记,哪还?有收钱的?人?忘记收。 从?漠北南下,这一路十分平坦。 有时候喻姝马车坐得?久了,魏召南还?会带她骑马。 他握住缰绳,两臂将?她圈在怀中。车队行在广袤的?草野上,晴风和丽。魏召南附在耳侧同她说笑,不过随口一问:“你这几天常跟公主说话,都说些什么?” “她讲他们?的?漠北,我讲大周。偶尔她还?问我琰王的?事。” “问你琰王的?事?” 魏召南反笑道,“琰王的?事你又能知晓多少?还?不若来问我。” 他们?同乘一匹马, 喻姝稍稍侧头瞧他,耳朵正好贴到他胸膛,忽然听着清晰的?心跳声?。 她想,许是他策马太过用力的?缘故。 她的?眼眸望着他,也笑道:“问你么?妾便知晓殿下看公主美,想寻了缘由跟她说话,要去便去吧。” 明明是没有醋意的?玩笑话,倒偏偏被他听出?酸。他心里难得?欢喜,长长叹一声?气,“好吧,既然夫人?劝我,那我今晚便去了。” 喻姝刚想说去吧去吧,魏召南又把头凑近她耳边:“我也可?以?不去,除非......” 喻姝眼皮一捺,正要说你也不用“也可?以?”,他便十分得?意自在地笑了,“除非你唤一声?哥哥让我听。” 哥哥本不是说不得?的?词,可?自从?他夜里攥着腰身要她唤时,她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 现还?是青天白日呢,他竟如此荒唐难言,喻姝扭过头,斩钉截铁道:“不要。” 他料定她是薄脸皮,此时定是怕羞。魏召南不知何时开始,总是喜欢瞧她羞怯的?模样。他忽然松开一边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开怀大笑:“好,那晚上再听夫人?唤?” 换作从?前,她已经半羞半怯的?不吭声?了。 从?前魏召南也这样,她不知晓动?心了多少回。 可?是现在她明白,魏召南喜欢她,只是有闲情时来的?一句调笑。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可?以?喜欢她,可?她一旦摆在权势面前,又什么都不是了。 喻姝的?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忽然问:“殿下喜欢妾什么呢?” 他们?走的?这一带还?是无垠草野。 风很轻、很淡,魏召南从?未这样放松地骑过马。 他想了一会儿?,竟是认真道:“夫人?的?相貌合我眼,性情好,温柔淑良,也一心待我。” 汴京春色 第43节 喻姝听了,更落实心中所想。 看看,原来我想的?果真没错。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合衬他心意,是他的?妻子。这世上有许多的?女子都可?作他的?妻,甚至可?以?比我更温良,他那不是喜欢,他只是缺爱,缺个一心待他的?人?。 可?我如今,已经不是一心待他了。 喻姝想着,眼角却滑出?一滴清泪,被她很快地擦掉。 很奇怪,明明她已经不在意他了,为何还?会难受呢?是在难过她从?前的?情窦初开?还?是难过他的?遭遇? 车队在草野上行走半晌,喻姝已经能望见一角城墙。她听到弘泰在前头,指着城与人?笑说,“这是河中府,能看见人?烟了!我们?再走十日,便能到汴京!” 汴京...... 人?人?听着都雀跃,可?喻姝并不见喜色。反而离汴京越近,她想起琰王看她的?眼神,想起魏召南那双抓住她,却又能随时松开的?手,便有种流离失所之感。 她坐在马背上,头靠在他胸膛前,轻轻说道:“殿下,其实世家中柔慧的?娘子很多,可?对?” 他颔首,认同她所说,却并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喻姝忽然舒了一口气:“你看妾,这副身子冻坏了,早已是不育之身。若是让官家圣人?知晓,妾瞒了这么天大的?一件事,除了休妻,还?会治妾一个欺君之罪。倘若殿下求子心切,但且看在妾侍奉这么久的?份上,瞒下此事,再以?别的?由头休妻另娶吧。” 魏召南听得?却不是很高兴,眉头一皱,只道她还?在愧疚无嗣的?事,担心自己休了她。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却摸她的?肚子:“不就是一个孩子,有何大不了?放心,他们?永远都不会知晓此事。” 因为他们?也活不了多久。 三百个随从?在路上,骑马的?、乘车的?,半行半歇,就这么走了一个月。 车队抵达汴京的?这一日,正巧赶上七月十五,中元节。 宫里的?中元向来都要出?城飨坟。所谓飨坟,便是用酒食祭扫坟茔,这一日宫里还?会请道者来,焚钱山,为死?在沙场的?将?士们?祭祀亡魂。[1] 以?前每年?,都是官家亲自出?城,往西京的?河南府去祭祀陵墓。可?现在两鬓花白,年?岁越大,出?行折腾一趟都要去了半条老命,便由琰王代劳。 从?漠北回来的?车队行至汴京郊外,阡陌纵横。 喻姝从?车窗探出?头,正四处观望,忽然看见前方也有车队过来——那车队气势极壮大,两边是盔甲粼粼的?铁骑,中间有一乘极华贵的?马车,镂金莲叶纹的?四角车盖,以?及一面旗帜扬立,大写“琰”之一字。 她的?眼皮一跳,琰王? 喻姝还?没打?量清楚,便见一铁骑脱出?阵营,飞快而来,好不威风,扬着下巴问:“尔等是何人?,还?敢在前挡琰王的?路?还?不快速速退至两旁,出?来迎拜!” 第44章 倒药 弘泰是个?粗人, 别人朝他一吆喝,他火头便要上来。正要一呼回去,忽然?被身侧骑马的魏召南拉住。 弘泰转眼, 却见魏召南驱马, 越过骑兵, 来到琰王车队前。 随侍正?识得他,朝车窗低语。片时琰王伸手掀帘:“五弟回来?了啊。” 自西?北捷报传入京中,皇帝曾召琰王进宫,顺带提了吉鲁送公主和亲的意?图。 那公?主是王庭可敦的嫡出, 本来?正?妻也做得。可惜琰王早已娶妻,皇帝认定他为储君, 公?主也只能他娶, 言下之意?是要迎为侧妃。 琰王并不抗拒,反而心下隐隐期盼。 他早有听闻公?主之貌美, 见惯了中原遍地的娘子, 他觉得,枕边也确实缺个?异域美人。那等滋味, 他还不曾尝过。 本来?他还想?趁魏召南出行, 先把喻姝弄到手。可念着?吉鲁的公?主,倒也能渐渐淡忘喻氏,不那么心切了。 “五弟这趟回来?,可是大功臣。我有心与五弟一叙, 可现要赶往河南府祭陵。” 琰王一笑,目光却往魏召南身后瞥去——只见那三百人的行伍之中有四辆马车, 其中两辆缀了流苏华盖, 要稍大些,应该是他心念的美人。 魏召南登时察觉, 顺道往后一看,忽然?笑言:“我护送公?主一路从大漠过来?,三哥想?必也听闻了,可要见见未来?侧妃?” 六月的汴京,天已经很暖和。 这一路南下,喻姝从都护府出行的清早,身上披的还是斗篷。今日到了汴京,也不知是马车闷,还是回到熟悉地心切,她觉得热几?许。 正?用书?卷扇风,弘泰忽然?骑马而来?,说琰王在前,让她引公?主过去见礼。 喻姝只好下马,来?到公?主的车舆前唤人。 这一个?月的行路,一行人吃住都在一块,她和多兰公?主逐渐相熟。公?主只懂一点?较为简单的中原话,偶尔喻姝跟公?主同乘马车作趣时,也会教些。 公?主说,你是我在中原见到的第一个?女人。 公?主原在马车上熟睡,听到动静醒来?,探窗正?看见喻姝,说琰王来?了,须得见礼。 公?主一讶,不知是喜是忧,立马理了理枕得微乱的鬓发。她窈窈下马车,罗裙潋动,寸步跟在喻姝后头。 见琰王之前,公?主还在想?,不过见个?男子,即便是中原最有风头的又如何?没什么好紧张的。 但琰王俊雅的面容撞进眼眸时,公?主竟然?脸红了。 她见人从来?都不带羞的,许是忽然?想?到眼前之人是她要嫁的丈夫,脸颊发热,头一回把目光急匆匆地移开。 她照着?喻姝福身而礼,脚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她听到男子极和煦的声音:“你便是吉鲁的公?主?” 公?主心潮澎湃,牙一咬,立马抬头:“我是。” 她生了一双狐狸眼,天生妩媚,此?刻一笑,张扬明?艳。 这么个?异域美人,远比琰王心想?的还要可人。他看一眼喻姝,再看一眼公?主——喻姝美则美,神?情?却淡然?,见他时像个?木头,公?主的心思倒是被他看得一明?二?白。 琰王一笑,只因祭祀在身,转身与魏召南寒暄两句,便带着?人马离去。 此?处在京郊,前行数里,便到汴京城。因此?魏召南也不再骑马,和喻姝一起乘马车。他摸向她的手,却发觉手心泌出了汗。 刚才?他们只跟琰王说过话。 “你怕他?” 魏召南伸手揽她,可喻姝的指尖只在扯弄袖子,垂眸缄默。 马车徐徐而行,过了半晌,他才?听到她的声音,很小,却格外清晰:“也不算怕,碰上他时右眼皮老是跳,总觉得没有好事。” 魏召南开怀大笑,笑她迷信。 “你去西?北的一路都没有吃好,回来?京中想?吃什么?我遣人去买。” 车马走过喧嚣的闹市。 喻姝从前待习惯了,也不觉得热闹有何,可他们来?过西?北边陲,见过风草沙沙的大漠上最后一抹落日,走过冷夜望不到边际的沙坡。现在猛然?入闹市,她觉得与这一切似乎相隔太久。 西?北太险,险到她觉得孤苦无可倚,还是回中原好。她念起还留在王府的采儿,更觉得见面心切。 等车队走到巷口时,魏召南便吩咐弘泰,送公?主入皇城,其余的人折回王府。因着?今夜还有接风宴,章隅等人都各回家休息沐浴,更衣候夜宴。 喻姝本还要参加今夜的宫宴,可这一路走得太累,车马劳顿,她沾上枕头便困了。 从早上睡到夜晚。 再次醒来?时,屋子是黑暗的。明?明?清早回来?的时候,魏召南也在她身边入睡的,现在身边连个?影都没有。 她摸索着?下床,点?了一盏烛灯。六月的夜晚暖和,她披了件薄衫便出屋子,整个?王府都静悄悄的。 喻姝问门口的侍女:“殿下呢?” “殿下赴宫宴去了,他说夫人睡得熟,不必惊醒。殿下还说,官家那里他自有话术。” 不去宫宴也好,那宫宴礼节繁多,本来?喻姝也不愿去的。 她独自在王府用过晚膳,拉采儿说了好一番西?北的趣事。期间有小侍女端来?汤药,是刚熬好,温热的,气味极为熟悉。 喻姝只瞥一眼那赭黄汤色,便知晓是魏召南让人熬了送来?,求子的。 采儿看着?她偷偷倒掉,惊奇道:“从前此?药夫人都是喝的,今日怎么不要了?” “本来?我也怀不上的。” 喻姝轻叹,却是悠悠躺在榻上。她眯着?眼,盯着?头顶纱帐两只交颈鸳鸯:“盛王不是能依靠之人,我不要他的孩子。采儿,我们回扬州好不好?再回到从前......” 采儿张口欲言,喉咙却忽然?一哽。 明?明?去西?北之前还好好的,夫人虽然?也想?扬州,却也说“已嫁作盛王妇,待在他身边一辈子”这样的话。为什么忽然?转变了? 采儿怕揪起喻姝的伤心事,没有问,只是欣然?点?头:“好,那夫人欲要何时启程?” 床上一时没了声响,采儿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喻姝睡着?了。 采儿正?要熄去屋里的灯,却见喻姝倏地从榻上坐起,杏眸湿红:“了结喻潘的事,我们便回扬州。只是这次一回,就是一辈子,我再也不会来?汴京了。所以走之前,这桩婚事要作废,盛王得休了我。” ...... 魏召南回到京中时,立马便安排密探去查十七的亲眷。依着?宫中名?录册的旧址,他的人手寻迹过去,十七的家中果然?不见人影。邻里说,这户人家早在三个?月前消失,好像人间蒸发了。 这应该是吕昭容的手笔——在他年幼时,便送十七来?埋伏身侧,又以十七家人威胁。 魏召南并不在意?十七是否为他动摇过一丝,甚至至今,他都不悔当日以极刑处死十七,他始终认为,背叛者当死。 是了,他是恨十七的。 今夜宫宴之后,魏召南面圣,给皇帝看了他从西?北买回来?的白盐。 他跪于地,缓缓言:“父皇之所以寻不到吕家藏私盐的罪证,乃是他们将盐都运到西?北。儿臣带回来?的盐,乃是在西?北盐行所买,三斤一两的官盐,价之低,令人瞠目。此?盐行虽有北疆官府的盐引在,可盐却是私盐,真盐掺一点?,假盐有大半,父皇可明?察。” 皇帝听得一骇,最终抚掌,连连冷笑,笑着?又重咳起来?。 近日皇帝圣体日益不行,几?乎都靠参汤吊着?。他声音雄浑发哑,拍案怒道:“吕家竟背着?朕做了这些事,简直狗胆包天!” 皇帝说着?,一扶案起身,慢慢走下玉阶。 魏召南跪在地上,盯着?地案上的人影一点?点?靠近。他始终不抬眼,直到皇帝将他从地上扶起。 “朕知晓这些年鄯王跋扈放肆,让你受苦了。” 皇帝双目一眯,“鄯王之所以有如此?底气,终原于他外祖吕氏一族繁荣。朕看你是个?能担大任的,这些年放着?你,磨练心性。今朕赋你以权柄,去找吕家的罪证,清肃朝政。朕知晓你恨鄯王,如今他也与琰王争得厉害,你若尽心而为,来?日你三哥登基,必会看重你,不教你再受委屈。”” 皇帝想?利用他扳倒吕家,保全琰王,魏召南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他父皇还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子,可利用,事成?后便是一枚弃子,可抛可杀。 他脸色不变,却淡笑应下:“父皇教导,儿臣谨记。” 别人要赋他权,难道还有不要的道理?魏召南等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 魏召南从宫里出来?后,先找来?弘泰等人,安排一番事。此?次借着?私盐案扳倒吕家,他无比看重,只待吕家倒台,他好将鄯王一刀一刀割心切肺。 等魏召南派遣好,回到王府的时分,已经接近亥末的深夜,人声悄然?。 汴京春色 第44节 寝屋外的窗子都是黑的。 他以为喻姝早就睡下,走到里间——她竟然?没睡,还在绣花。床边的桌案点?了一盏灯,暖光落在她的眉眼间。 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拿过她手中的刺绣,笑道:“只燃一灯,眼疼不疼?明?日再绣就是了,谁又让你赶工了?” 喻姝手中一空,望着?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妾睡不着?,白日睡得太久,现在不过找个?事做。” “给谁做的帕子呢?” 魏召南坐到床上,好整以暇盯着?绣的花枝看。喻姝刚要张口,却被他抢先了。他看一眼她,自得笑道:“便知晓是给我的,可夫人绣的花样也太女子气,我带出去像什么话?” 他虽这么说,见花样已经绣好,便拆下收进衣袖。 魏召南又问她,“今晚药吃了么?” “吃了。” “吃了就好。” 他瞧上去高兴不少,褪了衣衫便上榻,将她放倒在被褥上。喻姝往里侧一缩,却被他拖出来?,按在身下,一手轻掐她的脸,笑问:“你不是不困么,又睡什么?” 魏召南正?要俯头索香唇,胳膊肘却碰到一个?硬邦,有棱角的物什。 他一讶,撑起身去摸,是一只木匣,打开来?看,正?是他在漠北营帐赠她的那只匕首。 他盯看片刻,奇怪笑问:“西?北是险,可京中王府守卫重重,再安全不过,夫人怎还留着??放被褥边还如何做尽兴事,夜里不硌么?” 第45章 预兆 很是奇怪, 赠匕首的人没能让她心安,这只?匕首却可以。 她从魏召南手中夺回?木匣,放在床边的桌案上, “妾只?是拿出来看看...它多好看呀, 螭首银白柄......” 喻姝却是想, 这么好?看的匕首,她也拿它杀过人啊。火烧营地的那晚,她为了?救章隅,亲手杀了?一个人。 喻姝见他又来捉她, 抗拒了?一下。 她不?知从几何开始,已经不?喜这样?的触碰了?。每每被他按着行欢时?, 她总觉得好?像有一双手死死掐着脖子, 一边告诉她不?能?再待下去。这条夺位的路太险,他也不?会搭救她, 跟着他可能?会死。 魏召南对她的那些好?, 都是她见到的水月镜花。 见他又逼近,一手圈住她的腰, 一边撩开她下裳。喻姝忽然挣脱, 别开脸,随便胡诌了?个缘由:“不?要,月事...月事来了?。” 魏召南坐起,盯着她, 她像猫似的缩进床角。他不?疾不?徐地握住小腿,将人又拖了?出来, 掐着她的小脸笑问:“是不?是早了?些?我来看看。” 言罢, 作势又要撩。 她的腿忽然蹬开,脑袋一缩, 往里头翻了?个跟头。 魏召南瞧她这灵活身姿,刚觉得像只?猫,现又觉得像条扑腾的鱼,不?禁抚掌大笑:“哟,原来我夫人还是武家出身?” 他缓缓靠近,两?臂撑在她身侧,俯头看她,却见她脸上没有喜色,也没有羞躁色,始终垂着眼眸,平淡如一汪清水。他想,这小女子该不?是心里有事了?罢? 他想了?一想,去拉她的手腕,把她从床角硬拖出来。 忽然天?旋地转,喻姝被他放倒。眼见他俯下身,大掌攥腰。以为他要强来,她的手忙往他胸口一抵。 可魏召南却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再也不?动了?,低低问她:“有什么难受事,跟你夫君说说罢。” 喻姝眼眸花花的,有些迷晕。她觉得累了?,只?想休息,阖上眼轻声说没有。 没有么?魏召南抬头问她,又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侧躺下来,将她搂进怀中:“那我跟你说些趣事罢。” 室内烛火微明,昏黄又黯淡,只?能?隐约借光看清点轮廓。红绡软帐里传来窃窃的私语,一点一点,融进夜色。 魏召南搂着她,一直说些不?算重要,甚至索然无味的见闻,这么多话,真不?像平日?的他。说得喻姝犯困,在他怀中昏昏入睡——到后来,他的话已经模糊在耳畔。 “今夜宫宴,章谦颐也来了?,便是那章隅的弟弟。他六年前大婚,今日?正巧赶上孩子两?岁生辰,还抱来见圣人......” 魏召南搂着熟睡的人儿,想起章家娘子怀中的女儿,才?丁点大,已经能?牙牙学语了?。 他低头看她,睡得那样?安详,心头忽然有些痒,章谦颐那等狂妄之人,都能?有孩子,我们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孩子? ...... 刚回?汴京的这些天?,喻姝还算过了?两?日?安心日?子。比起车马上四处奔所,她果然还是更喜欢两?只?脚踏在地上。 喻姝回?来没几日?,秦汀兰便来王府寻她。 这么一去两?个月,好?些日?子没见,汀兰说笑时?与她说起喻家的事。 “你是不?知晓,你走之后,你嫡母的娘家...噢,也就?是七品官的林氏,曾来喻府闹过一场。那时?我爹便在你家,正好?撞上,令尊恼的将人捆上马车,直丢出城外。” 秦汀兰大抵猜到,那天?喻姝早知晓要发生的事,便借口看戏的名头带她来,为的便是不?让林如蔻逃脱罪名。 不?过她也喜欢瞧这样?的热闹,又问喻姝,“你为何要至你嫡母于此境地?为何怨恨她?” “不?是我害她,是她自作自受。” 喻姝摇头,却不?再多语。汀兰听得并不?高兴,心想:她在京里熟识之人无几,又不?会走宴,结识旁人。除了?我,谁还常常来找她?却连这种事都不?肯同我讲。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难不?成担心我害你?” 秦汀兰脸色微沉,别开头。喻姝心头还是在意汀兰的,可她并不?想说,只?好?去拉汀兰的手。 秦汀兰一推,她又拉,始终不?气馁,连忙笑唤好?几声嫂嫂这等软和话,才?将将说了?过去。 六月中旬,官家连着提拔数位官员,有翰林学士、诸卫上将军、左右散骑常侍等,不?少都是追随琰王,与之交好?的。 等到这个月底,一封圣旨下来,琰王被官家立为储君。下月初,吉鲁的公主将嫁入王府,迎为琰王侧妃。 此事一传开,最难受的是梵儿。 她还坐在窗案边,修剪一盆海棠花。垂眸之间,两?眼湿红。不?知不?觉中,掌心上已是被手指攥碎,搓出红汁的残花。 两?三个月前,琰王还抱着她,想借次子的周岁宴让她带长姐来。他说无论最后成不?成,都抬她做侧妃。 那时?梵儿美滋滋地想,她是侧妃,等章家女儿嫁进来,也是侧妃。她虽为庶出,竟能?与章家的嫡女平起平坐,也算给小娘挣脸面?了?。 谁又知吉鲁兵败,天?降一个和亲公主来。官家非得要琰王娶公主,如此一来,她的侧妃之位更不?可能?。 就?在半个月前,梵儿还泪眼婆娑,跪在膝侧问他:倘若现在妾能?带来长姐,殿下先前的话可能?作数? 那时?琰王扶起她,只?一笑了?之: 侧妃之位是不?能?的,你既心里明白,又何须再问? 那吉鲁的公主夭桃秾李,他正心热着,哪还记得了?木头美人。 公主暂住宫中,只?有嫁娶当日?,才?会被迎进王府。 琰王每每在宫中与之碰面?时?,目光总粘在她身上,许是他从未见过外邦的美人,觉得新?奇又火热。 后来在一回?皇宫夜宴中,有个小宫婢不?慎将酒洒在他袖边。 琰王正要生恼,掌心却被暗暗塞来一张纸笺。他趁着醒酒,出殿吹风,打开纸笺一瞧,那上头有一列字,像爬虫一样?扭曲。 ——多兰在玉京园莲花池假山后候殿下 多兰? 琰王依稀记得,吉鲁那公主的名就?唤多兰。他正好?酒意上头,人也微醺,想起公主那张勾魂艳脸,下腹好?像烧了?般。 玉京园是宫妃听曲的地儿,远离宫妃居所。 琰王进园子,一路走过花柳道,每一步都觉得胸口揣了?只?兔子。直至走近莲花池旁,他挥挥手屏退随侍,只?让他们在远处放风。 随侍才?走,假山旁便传出噗嗤一笑,是女子的声音,极为娇俏。 琰王回?过头,正见公主立在明月下,一手撑假山,朝他笑。 她身上穿的不?是大周宫裙,而是他们吉鲁自己的衣裳,额间缀着流珠。晚风一吹,流珠叮叮,她的水红纱裙随风浮动。 琰王看愣了?,心下暗叹,美、真是极美...... 公主爱笑,并不?标准的中原话从她口中说出,却显得格外俏皮。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是吗?” 琰王勾唇问:“如何猜的?” 还需猜吗?公主用极小声的吉鲁话嘟囔一句,又大咧咧道:“你一直在看我,在我们吉鲁,这就?是心慕。” 琰王似笑非笑,一步步往假山靠近。公主的脸却在涨红,心也跳得快。等到琰王离她只?有三步之远时?,公主忽然说了?声等等。 他脚步一停,刚想戏笑是谁将他引到玉京园来,公主却主动上前,牵住他的手。胆儿虽大,双颊却熟透了?,不?敢正眼看人。 琰王心下哈哈大笑。是了?,他正是喜欢这等怕羞红脸的美人儿。就?像当日?他在五弟大婚上看见喻姝,她一身红艳的喜服,娇靥流珠半掩,垂眸,只?那一眼娇憨之色便令他记挂许久。 他心想着...念着,手慢慢摸上公主的腰。未嫁娶的男女本是不?该私下相见的。 她引他来,而他有心走来。他想,她也该明了?两?人之间会有什么。他将公主揽入怀中,她并不?推拒,反而依偎他的胸膛。 他轻轻嗅她发间的清香,一掌从腰际,缓缓往下挪。在深夜中、在流水假山旁,低低笑问:“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公主点头,羞红了?脸。 他又笑:“你不?怕?” 公主却不?在意地昂头:“不?怕啊,我们马上成亲了?——而且在我们吉鲁,有情人都可这样?......” 六月夜风温和,窸窸窣窣。不?知是花叶沙沙,还是衣衫褪落的动静。忽然山石巍颤,碎石纷纷砸进池面?。不?知这水声蹄踏是由惊石起,还是自那昏暗假山洞中来。 春风一夜,琰王尝到了?异域美人滋味。他想,这吉鲁的公主到底比中原女人要不?同许多,她会缠着他要,而他府邸的那些女人,不?论是高门?贵女的琅画也好?、还是床婢,都没有这位公主挠人。 他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尝过滋味又想尝第一口、第二?口......两?人常常于这宫闱私会。 但饭菜再好?吃,多吃他也觉得腻了?,再说每私会一回?,便要费上许多周折。后来他再碰见公主,慢慢懒得应付,像只?吃饱了?鱼的橘猫。 公主再引他去,他只?觉得麻烦,缠人。有一回?他在宫道上偶遇喻姝,只?见美人清面?,始终离他远远的,礼节却一点不?差。他心头又痒痒了?,那是一种得不?到,抓耳挠腮的痒。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终于也到他要纳侧妃的日?子。 今日?琰王刚早朝回?府,兴头忽然上来,便去梵儿屋中。眼见梵儿双眸哭得通红,他轻咳一声,梵儿便跪在地上。 琰王看见梵儿这张相像的脸,心头难得软了?两?分。他伸手扶她起来,揽她入怀,手指擦过眼角的水花。 “怎的了??又是谁欺你了?,说出来,本王给你做主。” 汴京春色 第45节 本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她只?不?过在酸侧妃之位。现在琰王如此轻柔一问,梵儿酸恸,模样?我见犹怜。 “殿下这纳一侧妃,后头又迎章小娘子进府,日?后可要忘了?妾......” 琰王听她这酸话,笑了?笑,捏她耳垂:“怎会呢?她们虽是侧妃,可我心头最念的还是你。你说说,单美色,哪一个比得上你?” 说罢,他脑中竟又浮出喻姝的影子。指头圈着梵儿乌丝,深深嗅了?一口,靠耳边低语:“不?过你再替我办件事......” ...... “依我朝律例,贩卖盐至三斤者死......” 这些时?日?,魏召南一直在查吕家的私盐案。查着查着,隐约中又多一点发现——喻家也是极可疑的。 贩盐是暴利,既是暴利,便也有破胆的人铤而走险。不?被发现,自然可享泼天?富贵之日?。 喻潘也不?例外,他原只?任国子司业,从四品的文官,没有丝毫油水可捞。偶然途中受人蛊惑,听人劝言:又不?是让你做盐、贩盐、藏盐、卖盐......这等事自有那胆大的人去做,你不?过转个手罢了?。若说我们做盐、贩盐这等,算杀人罪,你顶破天?也只?是个放风的,怕什么?罪名自有旁人担。我且问你一句,每年三万两?的白银送来,你摊摊手就?能?收下,难道任这鹅肉飞走? 那年喻潘一想也是, 那臭墨读书,单只?凭个国子司业,他又哪享得了?富贵?王氏留下的嫁妆,这些年置办衣食、桌柜、仆婢、翻新?园子,早已耗得差不?多了?。即便他的同僚,手底下也有自个儿的私营,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有谁又是干干净净的。 因此喻潘走向了?这条路。 这条路从前几代都有不?少人走,活下富贵滔天?不?在少数,却也有倒了?霉的。 但今年官家有意清肃吕氏一族在朝廷的根枝,那便是细查、查透。喻潘殊不?知,当年一念之贪,自己走上的竟是一条灭亡路。 马车停在了?喻府大门?前。 喻姝从车里下来时?,还是炎日?悬空的晌午。六月末的日?头很晒,大喇喇,放眼望去,府邸门?前的大树竟在落叶。 采儿在她身侧,也以为奇:“这桂花树还真是怪,往年都是八月落叶,今年竟然这么早,才?六月,满地都是秋黄叶,树干子都光秃秃了?。” 第46章 罪书 这一条回喻府的路, 喻姝不知走过多少遍。 从?她刚被接回汴京,含着阿娘的死一路走来,到今日, 许多事都变了, 都了结。 她由着家宅小厮引路, 来到主院书房门口,喻姝留侍女在外,自个儿推门而入。 喻姝也不知他找她来,为的是何事, 昨日收到的信件上只说,要她回一趟家门。但大抵没有好事, 喻潘对她只有图利的心。 还是清早, 屋里宽敞亮堂,却很?静。喻潘立于书桌前, 背对着, 声线平淡。 “你?何时知晓你?嫡母的事?” “父亲在说什么呢?” 喻潘终于转过身,盯着她, 神色漠然:“我说你?嫡母红杏出墙之事, 你?是何时知晓?当日我气昏了头,只想杀了那淫|妇。后来一个月,我又细细想,这有可能是你?做的局。这些年, 你?是不是恨透了我们?那下?一个要轮到谁,你?爹吗?” 他恼怒, 双眼迸出冷光, 像一把剑刺破。 这场局本就做不到天衣无缝,喻姝也没?想瞒他多久。她很?镇定, 轻轻摇头,唇边甚至挂起一丝笑,若有若无的,“我爹么?” 今早采儿为她梳了个小盘髻,她从?中拨下?一支簪,又揪出一缕乌丝。 金簪挥割之际,乌丝尽落。 喻姝握着那半截乌发,在他愕然目光下?,抬手一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青丝断,姝儿双亲早就在十年前死了。” “你?说什么!你?疯了!”他大吼,扬手要打,却被喻姝躲掉了。她并不慌乱,笑道:“喻大官人息怒,我这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呢。” 喻潘听不进去,正怒呼人进来,她却从?袖中拎出一张宣黄纸:“去年六月,有一批货从?建州运往太原府。运货的有通行令牌,称是草药,实?则私盐。这等杀头之物,可一路放行的属官都是你?在暗中打点。今官家要查,我手头有罪证,喻大官人不想看看吗?” 喻潘的怒骂戛然止住,双目瞪大。仿佛不可思议,又仿佛不信。 ——就在六日前的夜晚,她要给魏召南送花糕,来时见?书房亮着光,因此进去了。 但?他并不在。 喻姝放下?花糕,有事要说,便没?有走。 她等了许久,屋外终于有动静,似乎是小厮说“夫人半个时辰前来过”。魏召南挥挥手,屏退了旁人。后来,她听见?他与?弘泰二人,在门外低声说话。 只有那么一门之隔,弘泰一一回禀查案之事。喻姝听不太懂,也不在意?——直到两句话后,她听到了喻家。 弘泰说,喻潘涉案其中,插手私盐转运。魏召南沉默几许,缓缓道:此事再议,必不能让夫人知晓。 她听了这么一句,便又悄悄躲回书房的屏风后。 她知道贩盐是杀头罪,重到可以灭门。喻潘虽只是帮忙周转的,下?场也不会好多少,甚至会连坐一家。 魏召南进书房,只拿了几样东西走,便将灯灭了。 她在黑暗里想了很?久,如今官家要他私下?查吕家案子?,许多人都不知晓。吕家是鄯王的外祖,魏召南恨之入骨,必然全力扳倒。喻潘既与?贩盐牵连,想来他也会将罪证一并奉上。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幸免于难? 他不让弘泰告诉她,是不是还想她一心爱着他,维持夫妇和睦的假象?在送她灭门前,再留一些温情时日? 她觉得魏召南未必不会这般想,这般做...... 现?在,喻潘正冷笑问她,你?胡说什么? 喻姝淡淡笑:“我索性也不与?爹爹装了,爹爹不也没?把我当过女儿么?你?