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春风》 我欲春风 第1节 ?本书名称: 我欲春风 本书作者: 山中君 文案: 二十岁的唐久安为搏军功,远赴边疆之时,兵部的同僚为她饯行。 不小心误饮春酒,半路酒劲发作,饥不择食,遇一少年公子。 十八岁的姜玺偷溜出宫,打算一尝人间春色,送给自己当生辰礼物。 结果半路被一女匪徒劫去,被迫春风一度。 后来两人回忆起那黑暗昏沉的一夜—— 唐久安:男的。活的。 姜玺:(沉浸式脸红出神)……唔……混账,问这么多干什么?一个个全是饭桶,找了两年了还一无所获,给孤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不,只能抓活的,孤要将她好好治罪,让她悔不当初,追悔莫及! 唐久安得了军功回来,官升**,被荐入太子詹事府入职,教授太子箭术。 后来唐久安才知道为何她一回来便得了这样的肥差,原来太子娇纵顽劣,性情暴戾,喜怒无常,在她前面已经有好些老师丢了乌纱帽,她正是那最新的倒霉蛋。 入职之后,唐久安兢兢业业教导太子,隐隐约约,觉得太子骂人的声音好像十分耳熟,和某一夜的少年好像。 阳光灼人,姜玺忽然低头在她耳畔嗅了嗅:“老师,你的汗,香得很。” 唐久安手一抖,射箭偏了。 一:《吾皇》之后,姜氏王朝。女子为帝为官,男女基本平等。 二:姐弟恋。 内容标签: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久安,姜玺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欲春风一度 立意:不断追求,永不放弃 第1章 六月的毒日头照在宫门上,朱漆夺目,每一颗碗口大的金钉都在闪闪发光。 这是丹凤门,皇城与宫城的分界线,跨过此门,便是宫城。 “将军请卸兵器。”守门的羽林卫道。 唐久安解下背上的长弓、腰畔的箭囊和剑,再搁下袖中的匕首。 “将军,还有甲。” 唐久安一路从北疆赶来,轻车简从,根本没有着甲,只有腕上的护腕和腰间的抱肚是日常系的,皆是牛皮所制。 大雍由女帝开国,女子入朝为官已是寻常事,但从军为将者依然罕有。即便有,也是尽力掩饰女子特征,务求自己与男子无异。 但唐久安不是这样,她丝毫没有掩饰如山峦般起伏的身形,解下腰间抱肚之后,更显得那一截腰如细蜂。 羽林卫脸上有点发红。 他在看唐久安,唐久安也在看他……身上的铠甲。 “您、您就是北疆飞焰卫的唐将军?” 也许是她直剌剌的眼神给了那名羽林卫勇气,他在交还令牌的时候忍不住道,“我们大将军经常提起您,说但凡我们能有您一指甲盖的天分,羽林卫天下第一卫的名号也不至于给人抢了去——” 底下的话被他的身边的同伴一把捂回了嘴里。 因为眼下被称为天下第一卫的,正是唐久安的飞焰卫。 羽林卫大将军周涛曾是唐久安的上峰,两年前才调回京城。 “哪有什么天分?能吃苦就行。”唐久安拍拍羽林卫的肩,“另外莫要灰心丧气,单凭这身铠甲,你们依然是天下第一卫,天下第一有钱。” 羽林卫的表情凝固了,在唐久安踏进宫门后,喃喃:“她……是不是在笑话我们?” 同伴愤愤:“这还用问?她这是讽刺我们除了钱什么也没有!” 唐久安若是听到了,一定要表示冤枉。 她全是真心实意的羡慕。 白银山文甲,甲片呈山字形交错,据说这种甲工艺精巧划一,全甲甚至不需要用甲钉,也不需要用丝线,名为“错札法”,修补替换起来十分方便,一套甲若是养护得好,足以用来传家。 贼贵。 贼值钱。 贼好看。 她自觉和羽林卫进行了一番相当友好的沟通,定然留下了十分亲民的好印象,有利于将来留在宫中高升,心情很好地随着领路的内侍沿着甬道往前走。 半路遇见一人,威武雄壮,甚是眼熟,不觉多看了两眼。 那人叹了口气:“是我,周涛。” 唐久安立即行礼:“见过周将军!”又道,“您长得跟以前不一样了,白了不少,从前是紫膛面孔,末将一眼就能认出来……” 周涛一脸“你不用说了我都懂”的表情,抬手打断她的话:“陛下为挑选良师问诸于北边,我就知道大都护会举荐你。” 大雍疆土四分,大都护有四位,但两人嘴里的大都护都只有一位,那就是北疆大都护关山,宠妃关月的兄长,太子姜玺的舅父。 姜玺是皇帝最疼爱的皇子,去年刚行过冠礼,皇帝交下一项差事,让他主持今年的大朝典。 今年的大朝典与以往不同,已经断贡五年的迦南国重新开始纳贡。 迦南地处偏远,有十万大山,林深多兽,迦南人人善猎,父亲送给儿子的第一件礼物便是弓箭。 皇帝因此命姜玺勤修箭术,在迦南人最引以为傲之处震慑迦南。 这也是让储君在诸国属邦面前扬名立威的意思。 但这太子乃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半点苦也吃不得,没人教得了他。 “……而今京中略有点声望的,都从东宫铩羽而归了。”领着唐久安去东宫的功夫,周涛大致将情形说了一遍。 唐久安问:“包括您?” “包括我。” 唐久安有一丝震惊:“为什么?” “殿下……说我调戏东宫宫女。” “……”周涛已经快六十了,那些宫女可以当他孙女,唐久安喃喃,“是不是太骄纵了些?” “数十年来我见过几位储君,沉稳者有之,文雅者有之,唯有殿下这种,当真没见过。”周涛放低了一点声音,“‘骄纵’二字已不足以言,这位殿下看上去根本不想当这个太子。” 唐久安是那种拼了命往上爬的实干派,实在不能理解这世上为什么有人连太子都不想当。 到得东宫,就见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有东宫诸属官,也有宫女和内侍。 就听里头“哗啦”一声响,紧跟着传出一声暴喝:“孽障!” 今上宽厚仁德,在民间颇有贤名,能把一个明君逼到如此光火的地步,唐久安在“娇气吃不得苦”之余,又给未来的学生批上了“顽劣”二字。 周涛低声道:“殿下总是顶撞陛下,近年来愈演愈烈,这对天家父子,不见面则已,一见面便有争执。一会儿务必谨慎,不可多言。” 唐久安应下,随周涛一起入殿。 “臣唐久安拜见陛下。” 唐久安来时,关山现教了一点觐见的规矩,首要一条便是“不得直视君王”。她下跪参拜之时乖乖放低视线,却没想到有人比她的视线更低。 一名男子懒洋洋跪在地上,歪过头来瞅着她,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上。 宫殿过于深长,大白天的窗子也没有打开,阳光照不进来,深处依然点着灯,七宝树灯宝光灼灼,映亮殿内的泥金白牡丹屏风。 这人就跪在屏风旁,长发并未梳起,长发披泄一身,身上的锦缎刺金白袍铺展,衣袖与袍角皆极宽大,逶迤于凿花地面之上,看上去就像是从屏风里落出来的牡丹花瓣。 唐久安知道“不得直视君王”,也知道“不得左顾右盼”,但行礼之时脖子愣是有那么一瞬间转不回来——殿外的阳光与满殿的灯火仿佛都集于此人一身,那脸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能将光死死地吸过去。 ……这公主生得真是好看。 唐久安心里清晰地冒出一句,但是等等,这里可是东宫,这是—— ——太子姜玺?! 就这么一下失神,唐久安一时用力过猛,两膝重重着地,直接磕在凿花地面上,一阵生疼。 姜玺那边传来很不厚道的一声嗤笑。 皇帝正命唐久安平身,听到笑声,怒喝又起:“孽障,还不快过来见过老师!” 被点名的孽障并未起身,跪在原地将身子挪了个方向,面朝唐久安,甚至还拜了拜:“见过老师。” 殿外,东宫属官们虽老实跪着,但个个耳朵竖起偷听壁角,听到此处纷纷扼腕。 虽然姜玺的动作十分敷衍,声音里也殊无敬意,但君君臣臣,尊卑有别,天下没有哪个臣子当得起太子跪礼。姜玺用这一招将唐久安的诸多前任唬得连连叩头,有些胆子小的连官帽都当场搁地上了。 唐久安年轻,又是初次入宫,自然更要被吓得六神无主。 然而大家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愣是没有听到唐久安的声音。 莫不是吓傻了吧? 大家倒没有多担心唐久安被吓出个好歹,重点是唐久安越是失措,皇帝便会越加震怒。 果然,就听皇帝再度勃然大怒:“孽障,你这么喜欢拜,以后见着唐卿便拜,从此你们只论师徒之礼,不必拘于上下之分!” “那倒不必,陛下太客气了。”唐久安的声音不急不躁地传出来,语气甚是祥和,“咱们也不是正经拜师,大都护说了,臣此来只是教导箭术,并没有少师或太师的名分,因此略拜一拜便也罢了。” 殿外诸人集体僵住:“………………” 殿内周涛僵硬地以目示意,唐久安向他回以“放心吧看我是不是很谨慎”的靠谱笑容。 姜玺也抬起了头。 唐久安方才进来时逆着光,姜玺并没有瞧清楚面目,只觉腰细腿长,不似一般武将雄壮,声音也是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清冽,一时只以为是个少年将军。 此时正眼相看,才见她身形起伏如画,不同于男子的刚劲健硕,也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柔媚婉约,她整个人仿佛自成一派,不受天地间男女之别的界限,清韧明艳,劲气舒发,收放自如。 我欲春风 第2节 明明连头发都没有梳顺溜,却没有丝毫狼狈之感,反而让人想到秋日的劲草或是高远的蓝天之类的东西。 那胡乱挽着的发髻上,怎么瞧那簪子都不像是一支正经簪子。 姜玺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确认那是一截树枝。 折得比较草率,断口处还呲出来一点树皮。 姜玺微微一笑:“将军可曾照过镜子?如此陛见,小心父皇治你失仪之罪。” 御前失仪非是小事,他心情很好地等着这人跪下请罪,就听唐久安道:“臣确实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不知何处失仪?” 语气过于诚恳,表情过于真挚,姜玺一时间不确定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不知者不罪。”皇帝道,“唐卿,关山荐你来,便是信得过你。他信得过的,朕便一样信得过。来日太子若是箭术有成,朕定重重有赏。但太子若是懈怠,朕也唯你是问。” 唐久安点头:“殿下既拜了臣,便是臣的弟子。教不严,师之惰。臣明白的。臣只有两件事想请问陛下。” 周涛有一种熟悉的、不祥的预感。 但凡在战场以外的任何场所遇见唐久安,他就经常有这样的感觉。 皇帝:“你问。” “一,若是臣在教导殿下期间弄坏了什么东西,能不能不要臣赔?” “……”皇帝,“自然不用。” “也不要大都护赔?”唐久安小心地追问,见皇帝太子两人都直直地瞧着自己,便解释,“是这样,若是大都护赔钱,必要扣臣的饷银,其实还是臣赔。” 皇帝:“……唐卿放心,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唐卿好生教导,一律不必放在心上。” “二,方才陛下说,臣教导殿下的时候,只当殿下是学生,不必当殿下是太子?” 皇帝颔首:“自然。” “好的。”唐久安接着认认真真地请教,“那,能揍吗?” “能。”皇帝看着姜玺,深深道,“尽管揍,揍死算朕的。” 姜玺:“!!!” 第2章 皇帝起驾离开,周涛临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唐久安少说话。 唐久安领会——能动手的,就不说话。 周涛虽然不知道她领会了什么,但从那信心满满的眼神中看出来,她一定是领会错了。 周涛在心中长叹一声,伴驾离开。 贵妃关月大约一直在暗中守着,皇帝前脚走,她后脚就进来了。 旁边还有关老夫人。 姜玺那种锋芒四射的美貌完全传承自关月,她已年近四旬,但依然像一朵开到最好的花,明媚鲜妍,更兼粉光脂艳,珠翠环绕,贵气逼人。 殿外的属官和内侍们便一涌而入,对着姜玺安慰的安慰,规劝的规劝,收拾的收拾,大家井然有序,都很有经验的样子。 母女俩则上下查看姜玺这次有没有受罚,有没有哪里伤着,问他跪久了膝盖疼不疼,又说让宫人早点铺上红茸毯,跪着舒服些,全然不管现在是最热的六月天。 四面窗子开启,阳光透进来,冰盆摆上,姜玺在众人的围绕下梳洗。 唐久安这才明白这大正午的,感情姜玺还没起床,难怪能把皇帝气到咆哮。 姜玺由内侍换上一件朱红圆领半袖外袍,内衬天青色窄袖里袍,腰束金带,头戴金冠,各镶着一颗青金石,头发并未挽成髻,只束了个高马尾。 内侍拿来箭袖要给姜玺系上,姜玺不耐烦地摆摆手,那发丝便微微颤动,闪闪发亮,像一匹黑色锦缎。 唐久安对于穿戴的造诣基本为零,但也感觉他这一身鲜艳得有些过头,可以去与逍遥楼头牌姑娘争奇斗艳。 偏偏姜玺肤白如雪,眉毛漆黑斜飞,嘴唇似涂了口脂一样红润,将这一身压得服服帖帖,头牌姑娘还真怕是争不过他。 唐久安耐心地等到姜玺揽镜自照完毕,请示:“箭垛已经摆好,请殿下练箭。” 姜玺瞥她一眼:“没见我还没吃早饭吗?” 唐久安看着已到中天的太阳:“……” 内侍们将早饭送上来,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光是香汤饮子都有好几样,关月和关老夫人不停往姜玺碗里挟菜,一面劝他多吃,一面劝他听话。 姜玺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声也不应,一时饭罢,又命上茶。 太子詹事张伯远乃是东宫属官之首,着实看不过去,诚恳劝谏道:“殿下,陛下也是为您好,若想要当好太子——” 姜玺一抬眼:“谁跟你说我想当好这个太子?” 关老夫人慌道:“我的儿,这可不兴胡说,呸呸呸童言无忌。” 姜玺:“……外祖母,我今年二十一。” 关老夫人不管:“反正这种话说不得。”又把唐久安上下打量,皱眉,“怎么是个女子?” 关月温言:“是哥哥荐来的,不管男的女的,定是个好的。” “你哥哥怕也是忙昏头了,女子有多大力气?能教得了殿下?” 关老夫人是一品诰命,皇后已逝,女儿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儿子是边关最威武的将军,她在宫里全然是横着走,也没半点忌讳,只向唐久安问道,“你们营中难道就挑不出个像样的来?” 唐久安:“回老夫人,我就是最像样的。” “你这身板能有几斤几两?何况哪里有女子舞刀弄箭?莫要来耽搁我的外孙……” 年老之人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关月拿别的话拦住关老夫人:“女子又怎么了?我要当时跟哥哥一起在军营,只怕现在也是个将军。” 关老夫人:“这可不兴说,陛下喜欢斯文的女子呀。” 关月顿了一下,咕哝:“这还要您说。” “还让不让人喝茶了?”姜玺不满,“吵死了。” 关老夫人和关月连忙闭嘴,张伯远等属官则将唐久安请到一旁偏殿,请她务必多坚持几天,每一次换老师陛下都有一场雷霆大怒,大家的俸禄都已经罚到明年了,无论是荷包还是心肝都有点吃不消。 唐久安其实无所谓,说几句话又不会肉疼。 更何况关山对她有大恩,关老夫人别说说几句,就是咬她几下都没事。 但听到罚俸禄,她悚然动容,细问详情。 众官面色凄惨。 姜玺任性,非止一日两日。自从被改立为太子起,姜玺好像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皇帝对着干,小时候不读书,长大了不习国事,气跑的老师加起来能绕皇宫一圈。 皇帝原本温文尔雅,愣是为姜玺练出了佛门狮子吼。 东宫诸官的设置比照的是三省六部,入选东宫的皆是可造之材,未来的国之栋梁,也是未来皇帝的朝班重臣,因此人人都以入选东宫为荣。但很快所有人都被姜玺教做人,来时都觉得“这个天下就靠我了”,现在只觉得“这一天又熬过去了”。 “我知道了。”唐久安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诸位先请离开,俸禄的事就交给我吧。” 大家面面相觑,来东宫的所有老师中,这位是大家最不看好的一个——没有家世蔽荫,没有官阶傍身,没有高朋抬举,但凡有点路子,一个女人也不会将最好的年华全放在沙场上厮杀。 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气质,仿佛自带一身它经沙场常训练的铁血之气,让人觉得把身家性命交给她都不妨事。 摒退了诸官,唐久安过来正殿,请关月和关老夫人离开。 关老夫人不大乐意,好在关月颇通情理,:“将军要教箭术,我们莫要妨碍。不然若是陛下知道,定然不悦。” 搬出皇帝来,关老夫人才乖乖听话。 唐久安连内侍一并谴退,一时殿内只剩她和姜玺二人。 唐久安问:“殿下茶喝好了吗?” “喝茶者,要闻香,观汤,再品味,乃是风雅之事,若是像唐将军这般催命似地赶着,那可就不得味了。” 姜玺靠在椅子上看唐久安一眼,“唐将军知道前面那些老师都是些什么人吗?三品大员照样被我轰出东宫,你这边疆来的小小六品又有多大能耐——” 茶杯滚落在桌案上,茶汤四溅,杯子滚落在地,跌得粉碎。 姜玺的衣襟落进唐久安手里,泥金雕屏被轰然撞倒。 唐久安掼着姜玺,一脚踏过屏风,将姜玺怼到了寝殿最深处的柱子上。 姜玺缓了过来,脸上浮现的不是怒气,而是一种奇特的笑意,原本就黑得发亮的眸子简直是熠熠生辉。 “唐将军好胆识啊,竟敢对我动手。” 姜玺反抗起来不单劲头十足,居然还颇有章法,明显是练过的,并不是唐久安想象中因为养尊处优而手无缚鸡之力。 唐久安有点后悔在宫门外把兵器全交了个干净,一点趁手的东西都用水上,只能手脚并用,整个人压制住他。 手扣着他的手臂,肩顶着他的咽喉,腿压着他的腿。 炎炎夏日,动起手来的两人身上发热,都有些喘息,额角也见了汗意,单薄的衣料根本挡不住升高的体温,抵在一处的地方一片灼热,如火如荼漫延。 姜玺的瞳孔猛然收缩。 某个深藏在脑海的夜晚蓬勃而出。 漆黑的夜色,潮湿的晚风,香甜的酒气,一直扣在他手腕的手,黑暗中的喘息,肌肤灼热的温度…… 正有点后悔自己轻敌的唐久安立即感受到了姜玺的变化——他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身体越来越烫。 面色也变红了,血色从白皙肌肤下透出来,像是染了胭脂一般。 方才那种兴致盎然的眼神变得非常奇怪,像是极度震惊,又像是极度羞耻。 唐久安抓紧这时机,扯下锦帘,迅速将姜玺捆在柱子上,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 姜玺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捆成了一呆蛹,他只盯着唐久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三年前是不是你?!” 唐久安:“什么三年前?” “三年前,庆丰六年,三月十七——”即便是跟天子也敢叫板的少年像是说不下去了,只咬着牙,脸上的血色像是要滴出来,“那晚你在哪里?!” 三年,一千多天呢,谁记得在哪里啊? 不过唐久安还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三月是春天,三年前的春天臣已经出发去北疆了。” “不可能!”姜玺厉声,“那时你在北里牡丹楼!” 北里乐坊云集,一家比一家能烧钱,唐久安打死也不会去:“绝无可能,殿下认错人了。” 我欲春风 第3节 她的语气过于笃定,姜玺迟疑了:“……你当真没去过牡丹楼?” “臣听闻牡丹楼一盏进门茶要十两银子,是北里最贵的一家,殿下您看臣这一身大概值多少?” 她的衣裳用的是最便宜的土棉布,一路风尘仆仆,看上去又旧又皱,扔路边大约都不会有人捡。 再加上连簪子都只能用树枝充任,通身上下的打扮都显示出一股穷酸的气质。 姜玺的神情有几分失望:“当真不是你?” “真不是。”唐久安真心实意答,“若要臣走进牡丹楼,除非臣得了失心疯。哦,难道说,有人在牡丹楼这么捆过殿下?” “没有!”姜玺满面通红,怒斥,“绝对没有!从来没有!完全没有!” 唐久安原是随口一问,不知他为何这么激动,考虑到这位殿下力气着实不小,便又撕下一幅锦帐,将人蛹加固得更牢些,然后命人送弓箭进来。 宫中弓箭质地精良,弓臂涂以红漆,还缠着金线,华丽一如眼前这位东宫之主。 那边姜玺深深呼吸,勉强收拾了失态。 被捆成蛹,他倒也并不怎么着急,看着她试拉弦试弓力,有点好笑:“唐将军,你这么捆着我,还让我怎么学箭啊?” “殿下也说了,三品大员都被轰出了东宫,所以今日就轮到臣这边疆的小小六品来献丑了。臣和诸位前辈比起来只有一点野路子,还望殿下不要见笑。” 姜玺哧地一笑:“倒是有点自知之明。” 唐久安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慢慢对准姜玺。 姜玺笑得灿烂,“哟,这招倒是新鲜,来,对准点儿,最好照着眉心,来啊——” 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箭矢离弦,“笃”地一声,扎进柱子。 距离姜玺的脸不到半寸。 姜玺整个人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抱歉抱歉,手滑了。”唐久安放下弓。 姜玺一口气才缓过来。 他就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敢对着东宫太子放箭! 于是他重新开始嘲讽:“原来你也就这点本事啊唐将军……这种准头怎么上战场?” 然后就见唐久安掏出一块手帕,蒙住眼睛,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然后重新拿起弓,对准姜玺。 锋利箭尖,在姜玺的瞳孔中放大。 姜玺:“你干、干什么?” “殿下虽是臣的学生,但毕竟是储君,这么直接对着储君射,臣到底还是有点紧张。”唐久安解释,“看不见就好多了。” 好个鬼啊! 姜玺心中咆哮。 唐久安摸索着张开弓,弓弦慢慢拉紧,牛筋弦发出微微的声响:“学箭之前先要观摩,臣现在教殿下持弓上箭的姿势,殿下看好了。” “你给我把手帕摘下来——不,你给我把箭放下!”姜玺疯狂挣扎,然而唐久安把他捆得比粽子还紧,半点也挣不动。 “殿下莫要担心,臣曾经受神人指点,箭意通神,无论如何都不会射中殿下的。” 骗鬼啊,你该不会是来行刺的吧?! 姜玺大叫:“来人!快来人!抓刺客!” “人都走了,殿下。”唐久安提醒他,然后道,“一支箭能不能射准,还在弦上的时候其实就看得出来了。殿下请看这一箭。” 她的手一松,箭矢向着姜玺飞射而去。 “啊啊啊啊!!!” 在姜玺的惊叫声里,柱子上扎进了第二支箭,贴着姜玺的脖颈。 “唐!久!安!”姜玺的冷汗都下来了。 “臣在。”唐久安第三支箭上弦,“臣的箭术如何?殿下可愿随臣学箭?” 姜玺:“你疯了!” 第三支箭扎进姜玺头顶,“啪”地一声,姜玺头上的玉冠落地,头发披散一身。 唐久安依然不徐不急,第四支箭上弦,十分有耐心。 “殿下可愿随臣学箭?” 第3章 朱雀大街正对着朱雀门,是京城最繁华最热闹的街道。 陆平站在树阴下,手里牵着两匹马。 街面拥挤,这一人两马颇有点碍事,但没人敢说什么。陆平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宛若一尊铁塔,更别提背上还背着一把快有他人头高的长刀。 陆平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看到唐久安从宫门里出来。 天热,唐久安一手拎着自己的护臂和抱肚,头上顶着一片荷叶当帽子。 陆平先把唐久安手里的东西接过来,然后把水囊递过去,最后盯着那片荷叶端详:“小安,这不会是你在宫里摘的吧?我听说宫里的东西动不得,哪怕踩坏一棵草都得治罪。” 唐久安大惊:“这么小气?” 火速把荷叶揉吧揉吧毁灭证据。 “总之在宫里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一不小心脑袋就可能落地……” 落日时分,暮鼓声发,大雍虽无宵禁,但许多人都赶着出城去,道路拥挤,两人只能牵着马穿行在人流。 “箭术教得如何?太子殿下可还好说话?” “嗯,挺乖的,吓唬了一下就听话了。” 再怎么顽劣也不过是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挨到第四箭终于肯学了。 东宫属官们并不敢走远,看见姜玺拿着弓箭同唐久安走到殿外练箭,感动得涕泪横流。 离开朱雀大街之后人才少些,唐久安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回头看了看。 “怎么?落东西了?”陆平问。 唐久安摇摇头,她总感觉有人跟着自己,身后人流如织,不见异样。 “可能是在鸟不拉屎的北疆惯了,骤然来到这繁华京城,有点不习惯。” 陆平脸上露出憨厚笑容:“小安,就像你说的,这次是个绝佳机会,你一定会升官发财,得偿所愿的。” 唐久安笑着往陆平肩上捶了一拳:“那就借我家小陆儿吉言啦!” 两人来到城东桂枝巷。 还未走近,便闻见阵阵酒香。 “娘又酿了好酒……”唐久安脸上带着笑,但马儿迈进巷口,她的笑容便顿住。 小巷深处有座小院,小院门口站着一名中年人,身穿四品官袍,面容隽秀。 唐久安下马,上前:“父亲。” “听说你今日奉诏入宫了,我便来这里等你。”唐永年温言道,“三年未回,也不知道先回家看看。” 唐久安:“家中有文姨打点照料,想必上上下下都好得很,我就不去叨扰了,住在这里正好。” “安儿,你是二十三,非是十三,莫要再使性子了。如今好容易从北疆回来,务必要当好东宫教习的差事,只要教成太子箭术,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以官身荣归,为父必定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好累啊父亲,”唐久安打了哈欠,“我一路披星戴月的,困得不行,先让我歇一歇,得空了再来聆听您的教诲。” 她说着便要推门,但大门从里面闩上了。 “我已经同你母亲聊过了,她不会让你进去的。” 唐永年道,“你是个姑娘家,又到了这个年纪,最最要紧的便是婚事。你是堂堂官家小姐,怎可住此陋巷?传出去也不好听……” 唐久安回身走到唐永年面前,笑了笑:“父亲,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女儿难得跟他这样和颜悦色,唐永年一阵心喜:“什么忙?你只管说,爹爹一定帮。” “劳您驾,蹲下。” 唐永年有点疑惑,但这是多年来女儿第一次张口,唐永年虽有点不情愿,还是依言蹲下身。 “蹲稳了。”唐久安说着,一脚踩上唐永年的肩膀。 她身手敏捷,腿又长,这一借力,轻轻松松便上了墙头。 “谢啦。” 声音再传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墙内了。 * “居然是鸿胪寺少卿的女儿……” 东宫,姜玺歪在椅子上,皱起眉头,“唐永年那个假道学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好端端的官家小姐又怎么会去边疆上战场?蠢才,你别是跟错人了吧!” 右卫率都尉赵贺出身市井,乃是姜玺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听这话,专业自尊很是受损,委屈道:“跟人找人乃是小的老本行,这三年来,但凡是殿下吩咐的,小的什么时候跟丢过?更何况那姓唐的不男不女,人群里别提有多扎眼,这要跟错,小的眼睛现挖出来给殿下喂鸟。” 姜玺抬脚就把赵贺踹翻在地:“还有脸说,让你找个人,找了三年,影子都摸不着。” 赵贺越发委屈了,他原是北里的一条小地头蛇,被当朝太子亲自挖掘来,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什么人? 长什么样? 高?矮?胖?瘦? 姓甚名谁? 做什么的? 多大年纪? 我欲春风 第4节 什么口音? 怎个打扮? 是否知道相识亲友、出没地带? 答案一律是不知道。 赵贺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东宫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姜玺只道:“女的,应该很年轻,腿应该挺长,腰……” 话越说越慢,脸越说越红。 最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自己沉浸半晌,回神后恼羞成怒,兜头就踹了赵贺一脚:“混账,让你去找就去找,生要见人死要——不,只能抓活的,我要将她好好治罪,让她悔不当初!” 如今赵贺挨踹已经很有经验,轻轻巧巧就爬了起来:“总之小的看得真真的,那姓唐的定是唐永年女儿无疑。” 姜玺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她真是个疯的?” “臣打听过了,这姓唐的乃是唐永年和元配薛氏所生,十八年前唐永年和薛氏和离,另娶了现在的夫人文氏,又生了一儿一女。” “哦……”姜玺点点头,“唐永年儿女双全,必定不怎么管教原先这个女儿,所以由得她歪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赵贺道:“唐永年家教甚严,继娶的文氏也颇有贤名,底下那一对儿女都教得挺好的。这姓唐的怕确实是个歪种,听说她小时候定过人家,人家还是个书香门第,结果她十三岁上突然跑出去从军,一混就混到了现在,婚事早黄了。那唐永年大约也是管不了了,今天还被她踩了一脚。啧啧,胆敢踩着四品官员的肩头爬墙,踩的还是自己的爹,殿下,咱们可以找几个言官,参她一个忤逆不孝,到时候她肯定没脸留在东宫。” 姜玺翻了个白眼。 她连太子都敢捆起来当箭垛子射,踩一个四品官算事儿吗? 殿中锦帘已经换过了,但柱子上的箭孔尚未补上,姜玺盯着那箭孔,牙痒痒。 想到自己是如何说出“愿学”两个字,姜玺就恨不能把唐久安碎尸万段。 “那小院是她母亲家是不是?”姜玺忽然问。 “正是。她母亲薛氏娘家原是卖酒的,和离之后也没有再嫁,算是重操旧业,就在自家院子里酿酒卖,别说,酒还是不错的,闻着挺香……” 赵贺自顾自说着,接收到姜玺不满的视线,立即提议,“要不,臣这就带人把她家酒铺砸了,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得罪殿下是什么下场?” “不,”姜玺阴阴地咬牙,“我亲自去。” * 唐久安和母亲薛小娥大吵了一架。 当然,按照惯例,所谓大吵,就是薛小娥指着唐久安鼻子大骂,唐久安偶尔解释一两句,旋即被骂得更狠。 “……你是姓唐的人,还不滚回你唐家去!再让姓唐的堵在我门口要人,我骨头不打断你的!” “娘你放心,我虽是姓唐,也未必一辈子就是唐家的人,等我加官进爵,便能自立门户……” 她话还没说完,薛小娥便暴跳如雷:“你加官进爵?拿什么加?拿什么进?拿你这条命吗?!你在北疆能活够十年,已经是运气,刀箭无眼,指不定哪天就——” 底下的话一个母亲实在说不出口,越是说不出,便越是气得狠,劈里啪啦一顿疯狂数落。 薛小娥身形娇小,中年发了点福,像一个裹得紧致结实的红豆小粽子,浑身用不完的精力,骂人犹擅,唐久安不敢撄其锋,干脆闭上嘴。 等到薛小娥骂累了歇口气,唐久安坐在桌边,脑袋一点一点的,看上去很是受教。 再一细瞧,眼睛都合上了,感情是在打瞌睡。 “唐久安!”薛小娥一声暴喝,抄起鸡毛掸子。 唐久安猛然惊醒:“娘,您接着骂,我听着呢。” 陆平来劝架:“薛姨,小安为了早日来京城,两个月的路程合着一个月,日夜兼程,着实累了,再加上几个月前和北疆一场大战,伤还没全养好……” 薛小娥立时顿住:“受伤了?伤哪儿了?给我瞧瞧!” 唐久安扭不过,掳起了袖子。 左臂上一道三寸来长的刀口,刚愈合不久,新生出来的皮肉还是淡粉色。 薛小娥抚着唐久安的手臂,再骂不出半句,泪水滴落到疤痕上:“……你别倔了,就听他的吧。我要你拿命换来的爵位做什么?你好好去做你的少卿家大小姐,寻一门亲事,安安稳稳过活,让我早日当上外婆。” 唐久安等闲不用这招,因为用了就会有很多麻烦,她又特别不擅长哄人,要她答应成亲生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道:“放心吧我会走的,但今天着实是太累了,就算要赶我走,也得让我歇过今天不是?娘,就让我歇一晚吧。” 薛小娥收了泪,手指头往唐久安头上死命地一戳:“你这个不懂事的。” 唐久安知道这便算是揭过去了。 反正一晚都歇了,歇两晚三晚又有什么难的呢? 自己的娘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骂起来是难听,但明明不知道她回来,屋子里依然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被褥都是一股子阳光的味道,一闻便知道是常洗常晒,时时都备着她回来。 唐久安扑在床上。 陆平拆开包袱拿出她的衣裳:“去洗澡。” “不洗了,困死了。” “你不洗澡,明日薛姨就得洗被褥。” 唐久安只得爬起来。 陆平熟门熟路自去烧水,唐久安不耐烦等,就去井边汲了水,先洗头。 繁星满天,姜玺在东宫率卫的簇拥下,走进夏夜的桂枝巷。 赵贺示意就是这所小院。 小院里飘出酒香,还有人在哼着小曲。 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不出什么曲调,只是苍凉高远,不似京中之味。 姜玺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调调,依稀耳熟,便示意赵贺蹲下。 赵贺依言蹲好,姜玺踩上赵贺的肩头,望向墙内。 墙内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一口井,井边一人,正汲了水上来洗头发。 那人四肢修长,腰身如蜂一般收窄,水沿着长发流下,仿佛一条黑色的溪流。 井水打湿了衣裳,布料贴合在身上,昏黄光芒从屋子里透出来,将山峦般起伏的线条照成一道浓墨重彩的剪影。 这院墙估计是年久失修,不知怎么就被姜玺的手抠下一小块来,在寂夜里砸出“嗒”地一下声响。 “谁?”里面的唐久安立即出声。 姜玺早闪下去了,一颗心跳得厉害,简直要从胸口里蹦出来。 赵贺倒是机敏,朝里“喵”了一声,学得惟妙惟肖。 姜玺松了一口气。 然后才觉得不对。 不是,他躲什么? 洗个头怎么了?洗个头还能耽误他砸酒铺了? 底下赵贺眼望着他,脸上全是等他示意:砸不砸? 一个“砸”字在姜玺舌尖上滚了又滚,愣是滚不出来,举棋不定之间,一滴水忽然滴到头上。 姜玺抬头,就见唐久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手里的剑在星辉下寒光闪闪。 姜玺固然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唐久安也十分意外,“殿下?” “殿下这是……”唐久安居高临下,来回打量,很是疑惑,“……干嘛?” 姜玺缩在院墙下,踩在赵贺肩,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唐久安发梢上的水滴晶莹如露水,衣领微微敞开,那一线胸膛水光致致,像是被水浸过的玉石。 “不干嘛!” 水滴连连不断地往姜玺脸上滴,让姜玺看上去宛如满面是泪,他愤然,“来买酒行不行?!” 第4章 太子对于薛小娥和陆平来说几乎是天神的人物一般遥远,万万没有想到今日能瞧见,跪迎时都十分惶恐。 陆平悄悄问唐久安:“你确定他们是来买酒的?” 买个酒要这么多人? 唐久安:“太子出入,自然仆从如云。” “怎么这些人杀气腾腾的?”陆平实在担忧,“还有,买酒为什么要带斧子和大锤?” “各人有各人的兵器嘛。” 至于杀气,唐久安放眼望去倒是没见着,只看见率卫们皆是一脸迷惘。 明明是带着家伙来砸酒铺的,为什么结果却变成了买酒。率卫们不知道,率卫们也不敢问。 姜玺接过薛小娥捧过来的手巾子擦脸,只见唐久安和一个黑大块头凑在一起说话,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身上,衣裳湿得更透了,且兼屋子灯火比外面亮得多,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也比外面多得多。 那黑大块头整个人都快缩到唐久安身上,唐久安却像是无知无觉。 姜玺冷声问:“这谁?” 陆平回话:“小人陆平,是小安,不,是唐将军的掌旗官。” “这里是家中又不是军中,要什么掌旗官?” “陆平亦是臣的亲随,与臣亲密无间,如同家人。”唐久安道。 姜玺瞪她一眼:“唐将军,你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陆平“啊”了一声,拿大布巾兜头将唐久安罩住:“快去换衣裳,别着凉。” 卧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唐久安便索性洗了个澡,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拿了把蒲扇就出来了。 那边薛小娥已经在向姜玺讲解院中的酒分哪些年份和种类,姜玺不时问上几句,一眼瞥见唐久安出来,整个人微微顿住。 白天的唐久安风尘仆仆,湿发的唐久安有种别样魅惑,此时唐久安穿一种浅色长袍,衣袖宽松,袖口半挽,衣袂与袖口在晚风中飘飘欲举,望之似神仙中人,有股仿佛要绝尘而去的洒脱。 姜玺闻见风送来浴后独有的湿润气息。 像是有一点橙花香,又有一点松柏香,融在酒香里,脉脉花疏天淡,幽幽沁人心脾。 “殿下虽然性子有些顽劣,却还知道关照老师家中的生意,可见还是很懂得尊师重道,臣着实欣慰。” 唐久安一开口,就把姜玺心中升起来的那股子奇异滋味给驱得干干净净,只见她一面说还一面数了一下率卫的人数,然后很是殷勤地问:“殿下要买多少?一人一坛?臣打八折。” 我欲春风 第5节 “我儿莫要说笑,太子殿下亲临,已经是草民天大的福气,哪里还要银钱呢?”薛小娥忙笑道,“若是殿下不嫌弃草民酿的酒,就带回去给诸位官爷们尝尝,无论多少,都算是草民孝敬的。” 唐久安心疼:“娘,这样不行,有行贿之嫌。” 薛小娥面上虽然还带笑,眼睛已经在瞪她:“几坛酒而已,行什么贿?” “率卫共有三十五人,加上殿下便是三十六人,三十六坛酒,一坛三两五钱银子,得有一百——” 唐久安还没算完,薛小娥一把捂住她的嘴。 唐久安被矮自己一大截的薛小娥捂着不敢动弹,为了迁就薛小娥的身高还弯着腰,活像一只鹌鹑。 姜玺笑了:“无妨,我要一坛就行。” 他本来就生得明丽,这么灿然一笑,更是让蓬壁都生辉。 姜玺确实只带走了一坛酒,却放下了十两银子。 薛小娥连忙推辞,唐久安也没接:“殿下,这样也不行。照这个价卖,臣有强抢之嫌。” 姜玺再次笑了,笑得甚是温柔有礼:“将军说得是,我来非为买酒,主要是为了礼敬将军。小孩子上私塾尚且要给先生束脩,我这区区十两银,将军又何必放在心上?” 姜玺离开后,唐久安握着那锭银子,感慨人言果然可畏。 多么好的一个学生,怎么就被传成那般骄纵乖戾呢? 看来连周涛都误解他了。 唐久安甚至觉得哪天有空可以找周涛聊聊,也许调戏宫女之事另有其因。 * 第二天唐久安进宫,就见那坛酒被端端正正摆在东宫桌上。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心想这孩子真是心实,酒是拿来喝的,又不是拿来供的。 语气便较昨日温和了许多:“殿下,咱们就从开弓学起吧。” “先不急。”姜玺掏出一只纸包,将里头的白色粉末洒进酒里,还晃了晃酒坛,以使粉末溶解。 做好这些后,他倒了两盏酒出来,递给唐久安一盏,留给自己一盏。 唐久安想提醒他学箭的时候最好不要喝酒,万一酒量不好,弓都握不稳。 但这酒里有一丝异样的气味让她皱了皱眉头。从前有北疆细作混进军营,往她的水囊里下毒,闻起来就是这种味道。 “别喝。”唐久安一把扣住姜玺的手腕,“里面有砒/霜。” 姜玺:“只有一点点儿,大部分还是珍珠粉,喝上一两口,大不了腹痛如绞口吐白沫之类,死是死不了人的。” 达官贵人喜欢以酒送服药粉,诸如人参粉珍珠粉之类十分常见,但往珍珠粉里掺砒/霜的唐久安还是头一回见。 贵人们的喜好当真是越发诡异了。 唐久安认真劝谏:“那也不要喝,腹痛如绞的话,如何练箭?” “……”姜玺不得不花点时间循循善诱,“将军,这酒是你们家的,对吧?我喝了你们家的酒毒性发作,太医来看,发现里面有砒/霜,你觉得你们家的酒铺该当如何?” 唐久安看看他,再看看酒,难以置信地睁了睁眼:“你这是要陷害我娘?” “对了。”姜玺给她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我喝了这酒,令堂连同令堂的酒铺就算是完了——” 唐久安抬手把他手里那盏酒拍翻了。 姜玺一点儿也不恼,笑眯眯指着桌上:“那儿还有一坛。” 唐久安就要用弓去扫,侍立在旁的赵贺箭步蹿到桌前,挡住酒坛。 唐久安张弓,箭上弦,箭尖对准赵贺:“让开!” 赵贺从桌下拎出一面齐胸高的盾牌,竖在自己面前。 唐久安:“……” 会不会准备得太周全了一点? 即便明知道是诬陷,在太子的声誉和一个庶民的酒铺面前,上至皇帝下至百官,一定会选前者。 周涛就是这样被搞走的,明知调戏是假,也架不住舆论如刀。 现在轮到了唐久安。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唐久安叹息:“殿下想怎么样?” 姜玺微笑:“唐将军自动请辞,家人便能安然无恙。不单如此,令堂酿的酒还会成为东宫宴客必备,令堂的酒铺定然会声名大振,客似云来。” 唐久安慢慢低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她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咬着箭尾,把尾翎都扯下来一半。 姜玺很满意。 跟他斗? 他不想学箭术,但凡让箭术老师在东宫超过三天,就算他输。 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唐久安猛然回身,张弓,箭上弦,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用瞄准,箭矢脱手,向赵贺飞去。 赵贺惊呼一声,赶忙缩进盾牌后。 盾牌挑的是最大的攻城盾,可护住整个人。但还是听见“哗啦”一声响,赵贺的后背一阵清凉,被他妥妥保护在身后的酒坛破裂,掺了砒/霜的酒淌了一地。 赵贺呆了。 姜玺也呆了。 他比赵贺看得更清楚——那支箭竟然会拐弯! 它绕过了赵贺和盾牌,像是长了眼睛似地钻到赵贺身后,准确无误地命中了酒坛。 唐久安收弓,欠身:“臣稍微告退一下,去跟陛下打个招呼。以免臣的母亲再遭陷害。” 姜玺和赵贺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主仆俩的表情十分统一,嘴里都能塞得下一颗鸡蛋。 良久,赵贺才回神:“殿下,她好像是要去找陛下告状?” 姜玺像是没听见,他看着唐久安远去的方向,再看看满地的酒水,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声音太低,赵贺没听清,问了一句。 “把关若飞给我找来!”姜玺吼道,“我要看看这个疯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 片刻后,正在西市陪姑娘挑首饰的关家大公子被东宫率卫飞马带进宫。 关若飞大姜玺一岁,从开蒙就是和皇子们一起在宫中受教,生得是风流潇洒,乃是京中一等一的贵公子。 办差的率卫们只知道带人,不知道因由,关若飞也没问出什么名堂,只知道姜玺又换了一个箭术教习,还是北疆来的。 因此进来瞧见姜玺沉着脸在殿中生闷气,便笑道:“这还不好办?咱们都办了多少个了?说吧,北疆哪个?凡是在我爹手下当过差的,没有一个不卖我三分薄面。” 姜玺叫他来也是冲他这个少督护的身份,不过唐久安脑子似是有点疯,姜玺不大确定:“只要是北疆来的,你都办得了?” “哪还用说?”关若飞一摇折扇,“管他是谁,只要我一露面……” 关若飞说到这里,唐久安回来了。 皇帝不愧是明君,迅速派了太医苑的人去薛家的酒铺,验明酒水无毒,又派了周涛陪唐久安过来,说是监督教学,实际是充当旁证,以免姜玺再出混招。 唐久安只见殿中多了一人,穿着轻绡夏衣,系着玉带,还未走近,便闻见身上沾着的香粉味。 面貌虽比不上姜玺,但亦是一位出众的小白脸,并且有点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然后就听周涛问候:“少督护。” 唐久安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我说看着眼熟嘛,原来少督护也来了。” 听到这个笑声,关若飞整个人顿住,脖子僵硬如铁,转头之际,几乎要发出咔咔声响。 然后他就看到了唐久安。 唐久安朝他露出一个十分亲切的笑容。 关若飞摒住一声已经冲到喉头的惨叫,转身向姜玺道:“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一面说一面已经要走,姜玺拽住他的衣袖:“不是说哪个都办得了?” “这个不行!这个只能是她办我!”关若飞快要哭出来了,“好兄弟放我一条生路,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当初在军中大督护让我好生教导你,后来少都护提前回京,因此中断了教习。”唐久安微笑,“今日少督护来得正好,可以与殿下一并受训,补上落下的功课。” 关若飞面色发白:“我就不了吧,既然是陛下的吩咐,将军还是专心教导殿下比较好,千万莫要为我分心。殿下好学敏颖,得将军传授,定然能百步穿杨。” 姜玺挑起了眉:“表哥怎么这么见外?你我从小读书就坐一起,现在习武也应该做伴。” 唐久安:“有人切磋,确实进益更快,我也不负大都护所托。” 关若飞惊恐:“不不不,微臣不想打扰殿下学习。” 姜玺温和:“可是没有表哥的陪伴,我也无心学习。”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向周涛道:“看,真是兄友弟恭。” 第5章 唐久安,十三岁从军,先任斥候,而后转入骑兵营,最后入飞焰卫,任统领,并成为北疆中军大营先锋官。 庆丰五年回京兵部任兵曹司员外郎,次年又调回关山帐前。 从军十载,练兵无数。 每个从她手里带出来的兵,都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再也不想落在她手里。 “你知道去年祖母那场大病吗?”关若飞躲在树荫下,不时打量殿门的动静,“那是我求了好久才让祖母装的,为的就是让我能早日回来侍疾。” 大日头下练了一上午箭,姜玺很久没有吃过这种苦了,和关若飞一起趁唐久安不在时偷懒,靠着树干喘息,回想起来,恍然,“难怪我去探病,外祖母都不让我进去。” 片刻前,关月带人送了冰镇的银耳莲子羹,说是唐久安教习辛苦,给唐久安解暑。 那莲子羹足有一钵,明显是三四人的份,显然是关月心疼宝贝儿子,想让姜玺借机休息,才送过来。 结果唐久安诚诚恳恳地谢了恩,接过那一钵莲子羹就跟关月进了殿内,连周涛都没有叫上。 我欲春风 第6节 姜玺目瞪口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关若飞则抓紧时间装头晕,说自己昨夜没睡好清早又没吃饭云云,跟周涛争取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周涛向来宽厚,且也知道在烈日下练箭一个时辰,对于这两位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来说确实是有些辛苦。 殿内,关月语气柔和舒缓,和唐久安聊些闲天,问起关山日常情形。 一面说,一面不停向窗外张望。 那扇窗正对着院中箭靶方向。 唐久安扭头望过去,就见姜玺和关若飞坐在树下,宫人们又是递水又是打扇。 “多谢娘娘赏赐点心,臣吃好了。”唐久安起身。 “将军再坐一坐!”关月连忙拉住唐久安的手,“正午天气太热,多歇歇凉气也是好的。” 唐久安:“谢娘娘,臣不怕热。” 关月噎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变幻再三:“但太子怕热。” 往日殿中摆满冰盆还犹嫌热,而今曝晒在烈日之下挥汗如雨,关月心疼得不行。 唐久安认真道:“娘娘,眼下已经是六月,离大朝典不到半年,殿下若想在诸国面前扬名立威,每天至少要练五个时辰。而且严寒酷暑最能磨炼人的心志,这样练半年,殿下再也不会因为日上三竿才起而惹陛下生气。” 关月低了一回头:“唉,罢了,你去吧。” 唐久安过去把周涛换了下来:“给您留了莲子羹。” 周涛提醒她:“娘娘送的莲子羹,想来不是单给你我的。” 唐久安一愣:“不是两人份吗?” 那边树下,早在唐久安踏出殿内的同一瞬,关若飞便从地上弹了起来,还拉姜玺。 姜玺不单不起,还往后直接躺下了。 唐久安走过去:“殿下。” 姜玺两手枕在脑后,望天:“中暑了,起不来。” 唐久安把姜玺的手拉过来。 姜玺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抗拒,每次被她碰到,皮肤都像是被唤醒某种深刻的记忆,总让他想起那个不该想起的晚上。 但躺着不好发力,无法从唐久安手中挣脱,于是又唤醒了他昨天被捆成人蛹当箭靶的感觉。 跟这人关联在一起的就没有一件不是糟心事! 唐久安听了听姜玺的脉相,再捏住姜玺两颊试图让姜玺吐出舌头看看,姜玺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脸胀得通红:“放肆!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殿下应该没有中暑,若是不放心就请太医来瞧瞧。”唐久安道,“若是信得过臣的诊断,现在接着去练箭。” 姜玺冷笑:“你还会看病?” “中没中暑还是看得出来的。” “你说了不算,太医说了也不算,我中暑了就是中暑了,反正练不了箭。” 唐久安叹了口气:“殿下,周将军带了一队羽林卫来,你是知道的吧?臣昨天可以让殿下同意,今天一样可以让殿下同意。娘娘还在殿中,若是见到殿下那般模样只怕要心疼,会忍不住去找陛下,殿下想要看到娘娘和陛下起争执吗?” 姜玺顿了半晌,无声骂了一句,重新拿起弓箭去一旁练习。 关若飞震惊地看着唐久安:“……原来唐将军也会循循善诱。” 唐久安叹了一口更大的气:“唉,谁知道殿下这样小气,揍虽能揍,但会记仇。” 手段还挺刁钻。 可不想娘那边有什么麻烦。 姜玺练归练,箭是一股脑地乱射,横三竖四地掉了满地的箭矢,唯独箭靶上干干净净,一支也没有。 “殿下,左手持弓,左肩对准箭靶,两脚与肩同宽,身体稍向前倾。还有,食指要放在箭尾上方,中指和无名指要……”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上手调整姜玺握箭姿势。 肌肤相触间,仿佛有火星在姜玺的肌肤上燃烧。 那个夜晚的记忆又一次被唤醒,金枝玉叶的皇子第一次被人那样碰触过,蛮横,霸道,彻底。 回忆里的每一次被触摸都是火星四溅。 姜玺猛地拍开唐久安的手。 力道十分大,还挺疼,唐久安甩了甩手。 姜玺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大,闷声道:“别碰我。” 关若飞连忙把唐久安拉到一边解释:“殿下他吧……嗯,不是很喜欢别人碰他。”顿了一下他还是补充,“……尤其是女子。” “关若飞!”那边姜玺显然是听到了。 关若飞赶紧回去练箭。 唐久安在心里“哦”了一声,难怪太子行冠礼都一年了,太子妃还没个踪影。 此时姜玺就像一只被塞得满满的火药坛子,只要一点点火星子就能炸开,他冷声道:“你别听他的鬼话,我就是讨厌你碰我而已。” 唐久安点点头:“臣知道了。” 东宫花木繁盛,她折了一根柳枝过来,约三尺来长,撸去叶子,点了点姜玺手指:“中指和无名指在箭尾下面。” “再拉,虎口要抵至下颔。” “眼与准星及靶心须连成一线。” “不,不可收紧,放手之前,须得放松。” 那柳枝点来点去,更是麻麻痒痒。 姜玺心里的火药罐子瞬间爆了,扔了弓箭就走。 “来人。”唐久安道,“拿住太子殿下。” 周涛带来的羽林卫皆是得过皇帝吩咐,只认唐久安不认太子,立即一涌而上。 “干什么?”姜玺怒道,“我去喝口莲子羹不行吗?!” “让殿下过来,”关月一直不放心,守在殿中,此时开口扬声道,“就一小会儿。” 结果这一小会儿就是小半个时辰。 因为姜玺嫌身上出了汗,还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关月为他忙前忙后,唐久安试图把姜玺拎出去,关月猛然发怒:“你没见他都伤着了吗?还他妈练什么练?!” 唐久安愣住。 等等,刚才是她耳鸣了吗?她听到了什么? 姜玺提醒:“母妃,端庄。” 关月深吸一口气,抚抚胸口,再开口时,重新变得温言细语:“本宫是说,先替他处理好伤势再练也不迟。” 唐久安:“……” 伤势就是掌心被勒得有点发红。 太医过来后,给姜玺的右手裹上厚厚一层纱布。 姜玺坐在凉气四溢的殿内喝着莲子羹,虽然左手吃东西不方便,但他每吃一勺都要瞧上唐久安一眼。 眼神那叫一个挑衅。 唐久安诚恳问:“娘娘想不想殿下箭术大成,威镇迦南?” 关月:“自然是想的。” “但又舍不得殿下吃苦受累,是吧?” 关月叹道:“本宫只有玺儿这么一个孩子……他自小身子就弱,本宫真怕他累出个好歹来。” “臣懂了。”唐久安道,“臣有一个法子,可使殿下节省一点时间,只是要娘娘受累。” 关月眼睛亮了:“本宫能帮忙?那再好不过了。” 唐久安向姜玺走去。 姜玺碗里的莲子羹顿时不香了:“你想干什么?” 唐久安抬手,姜玺下意识戒备,只听“呲啦”一声响,新换的锦帘又被唐久安扯了下来。 姜玺猛地一震:“唐久安,你敢?!” “放心吧殿下,臣也不想看到娘娘与陛下不和。”唐久安说着向关月做了个手势,“娘娘,您站柱子这里。” 关月很是配合,站好。 唐久安开始裹关月。 姜玺:“唐久安,你敢对贵妃无礼,不要命了?!” 唐久安:“这是娘娘自愿的。” 姜玺急道:“母妃别听她的,您回宫去歇着。” “玺儿,莫要再违逆你父皇了,你就跟着唐将军好生练吧。”关月道,“我受些苦不要紧,要是能帮上忙就更好了。” 说话间,唐久安已经把关月捆了个结实,然后拿起弓箭。 “我——练!”姜玺咬着牙,几乎是从后槽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我这就出去练!” 他夺过唐久安手里的弓箭,走向箭靶。 唐久安解开关月:“多谢娘娘。” “玺儿就这么听话了?”关月只觉不可思议,“将军你是想要本宫做什么呀?” “娘娘什么也不用做了。”唐久安微笑,“殿下十分孝顺您。” * 殿外,关若飞一直在卖力练习,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但瞧着姜玺出来的脸色臭得吓人,便猜到了一大半,他语重心长道:“殿下,都跟你说了别惹她,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姜玺上箭,张弓,松弦,仿佛将箭靶当成了唐久安,箭矢憋着一口气,将关若飞的靶心直接射了个洞穿。 我欲春风 第7节 关若飞一惊:“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 “此仇不报,我这姜字就倒过来写。”姜玺咬牙低声。 唐久安从殿内出来,就看见关若飞箭靶上的那支箭,“哟”了一声,“少都护箭术大有长进。” 关若飞干笑:“碰巧,碰巧而已。” 姜玺冷着脸,重新拈起一支箭,轻飘飘对着自己的箭靶射出去,还没到箭靶前就歪歪斜斜落地。 唐久安能说什么呢? 钱难挣,官难升啊。 * 酉时出宫,陆平照旧在宫门外等唐久安。 “今日如何?”陆平递上水囊问。 唐久安仰天长叹:“教了两天,还没教会人上箭。” 陆平一路上听她把今日的事情说了,皱眉道:“小安,那可是太子,你真把他得罪狠了,陛下终有仙去让位的一天,到时候他要寻你报复,你可怎么办?” “我瞧陛下骂儿子的精气神,再活个三四十年不成问题,到时候我定然是心愿已了,早就买上几个庄子远远地解甲归田了,还怕他报复什么?” 说到这里,唐久安顿了一下,然后微笑道,“不说这些烦心的,走,给娘买云家铺的包子去。” 悄然跟在后面的赵贺默默把她的话记在心里,准备回头告诉姜玺。 接下来唐久安与陆平两人去买了包子,还买了两匹衣料并一些细碎小玩意,全程都是陆平在挑选。 还顺路探望了一下亲友。 然后两人踏着暮色回到桂枝巷。 赵贺贴着墙角,见院门关上,便打算回宫禀报。 还未直起身,忽然感觉出一丝凉意。 一抹秋水般明亮的刀尖搁在他的脖颈边,长长的刀身一直从院墙上延伸下来,刀柄握在唐九安手里。 唐九安矮身蹲在墙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就说我刚回京,殿下就算是要寻我,也该是去唐家,怎么会寻到这里来,原来是赵都尉的功劳啊。” 第6章 唐久安平时除了教箭术,也不大爱说话,没事时总有几分懒洋洋的,再加之昨晚瞧见她在母亲面前宛如被训过的小羊似的,赵贺对她便没有多少敬畏。 此时月光淡淡,刀光闪闪,唐久安不紧不慢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让赵贺胆寒的凉意。 很久以后赵贺才知道那是从沙场里浸淬出来的杀气。 赵贺当机立断,放声大嚎:“大娘!薛大娘!救命啊!!!” 薛家酒铺又被人叫做大娘酒铺,因为薛小娥是家中独女,年轻时被称为薛娘子,如今便是薛大娘。 薛小娥正从前院铺子里对完账目过来,闻得这杀猪一般的嚎叫声,出来一瞧,怒道:“唐久安!你这不认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他是昨日跟太子殿下一道来的大人!” 陆平道:“薛姨,小安知道的,我告诉了。” 薛小娥更怒:“那还不放人进来!” 赵贺惊恐且委屈:“大娘,我是奉殿下之命来买酒的,不知为何唐将军将我当作了小贼。” 薛小娥叉起腰:“唐、久、安!” 唐久安没法,收了刀。 薛小娥客客气气地把赵贺请进去。 今日宫里的太医特地出来验了酒,引来许多街坊围观,太医赞薛家的酒好,尤其是泡的各式药酒十分地道。 于是薛家酒铺今天的生意空前红火。 赵贺是特意打听过的,张口便要买薛家最有名的蛇酒。 薛小娥乐呵呵去取酒,赵贺表示要跟着去,薛小娥道:“哪有让客人亲自去取的理儿?客人等在这里就好了。” 叮嘱唐久安不得无礼,要好生招呼赵贺。 赵贺表示很不想被唐久安招呼。 方才那把刀足有七尺长,此时正负在陆平身后,几乎与陆平一样高。 切他的脑袋绝对就跟切西瓜一样脆溜。 尤其唐久安还在不断打量着赵贺,更让赵贺觉得头皮发麻。 “赵都尉……” 唐久安才开了个口,赵贺的腿便一软,立即道,“唐将军,实不相瞒,我确实是跟着您来的,但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这点唐久安自然明白,她想说的是另外一点:“我看你有点……嗯,似乎不是特别高。” 陆平默默赞许:好,有进步,至少把那个“矮”字吞回去了。 一拉家常,赵贺就放松多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打小就跟个猴子似的,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里还管高不高呢。” “那是怎么当上东宫率卫的?” 东宫率卫是从羽林卫中遴选的,羽林卫多是出身世家,偶尔也有多余的名额便让一些平民补录,但有一项条件是绝不会放宽的,那就是身高。 朝廷招军有木梃,乃是一根刻有尺度的棍子,低于五尺五寸者不得入选。 羽林卫的标准当然比普通军队高得多,底限是五尺七寸。 平民补录羽林卫,要求更高,非五尺八寸不可。 而赵贺骨架甚是秀气,身量最多五尺五寸,入乡军都是勉强合格。 赵贺脑中警铃大作。 承认自己是听命跟踪,是因为不说唐久安也知道。 坦白自己出身卑微,是示弱以表诚意。 但自己被选进东宫的原因,那是万万不能说的秘密。 一旦说出来,殿下虽然没有七尺长的斩/马/刀,就算拿西瓜刀也能把他细细切成臊子。 “这点确实不合宫中规矩,但我实在不便奉告。”赵贺诚恳道,“另外奉劝将军一句,关于这点将军千万少打听,因为此事关乎殿下私情。若是殿下得知,恐有不便。” 唐久安原也是随口一问,毕竟个个如狼似虎的东宫率卫里夹了个瘦小的赵贺,着实有些显眼。 但赵贺这么一说…… 唐久安就多想了一些。 赵贺,市井平民出身,样样不合规制,依然被姜玺招入东宫,还获封都尉,随身侍奉。 再加上今日练箭之时,姜玺用力甩开她的手,再加上关若飞亲口所言,姜玺不喜女子。 ……哦。 唐久安再度打量赵贺,就看出了一些原来没有看出的东西。 比如这赵贺个子虽不高,但面薄腰细,也算眉清目秀。 唐久安深深道:“赵都尉放心,此事自都尉口出,自我耳入,从此禁绝,我绝不会再问半个字。” 赵贺只见她两只眼睛都写着“我懂了”三个字,也不知道她到底领悟到什么。 但只要她别再问,那就是阿弥托佛,万事大吉。 等薛小娥取了酒来,赵贺起身告辞,临行试探问:“只要将军当殿下的老师,殿下就会让我跟着将军,还望将军莫怪,我也是身不由已。” 唐久安心说你和殿下是什么关系?我怎么敢怪你?当即便道:“都尉客气,以后也别跟了,直接进来喝茶吧。” 赵贺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放心离去。 唐久安送客到门口。 陆平问道:“他说的是什么?” “嘘,”唐久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此乃尊者讳,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说罢,负手回转,语气颇为老成的样子,“这就是为官之道啊,小平儿,你不懂的。” 陆平:“……” 虽然不大明白,但一定有问题。 * 接下来几天唐久安特意观察了一下。 东宫宫人虽然多,但宫女基本只做一些端茶倒水打帘子的简单活计,近身侍奉的全是内侍。 偶尔有宫女越界,姜玺还会不喜。 唐久安心道:果然。 姜玺只觉得唐久安除了盯着他学箭之外,还总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光打量他,尤其是每当赵贺来回事的时候。 姜玺心中相当窝火:“十日之内,我必让她滚出东宫。” 关若飞十分赞成:“好好好,她不教你了定然会回北疆。” 他也就不用跟着受苦了。 姜玺鄙夷:“她人在东宫又不会去国公府寻你,你为什么这么乖,天天跑来?” 关若飞苦着脸:“她让来,我若不来,她一定会找上国公府。” 跟着又道:“再说就算我不来,你也不会放过我。” 姜玺点头:“那倒也是。” “……”关若飞翻白眼,“前年若不是因为带你去北里,我也不会被我爹扔进大营……” 这话一说出口就发现不对,姜玺已然变了脸色。 我欲春风 第8节 三年前的春天,关若飞约了姜玺一起去明月坊见见世面,结果姜玺没等到,先等到回家休假的关山。 当即就被关山拎回家里关了禁闭,最后还被拎去北疆受折磨。 那一晚对关若飞来说着实不堪回首,对姜玺来说也一样。 姜玺直接跑错了地方,去的是牡丹楼。 跑错地方便跑错地方吧,那晚同姜玺在一起的女伎却找不到了。 关若飞也不知道姜玺经历了什么,这一次经历居然成了他的逆鳞,碰也碰不得。 这会儿见姜玺要翻脸,赶忙转移话题,问姜玺打算怎么赶。 姜玺陷入沉思。 这几日他无一时不在思索,把过去用过的招式全过了一遍,愣是没有一招能用上。 近来皇帝退朝了就让关贵妃侍驾,因此关贵妃的莲子羹好几日不见了。 这日皇帝绕到东宫瞧了瞧。 姜玺和关若飞正在练箭,唐久安靠在树下坐了把椅子,头上顶上一片荷叶遮太阳,半眯着眼像是要睡着了。 练箭的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箭,揉一揉酸胀的手臂。 没揉几下,两支箭分别从两人颊边划过。 两人瞬间绷直了身体,立刻重新开始练起来。 树下,唐久安放下弓,继续打盹。 东宫门口,周涛见皇帝注目良久,低声道:“臣去说说她。” “不必。”皇帝道,“难得有人制得住他,吩咐御膳房给唐将军备些饮子解暑。” * 御膳房很快送了绿豆汤来,说是陛下旨意。 唐久安过去接旨。 绿豆汤盛在豆青色瓷盅里,这回明显只得一份,只给唐久安一个人。 姜玺和关若飞在大日头底下练得大汗淋漓,嗓子眼冒火,盯着那只瓷盅,隔老远仿佛都感觉得到凉气。 关若飞直着眼,喃喃道:“三元楼的百合莲子羹最好了,不见半点苦气,清甜不腻……” 此言猛然触动姜玺:“你以前是不是说过京中有个得意楼?” 得意楼据说源远流长,前朝时还在京中最显要的位置有一座雕梁画栋的酒楼。而今岁月更迭,改朝换代,得意楼的存在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知道。 有人说得意楼传承至今,深不可测。 也有人说此得意楼根本就非彼得意楼,只不过借了个名头而已。 不管如何,得意楼干的主要营生没有变——只要你花得起价钱,你就可以在楼内买到一切想要的。 这种地方是权贵人家的最爱,作为平京第一贵公子,关若飞自然知道。 “你要请外面的人来对付她?”关若飞压低声音。 “不然怎么办?”姜玺咬牙,“又不能传谣说她调戏太监。” “要不说她调戏你?”关若飞有点犹豫,“得意楼可贵可贵了——” 姜玺一脚就踹过去,然后一眼瞥见传旨的太监已经走开,唐久安单手拎着瓷盅,像是喝茶水似的,一面喝着绿豆汤,一面朝这边走来。 姜玺和关若飞迅速分开,各自拿起弓,继续练箭。 * 东宫的平静让整座皇宫都引以为罕,唐久安走在宫中甬道里,不时有宫人呼朋引伴悄悄观望。 “喏,就是她。” “大半个月了,还没被赶出宫。” “厉害呀。” 外头人人艳羡,唐久安自己却是在发愁。 原因无他,半个月了,姜玺还是一支也射不中。 关若飞除了那日意外一箭射得不坏,其余的也是一如既往地平平。 回家路上唐久安还在思索。 近日因为生意太好,薛小娥多招了些人手去西山脚下的酒坊酿酒,陆平也去帮忙。 唐久安独自一人,街上人太多,她照常抄近路,牵着马进了一条小巷。 甫一踏入,心头忽然滑过一丝凉意。 这种天生自带的警觉在战场上救过唐久安好几次命,她当机立断就地一滚。 弓弦声响,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每支箭后面都系着一根绳子,像一张罗网,兜头向唐久安罩下。 不远处的小楼上,姜玺“咦”了一声,“这是弋射之法?” 弋射所用的箭应是短小而重,主要不是为了杀死猎物,而是用箭尾的绳子将猎物捕获,因此又称之为“缴射”。 可这些人的箭虽然短些,箭尖却依然锋利,同样能伤人。 姜玺皱眉:“你没有告诉他们不能搞出人命?” 就算他再怎么乱来,也不可能真要臣子的命。 “放心吧,再三交待,只给吃点苦头而已。”关若飞啧啧道,“得意楼还真是有点东西。” 埋伏的人一看此击得手,正要操家伙下去,就见那些绳索忽然间像是万流归宗似的,全到了唐久安手里。 唐久安笑吟吟地:“狐家兄弟?” 这声音…… 狐家兄弟当中的老大一震:“……老酒鬼?!” 在关若飞这样的贵人眼中看来,得意楼养了无数的能人异士,只要花得起钱,这些人能做到世上任何事情。 但实际上得意楼只是发布任务,缺钱的能人异士们便来接受任务而已。 唐久安缺钱了就是这么干的。 由于她一直缺钱,所以她在京城那一年,接的任务比谁都多。 有些任务需要多人配合,因此她也认识了不少人。 其中之一就是狐家兄弟。 接任务之际,大家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一是干这一行有风险,二是很多人都有主业,只是临时来挣钱,被熟人看到还蛮丢脸,所以皆是以化名打交道。 狐家兄弟却是个中例外,他们共有五人,乃是亲兄弟,来自南方某座偏远村落,因为地近迦南,地形相近,亦是擅长射猎。 他们在京城是专门靠接任务为生的。 唐久安跟他们组了几次队,发现他们箭术非但水准不错,且不相上下,不分先后。这点十分难得。所以她一时兴起,帮他们做了弋射箭阵。 弋射可以困人,改良后的箭尖亦有直接的杀伤力。此阵在京中未逢对手,让狐家兄弟在得意楼声名鹊起,身价飞速飙升。 但唐久安可以轻轻松松破解。 这不是秘密,她在做箭阵的时候,一并把破解之法给狐家兄弟演示出来了。 唐久安的意思是送佛送到西。 狐家兄弟当时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难以形容,唐久安觉得他们是感动坏了。 此时乍然相逢,狐家兄弟不得不出来相见:“老酒鬼,你……你回来了?” 唐久安是他们的佛,也是他们的魔。 是箭阵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他们的身价越来越高,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大宅,奴仆如云。 但这箭阵唐久安一手可破,只要唐久安愿意,随时能让他们的箭阵形同虚设。 他们无比庆幸唐久安离开了京城。 但现在唐久安回来了。 唐久安听出狐老大声音里深沉的颤抖,深为感动:“是啊,一别许久,我心中亦是十分想念兄弟们。” 小楼上,姜玺目瞪口呆:“这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要伏击吗?怎么还聊上了?” 关若飞也很不解:“也许……是他们江湖中人的什么礼节,打架之前要互相通个姓名什么的?” 小巷中,唐久安问:“你们接这趟活赏金多少?” “五千两。”狐家老大道,“不过老酒鬼你放心,就算是五万两我们也不会对你动手的。” “五千两?”唐久安的眼睛慢慢睁圆,“你们能挣这么多了吗?” “这全亏了你给我们的箭阵!” 狐家小弟只有十七八岁,三年前一起接活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而今个头正在飞长,眼睛却还是一派天真,不知兄长们所忧,只知欢喜。 “我们一出手,就没有逮不着的人,现在我们已经在京城住上大宅子啦!还养了下人,有人给我们洗衣裳做饭!酒鬼姐姐你有空来我们家喝酒呀!” 狐老大尴尬微笑:“老酒鬼定然忙得很,不一定有空。不知老酒鬼你到底得罪了谁,这趟活我们不接了,老酒鬼你自己小心。” 接也没有意思,反正打不过。 “是不是傻?那可是五千两。”唐久安把收在手里的箭绳扔给狐老大,“来,钱分我一半,随便揍。” 第7章 小巷里的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打了起来。 彼此动作都太快,又不时被院墙树干所掩映,姜玺只见人影交错,让人眼花缭乱。 唐久安起初回击激烈,但架不住对方人多,渐处弱势。 “哈哈哈!”这么久的憋屈一朝吐尽,姜玺说不出的痛快,和关若飞一起趴在栏杆上,为得意楼的人呐喊助威。 我欲春风 第9节 不一时,唐久安被逼到巷角,这边只瞧得见那些人对其拳脚相加的背影。 “揍啊,上去,上去!”关若飞看得比姜玺还要激动,恨不能自己动手。 姜玺却渐渐没了动静,酒也不喝了,过了会儿,道:“放信号吧。” 关若飞曾经在唐久安手下吃的苦头可比姜玺多多了,完全没看够:“等会儿嘛。” “毕竟这么多人打一个……” “在北疆练兵的时候,唐久安每天都是一个打十个,她就是这么操练自己的,现在这才哪儿到哪儿!” 关若飞兴致勃勃,“不过得意楼的人真的有点东西,以前那十个都是被唐久安打。” 姜玺还是有点看不下去:“毕竟是个女人……” 关若飞震惊:“我天,你怎么能当唐久安是女人?!” “她难道不是女人?” “她除了长得像个女人,哪里还是女人?!”关若飞,“殿下,你还是太年轻啊!” 姜玺懒得再跟他啰嗦,直接抢了得意楼给的烟花。 烟花升上天空,“啪”地一声炸裂,爆出一声悠长的回响。 小巷中,狐家兄弟和唐久安战斗的每一瞬都是煎熬,看见烟花立刻停手。 唐久安:“再来一会儿。” 狐小弟拼命摇头:“不,不跟酒鬼姐姐打。” 狐老大道:“您看,那是雇主的信号。” “雇主在看着?那就更不能走了。”唐久安指着自己的脸,“来,往这儿来一拳。” 狐家兄弟面面相觑。 “你们就让我这么全须全尾的出去,雇主能痛痛快快给钱?”唐久安道,“照脸打,别客气,我不还手。” 狐老大眼中掠过一抹精光,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用尽全力,向着唐久安的面门挥出。 然后手腕脉门被唐久安的匕首狠狠拍中,他全身骤然一麻,随即被唐久安一脚远远踹出去。 “对不住对不住!”唐久安连忙去扶他,“你这一拳真真虎虎生风,我情不自禁就还手了。你还好吧?” “……”狐老大趴在地上不想起来,想哭。 好什么好?你只用匕首连鞘拍我而不是直接拿匕首割断筋脉,算不算好? 最后在唐久安的再三恳求下,狐家兄弟们稀稀拉拉地揍了唐久安几拳,然后照雇主的交代扔下一句:“以后莫要再入宫,再入宫,还要挨打!” 然后忙不迭跑了,也不知谁才是挨打的那一个。 * 小楼中,关若飞意犹未尽:“这就不揍了?我盼了三年才盼到这一出。” “这不揍完了吗?”姜玺甚是满意,“去,派个人看看,别死了。” 唐久安躺在小巷里,夏日里连空气都是灼热的,但树荫下的青石地面十分阴凉,痛快打过一架,正好松散松散筋骨。 忽然听到脚步声。 唐久安睁开眼睛。 一个汉子挑着货担经过,“喂,你没事吧?” “还活着,大哥忙去吧。” 汉子便走了。 唐久安躺在地上,想笑。 那汉子挑着个货担,身上罩着件粗布外衫,裤子却是绸子的,简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假扮的。 * 比那座小楼更高一点位置,有一座佛塔,位置更佳。 不单将巷子里的动静尽收眼底,连小楼中的情形也瞧得一清二楚。 塔中静室,皇帝凭栏而望,周涛与一名中年男子并肩侍立在后。 男子生得富态,是个笑模样,面团团地十分和气。 若是关若飞在这里,一定认得这是得意楼的靳掌柜。 外面的传言不假,得意楼从前朝起就是姜家的产业,后来姜家成了皇家,得意楼的归属便从明面上转入地下。 烟花放出以后,皇帝沉沉的面色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些。 再看到小楼中人假扮货郎直奔小巷看视唐久安,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尚不算无药可救。” 靳掌柜含笑道:“殿下教训臣子,乃是应当的,教训完了还派人去关心,可见殿下心中甚有分寸,只是想给一点苦头,并不想要人命。” 皇帝哼了一声:“着实愚蠢,他也不想想,堂堂火焰卫统领、北疆大营前锋,身经百战,若是这么轻易就被人要了命,岂非笑话?” 靳掌柜当然不能跟着父亲骂儿子,赔笑一阵,下去处理后续。 “先皇当年问你要人,你荐了关山,现在朕问关山要人,关山荐了唐久安。”皇帝叹了口气,问周涛,“你觉得唐久安如何?” 周涛:“天生将才,可堪大用。” “那她为何在得意楼厮混?” “臣在北疆时听关将军说起过,唐久安战功虽著,但资历太浅,原没有这么快升到六品,她在刚升上九品的时候,就给自己捐了个八品官衔。” 大雍官职从一品到九品,各分上中下三阶。 其中一品与二品皆是超品,一般不实封,多半是名臣致仕时才用以嘉奖,三品便是位极人臣。 因是太平盛世,武将升迁更慢,唐久安二十三岁便是六品中,可称前无古人。 皇帝看过唐久安的履历,唐久安是因为斥候立功,得到九品官职。 当时她参军未久,只有十五岁,扮成歌女,混入北疆敌营,拿到了北疆南侵的情报,还试图刺杀北疆敌将,一击不中,全身而退。 关山就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唐久安,从此着意栽培。 捐官之事古来有之,大雍规定只可捐七品下,超过七品下,只能以功勋或资历考核升迁。 富贵之家指望子弟仕途顺遂,往往会先捐个八/九品的官,起点更高,快人一步。 但所费巨大,绝非等闲人家能承受。 皇帝:“鸿胪寺少卿的俸禄这么高?” 鸿胪寺主掌外宾入朝、朝会仪节等事,凡诸国入贡来使等事皆归鸿胪寺管辖。 大雍是东主国,四方来贡,真心纳贡者少,有意打秋风者多。而大雍泱泱大国,不管对方带多少歪瓜裂枣来,一律有赏赐回赠。因此鸿胪寺一向是出多进少,一直问礼部要钱。 看皇帝这是疑心唐永年官身不正的意思,周涛忙道:“唐久安与家中并不亲密,她是自己问交子铺借的钱。” 交子铺乃是私人放贷之所,利息极高。 皇帝指尖轻叩在朱红栏杆上,“野心倒是不小。” * 方才小巷头尾都被人布防,此事已了,布防的人撤去,小巷里重新有人往来。 看见有人这么大咧咧躺地上,不免多看两眼,多问几句。 有人可怜她,“叮”地一声响,将一枚铜子儿扔在她身边。 也有人道:“走走走,这里可不是你要饭的地方。” 唐久安捡起那枚铜钱,端详片刻,果断起身。 * 回宫的马车上,姜玺心情很好:“赌不赌?” 关若飞:“赌多少?” “别老赌钱,俗。”姜玺想了想,“你们家在南里不是有个金泉别院么?就赌那个。” 关若飞:“那又不是我的。” “反正早晚是你的。” “成。”关若飞道,“你赌什么?” “我要输了,就给你买座宅子。” 关若飞想安一座私宅很久了,立刻“哈”地一声笑了:“你可知道北疆不少人堵着她揍过,有一次一口气喊了五十个人,差点儿没把唐久安揍趴下,然后你猜怎么着?” 姜玺:“后来全被军法处置了?” “后来就被唐久安找上门,一个个全揍趴下了。”关若飞笑道,“怎么样?你现在赌她敢入宫还是赌她不敢入宫?” 姜玺张了张嘴,但话到嘴边却卡了一下。 东宫没有唐久安,固然是安生了,却也无聊了…… 这么想着,姜玺悚然一惊——无聊他不会给自己找别的乐子吗?再说天天被人押在烈日下头暴晒练箭到底是能多有聊啊! “自然是赌不敢!”姜玺斩钉截铁道。 关若飞正要说话,马车忽地停下。 驾车的赵贺探头进来,压低声音道:“殿下,小的好像看见了唐将军。” 姜玺和关若飞都悚然一惊,莫非是打上门来了? 姜玺悄悄挑起一线帘子,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并不见唐久安。 赵贺指了指街边。 街边靠着几个乞丐,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其中一个格外惨些,不单衣裳破破烂烂,面上还鼻青脸肿,衣襟上还沾着不少血迹。 因此面前破碗里的铜子儿也格外多些。 姜玺:“!!!” 我欲春风 第10节 姜玺:“……” 唐久安靠着墙角,觉得这位置有些差强人意。 夏日天长,太阳尚未完全下山,斜阳晃在眼皮上,打盹不是特别方便。 忽地,面前人挡住了阳光。 她只当又是一个好心人,结果却听到了姜玺的声音。 “唐久安?” 唐久安抬起头,就见姜玺穿着一身蓝色绡衣,上绣洁白连枝番莲花,腰束玉带,头戴玉冠,本人玉面朱唇,眉头皱起,眸子波光潋滟。 “你伤这么重?” 第8章 “……”唐久安,“臣……只是在此歇息。” 姜玺:“这么歇???” 唐久安心说这么歇着能挣钱您不知道吧? 当然这种事情绝不能让上司知道,于仕途绝对大大有碍。 唐久安也是不知道自己这么披头散发鼻青脸肿,怎么还会被认出来,只得道,“臣……方才在巷子里不慎摔了一跤,疼痛难忍,所以在此地歇息。” 姜玺嘴角抽了一下:“那你还挺能摔。” 唐久安:“殿下过奖。” 姜玺眼皮都开始跳了:“上车。” 唐久安眨了眨眼:“上车干嘛?” “送你回家。” 唐久安连声道:“不必不必,殿下请便,臣歇歇就走。” 姜玺一声令下,赵贺和关若飞一左一右把唐久安架起来送上马车。 “殿下,臣真不能回去,家母非担心死不可。” 那么她就会被唠叨死。 姜玺沉默了。 ——唐久安因为不想母亲担心,所以受了伤还只能流落街头。 唐久安惨,他是喜闻乐见。 但唐久安这样惨,却让他有点……不忍。 毕竟是为国戍边之士,于民有功之臣。 “去你家别院。”姜玺有点烦躁地向关若飞道。 * 关家的金泉别院就在西市不远,乃是皇帝特别允准,从西山引来温泉,足不出京城,便可泡汤。 唐久安既来之则安之,托关若飞派人回桂枝巷说一声,便跟着侍女去房间。 结果没想到不一时便有大夫上门。 唐久安连忙婉拒。 大夫回到姜玺那边回话。 关若飞道:“你看她都不用大夫,可真没什么事。” 姜玺皱眉,伤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被人当成乞丐也不知反抗,怎么可能没事? 想来是伤势不便。 于是道:“去换个女大夫。” 唐久安一见女大夫,就知道姜玺是铁了心要给她治伤了。 治伤还是验伤,尚说不准。 与其纠结,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女大夫的治疗进行得相当顺利,过来回话:“小姐应无大碍,都些是皮外伤。” 除了活血化瘀的膏药之外,还留下一些祛红肿的养颜药膏,说是脸上的瘀青可以好得快些,脂粉也容易盖住。 关若飞拿着药,想象了一下唐久安涂脂抹粉的样子,打了个抖。 姜玺感觉关若飞可能请了个庸医。 于是唐久安迎来了第三个大夫。 唐久安直接过来找到姜玺,道:“臣天赋异禀,伤势愈合得比常人快上许多,确实无事。” 姜玺:“真无事?” 唐久安:“真无事。” 又加了一句:“实不相瞒,臣遇上的那几人身手一般,也只能给臣留下一点皮外伤罢了。” 姜玺鼻子气得有点歪:“不是说摔的吗?” “殿下不会真信吧?臣没那么能摔。再说殿下都要给臣验伤了,臣还能不说实话吗?”唐久安,“若真要伤到臣,来的人怕是要再厉害一些才行。” 她自以为这番话说得颇有技巧,可以引导姜玺再接再厉。 毕竟越厉害的人身价越高。 她对半分赚得越多。 结果姜玺冷冷看着她:“你知道了?” 唐久安很有师长之风,为他解惑:“殿下,臣向来人缘极好,在京中从未树敌,唯有殿下瞧臣诸般不顺眼,那么想找臣麻烦的除了殿下还有谁呢?” 姜玺盯着她,脸色开始发青:“你假装受伤,故意等在我回宫的必经之路,假模假样跟我来别院……” 而他在干了什么? 明明花了大价钱却提前放信号终止。 明明她表示了拒绝还非要拉她上车,硬把她带到别院。 还给她请大夫。 还请俩! “那倒是没有。臣真的只打算在路边歇会儿,若不是殿下非要带臣过来,臣绝不会麻烦殿下。” 姜玺气得长笑:“所以这还是我的不是了!” 唐久安客观地道:“倒也不全是。” 毕竟是她隐瞒了赚钱的实情,情形演变至此,她也有一部分责任。 姜玺胸口急剧起伏:“唐久安,在你眼里,我定是蠢得无可救药是吧?” “不全然是。”唐久安真诚地道,“就冲殿下提前发信号,又带臣来治伤,还一连请了两个大夫,可见殿下心地还是——” “颇为善良”四个字还在喉咙口,但她没机会说了。 