把我从?扬州接来,想利用?我一步步往上爬,你?以为我是为了出身,为觅好亲事才回来?我六岁就没?了娘,而你?抛妻弃女,至今无愧过。” 她垂眸,摸了摸手里的纸:“爹爹真以为我回来喻家,什么也不做么?我有爹爹的转运私盐的罪证,纸上所抒一一尽是。可你?要是杀我灭口,立马,这罪证就会到官家手上。” 喻潘盯着她,从?没?觉得一张娇美乖巧的脸,能做出这么毒的事。 他心头恨极了,恨不能活活掐死这个女儿,却只能死死盯住,冷笑:“我若有难,整个喻家都要亡,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上马车离开扬州之时,我就没?想过独善其身。” 她看他,好像在看个陌路人。往日顺从?的这层皮被撕破,眼中有淡漠的厌恶。 她所有的不多,如今只能跟喻潘比,比谁更豁的出去。毕竟喻潘这等人,重家门脸面?、重门第?仕途高于一切。 “爹爹在乎一家子?弟的性命,可我不在乎啊。他们于我无恩无惠,我又干他们何事......我只念给我娘报仇,姝儿一条草命,已经没?有不敢做的了。” 喻潘胸口积恼,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此时,忽有小厮在屋外道,主君,姑娘回来了! 喻潘没?应,外头的声音又高不少,吵得他脑袋嗡嗡。喻潘含怒大喝:“回来便回来了!让她在外候着!” 他目光生冷犀利:“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能放过?” 喻姝说了句你?的命,只见?她爹双眼倏然瞪紧,脸色苍白而艰难。 “你?当年为美色娶她,进家门后又薄待厌弃她。她要和离,你?不肯,为着那做官的假清名偏要休妻,又贪图财她的嫁妆,硬给扣下?......” 她掰指头数着,悠悠笑道:“我为爹爹想过许多种赔罪法子?,只有一种,是最可行的。爹爹若按此行,不仅您人性命无恙,就连喻家也可保下?。我这心头之恨一解,绝不往外多说半字,如何?” “什么法子??” “你?将侵吞我娘的那些嫁妆,悉数送回扬州王家......” 那些嫁妆好说歹说也上了十万,喻潘骤然心疼不已,万般不舍,可一想到他被她抓着的把柄,重者杀头灭门,再舍不得也只能应下?。 喻姝又笑了:“还有一事,你?去看看我娘,在她坟前自宫吧。” 此话却让喻潘羞恼不已,扬起手又要掴她,书房的门忽然一开。那巴掌还未落下?,梵儿已经冲进,拦住他的手,跪在地上:“爹爹息怒!” 喻潘脸色沉得难看:“谁准你?进来的!你?在外偷听里面?说话?” “没?有......我只知爹爹在里头发火,与?长姐起了龃龉,来替长姐求情的......” 喻姝本在观望好戏,听了梵儿的话却一愣。她与?这个妹妹向来无亲近可言,也不是一路人,她不信梵儿是来好心帮她的。 可现?在梵儿的双手正紧紧牵住喻潘衣摆,仍在说情。 喻潘本就一肚子?窝火,早没?了耐心,一脚踹开女儿。却不慎用?力太大,梵儿被踢的两步开外,忽然伏在地上,捂住小腹,呻|吟不休。 “血……血……” 喻姝忽然注意?到梵儿的裙裳渐渐被渗透,惊呼一声,喻潘这才不得不看向庶女,脸色大愕,像极了小产,急忙喊人。 他蹲下?,握紧梵儿的手臂:“你?有孕了?” 梵儿只吃痛咬着牙,似茫然,连自个儿都不知晓是不是有孕。她可怜楚楚看向喻姝,朝她伸了伸手:“长姐......” 却遭喻潘一声喝斥,“你?还唤她作甚!” 喻姝想,她说喻潘转手私盐之时,梵儿应该还未曾听到秘事。 梵儿来之时,只听到她说,要给娘报仇,要喻家还嫁妆......她此刻暂且不知道梵儿的用?心,见?她面?色如此惨白,只好帮忙掺着。等到大夫来,急匆匆诊了脉,确乃小产。 喻姝在园中走了一会儿。 上午时分,天还不是很?热,她走了几步,便在树荫石椅歇息片刻。忽然身后有一道声音凌厉:“你?还有脸在这闲逛,你?妹妹都因你?遭了大难!” 见?是喻潘来,她只起身,脸上无波无澜:“说起来,梵儿那一脚不是你?所赐吗?与?我何干呢。我要的东西,还望喻大官人好好一想。喻家是灭是存,只在喻司业您一念之间。三日之内,欠我娘的钱要送出汴京。七月十五,我在扬州王宅等您,来给我娘上坟赔罪吧。” 喻姝抛下?了话,也不再折腾,带了侍女匆匆离开。 喻潘会应的,对于此事,她还是有几分把握。但?她却摸不透,梵儿为何要替她说情,甚至惹恼自己的爹,还掉了孩子?。 其实?她手中并没?有喻潘的罪证,等他该还的还清,发觉一切都是被骗,想来也是恨的碎肝。不过这有什么办法,不就是他欠她娘,欠王家的吗? 她也不想待在汴京了,这里的日子?,每一步都是险。 她想,魏召南知晓喻潘的罪,是会连累门楣之罪。倘若他心里真顾忌过她,是会来跟她说一声的。可是已经六日过去,半点动静都没?有。他不让她知晓,是不是想瓮中捉鳖? 不过喻姝到底不曾外透过他查的案,不算对不起他,即便要挟喻潘,也只说是自己去年收集的罪证。 喻姝回到王府后,便在房中提笔些了封昭罪书。 妾喻氏,罪大恶极,曾瞒君上生养之事,实?则已是残废之身,终年不育,无福绵延子?嗣,奏请御医一诊证实?。兹事体?大,妾知罪重,不堪配作盛王妇,愿请废去婚事,贬之庶人,此生不入京中一步。 笔锋一收,她缓缓坐下?,沉沉阖上眼眸。 所有的一切也该结束了。 第47章 南柯 喻姝想, 待进宫将罪书一呈,尘埃落定,她是不是就能离开汴京, 干净脱身了? 将近落日, 窗边金光漫天。 她临窗而坐, 抬眼遥望,只?见?霞云迤逦,云卷云舒,就像离开扬州的那日, 也是这样灿烂的傍晚。 汴京春色 第46节 去年六月,还是喻家从扬州接她。如今六月下旬, 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可是她却觉得这一年过得好久, 比从?前每一年都要久。 喻姝在书桌边静静待了会儿,眼下有着将离开的轻松, 也有诸事纷杂的麻乱。 她的手指在桌上画着圈, 一圈又一圈,忽然听到采儿在屋外?说:“夫人, 二姑娘的轿子到王府门?前, 欲要求见?!” 她一愣,忙将信收入袖中,推门?出屋,“梵儿真?来了?不是才小产吗?” “八个轿夫给抬来的!递了口信, 说是有要紧事。二姑娘下不了地,现人儿还在王府门?外?, 坐轿里呢。” 喻姝心?想:梵儿今日不知怎么便回门?, 宁可顶撞喻潘也要求情,显然是冲我而来......她小产后都要找上门?, 可见?真?有非说不可之事。但她又如何?知晓,我今日会去喻家?知晓此事只?有王府的人,是府里内鬼给她通风报信的? 内鬼...应该是琰王的人。 难道是陶姑姑? 陶姑姑是皇后安插在王府,皇后又与琰王关系甚密。 喻姝草草想了下,出小院,绕过抄手游廊,一路走到大门?外?。石狮旁正停着一顶华篷软轿,婢女见?人到,伸手撩起布帘。 见?到梵儿的脸,她不免一惊——那是张虚脱惨白,没有血色的面孔。梵儿的身子又半瘫在轿里,极像活死人。 “长姐、长姐......” 梵儿见?她走至轿边,挣着要起身,却被喻姝按回。 “你才小产过,不必见?礼。” 梵儿忽然低泣,拿手绢拭着眼角。哭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原来长姐还顾念着我......长姐,我悔了,当初我便该听你的话,琰王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喻姝看了眼四周退避五步外?的侍从?,“你才嫁去多久,就觉得日子不好过了?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没有回头可走。” “我知晓。” 梵儿低低望着小腹:“如今我连孩子都流掉,只?恐日后会更难过。” “可是琰王待你不好?” 梵儿摇头:“不是,是荀氏恨我。她见?琰王对我宠爱有加,心?生忌妒......前些?日子我偶然听到她们主仆密谈,说要在今夜杀了我。这两三日琰王出京,她便要趁此时机取我性命。” 说着,梵儿的双眸又红了:“长姐......长姐救我!荀氏找了外?头的野汉子,欲设局污蔑我淫|乱之罪!可我只?是他?的侍妾,性命是任人去取了!长姐如今还是盛王妃,荀氏的妯娌,与她平起平坐。我喻氏家门?清白,岂容他?人污蔑呢?若是长姐来作证,她或许会收敛的......” 将近酉中,天色昏黄,打南边飘来淡淡炊烟味。喻姝盯了天际的残云半晌,最后笑?了笑?:“好,我陪你回去。” 梵儿大喜过望,亲热去拉她的手。喻姝又说两人坐轿不便,立马唤人备了一辆马车。 马车载着两人从?盛王府离开,穿过大街小巷。车舆里焚着香,点了一小盏灯笼,喻姝坐在梵儿身侧,先问两句身子如何?。 梵儿边咳嗽,边跟长姐诉着侍妾的苦。待马车走进闹市,周遭被纷涌的人声?吞没,一只?匕首忽然抵在梵儿的脖颈边。 梵儿脸色大变,急忙想将匕首推开。可身子、手臂却软绵绵,被喻姝轻松制服住。 她笑?眯眯盯着梵儿张皇的神色,轻声?道:“车里的香掺了水菖蒲,嗅了会使人软弱无力,而我事先服过解药。只?要你乖乖听我的,是能活着的。” “长姐为何?要害我......” 喻姝却轻笑?:“是我害妹妹,还是妹妹害我呢?你说荀琅画欲在今夜设局取你性命,而你这时候出府,她又如何?肯呢?” 梵儿的脸色更白了,无力倚着木枕,嗫嚅:“长姐误会我了......” 她被喻姝制服着,能感觉到紧贴脖颈的,是极锋利的刃。她一开始还会怕,可一想到喻姝毕竟只?是个女子,指不定连只?鸡都没杀过,又没那么怕了。 喻姝轻轻哼了声?,手一用力,刀锋已经割开细皮,渗出细细的血珠。梵儿身上无多少力气,惊呼瞬时被集市人声?覆盖。 她急呼长姐,直冒泪珠,听见?喻姝淡淡言:“我不是没用这把?刀杀过人,当时患难,我险些?就死在西北了。妹妹想成?为我刀下亡魂吗?反正你说荀氏要杀你,回去也活不成?,不如我送荀琅画一个人情?” 不、不、不......梵儿无声?低泣,连连摇头:“我没害你,没有......” “那你诱我去王府作何??” 她冷冷笑?:“反正我随你去也是一死,倒不如在这了结你......” “不是我!是琰王!” 梵儿忽然剧烈挣扎,奈何?吸了香,没什么力气。她绝望地任喻姝挟着:“是他?要我拿小产诱你来,他?贪你美?色已久......我被逼无奈,我若办不到,他?会杀了我的。长姐!你我虽有嫡庶之别,从?小不在一块长大,却到底是喻家同根......长姐救救我,救救我......” 喻姝看了眼她的小腹,蹙眉。刀刃往血肉中又进一寸,却逼问道:“你真?有孩子了?” 梵儿只?觉脖颈发凉刺痛,似乎是血珠一滴滴淌落。她吓破了胆,真?觉自己?要死在喻姝刀下,只?得一五一十又说了出来。原来孕事是假,大夫是假,一切都是琰王为了得到她而设。 喻姝想起当初在秦汀兰那遇到的歹人,被琰王射杀的死士,还有他?望过来时,那双灰暗贪婪的目光。 她突然想,如今她还是魏召南的妻子,还是琰王名义上的弟妹,他?都有如此心?思。那么她一旦贬为庶人黎民,是不是就任他?撷取?先奸后杀? 琰王如此重清名,到手后定然不会留她性命的。 喻姝越想越怕,已收了抵在梵儿颈边的匕首。她大呼一声?,从?马车里下来,吩咐人仔细送梵儿回去,自个儿带着侍从?们原路折回。 天色一点点暗下,集上的小贩陆续收了摊。 她往回走,脚步并不快,可能回去,她也不是那么心?切。 喻姝想,她还不能这么快离开。一旦出京,失去庇护,她有可能成?为别人刀砧上的鱼肉。虽说魏召南也不可依托,可总比她独自一人回去安全?。 难道她要继续诱哄着,让他?送回扬州吗? 伴着一阵猛烈清风,马蹄呼啸,从?后而来。她转过身,只?见?鲜衣烈马,尘土滚滚,下一刻,她被拦腰截起,转眼之间已侧坐于?马背上。 魏召南结实的手臂穿过她腰侧,紧握缰绳,笑?道:“我听小厮说你随妹去琰王府邸,一路追来,没想到夫人自己?先回来了。我就说夫人一向聪慧,又觉琰王不好,怎会傻傻被人骗了去。” 喻姝没回他?的话,默默盯着黯淡的天际。 这汴京城,说大不大,在大周国土里只?是极小的一点。说小不小,这里有大周最惹眼的皇城,集风雨于?一身。 她想,他?还是一贯轻松模样,与她只?有表面的功夫。可他?已经明明决定,要在私盐案中弃之喻家,不是吗? ——她只?与喻潘、林如蔲有恨,可与旁人,与一家上下无辜的家丁仆婢没有恨,甚至她初到汴京,在府邸住过一些?时日,有些?伶俐的小丫鬟,她还能唤的出名儿...... 魏召南见?她一路上闷闷不语,心?下纳罕,以为是缘出庶妹。 回到府邸的马厩,他?放她下马。 魏召南正要拾些?粮草,袖子倏地被她拉住。 喻姝静静望他?,再一次问:“殿下,妾近日读九国通史,荥阳的赵氏,因一人之祸而全?族灭。后有世人来谈,任他?水涨船高,荣华消亡,不过是高位者?的棋盘,鲁国君主与人博弈之棋,殿下以为如何??” 魏召南愣了下,倒也沉着思量,好一会儿没说话。喂完马后,他?拉她的手往内宅走。 “世人所评无错,鲁国那样的乱世,又有哪家安稳度日?鲁国两个王子相争,高门?氏族皆为脚下泥石,于?我有用者?,从?我者?,拔擢之。逆我者?、贰心?于?我者?,诟言灭之。起起落落,不过成?王败寇,南柯一梦。” 他?说完看她,眼神再从?容真?切不过。 这么多年的泥石逆流,他?的心?早被磨成?一块石头,沉入江底。喻姝默默想,那颗心?还是冷硬灰暗的,怎么可能会有同理心?。 其实她也不算是个心?善的菩萨,她只?不过是想试图一拉萍水逢过的人。即便喻姝退而求其次,到最后,都不知晓能不能保得住自己?一条命。 三日之后,喻潘按她的要求,将王氏十万陪嫁送出汴京。 七月十五,喻潘在扬州铜山,自宫于?王氏坟前。半身的血,惨烈骇人。 七月末尾,魏召南上书,陈吕家贩盐牟利、结党谋私、栽赃嫁祸等五大罪,连乔、黄、喻三家,伙同转运卖盐、卖官牟利之罪。 风云骤起,数位官员锒铛入狱。皇城司的人纷至沓来,一夕之间,封府的封府,抄家的抄家,罪名还未定的官员及其家属,等候发落。 喻家被查抄了,全?府的仆婢女眷都收押在一处,只?有罪名还没有定。 喻姝收到抄家圣旨之时,还在院里晒草药。 那么毒那么大的日头,原先她那么恨喻潘,在喻家大厦倾颓之时,并未觉得大仇报了,只?有怅然与迷惘。 第48章 逼宫 魏召南同她说, 喻家罪名未定,皇城司的人还要细查好一阵。即便来日定了罪,她也不会有事的。 他让她心安。可喻姝始终难以做到。 覆巢之下无完卵, 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无?从世家游园很少再给?她送请帖开始, 喻姝已经洞悉了一切。 不过令她颇为意外的是秦汀兰, 满朝腥风血雨的这?两日,倒是常来。 汀兰有时会宽慰她:喻大官人还未定罪,若是官家查清还一个清白呢? 有时又劝她想开些:喻潘做的事与吕家不同,顶多流放南蛮, 不会举族皆灭的。 喻姝这?些日子很少出门见客,梵儿来过王府几回, 她都不愿见。 一则觉得, 她与庶妹之间再无相干; 二则,她大抵知晓梵儿是为了给?家族谋退路而来, 此案经魏召南之手, 见不到盛王,便只能求上她。 其实喻姝这?些时日也不常能见着魏召南, 他很少在?王府, 偶尔只有弘泰回来报个口信。 喻姝知晓,他在?忙极要紧的事儿,哪能顾得上她呢?不过有那么一句话,在?西北时他曾说过, 连喻姝自?己都要忘了,他竟还记得——有一日芳菲堂的六个美?人都来请安, 齐齐跪在?她面前?。她一问才?知晓, 原来弘泰给?人人都分了五百两,要把她们遣出王府。 “夫人!” 其一名唤巧喜的捂袖哭道:“殿下放奴们出去?, 不是要奴自?生自?灭吗......奴们早被人买了身,又周折到殿下手中,如今出去?,还能去?哪儿讨活呢?奴们早就?认定在?王府伺候终身了......” 喻姝想了想:“可有五百两,去?哪儿都能活。” 巧喜垂泪:“夫人明鉴......身有巨财的弱女子,去?哪儿都会变成旁人的靶子......” 喻姝刚想说,不外?说谁又知晓你有巨财呢,可话到嘴边倒是没出口。这?些美?人都有几分容色,独身太难求安稳。既然她们从未生过事,再者她也不介意美?人的存在?,又何必灭人希望。喻姝便允了她们,说等殿下回来再重议。 夜里云雨后,她在?魏召南的盯视下喝掉求子药。喻姝再无旁的事能与他说,便提到留下那六个女子。 一开始,他还是和颜悦色的,笑说我夫人真?宽容大度。可慢慢的,他却不那么高兴。魏召南翘腿坐床边,审问她:“你可知晓,为人妻子当?做到什?么吗?” 她就?那么站着,在?他的目光下。 喻姝想起他在?大婚夜的叮嘱,默默道:“执掌中馈,侍奉姑舅,善待妾室。” 魏召南皱眉:“郎君没有了?” 他好像在?循循教导:“其实为妻,忌妒乃是常事......只要恶不作,忌妒些倒也无妨......夫人可明白?” 只要恶不作? 这?还是喻姝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从前?怎么没发觉,原来他还会在?乎旁人的性命啊? 她艰难牵起唇角,笑了笑。 见她应下,他也赞许地点点头,拉过她的手同坐床边,说起宫里的事。 汴京春色 第47节 “官家圣体?有违,宫里的意思,是要借着秋社日祭祀,祛病气?呢,到时你也随命妇们一同去?。” 喻姝却道:“官家圣体?总不见安妥,妾怕有那么一日,驾鹤成仙,那喻家的罪会由谁来定?若是要定,会定什?么样的?” 魏召南瞧出她试探之意,并不答,只侧眼笑问:“那夫人希望谁来定?又觉得谁能定?” 她试探,他也试探着。 她想,或许他们二人就?从未走进过。他在?功成前?想贪一时的暖,她也迷迷糊糊陪他走了这?么久。一路走来,他们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认识的她,只是喻氏温良可人的小娘子,她认识的他,不知是与她调笑的夫君,还是双手血刃的屠夫。 喻姝垂眼,眸光渐渐暗淡:“妾希望殿下,得偿所愿。” 秋社日。 还是在?很久之前?,依稀记得是去?年十月的开炉宴,她也这?样随命妇们入宫。 她们在?苑中赏花,较熟的命妇会相围说笑,满苑零零散散,虽不缺独自?看花之人,但也有几个会来找她说话。 今日却鲜少见人过来,仅一年过去?,就?改变了许多。 喻姝见到鄯王妃崔含雪时,心下一跳,想起去?年她便是拿人家的秘事要挟,今时喻家败了,冤家路窄,还不知会不会受到侮辱。 不过崔含雪走来的一路都离了神?,似乎并没有心思理她。汀兰正好过来,见喻姝的目光在?崔氏身上,得意笑道:“她从前?是娇傲跋扈,仗着有几分家世。但你如今不用怕她了,吕氏倒台便也是鄯王倒台,鄯王一倒,她这?妻子又能好到哪里?” “崔氏可是大族......” “大族又如何?” 秦汀兰摇了摇玉扇,眉目含笑:“你还不知晓罢?近日皇城司不少人都往崔家赶,便是没大罪也得挖出一个罪来,我看宫中是想清吕氏的根,顺带打压崔氏,她哪儿还能若无其事?” 汀兰与她说完这?两句,摇扇笑笑又觅他人去?。 是了,秦汀兰一直厌恶崔氏,崔家遇难,她自?然惬意自?在?。 到了晌午,皇后遣侍女来,众命妇得了恩典,统统往亭中坐宴乘凉。 喻姝正欲趋同,衣裳忽然被拽了下。她缓缓转头,见是一个干瘦的小太监,不大,约莫只有十五来岁。 那小太监笑笑说:“方才?僭越,奴才?是建章宫伺候的,太后娘娘要见您。” 太后人到暮年,已是七十的高寿,早不问宫中事。这?些命妇,能有幸得召见的并不多,纷纷投来异色。喻家犯了罪,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乏有人想,太后是不是静养太久,老糊涂了? 汀兰瞧见崔含雪眉间似有不屑之意,忙推了一把喻姝:“呀,好弟妹,娘娘召你你便去?,这?是不可求的福分,旁人想去?建章宫奉一趟茶都难呢。” 喻姝并不觉得太后召见会是件好事。她嫁来这?么久,连太后长什?么样的脸都不清楚,太后与喻家更无情分。即便想见见小辈,也是琅画她们几个,怎么会轮到她呢…… 喻姝跟着小太监离开,试探问了一句。那太监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称自?己只是个传话的,什?么也不清楚。 晌午日光绚烂,各宫门前?都是鱼贯出入的宫人。小太监领着她走走绕绕,绕过凉亭花圃,穿进一条羊肠道,路越来越僻静。 这?一带往下走,离嫔妃的居所越来越远。喻姝走马观花,隐隐觉得这?条路略有熟悉感,以前?好像走过。 这?一带的草木逐渐稀疏,鸟声也少,喻姝提着心,时不时想,真?是太后召见吗?虽然太后在?静养,但此地会不会太僻静荒芜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驻足,不肯往前?走了。喻姝转头,回头后望,偶然瞥见临假山而建的一角宫阙飞檐,熟悉感又浮上心头——那是碧霄阁!除夕夜宴时她来过,那一夜杜贵妃就?在?阁中被毒杀。 这?再往下走......是德阳殿,曾扣押了她和魏召南的地方,是他以前?做皇子时住的旧宫室。 到底是谁要见她? 喻姝拿不定主意之时,小太监忽然回过头。这?附近无人,他压低声音说:“盛王妃快随奴才?走吧,要赶不及了!” 喻姝狐疑盯着他,不挪一步。 小太监无法,只得掏出一枚香囊。 那香囊绣着花枝的样式,还有淡淡香花槐的气?味,喻姝一眼便认出来,是曾经她绣给?魏召南的。 小太监见她信了,长长舒一口气?,引着人继续向?前?走。 来到德阳殿,那小太监很快阖上门:“无论外?头发生什?么,盛王妃万不可离开此地!” “为何?” “您可知道最近吕家的事?大权旁落,该抄的抄,该杀的杀。吕氏一族和鄯王狼子野心,如今穷途末路,他们势必逼宫。正巧今日赶上秋社祭祀,圣人宣了世家的命妇们入宫,若要逼宫,理当?选在?这?时候。” 这?德阳殿像座冷宫,又远离嫔妃帝后宫室,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它,此地确乃最安全之处。 那小太监跟她说完话,又神?秘兮兮地离开。喻姝看见桌上竟还有一些粗饼糕点,都是能放很久,不容易腐坏的。她不免心虑,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上多久呢? 喻姝想: 昨夜,明明是魏召南要我进宫的。他既猜到鄯王会逼宫,不让我来便是。何必让我身探险境,再让小太监引我来德阳殿?说到底,他还是要别人信他心思简单,与世无争是不是? 她走到窗边,抬头,正好看见高大的梧桐。烈日炎炎,万古长青,她不知怎么,想起了他的话,很多人这?一世本?就?起起落落。门阀争斗,荣华只在?弹指之间。想求权势,便只能放弃安稳。 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来到汴京,受过多少惊险。 德阳殿又真?的安全吗? 喻姝听他的话,在?殿中静静地等。 等到入夜蝉鸣时,宫苑外?传来铿锵的脚步声、铁器声,有长兵,有短兵。有首将大喝:“别让她跑了!鄯王有令,章家女眷要抓活的!” 喻姝大惊,也不知那些人离德阳殿多远。她急忙吹灭烛火,缩着身子藏身进方角柜,一颗心受惊,堪堪要跳出胸膛,被她起汗的手心紧紧按捺。 鄯王真?的逼宫造反了! 章家的女眷......她今早看见章隅的妻室姐妹都来了,是不是在?抓她们? 第49章 梦魇 章氏是皇后的母族, 阖族全力支持琰王。章隅又是章家风光无限的嫡子,鄯王想逼宫,她们便是要紧的筹码。 喻姝听着殿外的腥风血雨, 身?子微微发颤。她害怕乱军会冲进德阳殿, 把她也抓走。 等到?外头的动静渐渐没了, 乱军捕了猎物而归,她仍缩在柜里不敢出来,小腿麻得发痛。 这个夜这么长这么深,明明刚立秋, 她却觉得十分冷。她曾经会等魏召南来找她,但?如今知晓, 是等不到?的。 喻姝从怀里摸出一包刺粉, 紧紧抓在手心,忽然听到?殿外猫叫了三声, 想起从前听书说的猫妖鬼影, 心下慌慌惴惴的想哭。屋外的猫又不叫了,成了敲门的人?手, 她这才想起, 这是与小太监约定的暗号。 她钻出方角柜,小心翼翼地?开门,来者?果?然是小太监。 小太监飞快地?进屋子,关好门, 极小声道:“盛王妃别怕,德阳殿前前后后都埋了暗兵, 您不会有事的。” “现儿外面是何情?形?” 他犹豫了下, 说:“鄯王杀红了眼,到?处都是宫人?的尸身?。您可千万别出去?, 外头血腥味太重。高官的命妇都被抓了,各宫嫔妃也落不到?好处,跟吕昭容不对付的、有仇的,都被拖走杀了,个别几个凌迟处死,剜了三千多刀。就连皇后、太后都被囚了,鄯王挟持官家,逼他交出玉玺,禁卫军不得不听鄯王号令。不过盛王妃暂且宽心,这些尽在殿下预料中?。” 小太监吩咐完,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影稀淡。又要离开时,衣袖忽然被抓住。他回头,黑暗的内殿,却没留意到?她发抖的手:“小公公,殿下在做什么呢?我又什么时候能?走......” “您在这里安心睡一觉吧,殿下说了,今夜会结束一切。赶明儿清早,有马车来接您回去?。” 小太监走了,喻姝反而更怕,她已经忘了他说德阳殿前后有暗兵埋伏。她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双臂环膝,把自己缩成一团。她太想回家了,她觉得德阳殿好冷,好暗。 喻姝劝自己宽心,可是这个夜这么冷,她熬了大半宿都没睡着。 她身?上盖着锦衾,那锦衾有他衣袍苏合香的气味,略微苦辣的。她伴着苏合香,不由想起西北火烧营帐时,魏召南也是这样放弃了她。她跟章隅两个人?在山洞避雨,转眼到?天?明,也没等到?魏召南。 喻姝又睁着眼等了一宿,等到?天?边露出鱼肚色。上一回,她是害怕又期待地?等;这一回,她背靠床头,半睁半闭之?间,觉得十分孤独。 她有时想到?鄯王的逼宫——鄯王多少人?马,琰王又多少人?马,遑论还有其?他几位亲王......鄯王如何轻轻松松就围住了禁中?,琰王若要破兵,强攻进宫救人?,也做不到?吗?还是说鄯王的实力不止她以为的,她对鄯王知晓的到?底太少了? 有时又想到?汀兰、琅画那几个王妃,她们也跟命妇在一块,会是何等处境?不过崔含雪一定是无事的,她可是鄯王的妻子啊。 她有意地?将魏召南抛之?脑后,事实证明,她好像逐渐做到?了。今早马车停在德阳殿外时,喻姝稍稍吃了一惊。来接她的是弘泰,魏召南的心腹。她上车问弘泰:“以往不都停在宫道上,不准进宫吗?” 弘泰道:“今日上头特恩,由世家的马车进宫接女眷。昨日夜里琰王的兵围了皇宫,鄯王并不知晓,禁卫军早被官家交给琰王,统领都换成琰王的人?了。他早知晓鄯王的谋算,让禁卫军假意投合。等反攻皇宫之?际,再同禁卫里应外合,一举剿杀乱军。”说罢,弘泰还轻轻哼了声,那等自不量力的货色。 所以琰王早知晓了鄯王要逼宫,将计就计而已?他之?所以不急着出手,而是由着鄯王杀了许多命妇、宫妃,乃是要坐实鄯王谋逆的恶名,与世家结怨? 马车从德阳殿驶出,途径乾坤门时,喻姝探出窗,正巧看?见一个个乱兵尸体被抬走,冲天?的血腥味,和腐臭醺着这座巍峨宫门。 曾经魏召南拉着她的手,走过乾坤门,那时他事无巨细地?叮嘱她拜见圣人?的事宜;今时宫变,她乘着车马孤身?出来,只叹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弘泰说,如今禁中?都是琰王代?管。官家圣体本就病弱,昨日宫变,鄯王当面杀了许多宫妃,气得官家血气上涌,猛吐一口血,昏迷到?现在还没醒。 鄯王被抓后,禁军很快封了王府,与鄯王外祖吕家有牵连的门户,都有禁军看?守。就连鄯王妃崔氏的娘家,也被围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 “那秦汀兰如何了?” 弘泰笑了笑:“夫人?宽心,她好着呢。” 弘泰骑马,眉头一皱,又回头说:“其?实您不该和秦氏走得那么近,她家肃王可是极虚伪险恶的人?,您是不知晓,他当初对殿下......” 喻姝等了一下,见他迟迟不说,试着一句追问。弘泰摆摆手,转头,一心只盯前面的路:“没什么,当小的没说。” 她淡淡哦了声,钻回马车。本以为能?静心闭会儿眼,弘泰又骑马嗒嗒来到?车窗边:“小的不说,您......难道也不想知晓?” 舆内光影黯淡,她睁开眼,定定看?着膝上一双素手:“是你不想说,我问了,你一定会说吗?更何况,我猜此事是他不愿让旁人?知晓的,你若是告诉我,我还得在他跟前装不知,既然如此,又何必知晓呢?” 弘泰摸脑门,一想也是,正是此理。他赶着马又嗒嗒走到?前头。 回过头,却觉得此话也不对。琢磨了许久,他大笑自己是不是多想了,竟然没觉得那喻氏多在乎殿下? ...... 弘泰护送喻姝的马车一抵达王府,便有暗卫连忙过来,附在耳边几句。 他脸色大变,急迫之?色袒露,连话也来不及说一句,便带着一队随行,跳上马匆匆奔走。 喻姝心疑不已,却不知晓是什么事。她心想,弘泰一句话也不交代?,想必是极要紧的机密事。 今夜下了场秋雨,又湿又冷。哗哗针雨无数次穿进小院的梧桐,打掉不少枯黄叶。 雨下得好大,三更天?时喻姝被一声雷鸣惊醒,此后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又过了一会儿,院里开始乱哄哄,数不清的灯笼在窗边落进光影。 她忙起身?,穿了鞋,随手往身?上披了件外裳出迎。她看?见弘泰和别人?抬着魏召南,身?后跟了几个提着木箱的大夫。他满身?的血流遍衣袍,像蜿蜒的血藤,腰侧和左臂都被捅了两个血窟窿。 下人?把魏召南抬到?榻上,他双眼紧紧阖着,像是没有知觉了。这是喻姝头一回见他伤得如此重,如此落败。他的脸本是极俊气的,现在血大流,枯干黯淡。 大夫剥了衣袍,给他止血,用钳子从左臂的血肉中?夹出一支断了的箭头。其?一人?用帕子擦去?箭头的血,仔细看?了看?,抚须大叹:“所幸,无毒、无毒啊!殿下伤虽重,好在体格健壮,性命暂且无虞,只是如今失血过多,高热不止,还不知何时能?醒。在下再开几帖补药,要煎好了送服......” 喻姝送走大夫,又亲自盯人?煎好药送来。进屋时正巧见弘泰出来,她望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人?,问道:“他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弘泰恶狠狠骂道:“琰王这等阴险小人?!鄯王逼宫,琰王他师出有名清剿乱军,殿下与那几位王同商讨对策,出兵追杀鄯王。谁知琰王暗中?自改战线,并不知会旁人?,殿下三千人?马对上鄯王两万的兵,这要老?天?从死人?墓里挖活人?!” 喻姝听完垂眸,静静走到?榻边。屋外下着大雨,雨声淅沥,床头只留了两盏昏黄烛火。 她把魏召南的手掖进衾被中?,忽然见他眉眼紧蹙,嘴唇翕动。她俯身?凑近一听,听到?他喃喃不解:“他们都想杀我,你为什么看?不见?” 喻姝一愣,低声问:“谁看?不见?” 汴京春色 第48节 他忽然抓紧她的手,抓得她生疼。魏召南双目紧紧阖着,却在涌动。好像要睁开,又睁不开,仿佛陷入梦魇。 “父皇,父皇。” 喻姝被他激烈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抽出手,听到?他还在喃喃:“我为人?鱼肉,任人?屠杀......”她一直听到?魏召南说想要它、想要它,还给我,都给我...... 起初还疑了一下,是哪个它?后来确定,是想要皇位,毕竟他那么恨他们。 她伸手探进他的中?衣,在胸口摸了摸,摸到?一块方叠的软布,随后掏了出来。那是一块喜帕,是圆房夜她流的血,没想到?他还藏着,真是怪癖。 只是这样的东西还藏着它做什么?那帕子沾的处子血,早有淡淡的腥味了。她低低说了声“这东西多脏,殿下,我替你清清罢”,随后便将帕子丢到?烛台上,任烛火烧尽。 第50章 时局 此物是缘来, 也该由着它散去缘分。喻姝想,往后任长河水走,舟筏漂荡, 两人的际遇也只会越来越远。 不久后魏召南醒来, 找帕子找了很久, 连近身伺候的下人也一一问过去,竟没一人见过那帕子。他心下低骂,定是哪个不识眼色的拿去洗了,见主子恼火, 才生怯不敢认下。 他大?病初愈,正卧在床头看卷宗, 心头老念着帕子, 一直恹恹没有好脸色。 直到喻姝端了温热的汤药进屋,二话不说, 亲手喂他饮下。他眉间一抹阴郁又消散了。 他咽了一口药, 定定凝着她的脸,嘴边有许多的话想说。譬如问她在宫中好不好, 又譬如, 他没醒来的时日?,她是不是很忧心。 但这?些无一不是废话,他想了想,还是全咽回去, 最?后只问了她,东张楼出了酡颜的新胭脂, 在京中时下流行, 我?给你?弄些来好不好? 她笑了笑,好。 喻姝容貌本就清甜, 抿唇一笑,眉儿弯弯,更?添不少意趣。那?么无意间的笑,仿佛扫去了他病中阴翳。魏召南看愣了,把她手里的碗放到一边,抓来她的手贴向腰侧和左臂:“我?这?里中过箭,倘若箭头抹了毒,就要死在乱军阵下了。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不懂他这?么问有何?意义,只轻声:“殿下不要胡说,哪有人咒自己的呀?” 喻姝端起药,还要再?喂。他却不肯张嘴了,直直盯着她:“好夫人,我?是真?想知道。” “那?么妾或许会守一辈子坟吧。” 她随口一说,又说笑道:“要不就是殉情?” 魏召南摇摇头:“我?不用你?为我?死,你?好好活着就行。”他似欲再?说,张了张口,却是罢了,还没那?么容易死。 他伸手摸她的脸,宽大?的手掌有常年做活练武磨出的薄茧。这?一阵过得匆忙,忙到他都很少在府中,每每听到她的动静,只能从下人口中。其实这?样病着也挺好,他不用让人传话,她都会来亲自照料。 喻姝喂他喝完药,听他叮嘱说,最?近不要出王府,汴京正是多事之秋。 “好,妾就待在王府,哪儿不去。” 喻姝见药尽了,还要吩咐再?煎另一幅药。 等她煎了新药端来,经过窗边,便见室内人影晃动。看这?背影,依稀分?辨出是弘泰。 她并不进去,端碗伺在门口。弘泰的声音很洪亮,她也正巧听着一二,“卢赛飞已经抵达秦州地界,不日?就能入京。” 喻姝心头一跳,卢赛飞手握数十万兵马,这?时节他找来卢赛飞,难道鄯王刚逼宫,他也想宫变? 喻姝没有进去,在屋外等。漆盘上的药又凉了,书房外有守卫,不让下人仆婢靠近,喻姝只好原路折回,拿回去重煎。 路上碰见陶姑姑,陶氏一讶:“采儿姑娘怎不跟着伺候呢?” 喻姝笑道:“我?让她回去取东西了。” 陶姑姑瞅了瞅四下,仆婢们都干着各自的活儿。她将喻姝拉到一屋檐角下,小声道:“老奴说话粗,可全是肺腑出来的,夫人听了不要嫌怪呢......您瞧瞧,求子药吃了这?么久,肚子可还没有动静,依老奴看呀,子嗣的事儿得抓紧。如今喻家遭了难,他日?判个什么罪谁也不知晓不是?夫人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眼见殿下也宠着,若是家中牵连到一二,要吃的苦头可不少。” “哦?” 喻姝笑问:“那?姑姑可有什么法子?” 这?陶氏是皇后的人,派来就是管府中杂事,从不过问她的事。今日?也不知怎么,莫名说起这?个。 陶氏叹了口气,道:“上回殿下和您去西北,将寐娘子也带了去。可怜她命薄,年纪轻轻葬身大?火。寐娘子一死,殿下身边除了您,也没个体贴伺候的人。殿下公务忙,自然记不得这?些,夫人不若替他打点些。王府美人这?么多,老奴瞧着那?个叫巧喜的就不错,夫人抬举她伺候殿下,等她有福气生下孩子,您再?将孩子抱去自个儿养,也不教膝下空虚。来日?要是官家要给喻氏一族定罪,你?这?名儿底下有个一子半女,也可保得住自己。” 喻姝并不答应。 她隐约觉得陶氏别有所?图,但不知道在图谋什么。就在昨日?夜里,采儿把求子药偷偷端出去倒了,发现?花丛中有人影闪过。后来采儿寻着踪迹追出去,正好碰见陶氏来送账簿。 依采儿的话说,陶氏最?近老把眼睛盯她们身上,十分?古怪。 喻姝热好汤药,重新给魏召南送回去。弘泰已经走了,她端着药进来,魏召南正坐床头,好像等她来一样。他用不大?的声音问她:“用过午膳了么?” “吃了一些。” 魏召南拉过她的手,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羊脂玉镯,套在她手腕上。这?玉镯上有莲花纹,他笑着说:“我?托人送去南海的送子观音庙拜过,此镯在观音娘娘跟前开过光,最?有灵气。” 喻姝稀奇地打量,“它真?好看。” 她并不拒绝,笑起来眼眸弯弯,平平无奇的四字从嘴里出来,仿佛带了甜味。今日?晴光正好,惠风和畅,魏召南惬意地眯起眼,凑近亲她的脸颊。 他本来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一点事都没有。以为这?个时候她肯定脸都红了,魏召南低头去瞧,想看见她的窘迫,却看见她神色轻淡。他忽然神思一顿,手足无措了。 “你?......没有感?觉吗?” 喻姝刚刚被吓到了,现?在才回过神,咬唇拉住他的手:“怎么会,妾很紧张。” 她的话很快取|悦了他。魏召南心情大?好,直接将人拽进怀里。 一个力度没把握好,许是他给忘了自己大?病初愈,她的头不声不响撞在他胸膛,小手不慎撑在他受过伤的侧腹上,他疼得暗暗吸气,却始终不曾推开,手臂紧箍地环住。 中秋佳节,街上张灯结彩,京城各家酒楼都摆出了新酒。采儿清早刚上集市买了桂花酒,等到月上黄昏,院子摆了长长一桌,放上桂花酿的酒、石榴、螃蟹、枣梨等瓜果。 “官家的病现?在都没好全,咳得经常,几次都出血了。他病成这?样,琰王也不敢端上鄯王的事,真?不知道给这?个逆臣定罪还要多久。” 秦汀兰一边走,一边与喻姝说道。 今夜中秋,按往常惯例,宫中都要宴请达官贵人。可皇帝病得太重,太后又说宫里阳气本就不多,招来女眷阴气太重,不利皇帝养病,便只宣了亲王和宗室子入宫。 汀兰在长桌边坐下,话里隐约埋怨。 “不过太后娘娘对崔氏还真?厚道,鄯王犯得可是谋逆之罪,她忘记那?日?囚她和圣人,杀宫妃的是谁了?鄯王都入狱了,竟还允崔氏住在王府,照料孩子。” “鄯王有罪,可崔氏到底也没过错。” “没有过错?” 汀兰扭头看她,质问:“我?不信鄯王逼宫,她这?个鄯王妃会不知晓?且说她知晓,要是瞒着不报,那?也是赤.裸裸的谋逆之心!” 汀兰越说越恼,连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喻姝觉得莫名,方才还好好说着话,怎么一会儿就生恼了。她倒了盏桂花酒递给汀兰,笑道:“消消火,怎么还气上了?” 汀兰不接她的酒,只直直盯着喻姝:“五弟妹,你?再?好好说说,她有错还是没错?” 她不喝,喻姝自个儿将酒饮下,脸上带着笑:“好嫂嫂,我?这?不是偏帮别人说话,只是据实而论。崔氏如果真?知晓鄯王不臣之心,她若是上报了,鄯王固然要完,官家太后一开始或许会念她有功,可慢慢的,却会觉得她背弃亲信,不会给好果子吃。她何?尝不可怜,她身为女子,出嫁从夫,夫家如何?她就得如何?。挣脱夫家,旁人便会觉得她一个女人心思太重,不能留活。换我?是她,我?也会如此做,只装作不知。” “你?......” 秦汀兰听得目瞪口呆,惊叹这?话也忒大?胆儿,一头又不满喻姝竟这?样驳了她。她想,喻姝在京中本就无多少知己好友,人也不是个凑趣的,若不是她上赶着,谁还会找?偏就这?样不顺从,她恼得瞪一眼:“你?有理你?有理,我?与你?实在无话可说了!” 秦氏一怒,周围再?没有人说话了。 喻姝垂眸,手指默默把玩绢儿。她明明不是爱与人争风的性?子,今日?也不知怎么,偏偏与秦汀兰论上这?个。其实明明只要顺着秦氏的话说,便能避免一场争论的。 以往每每不痛快了,喻姝都会说两句好话给她听。她等着喻姝低声下气来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眼一瞟,竟还在低头玩着手绢儿。 汀兰一气之下站起,连共同赏月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招呼着自己的仆婢离去。 两人不欢而散。 喻姝心里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好累,为了不显露锋芒,要做的事远比彰显还多。她也无心赏月了,只把这?摆瓜果的桌留给小丫头们,自己回屋,拾枕落睡。 玉盘高照,夜色朦胧。 时辰尚早,她并不太能睡着。只是身子一躺下,胃里忽然又泛恶心。喻姝急忙起身,跑到青瓷痰盂前干呕,却没吐出东西来。 她哗得一屁股坐在地案上,顺了很久的气。 也不知最?近为何?老犯恶心,昨日?暗地里也找了两个大?夫来瞧,都没有喜脉。因此她才宽慰自己,并不是有孕,毕竟她的小腹早就冻坏了,根本怀不了孩子。 那?究竟是为何?? 她琢磨之际,一股恶心感?又泛上心头,催得人俯头干呕。 ...... 秋去冬来,喻姝没想到自己在王府已经熬过一个秋了。这?种时日?说快也快,听说官家的身子渐渐好了一些,已经能下榻行走了。只是还不能太动怒操劳,因此鄯王和吕家的案子一拖再?拖,连带喻潘的罪都暂且搁置了。 依宫中御医之说,若是官家圣体能熬过今年冬天,等到来年春回暖,大?病也就祛了,到时候便能入朝处置国事。 汴京的局势如今渐渐稳定许多。喻姝先前想离开之时,一直担忧琰王不轨。可自皇帝重病,琰王开始着手代理朝事后,变忙了很多,目光很少留在后院上。 今年秋收不好,到了寒冬岁末,京郊多了许多流民,此事更?是忙得琰王无暇分?心。 喻姝近日?一直留心着朝中局势。 按目前而言,眼下的情形是最?安稳的,毕竟官家的身子还能撑一会儿。可若再?过些时日?,等官家撑不住,各地势力纷涌而起,汴京的局势又该动荡。 今日?冬至,官妇们入宫觐见。 腊月初雪,喻姝一身青罗翟衣,头簪十二花钗,眉点花钿。谁也不知华服之下,是一封数月前就写好的昭罪书。 跟往日?的觐见一般无二——她先去拜见圣人,聆听教导。在众命妇围炉听雪,喝茶谈笑时,她一人孤身跪在金銮殿前,顶着身后风雪。 半柱香后,一公公抱着拂尘从殿内出来,两眼眯眯:“盛王妃,请入吧。” 第51章 殊途 喻姝小步走?进金銮殿, 始终搭着手,垂着眸。走到内殿的书桌前,她双手奉上罪书, 而后扑通一声, 跪在绣了团窠纹的地?衣上。 官家的目光从她身上流过?, 带着审视。 他身染病气,神色间皆是疲态,不?过?苦撑着一副皮囊,日日靠参汤吊着精神。官家攥拳咳了两声, 须臾,缓缓展开眼前的奏疏。 喻姝大气不?敢出?, 甚至连头都没抬过。 她捏着手心?的汗, 心?下不?知?官家会如何定她的罪。喻家的事还?在风头上,她又自曝欺君。她想过?自己最好的下场, 就是如昭罪书上所?求, 贬为庶人,逐出?汴京。但她并不?确定, 官家是否会因喻家的错而牵连她。 人总要赌一把, 才能换到想要的。 皇帝浏览后,将奏疏抛到桌上,“是该死?。” 喻姝低头不?语。 皇帝凌厉的眼风从她身上扫过?:“你们喻家简直胆大包天,连女儿不?能生养之事都要瞒着朕, 当朕是什么了?” 汴京春色 第49节 喻姝磕了个头,“禀圣上, 此事喻家并不?知?情?, 全乃罪妾一人之过?。是罪妾贪慕荣华,昏了头, 才将这天大的事瞒下。” 皇帝默然盯看她几许,忽然冷笑,笑声变得浑厚又沙哑:“朕真是高抬你了,当初念你嫁作王妇,不?曾因喻家之事降罪牵连于你。你既有心?认罪,好,那便依罪书之言,废去婚事,贬之庶人,逐出?汴京。” 喻姝叩拜,深深磕了个头,大念圣上隆恩。 她没有想到,一切来?的竟是如此容易,容易到好像身在梦中。但下一刻,皇帝便招呼了大太监进来?,不?知?吩咐了什么,那太监匆匆出?去。再?回来?时,将一碗药摆在她跟前。 那药汤是黧褐的,并没有气味。反而是太监走?近时一身的雪气,冷得她牙打颤。喻姝盯着药迟疑,听到皇帝咳了一声,轻悠悠道:“喝了它?你就能走?了。” 喻姝一时愕然,不?敢动,又朝皇帝磕了个头。 皇帝放下奏疏,从龙椅上起身,缓慢却带着无上压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盯着。 “朕不?会杀你,但这药你今日必须得喝。抗旨不?遵,会是死?罪。” 喻姝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抬。她眼下发急,心?知?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手足无措,四下茫然。 以前遇难,再?难活下去她都能想办法。可?是这回在绝对的威严跟前,她意识到所?有的挣扎都会徒然无劳。 她害怕地?不?敢抬头,更不?想喝那碗药。皇帝等得不?耐烦了,挥挥手,大太监便摁住她的脑袋,呼进两个太监制缚她,迫她抬头张嘴,硬灌下一碗药。 喻姝被呛得重重咳嗽,一晃神之间,双臂已从两个太监的束缚中松出?来?,发麻地?撑在地?上。 她终于抬起头看皇帝,想问是什么药,开口,却忽然发觉气息变得这样虚弱。 皇帝没出?声,递了个眼风给大太监,那太监又走?了。 喻姝跪在地?上,寒冬的天儿,窗外是腊月飞雪。即便殿里燃了暖炉,她却觉得周身慢慢变冷。 眼前渐渐糊开,化成清淡的水。她急忙地?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所?有的一切却融进黑暗,让她失去了意识。 仙人羽化而登仙,她觉得自己飘飘然,仿佛做了神仙乘云。 天上有琼楼玉宇,喻姝不?知?自己是梦是死?,一时茫然,轻飘飘往前走?,忽然望见前方有几个穿银甲的兵,似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她走?近,越被金光折射,不?敢太靠前。侧耳只能隐约听到什么“救命药”、“弃兵权”......有个银甲兵的声音好熟悉,她一时怔然,似在哪儿听过?,亦或是见过?此人?拼命想却又想不?出?来?。 她正要转头离开,再?寻回家的路。那银甲兵中忽然有一人追过?来?,紧紧拉住她的手腕唤夫人。 喻姝讶然回眸,却发觉自己如何都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又睁了睁眼,还?是看不?清,只好摇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呀?我不?是你的夫人。” 那人却十分坚定,不?肯松手。 喻姝心?想,真是个怪人啊。她刚想张口,忽然刮来?一阵猛烈罡风,整个碧霄天旋地?转。她就像一根羽毛似的,又飘啊飘,不?知?要被卷到哪一处。她害怕极了,伸出?手,却什么也够不?着。 “姝儿......姝儿......我带你去河边捉鱼好不?好?” “你不?信河边有鱼?哼,小儿还?是见识浅,慎哥哥偏给你捉一条来?开开眼!” 转眼间,她又成了六岁小儿身,扎着两根辫儿,一身青荷色的绒花袄子。 正是江水冰寒时节,她觉得眼前一切好生熟悉......慎哥哥,王为慎......她忽然挣开表兄的手:“不?,我不?去捉鱼!我会掉进河里的!会冻坏肚子!” 那男童高她半个头,指着鼻子笑话她:“谁说你会掉进河里的?你怎能未卜先知?呢?噢,我知?晓了,你是不?是不?敢——” 喻姝一愣,她望见快结冰的江河,驳了一句我就是知?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表兄在身后追着她,她不?停,周围如走?马观花——芦苇荡,野鹤飞,这是腊月扬州的江边码头吗? 她跑着,眼前忽然冒出?一座宫殿。 那是一座巍峨高大,却空寂荒芜的宫殿,旁边还?种了棵梧桐树,寒冬腊月,树叶早掉光了,枝干光秃秃的。 她不?禁驻了足,抬头盯着上方牌匾的字,竟跟着念了出?来?:“德阳殿……” 听到她的念唤,殿门倏地?嘎吱敞开——她看见那是个灰暗、不?见光的宫殿,有个跟她年岁相仿的孩子形容干瘦,正在饥饿狼狈地?扒碗吃饭。 她一时间愣了神,不?记得他是谁,可?又总觉得应该认识他。 天下雪了。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她四顾这白雪皑皑的天地?,忽然心?下空落落,有种找不?到家的感觉。她回头寻表兄,却看不?见王为慎的影子。 一场梦亦真亦假,梦里不?知?身是客。她这一遭走?得茫然又失落,嘴里一直喃喃着阿翁、阿翁。 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说,“殿下,夫人并无身孕,脉象中没有喜脉”,喻姝纳罕地?想,这是什么人啊?当然没有喜脉了,我本来?就不?会有孕的。 一滴汗滑落颈边,喻姝猛地?从梦中惊醒,竟看见魏召南正坐在床前。 烛灯昏黄,他那样担忧又欣喜地?望着她,只是他的脸却憔悴不?少,眼下有青痕,连下巴都冒出?青青细小的胡渣,好像很久没阖过?眼的人。 “我,妾......不?是在官家身边的吗?” 做梦做久了,醒来?竟难得有真切之感。她坐起身,眼尾还?有湿润的泪痕,被她攥袖轻轻擦了去。 “嗯。我把你从宫中带回来?了。” 魏召南盯着她的眼角,愣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轻轻拉住她的手,把人拢进怀中,问她梦见了什么。 他的嗓子很沙哑,明显可?见的疲态,明明灌药昏过?去的是她,好像他更像大病一场的人。 喻姝迟疑了一下,忽然十分困惑不?解。 她记得,她把昭罪书呈到官家跟前,官家恼怒,已经废去她的身份,贬为庶人。她什么也不?是了,不?是世家女,不?是他的妻,那么此时此刻,魏召南怎么还?抱着?他是不?是还?不?知?晓? 他要是知?晓她背叛了他,欺瞒了他。凭男人那颗屈辱的心?,定然会恨死?她,早把她丢在宫里不?闻不?问了,如何还?会带回来?呢? 喻姝只好先顺着他,抚着他的胸口,不?确定地?试探:“殿下,圣上逼妾吃了药,妾好怕……他是不?是想妾死??那是什么药啊?殿下又如何把妾带回来?的?” 魏召南却不?回她的话,只摸摸她的脸颊,笑说:“别怕,你不?会死?的,他不?至于要杀你。” 喻姝哦了声,仍想知?道他到底知?不?知?晓她被废的事 她还?没开口,魏召南便说:“你做梦一直念叨阿翁,是不?是想扬州了?” 他沉吟说:“既然想,我带你回去看一看罢。等年关过?去,我处置掉手头的事,来?年,我带你回扬州。” 窗外风雪交加,狂风呼呼地?吹。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下自然是欢喜的。扬州,当然想回扬州,但她并不?要魏召南带她回。 喻姝刚想回绝他,可?转念一想,他送她一趟也未尝不?可?,出?京的路途本就多?险。其实跟她最后自己跑回,也是殊途同归了吧? 她笑得轻轻点头,手指从他的胸口摸至下颌。她现在已经明确几分了,皇帝还?不?曾跟魏召南提过?昭罪书的事,不?然这个时候,他也不?会和她如此温存地?说话。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她刚刚试探地?问他,他也没有想说的意思。她摸着摸着,手忽然被他抓住,他还?似戏笑地?说:“身子还?未好全,夫人这样心?急吗?” 喻姝瞬间缩回了手,“不?是,妾只是太欢喜了。” 魏召南眉峰一扬,捧着她的脸颊啄一口,便松开她起身:“我出?去一趟,一会儿传人给你摆膳。” 喻姝不?懂他说的出?去,是出?屋子,还?是出?王府?她也没有问,等到魏召南一走?,采儿便端了盆清水进屋。她下床净脸梳洗,忽然抬头问采儿:“咱们那时在宫中,你在金銮殿外等着,官家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了?” 采儿摇头,只说自己被关进一间小屋里,后来?魏召南来?,带走?了她。 采儿摸摸下巴,又回忆着说:“那时夫人刚被殿下接回,都还?没有醒来?。殿下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夫人没有喜脉……” 喻姝停下手,听得一头雾水:“我本就没有身孕,咱们自个儿私下找的大夫也看过?,他怎么会以为我有……” 采儿也怪道:“是呢,在马车里,殿下也一直摸着夫人的肚子。殿下还?问我,夫人近日有没有都喝求子药,我就说有。” 喻姝想起那个梦,梦中她也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什么“并无身孕,没有喜脉”,原来?那时是魏召南找大夫给她诊的。 她垂眸琢磨着,前后想到皇帝那番举动,逼她喝药后,她便昏了过?去。后来?魏召南来?带走?她,还?以为她有身孕了……那药定然不?会是什么好药,是皇帝要跟他谈条件么? 她忽然想,他是不?是以为她有身孕,才救的她?在知?道她没有喜脉后,才如此疲惫憔悴? 喻姝想起自己最近是时常想吐,从入秋开始,就一直这样了,起初也查不?出?什么。她只以为是自己胃不?好,吃坏了东西?。 她有两次犯恶心?都让魏召南看见了, 难道因为这样,才会以为她有身孕? 喻姝忽然站起身:“有人下药……可?能有人下药,采儿,快,快把庖厨里做事的丫鬟婆子都叫来?!” 第52章 假孕 采儿见喻姝脸色不对, 忙照她说的去?做了。不一会?儿,在庖房忙活的丫鬟婆子都来了。 喻姝容色秀美,瞧着水灵灵一个, 没有锋芒, 从来和声?细语地出现在下人跟前。即便训话, 也都指了有威严的陶姑姑做。又巧在她之前一心盘算着离开,不想管王府的事,不多计较,很多时候得过?且过?, 丫鬟婆子反而不怕她。 这不,外头天?寒, 一婆子窜进屋后拼命哈气搓手, 直到采儿咳了一声?,婆子才识人眼色, 不甘不愿地站好?。 喻姝喝着汤药, 余光却不动声色端详每一人。 下药的会?是谁?那俩稍老的婆子没将我放在眼中,做了旁人的内应也是极有可能......小丫头是新来王府的, 或许也容易成内鬼? 光猜是猜不准的, 她近日症状是胃里连连恶心,幕后之人是想旁人以为她有孕了,说不准就是官家的人。 喻姝想了想,便喝掉最后一口药。放下碗, 忽地攥帕重咳几声?,嗓音浅浅的。 “肃王妃来过?王府几回, 夸咱庖房菜做得好?。我寻思着, 这回我也病了,一时倒无口腹之欲, 吃得轻淡便好?。你们中可有想去?肃王府伺候膳食的?王妃说了,且去?一两月,月钱都照二等丫头的给。” 此话落下,不少下人脸上跃跃欲试。 喻姝扫了眼,就着困意揉了揉额角:“好?了,都回去?罢,想去?的今夜把自己大名都报给采儿,赶明儿清早就有车马送你们出去?。” 月色渐深,过?了子时三刻,喻姝已经在榻上小憩一觉醒来。 采儿进屋,把报上来的丫头名录递给她看。 庖房做事的丫鬟婆子拢共二十三人,大家伙都上赶着去?,只有一个不愿意的。 “夫人还记得庄婆子?”采儿指着说,“那个一进屋眼睛就左瞧右瞧,定不住似的,只有她没想去?。我那时给她们记名字,听到交好?的问?那婆子,怎么不一同去?。那婆子说什么‘怕自己规矩不好?,万一遇见个硬茬的主儿,岂不是找罪受’。” 采儿边说,边嗤笑,“亏她也知道?自己没规矩呢。” 喻姝冷冷道?:“她当?然不能去?了。明日清早就要走,她都没机会?同她主子禀报,怎么能擅自做主离开庖房呢?” 喻姝说罢,便起身,从妆台抽屉中翻出一簿子。 那簿子里写的是下人名册,包括籍贯何处,家中亲人几何,哪一年买进的王府。喻姝翻到庄婆子那页,指着同采儿说道?:“你明日带十五个好?身手的小厮出去?,把她一家子都绑来。有人质威胁,我不信那婆子不说。” 到了翌日,采儿正如喻姝交代?的出门了。只是押人质回来,偶然途径巷子的时候,竟遇上出府采买的陶姑姑。 陶氏挎着篮,身后还跟了三个丫头。 她从篮里折了两支俏花递给采儿,笑问?:“采姑娘,这梅的花名叫腊月寒,我瞧它?品色艳,便买了些回来,夫人可会?喜欢这种的?” 京城的风雪稍停,采儿还惦记着车里几个人质,便随便与?陶氏笑笑了之。 正要走,忽然车内传出婴孩的啼哭。采儿心下大急——那庄婆子的儿媳生下孩子还没几日呢,她怕嘴里塞布会?蒙死?婴孩,又瞧那孩子睡得正香,索性便没堵着,谁知竟在这时候醒了! 陶姑姑果然一讶,眼睛往采儿身后的马车瞥了瞥:“这怎么还有孩子的哭声??谁家孩子呢?” 汴京春色 第50节 采儿心头半是着急,半是懊悔。 刚想莽头顶一句“夫人的事你少管”,可还是脑子快,想起陶氏再是爱管闲事,但终究是皇后派来的人。她又把话憋回去?了,耐着心周旋:“车里来的是夫人外祖那头的王表妹,她家郎君一个月前被调到京中为官,王娘子也跟来。姑姑是知晓的,夫人从小就不在汴京,如今思念故人,便让我接王娘子来府里叙叙。” 陶氏将信将疑又瞥了眼,淡淡笑说:“既如此,都是我这老婆子耽误采姑娘功夫了!采姑娘快快回去?吧,勿让贵人们在雪地里受冻才好?呀。” 采儿暂时松了口气,她没有心思多想陶氏信或不信,眼前只想着快快把人质带回去?,不要节外生枝。 窗外又下雪了。 喻姝披着毛裘,在窗边静静坐了一早上。从采儿离开时她便如此,中间用过?一次午膳,没什么胃口,她只吃了一些清粥素菜。 窗户封得不死?,时不时有风灌进来。她不堵也没离开,总觉得冷风能让自己清醒些。 魏召南没跟她提及金銮殿的事。从她醒来后,他就急匆匆走了,一整个夜晚也没回来。虽然他把弘泰留在王府看着她,可是喻姝并不觉得心安。 官家给她灌药,又不跟魏召南提及休妻的事,到底是为什么? 她一直在想此事,头绪难清,想着想着,目光便跳到手腕的羊脂玉镯。 他说镯子进过?观音庙,最有灵气。他膝下无子,那么想要子嗣,是不是官家让他以为她有身孕了,要他拿什么东西来换,才有的这一出? 她这条命在官家面前本就微不足道?,其实不管她有没有犯欺君之罪,要她生要她死?,官家都可以随心所定。官家留着一命,只是要她有用。兜来转去?,还是成了其中谈利的工具。 喻姝冷嘲自己一时走错路进了狼屋,来到汴京两年,竟然数次把自己推入鬼门关。 人一旦想争权,就会?抛弃许多东西。她明明可以避过?抛弃,走出死?局的,为什么出不来呢?是念及魏召南,也曾心软过?,还是谋划错了方向?? 她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热茶,茶水很烫,可是她舌尖却好?像麻木了。热茶进腹,浇了一头杂绪,心里只有空落落的一片。她凝望着窗外飞雪,渐渐开始茫然, “杀人了!杀人了——”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又被守门的丫鬟呵斥下去?,“你这婆子做什么呢!夫人还在里头!” “夫人!我就要找夫人!” 喻姝闻声?出屋,正见庄婆子被小丫鬟拦在雪地里。那庄婆子疑似吃过?酒,满脸憋红。雪地清寒,她还是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心下冷冷笑着,她还没让人把庄氏提来,倒自己送上门了。 “夫人、夫人——” 庄婆子发疯地想扑上前抓她,还是被两个小丫鬟拦下。庄婆子向?来是傲慢瞧人,背后又喜欢嚼人舌根,小丫鬟早看不惯她了。趁此时机,重重往婆子膝盖上踢一脚:“夫人在这,你耍什么酒疯呢!” “我呸——你才疯!你老子爹全家都是疯子!” 眼看两人就要扭打起来,喻姝连忙叫人拉开她俩。婆子粗喘着气,已顾不上那小丫鬟了,吨的坐地上嚎啕:“我才不跟你个疯丫头计较!夫人、夫人!有人要杀我灭口——” 庄婆子此话一出,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懊悔不已,杀人就杀人,这“灭口”二字咋就崩的一下出来了。 “杀你?” 喻姝眉头忽蹙,“谁要杀你呢?” 杀我? 庄婆子一愣,是哦,谁要杀我? 午后她正在偏房里耍闲吃酒,小丫头黄蝶拿了两样下酒小菜来,说是庖房多做出来孝敬她的。黄蝶刚送完小菜,又把她招呼出屋,说上头还有别?的事交代?。 等她忙活完再回屋,酒菜还在,桌边却死?了一只猫!那猫是陶姑姑送给她的,可伶俐了,就因为她夸过?一句毛色真白,像雪儿似的。 庄婆子当?时便吓坏了,连忙掏出银针,试出那酒菜里竟是下了□□!一向?能做主的陶姑姑又不在,她只能慌不择路地逃到正房这儿。 