姜玺拔出架上的宝剑就向她挥了过来。 别院乃是皇帝赐给关山的,架上的搁的这把剑是关山年轻时所佩,宝光闪闪,锋利无匹。 唐久安仰天向后倒下,手撑地面,腰折成了拱桥,才避开这一剑。 关若飞已经扑上来拦住姜玺,一面向唐久安道:“唐将军快走!” 唐久安就是有这种本事,能精准踩中别人抓狂的点。 但她这回踩得不但精准,而且密集,姜玺已然是被踩疯了。 唐久安却是眼睛微微一亮:“殿下这一剑不错。武道相通,剑与箭皆是讲究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儿,来,再来一剑。” 她抽出双剑,迎向姜玺手中剑。 关若飞夹在中间,抱头鼠蹿。 唐久安向来奉行技多不压身,武器多能救命,是以长刀、弓箭、剑与匕首皆有涉及。她的剑法不算顶高明的,佩剑更是不能和关山的宝剑相比,几个回合下来,剑刃被砍了好几道缺口。 “真是宝剑。”唐久安赞叹。 姜玺挟着狂怒,大开大阖,一味猛砍,最后一下劈向唐久安脖颈,唐久安侧身以剑锋抵住宝剑。 “喀啦”一声响,唐久安的佩剑断成两截,宝剑剑锋落在肩上,拉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渗出衣料,腥红刺目。 姜玺的瞳仁猛地一缩,收手。 唐久安趁此机会,另一把剑逆锋而上,抵住姜玺颈边。 姜玺手里的宝剑扛住了唐久安的剑锋,但一个失神已经落了下风,被唐久安逼得连连后退,绊着一只绣墩,整个人仰天便倒。 唐久安欺身而上,坐在姜玺身上,手里的剑依然抵着姜玺的脖子:“殿下,你这剑法是跟大都护学的吧?” 她的发丝散乱,衣衫残破,鼻青脸肿,兼之剑锋还抵在颈边,无论从哪一点看,都绝不可能让人生出绮念。 可就在这一瞬间,姜玺对自己的身体失控。 身体的记忆远比大脑的牢固,那一晚的感觉仿佛已经刻入了骸骨。 灼热的身体在燃烧,压制的重量如影随行,柔软劲韧的腰肢带来从未有过的眩迷快乐…… 姜玺的手下意识朝上,握住唐久安的腰。 纤细,劲瘦,柔软而不失爆发力,线条如柳一般,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唐久安:“……” 她正要跟姜玺探讨一下关山的剑法,低头就见姜玺面若桃花,眼睛水汪汪地,像是突然沉进了某种迷梦里,握着她的腰似是试了试手感,然后另一手也握上来了。 左右圈住,刚好一握。 我欲春风 第11节 姜玺不知从哪里来的爆发力,把唐久安掀翻在地,紧跟着上下易主,他骑在唐久安身上,手依然箍着唐久安的腰。 脸上混合着震惊与狂喜:“唐久安,还说不是你!” 唐久安:“????” 她转头望向关若飞。 关若飞呆若木鸡。 打架就打架,怎么打出这个样式来? 但眼瞅着姜玺占了上风,关若飞拿起脚来就走:“咳,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姜玺极度不满地把唐久安的脸掰回来:“唐久安,你还不肯承认吗?” 唐久安一头雾水:“承认什么?” “庆丰五年的三月十七,北里牡丹楼——” 唐久安眨了眨眼,怎么又是这茬? “殿下,臣说过了,不是臣。” “就是你!”姜玺死死盯着她,“我绝不会认错!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唐久安,“殿下是不是喝酒了?” 离得这样近,她闻见淡淡的酒气,似乎可以解释这场闹剧。 之前在小楼之上,为了庆祝揍人成功,姜玺确实和关若飞小饮过两杯。 但无论醉不醉,他绝不会忘了这手感。 他看着唐久安认真且茫然的脸,愈想愈悲愤,连连冷笑:“好啊唐久安,原来你是这种人,敢做不敢当是吧?从来没有去过牡丹楼?亏你说得出口!” 唐久安不想跟一个醉鬼掰扯,试了试想掀翻姜玺,反被姜玺扣住了双手,压在头顶,力道之大,她一时竟难以反抗。 姜玺俯身看着她,眼眶泛红,眼底的神情唐久安看不懂,像是爱极了,又像是恨极了,咬牙切齿:“你这个没良心的……” “少都护!”唐久安扯着嗓子喊。 寂然无声,关若飞不知跑多远了。 唐久安:“来人呐救命啊!” 依然无人应答。 “来人呐非礼啊!” 这完全是信口开河随便胡扯了。 但这时候来人了。 来的还不少。 以唐久安被压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视角,先是瞧见了一幅幅春水般柔软的绸缎裙裾,有绛色的,梅子红的,浅碧色。 皆是满地绣花,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绕。 视角再往上,看见大片仆从侍女,簇拥着三个人。 老年的是关老夫人,中年的是关月关贵妃,最年轻的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生得甜净俏丽。 她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一手扶着关老夫人,一手指着室内两人,用生怕别人听不见的音量大声道: “天呐,祖母,姑姑,快看,太子哥哥在强/暴一个乞丐!” “强/暴什么强/暴,这是姑娘家家能说的话吗?” 跟在一旁的关若飞训斥她,然后向老夫人和关月道,“那是唐将军,殿下正在……正在和唐将军,呃……” “唐将军?”关老夫人打断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就是那个女教习?” 不知道为什么,唐久安觉得老夫人把“女”字咬得格外重些。 唐久安低声向姜玺道:“殿下,还不放开?” 姜玺死死盯着她,他找了她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朝思暮想,梦魂颠倒。 “你不许走。” 唐久安坦然:“臣走什么呀,臣这副模样反正回不了家,出去住客栈还得花钱,臣很愿意——” 她才说到这里,就听外面关若飞答了个“是”字,然后她听到老夫人道:“是女的就好。” 随即,老夫人一个箭步上前,“哐当”一下从外面关上门,“咔嗒”一声上锁。 动作干脆利落,把将门老祖宗的风范彰显得十足。 第9章 姜玺一跃而起,砰砰拍门:“外祖母,开门!我和唐将军是切磋武艺!” “知道。”老夫人道,“你俩好好切磋,莫要分心。” “我们真的没什么,这不太妃快要六十大寿吗?我准备为太妃献上一套剑舞,所以向唐将军请教!” “唔,好好好,那你继续请教。”老夫人说道,“走走走,莫耽误殿下求学。” 真带着人走了。 唐久安坐起来,抚额。 她可以理解老夫人急于把外孙从歧路上往回掰的决心,可好歹也要看看成色吧? 就她这样的,老夫人就不怕把姜玺被逼得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姜玺又拍了一会儿门,当真没有人理会,外面天色渐黑,暮色浓重起来。 姜玺转过身,双眼在初初降临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在闪亮的东西。 “我……”姜玺难得地迟疑了一下,“……我没想这样。” “臣知道。”唐久安明白得很。 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黑暗越来越浓稠,姜玺的眼睛倒是越来越亮。 唐久安莫名给他看得有点心里发毛,联想起了夜晚狩猎的猛兽。 当看到垂涎已久的猎物时,它们就是这样的目光。 她摸索着去找点火石,姜玺比她更快一步,两人的手在黑暗中擦过,姜玺的手很热。 蜡烛被点亮,光明充盈室内,虫鸣声伴着阶前茉莉的清香飘进来,独属于夏夜的静谧在屋中弥漫。 姜玺还是盯着唐久安看。 唐久安摸了摸脸:“臣脸上应该没有花吧?” 不单没有花,还有瘀青血肿吧? 姜玺目不转睛:“原来你长这样。” “还当臣是牡丹楼那人?”唐久安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殿下酒还没醒?” 姜玺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不同于深闺弱质的纤薄,她的手腕握在手里也是充满力量的,像随时都能发力奔逸的鹿,线条利落,骨肉完美无暇。 姜玺咬着后槽牙,声音里听着喜怒难辨:“竟然还是不肯承认……” 唐久安叹气:“臣发誓,臣真的没有进过牡丹楼。” 姜玺冷哼:“你还想骗我?” “好吧,殿下非要说是臣的话,那臣到底在牡丹楼干了什么?” 姜玺的脸迅速胀得通红:“你还有脸问!” 唐久安:……这天实在聊不下去了。 聊不下去便不聊了,唐久安抽回手,问姜玺:“关在屋子里挺闷的,殿下要不要出去?” 姜玺用一种她欠了他十万两银子的眼神看着她,冷冷:“门锁了怎么出去?” 唐久安抄起关山那把剑:“有这宝贝还怕出不去?” 这宝贝能砍断她的剑,自然能砍断锁。 只是发出来的动静极大,很快便有人提着灯笼过来。 唐久安吹灭灯,一把把剑远远地掷到院墙边,然后拉着姜玺钻进衣柜里。 下人提着灯笼进来,先是发现房门敞开,屋中无人,然后又发现了墙根下的剑。 “快去告诉老夫人,殿下跑了!” 唐久安听着外面的动静,待呼啦啦的人群都往外去找人的时候,悄悄把柜门推开一线。 只一线便推不动了,因为柜门被姜玺拉住了。 “殿下放心,现在出去肯定没人能发现……” 唐久安话没说完,姜玺低低问道:“……为什么是我?” 这太子说话没头没尾,颠三倒四,唐久安有点头疼,“什么为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我们以前在见过吗?” 衣柜里自成一个狭小世界,说话的时候有微微的回音,听起来像是自语,像是姜玺一个人时问过无数遍,“你到底跟了我多久才下手?为何我之前对你毫无印象?” “………………”看来这厮酒没醒。 唐久安不再管他,推开柜门出来。 外面果然空无一人。 姜玺跟在她身后,幽幽地像一道魂灵,又像一个债主,喋喋不休,“你不敢答?” “温泉池在哪里?”唐九安问,“我今儿挨的揍可不少,浑身酸痛。” 她是故意转移的话题,却意外迅速地把姜玺从这些没头脑的车轱辘话里拉了出来,姜玺立刻带路,还问道:“你肩头的伤……” 我欲春风 第12节 语气虚得好像跟之前拿剑砍她时完全不是一个人。 “不妨事。”唐久安微笑,“泡一泡就好了。” 月色皎洁,晚风轻佛,唐久安的笑脸清晰地映在姜玺的瞳仁中,明净疏朗。 就像此时的夏夜。 就像此时的星空。 * 皇帝赐下温泉,原本就是让关山调养旧伤所用,正适合跌打损伤的唐久安。 两人悄悄避开零星的下人,来到温泉池旁。 唐久安试了试水温,吹了声口哨。 大都护,陛下赏赐的殊荣,就让属下来替您享用吧。 她抬手解衣带。 姜玺正做贼似地悄悄关上门,回身就见唐久安的衣衫已经半解。 姜玺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转身,捂脸:“你干什么?!” “泡温泉啊。”唐久安道,手下不停,脱了外衣,“殿下泡温泉不脱衣服的吗?” 姜玺听着那衣衫摩挲的声响,脑子里宛如一团浆糊,还没答话,又听得水声哗啦。 她她她下水了。 “殿下不泡吗?”唐久安问。 “谁说我不敢?!”姜玺蓦地反问,声音之大,完全忘了自己在做贼。 幸好外头无人。 唐久安:“……” 我没有说你不敢。 姜玺一鼓作气脱了外衣,反正乌漆抹黑,谁怕谁? 池水甚大,可供七八人共浴,以汉白玉镶成石阶,温泉独有的硫磺气息充满鼻间。 但姜玺总觉得好像闻到一丝橙花香,或是松雾的气息。 鼻子出了错,老是闻见在薛家酒铺那一晚唐久安身上浴后的味道。 唐久安在温泉中深深地放松自己,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像是得到了最温柔的抚慰,她舒服得发出一声叹息。 姜玺那边水声寂静了一会儿,然后发出咬着后槽牙的声音:“泡澡就泡澡,别乱叫。” 唐久安觉得他今天一定是喝了不少,整个人忽冷忽热,简直是乱抽筋。 但人是上司,她能怎么地? 只有安安静静闭上嘴。 一时室内只余水声。 但姜玺好像还不满意:“你别出声。” 唐久安:“臣没出声。” “水声也不行。” “……” 得。 唐久安往池边一靠,闭上眼睛。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寂静中的姜玺忽然低低开口:“你……第一次……嗯……我是说……那个……上……嗯……” “十三岁。”唐久安闭着眼睛答。 “什么?!” 姜玺猛地站起来,水花溅了唐久安一头一脸。 “十三岁!”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忍受的事情,“十三岁你就……你!” 唐久安提醒他:“小心外面有人听见。” 这提醒毫无作用,姜玺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满脑子只有“十三岁”,翻来覆去念叨几遍,“你怎么能十三岁就,就——啊!” 掏空二十一年的语言功底都不知该如何行容此种行径。 “十三岁怎么了?别小看十三岁,北疆有些穷苦人家,十三岁都成亲了。再说,我个头原比别人高,十三岁就有五尺五寸,任谁也猜不到我尚未及笄。” 身高这块唐久安很是自豪的,当初就是靠着这过人的身高混进了军营,等书吏发现她户帖上实际是十三岁时,她已经是军中最灵敏的斥候了。 “够了!”姜玺痛心疾首,这种事情她怎么能说得如此堂而皇之,大言不惭,“唐久安你——你简直不是人!” 唐久安一脸十分理解的微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比如被她打败的敌人,或者被她训过的兵士。 四下里漆黑,姜玺看不清唐久安的表情,但从声音里听出了她明显的笑意。 姜玺疯了,在水池里走来走去,半晌后站定,含辱忍痛问:“那我是第几个?” 唐久安没太明白,“什么第几个?” “就、就、就那个!” 姜玺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烫着舌头。 “那可数不过来了。”唐久安随口道。 这话刚落地,就听水声“哗啦”一声响,姜玺像是鲨鱼般在水中扑过来,直接掐住了唐久安的脖子。 “我要杀了你!”姜玺嘶吼,“我一定要杀了你!” 然而手上的脖颈浸着水,触手一片腻滑,根本使不上劲。 抑或是,不舍得使劲。 有一万只猫在他心里挠,一时用的是尾巴尖,一时用的是利爪。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 为什么会有唐久安! “喀啦”一声响,窗子被人推开。 关若飞拎着灯笼跳进来。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跑出去,唐将军平日里一个铜板都恨不能掰成两瓣花,可舍不得花钱住客栈。只是你们还真是一点不带怕的啊,吼这么大声是嫌别人听不见——” 灯笼的光芒映亮温泉池。 池中两人俱是发丝披散,浑身湿透,此时贴得极近,息息相闻,姜玺的手还亲密地抚在唐久安的脖颈上。 “……吗?” 关若飞机械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瞬即转身就爬上窗子。 “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看见!” 第10章 唐久安道:“人可以走,灯笼留下。” 窗子“砰”一声关上,灯笼留在了窗下。 灯光驱散黑暗,唐久安看清了姜玺此时的模样。 姜玺半跪在水中,比半坐着的她高出一截,脸色苍白,眼眶泛红,脸上溅着的水滴宛如泪珠。 他看上去又失望,又伤心,又愤怒。 整个人还微微颤抖。 气的。 灯光映着水光,唐久安湿发如蛇,肌肤如玉,就连脸上那块瘀青都像是某种特别的妆容,美得近乎妖艳。 即使姜玺已经气得不行,脑子还是清晰地感觉到——好好看。 更别提里衣浸在水中,半浮半漂,贴合出曲线…… “闭嘴!”姜玺狂躁,“一个字都不许说!” 唐久安:“……” 她还没说呢。 但姜玺的手碰到了她的肩头,那道伤口虽浅,一蹭之下还是生疼,唐久安皱起了眉头。 姜玺意识到了,微微僵了僵。 然后,慢慢松开了唐久安。 “——就当我上辈子造了孽,命中活该有你这一劫。” 姜玺盯着她,恨恨地道,转身便要离开。 “话都没说清楚,怎么能走?” 唐久安抬手抓住他的衣摆,姜玺去势甚急,那薄薄的丝绢料子发出一声爽利的撕裂声,上衣应声而裂,露出半边身体。 姜玺的手臂的线条极为流畅,肌肉饱满结实。 他个子高挑,穿上衣裳颇为单薄轻盈,脱了衣裳才显出体格的健硕,肌肉不是块垒分明那种,但充满力道。 宛如一只刚刚长成的豹子。 这样的手臂怎么就老练不好箭呢? 唐久安不自觉岔了神,眼见姜玺满面怒容才赶紧梳理了一下思路。 我欲春风 第13节 姜玺起先是误将她认作某人,然后是聊到从军之事,突然发火。 她诚恳问道:“臣十三岁第一次上战场 ,碍着殿下什么事了?殿下为何如此生气?” 姜玺原本在挣扎,丝绢料子湿水后薄如蚕翼,几近透明,被撕扯之际让他想起了那个夜晚更加细微的画面,正又恼又羞又怒,准备和这件衣裳一刀两断。 闻言整个人就呆住:“………………上上上战场?” 唐久安挑了挑眉:“不然?” 姜玺脸上神情的变化非常精彩,若是非要唐久安形容,她觉得像是一条狗被人敲过一棒之后又被喂了一块骨头。 “……那那你说数不过来是什么意思?”姜玺试探着问。 “臣教过的学生,实在多到数不清,所以不知道殿下算第几个。” “学生?!” “殿下问得不是这个?” 难道是她误会了? 毕竟他向来不愿意承认她的师长身份,除了第一天有意捉弄,再没叫过一声“老师”。问到她从军,又问第一个,她顺理成章就认为是问学生。 “殿下想问什么,请再问一遍,臣定当好好答。” “没什么,没什么……”姜玺仿佛从地狱回到天堂,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喃喃道,“很好,很好,不必再问什么。” “——但牡丹楼什么的,确实与臣无关。”唐久安道,“殿下不妨详说从头,要寻的到底是何人,什么样貌,什么年纪,什么来历……臣说不定能帮殿下找一找。” “唐久安!”姜玺声音低低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自己做过的事难道当真记不得了吗?!” 唐久安很头疼:“那么殿下告诉臣,臣到底做过什么事?” “你——”一口气在姜玺肚子里百转千回九曲十八弯,终于吼了出来,“庆丰五年三月十七,你在牡丹楼携持一人春风一度,怎么?玩完就扔啊?!” “………………” 唐久安陷入漫长的沉默。 她从记忆的角落里挑挑拣拣,终于在层层灰尘之下找到一件事。 庆丰五年,也就是三年前。 她在春天接到了调令,终于可以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军营。 兵部几名相好的同僚治席送行,因是在画舫之上,大约有春酒在内,唐久安无意中喝了不少。 席散之后,燥热难当。 好在江边离南里不远,到处都是寻芳买/春之客。 她随便抓了一个,你情我愿,就地解决。 唐久安不说话的时候,神情显得格外高深莫测:“殿下确定是在牡丹楼遇上这事的吗?” 姜玺咬牙:“不错!就是在牡丹楼!我死也不会记错!” 唐久安暗暗长舒一口气。 她就说嘛,虽然当时醉得晕晕乎乎,已经不记得那人是什么模样,但哪有这么巧,一抓抓着个当朝太子? 更何况,这太子还是个断袖。 唐久安想想这后果后怕不已。 顺便替那个真正强迫太子的人捏把汗。 “殿下,臣以身家性命前程仕途起誓,若臣庆丰三年去过牡丹楼,让臣永世不得升迁,三生一贫如洗。” 对于她而言,这誓够毒的了。 但姜玺犹不满意,恶狠狠道:“敢不敢以你母亲的性命起誓?” “臣生平从未用母亲起过誓,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这是唯一次,殿下你听好了。” 唐久安神情微冷,眸子里有丝寒意,“我唐久安对天起誓,若是庆丰三年我踏进过牡丹楼半步,就让我与母亲皆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姜玺彻底顿住。 “殿下满意了吗?”唐久安问。 姜玺像是原地变成了石像,脸上神情瞬息万变,拂袖而去,“砰”地一声摔上门。 唐久安被那声响震得“嘶”了一声。 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儿有人啊。 果然没过一会就有人来了。 是那位之前扶着关老夫人的少女。 她是关山的女儿,关若飞的妹妹,关若棠。 身后跟着两名仆妇,一人捧着衣物,一人捧着药物。 放下东西后,两人退下。 “唐姐姐好呀,太子哥哥说你受了伤,让我来给你上药,还让我准备衣裳给你。” 关若棠笑起来嘴角两粒深深的酒窝,格外甜,“太子哥哥向来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对人上心诶。” 唐久安:“可能是他……尊师重道?” “笑死,谁会把师压下身子底下尊啊。”关若棠凑近,“唐姐姐,你和太子哥哥是不是有私情啊?你想不想当太子妃?” 唐久安在宫中教箭之余,也会听到一些宫人八卦,比如说关家一心想让关若棠嫁入东宫、效仿前朝风姜两家世代通婚之类。 于是立刻道:“小姐放心,我是大都护的人,绝不会碍关家的事。我不单不想当太子妃,若是小姐用得上,我还可以帮小姐当上太子妃——” “啊啊啊晦气!我才不想当什么太子妃!我已经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关若棠嚷道,“你看你们都一起滚地泡温泉了,你就嫁他呗,只要你们成亲了,祖母就不会再念叨我了!” 她说明,认认真真地望着唐久安的眼睛:“你也说了你是我爹的人,那就为我爹尽忠,早日嫁进东宫吧!” “……”唐久安沉吟,“……嗯,尽忠的话,我不如去试试为大都护去挑了北疆王帐。” 关若棠一下子垂头丧气,“什么啊,你也不想嫁啊?” 不过她很快又振作起来,“可我看太子哥哥有点想娶诶,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祖母往东宫塞了多少美人,没有一个能在他身边超过半炷香的,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唐久安在心里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但你就不一样了……我早就听人说起过你了,你不单是在东宫待得最久的教习,也是在东宫待得最久的女人!” 唐久安默默起身,关山提起这个女儿时时常会露出头疼的宠溺神情,唐久安共情不到宠溺,但感到了同样的头疼。 她开始觉得姜玺让这孩子过来可能不是为了尊师,而是为了报复。 关若棠兀自叽叽呱呱,唐久安先是给肩上上了药,然后问:“小姐,我要更衣了。” 关若棠:“你更啊,我又不是没有。” 唐久安原是想让自己清净一会儿来着,但这是人家家里,她总不能赶人。 当唐久安开始脱衣服之时,关若棠的声音忽然像卡壳了似地停下来。 然后缓缓向唐久安伸出手。 唐久安:“?” “这个我真没有……”关若棠眼睛圆圆,口水好像随时都要流下来,“这是怎么长的?为什么胸这么大,腰还这么细?啊,还有这腿!这腿怎么这直,这么长,难怪太子哥哥说让拿我哥的衣裳,要是拿我的,你得短一截……” 唐久安倒是很少在意自己的身体,此时随着她的视线自己审视了一下,叹气:“小姐你不懂,胸大有时候挺碍事的,束起来嘛又喘不上气。腰确实太细了,要是粗点儿就好了。腿其实不用这么长,若是短一点儿,下盘会更稳。肩背也不够宽,所以臂力不足,用刀的时候只能借腰力……” 也不知道这老腰还能再顶几年。 关若棠默默地听了一阵,看看自己的平胸桶腰小短腿,绝望地离开。 * 这一夜国公府里满街找人,惊动了京兆府。 关贵妃还回宫调用了羽林卫,动静益发大。 于是第二天姜玺就被御史弹劾了,说他“肆意冶游,苦劳尊长,惊扰百姓”,诸如此类,在皇帝案前堆了厚厚一叠。 姜玺得知后一拍大腿:“对呀,昨天扔剑的时候就应该顺便扔个御史台的字条,让外祖母和母妃去御史台寻人,那折子定然要翻个三五倍。” 关若飞苦着脸:“我的爷,这次指定跑不了跪太庙,又少不了我的份。” 他猜得一点不错,圣旨很快下到国公府,让两人去太庙跪三天。 这个天数让关若飞震惊了,以前再怎么闹都是一天,怎么还涨价了? 他问姜玺:“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犯了?” “能有什么事?”姜玺一笑,“这是父皇对我越来越不满了。这次三天,下次七天,再下次十天,说不准哪天父皇就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他越说越满意,大手一挥:“走,跪着去。” 关若飞叹气,跟上,忽然想到:“等等,跟你一块儿的是唐将军,为什么她不用跪?” 圣旨里压根儿没提唐久安的名字。 姜玺脚步微微一顿,没说话,直接去太庙。 * 关老夫人和关月此时都很后悔。 “早知道陛下这般生气,咱们昨晚上就不该那般举师动众。”关月忧愁,“玺儿总是胡闹,万一陛下哪一天真恼了……他又不是只有玺儿一个儿子……” “呸呸呸童言无忌,这话不兴乱说。” 老夫人握住关月的嘴,“你想想,咱们殿下当太子,那是全凭运气。多少人乌鸡眼似地盯着他,时刻都有阴招对付他,几本弹劾折子算什么,若是昨晚真有刺客把人掳走了怎么办?这会儿只是去跪跪太庙,反正那两个臭小子常跪的,我已经让人在马车上备好护膝和毯子了,包管他们舒舒服服的。” 关月想想也是,但还是不满意,“那两个小子,也该吃点苦头,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 她又想到了唐久安,昨天的事跟唐久安脱不了干系,关老夫人却不让人打扰唐久安,关月有点埋怨母亲。 关老夫人微笑:“你懂什么?这唐久安是一把钥匙。” “什么钥匙?” “打开东宫大门的钥匙。” 我欲春风 第14节 若是姜玺一直不近女色,她倒是无计可施。 可一旦姜玺要纳唐久安,她就能把关若棠塞进去。 太子妃只能是关家的。 这样关家才能走得长远,姜玺的储位也才能稳固。 关月犹豫:“可是哥哥说过,咱们不能重蹈风姜两家的覆辙。” 关老夫人哼了一声。 孩子即便大了,当大官儿了,也还是孩子。 知道个屁。 这个家,果然还得靠她才行。 * 唐久安一觉睡醒,平白多出三天假期。 脸上瘀青看起来比昨天还严重,家自然是回不得。 她依旧入了宫。 不过这次没有去宫城,而是去皇城。 皇城靠西,是兵部。 西边最角上,兵部武选司。 有大丛芭蕉在墙边舒展,绿荫之下有一带楼阁,人迹罕至,十分阴静。 武选司掌天下武官的选授、评品及兵马名帐、调谴政令等事,这一片便是存放名帐与政令的藏书阁。 各地舆图与地志也在这里。 唐久安三年前在兵部的时候,就是在武选司任员外郎,对这里熟门熟路,穿门过户,进了藏书阁。 阁内寂静,唯有书页翻动声,以及笔墨在纸间行走的沙沙声。 转过高大的书架,窗外芭蕉绿意逼人,窗前坐着一名二十五六的男子,穿着石青色圆领纱袍,领口露出的一线衣里皎白如月,脖颈修长,下颔纤薄。 正全神贯注,执笔而书,目随笔动,眸子温润。 一名少年内侍侍立于后,看见唐久安,待要出声。 唐久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靠在书架上,抱臂等。 风从窗外吹来,沾染了芭蕉的绿意,让人遍体清凉。 知了声十分遥远,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待一面写完,移动镇纸之际,窗前的人才有所察觉,抬起头来。 看清是唐久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殿下,”唐久安看着他微笑,“我回来了。” 第11章 姜珏乃先皇后柳氏所生,是皇上唯一的嫡子,出生便获封太子,册为储君。 但十三岁时患了腿疾,自此不能行走,自然也不堪为储,东宫遂易主。 姜珏性情恬静,无意于争权夺势,闲时唯著书立说,消谴时光。 唐久安之所以认得姜珏,是因为姜珏在修《大雍山川志》,需要与全国各处的地理舆图对比,所以将修书之所放在这藏书阁。 唐久安在兵部的很大一部分职责,就是给姜珏找书。 她初来乍到,加之本身又是个不愿意读书的,那些卷册浩如烟海,唐久安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 还好姜珏对这里了如指掌,要什么直接报出书架位置,唐久安跑腿即可。 闲暇时,还教唐久安读兵书战策。 对于唐久安来说,姜珏亦师亦友,早没有上下之分。 姜珏原就不讲什么架子,此时久别重逢,姜珏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绽放,眉头便已皱起:“怎么弄成这样?” 唐久安摸了摸脸:“挣钱。” “过来。” 唐久安熟练地在他轮椅前半蹲下。 姜珏拉开抽屉,拿出药瓶,替唐久安涂膏药:“你的债还没有还完?” 唐久安叹气:“利息越滚越多,啧,等有钱了我也要去开交子铺。” 说着瞧这药瓶还是当年那个,“殿下,这药不会放坏了吧?” 内侍小昭儿抿嘴笑道:“殿下这药半年一换,药瓶是这个药瓶,药却已经换了六趟了。” “多嘴。”姜珏斥道。 他待人向来温和,对下人也不例外,小昭儿才不怕他,还朝唐久安吐了吐舌头,“将军回来了可真好,这藏书阁终于又有人气了。” 前太子的身份总归是敏感,人们都对姜珏敬而远之。 唐久安刚来藏书阁时发现手底下几乎无人来点卯,藏书阁唯一当差的人变成了姜珏主仆二人,当场就拎着军棍一个一个把那些旷职摸鱼的人拎出来,在兵部广场前一字排开,准备雨露均沾,每人五十棍。 是姜珏阻止了她。 “藏书阁清冷,正合我意。”姜珏道,“你把人都弄来,我反而静不下心。且他们又要顾及关家和太子那边,提心吊胆,甚是辛苦,也当不好差。” 唐久安道:“大都护不是那样的人。” “关山为人,我自然知道。”姜珏笑,“只是在这座皇宫,人们从来不管别人心里真正是怎么想,只管大多数人是怎么想。” 唐久安听归听,到底还是挑了几个手脚勤快且安静的人过来打下手。 而今一看,那些人又走了,这里又只剩主仆两个。 “我出去走走。”唐久安说着去门背后摸她当年留下的军棍。 结果摸了个空,姜珏从桌案旁拿起来:“找这个?” 唐久安一怔。他一个翩翩书生,拿着根军棍着实有点违和。 姜珏低咳了一下,解释:“你这个棍子用来开窗甚是方便,我日常便拿来用了。” “殿下想怎么用都行,不过现在先借我用用。” 唐久安来拿,姜珏却没给她,认真道:“我已经用来开窗,你便不能用来揍人了。” 唐久安很是不痛快,烦躁地在桌上坐下:“我该早点来找你的。我以为可以在宫里见到你,结果一次也没遇上……” 小昭儿小小声道:“殿下前两年就搬出来了,现在就住在旁边那间屋子里。” 唐久安震惊:“殿下——” “你莫要多想,我日日在此编书,从宫里到这里,来回近半个时辰,刮风下雨,尤为不便,所以索性歇在这里,倒是省事。” 姜珏含笑向她展示这几年的成果,道:“多亏如此,书可提前编成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唐久安就比较能接受了。 她兴致勃勃地翻起书卷:“天下山川都在其中吗?” 姜珏:“在。” ——“大雍的大好河山我无法亲身游历,那么就把它们都收到书中来,在书中走一遍吧。” 当初就在这扇窗下,唐久安问姜珏编这书干什么,姜珏如此说。 而今绿窗犹昨,再次相逢,他的梦想已经快要实现了。 “真好啊。” 唐久安由衷赞叹,“必须吃顿锅子庆祝一下。” 小昭儿笑道:“大热天吃锅子,将军也不嫌热。” “我不管。”唐久安开始撸袖子,做菜她不会,但洗切之类打下手的活她十分在行,“我走的时候吃的就是锅子,现在回来了也要吃锅子。” “……难为你还记得。”姜珏微笑,“那便吃锅子吧。” * 太庙,深夜。 监守太监得了关月的赏赐,任由姜玺和关若飞歪在蒲团上睡得香甜。 姜玺在做梦。 他又梦到了那一夜。 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中。 春天的夜晚温暖而潮湿,花香浓郁而粘稠。 他被困在梦境里,像是被蜂蜜粘满周身,睁不开眼,也不想睁眼。 这样的梦他不是第一次做,梦里的人面目永远模糊。 但这一次,人脸渐渐清晰。 水声替代了夜色,灯光照着波光,湿发贴着面颊,如蛇一般蜿蜒着从脖颈伸进衣领。 衣领也是湿的,贴合着身形,露出的肌肤光盈润泽。 她脸上尚有瘀青,肩上亦有红痕。 可这一切不单没有损伤她的美,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他无法自控。 “唐……久安……!” 姜玺骤然醒来,关若飞随即惊醒:“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叫唐久安?唐久安来了吗?” 我欲春风 第15节 “……”姜玺坐起来,捂着脸,“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关若飞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他倒回去准备接着睡,又被姜玺摇醒,关若飞困得很:“做什么啊?明天还得跪呢,白天可不好放水。” 姜玺声音低沉,挟着一股子烦躁:“去,让人帮我取一身衣裳来。” “我的殿下,你就凑合凑合得了呗,咱们这可是受罚——” 关若飞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头一点一点扭过来,惊异,“兄弟,你这做的怕不是噩梦吧?” “……” 姜玺不想说话,一脚把他踹下蒲团。 及至姜玺换好了衣裳,关若飞还在震惊:“兄弟,你居然做的是这种梦……” 姜玺恼怒:“你没做过?” “不是,重点不是这个,是你梦到的居然是唐久安啊!” 这简直比梦到鬼怪还可怕! “闭嘴!”姜玺好想掐死他。 “还有你在温泉池里跟她……” 姜玺真的出手掐住了关若飞的脖子:“我那时是这样!懂吗?要不要我再使点劲儿?” 关若飞立马点头如捣蒜,并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姜玺悻悻地松开手。 这算什么?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才不可能真对唐久安生出那种荒唐的心思。 可回想起梦中种种,骨头缝里都透着一丝酥麻。 姜玺狠狠揉脸,看向关若飞:“我要出去。” 关若飞:“好啊,来啊,剪刀石头布。” 姜玺:“这次必须是你。” 关若飞正要叫嚷,姜玺道:“因为我有要紧事必须去办。” 关若飞抱紧自己,疯狂摇头:“上两次都是我,这回轮也该轮到你了。” 姜玺想了想:“下个月就是太妃生辰,我让宫里多出一张帖子给文家小姐。” 这句话狠狠戳中了关若飞,他松开了自己,咬咬牙:“来吧。” 片刻后,门外的太监只听得里面一声巨响,紧跟着传来姜玺惊恐的声音:“快来人啊,镇国公公子寻短见了!” * 唐久安在兵部的值宿房凑活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来藏书阁蹭早饭。 姜珏虽是皇子,但厨艺极佳,哪怕是清粥小菜也能做得别有滋味。 哪知她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人闯进来。 “三哥三哥,快,帮我找——” 姜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着唐久安:“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唐久安还想问呢,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太庙跪祖宗吗? 而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这人什么时候能起这么早了? 姜珏温言问:“找什么?” 姜玺盯着唐久安,一字一字地道:“找庆丰五年三月兵部的调谴令。” 唐久安:“……” 这还是不死心啊。 姜珏告诉了小昭儿地方,小昭儿去找。 在等的功夫,姜玺从袖子里掏出些瓶瓶罐罐,全往姜珏面前堆:“三哥,这是我给你找的新药,你慢慢试,试到哪样有感觉了,你就跟我说,我给你多弄些来。” 又问:“昨晚上下雨,你的腿有没有疼?我听人说,旧伤遇到天气变化会隐隐作痛,之前赵太医说过,三哥的腿若是能感觉到疼痛,便是恢复有望了……” 他絮叨起来也着实絮叨,姜珏听了一会,笑道:“知道了,你快去看看小昭儿,那架子好像有些高,他不一定够得着。” 姜玺立刻去了,片刻后拿着厚厚一卷文书过来,往桌上一搁,盯着唐久安:“唐将军,你说三月十七你已经不在京城了是吗?” 唐久安点头:“那会儿我应该去北疆了。” 姜玺冷哼一声,翻开文书。 等找到证据,看她还怎么狡辩。 都过去三年了,唐久安也记不得自己是哪天离京的,便探过头去看。 只见姜玺翻到三月那一档,一条一条往下查。 最终在其中一条上停下。 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 ——着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唐久安前往北疆中军大营听命,三日内动身,如有延误,以军法论处。 时间——庆丰五年,三月初七。 第12章 姜玺捧着文书,整个人似已凝固。 唐久安看清了那行字,情不自禁吹了一声口哨。 待迎上姜玺杀人的眼神,猛然想起这是当朝太子,自家上司,连忙补救:“臣……刚才看见窗外有一只鸟,逗鸟来着。” 旁边的小昭儿眼角抽搐。 您这还不如不解释呢。 太子殿下的眼神已经从想杀人变成想吃人了。 姜珏示意小昭儿推他过去,有意无意拦在二人中间,把唐久安挡在自己身后:“不知太子殿下因何事查这调令?” “……没什么。”姜玺的目光依旧盯在唐久安身上,像是恨不能把视线变成两枚钉子。 唐久安觉得自己很无辜:“殿下现在相信了吧?臣真的没有骗您——” “住口,住口,住口!”姜玺暴怒,“你给我住口!” 姜玺非常非常生气。 气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 她确实没有骗他——可正是如此他更加生气了! “阿玺。”姜珏忽然唤了一声。 姜玺愣了一下,望向姜珏。 姜珏最后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他才九岁。 册封太子的圣旨传下来时,他还守在姜珏的病床前。 姜珏全程和他一起听完了那道圣旨,久久,开口说了句:“从此你便是太子殿下了。” “我才不是什么太子,三哥你才是太子啊!”六岁的姜玺哭着道,“三哥,我是阿玺啊。” 但姜珏再也没有叫过他“阿玺”,人前人后,俱是称他为太子,恭敬得近乎疏离。 现在,这个名字穿过十几年光阴,一下子击中了他。 “我在这宫中,向来无人理会,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便是唐久安。” 姜珏望着姜玺,深深道,“她现在东宫当差,若你能善待于她,便是善待于我,这比帮我寻什么灵药都强。” 姜玺看看姜珏,看看唐久安。 看看唐久安,又看看姜珏。 最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闷声道:“知道了。” 他闷闷不乐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才发现手上还拿着那卷文书,臭着一张脸,像是看见什么晦气东西,把文书抛给了小昭儿。 最后叮嘱:“好好给我三哥上药,有赏。” 小昭儿连忙遵命。 姜珏看着姜玺离开的背影,问唐久安:“你做什么事情惹到他了?” 唐久安帮着小昭儿端粥和菜,先拈了只包子吃吃,是她最爱的大肉包。 闻言道:“没事没事,是他自己认错人了,可不关我的事。” 姜珏便没有再问了。 小昭儿又进去端了一托盘吃食,将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就算唐久安自认胃口好,也被惊呆了:“殿下,您是拿我当猪喂吗?” “这些都是你从前爱吃的,想着你许久没有吃过,便一道做了。”姜珏给她挟了一块烤羊排,“尝尝。” 小昭儿小小声道:“为了准备这些,殿下后半夜就起来了。” 姜珏道:“夏季夜短,原本就醒得早。” 唐久安知道姜珏饮食向来清淡,清晨更是不动荤腥,这些全是为她准备的。 一时间又温暖,又感动。 殿下待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吃完饭,小昭儿收拾桌面,拿出来一只锦匣,放在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打开来,发现是一叠银票,还有两张地契:“殿下是要卖地吗?我帮你问问。” 我欲春风 第16节 姜珏摇头:“不,这是给你的。” 唐久安怔住。 “母后给我留下的东西不多,都在这里了。”姜珏道,“你拿去把债还上,得意楼的任务不要再去接了。” 先皇后柳氏并非出身望族,她的父亲柳长河只是一名小小的工部员外郎。官阶虽然不算低,但为官廉洁,在富贵泼天的京城,只能算是勉强过得去。 皇帝与柳皇后在太学相识,对柳皇后一见倾心,颁金宝金册,迎立为后。 柳长河几乎将家产全作为陪嫁,依旧是连宫人都瞧不上的微薄。 好在皇帝对柳皇后用情极深,专房专宠,这才没有人敢说话。 