庄婆子把原委如腹中粳米,通通倒了出来,一边说,还不忘抹泪诉苦。 天?寒地冻,众人都待的瑟瑟发抖,喻姝便让人把庄婆子提进屋里。 她冷眼瞧着,昨夜刚开始查,今日便有人要庄氏死?,这府里心怀鬼胎的人原来不止一个。 庄婆子见喻姝只抱臂站着,整个人清清冷冷如那瓶内的白梅。见多了正头夫人平日的柔婉,一时间见人连正脸都不给自己,不由心生恐惧。庄婆子急忙朝地磕头,大哭:“夫人!求夫人替老奴做主!” “谁说我不给你做主了?” 喻姝轻轻一笑,扶起庄氏,只是神色却不像在安慰,“可惜我不救害我之人。我只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在正房的膳食里下过?药?” 庄婆子一愕,原本正可怜巴巴望着喻姝,此刻却只能别?过?脸。 当?然不会?承认了。 喻姝也猜到,庄氏还要靠她才能保命,怎么可能轻易承认。 “你为别?人做事,藏得不好?,别?人就想杀你灭口。我不管那人是出钱收买你了,还是买下你的命为他做事,但如今,你和你全家的性命都在我手上。你那孙儿才刚生出没多久吧?你若是肯老实招来,我尚肯留住你们一命。” 庄婆子咬紧牙关,犹豫再三:“我......我也不晓得谁要杀我。” 喻姝一笑:“谁要杀你你不知道?,可你在我饭菜里下过?什么毒总知道?吧?” 庄婆子终于捱不住,重重磕头:“老奴哪敢下毒呀!要是饭菜有毒,都端不到正房来!只是在膳食中添了相?克的小菜,夫人吃过?只会?觉得腹酸恶心,不伤及性命的!” “谁要你做的?” 庄婆子又不说话了。 此时采儿也把人都带回来了,庄婆子在瞧见绑来的儿子、儿媳时,脸色一白。她连忙想抢过?下人怀里的襁褓孙儿,却被采儿拦下。 庄婆子忽然嚷道?:“是陶姑姑!都是陶姑姑让我做的!” 此言一出,屋里的下人俱静。陶氏在王府口碑一向?不错,待新来的丫鬟小厮又和善,根本想不到她会?跟下药的事沾边。 喻姝并不意外。 陶姑姑到底是宫里出来的。或许陶氏来王府,名义上是来帮她这个新妇,暗地里也是宫里的线人。 喻姝摆了摆手,只让人把庄婆子一家关进主屋边上的耳房里。她把发冻的手靠近暖炉边烤了烤,深吸一口气。 正想让人把陶氏叫来,忽然打住,还是让人先去?叫了小丫头黄蝶。 ——她险些给忘了,还漏了一人! 下了□□的酒菜是黄蝶端给庄婆子的,或许此事并没有她想得简单。 第53章 倘若 等到庄氏一家子都被押下去, 采儿才觉大石一卸,将外斗篷褪去,轻轻抖落身上的雪:“原来竟是那陶姑姑做的......” 这么?一想, 她脸色忽变, 一声“糟了”脱出口。 “夫人, 我在押送庄家回来的路上,也碰着陶姑姑了!她正巧到集市上采买,还与我小叙......如?此说来,一定是她动的手脚!后来我们路行一半, 车轴就裂了,我们的人在雪地上耗了好一会儿功夫!” “那庄家的人质...” “没有, 庄家的人一个不少, 车里的零碎也瞧过,没有丢的。” 这倒让喻姝一时无解。 她坐了会儿, 又忍不住站起身, 朝窗外一望,正巧看见别?人领了黄蝶来。 那黄蝶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片子, 见她时还是发怯害怕的, 巍巍跪着,连头都不敢抬。 喻姝不懂黄蝶是真胆怯,还是面上做伪。原本喻姝只想试水地问问,可未料到黄蝶出话如?此容易, 没一会儿什么?都招了。 黄蝶说,那下酒小菜是陶姑姑让她送进庄婆子屋里, 后来再把庄婆子招呼出屋, 也是陶氏吩咐了的杂事?。 “你撒谎,” 喻姝蹙眉盯着黄蝶:“陶姑姑竟没让你盯着庄婆子亲尝, 反而让你交代她做别?的事??” “夫人明鉴!奴没有撒谎......菜有没有毒奴不知晓,但属实是陶姑姑让送去的!” 黄蝶急着像是要哭,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整个背像猫一样?伏着。这到底只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喻姝有些?看不下,让人把她拉起。 喻姝想等陶氏来,让二人对质一番。 其实打庄婆子一来,她就遣人去找陶氏了。听说陶氏采买早就回王府了,可连黄蝶都来了,她遣出去的人还没归来。喻姝吃了两口热茶,越吃心越急,总觉得陶氏该不会跑了吧? 又过了两炷香,她派出去的侍女终于回来。可只有侍女回来,身后并不见什么?人。 “夫人,奴去陶姑姑的住处寻不到人后,又招呼了姐妹和小厮们一起找,几?乎将王府翻了个遍也不见人啊。” 果然还是逃了。 喻姝心绪一沉,垂眸盯着桌沿,不吱声?。她默然问自己,如?此一来,陶氏的罪名?是不是定了?要是什么?都没做,那陶氏跑什么?? 魏召南今日夜里依旧没回来。 不过这次报口信的换了一人,不是弘泰,而是一个她见也没见过的小厮。又或许她以?前可能见过,只是记不得脸了。 喻姝手捧着粥碗,轻轻哦了声?,但听那小厮又说,“殿下有句话托小的问您,倘若他?日权势倾轧,汴京天变,他?死在万军之下,您会怎么?做?” 喻姝正吃着粥,闻言一愣,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她忽然想起上一次,魏召南也问过类似的话。那时他?遭人暗算,受了很重的伤,醒来就问她——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那时当玩笑话听。她笑说殉情,他?说不用。 这一回喻姝倒是认真想了想,想过后也只有最?朴素,但他?可能不愿意听的答案,那就是日子该如?何?过,就如?何?过。当然,前提还是她能幸运地活下来。 喻姝不敢把这话说给小厮。小厮见她默了好久都不开口,想起殿下早料过会是这样?,于是他?又用魏召南给的第二套话问:“那会记得他?吗?” 这个对喻姝而言,倒是好答多了。她点点头,“会。” 小厮收到了话,抱抱拳,弓腰离去。 这是一个澹然如?墨,却又十分寒冷的雪夜。 喻姝走出屋子,却无心赏雪,只是一时放空地望向深夜。它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暂且温驯,但迟早有一日会挟着暴风雪走来。 睡到三更天时,喻姝被屋外采儿的声?音惊醒。 腊月寒冬,屋子里虽烧了暖炉,却还是很冷。她冷得不想下床,裹在被褥里闷闷地问,“何?事?呀?” “陶姑姑被咱手底下的人抓到了!守卫押着她,要给夫人看呢!” 喻姝连忙下榻,只顺了件毛裘裹在身上,匆匆出屋。没抓到陶氏前,她心一直是悬的。 此刻见陶氏正被守卫押着跪雪地里,终于松气,又见天大寒,便让守卫押着人送堂屋里审讯。 采儿去耳房,把关押的庄婆子、黄蝶都提来了。 人一到齐,喻姝便看向跪地的陶氏:“我知道你是宫里出来的,王府上下都敬着你,但你做的事?却实在令人心寒呢。如?今她们二人,一个指认你在正房的膳食里下了药,一个指认你给庄婆子下砒|霜,蓄意谋杀,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陶氏的目光转过黄蝶和庄婆子——不知道他?们给黄蝶饭吃了不,怎么?瞧着要瘦一些??那么?厚重的雪袄子在小丫头身上,也就是裹了一把骨头。她入宫三十余载,没有孩子,但小黄蝶让她想起了妹妹家的孩子,也是个胆怯、却讨人喜欢的女孩。所以?平日在王府时,她就多番照顾这小丫头。 至于庄婆子,一直欺软怕硬,眼高手低的,是个愚蠢却好拿捏之人。她愿意拉拢庄婆子,庄婆子见她是宫里来的体?面人,乐呵呵凑上...... 想到这儿,陶氏叹了口气,一磕头:“她们所言属实,请夫人定罪。” 汴京春色 第51节 陶氏能如?此快认罪,属实在喻姝意料之外。 她不傻,她没问陶氏居心几?何?。 宫里来的人,要么?替皇后做事?,要么?替官家做事?。而宫里派来的女官,即便犯了错,她也不能自个儿处置了,或是杀了。 屋中无人说话,几?次屋里伺候的侍女面面相觑,却各怀心思。 屋外风雪窸窣,屋内火炉噼里,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庄婆子忽然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陶姑姑,我老婆子向来对你言听计从,你,你好毒的心,竟然还想取我性?命!” 陶氏回头瞥了眼庄婆子,却没理?她的话。眼看着庄婆子怒火中烧,就要扑上前,喻姝忙让人给拉住了。庄婆子见不成,坐地上大哭:“夫人,这毒妇要害您,您怎么?不杀她呀!” 这庄婆子也忒没规矩。 采儿嘀咕了声?,欲要呵斥,却被喻姝抬手拦下。她淡淡地笑:“你对我倒是忠心,可陶氏让你下药害我,你怎么?也照听了呀?” 庄婆子瞪紧双目,一口气噎在喉咙,再无话可说。 喻姝让人把黄蝶和庄婆子都带下去,侍女们也都遣走了,屋里只留下她。 她起身,盯着跪地五花大绑的陶氏,“明日我就把你送回宫,附上陈情,你的罪自有宫里去定。” 陶氏挺直的腰板忽而松垮,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不大:“您不想知晓是谁命老奴做的?” 喻姝愣了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不想知晓吗?” 陶氏又问了一遍。 这回真真切切,她相信自己不是耳鸣。 喻姝摇头,说不想,不管是谁都不重要,反正她心里早有了底。她却反问陶氏:“虽说是你所为,我也信了,有一件事?却很奇怪。你既要杀了庄婆子灭口,却又让黄蝶把她引出来,让猫吃了有毒的菜。除非你不想杀她,否则不必做到这一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陶姑姑?” 她轻声?地问,轻到陶氏几?乎恍惚,恍惚中想起去年的冬雪日,喻姝的衣裳被梅枝的刺穿破了,她有一双巧手艺,正好替人缝好。那衣裳的刮口在手臂,她的针线一出一进之间,已经绣成了一树雪梅。喻姝望向她轻轻地笑,“姑姑的手活真好,这样?巧的花样?子,我可想日日刮破衣裳了。” 窗间过马,这样?的一年过去了,陶氏此刻忆来却是感慨万千。或许她事?事?听计皇后的时日,对喻姝也有过这些?真心。这盛王妃的性?情是真好,当年孙女官得知她要来王府侍奉时,也亲自夸过。陶氏那时不信——到底是世家的贵女,身上自有凌人气,哪会真有好性?柔婉的? 陶氏想着想着,鼻子倒是一酸:“夫人不必怜惜,您是个明白人,知道老奴打从进王府的开始,便没安好心。” 闻言,喻姝凝着陶氏须臾,垂下眼眸,却没搭方才的话:“你对庄婆子煞费苦心,想救她,到现在她都没看明白,不会感激,姑姑不后悔么??” 陶氏摇头,忽然笑起来:“夫人,人一有自己想做之事?,二有明知不可为之事?。就像杀人,老奴即便在宫里待这么?多年,也下不了手。一条无辜的性?命,死后在那婆娑烈狱里审判,都是一宗重罪。” 喻姝没有多余的话能和陶氏说了,她从屋外招呼进来两个守卫,要把陶氏看押起来,明日一早就往禁中送。 临脚踏出门槛时,陶氏忽然想起一人,回头苦求她:“那个叫黄蝶的丫头,下酒菜是老奴让她送的,她旁的一无所知。老奴知道她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主子能杀能打的,但求夫人看在她年小又无欺瞒的份上,饶她一条性?命罢!哪怕是赶出王府、发卖了也好......” 陶氏回头,最?后看着喻姝——她确实甚美,容颜陷在屋内昏黄的光影中。头上那支海棠步摇,曾经自己也亲手给她簪过。 陶氏等着她的回答,几?乎是走完这生?最?后的企盼。最?后见喻姝轻轻点头,一声?知道了。陶氏终于松一口气,走进了满夜风雪。 ...... 天下雪时总是阴沉沉的,今年除夕也过得不好,主要还是天愈寒,官家的病疾忽而加重,已经躺在龙榻上昏迷了许久。 魏召南这几?日忙起来不归府,自然,喻姝也并不知晓他?在做什么?。往常日子怎么?过,她也照旧如?何?做。只是她有一回赴康家赏雪宴时,竟碰上了一 十分意外之人。 那时她下裳不甚洒了茶,便回屋子更衣。出来正逢上一女子,步子妖娆,身姿摇曳,一张俏脸妩媚勾人,不是寐娘又是谁?只是比以?往不同,身上所戴的金银首饰多了不少。 “夫人不记得奴了吗?” 寐娘朝她一笑,却是先行礼。 喻姝的唇似张了张,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寐娘:“是你,你如?今......” 寐娘笑道:“卢大将军回京,便把奴一起捎上了。他?很喜欢奴,已经纳奴做妾了。” 寐娘说得脸上笑意愈甚。 她见寐娘这一身首饰,便知晓寐娘所言大多不假。她打量着寐娘的笑意,欣喜是真,倒也不像夸耀威风之意。 喻姝想不出别?的话来,只好也莞尔笑道:“如?此一来,甚好、甚好。” 曾经两人是主仆,甚至那时魏召南看重寐娘,寐娘暗中也曾与她耍过威风。 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喻姝如?今想来只觉得唏嘘,其实都付错了情分。现在她们已不是主仆了,喻姝更不知要跟寐娘说点什么?,正要寻了个差由离开,寐娘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夫人留步!” 喻姝回头,见寐娘袅娜上前,笑道:“夫人想知道,那时在兵营外,殿下与奴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寐娘冷冷笑着,却又好似极悲:“他?到底是那等无情之人,从前奴喜欢什么?,跟他?求什么?,他?都让人找来。可后来在兵营,他?也亲口跟奴说,他?已经对奴没有情分可言了。他?还跟奴说,对奴是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并没有不公之处,问奴明不明白。殿下待夫人好,夫人但看是眼前恩爱如?云,其实都是假的罢了。他?会弃下奴,也会弃下于他?无用之人......” 喻姝默然听着,嘴里说不出一句话。寐娘说的话她何?尝不明白?她早明白了,早在十七火烧营帐,他?纵马离去的那夜就明白了。 她听过寐娘的话转身就走了,脚踩在沙沙的雪地里,好似这两年的时日匆匆飞过。 除夕这一日,也不知哪儿传出的消息,说官家病重,咳了半坛子血,要召集所有亲贵宗室进宫侍奉。 当宗室亲王们夜半从禁中出来,回到各自府邸,面上皆是难言之色,关上门来又是一通私话。 而魏召南入宫的这两个时辰,喻姝正好写了封寄回扬州的信。 第54章 挫骨 就像他?一开?始所说, 她若乖些、顺从些、能容人些,他?也能够待她妥善的。 什么算妥善? 魏召南从前?方以为,尽夫妻之宜, 给她正房娘子的尊荣, 不辱没?她, 便算待她妥善。可时至今日,他?似乎觉得不太够。 是了,不太够。他?总想着与?她多亲近些,怀抱她, 恨不得融进她身?子。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抛不开她,她那么可怜, 喻家?倒台, 喻潘的罪名足以流放南蛮,世家?都是极势力?的人, 她们定然看?不起她, 给过她冷眼...... 魏召南越是这样想,越是懊悔曾经就那样抛下她。也亏他夫人是个乖巧顺从的, 没?有半分怨怼。 今日是除夕, 府里各处都换了新红。 一大清早,几个小厮争着洒扫门庭,钉桃符。庖房的人备好姜豉、螃蟹、香饼、鸡鸭鱼肉等,等晌午一过, 满庖房都是锅碗瓢盆声,笼笼白雾从烟囱冒出。 天一黑, 门外便开?始燃爆竹, 各人都有说有笑。巧喜是个极机灵的,两句俏皮话, 直让人笑得合不拢嘴。 月上柳梢头,只有王府门前?打了一排灯笼。采儿刚从外头回来,趁着众人说笑之际进了门。喻姝见人回来,忙拉采儿走到小廊下僻静处,低声道:“扬州的信可送出去了?” “给了一八撇胡的小哥,人倒是靠得住。” 采儿四周瞧了瞧,又小声说:“还有一道宫里来的消息,官家?已成行将?就木之身?,宫里御医说至多再挺个把月。他?今儿把宗室召进宫,想立文书,连笔都拾不起。” “再撑个把月……” 喻姝念念道:“个把月,京中肯定要乱,也不知道信能不能送到扬州。” “若担心不能到,倒还有一法子……夫人把信再写几封,我明儿出去多找几个可靠的信客。要单只是那一人送,万一上路还要绕去旁地?,谁知道又要蹉跎多久?咱多使些钱,谁早送到都是好的。” 喻姝想了想,这倒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等到夜再深些,将?入子时,喻姝提灯坐在廊下守岁。几点零星的小雪,一轮干黄勾月,她就这样静默凝望。其?实她也图着热闹点,有一大家?子亲亲热热围坐一旁,但?今时诸事纷杂,远是谈不上了。 喻姝在外坐了一会儿,觉得寒冷,便回屋坐到西窗边。她随便拾来一本书翻看?,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 有个人把她从案上抱起,睡梦里她觉得身?子轻飘飘,好像浮在云上。接着,身?上的厚重?感一件件褪了,脖子边似乎招惹来什么东西,惹得她发痒。 喻姝从睡梦中醒来,黑暗中瞧见魏召南的轮廓。他?还没?上来,正坐床头。 “醒了?” 他?笑笑看?着她:“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岁是要守的,什么‘岁烛彻夜长明,寓意着长命百岁,福寿安康’,我现在想来,那是什么骗人的话?有人自己倒先睡下了?” 喻姝愣了下,下一刻胳膊便被他?提起,转眼,整个人已坐在他?膝上了。他?低眉睨着问,“你怎么不说话”,喻姝一时倒没?什么想说的,下意识挣了挣胳膊:“做什么呀?” 魏召南摸向她的小腹,奇怪道:“药有没?有仔细吃?怎么这么久,还不见起色?你把咱那孩子藏哪儿去了?” 魏召南那一记眼神,看?得她心下微麻......有没?有仔细吃...他?那样审视来看?,喻姝不知为何,总怕他?就这样看?穿她倒了药。 她垂眸,将?微微心虚的脸颊埋进他?胸膛,手指在他?衣衫打着圈儿,轻声道:“吃了呀,只是那神医未必真是‘神’,世间若真有治不孕之药,南海那观音娘娘庙该是香火断灭了罢。” “什么不孕?” 那人儿埋进怀里,他?本还因此生了旖|旎的心思,这话却听得眉头直皱。 “是它,一定是它不见了……” 魏召南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喻姝觉得不对劲,从他?怀里出来,“什么不见了?” 他?咬了咬牙,手却顺着她的小腹往下,摸进裙|底。喻姝吓了一大跳,急忙想起来,腰身?却被他?手臂挟制住,动弹不得。她受惊地?瞪圆双眸,那手指寸寸抵|进,在柔软处轻轻摸了摸:“那块有你处子血的帕子不见了,是它没?了……我们才没?有孩子的。” 喻姝听得脑袋嗡嗡:“不是的——孩子和?它能有什么相干呢。” “没?有相干么?” 魏召南凝睇,终于将?手抽了出来。他?合衣轻轻拢着她,好像拢了只不会挠人的猫。 他?的手掌抚上她细白的脖颈,那么一握,喻姝气息忽滞,不得已抬起脸。他?恰巧低下头,衔住她的唇瓣。起初只是点水的吻,后来循序渐进,他?慢慢得了味,又急功近利起来,好像非得把她揉碎了塞骨缝中。 喻姝有时睁着水蒙蒙的眼,任他?造作?,就像数不清的夜里例行公事。有时她心头酸楚得难受,十指只能失错紧抓着被褥,干脆便咬牙闭上眼。眼前?陷入一阵昏黑,她忍着受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困,骇浪翻涌间竟慢慢失去意识。 她是被魏召南掐着脸颊唤醒的。 “真就有那么困?” 他?好像很不满地?看?着她,扬扬眉,便翻身?坐起,顺带把她也硬拉在怀里,“夫人,好夫人,别睡了,除夕夜哪有人还睡得下?过会儿他?们放爆竹,准得又惊醒你。” 喻姝闷声道:“不会惊醒的,妾和?他?们说过,夜里不放爆竹。”说罢便推开?他?的胸膛,身?子像鱼儿一样滑溜进被褥。 还没?躺片刻,魏召南又将?她拉了起来。 她正困着,耷拉着头,忽然脖子边刺痛,惊呼一声才清醒。喻姝一摸脖上的牙印,盯向他?淡然的脸,一时间郁结于心,好像心头凝了血块。 他?竟悠悠而笑,捉来她的腿套上鞋袜,又从木椸扯了件大氅给她裹紧,硬拉着站起,牵她的手,“你不是喜欢海棠么?走,我带你出去看?。” “大冷天哪还能有海棠。” 她抗拒。 “怎么没?有?”魏召南得意道:“寻常见的海棠不耐寒,有一种?耐寒的被我寻来了,都让下人养在花房里,你一瞧便知。” 魏召南半拖半牵把她带出门,绕过几条长廊来到花房,那木架上果然摆了数盆海棠花。魏召南问她喜不喜欢,见她不吭声,便伸手往盆土摸了一把。 喻姝以为他?气她不识时务,要把土往她身?上挥,她吓得后退一步。但?魏召南却抓来她的手,把几枚圆溜溜沾土的东西往掌心一放——竟是几枚小小的花种?。 他?说,我带你去种?海棠。 汴京春色 第52节 喻姝觉得他?疯了,这么冷的除夕夜,也不睡觉,还要来种?花。 她站一旁,默默盯着他?刨开?土壤的雪,从松土、埋种?一气呵成。 这些花种?就埋在秋海棠边上。她默默想,其?实做这些也都没?有意义吧?他?觉得这海棠冬日种?下,来年四月春便能开?花。但?他?也没?想过,万一这些花种?熬不过岁寒呢? 除夕一过,又过去将?将?半月,宫中传出话来,皇帝的圣体越来越难熬了。起初还能张口说些话,这个年一过,甚至连字眼都吐不清。 喻姝刚听到这个消息,心头十分急切。这官家?大限将?至,帝位更?迭,京中势必动荡。而送去扬州的信又迟迟没?有消息,她是该自己先离开?,还是再等等扬州的人来接应? 喻姝正为此事心愁之际,魏召南在一天夜里却忽然提到,要带她出京。不过下扬州之前?,他?们还得去一趟濮州。 她并不多问,开?始为出京而雀跃了。她想罢,魏召南此人虽是浪荡纵情?了些,但?到底还是个守信的,自个儿说过的话一点没?忘。 此次出京,朝廷正在风口上,所以一切从简。魏召南只要了三十的随从,借着南巡水利的由头离开?汴京。 一路上,他?们经陈留、济州、泰安等地?,车马行了近半个月,终于进入濮州边上。 喻姝大抵晓得,此次远行他?非得来一趟濮州,目的并不简单。虽然魏召南只对她说,抚养他?的宫女常氏是濮州人,他?来,只是想带常氏的骨函回乡,葬在濮州山上。 其?实她能猜到,魏召南之所以要出京赴濮州,哪里是为了他?口中的仁义,乃是私下与?卢赛飞密谋过。至于密谋的是什么......她猜想,与?争权夺势也不会差太多。虽然人来了濮州,可心思是不是还在汴京呢? 得知盛王要来,濮州的赵知州一早出城相迎,领着盛王等人进馆驿,安排住行。 四月天渐渐回暖,已经换去了厚重?袄子。柳叶新绿,上市集采买的妇人也多起来,披衫鲜妍,靓女如云。 四月下旬,魏召南便带着随从几人出门。 听弘泰提过,他?要去曹通判府上拜访。这曹氏虽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但?在远离京畿之地?,门楣并不高。 曹氏……自皇帝登基封后以来,太后便不再过问后宫事,开?始在建章宫静养。就连后妃想请安奉茶,都是极难见太后的面?。 魏召南与?太后之间算不得亲厚,甚至连面?也见不上几回。这时候他?又为何上曹府去? 喻姝正绣着花样子,驿站外传来好大一阵动静。她这间屋子离角门不远,恰巧能听到外头的争执——那是两个男人在吵。 “官爷,小的打听好几趟了,这信就是往官驿里送的。” “你也知道这是官驿?那还不快走,里头都是官道上的,哪有你要找的人?当心惊扰了我家?大人!” “求官爷行行好,那小的不进去了,信给您,托您送能不能?” “你没?看?着我正当差呢,哪有功夫给你送?”守卫不耐烦驱道,“去去去,快走。” 喻姝本也没?留神,只当个闲事听......忽而,她想,那会不会是扬州寄来的信? 喻姝立马放下了针线,蹬着腿跑出来。跑到角门口,那些个守卫不肯放行,她急道:“行,我不出去,那你去把他?叫回来总成吧?” 守卫们犹豫了下,终于有个肯出去找人。 她心头紧张不已,盼着那是王家?的信,一头却怕只是空欢喜。 没?过多久,守卫领着一戴裁帽的布袍小哥回来。 那小哥高她一个头,先拱手而礼,只因帽沿缀了皂纱遮脸,并不能看?清脸。 喻姝更?为急切,伸手就要接过小哥递来的信封,忽然风一动,皂纱翻飞,裁帽下竟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她大惊大喜,嘴巴动了动,险些将?“表兄”呼之而出。 慎哥哥......那真是她的表兄,王为慎......只是他?这身?衣裳,当真像个车马风尘的信客,与?她那风雅的表兄搭不着边儿。 她的震惊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一时傻了神,连话也不会说了。还是王为慎赶忙把信塞好了,微微一笑:“贵人可收妥当了,小的还得往别家?送信呢,告辞了。” 王为慎一走,喻姝看?信的心更?是急切了。 不疾不徐地?回去,一进屋,立马便关紧了门。她颤着手拆开?,展平信纸,只见那纸上的墨字赫赫跃然:我等皆知上京安生不易,祖父亦思念,勿怕,为兄定将?你带出。五月初五,在广胜寺见。 信一看?完,她很快就烧了。喻姝此刻欣喜地?不知做些什么,直往床上一躺——又支起半边身?子,小心翻开?垫絮,瞧见自己藏起来的几包刺粉和?一只匕首。自她来到汴京之后,从没?有哪一刻,心像现在这样安然。 起先她还怕,就这么从京一走,要是扬州来接应的人寻不到该如何好? 因此她这些时日又陆续写了好几封信,打算再从濮州送出一趟。原本午后还偷偷打发采儿出门找信客...... 喻姝想到这儿,便下榻,寻思着既然表兄已经找来了,那这些信也不必留了。 她取了支火折子,打开?妆奁,却发觉压在银簪底下的信竟不见了。喻姝一急,怀疑是不是自己写完后随手夹哪里了?又连忙去翻桌上几本书卷,可是都没?瞧见信纸。 喻姝急忙出屋,檐下正有四个逗蛐蛐的小丫头,都是赵知州送来伺候的人。 这几日她一直都在,也没?见外人来过。平时屋里,倒是会有丫头进去。若不是她们拿的,那只剩他?了...... 喻姝心头虽急切,倒也能自己宽慰几句。 信上到底也没?说什么,不是吗?只跟外祖提了嘴思乡心切,想回去。便是魏召南看?见,也没?什么。 很多事眼看?就要成了,她想让自己宽心些,可这事又骗不过自己——要是真没?什么,看?过就算了,信为何还会没?掉? 她不确定这信是小丫头拿的,还是被魏召南拿走。 若是小丫头顺走,那便是最好办了。反正此信落在他?人手中也是无用,只是这样的毛贼她留在身?边也不放心,赶走就是了。 可若是他?拿的......她摸不清他?的心思。 拜访曹通判后,晚上魏召南回来。入睡之前?,喻姝坐在妆台前?脱簪。 她扭头瞧了眼,他?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她有意试探,下一刻便打开?妆奁,一声惊呼:“啊......放这的信怎的没?了?” 喻姝的手胡乱翻着奁内珠簪,虽没?回头,余光却暗暗瞥他?。 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就在喻姝以为他?或许睡着了,是时机不凑巧之时,魏召南忽热放下二郎腿,坐起身?,“是我拿的,夫人直问便是,不必跟我试这些。” 他?走到她身?侧,拿过手中的妆奁打量,“我给夫人放回耳坠,打开?却看?见那封信。”他?又笑她:“怎么这样急?马上我们就去扬州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说罢,魏召南便仔细盯住她的脸色——还在汴京时,她就托人送出去不少信,他?都看?过了。原以为只是小女儿思家?了,也没?什么。可是今早,他?又看?见她写了封这样的信,落尾还是慎收。 慎收、慎收......他?原先只以为她要外祖家?中谨慎。 直至今日,他?又看?见了这个字眼,才隐约觉得不同——这个慎字,万一不是谨慎的慎,而是别的呢? 他?对王氏并非一无所知,猛然间想起她有个表兄,好像名中有这么个字。他?夫人爱他?,他?当然知晓,可是他?也不喜欢她有个亲近的表兄,他?夫人年纪心性还是这样的小,又是花月之貌,若是她表兄存了心思,有心诱惑呢? 他?们很快也要去扬州了,听闻那表兄还未婚配的。 魏召南有一点清醒之时,总觉得这样想太过可笑,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怕什么?可是他?发觉,他?清醒不了太久,脑子里一股念的只是她。他?开?始怕她回扬州,融进那从小长到大的家?,会不会就抛下他?,与?他?相绝开?? 喻姝抬眸看?着他?,眼底是他?说不清的情?绪。魏召南看?一眼就怔了神,原来他?心头还有些拈酸与?微怒,一下子就没?了。 他?不知怎么,反倒起了怜惜的情?,手指摸向她的眼尾,声音低低的:“好了,我会带你回去,不要找别人。” 又是一样的时节,曾经他?也这么温柔,可是说狠心,也能狠的下。 喻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是西北大火烧原的一夜,是道跨不去的坎。 ......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喻姝按照王为慎说的,私下来到广胜寺。 今日正巧赶上重?午节,来寺里上香的男女老少很多。 喻姝随着人流拾阶而上,左右观望,没?瞧见王为慎的人。 许是他?怕出什么纰漏,便没?指明地?方,只提了广胜寺。可这广胜寺是濮州第一大庙,要找一人着实困难。她无法,只好也像别人一样,先上一柱香。 喻姝拜完,刚出殿堂,忽然听到有人唤了声姝儿。 她转头一瞧,王为慎正站在菩提树下朝她招手。她快步过去,王为慎看?了眼采儿,确定再没?旁人在后,引着喻姝绕到后院。 后院则要更?热闹些,像极了集市,人声嘈杂。这儿有许多寺人摆好的摊子,摊上罗放了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鸟画扇并些香糕果子、蒲叶绿粽等物,供人挑选。 王为慎引她到菩提树底下,这里到处都是人,他?二人在其?中并不起眼。他?用不大的声音问:“你们还要在濮州待上多久?” 王为慎以前?也算读过些书,教过他?的先生常说,脑瓜子是好用,可是性子太皮,没?学一刻又走了心。因此他?爹总是棍棒不离手。他?年纪小时人很野很皮,没?少捉弄折磨过同窗,却对家?里的姐妹爱护非常。 王为慎从前?瞧不上别人十年苦读,只为挣个官当。 苦读为了什么?为了科举仕途。当官又为了什么?还不是挣钱,养家?糊口么? 他?想想就作?罢不肯读—— 祖父没?读过书,没?当过官,一样挣得了全身?家?当。行商又如何,不同样是挣钱,养家?糊口么?他?觉得自己难以沉心,也不算读书的料,于是后来干脆随他?祖父上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些年在水上漂得太久,连亲事都还没?有着落。 “盛王他?想在六月底走。” 王为慎闻言诧异,“六月底,还要这么久?他?一个不受恩宠的王,都这时候,还有什么要拖的?姝儿,他?是真会送你回扬州吗?” 喻姝摇头:“我不知,也不明白他?要在濮州做什么...” 王为慎想起这几天听到的消息,倏地?冷冷一笑,哼声道:“我大约知晓他?做什么了。你应该不知道吧,三日前?他?出去濮州过,是送一辆马车去的。那马车从曹通判府邸出来,他?送到城郊就回来了,但?他?那个高壮的亲信却没?回来......他?们向北行,难道是回上京?” 喻姝忽如饮醍醐,难怪这几日没?见到弘泰的身?影,原来已经离开?濮州了。 他?能要弘泰护送曹氏一家?去做什么?那曹氏可是太后的族人......又是京中风云起变的时节,他?要掺一手。果然,他?离京还是图这些的。她也没?有想过他?不图,只是他?还骗她,说是送她回扬州才出京。 王为慎垂目看?着她:“你若想跟表兄回去,我的人手已经安排好,明晚子时就能接应你走。只是姝儿,你有没?有想好,你至今还是他?的妻,你们还有官家?亲指的婚事在,这样一逃,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你......” “好哥哥...”喻姝忽而抬头,认真道:“没?有了,婚事已经被官家?废了,我早就是庶人了,只是他?还不知晓。”她笑着说,眼底却渐渐起了水雾,“我不知道他?还想贪心多求什么,可是我在那吃人的地?方没?有盼头,我想回家?。哪怕我不能回扬州也无妨,喻潘倒了,只盼我娘在天阖目。此后,我没?有想求的了,只图个安生日子,去哪儿都行。” 王为慎见她眼睛都快红了,想起以前?很小的时候,不怎么见她哭。只有在她阿娘的忌日,她才会避开?人,偷偷烧纸钱抹泪。 他?很快眼睛也酸涩,避开?眼不看?,轻轻嗯了声。 王为慎拿出两包药给她,是无色无味的蒙汗药,要她明夜下在侍女小厮、角门守卫喝的凉汤里。还有一包剂量重?的,则是下给魏召南。 喻姝回去后,便让采儿暗中收拾些细软。她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以免旁人察觉,索性只带了两套薄行头,一个包袱足矣装下。 五月初六的这天夜里,出奇意外的,魏召南竟在傍晚就回来了。 他?来濮州的这段日子并不闲,都是天黑才回来,今个儿这么早,倒让喻姝没?得心慌。 用过晚膳,她还照往常一样在屋里绣绣花。绣了半个时辰,已经过亥时正刻,她便走到镜前?脱簪梳洗。 铜镜上是她的脸,忽然也出现了魏召南的脸。他?从床间起身?,径步走来,反倒坐在妆奁前?,随手挑起她的珠钗把玩。 “噫,我送你的一对海棠镶珠步摇怎的不见了?” “嗯......” 她正净着脸,默了有一会儿,才说,“许是今日干活,掉树底下了。” 魏召南淡淡哦了声,“那明日可得让人仔细找找。夫人能舍得,我却舍不得。” 窗外下着沙沙细雨,雨打芭蕉,渐渐吞没?了屋内的安静。 她擦着脸、净着手,他?就这样看?着她。他?的眼底辨不清情?绪,又淡淡问了句:“怎么今晚也没?看?见采儿?” 喻姝脑子一顿,手微不可见颤了下。随后便将?帕子搭在盆边,倒是走到他?跟前?,咬着唇,慢慢坐在他?膝头。 汴京春色 第53节 “我让她进庖房学一样菜,约莫还没?学成呢......”话一毕,喻姝便伸手按在他?胸口处,打笑说:“殿下这么问,难道是瞧上采儿了?那敢情?好,我原也想帮采儿相一门好亲事......” 他?的手不自觉掌住她腰身?,看着她的小脸,忽然嗤了声:“好亲事,就一定得嫁给自己的枕边人么?” 喻姝被这话噎了下,正不知该如何答之时,他?忽然抱着她起身?。 她受了一惊,双手攀住他?的肩膀,由他?抱着,大步往床榻而去。红纱拽落,烛灯一灭,她忽然陷进巨大浪潮中。不同于往常,这回一开?始,他?便吻得又急又狠。从脸颊到脖颈,从胸前?到腰腹,她都在咬牙轻忍。 忍了好一会儿,喻姝忽然扳住他?的肩头,抽着气:“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 “哪样了?” 他?把她的手从肩头拿下,随后扯来一旁描了银花的披帛束缚在头顶。他?捏着她的脸,笑笑说:“我想与?我的娇娇做急些,不行么?” 后来他?再不管她的话。 幽夜逢细雨,钩月浸山坪。窗外雨打芭蕉,却也混着旖|旎声簌簌落进耳廓。 她双手缚着,忍受之际,心头还要琢磨细算时辰。情?起之际,魏召南忽然攥紧她的脸,一滴不知是汗还是眼角的水落在她眉心。 他?忽然伏在她耳边,嗓音似酸似痛楚,别的话没?有,只低低问她:“疼不疼?” 喻姝疼得快掉眼泪,只觉得哪哪都疼。她不喜欢这样,嗓音隐约有哭意, “疼......” 他?闻言沉默了许久,再没?动作?,良久后只将?束缚她双手的披帛扯开?。她说渴,他?便起身?到桌边倒了盏清茶,递给她,后来他?也觉得渴,又顺着她喝过的杯沿饮下腹中。 魏召南回到床上,想起方才一时想歪了路,对她造作?的种?种?,忽然心疼得说不出话。他?躺下身?,只把人儿搂进怀里,说话低低的:“你以后乖些,好不好?” 喻姝斜眼看?他?,点了点头。 她这样乖,他?也心满意足。魏召南又抱着她说了好一些话,说着说着困意上头。渐渐的,声音小了,吞没?在屋外的雨声中。 夜再深些,一只素手撩开?了软纱。 喻姝盯着熟睡的人,忽然松了口气,赤足去捡散落一地?的小衣内衫。才刚系好衣带,腾空来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她冷不丁吓了跳,回过头却见魏召南已经坐起身?,静静盯着她:“你要去哪儿?” “渴了...不过盛些水。” “盛水还劳夫人穿衣?” 今日夜里本就闷热,她又有些急,额角泌出细细的汗珠。 魏召南抬手替她轻轻擦过,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今夜荫花巷口好生热闹,还埋伏了不少人。那个为首牵红马的,你情?郎么?” 喻姝猛地?抬头看?他?。 “夫人床榻上同我尤云殢雨,榻下竟还藏着利物。” 魏召南目光沉了下,掀起垫絮,翻出一只匕首丢她面?前?:“想杀我么?” 她没?承他?的话,只垂着眸,一声不吭。 见她这样,他?竟笑了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气得直呼她名,冷冷笑问:“喻姝,你到底想做什么?” 喻姝把手腕从他?掌中挣了出来,并不看?他?,只盯着自己足.尖, “没?想做什么,只是嫁给殿下这么久,妾也好累。曾经有一事妾曾向官家?提过,许是官家?事忙,忘了与?殿下说。” “什么事?” 魏召南似隐怒,又似警惕地?看?她。 喻姝赤足下床,打开?抽屉,取出昭罪书递给他?看?。这封昭罪书是她傍晚刚写好的,与?原来呈给官家?的那封一样。 魏召南蹙眉接过,看?完后,只是随手捞过桌边的火折子,点燃烧了。 他?死死盯着她:“你是何时,这样想的?” 喻姝没?有别的话,只说很早了。 “很早?有多早?” 魏召南想起她那扬州来的表兄,也不知道怎么想,忽然嗤笑出来:“亏我......”没?说完,又愣了下,“你...真是将?我骗得团团转。我一心待你,你就是这样待我的么?” 喻姝不看?他?,仍低头穿好鞋袜。他?见她不吭声,脸更?是青紫,忽然抓来她的手腕:“你不会说话吗!你这就要走了?你信不信,你要是敢踏出这个房门一步,我就将?你和?那情?郎挫......” 他?忽然住口,没?往下说了。喻姝反而抬眸,笑着问他?:“挫骨扬灰吗?” 她的手慢慢抚上魏召南的胸膛,一双杏眼润润凝着他?,“可你...又很在意我吗?殿下,我待你没?有心思了。你只是缺个懂事的娘子,何必留着相互蹉跎?” 她想甩开?他?的手,奈何不成。 他?急得气得脸色铁青,恨她,却又总觉得不甘心。他?冷笑,笑了片刻竟又心想——如今喻氏全族男丁流放,女眷又没?入奴籍,她也只有依附着他?才能好好活着。 况且,床笫缱绻了这般久,往往她也有施媚讨好之意,心里怎么可能没?点他?? 想着想着,魏召南竟又想通了。 他?拾起榻上寒光凌厉的匕首,塞在喻姝手心,淡淡地?笑了,“夫人若要走,只能从我的尸身?上过去。” “当真么?” 揣摩着时辰,她垂眸凝视。匕首正稳稳躺在掌心上,螭首银柄,刀锋锐利。 遂而,喻姝望向他?,无比慎重?点了头。顷刻间抬手一扬,那枚匕首穿进了他?结实的胸膛。 在魏召南错愕目光中,她极快地?翻身?下床。 脑上倏地?一阵阵晕晃,白光迸发。魏召南浑身?失力?,便是血流了满胸口也顾不得,急急忙忙伸手去抓她。可他?抓不住,愣是由着那块衣袂从掌心滑走。 最后那一眼,他?的眼底滔天恨意。不甘、痛楚、痴念,他?不知哪一种?要更?强烈,强烈地?折磨他?去死。 不过他?也不想去纠结了,怔怔地?磕在床角上......他?最后能想起的,却只有很早很早之前?,不知哪年哪月她说的一句“我们回家?吧”。 家?,什么是家??他?可笑地?想,他?哪里有家?,什么时候有过家?。就这样罢了,就这样死了吧,只是没?有家?,他?都不知道要葬在哪儿......那把匕首,曾经他?拿着教她防身?。如今,她用这把匕首扎进他?的胸膛。他?以前?就孤零零一个人,原来这一辈子结束,也是一个人青坟。 第55章 仙人 什么夫人、好夫人, 其实她通通都?不?是。 这么深的夜色,大雨如注,她静默立在窗牖外, 与他格窗相望。她看着他从床沿跌下, 拔出胸口匕首, 一点点倒下......她不敢看魏召南身上的血...是他威胁她,是他要她这么做的,她只?是为自己选了条路。 没过多久,采儿?很快过来, 身上背了个包袱。她们没时间多待,立马便朝着角门而去?。 角门的守卫中了药呼呼大睡, 喻姝推开门, 很快就看见王为?慎的人手。她带采儿匆匆上马车,王为?慎比了个手势, 一伙人骑着马, 极快奔入一条小巷子。 马车飞驶,喻姝掀起一角车帘往后望, 竟没看见有人追来。 她有点诧异, 魏召南既早知晓荫花巷有人接应,却没让人守株待兔。她想了又想,忽然笑了——他是不?是觉得她胆小?怯弱,只?有依附顺从他的份儿?, 不?敢跟他动刀子?呢... 夜雨越来越大,已经泥泞难行了, 王为?慎只?好择了家客舍, 等明儿?一早城门开再出行。 “妹妹且宽心在这睡一会儿?,天亮前我?再叫你。” 王为?慎备了些许胡饼, 刚把纸包递给喻姝,忽然瞥见她手指的血。他吓了一跳,只?当没看见,又同采儿?叮嘱两句,便回自己屋里。 这一觉,喻姝睡得并不?安生,不?知是不?是下雨潮闷的缘故。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总觉得一切历历在目。她低声告诫自己,不?重要了。 翌日天未明,一行人从客舍离去?,城门一开,便往外走。高?大宏伟的城楼逐渐退去?,入眼成了一片苍绿田野,田埂纵横。 喻姝的心绪逐渐平稳,肚子?饿了,还能吃得下几?块胡饼。 二十人行了有一会儿?,快到晌午的时候,王为?慎忽然骑马到窗边,问她想去?哪儿?。 喻姝琢磨了下,道:“先?不?去?扬州了,我?起码还要在外头避一阵子?,哥哥觉得哪里好呢?” 王为?慎倒认真想了想,“不?如先?去?江陵吧,这些年我?随祖父在江上漂,江陵倒是不?错,江流通达,南北的好物都?有,实在是个富庶地儿?。祖父在那?买了三处院子?,还说入秋了去?小?住几?日。你若到江陵,也有地待,不?至于四处漂泊。” 喻姝觉得王为?慎此言甚是在理,便答应他的提议,同去?江陵。 喻姝从前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可?真真发觉时日漫长难捱,还是在去?江陵的路上。 不?同于来时,如今已到夏时,这一趟行路尤其燥热。到了大中午,炎阳炙人,大家伙热得汗流浃背,更没法走,只?好在荫凉树底且作休息。 王为?慎拧开水囊,哗哗灌了两口。 这半个多月过去?,他们已经走到了寿州,然而马车上的干粮所剩不?多。 此处就在寿城郊外,王为?慎计划着等傍晚不?那?么热时,便带四五个随从进城,给大家采买充足的干粮,再自个儿?买些小?酒喝。 王为?慎的酒早喝光了,想得紧,现在连水都?硬喝出了酒味。 树荫下他盘腿而坐,喝水,一扭头,见喻姝正两臂垫着头,躺树根上小?憩,那?模样比他还要随意些。他笑了笑,忽而朝她嚷道:“好妹子?,如今贵女不?做了,以后想做些什么?” 喻姝睁开眼睛,闲定望来一眼:“买两间铺面做营生,溜猫逗狗,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日后若有好人家肯收,也要托表兄帮我?试试水。” 王为?慎笑骂道:“什么是好人家肯收?我?妹妹年方十九,又是闭月羞花的容貌,想提亲的人定要从我?王家大门排到江宁府了。” “其实不?嫁人倒也没什么,谁要是敢说你,哥哥帮你拔了他的舌头。” 他忽而正经起来,低低叹息,“你要想留在家中,那?就再好不?过了。祖父膝下子?女不?多,我?王家人少,如今祖父一天天老了,也盼着你留在扬州。” 当初突然离开,喻姝想起外祖昔日的疼爱,多少有点愧疚。她不?敢直视王为?慎的眼,只?能轻轻点头。 傍晚王为?慎进城采买,备了些干草、粗粮饼等物,还顺带进药铺买了几?味驱虫蛇的药。 正走出店门,忽有一人穿街而过,惊得行人纷纷绕开——仔细瞧,只?见那?是个满身缟素的官兵,扬鞭策马,右手用力挥舞布告。 “报——圣上晏驾,天下大丧。” 布告一贴,男女老少皆围了上前。 一识字的青衣士人指着布告,一字字替大家伙读道:“帝崩于金銮殿,嗣有五子?,以三子?琰王聪敏仁孝,德才兼备,是为?储君。然兆庶不?可?无主,万几?不?可?旷时,今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授登大宝,改国号初平。宣布遐迩,咸使闻知。” ...... ...... “殿下醒了么?” “醒了,昨夜喝醉酒,吐了大半宿,午后才醒的。一醒来就发火了,把伺候的丫头都?赶出去?。眼下他正在气?头上,你也别进去?沾主子?霉头了。喏,这些都?是他要我?们烧的。” 小?丫鬟比了比地上两个竹盆:一盆子?堆满衣裳,有襦、袄、衫、褙子?、裙裳,都?是青罗或金丝所绣,布缎柔软,针脚极好;另一个盆子?则有两只?鹅黄香囊,还有不?少簪钗手钏,点翠的、翡翠的、镶玛瑙的、珍珠的。 另一人看傻了眼:“这些都?要烧掉啊?” 小?丫鬟凑近,极小?声道:“前头夫人喻氏的,殿下都?恨透了,能不?烧吗?” “这些东西看着就贵,烧了还不?如给我?呢。” 汴京春色 第54节 她嘟囔着,眼睛离不?开篮子?半寸。目光一瞟,突然计上心来,拉过小?丫鬟的胳膊咬耳朵: “这样,殿下既让咱俩烧东西,咱烧了就是,不?过篮里贵的得换一换。我?正好有两套旧衣裳旧头面,也不?想穿了,就拿来顶替好了。香囊不?值钱,咱就烧了,也算为?殿下尽点心。此事咱不?说,又有谁会知晓?到时候拿去?当铺典卖了换钱,咱俩五五分多好?” 两人很快达成一致。 魏召南让人传了午膳,没吃两口又给弃了,总觉得胃中胀着,头反反复复难受。 头一难受,他就得吃酒来解。酒是一种好东西,越醇越烈的酒,总能使他飘飘欲仙,辨不?清所有。 三坛子?一下肚,日头一落,屋里昏暗得很快。不?过他把下人们都?赶走了,也没人帮他点灯。 他抱着酒坛,在屋里摇摇晃晃地徘徊。这样的一个下午过去?,头疼很快就好转。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见了一个仙人站在跟前。 那?仙人说,我?有孩子?了。 魏召南不?拿正眼看它,甚至不?屑笑了声: “跟我?说做甚?你的孩子?与我?何干。” 仙人手捧肚子?,又说,是你的。 “那?我?也不?要,你又不?是——” 他垂眼一看,它已经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他诧异地抬眼,只?见仙人的脸很快幻化成天仙,渐渐变成她的模样。他胸口抽搐了下,立马疼得甩开,让它滚。 那?道幻影经由一甩,很快就消散掉了。魏召南看着它一点点模糊,只?觉得头疼欲烈,猛然伸手拽住。胸口忽然空灵灵、失落落,他感觉好像记忆里的影子?也在消散。 他再次拿起酒坛,猛灌两口,又好像幻听到有人在哭,哭得他愈发烦躁。 他找不?到人,索性砸了酒坛:“滚出去?!滚出去?!” 滴滴答答的,那?人好像没听见,依旧哭得可?怜:“我?回不?来了......殿下,我?回不?来了......为?什么把它们都?烧了,我?回来找不?到家了......” 魏召南一愣,心口忽然发酸。可?须臾间,又戾气?道,“回来做什么,回来我?现在就杀了你。要回来是罢?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殿下......”那?人哭得越发哀恸,“妾知错了,妾好想陪着殿下。” 殿下... 殿下... 魏召南发怔,怒气?再盛,喉咙却干涩地出不?了声。 “你真的知错了吗?”他忽然跌坐地上,满地地摸,却摸不?着一个影儿?。他抑不?住地乱撞,额头在桌角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疯了好像,不?停问它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可?没一点声儿?。最后在他疲累而绝望地倚靠椅腿时,它又似轻轻哭了:“为?何要烧掉...为?何要烧掉...你把它们都?烧了......我?回不?来了...” 魏召南猛地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狼狈,什么也不?顾地往外跑。跑到后院,他忽然看见两个小?丫头在烧她的东西。她的衣裳、她的首饰、她给他绣的香囊。他的双目被火光一刺,只?觉胸口欲裂,直冲过去?,不?要命地往火里摸。 “殿下!” 两个丫鬟本是受令烧掉,忽然给吓坏了,一个去?拽,一个急忙提来井边的水桶一浇。 火灭了,只?见魏召南怔怔盯着两个盆子?。一个竹盆烧得干枯,衣物都?成了灰。另一个竹盆只?有两个绣面烧黑的香囊。他不?顾手上血淋淋的伤,直把两只?香囊捧在手心,指腹轻轻摸着囊面......那?绣的是小?女子?都?喜欢的缠枝花鸟纹,虽然现在烧得发黑,但他的手早就摸过无数遍,知道它是什么样儿?。 天上没有下雨,为?什么有一滴水落在香囊上。 第56章 见鬼 “殿下, 手上的伤......” 魏召南仿佛没听见?似得,拢紧两只烧焦香囊,怔怔坐了许久。也不知为何, 浑身开始发颤, 他觉得冷热交织。明明是?五月的天, 竟会觉得寒凉。倏地,他一把抓住丫头?的衣袖:“首饰呢!她的首饰呢!银镯翡翠都是烧不掉的...烧不掉的...去哪儿了?啊?都去哪儿了?” 吼得焦急又迷惘,俩丫头?心里有鬼,都被?他吓着了。 一个?眼?见?要瞒不住了, 正要跪下认错。另一个伶俐点的忙拽住,忽然回话说, “殿下叮嘱了奴婢要全烧掉, 衣裳都是?能?烧的,只这些首饰烧不掉, 奴婢就托人送去银楼熔了......奴婢立马就去银楼讨回。” 熔了、熔了... 魏召南两眼?无神, 只喃喃重复这几个?字眼?。末了他抱着两只香囊缓缓站起,冷笑, “熔了就熔了, 不必去了,那种晦气?东西不用拿回来。” 五月末尾,皇帝驾崩的讣文?传遍濮州。 弘泰从汴京赶回濮州的一路,听传信的人?讲了官驿发生的事。说到那喻氏跟着男人?跑了, 弘泰尤为惊骇,怎么也觉得荒谬。直到他赶回官驿, 看?见?房门紧紧关着, 丫鬟仆从们都候在外面,谁也不让进。 弘泰壮胆子在门外唤了声殿下, 里头?没有动静。 他听赵知州说魏召南酗酒,整日见?人?都是?神神叨叨,活像个?疯子。这刹那,他忽然听到屋里有罐子砸碎的动静,险些以为什么不测。 正?犹豫该不该冲开门,里头?传来恹恹的声音,“进来。” 地上果然碎了一只酒罐。 魏召南四?仰八叉坐在高椅上,发未冠,散乱披在肩上。那张脸本?是?极俊气?的,他也懒得仔细修,下巴都长青刺了。魏召南臂弯里还抱着半罐酒,眼?皮困得睁不开,“回来了?曹氏都送到卢赛飞府上了?” 弘泰:“是?。那曹氏刚到京中才察觉不对,想要逃,很?快就被?制服了。卢赛飞挟曹氏父子威胁太后,把晖哥儿从宫里救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事......”弘泰犹豫了下,“官家宾天了。” 魏召南听闻,缓缓撑开眼?皮,“怎么死?的?” “是?病死?的,死?前还杀了好多妃嫔殉葬,都是?往日雨露恩泽最多的。” 有四?五十来岁,自潜邸始就侍奉的妃子。也有前两年王公献上来的,桃李未开,才十七八岁的美人?儿。大周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妃嫔殉葬的先例。这一趟,她们都不知晓入宫没有子嗣,就是?要死?的;也没人?问她们愿不愿活人?殉。 弘泰心里可怜那些女人?,大骂先皇残虐。 骂完,他又想起卢赛飞的叮嘱,说:“皇帝刚死?,城里就乱成一团,各路不知哪来的兵,一下子打入京中,都被?羽林军杀了。琰王虽然还没登基,但他怀疑是?朝中的人?作祟,派兵把几个?官员府邸里里外外都围住,严加看?管。还有一个?鸣柳营的兵,他怀疑其与乱军牵连,通通要赶尽杀绝。我们仅剩的兵马早些年隐在北征大军里,暗调去北境一批,在中原腹地,手?上什么兵权都没有,琰王日后要是?想杀,怕是?......” 弘泰没再往下说。 他看?着魏召南如今荒唐模样,心头?更是?犯难。他想听魏召南说,那就去西北避一阵子。 魏召南静静想了会儿,猛灌一大口酒,“好,那就去北境。不过去之前,让人?把喻氏给我找出来,不然我死?也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要命了......”他冷冷哼笑起来,“她真不要命了......她做的好事,我要她遭报应,就是?死?,也该死?在我手?底下......” 弘泰得了魏召南的指令,立马安排人?手?往各州去,再小的县都有线人?打探过。 快两个?月过去,去扬州的线人?都回来了,可没丁点消息。 比起她刚走那会儿,他气?急败坏,恨不能?杀了她。数不清的时日过去,已经好了些,没有整日的酗酒盼死?。他还是?恨她,想杀了她,但更多是?一种生根的执念,不知由何而来,又想斩断的念头?。 他想,要是?她识相,能?滚回来最好。要是?不能?,就算死?,也要葬在一块,亏欠他的,下辈子也得偿。 快两个?月过去,转眼?到了七月十五的中元。 魏召南在濮州待不下去,人?已去了寿城。他花下重金,让寿城的知府派人?满城贴告示。这日知府下宴,请来几个?当地望族豪杰和仕宦之人?。 红曲银灯,灵蛇水袖,一个?舞着舞着,便舞到了魏召南跟前。 这知府听闻魏召南两年前娶过一妻,如今也不知怎么没有了。向来没有男人?不贪美色,这舞娘又是?他府上的。 知府便笑骂两声放肆,又迎着魏召南说:“这红罗眼?睛向来挑,也不轻易主动走到谁跟前,可见?殿下俊气?倜傥,教这舞娘也看?痴了。” 那舞娘的水袖已搭在他肩上,羞得不敢直视。 魏召南吃了一口酒,抬眼?一瞥,实实在在是?个?俏人?儿。画眉、妆靥,额钿,点唇,都是?极艳丽的,犹这半羞半掩面,更朦胧的令人?欲一探究竟。 红罗见?他盏中的酒喝尽了,又施手?倒一杯递上前,见?他伸手?接过,并?不推拒,不由又多生几分绮念。 她只在魏召南身侧站着,时不时添两盏酒。一席完毕,知府瞧着盛王脸上隐有醉意,又不推掉红罗,想来也是?生了念头?。 如今琰王孝期过去,登基不足一月,京畿附近又各路人?马冒出来,乱的很?。这天下大势谁也不知,他瞧盛王也算人?中龙凤,索性送个?人?情,命红罗扶他去厢房醒酒。 今夜是?中元,魏召南来赴宴的时候便看?见?闹市有好多卖果食、楝叶、麻谷稞儿的摊贩,还有卖冥器纸帽,跳大神的杂役。每家每户都挂上题了祈文?的红灯笼,睢河桥下,游湖泛舟,有不少放莲灯祈愿的人?。 现?在魏召南就坐在床边,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看?着红罗跪下,纤细的手?指抚他靴子。他慢慢想起,好像除了喻姝,他的确没碰过别的女人?。 很?早以前觉得恶心,他便厌恶男女之事。到后来又不觉得恶心时,也只有喻姝一个?。他不要妾室,一是?觉得有了她,没必要再找;二是?怕她难过,她年纪又那么小,性情那么软和,万一被?人?欺负了去...... 现?在魏召南想想只觉得可笑,什么软和?她都跑了,甚至为了跟男人?走,能?往他胸口捅一刀。她都不惜他的命,他又何必为她守着什么? 魏召南越想越是?恨意上头?,甚至好像找了红罗,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他任由红罗脱下皂靴,淡淡看?她站起身,一点点褪去半臂水袖、薄衫、襦裙,身上只余了件覆乳的罗绢抹胸,露得纤细有致,窈窕诱人?。 红罗见?羞,袅娜地上前,坐在他膝头?。魏召南顺手?拢着她的腰,不知怎么,忽然胸口钝痛酸楚,想起无数个?日夜,她也是?这样在他怀中,会用小手?戳他胸膛。 魏召南忽然抬起红罗的脸,蹙眉打量,总觉得不对......哪哪都差一点,没有她笑弯的杏眼?,没有她身段软,没有栀子香。他的手?指捏到耳垂,疼得红罗轻呼,整个?人?钻进他怀里。可他只死?死?盯着那只红翡耳坠...她从来只戴白玉温润的,这只红翡太俗了,也不比她的...... 魏召南胸口越痛,越觉得烦躁,觉得自己可笑,到底在贪恋什么,她又有什么好呢。他索性将喻姝抛到脑后,什么也不顾,松开手?,安抚了红罗一番。 红罗本?还被?他吓着了,见?他此刻挑着狐狸眼?跟她说笑,还抚着她背宽慰,脸颊红得要滴血。 她大胆地将手?伸到胸膛,替他宽下外衣。正?要去解腰带时,正?好摸到两只香囊。红罗一讶:“这两只都焦了,也不知哪个?粗心眼?子伺候,竟还系上了。殿下若喜欢这种东西,奴的针线极巧,再给绣两只可好?” 说罢,就要替他摘了去。 魏召南一怔,下意识地要夺,却没来得及,由得两只香囊滚进床底。他大惊失色,不顾膝上的红罗,急忙推开她翻下床,也不管床底有多脏就摸进去,只顾着捡。 红罗无异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委屈倚着栏杆,还想他上榻心疼抚慰一番。 却见?魏召南轻轻拍去香囊上的灰,把两只烧得焦黑的香囊拢在手?心。起先,他盯着香囊,不知自个?儿喃喃什么“是?我不好,不衬你的意,你就要自己走”。 再看?她时,已没有调笑风月的神情了。他脸色沉得很?,“你扔掉它了,她不会回来了...她回不来了怎么办......” 说着,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颤着咬牙,一时之间竟不知要怪谁。 他仿佛听见?她在耳边哭什么“你不要我了”,魏召南恨死?了,忽然吼了句“是?你不要我的”,青着脸,拢紧两只香囊,甩袖离开屋里。只留红罗一人?在床上发蒙惊骇,暗骂一声,大中元的,真是?见?鬼了。 ... ... 第57章 王家 江陵。 今夜逢上中元鬼节, 清早街坊邻里就说得热闹,这?中元夜里?鬼门大开,万鬼都要从?地府出来?, 探访子孙。 喻姝虽不信这?些, 可?每年中元都会上街买纸糊的幞头、冥纸、贡饼等物祭扫亡母。 石桥底下有许多放纸莲灯的人, 一盏又一盏萤火的小灯被放逐湖边,随着江流,不知要漂向何处,只听见身边不断有人私语祈祷, 有人低泣。 转眼十二?年过去,很多东西都在渐渐逝去, 喻姝已没有阿娘刚咽气那几年的哀恸。有仇的寻完仇, 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恶气也快殆尽。她在湖堤边默默站起,低声喃喃:“阿娘, 我情愿你全忘了, 不恨地活下去。能活下去该多好......” 走?出石桥,街上更?热闹了。 来?往的行人很多, 小贩吆喝不绝, 还有许多家戴鬼面、跳大神的班子。喻姝也钻进人堆看杂剧,有一出演的是目连救母。 后来?天色渐深,喻姝正要打包回去,采儿忽然?提点说, “娘子不是应了慎郎君,明日一起去看铺面么?咱们从?濮州回来?, 什么衣裳首饰都落下了, 不若去成衣居和银楼买两身?行头吧?” 江陵如今多时兴鲜艳罗衫,以及旋裙、百折裙, 女子也多喜欢戴珠冠。喻姝挑了许久,才挑出两身?。眼看这?趟出门带的人多,索性多买了两匹绣缎,带回去做衣裳。 汴京春色 第55节 从?成衣居出来?,一进银楼,过来?两个招待的女伙计。她挑出几支成色尚好的珠簪、手镯,正要结账时,忽然?瞧见店家拨算盘的手边,躺着一对步摇,是海棠镶珠。 喻姝愣住,拿起它们细细打量。 “小娘子真是好眼力?呢,这?对步摇做工精细,连一根棠丝也雕得栩栩如生?。娘子要是中意,便买了罢,它也是午后刚来?