柳长河成为国丈之后依旧两袖清风,贵客豪礼,从未进过家门,世人皆赞叹。 但结果就是柳皇后去后,柳家迅速没落,柳长河痛失爱女,不几年也撒手人寰,留下姜珏一人,于宫中无宠,于宫外无依。 锦匣内是姜珏在世间拥有的最后一点东西。 唐久安端详了片刻,把里面的银票和地契拿出来放姜珏面前,然后把小锦匣往怀里一塞。 姜珏:“……你这是玩哪门子买椟还珠?” “这匣子挺好看的,我收下了。”唐久安看着姜珏的眼睛,“殿下的心意,我也收下了。” 姜珏温润的眸子深处微微波动:“……我的心意?” “殿下肯为我倾尽所有,我亦可以为殿下抛头颅,洒热血。”唐久安道,“这个匣子就是见证。” 姜珏低下头,没说话。 小昭儿:……谁要你的头颅和热血啊?! * 赵贺觉得今天肯定是出门不利。 大清早的,他才跟宫女姐姐开了两句玩笑,太子殿下就从外头急急而来,抬脚对准他就是一脚:“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个废物,找个人三年都找不见!” 赵贺心说您除了知道人是个女的还有什么线索?就算是大罗金仙他也找不着啊。 但此时姜玺的心情显然是糟糕到极点,赵贺知道自己多说一个字都是错的,只俯首叩地:“小的无能,小的该死。” 姜玺大吼:“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赵贺心头一凛,险些以为自己真要掉脑袋,然后就听姜玺用更大的声音吼道:“唐久安,你怎么还不去死!” 赵贺顿时宽了心。呵,原来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姜玺难得生这么大的气,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一时殿中只剩姜玺的大骂声。 “唐久安,你个杀千万的!” “唐久安你个没良心!” “唐久安你狼心狗肺!” “唐久安你无情无义!” “唐久安你不得好死啊啊啊啊!” …… 骂到后面实在没词了,“唐久安你男盗女娼!好色□□!” 赵贺:“?” 这属实是有点乱骂了。 骂人是挺解气的,但是还不够。 姜玺觉得胸口还憋着一团火,烧得他心干肺焦。 于是赵贺又挨了一脚,姜玺喝命:“备车,去国公府!” * 国公府里,关若飞脑袋被纱布裹成一颗猪头,被关老夫人盯着喝药。 那药又苦又浓,关若飞喝一口就要皱半天脸。 大家都知道关若飞是故意弄伤自己,但因为是真伤,所以只能无奈地把他接回来养伤调理。 关老夫人不停数落他,见他不爱喝药,便道:“要么你试试唐夫人的针灸?她的针灸推拿都是极好的,我这身老毛病全靠她给我调理好了。” 关若飞:“祖母,我是男的。” 关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就听下人来报太子殿下驾到。 关老夫人连忙迎上去。 这哥俩从小时候起,只要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老夫人叮嘱:“不许淘气,不许再乱来,知道吗?”便走开了。 关若飞只见姜玺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脸色铁青,眼看是气得不轻。 “殿下这是怎么了?要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姜玺就炸:“你不知道唐久安认识三哥?” 关若飞:“啊是吗?” 不过一想唐久安在兵部待过,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知不知道她跟三哥还很熟?!” “真的?” 这点关若飞倒着实没想到,前太子姜珏人人敬而远之,实在没人跟他熟。 “三哥!”姜玺深吸一口气才能说下去,“三哥竟然帮她说话!” 还说她是唯一的朋友! 姜玺只要想起这句话就气得不行,顺手捞起一旁的药碗,咕咚咕咚一口闷了。 关若飞瞧他喝完犹面不改色,竟是没品出味来。 ……孩子气傻了。 关若飞想了想:“依我说,殿下也不用恼,三殿下常年在兵部藏书楼,一年到头都难得出来,咱们把唐久安赶出京城,他也未必知道。朋友归朋友,你还是他兄弟呢——” “什么话?”姜玺怒视他,“我怎么能骗三哥?你忘了小时候三哥怎么待我们的了?” 在关山荣升为北疆大都护之前,关月在宫里并没有多受宠,姜玺也只是众多皇子中的一个,因为母族没有靠山,时常受人欺负。 那时候姜珏还是太子,只比他们大三四岁,却已经是端方如玉,每每遇见,都会出手惩戒欺负他们的。 “那怎么办?”关若飞问,“你愿意一直跟着她练箭?” 姜玺冷声:“那不如让我去死。” 关若飞:“死的时候约上我,一起。” 室内寂静,两人相顾无言。 忽然,姜玺的眸光微微闲了一下,摸着下巴:“不能来硬的,我们可以来软的?” “怎样?” “让她自己想走。” 关若飞:“……这好像有点难。” “来,好好想想,她有什么弱点。” 姜玺说完,整张脸皱了起来,“你这什么茶水,这么苦?” 关若飞:“……” 好吧,孩子缓过来了。 * 姜玺回宫的时候,就看到唐久安坐在树下,脸上盖着一片芭蕉叶,夏日长风浩荡,吹得芭蕉簌簌而动。 皇宫乃世间最尊贵之地,每个人到此无不端庄肃穆。 但唐久安永远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再辉煌的宫殿仿佛都是她的北疆大营。 唐久安听到脚步声,拿下芭蕉叶,“殿下回来了?开始吧。” 姜玺没动:“你跟我三哥怎么认识的?” 唐久安把弓箭扔给他:“都在兵部武选司,自然就认识了。” “兵部武选司的人那么多,但只有你留在了藏书楼。” “殿下可能不知道,臣的为人,不管是上司还是同僚都说好。” 姜玺:“……”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你。” “殿下谢臣什么?” “多谢你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待我三哥。” 唐久安“哼”了一声:“那帮人臣早晚要抓过来再揍五十军棍。” 姜玺笑道:“好,我和你一起揍!” 他是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有点大,才察觉到自己跑题了。 关若飞把唐久安的事迹说了个遍,从唐久安上能单挑敌国大将,说到唐久安下能生啃蛇肉,还会用老鼠来练箭术。 说到最后,关若飞总结:“她非但不像个女人,她根本就不像个人!” 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弱点呢? 姜玺本来憋着一肚子气,此时倒是越听越平和了,关若飞的口才毫不出彩,但唐久安的经历相当精彩,姜玺感觉自己在听人说书。 心情平静了,脑子也灵光了,姜玺道:“那有什么是她没做过的,或是不敢做的?” 关若飞苦思冥想,半日:“好像从来没见她穿过女装。” 姜玺一拍大腿:“得了,肯定是这个。” 我欲春风 第17节 她表现得越不像个女人,说不定就越是介意自己是个女人。 于是姜玺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地道:“先前是我认错人,将将军带来诸多不便,还望将军见谅。” 唐久安大手一挥:“不妨事,说开了就好。” “为了向将军赔罪,我特意为将军要了一张贴子,过几日是嘉安太妃六十岁寿宴,还请将军拨冗参加。” 嘉安太妃是嘉和太后亲妹妹,太后仙去之后,皇帝侍之如母,身份十分贵重。 像这种规格的筵席,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拿到帖子。 到时候贵人云集,对于像唐久安这种想升官想疯了的着实是个大好的机会。 因此姜玺慢慢悠悠从袖中拿出宫帖,一面等着唐久安感恩戴德,一面慢条斯理道:“不过因为筵席是设在后宫,女眷众多,将军日常的打扮刀兵气太重,怕是容易冲撞太妃,最好能穿女装。” “成。”唐久安当即便应下,一个磕绊都没有打,伸手便来接帖子。 “……”姜玺不肯松手,紧盯着她,“……你听清了?是要穿女装!” 唐久安略为奇怪地看他一眼:“臣听得清清楚楚。” 姜玺顿住。 ……猜错了。 “殿下,去赴宴,要送礼吗?” 姜玺心情不佳,随口道:“废话?哪有贺寿不备寿礼的?” “那臣不去了。”唐久安立刻松开手,仿佛这帖子会咬人似的,“臣很忙的,一定没有空。” “…………” 姜玺眯起眼,慢慢打量她。 哦,他知道唐久安的弱点了。 那就是—— 贫穷。 “唐将军,”姜玺开口,“大热天的教箭多么辛苦,不如回北疆去,北疆此时应该很凉快吧?若是将军愿意,我可以奉上一万两银子作程仪。” 唐久安深吸了一口气:“多少?” 姜玺微笑:“一万两。” 唐久安纠结万分,苦苦思索,几近肝肠欲断。 姜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心底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愉快,比之前捉弄那些教习分外不同。 这人发起愁来,锋芒尽数褪去,变得软乎乎气鼓鼓的,怎么看怎么好玩。 好玩得甚至让人想去捏一捏。 久久,唐久安仰天长叹:“不行。” “……”姜玺,“……为什么?” 你看上去明明想抱着那一万两终老吧! 唐久安叹道:“发财虽好,更要紧的是升官啊。” 第13章 接下来的几天唐久安明显感觉到了姜玺态度的转变。 至少面对箭靶的时候再也不会苦大仇深。 但这有个屁用啊。 唐久安看着光秃秃的箭靶,以及箭靶前落了一地的箭矢,挠头。 她回望姜玺。 姜玺正由内侍擦汗,手里喝着关月方才着人送来的冰镇酸梅汤,明烈的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额角的汗珠晶莹欲滴。 他一转眼迎上唐久安的视线,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酸梅汤:“将军尝尝?” 唐久安没说话。 姜玺是五十支箭一组,等他练完,酸梅汤已经不是很冰,换以前姜玺绝对是不喝的。但这会儿只要不是开水姜玺就能咕咚干完。 他连喝了三碗,发现唐久安还在看他。 眼神专注而微带思索。 唐久安平日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意思,认真起来眸子却是光润漆黑,瞳孔深深地仿佛能让人一头栽进去。 姜玺为之一顿。 “看什么看?” 嗓子莫名有些发紧? “殿下,”唐久安认真道,“把衣服脱了让臣瞧瞧吧。” 姜玺一口酸梅汤喷出来。 “唐久安!”姜玺面色暴红,愤怒,“你别以为你知道了……就能……就能口出狂言!信不信我立马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让你立马滚出东宫?!” “不脱就不脱吧,”唐久安有点悻悻然,“臣其实是想……” “——想也不行,想也有罪!”姜玺怒喝,“——龌龊!” “……”唐久安默默地闭上嘴。 但姜玺还是好气,结束练箭之后,把赵贺叫进来:“这些天唐久安下了值都在做什么?” 赵贺回禀:“姓唐的下了值就是去兵部,不是在藏书阁吃饭看书,就是回值房睡觉。” 姜玺吃了一惊:“她还看书?” “是,全是兵法战策,三殿下教她读来着。” 姜玺深思。 虽然唐久安已经不在跟前,但他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唐久安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神。 那眼神让他坐卧不宁。 他觉得唐久安不对劲。 这家伙不会根本就是一个好色之徒吧? 一面调戏他,一面和三哥泡在一起?! 姜玺越想越恼,拍案而起:“走,给我盯好了!” * 唐久安今日却没去兵部。 因为国公府请的大夫有名头的神医,那些膏药比她自己的好用很多,肿已经全消,瘀青也淡了不少,不细看也能勉强回家了。 一出宫就看到了宫门外的陆平。 赵贺同姜玺远远缀着。 赵贺对于姜玺亲自盯梢的事情十分头疼,因为太子殿下简直恨不得贴在唐久安的后背上去偷听。 而赵贺有前车之鉴,根本不靠太近。 此时姜玺皱眉:“这黑块头怎么知道她今日出宫?她让谁传递了消息?” 赵贺回:“他日日都来,等到宫门落钥了才走。” 姜玺哼了一声:“倒是一条忠狗。” 陆平见唐久安有家不回,便已经猜到大半,再一看她的脸残存的瘀青,顿时了然。 他低头熟练地掏出活血化瘀的膏药。 唐久安乖乖站着,一面同陆平说话,一面由陆平上药。 双手负在身后,甚为闲适洒脱,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有人多看两眼,她还亲切地向人点点头,搞得人家不好意思再看,匆匆走开。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姜玺咬牙。 膏药是无色的,脸上到底还是有一点青印子,仔细还是瞧得出来。 不过这难不到唐久安,在进桂枝巷之前,她往脸上摸了两把泥灰,再胡乱抓了两把发髻,把自己搞成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刚从极远的地方回来。 “虚伪,狡诈,连亲娘都骗!” 姜玺切齿。 只是才要进巷子,唐久安忽然站住。 因为她听到了薛小娥的声音。 “——这里是薛家,不是唐家,唐家的门你进不进,不是我说了算,但这薛家的门,别说我还有一口气,就算我死了,化成厉鬼,也会守在这里不让你进门。” 薛小娥说完,发出中气十足地一声暴喝,“给我滚!” 唐久安大概猜到来的人是谁了。 她悄悄扒在墙边,探头往里看。 姜玺立即找了个位置,扒在一架马车旁,也伸长脖子朝巷内看去。 只见薛小娥站在台阶上,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挥舞着一把锅铲,虎虎生威。 她扯开嗓子,嚷出来的动静可不小,街坊四邻又都是好事的,全都挤在旁边看热闹,把一条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立于阶下的是一对母女。 母亲挽着简素的发髻,饰物不多,唯一二珍珠与青玉发钗点缀,端庄中不失清雅。柳眉弯弯,下巴细巧,容貌不算出众,但未语先笑,望之便让人生出一分亲切之意。 我欲春风 第18节 女儿亦如母亲一般的斯文,且生得十分秀美,肌肤如玉,这儿会皱着眉头,怯怯地拉一拉母亲的袖子:“娘,算了,我们回去吧,这么多人,我害怕。” 唐久安问陆平:“这俩谁?” 陆平叹气:“你的继母,还有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居然是文惠娘和唐淑婉。 “她俩真是大变样,一点认不出来了。” 此时文惠娘拍了拍唐淑婉的手,安慰唐淑婉:“婉儿莫怕,你大姨从小便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这样凶,其实最疼你姐姐,只要是为了你姐姐好,你大姨就没有不愿意的。” 唐淑婉垂下头,似是泫然欲泣。 有那凑热闹的路人,或是才搬来不久,观之不忍,劝薛小娥道:“既然是亲戚,总该和气些,没有把人挡在门外的道理。” “就是,小小年纪跟着母亲受辱,怪可怜的。” 陆平问唐久安:“不去帮薛姨?” 唐久安抱臂:“这有什么好帮的?哪用得着我?” 不过她记得文惠娘和唐淑婉都是极好面子的人,不等动静闹大便早该走了,今天顶着这么多人的围观居然还赖着,着实有些稀奇。 下一秒就听薛小娥骂那人:“你觉得可怜,领你屋里去!自己的眼睛手脚数清楚没有?这么急着管别人的事?” 然后指着文惠娘道:“你既然不要脸,也别怪我不客气。当初你死了男人回到娘家,全族人都嫌你晦气,只有我收留了你,结果你倒好,你男人死了,便抢了我的男人。好,唐家归你了!可这里是薛家,没有你站脚的地儿,再不滚,等老娘打破你的头,你直管哭着去告状!” 她的话音刚落,对门就“哗啦”一声,泼出一盆洗菜水来,溅了文惠娘母女一身,那邻居笑道:“啊哟啊哟真对不住,这不是薛大娘的表妹吗?现在都把姐夫抢了去,当上大官夫人了,怎么还来我们这种破地方?” “就是啊,抢走了人家相公,还来抢人家酒铺不成?” “错啦错啦,人家当当官夫人,要这酒铺做什么?人家是来抢女儿的?” “她自己没有女儿吗?” “女儿这种东西又不嫌多。” 街坊邻里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唐淑婉低着头,发丝上尚滴着水,真的要哭了。 “你滚吧,”薛小娥挥了挥手,“恶心事是你这个当娘的做的,别带累女儿在这儿里遭罪。” “姐姐,”文惠娘当众跪下,眼泪长流,“当年我无家可归,是姐姐与老爷收留了我,我心中感激不尽。后来老爷要纳我,我亦只想为妾,从未想过要占姐姐的位置,我只想为奴为婢,一辈子侍候姐姐与老爷。后来姐姐与老爷因口角争执和离,我苦劝不止,一年后才嫁与老爷做填词,此事京中诸人尽知——” 薛小娥脸色发青,扔了锅铲,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甩在文惠娘脸上。 “干什么打耳光啊,直接用锅铲揍不好吗?”唐久安缩在巷口喃喃道,“以前揍我的时候还用火钳呢。” 文惠娘不避不闪,硬生生挨了一下,被这一耳光打得珠翠滚落,发髻散乱。 “是我对不起姐姐,姐姐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文惠娘抹去嘴角溢出来的一点血迹,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 “下月初一嘉安太妃寿诞,这是宫帖,我特来送给久安的。” 世人都知道嘉安太妃名为太妃,实际上等同于太后,乃是大雍最最尊贵的女人。 唯有大雍最高层的那批人,才能成为座上宾。 便是那些高官家的小姐,也无不为这样一份宫帖抢破头。 一时间巷子里出奇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份宫帖上。 宫帖描红烫金,尊贵非凡。 “……” 唐久安实没想到短短一天内她会看见这东西两回。 “姐姐,久安的婚事是老爷的心病,久安不是普通女子,她有心气有才干,等闲人家的公子哥儿如何配得上?到时候寿筵之上,贵人无数,久安也可以放心挑选,万一有合眼缘之人,岂不是一桩佳话呢?” 文惠娘轻言细语,声音微微颤抖,眼中含着泪珠。 “姐姐恼我恨我,打我骂我,我都受着,都是我该得的。但事关孩子们的终身大事,万望姐姐莫因为我的缘故意气用事,误了久安。” “误了久安”四个字,像是针一样扎进薛小娥心里。 她常常在想,若是小安第一次从唐家跑来找她时,她就把小安打回去,是不是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她的女儿不会十三岁跑去战场,不会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拿去与敌人厮杀,不会到了二十三岁尚无归宿,只留下一身旧伤。 受些气又如何?恶心又如何?若是真的对小安有益…… 薛小娥的手握紧又松开,指尖动了动,待要伸出去接那张宫帖。 “倏”地一下,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将那张宫帖钉在了巷尾大树的树干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 唐久安手挽长弓,施施然走过来,虽然看起来灰头土脸不知道从何处的土堆里翻滚过,但神情气爽,意态旷达。 “哎呀,本来想射一只鸟,不小心射偏了。没伤着人吧?” 姜玺一见唐久安进去,便火速扒在了方才唐久安扒着的墙边。 刚好听到唐淑婉失声道:“那可是宫帖!” 文惠娘道:“没规矩,叫姐姐。” 唐淑婉惋惜的眼神从宫帖上收回来,乖乖行礼,唤了声“姐姐。” 唐久安笑笑:“乖,真是女大十八变,跟我走的时候很不一样了。” 文惠娘挽了挽头发,有些狼狈,也有些尴尬,最后自嘲地一笑:“三年不见,一见面便让咱们大小姐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反正我都看习惯了,没什么好笑话的。” 唐久安认认真真跟长辈打招呼,关切问候长辈身体,“只是文姨是不是太操劳了?怎么才三年不见,就老成了这个样子?我险些认不出。” 文惠娘僵硬地笑笑:“你们都长大了,文姨自然就老了。” “你看我娘就没怎么老,不单骂人中气十足,皱纹也没生几根。”唐久安细瞧文惠娘,“不像文姨你,都长白头发了。” 文惠娘强笑:“姐姐福气原比我好。” 唐久安甚是赞同:“不错,我娘是晚来福,年纪越大,福气越大。” “……”文惠娘真的是一句也说不上了,只能僵笑着应几个“是”字。 唐久安也不是真想同文惠娘聊天,只不过薛小娘自小教导的规矩,见了长辈定要问候寒暄。 此时问候寒暄已毕,唐久安便问薛小娥,“娘,饭好了没?饿死了。” 若换了往常,薛小娥见她弄得这般模样,少不了要拎着耳朵一顿训斥。 但薛小娥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望向那封宫帖。 “我用不上。”唐久安低声道,“娘,你知道给太妃送寿礼要花多少钱吗?” 薛小娥想说“花多少钱咱们都能凑出来”也不行了,那宫帖已经被扎了个大窟窿。 她只能同着唐久安转身往里走。 “久安!” 文惠娘在后凄然道,“你爹爹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真的要如此吗?宫帖毁了不要紧,你拿我那份去。” 她当真又拿出一份来。 这份是贴身收着的,可见珍重。 “……”唐久安,“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如果是唐永年,那么文惠娘尽可以拿着那射穿了的宫帖回去,自然好交待。 “我今年得了两份宫帖,原是要带小婉入宫,但想到你恰好回京了,那么还是长姐为先,定是要先带你才行。” 文惠娘诚恳道,“久安,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别的女子像你这样的年纪,孩子已经生了两三个了,你如今还是一个人,让你爹爹怎么放心?便是我也看不过去。上一辈的事情总归是上一辈的事,你莫要拿自己赌气……” 文惠娘若论长相,真的不算出挑,但温柔体贴,惯能做低伏小,什么话都能说得很好听,而且一说起来就长篇大套。 唐久安赶紧打断她,伸手把身后的陆平拉上来:“谁说我一个人?” 陆平一惊,用眼神示意——小安你要干什么? 唐久安以眼神回答——别问,问就是江湖救急。 陆平铁塔般的身板当前一杵,文惠娘母女俩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文惠娘强笑:“这、这位是?” “这位是我挑中的未婚夫婿。”唐久安道,“等我身上的差事了结,马上就办喜酒。” 巷口,“喀啦”一声,矮身贴墙蹲在地上的赵贺只觉头顶簌簌作响,碎石砖灰洒了他一头。 他抬头,就见太子殿下盯着唐久安,死死抠着砖,指节发白,脸色发青。 第14章 马车上,唐淑婉捧着那份宫帖,想方设法试图把中间的大窟窿给补上。 文惠娘靠在车壁上,合着眼:“别补了,补上也不能用。进不了宫门事小,损坏上赐之物罪大。” “那这罪就让唐久安去领好了!” 唐淑婉恨恨地摔了宫帖,气哭了,“她不去就不去,为什么要射坏宫帖?本来我可以去的!” 文惠娘抬眼看了女儿一眼,复又合上眼睛,淡淡道:“关老夫人指着名字说给她的,你怎么去?叫外人知道了,不说唐久安不识抬举,倒要是我偏袒自己的女儿,把前头女儿的东西强抢给自己的女儿。” 唐淑婉哭道:“娘,你就是这样,做什么都要顾着这个,顾着那个,累不累呀?什么时候能顾一顾我呢?” 文惠娘坐正来,端详唐淑婉片刻,抬手就是一耳光。 唐淑婉在她抬手的时候就已经收声,但还是挨着了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捂着脸,不敢哭。 “哭吧,嗓子哭哑了最好。” 文惠娘重新靠回壁上,倦意深深地袭来,“婉儿,告诉过你多少遍,唯有父母有体面,你才有体面。我与你父亲若是颜面扫地,你以为京中还有你立足之地?我又为何要如此苦心经营?你以为天天被那些诰命夫人们呼来唤去当医女使唤,我心中乐意?还不是为了你和章儿?你没听那唐久安说么?我看上去比薛小娥那个卖酒的还要老了。” 唐淑婉道:“娘您别听她胡说,我娘长得可比她娘好看,不然当初爹也不会为了您不要她娘。” 我欲春风 第19节 文惠娘没有说话。 不是唐永年不要薛小娥,是薛小娥不要唐永年。 唐永年想要的是妻妾双全。 但文惠娘最清楚唐小娥的暴脾气,什么妻妾双全?在唐小娥那儿只能是做梦。 ——“你实在喜欢就跟她过吧,她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子,当妾太难听,再说我看着你俩也恶心,饭都吃不下,要是被你们带累得少活几年,那就亏大了。” 这是唐小娥的原话。 唐淑婉又拿起那宫帖,嘀咕:“唐久安有什么好?明明跟个土里刨出来的泥猴似的,为什么关老夫人却偏偏喜欢她?” 文惠娘想起了小时候。 从小时候起就是薛小娥生得更好看。 脸小小的,眼睛却大大的,笑起来眉眼弯弯。 但薛小娥大太阳底下也像小子般四处撒野,爬树抓鱼无所不为,往往一个夏天下来就会晒得黑不溜秋,再好看的五官都瞧不出来。 而她向来知道自己生得平庸,便很少出门,将皮肤养得细白。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薛小娥被显得格外黑。 可长辈们还是更喜欢薛小娥,什么事情都是先叫“小娥呀”,然后才说“惠娘也一起来吧”。 为什么呢? 年少时候的文惠娘也总是这样困惑。 现在已经没有了。 文惠娘温和地告诉唐淑婉:“别人喜不喜欢,并不要紧,只要你盯牢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靠近,无论吃多大苦多少罪都忍得下来,那么早晚那件东西会落进你手里。” 她轻轻抚着女儿的脸,柔声道:“我儿一定会如愿以偿。” 就像为娘一样。 “好了,”文惠娘柔声道,“现在开始哭吧,声音最好哭哑,眼睛也要哭肿才好。。” * 今天的晚饭有炖得酥烂的八宝鸭。 薛小娥还开了一坛酒。 唐久安一面摆碗筷,一面向陆平道:“去巷口看看殿下还在不在。” 陆平:“——太子殿下?!” “嗯,跟我们一路了。”唐久安道,“在就请人进来吃个饭吧。” 陆平出去,就在人往人往的暮色中看见了姜玺。 姜玺一脸暴躁,正在训赵贺。 陆平过去时,听得零星半句:“——你跟这么多天连人家有未婚夫都不知道?!” 若是早知道,他也不至于硬要把她错认成那个人,还把自己的不堪往事交代了出去,还…… 还什么?姜玺一时想不到,但总之十分气愤就对了。 赵贺瞧见了陆平,赶紧向姜玺示意。 姜玺转身,就在陆平高大的身影耸立在夜色中,陆平恭声道:“殿下,唐将军请您进去用饭。” 姜玺见了陆平,怒气更甚,将陆平上下打量:“你多大?” 陆平从来都是个没有存在感的,陡然被他一问,顿时有点紧张:“小、小人二十二。” “你比唐久安还小一岁?”姜玺惊异,“骗人吧?你看上去少说也有三十。” “……”一旁的赵贺认为殿下可能是气昏头了,此言略微诛心。 姜玺又问:“你与唐久安如何相识?” 陆平答:“小人与将军同时入的军营,路上认识的。” 姜玺倒是怔了一下。 那便是十年了。 多么漫长的时光。 姜玺的沉默让陆平心里直打鼓。 在陆平心里,贵人们全都是一句话能要人命的可怕人物。 尤其姜玺的目光还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陆平觉得下一瞬自己就要人头落地。 陆平下意识想逃。 然后就见姜玺一挥手,几名率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把陆平押去了街边的茶楼。 雅间的门一关,姜玺在对面一坐,陆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殿下……” 铁塔般的大汉抖成这样,也是一景。 姜玺心想,唐久安就好这口? 他是怎么看陆平怎么不顺眼,但不顺眼归不顺眼,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好奇。 “那会儿唐久安真的十三岁?”姜玺问。 陆平紧紧闭上嘴,不敢开口。 姜玺翻了个白眼:“就聊聊,不会拿你们怎么地。” 陆平犹豫半天,解释道:“小安也是被逼无奈,她在唐家待不下去,薛姨又不让她进门,说让她好好当她的官家大小姐,她总不能流浪街头,所以才被迫从的军。军中这样的事情不少的,多得是吃不上饭的小孩子,听说营里给口饭吃,还有饷钱,就去了,我当年也是这样。殿下若要罚,就……就连小的一道罚吧。” 姜玺起初差点儿给他气笑了,谁要罚来着? 但忍不住问:“她怎么在唐家待不下去?我看她倒是有本事让她那后娘待不下去。” 陆平嗫嚅道:“殿下,现在的小安是唐将军,从前的小安,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姜玺感觉到这句话像是钻进了自己心里。 他停了停,轻声问道:“十三岁的唐久安是什么模样啊?” 陆平又不敢说了。 姜玺好气又好笑,请他坐下,又让人送来茶水点心。 陆平这才好些,但又有开始担心,可怜兮兮道:“……这是小人的最后一顿吗?” 姜玺当场想摔茶盏。 唐久安到底看上了这货哪一点?! 姜玺耐着性子,保证不伤害唐久安,也不伤害陆平,陆平这才安定一点。 唐久安原本就是陆平话匣子的钥匙,只要是聊唐久安,沉默寡言的陆平也能聊一晚上。 十年前唐久安在唐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唐久安从来没有说过。 陆平偶尔有一次问起,唐久安只是说“那地儿待不下去”。 陆平父母双全,是和哥哥一起从军的。 哥哥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从军的年龄,陆平则是仗着自小个头大,蒙混过关。 他们是新兵,不会被派往最危险的地方,但就在他们入伍后的第二个月,北狄有支骑兵突袭了北疆最西边的三座小城。 那三座小城地窄,人稀,民贫,原没有什么东西好抢的,很少被北狄人光顾,因此一直被作为新兵防守训练营。 姜玺听说过这件事,因为那是关山成名的第一战。 北疆三城失守,关山星夜驰援,苦战十余日,夺回三城。 这一段被记入史册,被人们反复传颂。 但这段传颂当中从来没有人会提到那些初入军营不到两个月的新兵,其中还有半大孩子。 当时敌众我寡,带他们的老兵不想让他们兄弟俩去送死,让他们躲在自家地窖里,等待援军。 第五天的时候,有北狄人搜到这所房屋,欺凌妇人,陆平的哥哥忍耐不住,冲出去杀了北狄人。 但响动和血迹引来了其它的北狄人。 陆平永远记得,踏进房内的北狄人有三个,每一个都高大无比。 半大的少年可以靠偷袭拿死一个成年人,但绝不是三个成年人的对手。 陆平的哥哥被捅了一刀。 陆平呜呜哭着,疯狂想冲出地窖,但门被哥哥锁上了。 北狄人听到动静,向地窖的位置走来。 陆平看见了刀尖,刀尖上滴着血。 哥哥的血。 直到多年以后,这一幕依然常常出现在陆平的噩梦中。 就在这个时候,唐久安冲进来了。 她骑着一匹疯狂,马蹄首先便踢中了一个人的脑袋,将那人踢得脑浆迸裂。 然后她将手里的长枪掷向地窖门口,正在那一个的背心。 最后她用弓弦勒住第三人的脖子,绞死了那人。 “做完这一切,小安才滚鞍落马。” 陆平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幕,面目被烟火薰得乌漆嘛黑的小安,身上还滚着北狄人衣裳的小安,半身都是血迹的小安。 姜玺久久不语,视线仿佛穿过陆平,看到了那个在战火中厮杀的少女唐久安。 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十三岁便这么强了吗?” 陆平和哥哥当时也是震惊不已,后来才知道那是小安第一次骑马,她之前一直怕马来着。 “我本来想混出城去,所以扒了个北狄死人的衣服穿上,然后骑个北狄马,结果那马根本不听使唤,自己一气乱冲,冲进屋里就踢死了一个人。” 后来唐久安道,“那我想来都来了,那就干吧。” 我欲春风 第20节 很久之后唐久安的上司们都发现,想让唐久安带兵的时候把经验讲出点门安,好让全军效仿,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唐久安的经验就是硬干。 死到临头,什么能耐都逼出来了。 是以养成了以死逼人的练兵风格,被全军所咒骂。 姜玺轻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真的很唐久安。 这种事情放别人身上可能会很离谱,但放唐久安身上就刚刚好。 陆平愣愣地看着姜玺。 姜玺这一笑让陆平觉得很亲切,很……温柔,总之这一刻姜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像是他和小安共同的朋友。 姜玺意识到这其实是个惨痛的过往,低咳了一下:“你哥哥的事……朝廷可有抚恤?” 陆平摇摇头。 姜玺心中微微一沉。 “放心,”姜玺道,“报上他的名字,我会给他抚恤。” “小人的哥哥叫陆太。”陆平道,“不过用不着抚恤。” 姜玺看着陆平淳朴的面容,心中生出感慨,这便是大雍的兵士。也许他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 然后就听陆平道:“哥哥那一刀伤了腿,战场没法上,所以留在伙夫营当伙夫,如今已经快升他们那座城的伙夫长了。” 姜玺:“……” 你一口气把话说完会死啊! “殿下,之前那对母女折回来了。” 门外赵贺启禀,“同来的还有唐永年。” 第15章 薛小娥等了半日,不见陆平回来,便让唐久安去瞧瞧。 唐久安已经盛饭吃上了:“没事,说不定是殿下请他下馆子去了。” 薛小娥还是有点担心:“当真没事?” “没事,殿下是个好人。” 都打算给她一万两了。 虽然她不能要。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院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传来一道带着明显怒气的声音: “薛小娥!” “唐永年!”薛小娥一听这声音就炸了,拍案而起,“谁让你进来的?!” 唐久安连忙扶住汤碗。 炖得浓浓的鸡汤,洒了多可惜。 唐永年大约是才从衙门下来,还穿着官服,戴着官帽。 在他身后的是文惠娘和唐淑婉。 文惠娘在后面拉着唐永年,不知劝说些什么,唐永年甩开她的手,只盯着薛小娥:“我当年是与你约法三章,永不踏进这扇门,可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关老夫人好心给了婉儿一份宫帖,惠娘看唐久安年长,偏疼久安,所以巴巴地给久安送过来。你不收便罢,还任由久安毁了帖子!还任由久安嫁给一个军中小卒!薛小娥,你这是拿久安的终身来报复我,世上竟有你这样狠心的女人!” 唐永年说着,一把把身后的唐淑婉拉出来:“还有,婉儿何时又惹到你,将她打成这样?!” 唐淑婉和她母亲一般双目通红,眼眶含泪,脸上微肿,此时哑着嗓子道:“爹,我们回去吧,我……我害怕。” “你是爹的女儿,爹便要为你做主!” 唐永年厉声道,“我的女儿,绝不容旁人欺凌!” “你他妈有屁回自己家放去,别脏了我这儿的地!” 薛小娥气得冷笑,“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糟酒铺子都没你家这么糟心。小安——” 一回头见唐久安出筷如风,胡吃海塞,顿时更来气,“还有空吃,给我把人统统赶出去!” 唐久安一面答应,一面又嗦掉了一整只鸡腿,起身之际吨吨吨喝了一碗鸡汤,然后才施施然走出来。 唐永年道:“久安,跟爹回去,再留在这个女人身边,她定会害了你!” 唐久安只管拿起扫把开始扫地。“对不住,各位让一让,让一让。” 扫把在她手里宛如一柄长刀,大开大合,横扫千军,唐家三人步步后退。 文惠娘和唐淑婉一左一右扶着唐永年。 “老爷,咱们回去吧,久安和姐姐一样是暴脾气,一言不合便动手,万一伤着老爷可怎么办?” “是呀爹,女儿和娘遭点罪没什么,您的身体要紧!” 唐久安三年前在京城的时候也很少回唐家,这样的景象她真有有好些年没看到了。 薛小娥从来不跟这家人掰扯,因为根本扯不明白。 唐久安从前不懂这个道理,回回都想弄个是非曲直,结果越扯越黑。 但这会儿她还突然就来了兴致。 她停下扫把,走到唐淑婉面前:“你好歹叫过我姐姐,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的脸真是我娘打的吗?” 唐久安的眸子微冷,肃杀之气锋利如刀,唐淑婉瑟缩了一下,“是、是。” 唐永年道:“久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你娘打的,难道是她娘打的不成——” 他的话没能说完,唐久安抬手就甩了唐淑婉一记耳光。 唐淑婉原本已经在往唐永年身后躲,依然没逃过这一下,被扇得跌坐在地上,半边脸全麻了,嘴里全是铁锈味。 她整个人似被打傻了,完全回不过神来。 只知道疼,好疼! 她放声大哭。 唐永年震惊,正要训斥,文惠娘扑到谢淑婉身前,哭道:“久安,别打你妹妹,你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了,小时候你打自家妹妹,人家只说你不懂事,现在你还打,人家只会说我们唐家教女无方,到时候还是老爷官声有损,于前程不利呀!” 唐久安压根儿不想听她说什么,轻飘飘就把她推开,弯腰把地上的唐淑婉拎起来:“再哭我再扇了啊。” 唐淑婉憋住哭,憋得直抽抽。 “一坛酒五十斤,我娘单手拎就跟玩儿似的,所以如果是她打你,力道应该差不多这样。毕竟当年我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娘就是这样扇我的。” 唐久安慢条斯理道,“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之前那耳光,是我娘打的吗?” 姜玺趴在墙头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想到了他第一次爬墙时看到的景象。 灯光自屋中透出来,将唐久安照成一道剪影。 那时她在洗头。 长发湿漉,发丝上的水一直往下滴。 在闷热的夏夜,姜玺回味着那一脸的清凉,莫名有点怀念。 然后他在心里悄悄劝唐淑婉——姑娘啊,我劝你从了吧,唐久安一旦这么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接下来要干的事情一定非常残暴。 但唐淑婉显然听不到他的心声,她大概是吓傻了,想哭又不敢,只知道抽抽,外加求救地望向文惠娘。 于是唐久安抬手又甩了第二个耳光。 “妹妹,你体会一下,这一下是我的手劲,我审奸细的时候,一巴掌能扇下他两颗大牙,在你这里我已经留了点劲儿了。我再问一遍,你脸上原来那记耳光是谁打的?” 这一记耳光让唐淑婉的脸高高肿起,嘴角破裂,她崩溃大哭:“是我娘,是我娘!” “是我,是我!” 文惠娘已经哭得泪人似的,拉着唐永年,“老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送宫帖……老爷,你快去求求久安,放过婉儿吧。” 唐永年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一叠声喝命:“来人!来人!” 随从们一涌而入。 陆平趁机跑进去。 “薛小娥,看看你把女儿教成了什么样子!”唐永年厉喝,“把大小姐绑回家去!” 薛小娥天上从厨房抄了菜刀,没听到那一句,只站到唐久安面前,大喝,“谁敢动我的女儿?!” 唐永年脸色铁青:“薛小娥,你以前说了什么?唐久安是唐家的大小姐!” “她若是在唐家当大小姐,那我撵也要把她撵回去,可她若是在唐家当冤大头,那你便是抢也抢不走。” 薛小娥转过脸,看向女儿,“小安,别客气,今儿来的都是人渣,你放开了揍。” 唐久安笑了。 墙外,在底下当人凳的赵贺只见原本趴在墙头的姜玺忽然蹲了下来,忙问:“殿下,是被发现了吗?” 姜玺捂着脸,不想说话。 他从来没有见过唐久安这样的笑容,暖得像暮春的阳光,清得夏日的溪流。 明明灯光昏黄,连人看起来都有点模糊,他却觉得眼睛好像都被这个笑容闪到了。 他得缓一缓才能接着趴上墙头。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里面已经打起来了。 陆平不愧是跟着唐久安十年的,前面说话的功夫已经扛了刀与箭出来。 姜玺只见过唐久安射箭,还没有见过唐久安使刀。 □□共长七尺,舞起来宛若一条游龙。 姜玺身为太子,什么样的名将没有见过?虎虎生威者有之,杀气腾腾者有之,但唐久安这样洒脱飘逸者却是第一回 见。 力量仿佛流水一样,从唐久安的腰上发源,然后流动到肩,再流动到手臂,最后流淌到刀上,七尺长的□□在唐久安手里乖顺得如一条绸带,这仿佛是一场舞蹈,而非一场战斗。 我欲春风 第21节 姜玺还没看够,家丁们就躺了一地,嗷嗷叫唤。 