小店的,晚一步都要卖旁人了。” 这?步摇分明是,分明是...... 喻姝愕然?地不敢相信,竟会在江陵见到。曾经他对镜,亲手给她簪的花,左支步摇的海棠瓣上有条细小划痕,还是魏召南双双比对之时,不慎被簪柄划到的。 她不会看错的。 原来?自己一走?,首饰就被他发卖了吗? 喻姝说不清什么滋味,却?也觉得他这?样做没有错,无可?厚非。 既然?到了这?一步,她也笑着摇头:“身?上银两无几,怕是买不起了,店家另寻有缘人罢。” 喻姝不断嘱咐自己不必再想,没有意义的。有的事她择了条什么路,都要硬脑袋走?下去。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这?夜入睡,她竟梦见了魏召南。梦见大火那晚上,魏召南没有去救卢赛飞,而是骑马往她这?来?。这?回他执住她肩头,认真地问:倘若我是这?样抉择呢?你还会不会走?? 猛地从?梦中醒来?,已经夜半三分,满头都是汗... 怎么会做如此怪异的梦? 月光清寒地落入纱幔,喻姝忽然?瞥见腕上的玉镯。羊脂玉的镯面有莲花纹,这?么久,她一直没仔细看过它——那天他把镯子穿她腕上,说是托人去南海求的,见过观音的祈子福镯,嘱咐她好好戴。 现在喻姝一想,便咬牙心狠,脱了去丢匣子,再也不见。 因?为看不见,她不愿忆起的过往便不会再来?了。 确实如喻姝所想的一样,当她有心不想要回忆,亦或是把从?前?当做一段梦,它就如流逝的沙水,渐渐淡出眼前?。 尤其在江陵找了事干,有活可?做后,她多半是梦不见魏召南的。即使偶尔梦到汴京的日子,也是秦汀兰几人的影子。 三个月过去,暑气大消,立秋来?过,转眼间已经到了深秋。 半个月前?,王为慎就接到祖父的书信,说等中秋忙活完江上的事,便带着一家子往江陵来?,这?个冬都在江陵过。可?如今都到寒衣节了,愣是没有半点扬州来?的信。 再过半个月,码头都得结冰,就连江陵江上的小活,王为慎都结束的差不多了。祖父那么一大帮子人,竟还没做完么? 王为慎实在放心不下,一个月前?便打发亲信小厮回扬州看看。 今日,小厮正好回来?报信了。 那小厮赶了一个月的马,脸都吹黄了。 冲进家门没站稳,险些直腿跪下。喻姝看了眼王为慎,连忙遣人取来?茶水,让他喘口?气慢慢说。 “没人了,王家的人都没了!” 小厮惊恐道,“小的刚到扬州城外,隐约就听到几个挑扁担的布衣闲聊,什么王家的案子也不知得罪了何人,衙门都拿不了主意。小的当时就心怕,赶忙拉人问是哪个王家?他们就说,‘扬州哪个王家能这?么出风头?当然?是石桥底下那家’,后来?小的又马不停蹄赶到府宅,门外都是衙门的官兵!小的拿出大郎君的腰牌,他们才放小的进去! 府里?人都没了!烛台、青釉瓷盏、金樽玉酌、屏风、字画......屋里?值钱的那些东西,都没了。小的听官爷说,五日前?的夜里?,不知哪来?一波贼人,好像是亡命之徒,提刀冲进府宅,逢人就砍,把主君、大郎、大娘子都抓了。家里?的主人不在,下人们也跑,还把家里?值钱的都顺走?了。衙门查了五日,还没个因?果。” 王为慎心急如焚,立马遣人收拾车马行李,今晚就走?。喻姝也想跟着回去,却?被他拦下:“那伙人还不知什么来?头,你这?样随我回去太险。听话?,就留在江陵,妹妹只需等我消息便是。” 王为慎下定?决心不要她跟,话?一说完,便招呼来?四个壮婆子架她回屋,看紧人。 等到入夜,所有要带的都备齐全后,王为慎带了三十来?个小厮离开江陵。 秋风簌簌,过不了多久也要入冬,已经不比白日,夜里?要冷许多。 一行人已经出江陵七十余里?,附近都是茫茫草野,难见村庄炊烟。王为慎决定?夜宿一晚,带着几个小厮兜兜转转,捡回来?不少草梗,拿来?烧火用。 他甫一回到扎营处,便看见木桩子上坐着一女子,正用火折子点火。 他愣了下,眯眼看清脸,气不打一出来?,大步走?来?揪起她的后领子:“谁准你跟来?的?!” 喻姝直呼痛,拍开王为慎的手。 王为慎瞪着她,妄给她瞪出愧疚来?。谁知她毫无半分被抓包的羞愧,神情很是淡然?。她笑笑摸向自己肩上的小包袱,摸出一块油纸包,“哥哥没吃饭就走?了,我顺了几块你素爱的紧实香糕,填填肚子吧。” 王为慎不领她的情,鼻子哼声,扭头不看。 “好哥哥,别把我再押回去。你便是把我送回江陵,我也会想尽法子出来?,何必折腾呢?你看我这?回出来?,是自个儿偷偷钻进马车的,一个人都没带,可?见姝儿必是要去扬州!” 喻姝又拉他的衣袖讨好,叹声道:“他们把王氏的人都抓了,偏偏留着活口?报信,显然?是引你回扬州的。哥哥回去,无疑是自投罗网,可?明知如此,你依然?要回去,不是么?我们是一类人,哥哥又何必来?劝我呢?我能自保的,不会做哥哥的累赘...别赶我走?,行不行?” “你...什么累赘。”王为慎恨恼地看向她,“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晓的。” 她自小说话?就伶俐,王为慎从?前?道理就讲不过她,如今更?讲不过。他又清楚自己这?妹子确实心里?有把尺,遇事也倔些,又并非是不能吃苦耐劳的人,想来?想去,便也随她跟着了。 秋末天渐寒,一路上风冰夜冷。这?么些人,从?江陵到扬州也需半月之久,因?此马车里?早早便备了厚袄被褥。 某一日的清早,王为慎在荒草堆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喻姝对着一块石头发呆。 他无声无息走?到身?后,见喻姝手握一枚石子,正在草地上比划着什么,像好几条交尾的蜈蚣—— “你这?在做什么?” 有好几条蜈蚣已经被她叉掉了,就剩下三条粗长的。 喻姝撑着下巴,边划边说:“阿翁很通人情世故,在我娘出嫁前?,家里?已经有了不少钱财。阿翁在江上漂了一辈子,这?些年也没听说他得罪哪方巨贾。若有得罪之人,表兄应该很清楚吧?” 王为慎仔细寻思一番,缓缓道:“不满祖父的自然?也有人在,可?有如此胆子,如此手段敢直破王家大门,跟衙门还有交情来?往的,我想不到。” 喻姝又叉掉一条,只剩两条蜈蚣。 “要是哪方土贼看上王家家财,想挟持绑票,我觉得也不可?能。”喻姝回头看王为慎,认真道,“他们想要钱财,只需绑阿翁一人即可?,何必把舅父舅母也带走?了。带走?全部人,免不了要大动静,况且你的亲信也说,家中值钱的都还在,是后来?才被下人们搬走?的......就算当时山贼不方便顺走?财物,只好先绑人,但绑票呢......为何迟迟还不送到表兄手里??” 王为慎想了想,蹲下身?,拿过她手里?的石子,也叉掉一条蜈蚣。 他指着那条仅剩的蜈蚣,侧目看喻姝,“那妹妹以为,最后一个可?能是谁?” 晨风轻轻吹过,喻姝犹豫地看向那条仅剩的蜈蚣。 王为慎随她目光看去,看见风将细沙吹开,蜈蚣的无数条腿变得细长。他定?睛一看,才猛然?发觉是自己想错了,它们不是交尾的蜈蚣———确切来?说,是路,和路上无数条的细岔道。 她用手指在土上写了两个字, 朝廷。 第58章 雪恨 是了, 朝廷。这些年王丛之带人漕运所挣的钱财,比朝廷在江淮两地收上来的?都要多。 这一日黄昏,他们终于抵达扬州。 一进城门, 喻姝与表兄便察觉出, 行队后头一直有尾巴跟着。 王为慎起先恼怒, 骂他们自投罗网,想让手下把人绑来。喻姝却拦住,细眉轻蹙:“会打草惊蛇的......等等看那些人想做什么。” 他们先去了王家府邸。 远行艰难,这一趟他们赶回来, 花在路上的?日子有半个月。王家深秋出的?事,如今早过了小?雪, 衙门也放松警惕, 能查就查,查不出便拖, 因此守在府宅外的?官兵并不多。 王为慎出示腰牌, 领头的?官差上下?打量一番,只说了声快进快出, 并不多加为难, 便放人进去。 喻姝离家已有三年之?久,离开的?那天晴日风清,舅母孟氏还在堂屋,同几个妇人吃茶说笑。 因为外祖不允, 她是偷偷溜走,才上了喻家婶娘的?马车。 今日踏入王家大门, 再不见昔日热闹, 屋门遭奴仆洗劫敞开、满地枯黄烂叶,连池里的?鱼都死了, 喻姝一口气闷到窒息,险些没?缓过来。 “我王家待他们不薄。” 王为慎冷冷道,“可是一遭难,便都落井下?石,当我们全死了。还是我娘平日太过纵容,祖父、父亲又忙着生?意,不常着家,其?实恩威并施才能管住底下?人,可惜我娘不懂。” 两人说话之?际,忽然光影一掠。王为慎脸色大变,急忙拽她,她一个趔趄撞在石桌上,惊恐地回头一看,身后的?树桩竟插着一支冷箭! 王为慎将她护在身后,皱眉张望着屋檐,看见一个持弓的?黑影寻速隐没?。他下?意识地想去追,可顾念起身后,蓄势待发的?拳头又松了松。 “表兄,箭上有张纸呢。” 喻姝忍着肘疼,把纸扯了下?来,只见那上头写着——欲保王家性?命,带喻氏表妹速来汴京,觐见官家。 汴京,又是汴京。喻姝忽然打起颤儿,这个字迹她识得,是梵儿的?!是她么?是她要害她的?家人么?琰王登了基,梵儿已经是宠妃了。她就算恨她,恨她曾经冷眼不肯施救,那也只干系她一人,为什么要......还要大费周章拖王家下?水? 喻姝双腿发软,身上的?力气仿佛逐渐被抽干,倏地跌坐石凳,脸色惨白的?可怕。王为慎见她不对劲,急忙掐她虎口:“怎么了?不是说是喻梵吗,你那么怕做什么?有兄长在,不要怕。” “不是她...不是她......” 喻姝记忆里有道灰暗的?影子,那个人不顾纲常,曾经想毁她清白,还有他每每见她,要笑不笑又暗藏贪婪的?眼神。他虚伪,在外风名甚好,没?有乱七八糟的?通房。私下?王府美些的?侍女他一一要过去,事后便让人灌避子汤。 她忽然抓紧王为慎的?衣袖:“表兄,我若说是琰王呢?” “谁?” 王为慎被她吓到,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当今的?圣上!” 王为慎抚了抚胸口,“乖乖,你真要吓死我!不是早便料到朝廷会为难我们王家吗,这么一惊一乍是做甚?你别怕,他们不过是要打压江上漕运,祖父在这行又是大头,他们要如何?,我要做就是了,定能保住祖父和爹娘。” 喻姝抬眸望他,指儿还在颤。话犹在喉间,她忽然见那颀长的?手臂伸来,将她轻轻拥住。她的?胸口猛烈一痛,垂眼咬牙,又生?生?给?咽下?了。 是的?...她也定能保住王家的?人。 王为慎自从打算启程去京城,便再没?管过偷跟的?尾巴。 他欲在五日后带喻姝出发,这四?日便收拾了番王家的?宅子,再上衙门报家中的?逃奴。 启程的?这天,扬州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 从前扬州的?冬日倒是也下?雪,但不比上京,到底偏南暖和,雪也不怎么大。今年深冬的?雪却格外大,等到一行人完全离开扬州地界时,雪厚已经能到脚踝了。 头一晚夜里,他们寻到了一处背风的?山洞,就在这里生?火过夜。 大家身上都盖着厚袄子,天很冷,冷得喻姝还是不由自主蜷起身子。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睡到几更天的?时候,忽然听到山洞外的?脚步声。 火堆不知何?时灭了,整个洞里黑黢黢的?。 喻姝吓得清醒,急忙去推身边王为慎的?胳膊,又喊人。还不到大家完全醒来,乌泱泱入洞的?不知是人,还是什么怪物,持着火把忽然冲进洞里。 强烈的?火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只感觉胳膊被什么一拽,整个人滚进了石壁缝里。 这是一伙什么人?山贼?强盗? 她两手抠着地面,想直起腰,却猛地撞到石檐,疼得她水光沱沱。眼前杂乱的?光影里是王为慎的?脚,他厉声喝道:“躲我身后!” 汴京春色 第56节 铮铮猛烈的?兵器交错,她又冷又骇,牙齿咬得咯咯。忽然王为慎在她跟前倒下?,她吓得错愕,豆大的?泪花涌出眼眸。 喻姝顾不了太多,急忙摸出袖里的?刺粉包,牢牢攥在掌心。她慌忙地往前爬,扑在王为慎身上。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却还挣扎地要起来,拉她到身后。 她的?眸光忽然变得坚毅,咬牙,正要朝后一舞粉末。 那人识出意图,立马扣住她的?手腕,强扭折在背后。喻姝疼得惊呼,却动?弹不得,任由手心的?东西被人抽走。 刀光落下?,就在她绝望地以为,他们必定命毙于山洞,成为这伙山贼刀下?亡魂时,忽然腰身被人一提。 她被强力从王为慎身上拽起,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蒙进麻袋里。这麻袋显然是浸泡过药草,很醺很刺鼻,她闻着头晕恶心,尽管死死掐着人中,可没?一会儿便失去了意识。 ...... 等到喻姝再次有意识时,发现自己好像在一辆马车上。 车内很暗,两边车窗的?帷幔极为厚重,一丝月光也照不进来。 她的?身子现在很酸痛,不知这样坐着睡了多久,手脚都被粗绳绑着,嘴也封了布条。她说不了话,呜呜呼了两声,企图让赶车的?过来。此时,身侧忽然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醒了?” 那人掏出火折,点了根蜡烛。喻姝终于才惊愕看见他的?脸......这张熟悉又想忘却的?脸。只是时隔太久,他仿佛潦倒不少?,脸上可见疲态。 还不待她做出什么反应,那人已经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散漫地冷笑:“没?想到我们还会见面吧?” 她的?眼神有点怕,呜呜地出不了声。魏召南也不在意,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巴掌大的?匕首,火烛下?它刀锋锐利。 他垂眼盯着,指腹擦过柄上的?螭首:“我曾赠心上人一把刀,教她防身,后来这把刀穿进了我的?胸口。得亏我命大,还活着,只是却不如她的?意了,她应该很希望我死吧?” 说罢,他抬眼瞥来。 喻姝的?背麻木靠着,脑中起先杂乱不堪。后来这团杂乱解开,她发觉是空空如也,已经没?有能开脱的?话了。 她甚至有种任君杀剐的?错觉,原来是他,竟然是他......她躲了好几个月,出来扬州的?第一日,他就能找来,看来扬州城里跟着的?,也不全是朝廷的?人吧? 她知道他会恨她,只是她以为,他会厌恶她,恶心她,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她。当然,现在找到她,那就只剩要报仇雪恨了。 果然,魏召南根本?没?想让她说话。 他忽然瞥了眼她的?手腕,眉心一皱。再便掂起掌中的?匕首,冷笑道:“这几个月真是让我找得好累,我夫人都躲哪儿去了?哦不,怎么会还是夫人呢,她早就自请废去婚约了不是么?本?来这圣上登基,我该去北地的?,可是你猜,我为何?又留下?来?” 他攥紧她的?下?巴,力道极重,几乎想捏碎了。 魏召南身上满是戾气,话语却很轻淡:“找人时,我便跟他们嘱咐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眼下?活人我是找着了,尸身却也要带回去呢。好夫人,我知道你不想活了,现在给?你寻了两种死法,要不要听听?” 喻姝还不想死,她想活着,她的?亲人都还在朝廷手上。可她也真害怕,魏召南会杀了她。 她想摇头却摇不了,下?巴被攥得极疼,说不了话,只能惊恐地看向他。 只见他自顾自地笑了,忽然松开,大掌温柔地抚摸她的?脸,一如从前无数个日夜。只是他的?神色却怪异起来,有种残忍,甚至要同归于尽的?错觉。 “一,是我用这把匕首了结你,倘若你挨了一刀还有气力,也能了结我。反正我也没?多想活着,一起死了也好;二,便是吃下?这药。” 他捏起一包粉末,淡淡笑道:“此药溶入水里,让人喝掉,会使人神识发散。只要连吃五日,便会彻底失去神识,不记得自己,不记得别人,变成一个疯子。我想,如此也生?不如死了吧?不知我的?娇娇想选哪条路呢?” 第59章 妄念 魏召南撕开布条, 松绑,让她?选。 可她哪条都不想选,只想活着, 她?一声也不吭。 静谧的雪夜, 只有马蹄踢踏, 留下长长的车轮线。 舆内很暗,留了一小盏烛火。他就这么死死?盯着,非逼她?选。喻姝回避他的眼睛,他嗤笑了声, 也等得没耐心了:“选不出是么?那?我便替你选了。” 她?倏地看向他,见他缓缓拿起匕首对准她?胸口, 浑身?冷汗直冒:“不要!我选......我选!”喻姝生怕他反悔, 急忙夺过药包,也不要水, 扯开便把粉末纷纷倒入嘴里。 她?强忍着干涩一点点咽下?, 垂下?头,忽然就掉泪珠子了, “我怕疼, 这个不疼。” 魏召南移开眼,不看她?,也不说话。 他又坐到她?身?边,不远不近。他问她?知不知晓二者的区别。 车外的天?很冷, 喻姝觉得,他的声音还要更冷。她?的额头开始有些晕眩了, 本来还能看清车里那?根蜡烛, 可?没一会儿,蜡烛渐渐变成两?三?个幻影。 这种药......她?以?前听人?讲过, 也见过变成疯子的人?。可?她?不敢不选,若选头一种,那?是一点逃出生机的办法都没有。 喻姝的手指紧紧抠住大腿的肉,身?子无力地后靠,没有一点回话的心力。她?闭紧眼,迫使?自己不断回想起雪夜的山洞,还有王家,还困在京城的亲人?。 迷浪一阵阵翻涌,晕晕乎乎里,她?听到他说什么“一具带回的是尸身?,一具带回的是行尸走肉。不过行尸走肉也好,这样你便不会跑,以?后就只剩下?我了”。 他喃喃着,忽然又满足地笑了。 魏召南侧目一瞧,见人?儿在角落蜷起身?子,索性拽过手腕,把她?提到腿上。 她?头晕的难受,不想分敌我,脑袋只能无力地靠在他怀里。魏召南胸口一热,顷刻怒气就消了大半,像哄小孩一样轻拍她?的背:“乖些,我知道你难受,忍一会儿罢,忍过这遭就好了。我说过的,你只能跟着我......” “吃过这药,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带你去,好不好?”他低哄道,“我们这辈子再也不分开。” 说罢,他的唇亲昵摩挲过她?的耳畔、鬓发。喻姝难受至极,只觉得他好像疯了,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么怪异?她?想去找那?么一点疑影,可?脑袋实在疼,她?再也顾不上许多了,撑着一丝清醒只问,“我若说,我想去扬州呢?” 魏召南愣了下?,连忙笑说:“也去。” 喻姝却无力道:“你胡说......你要是真在意我,为什么要当?掉我的东西......你要是在意我,为什么要给我喂这种药,我不想变成疯子,不想一无所知......留着一具躯壳,到底有什么好的......” “你在说什么呢?夫人??” 她?忽然搂住他的脖颈,什么话也不说,只轻轻贴上他的唇。她?发间的栀子香如灵蛇般钻入他的鼻息,把魂都勾了去。魏召南丢魂失魄,一手在她?腰间,上下?不是,恍惚却想起两?人?大婚的那?夜。 喻姝忍着头晕,起先?只是窝他怀里,后来她?一不做二不休,双手摸到自己腰侧。要解衣衫时,手腕忽然被他抓住。 魏召南回过神,胸膛尚在起伏,却古怪盯她?看了半晌。他忽然说不必了,“天?很冷,这也不合适。” 喻姝悻悻缩回手,想下?来,他没让。 天?很冷,而他只是抱着她?,又开始喃喃说话。 雪里行车,走到了不知几?更天?,远山隐约地从薄雾淡出。 天?将曙,雪乱舞,满程风霜单行马。她?向来睡眠很浅,这一觉更是没睡多少。 睁开眼时,舆内还是很暗。头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可?是她?惊恐地发觉,有一些人?、一些事,好像渐渐从记忆中淡去了。 她?在夜里最晕眩的时候,还是逼自己想着王家,想着山洞的表兄。她?只怕逃出生天?,连去哪儿都会忘了。 马车还在往前走着,她?掀起一角窗幔,朝外看,只见这附近是荒郊,更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白屋,疑似是村庄。 还是得进城才好逃。王为慎他会追来的,只是不知得等多久?又容不容易找到她??她?身?上没带银钱,唯有进城以?后,才能拿头上的簪钗换钱。 喻姝这样盘算着,可?留给她?的时日并不多。两?日,顶多两?日就要走掉,那?浑药吃到五日就会真疯了,她?不能等这么久。 这四周除了马蹄踩雪,并没有别的动静。魏召南背靠木枕,还在睡着,只是仍作搂她?状。 喻姝拿开他的手臂,正要下?来,忽然瞥见他腰间竟系着两?只烧焦的香囊。她?觉得奇怪,拿起来一看,已经焦得看不清绣花,只是去摸凸起之处,好像是几?条藤蔓,还有一只振翅的鸟儿。 她?沉默了会儿,手里的香囊却被他夺走。 魏召南已经醒来,只盯着她?,皮笑肉不笑:“还记得它么?” 喻姝点头,“你烧了它......” “我烧了它?”他却恼了,恼到笑:“你又扔了我多少东西,都当?我不知道吗?你倒的药,烧掉的帕子,我起初自欺欺人?,可?是后来你走了......你当?初刺我一刀,我昏迷不醒之际,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哈哈哈......那?时我都不怎么想活了,死?去便死?去吧。悲死?前我还在叹,是不是我妄念过重,毒誓应验了,当?真众叛亲离了?可?是应验,又为何单是众叛亲离这一条。那?晚暴雨响雷,为什么五雷没有轰死?我?我活着醒来时,胸口这块极疼,疼得我恨不能割了它。很久后我才缓过劲,才慢慢明?白,原来你一直都不爱我。” “什么毒誓?”喻姝蹙眉问。 “就是弃兵权的毒誓啊。” 魏召南背靠木枕,又浑然散漫,嗤笑一声:“也没什么,不过是先?帝要我立‘若对皇位还有妄念,便教众叛亲离,五雷轰顶’。都不重要了,反正我们要去北疆,都不重要了。” 喻姝有点神思恍恍,缄默着。彼时马车也停了,只见魏召南下?马,跟外头人?说了什么。好一会儿后,车幔被掀开一角,送药来的是个高壮男人?,鬈毛络腮,她?觉得十分面熟,接过药盯了半晌,却想不起名字。 那?男人?尴尬一摸后脑:“夫人?不记得小的了,小的是弘泰。” 弘泰...对,他是弘泰...... 喻姝却背冒冷汗,原来一日的药能废掉这么多记忆。这碗下?去,她?不知道又要忘记什么......她?僵持着,迟迟不肯喝。 弘泰只好道:“夫人?别为难小的,殿下?说了,若不喝只能硬灌。” 她?再没有办法了,只能捧起碗,一口饮尽。 厚重的车幔落下?,舆内的光线被遮去大半。她?阖起眼,指腹不停在揉额角。本以?为这回也会头晕目眩,但是没有,也不知是不是昨日头一次吃,头是最疼的,今日反而没那?么疼。 头不疼,可?是她?却觉得胸口闷。 他带的人?将近有三?十,车里的干粮、马吃的草也所剩不多。到了午后,车马便如喻姝所愿拐进城中。 只是一进城,他便上车,把她?的手和脚又用麻绳捆得紧紧的,嘴巴也封上布条。喻姝眼见不行,越发急起来,终于哗哗掉珠子,呜呜哭着。 可?他充耳不闻,绑完却淡淡道:“我说了,你走不掉。” 她?心灰意冷,像条死?鱼倒在木枕上。有那?么一瞬,她?竟然会觉死?是种解脱。什么纠缠,恩怨都没有。可?是很快她?又抛掉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想起阿翁、王家,她?便觉得日子得盼。 绑成这样,她?该怎么走,又能怎么走?她?想,只能在松绑后趁机逃。可?给她?松绑,他和他的随从必然也在身?旁...... 他给她?的第?二条路,完全被堵死?了,又算什么路呢。 入夜,马车出城,并不在城里找客舍借宿。 魏召南进车里,给她?松了绑,照样递来两?块馕饼和水囊。她?冷着眼看他,默默迅速地吃完,便拍拍手又背靠木枕,双眸无光地盯住车篷。 他坐到身?旁,笑了笑:“怎么,识破你的意图便这样要死?要活?” 她?不说话,他也讨个没趣。万籁无声,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着。她?盯着车篷,他便阖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她?似乎在哭,呜呜咽咽的,终于看向他:“我想换条路。” 魏召南一下?睁开眼。 她?垂下?发红的眼眸,肩还在颤:“我不想变成行尸走肉......不想什么都忘记......我待你没有心思,你又非要我,其实不如杀了我。” 她?忽然攥起他的衣袖,倒在他怀里,哭得零落:“我想换成第?一条......” 魏召南一听,脸沉得像被雷劈了,仿佛听错了般,又问一遍她?在说什么。 “我想换成第?一条...你给的第?一条路...” 好、好、好,他气到想笑,索性摸来匕首塞在她?掌心:“既然想换条路,那?你敢死?吗?” 第60章 逼他 直到这一刻, 喻姝才明?白,什么两条路?他给?她的,始终只有第二条。他认定她怕死, 便赌准第二条。 汴京春色 第57节 喻姝拿起?匕首, 几乎毫不犹豫朝胸口扎去, 快到他几乎无法反应。 匕尖破入皮肉,不到半寸,很快就被他扼住手腕拔出。魏召南一张脸青到不能再青,几乎咬碎了牙, “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啊!” 胸前的袄衣慢慢渗出血,像朵绽在雪地的红梅。 虽然只是刺破皮肉, 可疼痛却?是丝丝麻麻。她用指头蘸了蘸, 始终垂着眸,很小声道:“你让我走。你知道的, 我真敢动刀子......” 魏召南一下便噎住了, 被她捅过的伤处突然隐隐作痛。 怒不可遏,只能像盯囚犯一样, 死死盯住她。他不敢信, 她果真待他半点情意都?没有。他好恨,恨不能此刻亲手了结他们二人?,这样死后?,就能永生永世葬在一块。可她还是鲜活的, 柔软的让他心痒,根本舍不得下这个手。 他了无生气地背靠木枕, 缓缓问:“我不用你对我有心思?, 你从?前都?能好好待在我身边,如今为何不能?” 她不吭声, 只坐着。 雪夜无声,车内也静得诡异。 魏召南默了好半晌,又道:“只有第一日,我给?你喂的是疯药,那时我真想你就是疯了,不清不醒,就这样跟着我一辈子。可是第二日,我就舍不得了,给?你换成了安胎药。即便我不让你疯魔,你也不愿跟着我吗?” 喻姝说不愿,他也没什么好说了,但却?没允她放人?还是不放,只有手轻轻摸到她的胸口,问她还疼不疼? 他从?车里取来金疮药,抱她在腿上,要给?她抹。起?先喻姝还挣扎了下,他瞥来一眼,便道“我要是想你死,就不会再给?你找药了”,最终她也不动了,乖乖任他解开?衣带。 大冬天的,她穿得十分厚,像只雪绒绒的大猫。 起?初他只是替她擦着药,可雪团实在白的细腻,看得他越来越不对劲。后?来,他没忍住俯下了头,脸轻轻擦在无伤之处,流连不止。 喻姝傻了眼,急忙推他,他纹丝不动。好一会儿,他忽而抬起?头,钳住她的腰身,低声道,“好娇娇,你可怜我。” 车里重新燃起?了炭盆。 摇曳的火种噼里啪啦吞没冬夜的静谧,烧得正?旺。这么久不曾亲近过,云朝雨暮,犹同?花死。 他得了劲儿,抱她在怀时仍说几句什么“方?床遍展鱼鳞簟,碧纱笼。小墀面、对芙蓉”。 喻姝听不得这些?,咬着细牙,手心捂住他的嘴。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魏召南微抬着头,双目隐忍地凝睇她,却?笑嘲:“怎么?这些?学不得么?” 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 念不得吗? 酗酒沉湎的那段时日,她都?没管过他死活,现在还要指摘这些??他越做着,心头也便越酸楚,又爱又恨。一念之差恨欲透骨,劲使大了些?,她的眼眸便红了,还是喊疼掉泪珠子,他又心疼起?来。 天边露出?鱼肚色,远山蒙蒙,雾凇沆砀。 盆里的炭还在烧着,喻姝醒来时,发现身上多系了件厚实的妆缎白软毛大氅。 他在睡着。 喻姝把?窗幔掀起?一角,往外看,往常这个时候弘泰几人?也都?醒了,会在不远的地方?围着坐。今日倒是巧,她左右看了好几遍,只有车马在,半点人?影都?看不见。 喻姝心乱糟糟跳着,很是急切,轻手轻脚下了车。 果然,他们或许还睡得正?浓,雪地上并没有人?。 举目四望,遍野都?是白皑皑,只可见着远方?高?山的轮廓。她并不清楚他们走到哪了,身在何地,要是出?逃又该往哪走呢? 喻姝拿不定主意之际,忽然记起?魏召南说要去北疆。那么这两日,他们应该都?在朝北走吧?表兄若是追来,便是朝南的方?向......喻姝细细一想,立马看了眼从?冬升起?的旭日,往右手边的方?向走。 她走得很快,生怕他们醒来。 脚踩在软绵的雪上,就这样轻松的逃出?来,竟还有种似假还真的不真切。天上还在下着雪,她捡了根约莫三?尺长的树枝,一边走,一边挑平脚印。 清早出?来时,天还是很冷的,她裹紧身上的软毛大氅。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日头出?来,寒意才驱散了些?。 一个人?往下走,总会觉得时辰格外漫长,尤其还是这种荒无人?烟的野外。但是她很清楚,自己单靠着两只脚,其实并没有走多远。 又走过半个时辰,还是看不见人?烟,但皑皑白雪的荒野上,时不时有几棵杨柳,细细一瞧,桩根甚至有人?做的记号。她想:若是春时冰雪消融,此处原野平坦,也是很多人?行?过的驿道吧? 喻姝一边走着,一边盘算该在哪里等?表兄追来,又该做什么记号。 若是气运好些?,她可能一两日就能等?到王为慎。若是气运不好,三?五日也说不准。不过唯一要的,还是得进城先,孤身一人?在外并不安全。 进了城,她就能把?身上首饰当掉换钱,再到市集买马车,买几个奴仆。 喻姝一根根拨下发髻的簪钗,兜在手心,算着能换多少钱。不比从?前,她身上只剩这么点钱了,必须精打细算地使,撑到王为慎来的那日。 天上又开?始下起?雪了,雪很大。 喻姝走了这么久,双腿也酸累。她举目一望,前头正?好有棵高?壮的梧桐。 正?要过去歇息,一个没留心,被埋在雪里的大石块绊倒。她身上穿的厚,又在雪地上,并不怎么疼,只是左腰侧好似被什么东西硌了硌。 喻姝吃痛地爬起?来,解开?大氅,蓦地瞧见氅衣内侧竟缝了只软绵绵的小兜——她一掏,竟是不少碎块的金子,还有三?