文氏母女紧紧依偎在唐永年身边,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惊恐。 多年来唐久安对她们都是爱搭不理,她们从来不知道唐久安已经厉害到了这种程度。 唐淑婉只觉得腿软,想逃。 文惠娘也终于发现,现在的唐久安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由她抹黑欺负的小女孩。 唯有唐永年,尚在震惊之中。 “父亲您看,她已经承认打她的人是谁了,这件事算完了吗?” 唐久安把刀扔给陆平,将一个躺在自己脚边哀嚎的家丁踹远些,然后道,“当然您也可以不信,那下次就找点像样的人来,再找这种软脚虾似的,实在太不经打了。” “……” 墙头的姜玺莫名觉得自己中了一箭。 这种话他好像也听过。 唐永年终于缓过神来,怒喝:“好,好,唐久安,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忘了你是唐家的人了! “这倒真没忘。”唐久安答,“现在是,以后就未必了。” “你什么意思?又要提什么自立门户的蠢话?我告诉你,但凡我唐永年活着一日,你便永远得死了这条心!” “小时候不懂事,父亲还记得呐?我知道的,大雍有律,凡父母不允,不可自立门户。”唐久安说着笑了笑,“唯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天子封侯,功盖祖宗,可自请出族谱,开宗立族。 姜玺在墙头,喃喃低声:“原来这家伙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拼命的啊……” “还杵这儿干什么?”薛小娥挥了挥手里的菜刀,“还不滚?” 文惠娘也低低劝说,但她越劝,唐永的气性便越来上来,恨声道:“好,唐久安,来,你有本事,就连我也一起揍!” 姜玺心道:这可不兴说啊。 果然就听唐久安道:“您要是坚持,那女儿也只能听命。” 她用黑色手帕蒙上眼睛,然后拉弓上弦,箭尖对准唐永年。 “我数三声,父亲要是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姜玺趴在墙头,从另一个角度看到唐久安这般模样,忽然就有一种感觉。 就像一块堵在胸口的石头被大水冲走了。 莫名痛快,莫名轻松。 第16章 (修改) 唐永年盯着箭尖,难以置信。 他家境虽然贫寒,但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在圣人的世界里,丈夫是天,父亲更是天。 哪怕是最荒谬的噩梦中,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女儿的箭指着的一天! 女人,作为妻子当如文惠娘,对丈夫千依百顺。 作为女儿当如唐淑婉,对父亲言听计从。 唐久安在他面前并不柔顺,他一直觉得那是因为薛小娥教女无方,再加上唐久安自小离家久了的缘故,只要唐久安回到唐家,一样也可以被他管教得像唐淑婉一样听话。 多年来他一直这样想。 直到此刻。 唐久安自回来时便灰头土脸,打了地场,长发已然全散,在晚风中飘扬。 黑帕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毫无表情。 若是揭下黑帕,只怕眼睛里也不会有一丝情绪。 张弓而立的唐久安不再是一个“女人”,或者不再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个专司杀戮的鬼魅魔神。 可原本不该如此! 她原本该是对他俯首贴耳的女儿,乖乖由他决定她的人生! “唐久安!”唐永年从未这样愤怒过,“你若是敢射——” 他的话音刚落,姜玺便悠然欣赏到箭矢疾如流星,“扑”一下,把唐永年的官帽扎飞了。 唐淑婉腿一软,无声无息晕了过去。 文惠娘又是扶着女儿,又是拉着唐永年,还忙着骂唐久安不孝,甚是忙碌。 门口的穿堂风将唐永年的发髻吹得纷飞乱舞。愤怒与震惊同时凝固在脸上。 这是少卿大人生平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很快恐惧便替代了震惊,随后是震怒,旋即冷声道:“来人,去报京兆府尹,飞焰卫统领唐久安对本官行凶,险些置本官于死地。” 赵贺在墙根下听得这话,立即道:“殿下,天赐良机啊!” 只要这罪名坐实了,唐久安必须得从东宫滚蛋。 然后他肩上一轻,姜玺跃下地,抬手就拦住那个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家丁,把着家丁的衣襟把人往赵贺手里一塞:“看住他,哪儿也不许去。” 自己则一抖衣摆,昂首阔步,走向院门。 赵贺看看手里的家丁,再看看姜玺的背影:“???” 院内,文惠娘抱着唐淑婉,看似垂泪,嘴角隐隐有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终于…… 比起唐淑婉,唐久安的姿色更为出众,又是长女,且还有官身,在唐永年心中永远高唐淑婉一头,好些贵介公子都是留给唐永年的。 有唐久安在,那些好处永远轮不到她的婉儿。 不过,谁也没有她了解唐永年——没事的时候唐久安是迷途待返的女儿,但若真的危及到他,唐久安就是以下犯上极需教训的孽障。 而唐久安也是个爆脾气,只要这两人彻底反目,唐淑婉便是唐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哟,这是谁的帽子啊。” 背后传来少年人清冽爽朗的声音,唐久安抬眼,就看见姜玺步月而来,衣袂在晚风中飘飘欲举,手里拎着那只被箭扎穿的官帽,仔细端详,慢悠悠道,“官帽乃官员威严所在,是哪位大人不想干了,拿自己官帽扎着玩儿啊?” 唐永年是见过姜玺的,见他到来大吃一惊,连忙行礼,叩首道:“臣唐永年,乃是特意过来带人过来陪小女练箭的,毕竟小女得蒙天召,近身侍奉,微臣时感惶恐,深怕小女资质浅薄,是以命她多加练习。” 又解释,“方才小女失手,扎中官帽,实属无心,万望殿下恕罪。” 姜玺问唐久安:“老师,是这么回事吗?” 唐永年不敢抬头,眼角极力示意唐久安。 又示意薛小娥。 薛小娥虽然不忿,但也知道这事真闹出来不小,便拉了拉唐久安的衣袖,示意唐久安顺着唐永年的话说。 唐久安很靠谱地向薛小娥点点头,然后回答:“不是的,唐大人逼迫于臣,所以臣射落了他的官帽。” 唐永年:“!” “什么?”姜玺大声道,“你想射的是唐夫人,不小心射到官帽的?不小心的便罢了,谁还没个不小心的时候呢?但你为何要射唐夫人呢?我瞧唐夫人甚是温柔啊。” 唐永年:“!!” 唐久安:“没有,殿下听错了,臣没有想射她。” “什么?!”姜玺用更大的声音道,“原来唐夫人心思歹毒,在你小时候便经常欺凌于你,还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 姜玺啧啧连声:“天呐,居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揍成这样,如此心狠心辣,简直是闻所未闻!” 唐永年:“!!!” 文惠娘:“!!!” “来人!”姜玺已经一声断喝,“把这唐夫人带去京兆府,拿孤的令牌去,就说是孤的话,此妇人为妻不贤,为母不慈,为长不尊,命京兆府尹收押监管,待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放她回家。” 唐久安微微一愣,这是他第一次称“孤”。 这是,太子令。 率卫们应诺,便将文惠娘押了起来。 文惠娘大声喊冤。 唐永年连连叩首:“殿下误会!内子性情软弱,最是胆小,小女儿受伤乃是意外,与内子无关啊!” 姜玺俯身问唐永年:“不是她打的,难道是你打的?” 唐永年急急否认。 “那是谁打的?”姜玺诚挚地问,“总不会是我老师打的吧?我老师向来光明磊落风光霁月,乃是当世豪杰,我在老师座下聆听教诲,光白天都听不够,晚上还得来和老师求教,唐大人是觉得我老师有空这么打人吗?” “……有的。” 唐久安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这黑白颠倒得着实有些厉害,忍不住道。 姜玺看她一眼,拿手点了点她,然后接着向唐永年道:“看,我老师都说没有!” 唐永年目瞪口呆:“………………” 他早听过太子荒唐,但从未近身侍奉,所以未曾亲眼见识,而今大开眼界,被震在当地,压根儿发不出声音。 唐久安还从来没见过唐永年这种表情,没忍住,笑出了声。 虽然马上收住了,还是收到了唐永年震惊又哀怨的眼神。 唐久安摊摊手:“父亲,看我没用,这事儿我管不了。” “老爷,老爷救我!”文惠娘哀哀向唐永年哭喊。 唐永年情急之下抓住姜玺衣摆:“殿下,臣妻若是当真被关进京兆府,臣全家都会成为京城的笑柄,连臣女也不例外。” 姜玺便问唐久安:“老师怕被人笑话吗?” “这有什么?笑一笑,十年少,我们身为官员,能让百姓们开开心心的,那也是功劳一件。” 我欲春风 第22节 姜玺竖起大拇指:“老师不愧是老师,境界着实是高。” 他眉眼微弯,眼睛里细细的笑意,像是有星光从里面溅出来。 姜玺生得好看,唐久安一直都知道。 但姜玺笑起来这么好看,唐久安是第一次知道。 怎么笑得让人心里这么舒坦呢? 就好比看见敌人全部倒下而自己人全身而退一样舒坦。 于是她便也跟着微笑起来,同样竖起大拇指:“殿下赏善罚恶,亦是英明之极。” “……”姜玺感觉她的笑像是某种有形的东西,直直地冲进他的胸膛里。 他不得不低一低头,才能缓过这种冲击。 一低头便看见唐永年。 顿时有了新的想法。 “对了,以前文老先生教过我,妻不教,夫不过。唐夫人如此乱来,唐大人亦难辞其咎。来人,一起带走。” 说着,姜玺还蹲下来拍了拍唐永年的肩,十分和煦地道,“我知道,女人都是被宠坏的,唐夫人这么坏,肯定是大人宠的,既然夫妻情深,大人肯定愿意去和夫人去牢里做伴。大人毕竟是我老师的父亲,按理我得喊声师公才是,师公啊,你就和师婆在牢里好好歇着,没事别往这边来了,啊?” 最后一个“啊”字,“啊”得十分熟稔亲切。 唐永年直到被率卫抓起来还觉得自己可能是做梦。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 院门一关,院子里便全是讨人喜欢的人了。 薛小娥心情极好,留姜玺吃饭,哼小曲儿下厨去加菜。 唐久安很久没有见薛小娥这么快活过,于是心情也很好,搬出陈年老酒,敬到姜玺一杯。 “多谢殿下出手相助。臣原本还以为殿下会趁机添把火,直接去把京兆府尹拉过来呢。” 可能是真饿了,姜玺觉得这一桌子家常菜比御膳还要可口,这杯敬到面前的酒也分外甘香,他一饮而尽。 “看来你早知道我在外头。” 唐久安笑道:“臣是斥候出身,这点本事没有,早活不到现在了。” 姜玺想她小小年纪,便被逼得逃去沙场,心里有一块地方莫名地有点酸软。 “若是京兆府尹真的来了,你可怎么办?” 薛小娥正端了菜过来。 薛小娥心里明白得很,官声极佳的唐永年大人怎么可能会让别人知道他教女无方家教不严?所谓喊京兆府尹只不过为了镇住唐久安而已。 若是姜玺不来,唐永年要么很快就会派第二个家丁把前一个追回来,要么实在追不回,京兆府尹真来了,唐永年就会来个大变脸,客客气气地请京兆府尹和他一起指导唐久安练箭。 但这话当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薛小娥一面搁下菜,一面用眼神示意唐久安好好感谢人家太子殿下。 唐久安再一次靠谱点头,然后认真道:“不会的,那家丁就算没有被殿下拦住,我一箭就可以把他放倒。” 薛小娥:“……” “……”姜玺喝到嘴里的酒顿时不香了。 敢情你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倒显得他这人情送得很多余。 等等,他为什么要送人情给她?! 当然——当然——当然是因为可怜她! 姜玺稳住心神,趁薛小娥回了厨房,状若无意地问唐久安:“你小时候……她们也这么欺负你吗?” 唐久安方才只吃了个七八分饱,此时又开始吨吨喝鸡汤,抽空道:“没有啊。” 姜玺心说这人太要面子,便明示:“你放心,这事儿我既然管了,就会管到底,一定会给你报仇。” 唐久安从鸡汤里抬头:“那是臣的家人啊,报什么仇?何况她们人都不错,待臣也挺好的。” “……”姜玺,“……你管这叫挺好的?” “嗯,文姨小时候还带过臣,后来虽然也罚臣跪不给吃饭什么的,那也无所谓,反正臣又不听她的。” 至于唐淑婉……唐久安离家的时候,这个妹妹还是根豆芽菜,虽然喜欢哭哭啼啼去找父亲告状,但唐久安一脚就能把她踹老远,着实说不上什么欺负。 姜玺愣了:“那你……你说唐家待不下去了是什么意思?” “嗐,后来文姨和臣的父亲开始养生,顿顿食素,臣真的受不了了。” “………………”姜玺,“然后你就为这个从军?!” “那倒不是。”唐久安认真回忆了一下,“本来家里吃素,臣可以来娘这里蹭饭,可是后来娘亲也不让蹭了,我才从军的。” 姜玺开始觉得自己的脑筋快抽抽了:“你娘不让你蹭饭,你就从军?你从军是因为从军好蹭饭,有肉吃?” “殿下您想什么呢。”唐久安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姜玺一眼,“臣是想着,等臣自立门户,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而我读书又平平,那么想封侯只能是靠军功了。” 姜玺默默地喝了一碗鸡汤压压惊。 “你既然想早日封侯,为什么不赴宫宴?” 唐久安闻言一声叹息:“殿下,您不会懂的。” 姜玺悻悻:“你不说,谁会懂?” “宫宴臣就不去了,臣只盼殿下能早日箭术大成,陛下能记臣功劳一件,给臣升个官儿,臣便回北疆去好好立几个大功。” 姜玺:“哼,箭还没教成,就想着升官了。” “人总得有点梦想嘛。”唐久安道,“升官,发财,再招个贤惠顾家的好丈夫,要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多好。” 陆平正和薛小娥一起端了一大盘烤鱼出来。 薛小娥忙着给客人布菜,陆平则挟了一大筷鱼肚子到唐久安碗里,还提醒:“有刺,慢些吃。” 姜玺:“……” 还真是贤、惠、呐! 陆平隐隐觉得头皮有点发凉,抬头就见姜玺阴阴地看着他。 陆平一颤:“殿、殿下您要鱼吗?” “要。”姜玺冷冷地,“我全都要。” * 姜玺从薛家小院出来,感觉自己不单吃了一肚子鱼,还吃了一肚子气。 唐久安送他上马车。 姜玺面无表情地坐进车内,灯笼光芒昏黄,而姜玺容光四射,一言不发,宛如一只绢纱裹就的陶瓷美人。 唐久安忽然道:“殿下,你今夜正经起来同臣聊天的样子,倒有几分像三殿下。” 姜玺:“那是自然,我和三哥可是兄弟。” 他答这句话的时候是顺嘴就出来了,但答完也不知道是哪块心肝没有回归原位,总觉得胸膛里十分不得劲。 说难过吧,好像不算。 说生气吧,也不全是。 就胸口又被堵了一块大石头。 便便马车已经上路,又不好专门折返回去骂唐久安一顿,于是心情更糟糕,直接去了国府,把关若飞从床上挖起来。 劈头便问:“是不是你让外祖母给的帖子?” 关若飞一头雾水:“什么帖子?” 姜玺见这货一无所知,顿时头疼。 不是关若飞,那便是老夫人自己的主意。 关若飞听完,奚落:“你那天要不是把人家按在地上,祖母也不至于上赶着送帖子啊。” 姜玺踹他一脚。 关若飞从衣箱里取里一只大锦匣:“那这衣裳怎么办?白准备了。” 艳红色绢纱像雾一样从锦匣里漫出来,像一团流动的火焰。 衣裳与首饰都是齐全的,臂钏、腰链、璎珞……金光灿灿。 异域风情,勾魂夺魄。 姜玺把这烟霞般的衣裳拿在手里,想象着唐久安穿上这一身,那长腿,那细腰…… 鼻头猛地一热。 关若飞:“……殿下?” 姜玺掩住鼻子,淡定地:“没事,烤鱼吃多了,上火。” 第17章 唐永年夫妇被押到京兆府的事,立即在朝中掀起波澜。 皇帝案前的折子又一次堆成山。 不过等到此事上达天听,圣令再传旨到京兆府,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唐永年和文惠娘一个是官家老爷,一个是官家太太,多年来养尊处优,哪里遭过这种罪?加之天气又热,气热攻心,两个人都病倒了。 薛小娥说:“呸,地牢里有什么热的?我赌一两银子,这两人一定是装的。” 唐久安想着姜玺怕是又要去跪太庙,第二天一早,头一个进了宫。 姜玺还没起。 我欲春风 第23节 自从唐久安把姜玺和关若飞当小兵一样训,宫人们就默认了唐久安在东宫横着走的地位,也没人敢拦。 不过唐久安是得过关山提醒的,臣子当知本份,除了头一回面圣时进过姜玺寝殿,她后来一直都是在外头等。 此时前脚刚踏进去,想想还是退出来,告诉宫人:“殿下醒了唤我。” 姜玺其实已经醒了,眯着眼睛看唐久安在门口跟宫人说话。 夏日的清晨阳光清亮如水,洒在唐久安身上。 她的头发仍然是随便扎成一团,但可能是看惯了的缘故,不单不觉得凌乱,反而觉得有种洒脱之美。 她的身量比宫人高,说话时微微低头,初日的朝阳照出她的侧脸,额头饱满,鼻梁高挑,嘴唇淡红。 说完还微微一笑,嘴角薄薄地勾起来。 姜玺咬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 可恶,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越看越顺眼起来。 等他磨磨蹭蹭起床,唐久安破天荒没有催促,只是在树下静等。 当然唐久安的静也很难真静,姜玺走近才发现她在拿树枝聚精会神地戳蚂蚁。 “唐将军,蚂蚁好玩吗?” “殿下。”唐久安起身。 今日姜玺穿一身湖水绿纱袍,越发显得一双眸子波光潋滟,秀色夺人。 唐久安心想这么好一个漂亮孩子若是因她之故又被罚跪,岂不是她的罪过? “殿下要去太庙吗?”唐久安道,“臣愿陪同前往。” “干嘛要去太庙?”姜玺懒懒地说着,说完才一顿,“你陪我去?” 他惊呆了:“你不会是想跟去太庙让我练箭吧?唐久安你有没有良心啊?” “嗯?”唐久安点头,“臣原是想陪殿下一起跪的,说起来,跪姿亦是射箭之法,殿下确实也可以练一练。” 姜玺:“……” 听听这是人话吗? 但是等等,“你想陪我跪?” 唐久安点头:“毕竟是因臣而起。” 姜玺摸了摸下巴。 太庙是跪了好多次,但次次都是跟关若飞。 若身边跪着的人是唐久安…… 他看着唐久安一脸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跪太庙这种事情好像也蛮有意思的。 “你真的愿意去跪太庙?” “自然。” 怎么说呢?姜玺觉得唐久安这么点头的样子简直不要太乖。 乖得他心里头痒痒的。 除了痒,还有一丝莫名的、自己也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像是有人在他心上系了一根细线,缓慢收紧,于是有种细细的疼,还莫名生出一丝心虚来。 “那个……我虽是教训了你爹,但也不全是为你的意思,我本来就巴不得闹点乱子出来,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我没少干……” 姜玺说得乱七八糟的,“总之那个……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啊,我就是本来想逮个官儿玩一玩,碰巧就选中了你爹而已……” 唐久安笑了。 姜玺想捂胸口。 完蛋玩意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笑他就觉得他的胸口要炸似的。 特别是这样浅浅的可以称之为温暖的笑意,就像此时的阳光,又清浅又明亮。 “殿下是为什么教训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帮为臣教训了他。” 毕竟是唐永年再怎么说也是她爹,薛小娥也不会让她动真格的。 毕竟父亲这个东西,违逆其意已经是不孝,再直接动手,那更是要被千夫所指。 唐久安不怕被指,但怕被御史弹劾。 还怕被薛小娥骂。 终于有一天呢,有人不单不指责她不孝,还帮她好好折腾了唐永年一次。 唐久安昨晚连梦都是香的。 姜玺看着唐久安,注目良久,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好,”他道,“走,跪太庙去!” “跪什么跪?” 关月领着人过来,“好容易求得太妃去请旨,让你陪我一起筹备寿宴,你还要去跪太庙?” 这是太妃连夜给姜玺走的后门,皇帝也无可奈何,眼看要过寿了,总不能给太妃添堵。 姜玺:“办寿宴也怪麻烦的,还不如去跪一跪。” 关月生气:“你一个太子,三天两头被罚跪,好意思吗?!” “嗐,说这些,我早就跪习惯了。太庙荫凉,不用冰也凉快得很。” 姜玺说着便要来拉唐久安,唐久安后退一步,仔细端详他一下,得出结论——这孩子的,傻的。 “臣改主意了,臣还是有事先走一步,不打扰娘娘与殿下。” 她说退就退,半步也不停留。 “喂,唐久安!喂——” 唐久安头也没回一下。 姜玺愤然:“没良心!” * 唐久安也没走远,寻了个凉快僻静的地方就准备补个觉。 然后就听到路过的宫人说话。 这次唐永年夫妇的事情闹得不小,宫中也有人议论。 多半是说姜玺胡来。 也有人说:“自古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你看唐将军一个姑娘家,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若是日子真过得好,谁会去拼命啊?” 自然也有人为文惠娘说话:“唐夫人医术高明,心地善良,性子又温柔,才不会委屈小孩子。” 唐久安壁角还没听完,就见周涛走来找她:“闲着也是闲着,去帮我练练兵。” 周涛要练的是羽林卫。 这群少爷兵,吃好的穿好的,香饮子里的冰略加的少了一些都不肯喝的,稍微训一下就这个中暑,那个病倒,紧跟着就有家里人来找周涛说情。 周涛只能来找唐久安。 唐久安看了看天:“周将军,我在放假。” 周涛:“五十两银子一天。” 唐久安:“不。这不单是训人的功夫,这还是得罪人的功夫。” “你还怕得罪人?”周涛,“一百两。” 唐久安伸出一只五根手指。 周涛微微一震:“唐久安,你胃口忒大。” 唐久安叹气:“周将军您有所不知,末将是真穷。” 周涛:“……三百两,不能再多了。” 唐久安:“四百两。” 最后以三百八十八两成交。 图个吉利。 第二日姜玺同着太妃同里的大太监采办了东西回宫,路过南苑,走出几步,回头,倒退,站定。 南苑是皇家校场,皇帝阅军容或是点将,皆是在南苑。 不过平日里就是给羽林卫操练用。 羽林卫是出了名的身娇肉贵,别说操练,这么大太阳让他们出来晒一晒,一个个都要嚷着头疼脑热浑身不适。 今天居然破天荒满是人,长长的队伍绕着校场跑步。 不单跑,还跑得气势汹汹。 再一细看,与其说气势汹汹,不如说撒腿狂奔,好像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咬。 一面跑一面“啊啊啊”惨叫。 数百号人惨叫狂奔,气势着实惊人。 姜玺的视线往上,就看见了这些惨叫的罪魁祸首。 阳光下,金顶琉璃瓦金黄刺眼,唐久安坐在屋脊上,眼蒙黑帕,身背箭囊,手挽长弓,一支支往下面放箭。 箭矢像长了眼睛似地往跑得落后的羽林卫脚跟飞去。 只要慢上一点儿,脚踝就会被射个对穿。 唐久安射一会儿,放下弓,摘下蒙眼的帕子。 底下的宫人爬着梯子给她送箭上去,顺便还送了一小坛酒。 宫人指了指下面的周涛。 我欲春风 第24节 周涛看着满场跑起来烟尘,对着唐久安点头。 虽然贵,但是值。 “……殿下?” 校场外,隔着一排花木,大太监忍不住唤了一声姜玺。 太子出了趟门直嚷热,怎么这会儿站在大毒太阳底下不动倒不嫌热了? “你先回去。”姜玺吩咐。 然后自己挽起袖子,绕过校场,走到梯子前。 唐久安身居高位,视野卓绝,早就看见了姜玺。 姜玺今日穿的是明蓝衣裳,十分打眼。 她看着姜玺爬上梯子:“殿下要不要和他们一起操练?” 姜玺:“会说话吗?” “殿下的箭短而无力,皆因气力不足,体能欠佳,练一练挺好的。” 姜玺也在屋脊上坐下,一坐下便觉屁股底下的琉璃瓦一片灼热滚烫,险些儿把他烫得跳起来。 但他强忍住。 “你这么遮着眼睛,真不怕射着他们?要知道底下这些全是世家里的心肝小宝贝。” 唐久安一笑:“臣连殿下都敢射,还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姜玺:行行行你牛。 “你这箭法真这么神?”姜玺拿着她的弓打量,“这底下好几个都是独子独孙,他们可不像我,让你随便揍,但凡擦着点皮,那些老头子就能把紫宸殿的门槛磕破,要你以死谢罪。” 和东宫粗工细制的弓相比,唐久安的弓就像是从破烂碎里捡出来了,弓脊上缠的麻绳都快磨断了。 但弓身均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优美,天生杀器,神光尽敛。 很像唐久安本人。 唐久安喝了一口酒,“殿下想知道为什么臣能射这么准吗?” “当然,我才不信什么得天神授之类的鬼话。” “那确实。”唐久安把帕子递给姜玺,“秘密就在这里头。” 那帕子和唐久安身上的衣裳一样,亦是土布所制,原本十分粗糙,但因为用得久了,洗得微微泛蓝。 姜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怎么看都是掉在路上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旧帕子。 “蒙上试试。”唐久安说。 姜玺便蒙住眼睛。 土布的经络本就织得稀疏,洗薄之后更加疏松,眼前视野变黑,但一切宛然在目,丝毫无碍,仿佛只是用一层黑纱擦去了无处不在的刺目光线。 姜玺:“——你看得见?!!” “看不见,谁真该往这群祖宗身上射箭啊?” 唐久安道,“蒙着这个,只是为了吓人而已。” 曾经被吓到的姜玺:“……………………” 姜玺起身,顺着梯子就走。 唐久安心说聊得好好的怎么就走?有急事? 她嘱咐:“殿下小心些,再急别也摔着。” 姜玺脚下一下踩空,险些真的摔下去,还好底下宫人扶稳了梯子。 “闭嘴!”姜玺愤然向屋顶道。 唐久安听这声音感觉是真有点急事的样子。 她也有事要忙,遂不再管他。 她重新蒙上眼睛,拉开弓。 底下刚缓过一口气的羽林卫们再度疯狂惨叫。 * 羽林卫们后来对太子殿下格外尊敬。 因为寿宴筹备得已经差不多,姜玺回到东宫练箭,唐久安再也没有时间去操练羽林卫了。 可“唐久安”三个字依然有用。 “再有跑不足五十圈者,唐将军休沐之日便会再来训练尔等!” 周涛如是道。 于是羽林卫们哪怕是爬也要把五十圈爬完。 周涛很欣慰。 唐久安也很欣慰。 因为关若飞终于养好了伤,可以来练箭了。 练箭这种事情,三日不练,一月作废,关若飞好些天没来,唐久安便着意给他加了一点量。 已经重新习惯养尊处优的关若飞开始后悔。 他是因为之前那日听听姜玺说起唐久安打算吃姜玺的豆腐,所以伤一好就来保护兄弟的清白。 结果戒备半天,不见异样。唐久安照样拿着根撸去叶子的柳条指指点点,连手指尖都没有碰姜玺一下。 关若飞觉得姜玺怕是给唐久安训坏了脑子。 姜玺那晚在国公府确实和关若飞大发了一番牢骚,但唐久安可能虽是好色,胆子却不是很大,被他训斥一顿之后,再也没有提出过脱衣的要求。 姜玺也不知道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感觉不是很得劲。 “少都护,为何这么久都射不出第二支像样的箭?” 唐久安看着关若飞的箭靶皱眉,“来,把衣裳脱了我瞧瞧。” 关若飞:“!” 一旁的姜玺:“!!!!!” 他听到了什么?! 偏偏关若飞听令听惯了,脑子还在震惊,手却已经听话地开始解衣带。 姜玺急得骂人:“关若飞你是不是傻?!让脱你就脱?!” 然后抓狂大喝:“唐久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干什么?!” “殿下,臣在教习箭术。” 唐久安答得再严肃不过,见关若飞开发出住,便直接上手,扯开关若飞的衣领,将关若飞的两条胳膊从衣袖里剥出来。 不单脱了,她还上手去摸关若飞的手臂肌肉,揉揉捏捏,挑挑拣拣。 关若飞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 姜玺要疯,冲上去挡在关若飞面前,隔开两人,咬牙切齿:“唐久安,还记得周涛是怎么走吧?他调戏宫女,你调戏少都护?!” 关若飞心想这倒是一条妙计,遂张嘴便喊:“来人啊,非礼啊呜呜呜——” 是姜玺捂住了他的嘴。 唐久安搓了搓手指,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手感,摇头:“不对。” 姜玺震惊。 公然对人上下其手就算了,她还搓手! 她还回味! 无耻啊! 姜玺愤怒无比,回身怒吼:“衣服穿上!” 关若飞乖乖听话。 姜玺回过头来,待要好好训一训唐久安,然而视野尚未全部回转,他胸前的衣襟就落进了唐久安的手里。 姜玺:“!!!!!!” “哧啦”一声脆响,衣带崩裂。 先是胸膛,再是肩膀,再是手臂。 年轻的身躯暴晒于炽烈的阳光下,皮肤渗着汗水,折射着光芒,宛如上好的丝缎。 肌肉流畅匀称,微微贲起,饱含力量。 比温泉池微弱星光中看到的更清楚,更直接,更明确。 唐久安伸出手,握住姜玺的臂膀。 手底下的肌肤滚烫,像是心脏一样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后收缩、紧绷,硬得像块石头。 原本怒火滔天气势如虹的姜玺舌头打结:“唐唐唐唐久安,我我我我警告你……” 唐久安抬起头盯着姜玺。 姜玺本就结结巴巴的话头彻底堵住了,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连踹气都忘了。 她离他太近,眸子太深,眼神又太专注。 太阳太大,空气太热,让姜玺有一种自己会就地融化的错觉。 直到,唐久安挪开手,又去捏了关若飞的。 “唐久安!”姜玺当场快要爆炸。 “少都护,当初正中靶心那一箭是您射的吗?” 我欲春风 第25节 唐久安认真问。 关若飞僵住。 正准备大发雷霆的姜玺也僵住。 灼热的空气仿佛一整个停顿,逸出一丝凉意。 唐久安跟着望向姜玺,再一次捏了捏姜玺手臂上的坚实肌肉,这一次,手是从肩膀一路往下,摸到了小臂。 姜玺只感觉一股烧灼的感觉从肩头顺流而下,唐久安指尖所过之处,皮肤底下的血液都要沸腾。 身体仿佛另寻了主人,不受他自己控制。 只要她轻轻一碰,那一晚的记忆就会轰然涌来,把他淹没。 然后他就听到唐久安道:“……那样的箭,该从殿下这样的手臂射出来才是。” 第18章 “将军,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关若飞义正辞严反驳,指着唐久安,“你竟敢调戏太子殿下!这是猥亵尊上,罪不容赦!” 他自己也很满意自己的临场发挥,递给姜玺一个得意的眼神。 然后就见姜玺忙着拢衣衫,面红耳赤,手忙脚乱,一言不发,宛如当街被流氓调戏的良家妇女。 “你们……在干什么啊?” 关如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身后跟着两名嬷嬷,三双眼睛皆睁得大大的。 嬷嬷反应得快,双双出手遮住自家小姐的眼睛。 但关如棠踮着脚尖探出头来,“哇……你们每天就是这样练箭的啊……难怪哥哥伤一好就迫不及待过来呢。” “女孩子家家别口没遮拦,来凑什么热闹?” 关若飞还想教训妹妹,但他自己一面忙着拢衣衫还罢了,姜玺索性红着脸,直接往寝殿冲。 “砰”地一声,关上殿内。 “……”关若飞僵硬地看着妹妹,“……我要说我们其实一直是正经练箭,你信吗?” 关若棠笑眯眯:“我说我信,哥你信吗?” 关若飞:“……” 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唐将军,你看看你干得好事,殿下羞愤欲绝,怕是要做傻事!” 姜玺从来不拿自己当太子,没有上位者的架子,唐久安渐渐也把关山交待的宫规丢到了脑后,在这东宫就像在军营中一样自在,心说不就脱个衣裳?军营里光膀子的到处都是,也没见谁少了一块肉。 但殿下到底是殿下,唐久安勉强把宫规捡起来了一些,慎重问:“殿下会做什么傻事?” “我怎么知道?”关若飞道,“若是有良家女子走在街上无缘无故被男人脱了衣裳,会做什么事?” 唐久安纠正他:“我这不是无缘无故,我是有因由的。” 关若飞心说你别代入得这么快行不行? “殿下若是会箭法,陛下还让找这么多老师干什么?”关若飞一脸沉痛,“殿下始终练不好,本就自卑,你还剥他衣裳羞辱于他,你看看他现在都这样了!” 唐久安觉得姜玺不应该这么脆弱:“殿下不至于这么小气,而且事由有因,你们两个当中,殿下的臂力应该更强……” 关若飞连忙打断她的话头:“可你看殿下什么时候这样失态过?!” ……这倒是。 姜玺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都敢叫板。 难道真是她太过分了? 唐久安走过去叩了叩寝殿大门:“殿下?” 里面悄然无声。 “那个……臣错了,臣有罪。” 里面传出一句:“你哪儿错了?” “臣不该质疑殿下,殿下若会箭术,断无隐瞒之理。” “是不该随便动手剥人衣裳!”里面的声音有几分激动。 唐久安连忙认错:“是是是,臣不该,殿下若要罚,臣甘愿领受。” 里面静了片刻,像是姜玺平息呼吸。 “还错哪儿了?” “……还错?” “就算是剥衣裳,也不能大庭广众说剥说剥知道吗?!” 里面的声音复又激动起来,“还有,你一个人剥两个人的衣裳,你厉害啊!” 唐久安谦虚道:“不算,不算,两个而已。” 里面的姜玺已气绝。 关若棠是奉祖母之命送解暑饮子来的。 附带的命令是打探一下姜玺和唐久安之间发生得如何了。 姜玺把唐永年和文惠娘送进大牢的事早就传遍了京城,关老夫人自然也知道了,还特意是派人去唐家探望了文惠娘,然后就知道了唐久安射坏宫帖的事。 老夫人倒有些吃不准唐久安是怎么想的。 此时关若棠把冰镇过的百合绿豆汤拿出来,给自己和哥哥各盛了一碗,一边喝着,一边看戏。 关若棠:“这是哪一出?太子哥哥跑什么?” 关若飞:“你不懂了吧?殿下都是故意的,殿下愈是夸张受辱,唐久安受的惩罚便越重。” 关若棠眨了眨眼:“他俩真闹掰了?” “掰什么掰?殿下与她就没好过。” “一起滚地上,一起泡温泉,都不算?” “那叫计策,懂吗?”关若飞睿智地道,“你看着吧,殿下是绝可能开门的,接下来说不定还可以玩一玩绝食,那咱们的唐将军就要回北疆去啦,我可以解脱——” “哐”地一声,殿门大开,姜玺气歪了脸,声音大得兄妹俩这头都能听见——“你还真当是你夸你呢?!” 关若棠看向哥哥:“……” 关若飞:“……没事,看来计策有变。” 关若棠叹气。 关家怕是要完。 殿内,姜玺非常生气。 不单是气唐久安。 主要是气自己。 她脱了他的衣裳,然后摸了他,然后他就……就不对劲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魔怔了,明明知道她不是那个人,可她却总是能唤醒那个人在他身下留下的反应。 气死了。 他早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碎尸万段,就是那个人把他变成这般模样。 唐久安只见他脸上又是羞又恼又是恨,变幻莫测,精彩纷呈。 顿时感觉自己可能真的有点过头了。 她想了想:“那要不,殿下揍臣一顿?” 姜玺:“我揍你干什么?!” “解气啊。” 姜玺更气了,冷笑:“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喜欢揍人?” 唐久安再想了想:“那么殿下就剥臣的衣裳吧。” 姜玺僵住,然后红晕再从脸扩散到耳根、脖颈,他脸红脖子粗:“你你你……” “不过臣到底是女的,还请别脱小衣。” 姜玺整颗脑袋都快着火了。 “你你你还知道你是女的?!” 哄人向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唐久安知道自己很不擅长,时常会把人越哄越生气。 此时便很是发愁。 陛下只说了太子能揍,没说太子能剥衣裳。 这次她怕是真的要卷铺盖走人。 当下微有惆怅:“殿下,臣要怎样做,您才肯消气?” 姜玺从来没有听唐久安说过这么软和的话。 软和得像是有一只手温柔的手,凭空从他的脊背抚到尾椎骨。 整个人一下子气焰全消。 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姿势还是个盛气凌人的姿势,壳子里头却连一丝火星子都找不出来了。 不单没有火气,反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化成了水,让他的心软了又软。 他努力板住脸:“做什么都可以?” 唐久安嗅到了一丝希望,立即道:“什么都可以。” 我欲春风 第26节 * 这日离宫的时候,唐久安抱着一只硕大的锦匣。 关若棠也在关月宫里混了一日,和唐久安一起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出宫城。 路上借机看了一下锦匣里的东西。 回到国公府,向老夫人覆命。 “好,好,好。看来两人感情正炽,吵得快也好得快。”老夫人大喜,“居然会送女子衣裳了,啧啧啧,看来殿下是无师自通,进展神速。” 又道:“棠儿莫要担心,你太子哥哥和她再好,她也只能是个侧妃。” 关如棠左耳进,右耳出。 关她什么事呀。 * 薛家,唐久安在屋内对着锦匣发愁。 陆平进来了三次,给她准备的洗澡水都凉了。 陆平跟着端详这锦匣:“里面是什么东西?” 唐久安长叹一声:“催命符。” 里面不单有套衣裳,还有一份宫帖。 明日寿宴,姜玺让她穿这一身去。 既要去赴宴,怎可不备礼? 送贵的,那万万舍不得。 便宜的,又实在拿不出手。 “小陆儿,当官真难啊。” 唐久安感慨。 剥了个衣裳,就要大出血。 她的钱根本捂不热,到手了就得还给交子铺,不然那利息就会越来越高。 唐久安开始考虑:“要不……咱们今晚就收拾收拾回北疆去?” “回什么回?京城好歹比北疆安稳。” 薛小娥走来,把一只螺钿小盒子拍在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打开来一瞧,里面是薛小娥多年来攒下的私房。 有地契,有银票,有金饼,有首饰。 “娘……”唐久安要哭了。 “得了得了,”薛小娥道,“看你愁成那样,就知道是为了钱。拿去吧,反正将来也是留给你的。” “那算我借的,算两分利……” 话没说完就被薛小娥戳了一记脑门:“利你个头。好好跟着太子殿下,殿下人很好,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但殿下应该不会。” 唐久安心说那是,那位殿下根本就不想当君,又谈什么虎? * 太妃的寿宴持续三天。 头一天是夜宴。 这天姜玺没有空练箭的,唐久安便没有去东宫,而是去了兵部藏书阁。 姜珏看她臂弯里夹着大锦匣进来,笑问是何物。 “衣裳。”唐久安道,“我娘说这种料子特别娇贵,稍稍划一下就破了,还贵,我都不敢穿。” 所以打算等到入席之前再换上。 姜珏目光微注:“说起来,我还未见过你穿女子的衣裳。” “都是我,穿什么不都一样?” 姜珏笑了:“这倒也是。” 唐久安同姜珏一起用了午饭,还把两条长凳一搭,现睡了个午觉。 等到日头西斜,进屋去换衣裳。 还在换的时候,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是姜玺的声音:“三哥你怎么还不进去?” 显然是一路赶来的,声音颇为急促。 姜珏的声音温和:“我腿脚不便,就不去了。” “平日不回宫就算了,今天这样的大日子怎么能不去?”姜玺道,“我让人抬了肩舆来的,三哥你坐一会儿就到……” 唐久安换好衣裳,推门出去。 姜玺正说着,听见动静抬头,然后整个人静止住。 从屋内走出来的人身姿纤长高挑,一身红衣,裙裾逶迤于地,上衣与下裳并非中原样式,而是分作两截,衣袖亦是从中分开,露中臂上蛇形金钏,绕了一圈又一圈。 唐久安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拎着一件掐丝嵌宝镶金阔大的首饰,她感觉这应该是系腰上用的,但弄了半天也系不上去,遂出来唤小昭儿帮忙。 小昭儿一向跟着姜珏,从未服侍过女主子,也是束手无策。 姜珏注目良久,开口道:“过来,我瞧瞧。” 唐久安便走过来。 衣裙剪裁得十分妖娆,即便没有扭腰,每走一步,那一截纤腰仿佛都如风中细柳一般摇摆。 姜玺依然是凝固的,只有唐久安的身影在他眼中渐渐走近,渐渐放大。 “嗒”,一滴血滴落到桌案上。 在场三个人都向姜玺望过来。 姜玺兀自不觉。 “殿下,”唐久安提醒他,“您流鼻血了。” 姜玺听到她说话了,但她的声音仿佛是隔着水面传来,遥远而模糊。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供了眼睛,其余部件皆成摆设。 唐久安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视线受阻,姜玺激灵一下回神。 小昭儿送上手巾子:“太子殿下可还好?要不要传太医?” “不用,不用,”姜玺拿手巾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天太热,上火,上火。” 姜珏虽是手巧,但亦没有接触过多少女子之物,尤其这件似乎还是西域来的,捣鼓半天,仍旧没有找到绊扣所在。 姜玺把这腰饰拿过去,也不知按了哪里,“咔嗒”几下连响,腰饰解开。 姜珏慢慢道:“还是太子殿下手巧。” 唐久安道:“这衣裳本就是太子送我的。” 姜玺没有说话,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平稳自己的神态及语气,让唐久安道:“转过身去。” 唐久安乖乖转身,张开双臂。 那一小截纤腰在姜玺面前放大,脊椎顺流而下,肌肉劲瘦结实,肌肤光滑如蜜。 姜玺半蹲下身。 耳内嗡嗡作响,脑子里一阵阵晕荡,要流出来的好像不止是鼻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绊扣扣上的。 得亏没事的时候自己就解了扣、扣了解,玩过不少次。 每次把玩,他都在想,这一身穿在唐久安身上,会是什么模样。 唐久安的强悍常常会让人忽略她的性别,但此刻没有人能忽略得了。 金质的腰饰贴合着身形,仿佛给她上了一层贴身的腰甲。 细密层层,波光粼粼。 大雍朝男女平等,女子衣衫十分开放,但这样一身是关若飞不怀好意挑选出来的,唯有青楼舞伎才会穿。 可唐久安穿着这一身,没有人会想到舞伎,只会遥想上古之时,九天玄女助黄帝打败蚩尤,安定天下,应该就是这么个模样吗? 又美丽,又强大。 “……殿下?” 唐久安觉得姜玺的眼神又在发直了。 “走吧。” 姜玺还未开口,姜珏先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第19章 今日原非正日, 筵席就摆在太妃的宫中。 姜玺和姜珏先去见太妃。 宫人将唐久安引到花厅。 大雍筵席男女杂坐,此时厅中已经有许多人。 除了?花厅,廊上廊下、花园庭院,楼台小榭, 皆是客人, 锦衣玉带, 宝饰流珠, 光彩灼灼。 唐久安一进来,厅中的灯光烛光人声与目光,皆是微微一顿。 我欲春风 第27节 那身衣裳极为妖娆,但?在?唐久安身上服服帖帖,不?见半分轻浮, 只有满目绝艳。 唐久安向来是不?怎么在?意?旁人怎么看自己的,跟着引领宫人走到位置上,便往椅子?上一坐。 她穿铠甲惯了?, 坐姿向来是大马金刀,此时也不?例外。 妖娆装扮、疏淡神情、狂放姿态, 这三者集于唐久安一身, 厅内不?少年轻公子?呼吸都?停顿了?片刻,然后纷纷与身边的人接耳低语,打?听唐久安是谁。 文惠娘走了?别家贵妇的门路,把唐淑婉也带进来了?。 唐淑婉自幼在?母亲处学?得做低服小看人眼色的本事,在?贵女们身边混得颇为融洽,原本女孩子?们说着话儿,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引得王孙公子?不?停望这边看。 但?自从唐久安进来,无论她们笑得再怎么动听, 也没什么人看了?。 贵女们不?悦,冷声问这是何人。 唐淑婉生怕被迁怒,不?敢答话。 文惠娘在?一旁同几位贵妇人聊天,此时抬手招唐淑婉过去,交待道:“去提醒一下你姐姐,这里是在?宫中,坐要有坐相,免得不?雅,惹人笑话。” 唐淑婉一听便觉得两颊生疼,嗫嚅:“娘,我?不?敢。” 文惠娘温言道:“怕什么?这么多贵人坐在?这里,她还敢打?你不?成?” 母女俩说话声音虽低,但?大家离得都?近,谁都?听得见。 于是便有贵妇人讶异出言:“这竟是文姐姐家的姑娘?” 消息略微灵通的,听过之前太子?胡闹的事情,又与文惠娘交好,便向众人说起这唐久安乃是唐永年前妻之女,被卖酒前妻教得野性?难驯,向来粗鲁无礼。 文惠娘苦笑:“不?是她的错,都?是我?无用,教女无方。” 跟着催促唐淑婉前去。 几位贵妇都?道:“她若当真敢欺负你,我?们为你做主。” 唐淑婉这才壮了?胆子?。 那几名贵女也跟过去。 唐久安没参加过宫宴,不?晓得章程如何,也不?认得什么人,没人说话。 幸好案上有各色饮子?点心并鲜花鲜果,唐久安吃吃喝喝,并不?无聊。 然后就见几名衣裙飘飘的女孩子?找到自己。 当先一人神情极是复杂,得意?之中隐隐带着点畏惧,在?她三步外便站定,“母亲让我?提醒你,女孩子?家姿势要端庄,莫要丢了?我?们唐家的脸。” 唐久安正拿着一枚桃子?吃吃:“你谁?” 她一开口,唐淑婉便下意?识想退缩,但?身后都?是贵女们,退无可退。 旁边一名贵女乃是清远郡主,身份高贵,原先见唐久安进来抢了?风头,已是不?悦,再见到她们已到近前,唐久安兀自大咧咧坐着,更是恼火,怒道:“你妹妹好意?来提醒你,你反倒羞辱于她,岂有此理!” 清远郡主的声音不?小,厅中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唐久安仔细端详唐淑婉的脸,点点头:“原来是你。你今儿这粉擦得可真厚,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跟着道:“我?知道有个?治瘀青很有一手的好大夫,她的养颜膏药见效甚快,可以介绍给你和你娘。” 唐淑婉今儿的粉确实是厚,因为要遮盖尚未消褪的瘀青。 她原本心心念念盼着想来,但?今日能来却也一直十?分忐忑,生怕别人问起她父母下大牢的事。 好在?大家都?是体面人,不?会当面揭别人伤疤。 结果唐久安不?单揭了?,还揭得毫无保留。 唐淑婉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哇”一声哭着跑开了?。 清远郡主指着唐久安大骂:“她好歹是你亲妹妹,你竟然当众这般羞辱于她,唐久安,你是不?是人?!” 唐久安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正因为是妹妹,我?才给她荐大夫,若是旁人我?怎会多管闲事?” 而且这明明是关怀,怎么算羞辱? “你你你——”清远郡主瞠目结舌,“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无耻之人?!” 郡主的女伴们纷纷跟着指责。 唐久安不?是很理解这些贵女为什么聊得好好的突然就开始骂人。 但?她也晓得这里的人估计个?个?都?比她身份尊贵,她也不?好还嘴,便只能听着。 贵女们七嘴八舌的一起骂,也听不?出骂的是什么。 唐久安单听着也无聊,便摸起一串葡萄开始吃。 贵女们见状,骂得更狠了?。 旁边几案边有人开口道:“天气如此炎热,诸位难免火气大,不?如喝些冰饮子?歇歇嘴,免得口渴。” 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妇人,梳螺髻,系着珍珠发带,鹅脸蛋,未语先笑,落落大方。 她穿的是官袍,七品竹青,整个?人透逸如竹。 “小小七品也敢多管闲事,睁大眼睛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清远郡主冷冷瞥了?她一眼,便接着斥骂唐久安,要宫人赶唐久安离席。 那七品官员接着笑道:“下官自然不?敢扰郡主雅兴,只是文夫人与文姑娘体弱,禁不?得吵闹。既如此,下官便与夫人小姐换一处坐吧。” 与她共席的是一对母女,母亲看上去年岁应该不?算太大,但?神情间颇为憔悴苍老,身上穿着霞帔,乃是有品阶的命妇。 女儿衣饰简素,发间唯簪着一点珠玉绢花而已,不?过因为来贺寿,所以衣裳颜色选的是梅子?红,越发显得肌肤苍白如雪。 母女俩面貌十?分相近,都?透着一丝冷淡的恹恹之气。 母女俩一语未发,贵女们却安静了?不?少。 她们是文公度的妻女。 文公度是两代帝师,现在?亦是太子?太师。 才华盖世,学?识渊博,功底深厚,乃是文坛领袖。 他的诗文不?单名震大雍,甚至流传到四方诸国,被称为“天下第一诗”,虽番邦异域,亦多有景仰。 也正是因此,皇帝让他兼任了?鸿胪寺卿之职,借他的名头慑服四方来使。 文公度曾担任太学?祭酒二十?余载,桃李满天下。天下间但?凡有读书人的人家,谁人没有听过文公度的大名? 女伴们以目示意?清远郡主。 清远郡主想闹又不?敢,想停又不?甘心,只得将一腔怒火全泄到唐久安头上。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给你宫帖,让你这粗蛮野人竟混进这凝晖殿,倒尽人的胃口!” 她骂完便准备拂袖而去,便听有人扬声道: “那个?不?长眼睛的人就是我?,你这个?丑八怪有什么意?见?” 清远郡主难以置信地回?头。 门口的水晶帘被宫人掀起,姜玺从外头走进来。 他今日穿的是太子?蟒服,因是喜庆佳日,蟒服选的是大红底下,遍绣四爪团龙,龙眼以墨玉缀成,龙鳞以金线织就,在?灯下熠熠生辉,与他那张美艳面孔互相辉映,每一个?人看到他的人都?有一种被强光刺目的错觉。 清远郡主之所以为难唐久安,一部分是因为唐久安过于惹眼,抢了?风头,所以不?喜。 但?更多的,是因为唐久安是东宫箭术教习。 而众所周知,姜玺最?讨厌的就是箭术教习。 清远郡主出身高贵,容貌美丽,又与太子?年岁相当,是太子?妃人选当中呼声极高的一位。 她自己亦心许太子?,恋慕久矣。 此时听得这一句,顿时花容失色,嘴唇歙动片刻,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眼泪“哗”一下就淌了?下来。 她捂着脸哭着跑了?。 其余人连连给姜玺赔不?是。 唐久安心说今日这宴席不?吉利,已经有俩人哭着跑了?。 她教育姜玺:“殿下,跟姑娘吵架,绝对不?能说人家是丑八怪。” 姜玺:“可她是丑啊。” 唐久安看着他那张几乎可以压倒此地灯火的脸,不?得不?承认,在?他眼里估计就没有不?丑的。 “她活该,骂起人来比谁都?厉害,自己却一句骂都?挨不?得。”姜玺说着,十?分不?悦,“唐久安,你怎么回?事?傻的吗?人家骂你,你就坐这儿让她骂?” 唐久安:“那总不?能站着,更累,吃东西还不?方便。” “……”姜玺这才低头看见一桌子?果核,本来是好气的,不?觉一笑,气都?没了?,“走,太妃要见你。” 唐久安“哦”了?一声起身,端起自己案上的银盘,银盘里还有一串葡萄。 她把银盘搁在?旁边的几案上:“方才谢谢三位,这葡萄好甜的,你们尝尝。” 夫人与小姐只是微微颔首,小姐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丝红晕,晕生双颊,于清冷之中生出一丝艳色,很是动人。 七品官员却是微笑:“小安,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虞姐姐。” 唐久安眨了?眨眼。 虞姐姐,虞芳菲。 遥远的少女时代扑面而来。 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漫长夏日,徐家的书斋里镇日阴凉,窗外的樱桃结得饱满鲜红,她一骑在?门窗框上,拿自己做的简陋弓箭射偷吃的鸟儿。 “小心呀!”身后的人同时提醒。 一个?是清瘦的斯文少年,一个?是明媚的秀丽少女。 少女的容貌与眼前的妇人渐渐合二为一,唐久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虞姐姐!” “我?就知道是你这不?认人的毛病作祟,才不?是我?老到你认不?出。”虞芳菲笑道,“你先去吧,莫让太妃久等,一会儿咱们再好好叙叙。” 唐久安点点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姜玺见她路上回?了?好几次头,难得见到她对谁这样上心,忍不?住问:“她谁啊?” 唐久安:“我?前夫的老婆。” 我欲春风 第28节 “!!!” 姜玺左脚绊到右脚,一头向前栽倒。 第20章 还好被唐久安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姜玺:“你你你你成过亲?” “没有。” “那怎么有前夫?!” “哦, ”唐久安想了想更正,“那么便是前未婚夫。” 姜玺气。 说话能不能不要张嘴就来? 会出?人命的! 这才想起赵贺说过唐久安以?前许过人家的事。 “……他叫什么??” “谁?” “就你那……那个退了婚的。” “徐笃之。” 姜玺喃喃道:“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 唐久安:“什么??” “没什么?。”姜玺板起脸,“这名字一听就不好, 人肯定又丑又蠢, 一辈子穷困潦倒……” 姜玺还有更难听的话可以?说, 但他忽然想起他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去年的状元郎。 所谓三?十?老明经, 五十?少?进士,徐笃之以?二十?七岁之龄文冠三?甲,去年春天,连洒扫宫女的嘴里都在念叨这个名字。 据说人还生?得不赖。 气。 果然唐久安道:“那殿下可说错了,徐哥哥会读书, 是状元,现在在京兆府当少?尹来着?。” 姜玺:“……” 所以?非但不是穷困潦倒,反而是前程不可限量。 他冷哼:“反正他已经成亲了。” “……”唐久安不是很懂姜玺这突如其来的臭脸, “那是当然。” “既然都已经退婚,便是陌路, 你又为何同他的夫人拉拉扯扯?” 唐久安便告诉他, 她与虞芳菲亦是老相识。 当时徐笃之和虞芳菲是同窗,徐家是书香门第,藏书众多,虞芳菲时常来徐家的书房读书。 唐久安小他们几岁,又不愿意待在家里,便也总是赖在徐家玩。 在徐家,他们一起看过春天的桃花, 一起吃过夏天的樱桃,一起摘过秋天的桔子, 一起打过冬天的雪仗。 唐久安去北疆的时候年纪小,根本不记得身上?还有一桩婚约,是到了十?五岁那年,军中同僚完婚,唐久安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未婚夫。 再一算吓一跳,徐笃之大她五岁,都二十?了,不能耽搁。 于是立即写?了一封书信,告诉徐笃之,她无心婚嫁,让他想成亲的话赶快另觅他人。 半年后,徐笃之和虞芳菲来到了北疆大营。 “我带我想娶的新娘子来见你了。” 北疆冬日?的长风中,徐笃之与虞芳菲满面皆是风尘,但微笑的时候两人对望一眼,那里头的温馨甜蜜简直能随风飘扬。 虞芳菲把一袋粽子糖塞给唐久安:“小安,若是愿意祝福我们,就收下我们的喜糖吧。” 唐久安皱了皱鼻子:“才这么?点,怎么?够吃?” 徐虞二人只在北疆逗留了一日?,第二日?便急急回京。 两年前唐久家来到兵部任职,闲时去找徐笃之,才知道那年正是府试的要紧之期,这两个傻蛋居然将大半年的时间花在了京城与北疆来回的路上?。 只为给她送袋喜糖。 姜玺听后,默了半晌:“你才是傻蛋,他们才不是为了送喜糖。” 唐久安一愣:“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看你好不好。”姜玺道,“若是你不好,或是你并非自愿写?那封退婚书信,他们可能便不会成亲。” 唐久安:“……?” 是这样? 姜玺幽幽问道:“你小时候日?日?去找他,难道没有半点喜欢他?” 唐久安道:“自然是喜欢的。” 姜玺冷声:“那还高高兴兴看着?他和别人成亲?” 唐久安:“喜欢又不一定非要成亲。” 姜玺:“………………” 见过渣的,没见过这么?渣的。 * 过了花园便到了殿前,姜玺回头招招手,身后的宫人取出?一只锦盒到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条珍珠手串,配以?金刚杵、翡翠螭龙坠脚。 “……给臣的?” “给你备下的寿礼。”姜玺没好气,“以?你唐将军的抠搜样,万一拿寿桃当寿礼送,我东宫丢不起这人。” 唐久安喜滋滋收下,眉开眼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她听闻太妃好佛,所以?斥巨资八百两买了一尊小小的玉佛像。 这下好,回去便可以?退了,立省八百两。 内殿亦是十?分热闹。 太妃族人、皇子公主?、关?家众人、后宫有脸面的嫔妃,皆在这里。 太妃年岁虽高,但生?得福态,面如满月,皱纹都撑平了,穿得一身花团锦簇,头上?的珠翠比关?老夫人和关?月还要多,整个人便是一个行走的珠宝匣子。 唐久安上?前拜见,献上?寿礼。 太妃甚是喜欢:“有心了,我就不喜欢木头珠子,礼佛的时候不气派。” 关?老夫人也道:“可不是?越珍重的东西才显得越诚心。”然后问,“太妃娘娘瞧着?这手串怎么?样?” 太妃拉着?唐久安的手,把唐久安上?下打量了又打量,笑眯了眼:“甚好,甚好。” 两位老人家早在眼风里通完了话——平时皇帝都使不动的太子殿下主?动去请人,还亲自领过来,再送上?这么?一份六品官爵根本备不出?的厚礼,一切不言而喻,哪还有不好的呢? 这二十?多年不近女色的殿下,终于开窍了。 简直是感天动地。 在内殿的皆是有圣宠的,无一不是人精,见唐久安得太妃喜欢,纷纷围上?来,也不提官位职份,直接便唤“久安”,把唐久安从头夸到脚,说唐久安不单貌美有才,连选衣裳也很有眼光,如此别致独特。 关?若飞在旁边呆若木鸡:“……” 他费尽心思挑这身衣裳可不是为了让唐久安出?尽风头的! 他拿手肘顶一顶身边的姜玺,低声嘀咕:“你看看这像话吗?” 他没等到姜玺得回答,抬眼一看,姜玺抱臂旁观,脸上?不单带着?笑,还笑得十?分得意,仿佛他们在夸的人是他似的。 关?若飞:“……” 就离谱! 那边妃子与公主?们已经在问这衣裳是何处买的了。 唐久安答是太子送的,说着?还回望了姜玺一眼。 姜玺的笑容越发灿烂,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殿下,”关?若飞绝望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为什么?要送她这身衣裳?” “嗯?嗯,”姜玺的声音明显敷衍,“买得不错,你看太妃多高兴。” ——高兴的人是你吧! 关?若飞想走人。 关?若棠过来道:“太子哥哥,一会儿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 姜玺:“什么?事?” “今天的戏班子是我荐给太妃的,当家的花旦名叫蝴蝶仙,一会儿等他出?场的时候,你务必要大声喝彩,声音越大越好。” 关?若棠的眼睛亮晶晶地,“他头一回入宫唱戏,我怕大家都不喝彩,他以?为大家不喜欢,会难过的。” 姜玺想也没想:“不行。” 关?若飞向妹妹道:“御前观戏,不可喧哗,你懂不懂规矩?” “别人不可喧哗,太子哥哥又不怕的。”关?若棠合什哀求,“求求你了,太子哥哥,好不好吗好不好吗?” “不好。”姜玺道,“最?烦听戏了,咿咿呀呀唱断了气。” 关?若棠撅嘴:“可我刚才都跟唐姐姐说了,唐姐姐也答应我了。太子哥哥要不出?声,就只有唐姐姐一个人出?声。” 我欲春风 第29节 虽然唐久安可以?说是以?“不知者不罪”来开脱,又有太妃护着?,事是不会有,但显然没有太子一起喝彩来得的有效果。 姜玺:“……哼。” 关?若棠不解,望向关?若飞:“哼是什么?意思?” 关?若飞抹了把脸,感觉今晚的世?界略有点畸形。 “哼就是他答应了的意思。” “真的吗?太好啦!”关?若棠欢天喜地地去了。 那边已经进展到开始觉得唐久安样样都好,唯有发式过于简单了些?,浪费了唐久安的容貌。 于是太妃一叠声唤来两个梳头宫人,开了首饰匣子,让给唐久安梳头。 唐久安坐在妆镜前,只见镜中人发髻越挽越高,珠翠越插越多,脑袋越来越重。 唐久安胆战心惊,这要是走路一个不小心砸地上?,她得赔多少?钱? 于是忙说够了够了,当不起。 太妃和关?老夫人围绕着?她,笑得喜庆祥和:“不多不多,继续。” 女人嘛,就是要戴得越多越好看。 * 清远郡主?和唐淑婉在偏殿平复心情,重新净面梳妆。 宫人传开宴,贵女们便相携去而出?。 清远郡主?一面走,一面道:“今日?之仇不报,我清远二字倒过来写?。哼,太妃娘娘向来疼我,只要我去告上?一状,管叫那唐久安吃不了兜着?——” 她的话没能说完,身边的女伴用力拉住她。 力道甚大,清远手臂生?疼,正要发怒,就听女伴的声音微微抖了抖:“郡主?,你看那是谁?” 花园另一头,太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走来。 跟随在太妃身边的,无一不是宫中最?得宠的贵人,但在旁边扶着?太妃的,却贵人中任何一个。 她的脸上?施了脂粉,描了眉,涂了胭脂,整个人多了一层光芒四射的明艳妩媚,竟差点儿把以?美色著称的关?贵妃比下去。 而且满头珠翠环绕,竟然比关?贵妃的还要华丽。 尤其是当前那顶九凤顶珠大凤钗,凤首里衔着?一缕三?股的金线流苏,末端各垂下一粒水滴状红宝石,与她的衣裳一样鲜红如火,整个人简直像是笼罩在一团火光里,不可逼视。 那根本不是寻常女子可以?用的规制。 清远郡主?手臂上?的疼也感觉不到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问唐淑婉:“……那真是你姐姐吗?” 唐淑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灰头土脸的野丫头,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更别提太妃一路都扶着?她的手,一路说说笑笑,笑容就没停过。 唐久安,是会下迷魂汤吗?! * 筵席安排在晓春堂。 堂前是荷池,隔着?荷池对面便是假山,假山下有戏台,乐声戏音穿风度水而来,格外清亮悠扬。 唐久安原本打算找虞芳菲那边座席上?叙旧,结果宫人给她安排的位置却是在皇子公主?这边。 只是却没有看见姜珏。 她抓住安排席位的宫人:“三?殿下在何处?” 宫人像是听见什么?忌讳之词,面色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方指了一处角落位置。 越过重重人群,唐久安看到姜珏一人独坐一席。 热闹的空气到了他身边,仿佛突然空下去一块。 清冷得有些?落寞。 唐久安起身正要过去,就见有人比她先一步。 是姜玺。 姜玺和姜珏不知说了什么?话,姜珏摇头。 姜玺激动起来,要强行要推姜珏的轮椅。 姜珏抓住桌面不肯走。 唐久安赶过来的时候,两兄弟正闹得不可开交。 “——我说过了,父皇不会想看到我在他眼前。” “你管他!你是皇子,这是谁也不能抹杀的事实,就该坐前头!” “阿玺,不可胡闹。”姜珏苦笑道,“父皇宠你,所以?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我不行。” 姜玺:“我只知道,哪怕是宫人所生?的皇子,都不该坐在这么?偏远的位置!” 姜玺到底是力气大,姜珏眼前就要被推走,急得眼眶泛红。 唐久安上?前,一把按住姜玺的手:“殿下,您去入席吧,臣和三?殿下坐这边。” 姜玺整个人僵硬住。 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背。 唐久安的手不像一般女子的手那么?柔软,她的手是有力的,稳定的,被她握着?手的感觉,像是在秋日?高爽的天气地躺在干燥芬香的草地上?,舒展,适意,让人沉溺。 姜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离开的。 是走出?几步,晚风一吹,才醒过神来,大步转回:“凭什么?我走?!” 唐久安正把姜珏推回原位,不懂这人为何去而复返:“您是太子啊,理应坐在陛下身边。” “三?哥也是太子,三?哥也得坐在那边。” 姜玺脸上?的神情是唐久安前所未见的认真,“我得把三?哥的位置摆正了,大家才知道三?哥的身份,我就是要把三?哥带到父皇面前,父皇才能想起他还有一个儿子!” 这场寿宴一来,唐久安算是明白了姜珏为什么?会搬去藏书阁。 在这个宫里,人们对他的轻慢并非是讥笑嘲讽,而是无视。 他明明出?现了,但每个人好像都看不到他。 “你说错了。”姜珏低低开口道,“我只是个废太子,只是……父皇想要抹去的一个污点。” “我不许你这样说!我也不许他们这样待你!” 姜玺咬牙,再度抓住轮椅的后背。 唐久安再度按住姜玺的手。 姜玺觉得奇了怪了,唐久安的手上?好像带有某种仙术,怒气明明快要把他的胸腔撑炸,却在被她碰到的瞬间如被戳破的皮筏子,一溜烟就把气放没了。 只剩下手背上?的肌肤触感异常鲜明,饥渴地感受着?唐久安掌心的每一寸纹路。 “太妃的大好日?子呢,别吵了。”唐久安道,“要不我们三?个一处坐?” 这个提议明显背离了姜玺的原意。 可他发现自己居然坐下了。 这时候唐久安还说:“这桌只有咱们三?个人,席都能多吃些?,多划算。” 姜玺听到自己脑子里有个声音。 ——嗯,好有道理。 三?个人便这么?坐定了。 期间宫人来过两次,关?月还来过一次,想劝姜玺回自己坐席。 姜玺屁股都没有挪一下,他的意思很明显,要么?他和姜珏一起去主?席,要么?他和姜珏一起坐这里。 皇帝那边发了话:“他爱坐哪儿坐哪儿。” 于是鼓乐四起,开筵。 不一会儿,关?若飞和关?若棠也坐了过来。 这戏班名为寿喜班,在京城小有名气,自从来了一位新旦角,立刻声名大涨,成为第一戏班,戏园子里一席难求,高门大户皆唱了个遍。 蝴蝶仙的腰肢纤细,身姿柔软,严妆之下,面若桃花,一把嗓子更是娇柔、圆润、清亮,每一句唱词都是颗颗清圆,熏人欲醉。 “好!”关?若棠拼命拍手,“好!” 唐久安也很捧场地跟着?叫好。 姜玺也叫了几声。 起先大家都侧目,后面见太子都开口了,皇帝也没说什么?,遂三?三?两两地也喝起彩来。 一折终了,蝴蝶仙含笑下台。 关?若棠眼含热泪:“他唱得真的太好了对不对?对不对?” 唐久安不是很懂戏的好坏,但看人还是懂的:“嗯,是个大美人。” 姜玺耳朵一支愣,挑起眉毛,向她望过来。 唐久安:“是,殿下眼高于顶,寻常人难入您的法?眼,但人家姑娘长成这样真的很不错了……” 姜玺瞬间乐了:“你以?为那是姑娘?” 唐久安:“不是?” “阿阮是男子!”关?若棠愤然道,“才不是女的!” “小声点,”关?若飞皱着?眉毛,“姑娘家家的为了一个戏子大乎小叫的,像什么?样子?这可是宫里,陛下还在呢。” 关?若棠“哼”了一声,撅起嘴。 但当蝴蝶仙一出?来,笑容立马印上?她的脸,她整个人都乐得发光。 蝴蝶仙再次退场之后,关?若棠要来戏单,看见下一出?戏非蝴蝶仙本行,便借口更衣离席。 我欲春风 第30节 关?若飞一把拉住她:“不许去。” 关?若棠:“我要更衣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我好好待着?。” 关?若棠跺了跺脚,忽然抬头道:“文姐姐,你怎么?来了?” 关?若飞一震,瞬即松手,转头看了个空才发现上?当,关?若棠已经拎着?裙摆蝴蝶一般飘走了。 关?若飞追之不及,捶桌。 唐久安点点头:“原来少?督护怕文家姑娘。” 她看文姑娘单薄文弱的,倒没想如此有威力,大督护在此也不过如此了。 “怕什么?怕?这种事情,怎么?能说怕呢?”姜玺笑嘻嘻道,“咱们少?督护只不过是单相思罢了。” 唐久安这才大悟:“原来是怕老婆。” 关?若飞憋红了脸,因为是唐久安,他不敢反驳。 唐久安兴致勃勃:“文夫人和文姑娘人很好的,何不让大督护去提亲呢?这样大督护也能早日?抱上?孙子。” “……”关?若飞无言以?对。 将军忠心着?实感人,就是用错了地方。 姜玺道:“没戏。文家的儿子是个废物,文公度要留着?这个女儿招赘的。他是关?家独子,这辈子娶谁都没可能娶文臻臻。” 关?若飞被戳中痛处,愤然离席。 姜珏叹了口气:“你们戳人伤疤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戳这么?狠?” 姜玺哼哼:“我是为了让他早日?清醒。” 姜珏道:“他若清醒,转身娶妻,等到关?督护抱上?了孙子,你还能独善其身?” 姜玺一惊:“这倒是。” 唐久安也深有同感。 这世?上?不成婚的越多,她被催婚的时候就越有底气。 两人坚定对视。 ——所以?还是让关?若飞继续无望地迷恋文臻臻吧。 * 关?若棠来到后台。 无论哪一家的戏班,后台总是兵荒马乱。 尤其是入宫在御前献艺,所备的东西比平时多出?一倍,更是将假山后的几间屋子堆得迷宫一般。 关?若棠在迷宫与人群中寻寻觅觅,不见蝴蝶仙。 “阿阮呢?”她拉住班主?,“阿阮在哪里?” “在换戏服呢,他下一出?唱《醉酒》,那行头可费事得很。” 班主?自然认得这位出?手阔绰的熟客,忙唤人上?茶,笑道,“您要不先在这边坐下等等?” * 戏台上?神仙贺寿,天魔乱舞,席上?也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关?月为这场寿宴费尽心力,此时触目是繁花世?界,富丽乾坤,入耳是欢声笑语,丝竹悠扬,她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若是儿子坐身边就更好了。 隔着?老远,关?月看见姜玺和唐久安两人同时向盘中最?后一根烤羊排伸出?手。 唯有姜珏碍事了些?。关?月想。 和大多数人一样,她其实不讨厌姜珏。 关?老夫人总是说姜珏怀恨在心,肯定会暗中捣鬼,但关?月从来没有信过。 毕竟姜珏性情淡泊,与世?无争。 确实也没有本钱争,又没有母家助力,自己还是个半废的人。 只是皇帝既然不喜姜珏,谁又敢多靠近姜珏一分? 只除了自己那个傻儿子。 关?月看着?姜玺有一点儿忧愁。 姜玺对皇帝诸般不满,其实皆因姜珏。 姜玺无法?忍受皇帝对曾经那样宠爱的姜珏弃若蔽履。 “他可以?这样对三?哥,有朝一日?我病了,残了,必然也一样对我!” 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姜玺头一次跟皇帝死对着?干,皇帝大怒之下赏了他一记砚台,少?年额角半是墨,半是血,握紧拳头,死不认错。 “这样的父亲怎配做父亲,这样的太子当来又有什么?意思?!” 自唐久安来了之后,父子俩倒是很久没有吵架了。 关?月很欣慰,指了面前几样菜,让宫人给唐久安送过去。 唐久安起身谢恩,忽然,背脊上?滑过一丝凉意。 这感觉毫无来由,但非常熟悉。 好几次,就是这凉意在战场上?救了她的命。 姜玺注意到她下颔线条的骤然收紧,也看到她的瞳孔微微收缩,问:“怎么?了?” 唐久安问:“羽林卫何在?周将军何在?” 守卫之事是姜玺一手安排的,抬手便招来左近的羽林卫。 羽林卫回道:“周将军临时有事,出?宫去了。” 这么?巧? 唐久安的目光缓缓从全场扫过。 姜玺只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东宫那个懒洋洋的唐久安,也不是薛家酒铺里骂不还口的唐久安,甚至不是拔刀动手时那个面带笑意的唐久安。 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眸子深沉如海,锐利如鹰。 她像是在瞬间抿弃了身为“人”的特质,变得像她那把□□一样锋利而冰冷。 这是,飞焰卫统领唐将军。 “未防有变,殿下,最?好再查一遍布防——” 唐久安的话还没有说完,事情就发生?了。 鼓乐喧哗、热闹盈天之中,一支黑色袖箭无声无息出?现,笔直射向皇帝。 唐久安想也没想,拔下一支金钗,甩手就掷出?去。 金钗沉且小,比袖箭更迅疾,“啪”地一声击中,与袖箭一起双双掉落在主?席之上?。 席上?之人只见桌上?凭空出?现这两玩意儿,都呆了呆,然后才反应过来。 一时间,尖叫声四起。 第二支袖箭转瞬又至,如一尾黑色毒蛇,死死咬定皇帝。 周围的宫人惊惶奔顾,皇帝被裹挟其中,羽林卫想救而不得。 唐久安再想拔簪,却不小心勾住了头发,她转头要去夺身边羽林卫的箭,只听得姜珏发出?一声闷哼。 惊恐的客人撞翻了轮椅,姜珏摔倒在地。 唐久安一手扶起姜珏,把他按进桌子底下:“莫出?来!” 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这么?一耽搁,她便是神仙也挡不住那支袖箭。 但此时能顾得一个是一个,她转手去抓姜玺,要把姜玺也塞进去。 抓了个空。 姜玺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他站在另一张桌面上?,手持羽林卫的长弓,左肩对着?前方,两脚开立与肩同宽,身体?微微前倾。 弦张如满月,箭矢如流星。 蕴藏在肌肉中的力量完全暴发,这支箭稳而迅疾,越过人群,撕开空气,后发先至。 不单击落了那支袖箭,甚至余势未消,“笃”一声扎进旁边的柱子里。 箭尾犹不住颤动。 第21章 水榭片刻前还是歌舞升平的富丽太平景象, 此时人们呼号奔走,踩踏挤落的人不计其数,还?有人落进?池中。 羽林卫要救人,还?护着尊上者, 还?试图抓住刺客, 偏又群龙无首, 各自为政, 乱成一团散沙。 姜玺一箭即出,第二支箭立即上弦,以皇帝为圆心,有半丈的范围笼罩在箭程之内。 他的肩膀、手臂、指尖仿佛已经化为弓箭的一部分,周遭的喧闹皆是虚影, 他处在极静的稳定杀气之中,等待第三支袖箭出现。 仿佛是忌惮着他?的存在,第三支袖箭迟迟没有出现。 水榭中一片鬼哭狼嚎。 羽林卫终于分开?人群, 马上就可以冲到皇帝身边。 姜玺缓缓地透出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支袖箭出现。 并非射向皇帝, 而是射向姜玺。 我欲春风 第31节 姜玺扣弦的手一动,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想将迎面射来的黑色袖箭射落。 但他?忍住了?。 扣在弦的手依旧稳定,半息之后,第四支袖箭出现,射向皇帝。 冲在最前面的羽林卫是禁卫郎将萧云,他?离皇帝尚有四五尺远,咬牙将手中刀掷出去,却因人太多而失了?准头, 刀刃斜削到不知哪个倒霉蛋,人群中多添了?一道惨叫声。 姜玺的箭矢脱弦而去, 稳稳地将第四支袖箭射偏。 而前面第三支已经射到他?的面门,他?避无可避。 姜玺没有避。 因为唐久安就在他?旁边。 他?不信有人能当着唐久安的面伤着他?。 果然,下一瞬,“啪”地一声,第三支袖箭被射遍。 郎将萧云已经赶到皇帝身边,皇帝与?贵妃太妃等人终于处于羽林卫的保护之中。 姜玺没有回头,唐久安也没有说话,两人握弓的姿势如出一辙,像两台精密的仪轨,箭尖缓缓对着人群扫过。 四支箭,分别自不同的地方射来。 但是每一支都?有先后,没有同时射出。 ——刺客只有一人,但身法?极为敏捷,藏身于人群当中,不易辨别。 射箭之人第一讲究的便是目力?,在两人的视线之下,混乱的人群里渐渐生出一点异样的轨迹。 那是一名内侍。 内侍的蓝袍比比皆是,那一人身姿仿佛格外灵便,有时还?会逆流而行,神出鬼没。 但姜玺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自己神出鬼没,还?是被人流裹挟。 若是后者,一箭射过去,便是一条人命。 姜玺还?没有杀过人。 “怎么办?”姜玺问。 唐久安直接折去了?一截箭尖折断,只用光杆上弦,射向那名内侍。 寻常内侍自然躲不开?,中一根光杆亦是无妨。 但那名内侍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瞬间闪开?。 就是他?! 姜玺手中的箭瞬间出手,唐久安亦是连发数箭,每一箭都?追逐着那名内侍。 两人的箭矢交织成一道流动的箭网,接连不断笼向那内侍。 都?没有射向要害,只求留下活口,查出背后主使?。 那内侍灵活得近乎诡异,且心肠狠毒,不时便抓过身边的人当挡箭牌。 偏偏水榭人极多,又极乱,无论是皇帝的喝充还?是羽林卫扯着嗓子喊,都?压不住女眷们疯狂的尖叫。 挡箭牌简是层出不穷。 不过因为目标明确,随着羽林卫的加入,包围圈逐渐缩小。 唐久安与?姜玺的箭网也越发密集,每一次仿佛都?是比试谁更能精妙地封住内侍的去势。 内侍被逼到池边。 羽林卫已经在池中张下大网。 唐久安与?姜玺一弓三箭,同时离弦,分品字形,将内侍上上下下罩得密不透风。 内侍抬眼望向两人的方向,身仰如桥,被六支箭逼入池中。 落网。 羽林卫们欢呼一声,揭网而起,网中却是空无一人,还?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紧跟着水中一名羽林卫发出一声惨叫,小腿中刀。 场面一时因为刺客的强悍与?诡异变得更加混乱。人们再一次荒不择路想要逃离,已经掉落水面的人更是惊恐不已,扑腾着想往上爬,却扯得更多的人跌下水。 “臻臻!” 唐久安听到了?不远处虞芳菲的声音。 抬头就见虞芳菲半个身子探出水榭,直直向池中伸出手。旁边的人群只要再挤上一挤,她定然要落水无疑。 而文臻臻在水中挣扎沉浮,渐渐只看得见一只手。 “虞姐姐回去!”唐久安吼了?一句,扔下弓箭就跳下去。 此乃御池,挖得极深,唐久安久处北疆,水性生疏不少,更要命的是落水者众,胡乱扑腾的人多。 她好不容易抓住文臻臻,身后就不知道被谁抓住了?头发。 溺水之人无论抓住什?么都?当是最后一根浮木,死不放手。唐久安手里还?带着一个人,被生生扯向水底。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抓住唐久安的手臂,一脚踹开?她身后的人。 唐久安憋气太久,无力?再带文臻臻,那人一手拉着一个,带出水面。 羽林卫纷纷下水,半是找刺客,半是救人。被姜玺踹开?那人亦被救上来,是清远郡主。 从水里出来的个个都?是落汤鸡,一个比一个狼狈,好歹都?能喘气,没什?么大事。 唐久安好容易喘匀气:“殿下怎么下来了??刺客怎么办?” 好歹留一名箭手瞭望,刺客出水也好擒拿。 “整面水池已经被围住了?,那人插翅也难飞。”姜玺满头满脸都?在滴水,也在喘息,“你?好意思?说我,你?还?不是一声招呼不打就下来了??” “……殿下……” 文臻臻身体最单薄,同样落水,但她看上去犹为虚弱,意识仿佛有几分模糊,目光迷离,微微向着姜玺的方向伸出手。 “殿下……你?来救我了?……” 姜玺下巴点点唐久安:“不是我,她救的你?。” 但文臻臻仿佛听不到,眸子生出梦幻般的色彩,口中喃喃:“……平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 唐久安心想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文豪之女,人都?迷糊了?还?能念诗。 唐久安不懂诗,但想来姜玺应该懂。 她抬头一瞧,就见姜玺还?是方才说话时的姿势,整个人像是凝成了?石头,视线定在她身上,两眼发直。 唐久安看看自己,一身衣衫尽湿,整个一只落汤鸡,不知道有什?么好瞧的。 “……殿下?” 姜玺像是也进?入了?和文臻臻一样的迷离状态,听不见外界声音,唯有鼻子给出一点反应。 ——流出一道鼻血。 “……” 唐久安再度低头看看自己,忽然想起一事,摸了?摸头上。 猛然间脸色大变。 她转身就要往水里跳。 姜玺骤然回神,拉住她:“干什?么?” “首首首首首饰……”唐久安指着池子,舌头打结,“太太太太妃的首首首首饰……” 全没了?! 全掉水里了?!!! 完了?! 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她的债还?没还?完,又要再背一身吗?! 不!!!! 姜玺还?从未见过唐久安如此惊慌的模样,“莫急莫急,那些首饰都?是给你?的,你?掉了?太妃也不会责怪。” 唐久安僵住,缓缓转头,点着自己:“……给臣的?” “都?戴在你?头上了?,自然是给你?的。” 唐久安转过头去,望着水面,喃喃:“所?以这些掉进?水里的,全是臣的东西??” ……更心痛了?。 * 后来关若棠每一次聊起这一夜,都?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绝好。 水榭里的人落水的落水,踩伤的踩伤,总之是一个比一个惨。 尤其是向来和她不对盘的清远郡主,先被人踩伤,又被挤下水。 而她呢,美美地坐在戏班的后台喝茶,等候蝴蝶仙更衣出来。 茶喝的一半的时候,水榭那边有了?动静,但隔着老远,戏子们无暇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宫中过寿的规矩,再加上戏台这边鼓乐喧天,戏子们听不见那边的惊呼大叫,自顾自演戏。 是到了?换场的时候才觉出不对,然后一个两个大着胆子隔水望这边瞧动静。 关若棠只听说有热闹,也不知是什?么热闹,走出来一半,想想还?是回房去。 哼,什?么热闹有蝴蝶仙好看? 她这一回来,便听到后面有些响动,紧跟着,内间的门里传来一声:“小棠儿在外面吗?” 关若棠笑容满面:“在在在!” “怎么人都?跑了??连个替我束片子的都?没有。”蝴蝶仙在内道,“你?过来帮帮我可好?” 关若棠受宠若惊。 我欲春风 第32节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推开?门,就见蝴蝶仙坐在镜前,长发盘起,正一片一片把刨花水泡过的发片往额角上贴。 关若棠走上前,手都?颤抖了?:“我、我不知道怎么贴。” 蝴蝶仙在镜中向她微笑,他?上了?严妆,长眉入鬓,桃花眼晕红斜飞,在灯下似是能勾魂夺魄,“你?来,我教你?。” 关若棠试着上手。 灯光摇曳,人面相映,红若桃花。 “阿阮阿阮,你?的头发怎么是湿的?” “如此发片才能贴得牢呀。” “是这样啊……” * 此时场面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太医们被召来看视,贵人们各各得到医治。 但刺客竟不在池中。 羽林卫阖宫排查,在找到刺客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宫中。 一场寿宴演变至此,关月在殿内哭着跪下领罪。 “有人冲朕而来,不关你?的事。” 皇帝一字字道,“朕倒要感谢此人,若不是他?,朕还?以为当真太平无事,可以高枕无忧呢。” 他?环顾四周,扬声问:“太子何在?” 姜玺和唐久安还?在池边。 因为羽林卫在搜池,所?