包她从?前防身用的刺粉。只是这小兜针线并不好,缝得歪歪扭扭。 他... 她一下明?白,自己何故能走得这般顺畅。 雪还在下着,她抱着大氅,小步走到树荫底下。很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德阳殿、王府的梧桐,他曾在树下无数回地拉过她的手。当初还是她少女怀春的时候,他们没去过西北,没经历火烧,两人?之间还没有隔阂。 喻姝从?来不看回头的路,选择过就是选择过。她很快便抛之脑后?,重新来看往后?的路。她亦十分明?白,这一趟跟王为慎重回汴京,她可能永远都?回不到王家了,更甚者会没掉性命。 喻姝在树下歇息好,便继续赶路。 她一直朝南走着,起?初看不见人?烟时,几乎快没了信心。直到她走了许久,终于看见有相邻的村,偶尔道上还能看见几个赶骡车的老汉。她终于松了口气,有村子有河流的地方?,离城也不远了! 更让她欣喜的是,路过村子后?没走多久,很快便有一支车马驶来,那是王家的车! 喻姝急忙挥着手,打头的车夫登时便认出?她,勒马,激动向后?呼道:“找着了!娘子人?找着了!”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快与表兄碰头。 王为慎立即让她上马车,又怕那伙绑匪追来,急令车夫们改道走。天可怜见,他不舍昼夜追了这么久,可算给?追着了。 兄妹俩有说不完的话,他先看了喻姝有没有伤着,又问她绑匪是谁。当他听到盛王二字时,眉毛不可思?议地扬了扬:“怎么是他?” “他...”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道:“我没有跟哥哥说过,那时候我从?濮州出?逃,曾拿匕首刺过他。但他从?前教过我,我知晓匕首该刺多少,刺到何处,才能杀掉一个人?。所以他那时昏死,是因为哥哥给?的蒙汗药。不过他心里已经恨死我了,此番抓我,便是想取我性命,一怨报一怨。” “那他为何又放了你?” 王为慎才问,突然又醒悟了:“我知晓了,毕竟从?前你们也做过夫妻,有些?情谊在,他留了一手。” 喻姝总觉得这话说对也对,若说不对,她又细讲不了,只好莞尔点头:“是了,我自己都?没想过,能活着出?来。” 她听王为慎说,才知道原来他们快到楚州。楚州往西行?是寿州,再往上便是应天府、陈留、汴京,这一路,紧赶得要一个多月。 一路上,他们住过的店家不少。有远行?之人?的地方?,总能听到不少消息。他们借住的店家,自然也有汴京下来的人?。有一日,偶然听见有人?说起?杜章两家之争。 那时候喻姝和表兄就在邻桌。 “杜家?那可是当今圣上的外祖家,名门望族。圣上还做琰王时,他那生母贵妃,可是杜家出?来的女儿,血亲在身。要是相争,圣上也铁定站在杜氏这头。” 另一人?吃口茶,却?嗤道:“什么名门望族,人?章家乃是三?朝鼎盛的世家,岂不比杜更有名望?你不过因为自个儿妹子是杜家四房纳的姨奶奶,才如此说故。我是听人?说,四房与他们家长房不对付,你妹子想来未与你说过这些?。人?呀,不要只图面上的东西......” 王为慎并不关心这些?世家里的事,打尖过后?,便带着表妹走了,并不久留。 他们又紧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在年关之前,抵达汴京。 这一日汴京宵云冻天,大雪纷飞,洋洋洒洒堆了满地鹅毛。 马车上,王为慎掏出?之前从?冷箭取下的信,又看了遍,发现一个问题:“信上只叫我们来京觐见官家,却?没说要如何见。我等?庶民,怎么入得了禁中?” 喻姝想到这个,便觉好笑。所以信里让他带上她了不是?或许琰王,不,官家已经算到了这些?,如果王为慎没带她来,根本进不去禁中。 这一趟,会不会是她最后?一眼看见王为慎? 前方?生死未卜,她煎熬地说不清,却?是努力握住他的手:“没事,我有法子,我们先登门肃王府。以前在京中,我与王妃秦氏来往甚多,虽然后?来生了些?龃龉......但我猜,官家已经知会肃王了。” 第61章 放人 喻姝料的没错, 甫一登肃王府,她报上名号,门口的小厮并不意外。 小厮们仿佛早得到?消息, 知?道他们会来。一人进去通传, 一人为她和王为慎引路。 王为慎刚到汴京时, 连马车都待不住,非要骑马,走走逛逛,两只?眼睛都看花了?, 嘴里却还不屑地说,跟扬州也没差多少嘛。 现在进了?肃王府, 心下开始暗叹王府之大。 他从前总觉得自家?最好, 地方豪门都比不得,如今一见王府, 才知?什么叫山外山, 人外人。不过也不足为奇,到?底是个有权有势的王, 又是天子脚下, 是该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好些。 绕过抄手游廊,便进内院,有一块雕画孔雀的大石屏,后头园中设有池亭假山, 可?惜深冬不见颜色,遍地都裹了?一层素。 她听到?王为慎在身旁极小声喃喃:“甚好、甚好, 华侈却不见俗气?, 很是雅致,日后我王家?也得修成这样?......” “......” 喻姝下意?识地看他, 扬州,她能回去吗?有时岁月静好只?在刹那,碎碎念念,无祸无灾地过完一世。 上一回见秦汀兰,还是去年的中秋佳节,彼时两人因崔含雪之论发生口角。 而后的下半年,直到?年关?,汀兰再没有主动?找她过。要是宫宴上碰着了?,汀兰都是刻意?避开,只?作个不熟。 其实来肃王府邸前,喻姝心头仍有些陌生的怯意?,她与秦氏毕竟是故人。 汀兰此?人,若说不好,她总觉得人家?没把自己以友相?视。她初来汴京时,与世家?不熟,在她没有友人时,汀兰却是主动?来交谈笼络的。 可?是慢慢相?熟后,汀兰却习惯性地使唤她......从前皇后交待的事,汀兰若觉难办,便会转给?喻姝。 起先,喻姝真心相?待,就像劝说卢家?把嫡幼子送进宫,这么里外不是人,费劲不讨好的事,她都接下。可?是有一回年关?,喻姝不愿顶她的差进宫算账,汀兰便由此?生恼。最终还是喻姝先低头,这事才堪堪过去。 此?刻喻姝还没进正屋,秦汀兰便迎了?出来,亲亲热热唤一声弟妹,亲热得让喻姝恍惚,仿佛两人之间?从未生过龃龉。 她也一礼,轻道:“二嫂嫂。” 汀兰身穿青碧色的绒毛罗衫,额戴团冠,丹眉细眼,唇边淡淡笑意?。不过汀兰原也是瘦美人,数月不见,反倒丰腴了?些。 她看向喻姝身旁的男子,笑问:“想来这位风采出人的,便是五弟妹的表兄了??” 王为慎听得挺高兴,略一行礼:“过奖过奖。” 天寒地冻,汀兰寒暄两声,便自怪笑道,“瞧我这记性,一见弟妹就心生欢喜,连外头风雪也给?忘了?,二位快随我速速进屋吧。” 说罢,便招呼下人煮茶备点心。 屋里烧了?炭火,比外头暖和许多?。 汴京春色 第58节 眼见秦汀兰一口一个五弟妹地喊,如今喻姝的身份早被?官家?废去,已是黎庶了?。 她正琢磨要不要与之说,秦氏已经开了?口:“我晓得你二人有急事,久待不得,午后便送你和王郎君入禁中吧。只?是弟妹今日已没了?身份,若要进去,还需我引呢。” 午后,一辆马车从肃王府出来,驶向皇城。 转眼皇帝登基也有大半年了?,刚登基那会儿,京城动?乱,各路冒出来的不知?名兵寇比比皆是。如今年关?将至,动?乱也都渐渐平息。 皇帝登基后,先皇后章氏无疑成了?太后,后又册封荀氏为皇后,章太后的外甥女为淑妃,吉鲁公主为贤妃。 这些,都是马车里秦汀兰告诉喻姝的。 “对了?,你那庶妹可?成了?昭容。”汀兰又笑道,“还有一位新册封的昭仪,是辅国将军滕家?的独女,她长兄五年前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如今圣上体恤,直接纳进宫封昭仪了?。圣上还未选秀,后宫拢共就这五位,有四位是原先琰王旧邸出来的,你日后还有福分在。” 喻姝闻言,却道:“嫂嫂这话我反倒听不懂,喻昭容虽是我庶妹,可?喻氏流放,她对我早已心生怨念,我又谈何福分。” “傻妹子,当然不是这个福分。” 汀兰笑了?笑,却意?味深长看来一眼,“去年,你虽给?先帝上了?昭罪书,但此?书他未公诸于众。后来,还是当今这位登基,在先帝桌案压的奏章下瞧见,才公诸出来。如今你虽不是我五弟妹,可?这一声嫂嫂,未必是替五弟妹唤的。” 喻姝心头一凉,她这番试探汀兰问出的话,果?真如自己所料的那般——琰王此?人实在让人恶心,当初设计不成,今朝她都离开汴京了?,他反而又念上。她曾经可?是弟妻......明明是此?等荒谬的事,汀兰却很高兴,还在笑着劝她。 “这可?不是什么福分,有命活还难说。” 喻姝半撩开窗幔,只?望着热闹集市上的人流,“丰功伟业的人,多?重后世清名,生怕世人诟病。上头那位不过贪一时美色,我这等身份,如此?不伦之实,难道他会留我性命很久吗?太后定然也留不下。嫂嫂以为转头就能成宫里娘娘,是泼天福分,可?实则厄运。” 汀兰听得不舒服,一想到?皇帝多?次嘱咐,又不得不迎上笑脸,指尖一点她额间?,“你呀,不知?好歹,日后就明白我当真是为你好的。” 进了?皇宫,秦汀兰便引二人往金銮殿去。 宫中哪哪都是一新,殿前侍奉圣驾的大太监也都换了?人。没一会儿,便有宫人从殿中出来,说官家?要一位一位见。 喻姝和王为慎面?面?相?觑,而后,他便先进去了?。秦汀兰仍旧陪她在殿外候着。 一刻之后,王为慎从殿里出来。 起初来之时,他担心家?人,眉头略有忧色,此?刻却是平缓不少。他附在喻姝耳边,低声道:“官家?是要打压江上漕运,枪打出头鸟,王氏到?头来也就失些钱财。你别怕,不打紧,哥哥只?需照做,很快就能接回他们了?。” 喻姝看向王为慎,轻轻嗯一声,随后也进了?金銮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牖,斜落在团窠纹的地衣上。 数多?时日不见琰王,今夕他换上赭黄袍衫,皂文靴,发戴金旒冠冕。原本容貌便好,君子模样?,如今更显威严利气?几分。 喻姝规矩地行完礼,跪在地上,便察觉头顶有道炽热目光。 她头也不抬,始终垂眸盯着地案。好一会儿后,听到?上头的人似笑了?下,“许久不见,弟妹容色更甚从前。哦,不对,如今名头废去,也不是弟妹了?。” 喻姝并?不想兜圈子,磕头便道:“圣上捕了?王家?,又命妾要来。圣上已跟表兄交待完了?,不知?还需妾做些什么,才肯放人?” 皇帝见着心心念念的美人,本还想说笑两句。要是她识趣些,也能多?博他几分欢喜。可?她偏偏是个不识趣的,还像他从前见到?的那样?,清冷木头,胆怯远离,往往越得不到?,越让人牵肠挂肚。喻姝直接点明来意?,反倒破开他打笑缠绵的心思。 他讶了?下,只?好道: “既然喻小娘子爽快,朕也爽快些。” 他朗朗而笑,直步走到?喻姝跟前,指头抬起她的下颌。 他就这么直直盯着看,笑道:“商,百行之末也。你王家?水路经商,半年所得的钱财却比度支副使三年税都高,当中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喻姝轻轻蹙眉。 皇帝松开她的下颌,又笑了?笑:“不过从前你还是朕的弟妹时,朕便留意?你了?。如今你也不是盛王妃了?,不知?可?愿入宫侍奉?你若肯,朕立马便安排人放了?王氏一家?,让他们回扬州。你若不肯,那......” 他忽而冷笑了?声,笑得喻姝毛骨悚然,“那么人是生是死,朕便不得而知?了?。你说朕随便寻个罪名,官商勾结,贩私盐、转运私盐,哪项都够杀九族的,就像当年喻家?那样?......” 他本以为,提到?喻家?,她便会恐惧。皇帝饶有兴致地看她的脸,可?她始终静如死水,仿佛早已接受了?一切,又静静磕个头:“妾愿入宫,望圣上立马放了?王氏。” 此?等女子,从前他垂涎美色,千方百计设局,她都不肯入套。他甚至以为她清高,这回必要多?磋磨一些,没想到?这么快便应下了?。 皇帝哈哈大笑,即刻伸手,扶她起身。喻姝两手相?搭,长袖垂衣,听他喊人进来,吩咐了?许多?事,什么去牢中提王家?出来,什么备水侍寝,还切切叮嘱了?此?事不得让宫妃和太后知?晓,往外传,只?说是他看上了?一个宫婢,想要今夜侍奉。 等皇帝安排完,便吩咐一个年长的宫人领她下去。喻姝走出金銮殿,发现秦汀兰与王为慎都不在。 黄昏已至,又是飞雪,天阴沉沉的。宫人领着她,绕过长廊,似要往偏殿去。经过梅园时,忽然有人唤了?声:“喻小娘子?” 这声音很是耳熟,喻姝猛然转头,看见不远处有男子披了?件鹅翎的绀青斗篷,正搭着双手,站在朱檐下——那人正是章隅。 “你怎会在此?处?” 喻姝也愣了?一瞬。 她与章隅是故人,曾经共患难,历生死,如今见到?,自是肺腑言语万千。可?她并?不能叙旧,倏地低下头,朝他深深一礼:“妾有件事,想求翊卫郎相?助,日后愿倾尽所有报效万一。” 章隅见不得她如此?大礼,走近两步想掺一把,却看见她身后的宫人。 他经常御前行走,识得的,那是近前伺候皇帝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缩回扶她的手:“娘子不必如此?,旦讲无妨。我若能做到?,必会尽力而为。” 喻姝感激地抬头,说京中多?险,恳请他留意?外祖一家?是否平安离京。 章隅很快便答应下,似还要话想说,可?喻姝已经被?宫人催走了?。 入夜。 满室盈香,水汽蒸胧,喻姝沐浴完,宫人递来了?一套雪缎薄衫和小衣袴袜。 殿内虽烧了?地龙,可?深冬腊月只?一件薄衫在身,她觉得冷,随后扯来自己的厚袄子又穿上。那宫人看不下去了?,忙去扯:“怎可?又穿呢?若是官家?来,再脱还要耽误功夫,侍寝规矩便没有这样?的......” 喻姝咬牙,一把大力扯来,偏往身上穿。这还是她平生头一回瞪人,也不知?是不是死到?临头,胆儿也大了?,“官家?现儿也不来,穿穿又如何了??嬷嬷真会说笑,能耽误什么功夫啊?不用官家?费力,我亲自动?手脱总成了?罢!” 那嬷嬷被?她逼得无话可?说,索性也不理睬。她们从浴房出来,绕过雪地,又进了?偏殿里头。喻姝坐床边候着,那嬷嬷便站一旁,开始讲侍寝的规矩。 她无心听着,一边耳进,一边耳出,心思全飞去了?殿外。 殿外还在下大雪,可?她却无比向往飞回扬州。不,哪怕不是扬州,是从前的王府也好。 那一个晚上魏召南曾问她,还能不能回到?以前,哪怕他不求她尽心尽力。 那时喻姝是知?道要救家?人,路途坎坷,恐自己日后没有好下场,所以说了?不愿。最后一场露水情缘,彻底结束了?二人的情分。喻姝想来都觉可?笑,多?少恩怨纠葛,往昔情分,竟在这场云雨中消散了?。 他放走了?她,她也知?晓,自己以命相?逼,他死了?心,只?能北上疆地。 喻姝微微叹一口气?。 如今她有的,不过是张好脸。若以此?献出能换家?人安宁,一具肉身而已,到?底不算什么。 宫人念完了?教导,正好殿外传来一声圣上。喻姝坐不安稳,下意?识地站起,她看着烛火晃动?,皇帝大步流星地过来,便跪下行礼。 皇帝给?宫人们递了?个眼色,她们纷纷退出偏殿。 “起身吧。”他说道。 喻姝一起来,便看见他笑着,目光炙热如火。她以前就不喜欢琰王,甚至有些恐惧他,如今这种恐惧就活生生站在跟前,甚至内室只?有他们二人。 皇帝很不客气?地抱起了?她,放到?床上,伸手解开袄衣的带子。 第62章 消亡 喻姝认命地垂下眼?眸, 听?他边解边笑:“原先朕的旧府有个婢女很像你,有几分美色在。她也很怕朕,朕就喜欢女儿家憨羞作态。只可惜她到底是个奴婢, 身上?奴性重, 太听?话。” “当然, 你妹妹比她要更像,伺候朕也尽心,所以朕很宠她。” 皇帝褪去了她的外袄,身上只留下薄衫。他直起腰身, 细细观赏起薄衫下胸脯浑|圆,纤纤腰肢, 便称赞说, “不错。” 窗外的雪飘飘扬扬,深夜凝重, 她眼?底的光也渐渐熄灭。皇帝当着她的面, 亲手解下缂带,褪去黄袍, 喻姝没有看他, 两眼?始终盯着地衣:“圣上真会放王家回扬州,此后不再动吗?” “自然,朕说到做到。” 皇帝褪尽衣袍,身上?只剩中衣。他新得佳人, 难得开怀,很快便将人儿放倒在床榻。锦帐扯落, 入目满眼?的轻红, 她只觉得恶心又恐惧。 内室的烛火还没灭,她想灭, 皇帝却不让。 她认命了,只能难堪地闭上?眼?。只是刚阖眼?,殿外忽然起了动静—— 一内侍急道:“贤妃娘娘,大雪地的跪不得跪不得!您还怀着龙嗣,身子有个损伤奴才便是万死难辞其咎!娘娘您就听?小的吧!圣上?有人侍寝,现儿也没空见您呐......” 皇帝的唇本还游走在她的脸颊上?,听?着贤妃二字,动作便停下来。 贤妃... 多兰竟会来找他,他都觉得诧异。 自从三个月前两人闹得不快后,多兰便再不肯理他了。他甚至往她宫门?去过四五回,都吃了闭门?羹。 皇帝十分要脸,此后便彻底冷落了多兰。可春宵苦寒,见多了妃子们床笫间的规矩、拘谨,却也念起她眉梢的艳色,那股主动勾人的劲儿。 是了,多兰这外邦女人,可与?他罔顾礼法地厮混,缠着他勾着他,他自然喜欢得不行。可她性情却也烈些,真?要翻脸,三个月都能摆张冰脸。 如今她肯主动找来,便是有心修好。皇帝心头终于痛快了,乐见其成,又怕今夜若不见多兰,错失这个良机,日后多兰再肯低头没准便是难的。 即便此刻身下美色十分诱人,可喻氏已被钉死,也跑不了......皇帝此番作想,便从喻姝身上?起来。 他看了眼?她,眼?底还有未平的情浪:“你先在这候着,朕出去瞧瞧贤妃。” 喻姝巴不得他走。皇帝一走,她便坐起,手掌拍抚,妄图镇下胸腔那股恶心。 贤妃......她想起马车里,秦汀兰说过,宫里已经立了二妃。 喻姝正寻思这贤妃是哪位,忽然便听?到偏殿外间略为?耳熟的声音,“先前都是多兰不好,没有明白圣上?苦心,犯下大错。今夜特做了金丝肚羹请罪,还求圣上?能顾念从前......可谁知早已新人在侧,是要忘了多兰呢......” 公主中原话依旧说得蹩脚,喻姝一下便认出来。 她下榻,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后。 稍一探头,清清楚楚看见多兰正跪在地上?。皇帝笑了笑,把?人扶起:“朕如何能忘了你?你可真?够心硬,这么久不来见朕,如今可是悔了?” 多兰垂头,皇帝爱惜抚着她的脸,又继续道:“朕疼你,是甚过滕昭仪的。只是她父兄为?朕上?沙场,朕不能不顾及滕家?的脸面。你能想明白,那是最好不过......” 喻姝躲在屏风后看,只见皇帝说完便将女人搂进?怀中,二人亲昵无间。 可刹那间,多兰便抬手摸头,拔出一支细簪——快准狠朝皇帝脖子刺去! 喻姝惊骇地瞪起圆目,双手都在颤。那一瞬簪尖在她眼?中,好像真?的能刺进?皇帝死穴。 下一刻,她听?到清脆的掴掌声,皇帝龇牙裂目地紧捂脖子,血流浸中衣,多兰已经被他踹到数步之外,狼狈地伏在地上?。 皇帝忍着疼大呼,很快羽林军们冲入殿中,二十来把?寒光剑抵在多兰身上?。只要人敢动,顷刻就能毙命。 喻姝也吓得不敢吱声。 大太监看见皇帝脖子的血,连忙去找御医。御医很快提着箱笼赶来,先给皇帝止了血。多兰刺杀不准,无法一击毙命,皇帝又极快反应过来,以至于没伤及要害。 御医一走,皇帝捂住脖子上?的白布,走到多兰跟前。 汴京春色 第59节 她整个人匍匐在地,不曾抬头,乌发凌散。皇帝居高临下地盯着,刚要抬脚踹,忽然便被大太监抱住了腿,“陛下踢不得...踢不得啊!娘娘肚里还有龙种!” 皇帝这才想起她怀着孕,脸色变得十分沉。身子踢不得,但?怒气却重。他俯身捏起多兰的下颌,索性抬手一巴掌,力道极重,一下就打肿了多兰半边脸,狠厉道: “凭你也想杀朕,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朕是宠你,别蹬鼻子上?脸。” 皇帝说罢,便一挥手,两个羽林军迅速上?前,像拖着条死鱼把?人带下去。大太监又凑上?前,询问?皇帝的意思。皇帝捂着脖子的伤,冷冷道:“她还怀着龙嗣,找几个人看着,别死了。” 处置完多兰,喻姝听?见皇帝朝里间来的动静,立马从屏风后起身,已经规规矩矩跪在地上?。 经过那一阵折腾,皇帝只觉得恼火又惊恐,看见女人再没有旖旎的心思,不耐烦地一摆手,大太监立马会了意,把?喻姝带出去。 喻姝只觉像梦似得,脚步都虚浮。 等到出了偏殿,外头风雪吹来,瞬觉清醒不少?。她身上?只有贴身的薄衫,外袄全留在偏殿里了,冷得直打哆嗦。大太监见状,便招来一个宫人,领她去更?衣。 深夜宫墙,乌啼霜落。 更?衣后,宫人又引她来到一间小宫室。里头有床,有被褥,桌椅一张,还有烧好的炭火。虽然简陋了些,但?比起外头的冰天雪地,这至少?是个暖和不错的住处。 如今这番境地,她只剩下走一步看一步,活一日胜一日。她的脸上?甚至没有悲哀,很多是死地中的平沉。她就这样静静躺下,盖上?被褥,很快睡着了。 喻姝总将自己视作将死之人。虽然皇帝从未言明会杀她,但?她似乎能看见将来的路,她在宫中很难活下去。 宫室外头一直有四个宫人守着,皇帝并未下过禁足的令,只是她到哪儿,那四个宫人都会跟着。 起先她也不是没生?过逃跑的心思,但?禁中守卫重重,她即便避得开跟从,也出不去宫门?。 喻姝暗中观察过宫里轮班的守卫,渐渐觉得能从偌大皇宫逃出去,堪比登天。后来她知道徒然无功,便也放弃了,至多只能在庭院里转转。但?是寒冬的庭院,草木萧疏,她也只能在廊前盯着雪看。喻姝总是这样候着,等宫人带来皇帝的传召。 往后的三日,都没有消息,平静得仿佛死水。她有时候躺在床上?,自己都想不明白,从前遇事?,饶是再难再苦的处境,她都会想尽法子找出路。可是这一回,却是得过且过。到底是出路封死了,还是心存自暴自弃的念头? 第四日,因着除夕将近,阖宫上?上?下下都开始布置。连她这儿的小宫室,也有宫人在贴窗花,钉桃符。 傍晚时分,有个穿水红半臂袄纱的女使提食盒而来。 那女使生?得深目高鼻,大不同于中原女子。她进?屋打开食盒,端出奶香饼,还有一盘细撒孜然的炙羊肉,这些都不是中原腹地的常菜。 女使摆好后,便说:“你先吃,吃饱了跟我来,我们公主想见一见你。” 她与?多兰曾经认识,是在西北回中原的路上?。那时吉鲁兵败,为?了换回俘虏,只好送来和亲的公主。数月的行程,公主用磕巴的中原话跟她聊,权且打发一路的跋涉。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公主入了中原后,二人就没再见过。 喻姝合上?食盖,直接道:“我随你去见她吧。” 多兰被囚在一座宫苑里,门?口有许多看守。这座宫苑不像等闲嫔妃的住所,昼日森沉,一进?宫门?,连檐角都是缺瓦,没人修缮的。 庭的西南角搭了一座戏台,破旧的蓬布将塌未塌,连搭台子的木桩都不知是几年前的,被虫子蛀出洞。 女使说,她们原来也不住在这地方,是那晚过后,皇帝身边的宫人给挪来的。 一进?屋内,喻姝便看见床沿垂出一只雪白的手臂。多兰就像具干尸,了无生?气地躺着。 也只三日没见,脸都瘦出可怕的颧骨。异域的女人,眉眼?一般生?得深邃,如今瘦了就这么突兀地立出。 她进?来了,多兰都没察觉,好像还在死气沉沉地睡着。直到女使把?人摇醒,多兰才睁开两只眼?,盯看了好一会儿:“我就知道,说什么宠幸婢女,原来是你。” 多兰撑起身,拍了拍床沿,让喻姝坐下。她又问?喻姝,自己现在的样子丑不丑?看着像不像那些快死的人? 喻姝沉默,公主突然摸住肚子,哈哈笑起来:“你们中原的皇帝真?是个负心汉,他曾经说爱我,要一辈子护住我。可是转眼?,却对害死我孩儿的女人百般宠爱。我第一个孩儿被他的女人害死了,真?没想到现在竟又有了。滕氏害死我们的孩儿,他却不敢动滕家?,还让她做宠妃,真?是个懦夫!我吉鲁就没有这样的男人。” “我恨死他了。” 公主咬牙,“那晚不能让他毙命,以后再没有时机了。我好想回到西北,回到吉鲁,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这辈子只能老死中原。不过在这里能见着你,我还是有点高兴的,你是我来中原认识的第一个女人,我好些中原话,还是以前你教的,你还记不记得?” 喻姝说记得,公主开心地笑了。可是没过一会儿,神情又难过起来:“我们认识不久,也算是半个朋友,可是你如今也跟我一样困在宫里。我住的这个地方,他们都说是中原皇帝的‘冷宫’,每一天都好冷。我们吉鲁虽然也冷,可是有草原,有奔跑的马儿,这里什么也没有。你以后,能不能多来陪陪我,陪我说会儿话?” 喻姝说好。 从那之后,她每日都会来多兰这儿坐坐。 除夕越来越近了。 也不知是不是年底事?忙,皇帝好像都忘记她了,传召的宫人再没来过,喻姝心觉很是庆幸。不过她也听?别人说,皇帝也没召来别的妃嫔侍寝。 多兰那儿是冷宫,离嫔妃热闹的住所很远,离她住的小宫室却不远。 除夕的前一日,喻姝也往冷宫来了,今日多兰拉着她说了好多话。她跟她讲吉鲁,跟她讲小时候父汗教自己骑马,她十岁时,骑马就能赛过吉鲁许多男子。 有一年比武招亲,有个外邦部落很英俊的勇士来打擂。他们赤膊肉战了一下午,大汗淋漓,别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却因为?那勇士是外邦人,她父汗看不上?,头一次耍赖掉。 渐渐日暮西山,喻姝瞧着时辰将至,起身要走了。 多兰坐在床上?,忽然拉住她的手,有些紧张,欲言又止。可是后来,多兰又松开手,朝她绽出一笑:“算了,也没什么事?,你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喻姝轻轻点头,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她来冷宫的时候,天上?还没下雪。一从冷宫出来,雪便下起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个宫人,那是大太监安排来,她知晓他们是有身手的。 无论她走到哪儿,他们都会跟着,自己何尝不像囚犯?可是这样得过且过的日子,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守着多久。 明日就是除夕了......喻姝走在落雪的小径上?,正在想明日要做些年庚带给公主。 忽然身边有一列宫人经过,每人手托一木盘,盘中有白布,药酒瓷瓶,剪子,还有卷起的黄条诏。 她起先没留心,又走了好一会儿,倏地反应过来,这一条道走下去,不正是她出来的冷宫? 喻姝神思一震,猛然停步朝回跑。 寒风凌厉,惨黄的夕阳在天际一点点黯淡。雪天路滑,她摔了三四次,还是艰难地咬牙重新站起,快步地往回走。 赶到冷宫,天已经黑了。 周围暗寂森然,好几只歇在树梢的乌鸦被冷宫里的惨叫声惊开,簌簌惊飞。喻姝脚软地扶住树根,险些跌倒。 第63章 召南 那些宫人没一会儿就离开冷宫。喻姝赶进去时, 多兰已经死了,是吃了鸩酒死的。 有一条很长的血流从□□出来?,蜿蜒到门边, 像条血蛇。多兰身旁, 死的还有从?西北带来?的女使, 她们俩是用剪子自尽的。 风雪大作?,呼呼灌进门窗。 天际的最后一边残阳落尽,屋内浅墨黯淡,夹着浓烈的血腥味。 喻姝不敢置信地瘫坐地上, 只觉得胸口很苦很痛,有阵迷茫的、压抑的, 道不清的感觉。她想?起临别?时公主的古怪, 是不是早料到自己会死? 公主一死,隔日便是除夕, 皇帝召滕昭仪去了趟金銮殿。滕氏出来?后?, 左脸有明显的红印,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 午后?, 宫中便出现传言说, 是滕昭仪假传圣旨,逼死吉鲁公主。因为滕氏的长兄五年前?在西北打?战,就是死在可汗的铁刀下?。 喻姝原想?在除夕当日,裁些题了字的纸条, 给公主抽年庚玩。可是多兰死了,她很难过?, 这个礼再?也送不出去了。她只好摘下?自己的白玉耳坠贿赂宫人, 求他们在公主下?葬之时,把做好的年庚偷偷塞入棺中。 喻姝刚贿赂完宫人出来?, 迎面便逢上一故人。 她与这位故人从?前?有些争端,她甚至还做恶人,拿人家的私事要挟过?。这时候碰上,喻姝心觉不妙,好在今儿除夕,一路上鱼贯来?往的宫人极多,那故人未必就能一眼瞧见她。 喻姝迅速低下?头,靠边走,想?悄无声息地过?去。谁知背后?传来?一声站住。 她不得不回?过?头。 崔含雪抬了抬下?巴:“这么久没见,认不出我了?” 自从?鄯王造反被圈禁后?,她是有日子没见过?崔含雪。即便太后?保了崔氏,可崔含雪从?前?是个多娇傲的人,别?人异色看她,哪还情愿再?出府门,便是连宫中的筵席也称病不去了。 今日她肯进宫,会赴除夕宴,不过?是因为儿子三岁,请圣意授恩赐封号的事再?拖不得了。 崔含雪奇怪地打?量起喻姝——她身上所穿的,并不是命妇觐见该有的礼制,也不似宫外的妇人平日所穿。若说是宫婢,倒更像是宫里的娘娘......可是,又有哪位娘娘穿得如此朴素? “你为何会在宫里?”崔含雪实在没想?明白。 喻姝并不想?和她多说,笑着反问:“你不也在宫中吗?” 崔氏不屑地哼了声,“我进宫,是要赴今夜的除夕宫宴。难道你这身不合统的样式,也是今夜去赴宴的?不过?你便是要去,恐怕也见不着什么吧?你好姐妹秦汀兰,除夕夜可不会来?。” “她为何不来??” 喻姝很是诧异,这种人情世故的场子,秦氏从?前?很喜欢。秦汀兰的嘴巧活,能说会道的,旁人也爱与她交谈。这种宴会,她反而能混得如鱼得水。 “我怎知晓?这些又不干我的事。” 崔含雪不耐瞪一眼喻姝,又想?起自己有事在身,便扬长而去。 往年,宫里大大小小的宴会都由中宫操持。琰王登基后?,荀琅画无疑被立为皇后?。荀氏温婉,执掌凤印后?处六宫事赏罚分明,不偏不倚,深得人心。 更何况新帝膝下?只有二子,都是荀氏嫡出,地位在宫里更是十分尊贵,寻常宠妃根本无法撼动。 正如崔氏说的那样,今夜阖宫欢宴,秦汀兰和肃王并没有出席。喻姝无事可干,也不乐意在宫里走动。即便这个除夕在别?人眼里有多热闹,可终究与她无关。 她就像平时晚上一样,在屋子里用宫人送来?的饭菜。唯一不同的便是,今夜的饭菜格外好些,多了两?道荤菜,片酱鱼鲊和燠鸭。 喻姝用过?晚膳,便熄灯歇息了。 睡到不知几更天时,有宫人把她从?睡梦中喊醒。她困得已经睁不开眼,那宫人又急道:“别?睡了,圣上召你过?去呢!” 喻姝被迫起身,穿戴好,夜间出行,又系了件挡风的大氅。这件妆缎白软毛大氅,还是当日她从?魏召南马车里带出的。 她出了屋子,风雪拂面,人才清醒。 夜色淡墨,这个时候道上还有不少提灯归来?的宫人。她下?意识地问,“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约莫亥时吧,夜宴才刚散。” 喻姝脑皮发?麻,想?起上一回?没侍完的寝。 她走到金銮殿时,浑身又冷又恐惧,双脚都快冻麻了。可是宫人并没有带她进大殿,而是引她绕进游廊后?头的排屋,进了一间小宫室。 屋子里面没有人,是个放杂物的地方,墙角堆了不少扫帚、畚箕,还有很多擦地用的粗布。 屋里灰尘很多,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两?条长凳。看到没有床铺的时候,她竟稍稍放心了些。 宫人让她在这里候着,她便坐在凳子上等。 喻姝开始摸不清头脑,皇帝把她叫到这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刻钟过?去,忽然有人推门。 她下?意识地腾起,转头一看,看见眼前?之人,她仿佛不敢置信,脸色忽然不太好——竟是他,竟会是他,他不是已经去北疆了吗? 魏召南关门走进屋,扫掉肩上的雪,撩袍坐下?。喻姝蹙眉盯着他,僵站着,他瞥过?来?一眼,不知是恼怒还是不耐,语气淡淡的:“喻姝,今日我们把话说开吧。” “什么话?” 汴京春色 第60节 他嘲弄地看向她:“你当时不惜以死相逼,要我放人,后?面就是来?了这种鬼地方?宫里是吃人的地,你以为你会活着么?与其这样,那日还不如我亲手了结你性命。死在宫里还不如死在我手上。” 喻姝像看陌路人一样看着他,他这么恨,心头那块疤这辈子终究难以抚平了吧?也罢,她以后?就是这样了,要么老死宫里,要么提前?被人解决。他这么恨着她,也未尝不好。 喻姝也坐下?,出声说:“这不一样,王家生我养我,我不能丢下?他们。一个残废的身子而已,能用一人而救一家,我为什么不做?” 魏召南听着倒是可笑:“他们真心待你,所以你也真心相待。那我呢?我从?前?也真心待你,最后?得到的只有你的一刀。你的真心呢?” 他的目光太过?灼烫,愠怒地灼,比桌上的火烛还要烫。 喻姝没有看他,她不认他的话,此刻却也懒得反驳。其实争论来?争论去又有何用呢,不就为了分个对错吗?她也不懂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是走来?的这一路,都是自己亲手所选的,她不悔。 她垂下?眼眸,指尖抚过?木桌的纹路,轻轻问道:“那你今晚来?,是要送我上路吗?” 魏召南险些没听明白,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后?,胸腔怒气更盛了。要是可以,他真想?杀了她,然后?他再?杀了自己,让他们二人同葬一块,这辈子也分不开。可是他做不到,他知道她怕死,她一直都想?活下?去。 她说她不一样,她不能丢下?王家,即便用自己性命换王家也不怕。魏召南念了念便觉得好笑,这话是不是在说他心硬?他手足相残,哪有亲人可言,所以别?人的生死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一柱香快尽了。 今夜是除夕,他们在一起的三年,也过?来?两?个除夕。守夜......他还记得当年雪夜,她坐西窗边,乌发?披肩,双手撑着下?巴,盈盈的杏眸就这么盯着烛火看。她也嬉笑说过?,除夕是要守夜的。 可是今晚守不了了。 魏召南强行压下?对她话的愠怒。皇帝给了他时辰,他无法耗太久。原先?他迫切地赶来?,就是想?看看她好不好。可是看她好端端站在跟前?,他便忍不住骂自己,担心她作?何?难道那一刀还不够给他长记性的?他就是贱的。 喻姝抬眸,见他迟迟不动手。 她不解,又问他今夜来?做什么,他也不说话。她明白过?来?,不过?是除夕夜宴,所有宗室亲眷都入宫了,他是向皇帝请了旨意,想?来?看她。 这么冷的天,他身上只穿了锦衣蟒袍,赤黑皂靴,甚至连披风都没带。生得还是那俊气倜傥样,尤其那狭长的狐狸眼......喻姝有时总在想?,他阿娘该是如何一个狐狸美人呢? 她解下?身上的软毛大氅,递给魏召南,说还你。 魏召南皱眉接过?,问她何意。喻姝淡然笑说,“不管殿下?怎么认为,从?前?那些,都当是我的过?错,我对不住你。殿下?遇人不淑,如今还能留我一命,喻姝感激。此后?便散了吧,都说逝者如斯,人不应当困在过?去出不来?,不停追忆以往。你以后?找门好亲事,好好过?日子吧。就像殿下?,一开始也不喜欢我,人总要多多处着,才能知晓到底得不得心,是可谓日久生情。” 喻姝说完,便垂下?了目光。 她再?朝他最后?拜别?:“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这是诗经·召南的始篇,男方成?家迎娶妻室,写了新婚燕尔,喜鹊报吉。 可是他好像听不懂,突然急了起来?,两?步上前?握紧她肩头。魏召南死死盯着她,看着不知像怒,还是像求:“喻姝,你只要说一句爱我,想?活下?去,我便救你出禁中。此后?天南海北,你都能去。” 救我? 喻姝惊愣,心下?没由得一问,那你呢。 他这话说的,她隐约觉得古怪。 她摇了摇头:“殿下?还没认清吗?我不爱你,也不值得费力?去做。” 可他油盐不进,只认死理地又问道:“娇娇,你爱过?我么?亦或是,在乎过?我么?你是不是在乎过??” 喻姝挣开他的手,扭头不吭声,看向别?处。 他忽然就急了,也不再?逼问她爱是不爱,两?手又紧紧钳住她肩头,迫切地注视:“那你想?不想?活着?嗯?告诉我,想?不想?活着?” 第64章 世道 “我......” 喻姝警惕地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他最终笑了?笑, 松开手。喻姝的肩膀被抓得酸痛,她活络筋骨,古怪地看他。 魏召南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 拔开木塞, 往掌心倒出一粒棕黑小丸。 她立马反应过来要做什么, 转身就跑。可是他先一步拽住她的手,把?人强行拽到跟前。 魏召南圈住她腰身,一手牢牢扣死她两只细腕。她力气还是太小了?,根本无法挣脱。 “不要......不要......” 他捏着药丸想给她喂下, 喻姝拼命摇着头。他试了?好几次,她都不肯吃。 魏召南没有办法, 见?墙角有麻绳, 便?拿来捆住她的手。他把?她抱到桌上,一手掰开她的嘴, 把?药塞了?进去。 药味辛辣, 她被呛得双目发红,忍不住掉眼泪。他忽然也觉得酸楚, 自己这样真?是混账。魏召南喉咙哽咽, 咬着牙,把?人拢在怀中,轻轻拍她的背:“好娇娇,睡一觉吧, 一觉醒来就能出宫了?。你不是想回扬州吗?很快就能回去了?......” 喻姝渐渐觉得脑袋昏沉,仍使劲推着他, 喃喃:“你疯了?......” “嗯, 我疯了?。” 他低头亲她的脸,“不过很快, 你也见?不到我了?。” 他说着说着,只觉得好难过。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多好的诗,这句话,该是我跟你说的。” 他搂着她,与她额头相抵。仿佛数万年走来,山石不移。他握着她还在推搡的手,附到耳边,低声?道:“你回扬州后,重?新找门亲事吧,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有时候真?是好恨你,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杀了?你么......可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哪怕这次,我要杀出条血路,他才肯放你走......” 渐渐地,喻姝听不清他的声?音了?。 有一条很黑很长的路,总要一个人走很久。她就在混沌中这么往前走,没有目的,也不知道路的尽头在何处。 这里很黑,什么也看不清,她只凭着感觉知道,脚下有一条路。 偶尔走得太久,走累了?,她也会想,为什么一定要走到尽头呢?尽头便?是她的目的么? 可是有一天,难得出来一回太阳,她终于看见?周围景色,知道自己在哪儿———原来这是一座古村落,夕阳垂落,她正背着包袱走在一条长桥上呢。 在桥上,她看见?了?只濒死的飞虫。 这飞虫好生奇怪,竟有包子?那般大。喻姝小心翼翼地捧起,接了?点江水喂养,那飞虫奇迹般地又活过来,在她掌心扑腾翅膀。 她看向它残败不堪的翅膀,竟有两三个火烧的小洞,腹上还有细细的鞭痕。她这才发现,原来是只被人践踏过的飞虫。 村落古道,美得好像一副画。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喻姝把?飞虫装进包袱,一个人蹦蹦跳跳,又开始了?黄昏旅途。 这地方真?是奇怪,甭管她走了?多久,只有一回日头升起。升起之?时,竟还直接是黄昏。她没有走多久,日头便?落下,周遭又成了?所?熟悉的黑暗。 可是她见?过灿烂炫目的黄昏,便?很难再接受这样的黑暗。她走累了?,便?蹲下,像个孩子?一样脱下包袱,抱在怀里。 她倚着桥栏,就要闭眼歇息之?时,包袱里忽然发出萤黄的光。 她惊讶地翻开包袱,险些以为自己怀揣了?夜明?珠这样的宝物,可是从里头飞出来的,竟是那只小飞虫。 喻姝讶然地戳戳它的腹部:“原来你还是只萤火虫呀?” 此后,她漆黑的路上又多了?位伙伴。 ...... 大年初三傍晚,酉时三刻。 一间?很小的屋子?里,喻姝终于醒过来。只是她这一醒,就觉得头脑发胀,四肢也没什么力气。 这间?屋子?并不是她原先住的小宫室,甚至比它还要再小一点。屋里只有一张床,桌凳,有口还算大的木制方脚柜,贴着墙根放。 她一醒来,似乎就吓到了?两个小宫婢。这两人坐凳子?,原还在吃茶咬瓜子?,看见?喻姝醒来,惊愕地面?面?相觑。 二人约莫十五六岁,很是面?生,喻姝从前都没见?过。但两张脸又极其?肖像,似乎是一对双生姐妹。 其?一人惊呼说:“糟了?,她这提前醒来该如何是好?李公公说她后日才会醒,要咱们看守。这么早醒,咱们怎么交差?” 说完,小宫女一拍瓜子?起身,朝她命令道:“你快闭上眼睛,再睡会儿罢!” 喻姝:“......” 她觉得头好胀,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茫然又空白?,却有一个找他的想法。喻姝立马下榻,挑来床头的袄衣穿上。正要出门,两个小宫女急忙拦她,“等等,你不能走。” “我要找他......”她的嗓音有了?一点急,仍挣着要推门。 可是她正饿着肚子?,身体疲软无力,胳膊被小丫头抓着,甩都甩不开。高个的那位强硬拉着她手臂,把?人按在凳子?,质问道:“我们是奉了?圣上的命看住你,你要找谁?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 她仿若如梦初醒,的确不知道人在哪。喻姝只是很急,似乎想起什么,抬手便?摸头,所?幸还有两根银簪子?。 下一刻,簪子?被她捧在掌心递给两姐妹:“小姑姑认得盛王吗?知不知晓他在哪儿?” 两人犹疑了?下,妹妹看向姐姐,姐姐只好收了?道:“盛王,他前天就出宫了?啊。既然娘子?醒了?,我去跟公公通报一声?,再打听打听盛王。” 说罢,便?嘱咐妹妹留心看着人。 姐姐走后,屋里只剩她们二人。 小宫女打开方角柜,拿出一个包袱,掀开,里头有十几块白?面?馕饼,各个都是手掌一般大。 她拿了?两块递给喻姝:“你吃些吧,咱们这块地在西?北角,是宫里最偏的,连冷宫都不搭在这儿呢,我姐姐没那么快回来。” 她们在的,是一座偏远宫苑的后排房。听小宫女说,后排房住的都是清扫各个花园的宫人。后宫处处尊卑分?明?,宫人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像他们这种不属于宠妃宫里,也不在御前服侍,自然就成了?最渺小,易被忽略的存在。 不过小宫女说这话时并不难过——她说渺小有渺小的好处。有些宠妃身边的女官,虽比别的宫人都要有地位,不缺人捧着,但却只能依附大树存活。俗话说,飞得高摔得惨,一旦大树倒了?,落井下石之?人只会更多。 “所?以,我的所?求并不多。” 小宫女撑着下巴笑:“只想和姐姐做最普通的活儿,熬到出宫的年岁,给自己攒一笔嫁妆,安安生生过日子?。” 喻姝也觉她想得甚好。人这一生,自己也不求红红火火,只盼无战乱流民?,在安稳世?道,流水桥乡中走很远。 过了?半个时辰,斜阳都快落进山腰,可是姐姐还没回来。 喻姝不安地走到院子?,小宫女亦趋步看守她。 门庭都是雪,院子?的墙角边有土灶台,是宫人搭的。庭前还有两个人在扫雪,小宫女跑去问道:“今日主子?们有开什么宴吗?怎么这个时辰也不见?人回来?我姐姐也是,回句话的功夫,出去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扫雪的人也不知。 喻姝拉了?拉小宫女的袖子?:“反正你都说了?,是李公公要你们看着我。现在我醒了?,你直接带我去见?他如何?你姐姐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准是半路被哪宫娘娘截走使唤了??” 小宫女不答应,狐疑看着她:“你是不是想耍花样?你要是逃了?怎么办?” 喻姝却笑道:“我能耍什么花样呢?我就算逃,能逃出宫吗?皇宫大院多少守卫精兵,你是把?我当神仙看了?。我只不过想求见?李公公,等我醒来,他必有事吩咐罢?小姑姑领我去见?他,不必担心的。” 小宫女嘁了?声?,心想,这女子?长得清丽,像是柔弱内敛的模样,嘴上功夫却不差。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理,连错处都揪不出。 她只好颔首,“那好吧,我带你去见?李公公。但你要敢糊弄我,我可要回禀了?公公,让他好生罚你!” “好铱驊。” 汴京春色 第61节 喻姝甜甜地笑。 两人走出院落,又瞧着天色将黯,便?各提一盏灯。她们在的地方是皇宫西?北角,这一带远离热闹宫苑,多灌木小道,略显得静。 二人走了?好长一会儿,才绕出灌木小道,看见?第一座飞檐鳞次的宫阙。 小宫女指着那朱红大门,小声?说,“这是从前先帝一婕妤住的,她还算得宠......可是后来殉葬了?,下人都被派去别处领活儿,这里就荒废下来。宫里像这样的宫苑很多,等圣上入春后选秀,多册封几个妃子?,它们就有主子?了?。” 小宫女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喜欢说话。她小小声?跟喻姝说,喻姝时不时应两声?。 等到经过宫墙时,忽然从前面?跑来好几个宫人,神色慌张,吓破胆似的往回跑,大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叛军逼宫杀人了?!” 一听到杀人两个字,小宫女吓得脸色发白?。 喻姝想不了?多的,拽住人家的手就往回跑。 雪天路滑,她们根本跑不了?太快。两人气喘吁吁跑了?一段路,小宫女就被吓得腿软,现儿直接瘫在地上,脱开喻姝的手:“好累......我,我跑不了?了?......" 喻姝醒来只吃过两块饼,身上也没多少力气。她喘着气看四周宫苑,没多想,立马拽起小宫女,二人酿酿跄跄进了?最不起眼的宫。 刚合力推开大门,就落了?满头满肩的雪。 喻姝拉她躲进后院放杂物的耳房,小宫女刚要锁紧柴门,她便?低声?止道:“不可,锁门就说明?里头有人,叛军杀红了?眼,要是强行破门而入,上锁也阻止不了?。” 说罢,喻姝指着东墙边的两个有半身大的竹篓说:“咱把?竹篓倒在地上,一人一个,躲进去,看看能不能逃过此劫!” 二人躲在墙边的竹篓里,旁边还放了?好些簸箕、铁耙、谷麦等杂物。 天一点点地浸黑。 喻姝躲在竹篓里,身子?却在抖。其?实她也害怕,只是她经历过太多回生死,多少明?争暗斗,心性要比宫女强些。 叛军......是哪来的叛军? 她正在冥想,忽然听到旁边竹篓传来小宫女低声?的话,“难怪,难怪李公公要让我们看着你……他还跟我和姐姐说,你后日才会醒。要是宫中有什么突变,就让我们带你藏起来。他说我们屋子?的方角柜里,有一个藏人的暗格......原来他早就料到叛军会打进宫......” 喻姝忽提起心:“他还叮嘱了?什么?” “我想想,”小宫女顺着蛛丝马迹,灵光一闪,“李公公还说,有圣上旨意在,哪位娘娘找来都不能把?你交出去。尤其?是肃王妃,若她过来,更要警惕。” 肃王妃......喻姝想起,自从汀兰送她入宫后,再也没见?过。除夕宫宴那晚,汀兰也托病没来。他们暗地里难道有什么动作? 小宫女正低声?说话,忽然听到屋外的兵刃声?,立马住了?嘴。 噪乱的动静渐渐明?显,两人都分?外紧张。 喻姝凝神听着,猜测叛军应该打到这座宫墙之?外。他们会不会冲进来呢? 忽然,她听到一人粗声?大喝:“肃王有令,拿下盛王首级者,赏银三十万!” 喻姝周身一震,整个人僵得动不了?,一时焦急无措。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那晚魏召南最后说的话,什么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什么一条血路,她瞬即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原来他想送死。 他明?明依誮?可以远上北疆,不干汴京动乱的! 喻姝六神无主,呆呆坐了?会儿。她都不清楚自己迷惘了?多久,直到旁边的竹篓说,“你听听,外头快没动静了?......叛军是不是略过这儿了??” 她脑袋嗡嗡的,忽然从竹篓出来,要出门。小宫女急得喊她:“你出去做什么,外面?全是乱军,不要命啦?” “我要找他。” 她回头看着小女孩,竟是莞尔一笑,“你先躲着,战乱总会过去,活下来的人怎样都会有出路。但我的出路,好像在他身上......” 喻姝很快关了?门。 彼时已入黑夜,她逃命时丢了?灯笼,什么照明?的物什都没有,只能借着黯黄的月光摸路走。 起身她根本就不知道魏召南在哪儿,她也清楚,自己很大可能找不到他了?。 但她还是要找,她才不要他给的血路。他不是一直都想她陪着死吗,用别人命换来的,她这辈子?都难以消受。 喻姝很快从后院绕到前庭,每往外走一步,危险便?多一分?。但是鬼门边上走,她又怎么可能不怕。 她硬着头皮走,在晦朔黑夜中,不知怎么便?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她背着包袱走了?很远,什么光都没有,只有一只满身伤痕的流萤照明?。 喻姝正要迈出宫苑朱门之?时,忽然闻到血腥味,那气味很淡。 她凝神低头,借着月光看,门边的雪上有血迹。那血迹滴滴点点,蜿蜒到灌木后。屏息凝神,她甚至听到了?窸窣的气息。 一阵不安的悸动越来越猛烈,澎湃又汹涌,一直撞击胸口。 灌木后一定藏着人,但,会不会是她想见?的?喻姝小心翼翼地踱步,扒开灌木一瞧,夜色中看清那人的脸时,哽咽地想哭。 她浑身止不住地哆嗦,死死捂紧嘴,蹲下身轻轻摇他。 他好像没有意识了?。 喻姝极为吃力地拖他起来——他可真?重?啊,从前都没觉得他这么重?,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盔甲的缘由。 她连拖带拽地把?人拖进一间?小偏殿,两臂都快脱了?臼。最后再也没有力气地瘫坐地上。 喻姝又去摇他,拼命地摇,哽咽不止。 他终于有了?点醒来的迹象,重?重?咳了?两声?。徐徐睁开眼,便?看见?她两眼滂沱,泣不成声?。这一眼看见?她,他险些以为自己昏迷做梦,又去按胳膊的伤口,极疼。 他的气息依旧不稳,甚至越来越弱了?。 喻姝跪在他跟前,抱着他,想问伤得重?不重?,可是哭着连话都说得断续。他认清这不是梦后,渐渐不那么高兴:“他们...他们不是把?你藏起来了?吗?战火纷飞的你跑出来作甚?” 喻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怕引来叛军,一直捂住嘴。她死命地摇头,一直在问他伤势,可是没得到他一句答案。魏召南撑起身,费劲地抬手摸她脸:“娇娇 别哭了?...” 她仍止不住肩的颤抖:“我不哭,我不哭...我是不是吵着你了?,哭得太难看...” 魏召南摇头,轻轻叹道:“不是,你哭了?我难受。我活不了?了?...真?的活不了?了?。肃王有谋逆之?心,我答应了?皇帝,假意与肃王结盟,再临头反叛,里应外合。肃王要我为盟,哪能不做准备?他给我吃了?五日逍遥散,解药只有他有。若我背叛他,会枯竭而死。所?以我一定会死,好娇娇,你不要在这守我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明?儿天一亮,皇帝或许能平了?战乱。” 他劝了?也跟没劝一样,喻姝不肯走。魏召南不赶她了?,反倒淡然笑起来。只是他体内毒发,笑着笑着又咳了?几声?,“你那时怎么不像现在一样赖我身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情愿跟我,要是能回到当初......” 他倏尔意识过来,回不去了?。 是了?,回不去,不管曾经如何,都回不到过去。这一生的尽头,他一下就看见?了?。他看见?她在抽泣,两眼哭得红肿,这是他头一回,什么也做不了?,不能抱她。 喻姝就这么跪地上陪了?他一宿,整整一宿,魏召南不敢阖眼。生怕这一闭,路便?走到尽头,以后再也见?不到她。 翌日黎明?破晓,太监一宫一宫地报信,说圣上领兵灭了?叛军,肃王等一众谋逆的部下不是生擒,就是被杀。 后来,各宫都开始有大夫来看伤势。魏召南身上血口虽多,却都是皮肉伤。 大夫说,体内仍存剧毒,那才是危及性命的。对症的药也不是无法研制,只是盛王撑不了?那么久。 喻姝急迫,立马便?赶去金銮殿,求到皇帝跟前。她想要药,而能紧急救命的药却只在肃王手上。 高台上,皇帝眯眼看她:“你想救五弟,无可厚非。但若非五弟背叛,老二险些就能坐到朕这位子?上了?。他如今穷途末路,生扒了?五弟还来不及,你又怎敢推断一定会给?” 喻姝重?重?磕头:“回圣上,肃王也是凡胎俗人,俗人哪个不想香火延续,子?孙荫庇。如今他这谋逆之?罪,便?是灭门都不为过,只由圣上定夺。若他能用一药而□□妾儿子?性命,他必会愿意......” “你的意思,是要朕保下谋逆之?人的亲眷?” 皇帝冷笑。 喻姝长磕不起,急得肩膀都在抖。她的声?却不弱,反而是凛冽的,如雪地的松。 “贱妾求圣上救盛王一命,愿做任何事,万死难报恩情!” 皇帝慢悠悠地踱步下台,走到她跟前,盯着那匍匐跪地的身姿。 心头有旖旎,自然,更觉得可笑:“你二人真?是一样的人。他费尽心思救你出去,你又耗尽心力救他,那头来竹篮打水,有意思么?只是没得到想要的美人,还是有些遗憾呢。不过朕向来守诺,既答应了?五弟,自然会放你走,一会儿便?让翊卫郎送你出宫。至于五弟,朕不会出手,因为没必要救,你怎么求都没用。” 皇帝抛下一句话,便?离开了?金銮殿。 喻姝不肯走,提着裙到殿外跪着。 冰天雪地,冷得她牙打颤儿。跪了?半个时辰,李公公在廊下直摇头,抱着拂尘过来说:“你真?没必要这么跪着,圣上摆明?了?是不愿理。圣上既让你出宫,你就出去吧!你要是冻死雪地里,是不是还得不偿失了??” 她摇头,只固执道:“我要是冻死了?,只求圣上能垂怜,将我和盛王同葬一起。” 李公公劝不走她,只能叹气离开。 喻姝在风雪里跪了?一下午,全身渐渐失去知觉。后来她察觉不出什么是冷,什么是疼。只是想着他还在,倘若他还在,他们或许能走最后一段路。 跪到半夜,她倒在了?雪地里。 有些事,对她而言去想值不值,亦或是否得不偿失,都没有意义。她多么清醒一人,若一开始就想这些,便?不会这么固执。 她也有过十六七岁,初尝情意的年纪,那时都给了?满心争夺的魏召南,所?以一再被他放弃。那时的她从不自怨自艾,甚至能豪迈地也放开他。 可是时过境迁,后来好多事都悄悄变了?,也没想到他孑然立身一世?,最后竟会自己走向末途。 ...... 喻姝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是出宫的马车,车里还有个照料的大夫。 魏召南也在车内,只是他身中逍遥散,昏迷不醒。现在毒侵,唇也黑了?。她推算了?下,今日是第四日了?,过了?今日,他便?会毒发身亡。 喻姝的两条腿冻得僵,大夫给她看寒疾,说并无大碍,又提笔写了?药方子?,让她回去后抓药吃了?,好生养着。 大夫又问她,家在哪儿。 喻姝说,扬州。 大夫点点头,“扬州挺好的,四时暖和,风水宜人,是个养伤的好去处。” 她却不在意地想,回到扬州,那也是身后事了?。 马车驶出宫道口,也便?是离开禁中。 皇帝安排了?翊卫郎章隅护送,此时,见?喻姝掀开车幔往外望,章隅便?骑马到窗边。 章隅瞧着她如今模样,只觉悲戚。他劝她向前看看,起码那也是盛王所?希望的。她轻轻点头,目光却涣散,他便?知道喻姝并没有听进去。 章隅叹了?口气,又道:“前年我与小娘子?在西?北相遇,只觉小娘子?是何其?明?媚通透一人,便?是再难的困境也能挺口气活下去。小娘子?或许此刻极为悲痛,可撑过这一口气,日子?久了?,很多伤痛都能随流水淡去。想一想王家,当初你不惜以命相抵,要救出王家,现在他们都在等着你。” 提到王家,喻姝一怔,随即问道:“那王家现在如何呢?” 章隅笑了?笑,“当日在下替娘子?安排王家出城,并且还胡诌了?缘由告诉你表兄,你得在京中多留两日。他一开始不肯听,在下为求方便?,只好先打晕,塞进出城的马车。又担心他告诉王家的人,徒费娘子?苦心,只好喂了?哑药,软筋散,嘴不能说,手不能写,没两三个月好不了?。小娘子?若见?到他,还求替我赔个不是才好。” 章隅有心宽她的心,可她却难以听进去。 喻姝坐回车里,盯着昏迷的魏召南看。她缓缓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胸口,那颗心还在不在跳呢。 她卸了?他身上的盔甲,隔着衣衫,手贴向他的胸膛,却意外摸到鼓起的包。 她又困惑地把?手探进衣衫里,摸出来,竟是两只小小的,烧焦的香囊。 喻姝一看见?,再也止不住,掩面?而泣。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欲语泪先流。 汴京春色 第62节 马车行到汴京热闹的街市,大夫瞧着时候已至,下车要离开。 离开之?前,他想起圣上还交代了?自己一样东西?,便?从箱笼里取出一只棕红瓷瓶,递给喻姝道:“这药是圣上让下官转交给娘子?,说是肃王那儿得来的。娘子?只管给殿下服用便?知。” 喻姝仿佛自己听错了?般,又问一遍:“谁那儿得的?” 这话问得大夫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口误了?。 他又想了?想,不可能听错的呀,圣上明?明?就是说肃王......大夫看着喻姝极迫切的目光,半是犹豫道:“肃、肃王吧?” 而后,他便?看见?喻姝哭着笑了?,颤着手接过瓷瓶,那泪水盈盈,险些就要磕个头。 ...... 瓷瓶里只有一颗又大又圆的乌丸,比她见?过的珍珠还要大。 喻姝掰开魏召南的嘴,让他含着。他的头倚在她怀中,她开始焦急地等待。 一刻钟过去... 无事发生。 她开始有些急了?,双手合十絮絮叨叨,凡是她能叫上名的神仙,一一祈求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看见?他的唇渐渐褪去紫黑,变得浅淡红润,喻姝才松口气。 喻姝不清楚他是昏迷,还是能有点意识了?? 她的手指抚在他眉眼上,渐渐地,泣不成声?:“你醒了?后,我、我带你去扬州好不好?你从前不是也说想去吗......” 她哽咽着,眼睛哭得好疼, “我们去看夜市灯火...去看花朝节...我还知道有家酒楼的菜可好吃了?,扬州人都喜欢,常常宾朋满座,排不上桌呢......但我有法子?吃上,以前我都挑过节时候偷偷溜去,人在家中过节,咱下馆子?,我是不是很聪明?......它就在东角巷里,东角巷什么酒楼茶馆杂技都有,可热闹了?,我也带你去,好不好呀......” 她掰指头一个个数,闭眼哭着,泪水都浸湿了?他的衣衫。 忽然,额头好像被人摸了?摸。 喻姝惊愕地睁开眼,看见?他已经醒了?,血红的双目就这么静静睇凝她,似是无力地笑了?笑:“这黄泉路真?好,竟还有子?虚幻境,能听到我夫人说这样的话......” 他这么一说,喻姝哭得愈发厉害。魏召南费力地起身,坐她身边,伸手擦掉眼泪:“我是昏着,不是死了?,你的话我都能听见?。只是我不在,你这么难过吗?” 他轻轻“嗯?”了?声?。 见?她点头,魏召南轻轻叹口气,只觉酸咸甜苦,不能言其?一。 他喜欢她,一开始只是想承着她的意,不让王府的女人给她委屈。到后来,他想给她更多的,看见?旁人有妻有女,他也妄想和她有个孩子?,然而他何尝不清楚,她生不了?。 直到最后,他只想他的娇娇活下去,本来他前二十年都是悲苦的,早点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她好像心里真?的有他...... 他又挣扎地醒来,想在这未完的世?道走一走。即便?这世?道给过折磨,给过苦难,可是有在她,他仍拼命地想从悬崖底往上爬。 魏召南回头远眺,这才发现,原来他们走过的这些年,汴京早已春色如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