以唐久安选了?个不碍事的角落,蹲在那儿盯着水面,望穿秋水。 姜玺站在她身后。 衣裳湿了?之后异常贴身,腰臀之间的线条舒展如鱼尾。 姜玺觉得再看下去自己也得看太医。 他?解开?衣带。 唐久安正蹲得出神,一件外袍就从天而降,把她罩了?个严严实实。 “披上。”姜玺冷冷道。 唐久安颇有点嫌弃:“……您这件也是湿的。” “总比你?的好。” “臣这件还?不是您送的?” “……”姜玺,“反正你?给我披上!” 唐久安披上,对着池水长叹。 她记得每一件首饰上面的宝光。 虽然她对首饰不在行,但看那些宝石和金子的份量,就知道值很?多很?多钱。 这叹息绵长,惆怅,无尽低回。 姜玺莫名生出一丝愧疚,又劝自己,有什?么好愧疚的?你?又不是故意骗她一个?你?是无差别瞒住了?所?有来东宫的教习。 但她那口气仿佛叹进?了?他?的心里,他?的心滚来滚去,不得安宁,很?是难受。 于是带着几分忿然道:“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嗯?”唐久安转过头来,“臣问了?您就说吗?” 姜玺没想好。 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的真实箭术会暴露。 心里乱糟糟的,咕哝:“反正你?不问我肯定不会说。” 这倒也是。 唐久安想了?想,起身走到他?身边,凑近跟前。 距离太近了?。 而且他?那件湿衣果然不中用,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一点,后背曲线便若隐若现。 姜玺强近自己别开?脸,颈筋紧绷。 “臣就是想问问……” 姜玺感觉到她唇齿间的气息,有花果的香气,还?有酒香。 他?的脑子开?始晕荡,身体开?始发烫。 “……怎么样才能把掉进?去的东西?捞出来?” 唐久安有个想法?,但怕过火,因此她特别谨慎,声音压得极低。 “……要是臣把御池里的水都?放干了?,会抓臣去蹲大牢吗?” 第22章 唐久安说完, 就发现姜玺的脸色变了。 变得僵硬,诧异且愤怒:“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姜玺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唐久安瞧他这么?生气,立刻就知道自己问错了。 皇宫果然?是最小气的, 陆平说摘根荷叶都有罪, 她跑到太子面前说要干御池, 显然?是找死。 于是立即干笑?:“呵呵呵, 臣就是开玩笑?的。” 但姜玺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盯着她问:“那么?你有没有什么?不?是开玩笑?的要问?” 唐久安哪敢还问啊? “没有。” 姜玺的脸色更难看了。 此时有内侍找过?来:“殿下在此,让奴婢好找。陛下在找殿下,娘娘让奴婢请殿下过?去。” 姜玺头也没回:“不?过?去。他又没伤着一根毫毛,死了我再过?去。” 唐久安在东宫待了这么?一阵, 已经?很?见?过?一些世面,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大为震撼,并且知道姜玺此时在气头上, 乃是倔驴一头,八匹马也拉不?过?去, 此时摆摆手, 让那宫人退下。 反正关月宫里的人久经?沙场,为姜玺编借口乃是看家本领,自有办法去回话。 水榭已经?空下来,唯有羽林卫们往来奔走,呼喝声不?断传来。 各式宫灯与树上的小绢纱花灯还在,水上水下倒映出一片辉煌夺目的琉璃世界。 唐久安最后对?着池水无声长叹,悼念那些还没捂热就弃她而去的财富。 她转身, 想起一事,问姜玺:“不?知殿下的箭术师从何人?” 姜玺只觉得这句话完全?挠到了他的痒处,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所有的不?对?劲都“咻”一声飞走了,努力保持住了高?冷的神色:“唐将军好奇这个做什么??” “不?能问吗?” 唐久安也知道身为上属不?能随便打探上司的秘密,着实?有点好奇,因为姜玺射箭的姿势手法明明不?是她教的,居然?和她的十分相似。 此时见?姜玺冷冷的,便立即道,“恕臣多嘴,就当臣没问过?。” 谁说不?能问了? 你就不?能多问一句? 你走什么?? 姜玺大步跟上唐久安:“你想知道?” “不?,臣不?想知道。”唐久安微笑?,笑?得一脸靠谱的样?子,“臣是六品,为官多年,很?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姜玺:“……” 你知道个屁。 今日的客人全?部安置在宫中,唐久安在路上遇见?一位宫人,打听得虞芳菲在栖霞殿,便同姜玺告辞。 姜玺一肚子气又回来了:“你就这么?走了?” 唐久安忙解下那件外?袍:“还您。” 姜玺扣住她解系带的手,两人浑身湿透,晚风吹得指尖冰凉,彼此都是一个温度,但姜玺还是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灼热。 他直接拉着唐久安转身就走。 唐久安挣了挣,但姜玺力大,把?她拖得险些踉跄了一下:“殿下,栖霞殿殿在西边。” “那边一个殿室不?知要塞多少人,你去凑什么?热闹?”姜玺不?悦,“去东宫。” 唐久安一想倒也使得。客人多半是歇在闲置的殿阁,谁也不?敢把?人往东宫里塞。 但走归走,一直这么?牵着,唐久安觉得怪怪的。 她晃了晃手:“殿下?” 姜玺拉着脸,松开了。 唐久安感?觉姜玺今晚情绪不?对?,道:“殿下今夜大展神威,怎么?瞧着还不?高?兴?” 姜玺骤然?转身,直直地瞧着唐久安。 唐久安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不?会?是臣惹殿下不?高?兴吧?” “我会?箭术。”姜玺把?“会?”字咬得重?重?的。 “嗯。”唐久安心说这还用说?水榭里几?百双眼睛都看到了,她又不?瞎。 “我会?箭术,却假装不?会?,骗了你这么?久,你难道不?会?不?高?兴?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要骗你?难道不?想问问我这箭术是怎么?学的?” 他咬牙切齿问出这么?一长串,唐久安笑?了。 我欲春风 第33节 她伸手捏了捏姜玺的胳膊。 湿衣柔软清凉,而肌肉结实?温热。 姜玺僵住,一肚子的气差点儿又给她捏没了。 “殿下知道招兵的时候要用木梃吧?” 木梃乃是一根量身高?的棍子,是从军的第一关。这点姜玺自然?知道。 “其实?用木梃乃是简化的法子,一般兵源充足或是挑选精兵时,我们会?选个身材最好的兵士,要求是肩宽腰细腿长,肌肉匀称结实?有爆发力,无论学什么?兵器上手都会?很?快,军中称之为‘人样?’。” 唐久安笑?道,“殿下这身形,就是妥妥的‘人样?’。殿下会?箭术,臣一点儿也不?奇怪,老实?说,殿下一直学不?会?箭术,臣才觉得奇怪呢。” 且她最开始的时候还曾经?腹诽过?皇帝,心说半年时间让一个连纯弓都不?会?拉的学成箭术倒罢了,但指望威震迦南那就纯纯是做梦。 现在全?说得通了。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 “臣想知道得很?,是殿下不?说啊。” 这话也说不?上抱怨吧,但那最后一个尾音微微上翘,像钩子一样?往姜玺心里钻。 离筵席之地越远,灯火便越少,月色便明显。 花影匝地,暗香浮动。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幽幽地仿佛将月色都薰香了。 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恼。 姜玺此刻终于发现了自己真的有毛病——他居然?希望她生气。 好像她生气,就显得她很?在乎似的。 可唐久安这人,本就不?在乎这些啊。 再说了,他要她在乎这些干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轻笑?了一下,“走,回去洗个澡,请你喝酒。” 他的笑?容飞扬明亮,唐久安明显感?觉到方才那个奇奇怪怪十分别扭的姜玺恢复了正常。 * 东宫里服侍的人多,样?样?都齐全?。 唐久安很?快洗了个澡出来,两三名宫女一起围着她,拿绢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头发。 唐久安觉得太麻烦,便要折扇,自己一面扇,一面来寻姜玺。 她身量高?,穿的本就是姜玺的家常衣裳,此时折扇轻摇,长发飘飘,步月而来,浑然?如?一名佳公子。 有宫女悄悄脸红了。 姜玺也梳洗沐浴过?,长发亦是松松地束于脑后,穿一领大袖绡袍,晚风从窗外?浩然?吹荡,袂袖轻扬,飘然?若仙。 巨大的瓷盆中,冰块袅袅散着水烟,凉气四溢。 紫红色的酒液盛在琉璃瓶中,宛如?融化的红宝石,姜玺手执琉璃瓶,斟进同样?晶莹易透的杯子里,递给唐久安。 杯子入口冰凉,还沁着一层水汽。 “葡萄美酒夜光杯,将军欲饮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诗将军听过?吗?” “没。”唐久安一口闷了杯子里的酒,舒服地直叹气,“不?过?这酒臣喝过?。有一年陛下赐给大督护,大督护请我们喝的。北疆的乐坊里也有这种酒,但贼贵,只能看看。” 姜玺看她一眼:“将军舍得逛乐坊。” 唐久安正经?答:“自然?是别人请客。” 姜玺一笑?,眉眼在烛光下异常鲜明动人,又给唐久安斟了一杯:“北疆的乐坊比京城如?何?” “京城的乐坊还没人请客,臣无从比较。” 姜玺再次笑?了:“京城的乐城我倒是去过?,只没有去过?北疆的。” “那殿下以后去北疆,可以逛一逛。北疆乐坊的姑娘们会?跳一种飞天舞,能在鼓盘上跳足一天一夜,裙子都不?会?停歇。” 说完才想起姜玺是储君,不?可能轻易离京,遂改口,“……或者臣回去了替殿下多看看。” 姜玺握着酒杯:“我去过?北疆。” 那年姜玺十三岁。 十三岁,他和皇帝大吵一架,脑袋上挨了一记砚台,鲜血淋淋。 但这记砚台并没有让他从此听话,反而让他更加愤怒。 那一年是关山四十岁生辰,因为镇守边关,不?得回家,老夫人便亲自去北疆给儿子过?生日。 关若飞自然?是要带着的,到了北疆之后,才发现车队里还有一个扮成小厮的姜玺。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大营,看见?守卫边疆的战士。” 姜玺道,“我觉得那里比京城可大得多,比皇宫也有意思得多,想留在那儿再也不?要回京,这狗屁太子谁爱谁当,反正我是不?想当。”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被关山扭送回京了。 回京的前一夜,姜玺睡不?着,半夜起来乱转。 其时万籁俱静,星辰挂满天空,长风浩荡,大地静谧如?梦。 除去巡逻的士兵,天上地下的一切生灵都睡着了。 除了他。 忽然?,他听到一点动静。 “咻”,“笃”。 声响连续,孜孜不?倦。 他循声走过?去,看见?在星光下,有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士兵在练箭。 抽箭,上弦,拉弓,松弦。 箭矢向箭靶飞去。 有时候能中,有时候不?能。 姜玺脚尖刚踏进练箭场,那人的弓箭倏地对?准过?来。 夜色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那人身形单薄,不?似成年兵士。 “是我。”姜玺开口,他还有着在宫里的习惯,觉得人人都认得自己。 那人歪着头看了半晌,“哦,是少督护。” 姜玺:“……” 倒也没否认。 反正他和关若飞出去干什么?事情,常用对?方的身份。 而且这人一开口便是清亮的少年嗓音,甚还没有开始变声,好像比他还小。 “你多大?就来打仗了?” “我……我十八了。”对?方显然?在撒谎。 姜玺也没有揭穿:“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这儿练箭?” “因为我的箭术太烂,再不?练就得完蛋。”少年叹气,“少督护,我不?能陪你聊天了,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再练半个时辰我得抓紧时间睡一觉。” 姜玺让开一步,示意他可以开始。 少年便重?新投入练习当中。 姜玺观摩过?关山练兵的强度,连那些老兵都是一到晚上倒头便睡,少年还是个大半孩子,练到此时应该已经?很?疲惫了。 但少年的动作依然?稳定,不?急不?躁,身体与肌肉的节奏似行云流水,上弦张弓放箭,一遍又一遍重?复,仿佛已经?变成一种本能。 姜玺第一次发现射箭原来这么?有意思。 少年结束的时候,姜玺拦住了他:“教我。” 少年拎着弓箭:“……啊?” “教我射箭。”姜玺道。 少年看了看天:“可是我困了,得睡觉。” 姜玺摘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这是报酬。” 少年半点犹豫都没有就接了过?去,星光下他的脸上半是尘土半是汗水,宛如?一只丛林里刚爬出来的小兽,面目全?然?模糊一片,唯有笑?起来一口白牙亮闪闪:“行,您有钱您说了算。少督护请。” 那一晚是姜玺的箭术启蒙。 行将天亮之际,少年终于教学,因为他职位不?够,不?能在非操练时间擅自使用练箭场,被抓住要罚跑五百圈。 于是两人在夜色中相逢,在夜色中分手。 他走之后,一抹鱼肚白自东方显现,然?后黑暗缓缓褪去。 姜玺持箭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忽然?想起还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回头时少年已经?跑得没影了。 留他一人站在箭场,面对?箭靶。 他向箭靶射出一支箭。 箭斜斜地插在箭靶边缘。 姜玺微笑?。 他终于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做了。 “后来回宫,我便去了太学。” “太学教授六艺,分礼、乐、射、御、书、数。我只学射艺,其它全?部旷课,三年之后,会?考只有射艺甲等,其余全?是丙等。父皇大怒,禁止我再练箭。” “直到这一次,说什么?迦南入贡,要我主持大朝会?,又让我学箭。” 我欲春风 第34节 “他当我是什么??在他眼里,什么?儿子?不?过?全?都是木雕的傀儡而已。” 说完,姜玺仰头饮尽一杯。 在他对?面,唐久安捏着酒杯,眼睛微微睁圆,嘴也微张,一整个呆愣愣的模样?。 姜玺不?满:“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该给点反应?” “呃……”唐久安喝了口酒压压惊,定定神,“殿下,能不?能把?少督护找过?来?” 姜玺更不?满了:“找他来干什么??” 其实?片刻之前关若飞想来东宫蹭住来着。 关若飞原也经?常留宿东宫,但今天姜玺就是觉得他有点碍眼且多余,于是把?他打发走了。 现在姜玺感?觉自己甚是英明。 “……问问少督护当年有没有半夜跑去练箭场跟我学箭。” “呵,他要有半夜三更找人学箭的功夫,至于现在箭术这么?烂——” 姜玺嘲讽开到一半,猛地愣住,直直看向唐久安。 “……” 唐久安的表情也十分微妙:“……殿下当年给的玉佩雕的是只卷着桃子的小蛇对?不?对??” 姜玺:“………………是你?!!!!” “约摸是的。” 唐久安很?是感?慨,兜兜转转,原来她早就收过?这个学生了。 难怪她后来受关山指派去指点关若飞箭术,提起那一夜的事情,关若飞看起来一头雾水,当时她还以为关若飞是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也不?再提起。 原来这里面根本没有关若飞什么?事。 姜玺凝固了半晌,良久,他咬牙道:“人记不?得,玉佩的模样?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唐久安谦卑答:“毕竟那玉佩挺值钱,我卖了一百两。” 是她有生以来获得的、最大的一笔巨款。 “……”姜玺面无表情,“那是羊脂白玉,是我十岁生辰时外?祖母送给我的礼物。” 关老夫人娘家是豪商,宽绰之风,历经?三代。 送给太子外?孙的十岁生辰礼…… 唐久安面容扭曲:“等臣回了北疆,就去找那个当铺老板,他要不?把?银子吐出来,臣拧断他的脖子。” 姜玺拍案:“我给你的东西你都敢卖,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啊!” 唐久安“咳”了一声:“那不?是臣年幼无知嘛,殿下怎么?能和孩子一般计较?” 姜玺没有反驳。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俱是头一回感?悟到命运之手巨大与神秘。 最后唐久安拎起酒壶,给杯子满上,举杯:“敬命运。” 姜玺亦举杯,一笑?,眸子璀璨如?星。 “不?,敬老师。” 第23章 御书房。 周涛跪前案前。 案上放着一纸简函。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往西郊, 观梧桐。 底下落着一枚私印。 姜家家主之?印。 这枚印比姜家皇帝的大印历史还有久远,有时候代表的意味比大印还要重?大。 意味着?绝对机密,第一优先执行。 皇帝看了许久:“……真的连最细微的笔锋都?和朕的一模一样,世上竟有人能模仿朕的笔迹至此。你说, 会是谁呢?” 语气甚轻, 与其说是询问, 不如?说是自语。 周涛不敢接口?。 他在开?席之?前便接到了这封简函, 送信的是一名羽林卫。 羽林卫并非第一手,前面还经过?了一名杂役内侍、两名宫人、一名御膳房帮工、一名运泉水的运工。 最后运水工说是清早宫外一名大娘给了他二百文钱,让她带封信给在御膳房帮工的杂役妹妹。 现在京兆府和大理寺满大街搜寻那名大娘,但?显然能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 宫中夹带之?事?屡禁不绝,毕竟只要有人, 便有人情,既有人情,便难免有往来?, 是以羽林卫们虽然会查验,但?多半只是例行公事?。 现在这封信是从皇宫最疏漏的地方入手, 戳中的却是皇宫最深处的秘密。 周涛是实干之?人, 请罪之?余,已列出若干整顿禁卫布防的条陈。 皇帝颔首,下令:“彻查所有能接触到御笔朱批之?人,无论识字与否,一律详查严审。” 周涛应下,正要告退,皇帝唤住他, 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极罕见的怅惘之?色, 慢慢地问:“……看到了吗?” 周涛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沉声回:“臣看到了。” 皇帝每一句话都?间隔许久:“……如?何?” “想是今年雨水太勤,坟茔塌了些?。” 皇帝再度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御案之?后传出圣命。 “修葺一下。” “你,亲自去。” “是。” 周涛叩首领命,退出。 殿外,萧云匆匆而来?:“将军,找到了可疑之?人。” “谁?” “寿喜班当家花旦阮小云。” * 小昭儿拿着?抹布擦了三?四遍,方整理出半间宫室。 他一面利落地忙上忙下,嘴里也不闲着?:“……便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也不至于住这样的地方,那些?混蛋就是狗眼?看人低,看碟子下菜……” 姜珏就着?灯火,抽出书架上的旧书,拂去尘埃,翻开?。 是儿时所读《论语》。 上面还有童稚的笔记,以及笔记旁端庄稳重?的纠正。 那是天子御笔。 他曾经也拥有那样好的父皇,亲自把他抱在膝上批功课,比批奏章还有用心。 母后坐在窗下绣回文锦字诗,间或抬眼?,温柔地望向这边。 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他慢慢合上书,轻声道?:“行了。略住一晚便是,不必太过?讲究。” “这哪里是讲究?您可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姜珏抬眼?,眸子微冷,小昭儿不敢再说下去,只敢小声嘀咕继续咒骂宫人。 就在这时姜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看你!” 人未至,酒香先至。 姜玺与唐久安并肩走进来?。 两人皆是穿着?宽大轻绡衣衫,衣料与款式极为相似,脸上的笑容也如?出一辙,像夏日清晨刚刚破开?云霞升出来?的阳光,清浅,明亮,温暖。 后面的宫人还抬着?一只大冰鉴,里面布满碎冰,埋着?四支琉璃瓶,每一支都?嫣红如?醉,盛满了葡萄酒。 姜玺进来?先瞧见了屋中情形,脸色一沉,不过?没多说什?么,笑道?:“三?哥,外头月色好极了,风又凉快,咱们出去喝怎么样?” 院中有白石砌成的圆桌圆凳,宫人将酒水酒菜摆上。 趁着?唐久安与姜珏聊天的功夫,姜玺把领头的内侍总管路德叫到一旁。 唐久安耳尖,听得他压低声音训斥了好几句:“我平日怎么吩咐你们的?说了要天天洒扫,务求整洁,三?哥随时都?会回来?住,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给我去弄干净,今儿三?殿下要是住得有半点不舒坦,你们就等着?用自己的脑袋去涮净桶!” 路德有苦难言,太子的命令他自然会传达给尚宫局,但?他怎么知道?尚宫局的人惫懒怠慢至此? 于是老实挨了一顿痛批,连忙脚底生?风直接去东宫拉人,迅速将殿阁整理出来?。 院中晚风清凉,姜珏看着?两人轻叹:“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有心事?喝酒。” “关我什?么事??刺杀的又不是我,父皇也没事?。”姜玺斟酒,“现在满宫里这么多人去揪一个刺客,难道?还要我去操心?” 姜珏:“……” 姜珏看向唐久安:“小安,你可以去助周涛一臂之?力,此时正是立功的机会。” “不可不可。”唐久安道?,“那话怎么说来?着??不在什?么位不谋什?么事?,总之?我不是羽林卫,我不能管禁内的事?。为官之?道?,首先手不能伸太长,更不能伸进别人的地盘里。” “……”姜珏失笑,“长进了,还懂得为官之?道?。” 我欲春风 第35节 唐久安:“那必须的。” 姜珏身体不好,原不能多饮,只慢慢品着?一杯。唐久安和姜玺方才已经喝过?一轮,这会儿算第二轮,唐久安还好,一手拈边,一手摇扇,十分安适。 姜玺的舌头则开?始有点大了。 桌上四只琉璃瓶都?空了。 唐久安道?:“差不多就行了,殿下早些?睡吧。” “不行。”姜玺拉住她的衣袖,“我就不信你喝不醉。” “臣可是在酒铺里长大的,小时候玩累了就窝在酒缸里睡觉,渴了就喝两口?酒,醉了就再接着?睡,臣现在喝酒跟喝水没多大分别。” 唐久安刚出生?那会儿,是薛小娥最忙的时候。 唐永年那时尚未高中,日日埋头苦读,薛小娥既要养家,又要带孩子,与老父薛大恩酿酒卖酒,舍不得请伙计,全是自己上。 薛大恩无数次感慨自己这外孙女简直是天生?天养,就这么着?也长得比别人高大结实有力气,小孩子们打架,一个能揍仨。 然后就把唐久安抱到酒柜上,对客人吹嘘:“看看我家娃娃,自小喝酒长大的,我家的酒就是养人!” 姜玺抱着?酒瓶,好奇:“你外公是行伍出身?” 姜珏点头:“广德十一年入伍,兴庆六年归田,曾任步兵校尉,可以说是为大雍打了一辈子仗。” 唐久安佩服:“殿下真是什?么都?知道?,我都?记不清。” 姜珏微笑:“藏书阁有历年兵部档案,我无聊的时候会翻一翻。” ……是要有多无聊,才会去翻那八百年前故纸堆,把一个无名小卒的生?平记得这样牢。 姜玺迷迷糊糊地想。 但?这个念头只是飘忽一下就过?去了姜玺更在意的是另一点:“等等,你是说你爹根本不养家,还得靠你娘养着?,以至于你娘根本没有空带你?等等,他不是长庆侯府的嗣子吗?怎么连家都?养不起?” 京城非世袭的侯爷多如?牛毛,像长庆侯这种前无根基又后继无力的,一般也就是昙花一现。 但?好歹封过?侯,到底强些?。临终前上一道?请恩折子,只要要求不是太过?分,毕竟是有功之?臣,皇帝都?会加恩。 唐永年学识才具都?只是中等,原本很难混到现在的位置,这里头就全亏长庆侯临死前替他求到了官身。 唐久安道?:“侯府的嗣子原本不是臣父亲,是臣大伯,后来?臣大伯病死了,长庆侯看臣父亲也挺好,就让臣父亲过?继去了。” “他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姜玺悻悻,“早知道?那日不该送他们去京兆府大牢,应该直接送进大理寺,让他们跟那些?死囚犯多关一会儿。” 姜珏低咳一声:“太子殿下慎言,那毕竟是小安的父亲。” 姜玺:“那算什?么父亲?有那样的父亲吗?比咱们父皇还不如?。” “……” 唐久安觉得皇帝上辈子肯定欠了姜玺很多很多钱。 “太子哥哥!” 关若棠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下一瞬,她冲进院内,扑在姜玺面前:“太子哥哥,快,快去救人!” 姜玺脑子有点晕乎:“救谁?” “阿阮!”关若棠急得满面是泪,“阿阮被羽林卫带走了!” 羽林卫阖宫盘查,每个人都?须得交待出自己当时在何地,做何事?,与何人在一起。 交待不出者,一律带走。 姜玺原说周涛还没有糊涂到冤枉好人的地步,若阮小云真是刺客,自然是跑不掉,若不是,自然无事?。 但?关若棠仍旧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怕羽林卫动刑。 姜玺只得起身。 走出两步,回头看见唐久安全然喝酒。 他回身,一把把唐久安拽了起来?。 “一起去!” * 到了羽林卫押房,周涛已经在审问阮小云。 “事?发之?时,你在何地?” “在假山后第三?间房内。” “做什?么?” “换下一场的衣饰行头。” “可有人证?” 阮小云顿了一下,道?:“没有。只有小人一个人。” “你胡说!”关若棠借着?太子之?便冲了进来?,先就看到押房里不少刑讯之?物,阴气森森,令人胆寒,关若棠憋了两大泡眼?泪,“明明我就在你旁边!” 阮小云道?:“关姑娘当时在外头喝茶,班子里好几个人都?瞧见了。姑娘并没有与小人一处。” “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关若棠跺脚,“是我帮你贴的发片,你还说——” “关姑娘!”阮小云一声断喝,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你我怎可能在一处?!关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这样的话怎可张嘴就来??!” 他说完,微微吸了口?气,向周涛道?:“小人没有人证,但?小人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山房,连外头的事?情都?不知道?。小人卑微,性命低贱,大人要杀便杀吧。” 姜玺喝得有点多了,人有点晕,斜倚在门边,又觉得不舒服。 眼?角视线瞄到身边的唐久安,身姿挺拔,肩头可靠。 更重?要的是长发披了一肩,靠上去怕是就闻得到发香。 姜玺脑袋一点一点低过?去。 眼?看就要靠上,唐久安忽然走向周涛,低语。 姜玺:“…………” 待唐久安回来?,他低声问:“说什?么?” “告诉周将军关小姐在席上说了要去找阮小云的事?。” 姜玺:“这还用你说?周涛肯定看出来?是阮小云撒谎。” “周将军说没有人证的一概要投入大理寺狱,到了那里,祖宗十八代都?要翻查一遍,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唐久安不解,“这美人人长得好好的,脑子怎么如?此不清楚?为何不实话实说?” 姜玺看她一阵,先纠正她:“第一,此人长得只能算勉强能看,远远称不上美人。第二,正因为他不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还算个男人。” “……”唐久安不能理解。 关若棠已经扑到阮小云身上,泪流满面:“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那时候我们就是在一起,什?么身份不身份,我全都?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喜欢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要隐瞒!” 唐久安大惊:“她她她喜欢他?!” 姜玺:“……不然你以为?” “可他是个戏子,怎么能娶国公家的小姐?关老夫人头一个不肯,大督护只怕也要生?气。” 为着?找到合适的赘婿,唐久安对婚嫁之?事?也颇费过?一番心思?学习。 总的来?说,可以八字记之?曰:“门当户对,你情我愿”。 缺一不可。 正说着?,后面关老夫人就拄着?御赐龙头拐杖来?了,身边贵妃关月。 众人都?行礼。 关老夫人喝道?:“棠儿,过?来?!” 关若棠张开?双臂,挡在阮小云面前:“我不!除非你们让羽林卫放了他!” “小棠儿,乖,听话。”阮小云低低在她耳边道?,“羽林卫明察秋毫,我不会有事?的。” “才不是,你不晓得这回可吓人了,连我们都?不能回家去,你知道?陛下有多生?气吗?说不定他们为了交差也要抓几个人杀头的。” 眼?见这两人竟然咬起耳朵来?,关老夫人越发震怒:“棠儿,你不听祖母的话了吗?!” 关月以目示意姜玺把关若棠拉过?来?。 姜玺当没看见。 关老夫人要让羽林卫动手,被关月阻止,关月道?:“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无事?,周将军审完了人自然就放出来?了。” 周涛确实很快放了人。 毕竟羽林卫押房不适合上演苦情戏。 阮小云被送回戏班所在的宫室,临别之?际,与关若棠四目相望,两人依依不舍,关老夫人的龙头拐杖都?快把宫里的青石地面凿出个窟窿。 然而事?情还没完,这才送走一个阮小去,那边厢有灯笼亮起,是文公度与关若飞一道?走来?。 关老夫人眼?皮一跳。 只有是跟文家人在一处,那一定是自家理亏。 毕竟文公度早已经说明了要招婿,而文臻臻亦是家教甚严,绝不会招蜂引蝶。 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家的蜂蝶偏要往人家家里飞过?去。 关老夫人和关月连忙迎上。 文公度身形瘦高,博带广袖,为人甚是严肃,眉头两道?深深皱纹,不苟言笑。 关老夫人和关月身份贵重?,文公度自然不敢兴师问罪,但?对关若飞绝不客气,深沉道?:“小女与少督护无缘,若是老夫再在小女身边看到少督护,老夫只得前往北疆,亲自去向关大都?护要个说法。” 关若飞哭丧着?脸:“晚辈真的只是听说文姑娘落水,前去送药的。” 文公度冷声:“送药便送药,何须逾墙?” 关若飞真要哭了。 您要是能让我进门,我用得着?翻墙? 关老夫人拉不下脸低声下气,默默地任由对方指责已经是关老夫人最大的卑微了。 我欲春风 第36节 等到文公度转身离去,关老夫人抡起拐杖就要抽关若飞。 关若飞抱头鼠蹿:“我真的是送药!把药放她门口?就走的!” 谁知道?文家父女感情这么好,这么晚了文公度居然在文臻臻房中。 算他倒霉。 他越解释关老夫人越气:“你就这么想入赘是吧?我们关家的香火就这么不值钱是吧?!” 姜玺暗暗做了个手势。 关若飞收到,一边挨揍一边往东边挪,挪过?花丛,撒腿就跑。 关老夫人气喘吁吁,她是在祖宗面前上歪了哪根香?这一个个的全都?不省心! 姜玺和唐久安告退。 “你俩别走。”关老夫人喘着?气道?。 唐久安:“?” 她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姜玺也是头皮微紧,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 关老夫人虽然不敢揍他,但?絮叨起来?也能要人半条命。 关老夫人喘匀了气,和颜悦色道?:“还是你们俩乖。你们今儿这衣裳穿得可真好看,让我好生?多看一看,省得我被那两个孽障气死。” 姜玺低头,就见自己和唐久安并肩而立,两人俱是宽袍大袖,衣裳不单样式相同?,连颜色都?一样。 而且他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掉了,此时与唐久安一般地散着?长发——连发式都?一样。 姜玺心情忽然就好起来?。 觉得外祖母不愧是外祖母,眼?光真是不一般的好。 他眉开?眼?笑,孝心发作,挽起关老夫人的手:“那我和唐将军就送外祖母回宫,这一路上都?让外祖母多瞧瞧好不好?” 关老夫人立刻笑了:“好,好好。” 一面将另一只手伸给唐久安。 唐久安很少干这种差事?,僵硬地扶起老人的手。 关老夫人顿时笑容满面,由两人一左一右地扶回太妃宫中。 “你们两个很好,又听话,又孝顺。” 关老夫人说着?,将龙头拐杖上的一对犄角掰下来?,一只递给姜玺,一只递给给唐久安。 唐久安:“!” 还能这样? 姜玺低声道?:“这拐杖原来?的犄角摔断了,我让人给外祖母重?嵌的,翡翠玛瑙珍珠珊瑚之?类的各做了一对,外祖母可以照着?衣裳天天换着?搭配。” 唐久安看着?手里那只翡翠犄角。:“……” 开?眼?界了。 * 两人慢慢往东宫走。 已经是半夜,天上星辰灿烂,除了羽林卫还在四处巡逻,四下里已经安静下来?。 晚风带着?清凉的水汽拂过?两人的发丝衣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感觉这静默也是清凉的。 “觉不觉得今夜有点像北疆那一晚?”姜玺问。 “……嗯?” “出是这样安静,也是我们两个人。” 唐久安:“哪里像?北疆可比这里冷多了,而且今夜宫中可不安静,羽林卫上下怕是没觉睡了。” 说完就发现姜玺用一种又气又恼的眼?神看着?她。 唐久安:“……” 她哪儿说错了? 是不一样啊。时间不一样,地方不一样,哪哪都?不一样。 姜玺盯着?她,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唐久安有记忆以来?,还没有被人用这个姿势对待过?,一时间愣住。 “唐久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姜玺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你看你一点儿也不会说话。” 唐久安:“……” 到底还是喝多了,酒劝这不就上来?了? “说,很像。” “……”唐久安,“像,像。” “是很像!” “好好好,很像很像。” 姜玺这才满意地放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在静谧的夜色中。 “我也觉得很像啊。” 望着?满天星辰,姜玺微笑着?道?。 他的笑容甜净如?婴孩。 好吧。 唐久安走在他的身边,仿佛夜色融化?进了心里,于是心也变得很静。 那就像吧。 * 姜玺次日醒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被八匹马踩过?。 关若飞一面端着?一盏燕窝粥吃吃,一面看着?姜玺抱着?脑袋脸皱成一团。 “什?么时辰了?”姜玺呻/吟。 “辰时快三?刻。” 姜玺一愣:“她还没入宫?” 然后才想起昨晚唐久安宿在宫中,“她还没起?” “人早起了。”关若飞道?,“飞焰卫唐统领的酒量是北疆第一,人家可不会宿醉头疼,现在已经去面圣了。” 姜玺缓缓抬头:“……面圣?” “这可就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关若飞笑道?,“自从你昨夜展露神技,唐将军自愧弗如?,要找陛下请辞。” 姜玺被八匹马踩过?的脑仁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要走?” “对啊!终于要走了。”关若飞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在烈日下练箭,就想去庙里还愿。 “……我没要她走,她自己要走?!” “对啊,这不好吗?你看看以前咱们费了多少力气都?弄不走她,现在人自己走了,这纯属是天上掉馅饼,菩萨保佑。” 姜玺抓了抓头。 是的是的,这是好事?。 这是他一开?始就想要的结果。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似乎还想过?等唐久安走了,他要大放三?天炮仗以示庆祝来?着?。 但?那好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他立即掀开?被子要起床,却是头重?脚轻,险些?撞上床架。 关若飞以为他是高兴过?头,提醒他小心乐极生?悲。 姜玺面无表情看着?他:“你看我乐吗?” 宿醉之?后的酒鬼没有一个看起来?像人的,连姜玺也是一脸菜色,确实瞧不出多少高兴来?。 关若飞:“……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姜玺觉得可能。 他起身穿了衣裳就走。 “哪儿去?”关若飞问。 姜玺头也没回。 关若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该死,这家伙不会发一些?不该发的疯吧? * 姜玺直接来?到御书房外,走得太快了,脑仁扑扑疼。 门外内侍看到他,赶忙迎上来?。 姜玺把人打发走,走到房门前。 房门半掩,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只听皇帝问:“回北疆?” “是。” 半掩的视角刚好可以看见唐久安跪在地上的半边背影,背脊挺拔,声音清朗稳定,“殿下的箭术与臣不相伯仲,其实不需要臣的教导。臣留在东宫已无用处,不如?回北疆。” 我欲春风 第37节 “唐卿,东宫换过?数十位教习,唯有你留得最久,也唯有你教会了太子箭术。” 皇帝起身,亲身扶起唐久安,“再加上昨夜你有救驾之?功,朕要好好嘉奖于你。” 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姜玺挨在门槛边坐下,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他如?愿以偿不用再受罪练箭,唐久安也如?愿以偿可以升官。 皆大欢喜。 但?是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空落落的,有点迷茫,仿佛充满了雾气。 “陛下不知道?殿下会箭术吗?”唐久安问,“臣确实教过?殿下一点儿,但?殿下的箭术乃是自己辛苦练出来?了,臣不敢居功。” “朕自然知道?。” 皇帝的语气微有一丝感慨。 那孩子旷那么多课,只知道?练箭。 箭术是很好的,小小年纪就可以一箭洞穿箭靶,太学射术老师皆赞不绝口?。 可他是储君,不是将领。 他要治理天下,而非征战沙场。 不读圣贤书,不览过?往事?,如?何担起这个天下? 所以皇帝逼他扔开?了箭,不许他再碰。 但?这是个糟糕的开?始,从那之?后,父子间的关系每况愈下,不可收拾。 “不让他练箭,是因为想要他好好读书;让他练箭,是时机需要,想要他在外邦属国前立威。”皇帝轻轻叹息,“朕这一片做父亲的心思?,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 姜玺在门外无声地“切”了一下。 又是这套。 算了,反正她都?要走了,他也不耽误她领功得赏。 姜玺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听门内唐久安问道?:“陛下,臣不是御史,可以进言吗?” 皇帝微笑:“自然。臣下有匡正君主得失之?责,并非只限于御史。” 原来?这是臣子份内的职责? 唐久安立刻自信了起来?,朗声道?:“臣觉得陛下不对。” 微笑的皇帝:“……” 已经迈出一步的姜玺:“……” “臣知道?,但?凡做爹的,都?认为孩子是自己东西,就跟自己的手,自己的腿一样,想让孩子做什?么,孩子就得做什?么。但?这是不对的。” 姜玺听到唐久安的声音继续传来?。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娇柔,是一种清爽甘冽的味道?。 “孩子也是人,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父亲的孩子。他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然后才是父亲想要他做的事?。臣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讲大道?理。但?臣觉得,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便做不好人,若是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有人不让他做,那他与囚犯也没有什?么差别。” “太子殿下很高贵,他拥有很多权力和很高的地位,太子殿下也很可怜,他连能不能练箭、什?么时候练箭都?没有自由。” “虽然很多的爹都?有这样的毛病,但?陛下您是明君,您能不能不要像别的爹那样,不把自己的孩子当人?当您想让殿下练箭或是不练箭的时候,能不能先问一问殿下他自己的意思??” 姜玺仰起头。 夏季的最末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照得大地上的一切泛白,似暴力般驱除一切阴影。 光线刺得眼?睛发痛,发胀,发酸。 御书房,皇帝愣住。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谏言。 ——有人在教他怎么当爹。 唐久安一口?气说完了,才发现皇帝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是她进谏的方式不大对? “你说完了?”皇帝慢慢问。 “臣……还有一句。” 皇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臣刚才说的这些?,耽不耽误臣领救驾之?功的赏?”唐久安恳切道?,“要是耽误的话,陛下就当臣没说过?吧。” “咚”。 门上发出一声响,无声开?了。 唐久安和皇帝同?时望过?去,就见正气势汹汹眼?角发红准备进来?的姜玺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在门上。 第24章 出了这点小岔子, 姜玺气势都被阻了阻。 原本理直气壮,出口倒显得像是发脾气——“这些话是我让她说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皇帝冷声:“你以为是听你之命行事,她便没事了?” “唐将军有救驾之功, 又教导太子有方, 按功晋升, 最少两阶。但御前无状, 口不择言,按律该降半阶,罚俸半年,两相抵过,唐将军该由六品中升六品上。” “你本朝律法倒还熟。”皇帝点点头, “可她临了为升官而?悔口,有负你所?托,失信于人, 有损官声,应再降一阶。” 唐久安:“……” 那?她就是白折腾呗? 姜玺道?:“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此?亦系人之?常情。” 皇帝:“你不怪她?” 姜玺:“不怪。” “那?好。”皇帝道?, “传旨吏部,给唐久安擢品一阶,罚傣半年,免除东宫教习之?职,即日起?回北疆听令。” 唐久安跪下:“陛下能否延后几日?马上便到中元节,臣想祭完先人再走。” 姜玺立即道?:“唐将军为戍边,算来已经三年未祭先人了。” 皇帝准许。 唐久安退下。 姜玺也?要?跟着走, 皇帝道?:“你留下。” “不留。” 姜玺扔下两个字,拉起?唐久安就走。 御书房里堆着冰盆, 甚是凉爽,一出来便觉得屋外像是火盆。 偏偏姜玺还走得飞快,远远离开御书房才松手。 “你为什么要?跟我父皇说那?些?”姜玺紧盯着唐久安,问。 “唉,别提了,早知道?就不说了。” 吧啦吧啦,一顿把五品下说成了六品上。 这年头升个阶得多难啊! 还得罚俸。 唐久安当场萎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 “不过还是多谢殿下,瞧陛下那?样子,若不是殿下来,臣还不知道?要?被罚成什么样,搞不好连一阶都升不了。” 姜玺没说话,跟着一起?坐在大树底下。 “罚俸我替你出。” “当真?”唐久安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是……好像不太好吧?” “你是为我说话才落得这下场,我该出的?。” 姜玺望着远处,天蓝得过分,云缓缓飘过,白得耀眼?。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从来只有人指责我是个不孝子,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没当好爹。” 你是第一个。 唯一一个。 这句在他心?里徘徊不尽,却不知道?怎么了,说不出来。 唐久安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左右无人,方压低声音道?:“臣也?只是实话实说,毕竟臣有个不靠谱的?爹,但到别的?爹不靠谱,便容易感同身受,所?以才没忍住。” 她说话时挨得有点近,发髻照旧是随随便便扎着的?,鬓角的?发丝蓬松,随风扫到姜玺的?脸颊上,有点麻,有点痒,有点酥。 姜玺说来也?惨,刚刚懂人事,对女子生?出点兴趣,就遇到了那?一人那?一夜,从此?之?后视女子就如洪水猛兽,别说关老夫人塞进来的?美人,就是宫女都近不了他的?身。 可是这一刻,姜玺看着微微低头凑近自己的?唐久安,只觉得自己对女子的?全?部想象,她都可以满足。 不,比他想象得还好。 三年来被阻碍的?柔情全?部复苏,磅礴浩荡,汹涌澎湃,率先把他自己淹没。 他也?不晓得这是个反应,整个人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下意捂着胸口。 心?跳声太大了,砰砰作响,他甚至怀疑唐久安都能听得见。 唐久安见他久不说话,并且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红,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 我欲春风 第38节 “殿下,您中暑了?” “没有。” 姜玺否认。但嗓子干哑得厉害,感觉要?冒烟。 唐久安觉得八成是中暑了。 “起?吧,殿下。” 她起?身。 “等?等?。”姜玺一把拉住她的?手。 手上覆上衣袖,其实没有碰触到肌肤,但脑子畅通无阻地补上了之?前牵她手时的?感觉,于是他飞快松开。 但脸更红了。 “再、再坐一下。” “殿下该回东宫了。” 唐久安道?,“臣也?该回去跟母亲说一声。” “就坐一下下!” 唐久安看着姜玺,这人的?身高全?是腿在撑,坐着时倒显得小小一只。 她叹了口气,坐下来。 姜玺仍是坐着,背脊看上去有点僵硬,没开口。 唐久安也?没说话,干坐嫌累,她仰天倒在草地上,头枕着手。 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沙沙摇晃,阳光像金屑一样洒在脸上。 姜玺有样学样,也?跟着她并排躺下。 唐久安是在北疆随意惯了,北疆天大地在,怎么躺都行。 但在宫中,巡逻的?羽林卫陡然间见远远地看花园树下躺着两人,第一反应就是出人命了。 待靠近一点,看出是太子殿下和太子殿下的?魔鬼教习。 顿时蹑手蹑脚走开,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于是这边一直安静,只听见风声、叶声,鸟鸣声。 大树浓荫如盖。 树下,姜玺轻声问:“唐久安,你能不走吗?” “不能。” * 薛小娥知道?了唐久安要?回北疆,劈哩啪啦就是一顿骂。 唐久安一面挨骂,一面吃饭,两不耽误。 陆平回房收拾行李,片刻后,进到唐久安房间,悄声道?:“薛姨在屋里哭。” 唐久安正在擦刀,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她放下刀,来找薛小娥。 薛小娥听见门响,胡乱摸泪,假装叠衣裳。 唐久安走过去,趴在薛小娥膝上。 薛小娥的?眼?泪顿时就叭叭往下掉:“你这个冤家哟,就不能留在京城吗?京城那?么多衙门,就没有你一个你能待的?地方?再不然回家给我卖酒,我养着你成不成?” “不成。”唐久安仰头道?,“我要?立功封侯,我独立门户,接母亲养老,给外公嗣后。” 她说着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来场大战就好了……” 被薛小娘一把捂住了嘴。 又是一顿好骂。 唐久安觉得挺好。 娘把力气全?用来骂人了,就没功夫哭了。 * 关月宫中,关老夫人也?想哭。 “这两个孩子昨晚上不还好好的?吗?今天是闹了什么别扭了?怎么就要?走了呢?” 关老夫人急道?,催关月,“你快把久安召进宫来,我跟她好好说说。” “母亲您就别忙乎了,我瞧唐将军跟玺儿就只是师徒之?分,没别的?意思?。” 关月说道?,“倒是她昨儿救了陛下,我们?还没给赏赐,您说赏点儿什么好?” 关老夫人还是不高兴,嘟囔:“姑娘家家,不外乎衣裳首饰。” 关月道?:“人是将军。” 想了想,把姜玺找来,问道?:“唐将军在你宫里这么久,你可知道?她喜欢什么?” 姜玺原本有些恹恹的?,懒洋洋歪在椅子里,没想到是问这个,顿时坐正来。 唐久安喜欢什么? 唐久安喜欢的?东西很多,长得好看的?人,制作精良的?铠甲,好吃的?食物,美酒……最喜欢的?还是钱。 但这些东西没有对唐久安似乎也?没什么妨碍,破旧铠甲她一样穿得很好,难吃的?东西照样狼吞虎咽。人好不好看,更是转脸就忘。 唯有钱,是真的?喜欢。 “她最喜欢升官发财。” 姜玺总结。 关月点头:“官儿咱们?是升不了,让她发财倒是不难。只是直接送银子,怕她觉得咱们?侮辱于她……” 姜玺笃定?:“放一百个心?,不会。” “那?送多少好?” 姜玺却走神了。 他忽然想到他和关若飞那?次找得意楼揍唐久安的?事。 唐久安靠在墙角边,破碗里盛着半碗铜子儿。 他之?前认为她是故意羞辱他,还生?过好大的?气。 此?时猛地明白过来——蚊子肉也?是肉,她那?是在挣钱! “呵。”姜玺失笑。 “……玺儿?”关月不知他笑什么。 “这个我来送。”姜玺道?,“母妃您送点别的?吧。” * 刺客的?事情还没是没有头绪,被关在宫里的?客人们?三天后才得以回家。 唐久安和陆平在街上买香烛纸钱等?物,过了一会儿,唐久安走向某和处墙角。 戴着毡帽扮成乞丐的?赵贺被堵住,不得不转过身来,谄媚一笑:“唐将军。” “怎么还跟着?我都不在东宫了。” 赵贺委屈道?:“小人知道?,小人还特意去问殿下,说是不是不用跟了,殿下也?不知怎地,人呆呆的?,好像听不见小人说话。小人只好接着跟。您放心?,您就当小人不存在,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小人就算是去回禀,殿下只怕也?听不见。” “殿下中暑还没好?”唐久安,“你与其跟着我,不如去宫里照顾他。” 姜玺是不是中暑了,赵贺不知道?。 但这么在大太阳底下跟着唐久安,赵贺觉得自己快要?中暑了。 而?且他早就模糊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唐久安的?话在姜玺跟前好像越来越好用。 他既得了这吩咐,便立即打道?回宫,说:“唐将军命小人回来照顾殿下。” 从前唐久安在的?时候,姜玺在烈日下汗流浃背,一面练一面幻想等?把唐久安踢出东宫,日子该是何等?惬意。 现在唐久安真走了,姜玺躺在清凉的?殿内,由宫人打着扇,案上堆满冰镇佳果,他却一丝兴头都提不起?来,只觉得无所?事事,日子异常漫长。 此?时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在干什么?” “逛街呢,买中元节的?东西。” 姜玺道?:“备马车,我也?要?去。” 赵贺一愣:“去干嘛?” “去买中元节的?东西啊蠢货!”姜玺敲他一记扇子,“你祖宗不过节吗?” * 才凉快没一会儿的?赵贺重新暴晒在日头下,驾着马车满大街转悠找唐久安。 “殿下,没准唐将军已经买好回家了。”赵贺擦擦汗,“要?不咱们?上薛家酒铺看看?” 姜玺正要?答应,眼?角余头,忽然瞥见旁边茶楼窗内一截黑塔般的?身躯。 陆平。 姜玺命赵贺停车,悄悄走向茶楼。 茶楼沿街,人来人往,陆平若是一回头,便可以看见外头。 是以姜玺弯着腰,以扇遮面,十分鬼祟。 路过的?人皆要?多看两眼?。 别人看他,他就瞪别人。 他比较凶,别人怕了,走远点。 就这么以诡异的?走法来到茶楼,要?了隔壁雅间。 我欲春风 第39节 这茶楼甚小,所?谓雅间也?只不过以纸屏相隔而?已。 坐进来就先听得唐久安的?笑声,笑声爽朗,十分开心?:“……我都快忘了,好久没吃到过枇杷了。” “自从你走了,那?树枇杷大多都给鸟吃了,我们?只能摘底下几颗吃。” 一个温厚嗓音明显含着笑意道?,“每次吃枇杷,芳菲都说要?是小安在就好了。” 姜玺缓缓戳破纸屏,眼?睛贴上去。 只见三人在座,陆平坐在窗边,自顾自喝茶吃点心?,全?不管唐久安和别的?男人聊得异常火热。 唐久安背对这边,只看得见她穿一身藏青长袍,束着抱腰,腰如蜂细。 姜玺忽然想起?之?前在国公府掐过那?么一次,手感犹在,柔韧如蛇。 这一下险些分了心?,顿了一下才抬眼?,望向对面那?人。 那?人穿着五品绯色官袍,头戴鸦青乌纱帽,帽峰上镶着银箔金花。 一双眼?睛秋水横波,明明年岁已经不小,却还是细皮嫩肉,有几分冰清玉洁之?貌。 哼,这便是那?前夫了。 第25章 两人聊的都是些小时候的趣事。 然后说起那晚寿筵上的事。 徐笃之道?:“芳菲一直说要带姑母和表妹上门向你道?谢, 只是自从宫中?回来?,身?子便有些不爽,所?以还在家里养着。” 唐久安这才知道虞夫人居然是是虞芳菲的姑姑。 徐笃之解释:“姑母喜静,性情有些孤僻, 不愿小辈对外?说起。” 屏风后, 姜玺冷笑。 原来?是文公度的侄女婿, 说不定状元都?是走了门路。 “虞姐姐病了?” “倒也不算病, 只是倦怠些。” 唐久安笑:“这个我知道?,妇人好端端没?精神,可能是有喜哟。徐哥哥你是不是要当爹了?” 徐笃之摇头:“不是喜脉。也不上来?,她这症状有两年了,时不时便有些倦怠, 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头。如今正吃药养着,用的还是你文姨的方子。” 文惠娘因为和文公度同姓,唐永年又是文公度下属, 特意?经营走动,与文家交情甚好, 甚至联了宗, 认了亲戚。 文惠娘的医术在贵妇圈中?颇受欢迎,于妇科一道?甚有造诣,加之徐家和永庆侯府从前的交情,虞芳菲一直由文惠娘医治。 屏风后,姜玺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来?,隔壁都?听到?了动静。 不过唐久安也没?有在意?, “文姨若是看不好,何不找太医瞧瞧?” “太医早瞧过了, 也说不出名堂,还是文姨还擅治一些。” 姜玺再也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次唐久安听得清清楚楚,“殿下?” 姜玺转过屏风,大咧咧往位置上一坐。 三人皆要起身?行礼,姜玺抬手按住唐久安,任由另外?两人跪伏在地,也不命人起身?。 唐久安只见他面上阴沉,眼?带火气。 “徐笃之,你知不知道?文氏那贱人对唐久安做过什么?居然对那贱人一个一口?文姨,还要她上门治病,你还算是唐久安的朋友吗?!” 徐笃之讶异,抬头看向唐久安。 在人们?眼?中?,文惠娘是位贤妻,亦是位良母,衣食住行从未亏待过唐久安,有时候待唐久安甚至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好。 他和虞芳菲都?为唐久安感到?高兴。 “这有什么?”唐久安浑不在意?,“文姨既治得好虞姐姐,是好事。” “好个屁啊。”姜玺十分生气,一五一十把?文惠娘送宫帖的事情说了,“见微知著,唐久安这么大了她还敢动鬼心?思,可知小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好事!” 徐笃之震惊:“小安,这是真的吗?” 姜玺简直想踹他一脚,还问?当他这太子是说书的吗? 唐久安:“事大概是这么回事……” “你为何不早说?!”徐笃之痛心?道?,“小时候问你在家如何,你都?说还好,我和芳菲竟不知道?你一直在文氏手下吃苦!” “……”一个两个的都?在为这些个小事生气,唐久安不是很能理解。 徐笃之向姜玺行礼:“文氏每日傍晚会为贱内请脉,臣先告退。” 姜玺点头准了,徐笃之退出雅间下楼,走得太急,险些摔了一跤。 徐笃之原不是这么急脾气的人,唐久安有点奇怪。 姜玺冷声道?:“医者有仁心?方能有仁术,像文氏那样藏奸之人,谁知道?会不会好好给人治?他挂念娇妻,自然心?急。” 又道?:“唐久安,你脑子怎么长的?真的是不知道?好歹吗?别人对你不好你看不出来??跟朋友在一处难道?不聊自己的难处吗?都?聊什么?樱桃?枇杷?” 唐久安只见他嘶嘶往外?喷火气,等他喷完才回忆了一下,点点头:“好像是的。” 姜玺给她气死。 气完又有点心?疼。 他在皇帝处受了气,遭了罪,还有母妃和外?祖母温柔呵护,还有关若飞可以一起抱怨。 但唐久安,好像什么也没?有。 京城虽大,十三岁的小姑娘却无处可去,无人可诉,最后远走北疆。 “为什么我不能早点认识你?”姜玺咬牙道?,“我若早点认识你,谁也休想欺负你。” 唐久安道?:“已经很早了。” 他十三,她十五,早在八年前他们?就遇见过了。 姜玺觉得还不够:“得在你出生就遇上才好。” “……”唐久安提醒他,“臣出生的时候,殿下还没?出生。” 姜玺:“………………” 就还是好气! 他劈头去骂陆平:“你也是,这么大个子难道?就是个摆设?她不说,你不会帮她说?她的朋友跟她的仇人混在一起,你也不知道?提醒?就知道?吃!” 陆平因知道?要回北疆了,京城这些精致吃食眼?看就要吃不上,因此吃得格外?认真,就连跪下来?行礼时手里还抓着一只红豆玫瑰糕,趁没?人在意?他,小口?慢慢啃。 这会儿被姜玺吓得一抖,红豆糕差点儿掉地上。 唐久安给姜玺倒了一杯茶。 虽然有些大不敬——但骂骂咧咧的姜玺让她想到?一些呲牙咧嘴护主的小狗。 于是嘴角便微微上翘,笑意?清浅明净。 姜玺错眼?看见,一方面想接着骂人,一方面又被那笑意?点染得心?头软软,中?气顿时不那么足了,“……就知道?笑。” 说出来?不像训话,倒像是撒娇。 “殿下,这家的红豆糕很好吃的,臣方才还和小陆儿说,回北疆的时候多带一些路上吃。” 唐久安拿了块糕给姜玺,“殿下也尝尝。” 姜玺接过糕点。 比之宫里的精致点心?,这块糕略显粗糙,还有点掉渣。 是酸甜口?,加了山楂。 这点酸化解了红豆和玫瑰的腻,唇齿间皆是一片甜香。 好吃的,但是酸。 姜玺觉得心?里好酸好酸。 她要走了。 那日在御花园大树下,他问她能不能不走。 她想也没?想便说不能。 因为她是武将?,理应戍卫边疆,那里才是她施展抱负的天地。 唐久安看见闷头吃糕,浓而长的眼?睫低垂,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可怜,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似的。 “殿下不喜欢就别吃啊。”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不喜欢还硬吃,都?快把?自己吃哭了。 姜玺恶狠狠把?糕点往嘴里一塞:“我喜欢。” * 回宫的路上,姜玺异常安静。 赵贺很怕姜玺这样一言不发的时候。 因为这多半是姜玺想搞事情。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爷一旦搞事情,身?边的人就很容易遭殃。 回宫之后姜玺开口?:“你说,要让一对夫妻没?好日子过,怎么做最快?” 赵贺心?里打?了个抖:“殿下您……看上了有夫之妇?” 然后就挨了一脚。 赵贺伶俐地跪回来?:“小人知错,殿下请明示。” “就唐永年家。”姜玺道?,“要怎么着才能让姓唐的一家永无宁日?” 赵贺想了想问:“……这一家子里,包括姓……包括唐将?军吗?” 我欲春风 第40节 然后又挨了一脚。 “唐久安跟他们?算屁的一家子!”姜玺怒,“你没?看唐久安拼死拼活就不想跟姓唐的一家子?!” 赵贺心?说这难怪我吗?就在不久之前,您嘴里那个“姓唐的”还是唐久安。 “那小人知道?了,这事极好办。”赵贺心?想自己立功的时候来?了,“殿下就等小人的好消息吧。” 姜玺这才消了点气:“办好了,有重赏。” 赵贺先谢过,退下时候,姜玺唤住他:“那家铺子里的红豆糕,买些回来?。” * 过了两日,一大清早,唐久安在打?扫院子,听见有人叩门。 打?开门发现是姜玺。 其时天刚亮不久,晨曦笼罩在桂枝巷。 唐久安忍不住眨了眨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太子殿下向来?爱睡懒觉,此刻就出现在这里,定是天黑就已经起身?。 于是唐久安肃容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母妃要见你。”姜玺看着唐久安,有点呆呆地道?。 唐久安每日清早都?要练拳,外?加清扫院子,此时微微出了一层薄汗,细碎发丝贴在湿润的肌肤上,整个人就像是一枚从冰鉴中?拿出来?的一杯葡萄酒,杯壁上还沁着水珠。 让姜玺觉得有点口?干,好想喝一口?。 唐久安答应着:“臣马上就来?。” 她请姜玺进厅上坐,姜玺却没?去。 他站在院中?,看着绿荫荫的香樟树,看着树下的水井,想到?了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不自觉微微笑起来?,又有点酸楚。 唉,以后即便再来?,也不可能在水井旁看到?她在洗头发了。 唐久安动作很快,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 不过她虽然学会了入宫面见贵人须得更衣梳洗,但所?谓的“梳”依然是随手一抓,随便扎了一支木簪便完。 她的头发丰茂,额前颈后,碎发甚多。 姜玺手指抬了抬,有心?想给她重新扎一下,又觉得阳光照在她的碎发上,毛茸茸的,就……很可爱。 “小安,吃饭啦!” 厨房里飘来?陆平的声音。 姜玺站住脚步:“你还没?吃早饭?” 唐久安:“无妨。” 宫人贵人传召,太子亲临,哪有等她吃饭的道?理? 姜玺:“我也没?吃。” “……”唐久安一想他起这么早,确实是可能真没?来?得及吃,“那,殿下就一起吃点儿?” “嗯。” 陆平捧着大盘的包子出来?,就见姜玺熟门熟路自前头进来?,身?为主人的唐久安则落在后头。 “……” 陆平一面行礼一面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姜玺爬起来?就往这边赶,原先还没?觉得,一闻着包子香,肚子咕咕直叫,瞬间就解决了两三个。 这倒激起了唐久安的胜负欲,她吃得比姜玺还快。 陆平悄悄给自己留了两个,又给薛小娥留了两个——薛小娥昨夜出酒,清晨方睡,此时还没?起。 姜玺最近开始觉得御膳房徒有虚名,而民间风物反而更加美味,比如今日这包子,又比如前两日的红豆糕。 “你做的?”姜玺问陆平。 姜玺一跟陆平说话,陆平就非常紧张,生怕姜玺不满意?,结结巴巴才答了个“是”字。 姜玺照例还是看他不顺眼?,太黑,太高,块头太大,胆子太小,跟着唐久安太久……还是未来?赘婿。 但此时倒没?有骂人,只盯着陆平半晌,末了,道?:“手艺还行,到?了北疆要好好照顾她。” 陆平忙答个“是”字。 及至两人出门,他也没?有再挨骂。 陆平觉得今天太阳可能是打?西边出来?了。 * 皇帝寅时就要上朝,关月也是习惯早起的。 此时已经驾临南苑有一会儿,赏了一回花,又瞧了一回在林间徜徉的仙鹤。 然后就见姜玺领着唐久安过来?。 关月也有点意?外?:“你亲自去请的?” 她的绝世懒虫儿子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 姜玺:“如此方显诚意?。” 关月有点感慨,也有点欣慰,孩子长大了,好懂事。呜呜,有那种?未来?圣明天子的风范了。 关月向唐久安笑道?:“殿下说,将?军征战沙场,有一匹良驹万为重要。唐将?军救驾有功,本宫有一匹宝马相赠。” 圉官牵了一匹马出来?。 天下名马,以北狄为首,唐久安长年在北疆,阅马无数,“宝马”二字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但看到?这匹马的一瞬间,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哇”了一下。 它的皮毛呈浅金色,油光水滑,宛如一匹上等的缎子,在阳光下走来?,整匹马闪闪发光。 它看见姜玺便嘶鸣一声,甩了圉官,向姜玺走来?,拿头把?姜玺拱来?拱去,还把?脑袋搭在姜玺肩上,鼻孔呼呼出气。 显见得高兴坏了。 唐久安一看就知道?了:“这是殿下的马?” “嗯。”姜玺摸摸马儿的头脸,从圉官手里接过一只水囊,抛给唐久安,“它叫元宝,最喜欢喝酒,你喂喂它,它会喜欢你的。” “元宝?” 像姜玺这么讲究的人,唐久安以后他会给马取一些“翻羽”“奔霄”之类的名字。 “你看它的颜色,像不像金元宝?” 马匹占满唐久安的视野,唐久安的瞳仁都?变成金色了,她由衷道?:“像,太像了。” “喜欢吗?” 唐久安喃喃:“太喜欢了。” 姜玺微笑,把?缰绳递给她:“试试。” 唐久安是懂马的,知道?元宝出自西域,被称为汗血宝马,中?原以“天马”呼之,向来?视为重宝,价逾千金。 天马背部与颈部都?很长,胸廓很窄,大腿亦是细长,颈长头部便高,甚至高过骑士的手,若是天马不愿意?,便凭这长脖子甩几下,骑手便控制不住缰绳,此为天马有名的特性“抗缰”。 天马桀骜,难以驯服。 眼?见元宝对姜玺如此亲密,姜玺显然花过大功夫。 唐久安一时没?接,问:“殿下真要把?它送给臣?” “不是我送,是母妃送。”姜玺道?,“或是父皇有事,世上最伤心?的人便是我母妃。所?以母妃比任何人都?感谢你用金簪击落那第一支袖箭。” 关月面上微红:“送马就送马,别说有的没?的。” 又道?:“唐将?军,你先试试。我原说挑别的马送,这马认主,若是它不肯跟你走,我还有一匹枣红马,亦是极好的。” 姜玺直接将?缰绳塞到?唐久安手里:“若能驯服,它便是你的。但它若不服你,也不会随你走。” 果然缰绳到?了唐久安手里,元宝“噌”一下便抬起了脑袋,娇也不撒了,后蹄不安地踏动,目光戒备地看着唐久安。 名马通灵,唐久安身?上有一种?让马匹们?畏惧的气息。 姜玺提醒:“它会踹人。先给它喝酒,喝了酒它心?情就好了。” 唐久安直接把?缰绳还给了姜玺。 “……”这就放弃了? 姜玺这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唐久安道?:“殿下,臣冒犯了。” 她张开双臂,抱住了姜玺。 阳光灼热,大地光亮,天空微微摇晃,姜玺又嗅到?了那丝橙花般的气息。 他没?有动。 神魂已在刹那间离窍,飘向九重高天。 唐久安不单抱了他,脑袋还学着元宝的样子在他肩上蹭了蹭,又揽着他的肩,在他肩头拍了拍。 元宝轻嘶了两声,眼?中?戒备之意?大减,后蹄不再不安地踏步了。 唐久安革囊递给姜玺,自己拿着碗:“殿下,倒酒。” 姜玺倒酒。 “……”唐久安,“殿下,您没?拔塞子。” 姜玺拔塞子。 然后顿住不动了。 唐久安:“……殿下,可以倒了。” 姜玺倒酒。 我欲春风 第41节 酒水哗哗,满出碗外?。 酒香四溢,元宝已经在期待地嘶鸣,姜玺却仍然在倒。 酒溅湿了衣袍,兀自无觉。 “……殿下?” 唐久安按住姜玺的手,再不停,他得把?自己浇透。 手背上温热干燥的熟悉触感唤回了姜玺的神魂。 姜玺缓缓低头,看见了满溢的酒碗,看见了自己浇湿的衣袍,看见了不停催促的元宝,看见了眼?睛和嘴都?微微圆张的母妃。 最后视线定格,看见了略有些讶异和担心?的唐久安。 轰地一下,那个拥抱延后而至,直击脑海。 姜玺把?革囊往唐久安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步伐又急又快,险险把?自己绊倒。 丢、丢死人了!!!! 唐久安不明所?以,问关月:“殿下没?事吧?” 关月嘴角抽搐:“没?、没?事。” 唐久安便放心?了。 与旧主人之间的亲密已经给元宝表演完毕,元宝不再认为她是敌人,在她手里吨吨吨喝了一碗酒。 唐久安尝了尝革囊里的酒,摸了摸元宝的脸:“原来?你喜欢喝这种?啊。” 元宝拿脸蹭了蹭她。 唐久安笑了。 马的喜欢就是这样简单明确。 一旦被接纳,驾驭一匹马对唐久安来?说不在话下。 元宝亦许久没?有跑得这样痛快过,人与马俱十分快活,下马的时候感情已经建立,元宝蹭着脑袋又想讨酒喝。 ……没?想到?是个酒鬼。 唐久安想了想,问关月身?边的宫人有没?有糖。 有宫人翻出一块。 唐久安要来?,喂给元宝。 元宝得了新宝贝,十分欢喜,开始把?脑袋放唐久安肩上撒娇。 “玺儿得了这马,花了三个月,天天往这儿跑,才把?它驯服。”关月叹道?,“你居然只花了一个时辰。” 唐久安笑道?:“臣这一个时辰是正是占了殿下三个月的便宜。” 若不是有主人的亲密对待,元宝才没?有那么容易放下戒备。 “这天马骑起来?是什么感觉?”关月忍不住问。 “像飞一样。”唐久安道?,“它是臣骑过的最快的马。” 元宝长嘶一声,十分骄傲的模样。 关月艳羡,“我能摸摸它吗?” 唐久安:“臣瞧它对您毫无戒备,应该对您很熟,您可以随便摸。” 关月小心?翼翼伸出手,马匹稳健的心?跳透结实温热的肌肉透上来?。 “那时候玺儿天天来?驯马,我担心?他出事,便时常过来?看着。”关月轻声道?,“我小时候就一回骑马就摔下来?过,后面过了好久才敢骑。” “娘娘也会骑马?” 唐久安问完便想起,关月亦是将?门之后,其父关老将?军便是名将?,其兄关山更是兵马娴熟。 “小时候臣的外?公教?臣骑马,臣也是摔下来?过,后来?到?了军中?看见怕就害怕。” 关月意?外?:“那将?军是如何练就这一身?骑术?” 唐久安笑:“后来?敌军破城,臣抢了一匹马想要冲出城门,生死关头,哪有什么怕不怕?反正人比马凶,马就怕了。” 关月叹息:“你戍卫边疆,甚是不易。” “哪里,是臣的本份。”唐久安说着,问关月,“娘娘要试试吗?天马名不虚传,真的能让人腾云驾雾,直似能上九天。” 关月有点渴望,又不大敢:“我许久未骑了。” 唐久安道?:“臣陪您。” 关月终于意?动,由唐久安扶上马,唐久安随后翻身?而上。 元宝撒开四蹄,再度放飞。 风从耳旁呼呼而过,关月感受到?许久许久未曾感受的快乐。 她入宫之时父亲已经亡故,兄长尚未出头,身?世背景全无,皇帝又专情于柳皇后一人,她无聊之时,时常会来?南苑骑马消谴。 每次骑在马背上,仿佛就能回到?在父兄呵护下的少女时光。 但母亲劝说她,皇帝喜欢是柳皇后那种?娴静优雅的女子,让她最好还是别骑了。 关月便没?有再骑了。 不单是因为身?为妃嫔需要皇帝的恩宠,更因为,当陛下还是太子时,走过太学课舍的窗前,窗内那个小他两级的太学生徒就喜欢上他了。 时隔多年重新骑上马背,关月先是有点生疏,全靠唐久安控缰。 然后,她慢慢适应了节奏,自己掌握了缰绳。 元宝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滑”,身?体几乎不曾晃动,马背上的人直有一种?飞翔的快感。 “你说得对,真的像飞!” 关月大笑道?。 唐久安微笑。 看得出来?关月很开心?。 母亲们?年纪大了之后,好像都?不肯轻易开心?。 但每一个母亲都?曾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都?曾经这样放声大笑过。 关月的骑术是父兄教?出来?的,底子极佳。 虽是长久不骑,但捡起来?之后,已能操控自如。 唐久安便放缓缰绳,打?算下马让关月自己骑。 关月忽然间慌乱起来?:“久安,你看那是不是陛下?” 两人已经跑出原来?的草地颇远,此时慢慢靠近,已经可以看见绿油油的草地上一柄曲颈黄盖伞,十分醒目。 “快,快放我下来?。”关月像个做坏事被人当场逮住的小孩子。 唐久安道?:“娘娘放心?,娘娘与元宝熟悉,是臣请娘娘上马帮忙的。” 关月稍稍安定,但仍有些心?慌。 一时到?了近前,唐久安先翻身?下马,正头正要扶关月的时候,皇帝上前,扶住关月的手,含笑:“爱妃在马背上,还是这般英姿飒爽。” 关月一呆:“陛下见过妾骑马?” 皇帝一笑。 当年绿地如荫,马背上的女子一身?明艳,不时还翻个花样空而起,像一只花蝴蝶。 见之难忘。 “来?,朕陪你骑一趟。” 关月怔住:“陛下……” 皇帝上马,拥着关月,一夹马腹。 “许多年前,朕便想这样陪你骑马了。” * 唐久安找到?姜玺的时候,姜玺正坐在屋顶上发呆。 正是唐久安之前驯羽林卫时坐的那地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爬上来?,只恨自己当时不能钻个地洞,那么便上了房顶吧。 反正只要是个没?人的地方就好。 他发一阵呆,又猛把?脸埋进手心?。 啊啊啊,想想还是丢人啊! 尤其是想明白唐久安是为了驯马之后,更不想见人了。 “殿下!” 唐久安在下面唤,绕到?后面找梯子。 “你别上来?!”姜玺大叫。 唐久安已经很习惯姜玺时不时就出些毛病,便退后几步,扬声道?:“殿下,多谢您的马!” 姜玺这会儿心?力交瘁,一点儿也不想提马,喃喃:“不谢。” 声音太轻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唐久安继续在下面喊话:“殿下,你把?元宝送我了,你真舍得吗?你自己怎么办?” 姜玺心?说我骑马只是消谴,哪比得上你骑马有用?对于名战将?来?说,一匹好马小可以救命,大可以救国。 但他接着把?脸埋进掌心?里,根本开不了口?。 啊啊啊不想说话! 唐久安这话问得其实挺不真诚的。 我欲春风 第42节 因为她太喜欢元宝了,就算姜玺舍不得想反悔,她也不一定肯。 但看姜玺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房顶上,她又有点于心?不忍。 他肯定是舍不得。 毕竟像元宝那样的,换谁谁舍得啊? 比如她就舍不得还给他。 想了想,她爬了上去。 姜玺只顾闷头生自己气,一个不提防,唐久安就上来?了。 “殿下,”她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臣外?公留给臣的狼牙,是外?公亲手猎的,据说能驱邪避凶,臣好几次死里逃生,应该都?是它在保佑臣。” 一根红绳系着两枚狼牙,似两片新月,躺在唐久安的掌心?,递到?姜玺面前。 姜玺拿起来?看了看,“怎么这牙一大一小?” “嘿嘿,大的是臣十六岁那年猎到?的沙狼,那是臣第一次猎狼,所?以也留了一颗。” 姜玺已经做出了还的姿势,口?里正说到?:“既是你外?公留给你的……” 听得这句,手立马收了回去,改口?,“那我便收下了。” 他试探着问:“你就猎了这一头,以后还会猎吗?” 唐久安道?:“猎一次玩玩罢了,以后也未必有那功夫。” 姜玺立即把?狼牙收进怀里:“以后别猎了,不,以后就算猎,也别留狼牙了,知道?吗?” 唐久安本就是留着玩的,当即点点头,然后道?:“殿下,臣此去北疆,不知何时再回京城。有此狼牙为凭,将?来?只要殿下召唤,臣无论生死,必来?赴命。” 姜玺愣住。 唐久安的语气并不如何郑重,但眸子清朗宁定,一诺千金。 姜玺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像是一只手凭空出现,攥住他的心?脏。攥得并不是很用力,是一种?温暖的包裹感,又很触动。 他掏出狼牙,举着它,“你是说,只要有这个东西,我可以召唤你做任何事,你都?会答应?” 唐久安微笑:“是。” 她的发丝微乱,背后是高远蓝天,这一笑清浅明亮,看得姜玺眼?睛微微发胀。 “走。”姜玺收好狼牙,“带你去个地方。” * 御池周围隔了一圈锦障,围得高高的。 唐久安看不懂:“这是做什么?” 要知道?御池极大,这么一圈下来?,光布料都?花不少钱。 姜玺站在入口?处,示意?她进去。 也许是池中?有什么重大发现,比如刺客的线索? 不过查刺客是周涛的事,要她来?干嘛? 再说此处可谓是她的伤心?地,她在这里损失了人生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财富。 她叹口?气,怀着哀悼的心?情走进去。 “……” 然后整个人呆掉。 御池水已经全部放干,露出整个池底。 “去吧。” 姜玺看着她呆愣愣的样子,抱臂微笑,“捞出什么都?是你的。” 第26章 唐久安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她不单捞到了当日掉下去的首饰, 还捞到了?其它一些东西。 比如玉佩、扇坠、扳指之类。 甚至还有?花瓶。 姜玺笑道:“这御池多少年没放过水,里面也不知道是多少代积下的东西,你?好好捞,说?不定能捞着些传家宝。” 唐久安信了?, 直到捞出?一只玛瑙嵌金饕餮镇纸。 这?镇纸她眼熟, 原是放在姜玺书案上的。 姜玺见她发现了?, 哈哈一笑, 也脱了?鞋袜,跳下御池。 御池每隔三年就会清一次淤泥,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放干过整池水,所以确实发现了?不少多年积淀之物。 比如缺角的碗、断掉的玉镯、缺损的耳环……还有?单只的鞋子之类。 两?人一起研究鞋子的主人。 因为样式精巧,应是某位小公主之物。 姜玺猜她大约十分?任性, 不顾宫人的劝阻去爬假山,所以跌落了?鞋子。 唐久安:“有?没有?可能是人掉池子里了??” 姜玺:“那人定然救上来了?,只失了?一只鞋子。” 唐久安同意:“臣也不想在泡过死人的池子里捞东西。” 姜玺:“呸呸呸呸。” 但捞得最多的还是铜钱。 人们讲究遇水则灵, 看着这?么?一大片明净可人的水面,总是忍不住往里丢点钱。 有?的点铜钱上系着红丝绦, 还打着红心结, 多半是求姻缘的。 有?的铜钱上还刻着字。 还有?一枚铜钱,既刻着字又系着丝绦。 丝绦已经褪色半残,刻字却是清晰如昨。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反面亦刻:“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正面字迹小巧,反面字迹旷达,显然是出?自两?人之手?。 些微方寸之地, 许的是一生相守之愿。 唐久安见姜玺手?里拈着一枚铜钱翻来覆去地看,以为是什?么?值钱之物, 也凑上来瞧瞧。 她的发丝早有?些乱,脸上还溅上了?一点泥点子,但凑到姜玺身前,以姜玺的视角只见她饱满额头下鼻梁挺拔,垂下的眼睫长而密,一扇一扇的。 姜玺的呼吸不自觉停顿了?,心跳如雷。 唐久安看来看去,只见不过是枚普通铜钱,遂道:“把线拆了?,一样能用。” 她已经拆了?好多枚了?。 身边的姜玺没反应,她抬头,就见姜玺脸涨得通红,似在屏着气。 “……殿下?”他不会是想憋死自己吧?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来拿铜钱。 姜玺总算反应过来,大口呼吸。 铜钱却是没松手?。 “放过这?一枚吧。”姜玺道,“但愿水中?真的有?灵,保佑这?一对有?情人。” 唐久安道:“殿下,您还是让臣拆了?吧,这?东西给别人发现怕是要完蛋。” 宫人有?私情乃是犯禁,皇帝样样宽宏,但对于这?一条格外严苛,真被?发现这?枚铜钱的主人肯定活不了?。 这?两?人也着实大胆,居然敢把自己名?字刻上面,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你?看这?丝绦都烂成什?么?样了?,这?枚铜钱在这?池底大约已经埋了?十几?二十年,铜钱的主人大约早已经出?宫去了?吧?说?不定孙子都抱上了?。” 姜玺说?着,把铜钱放回原位。 想了?想,又找了?块石头来压着,以免被?清淤的宫人清走。 两?人都没有?再去在意这?枚铜钱,它继续躺在池底,连同它自身的秘密一起重新被?掩埋。 * 人们总说?用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对唐久安来说?不是的。 姜玺处处都安排好了?,唯有?一条没想好,那就是唐久安捞了?太多。 最后一名?御膳房的宫人拎着菜篮子路过,于是菜篮子被?征用了?。 唐久安一样一样把自己的收获往里装,欢欣喜悦不亚于老农丰收。 姜玺看她笑得眉眼弯弯:“高兴吗?” “高兴,特别高兴。” 唐久安痛痛快快地道。 不知道自己上一次这?样高兴是什?么?时?候,或者她根本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 即使是小时?候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纯粹彻底的快乐。 于是姜玺笑了?。 他本来就是生得好看,又笑得这?样灿烂,容光夺目。 唐久安认认真真地看着姜玺。 我欲春风 第43节 目光过于专注,让姜玺情不自禁开始结巴:“看……看什?么??” 他觉得定是有?泥点子溅到了?脸上,于是开始拿袖子满脸蹭。 唐久安拿袖子卷着手?,帮姜玺把额角一点泥痕擦掉。 她的动作很轻柔,目光一直定定地看着姜玺。 姜玺一直觉得“神酥骨醉”四?个?字纯属文人夸张,但光是这?样被?她看着,他就觉得骨头都快酥了?。 尤其还靠得这?么?近,几?乎是息息相闻。 他再度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任何一次都要大,都要响。 “臣想记住殿下的脸。”唐久安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这?样等臣哪年回来,看见殿下还能认得出?来。” “!!!” 姜玺震住了?,“好你?个?唐久安,你?有?没有?良心?!” 唐久安也很惭愧:“臣不大会记人的脸。” 姜玺:“你?就算是看在这?一篮子东西的面上也该记得我啊!” “是的是的,还有?元宝的面上。”唐久安连忙道,“所以臣要多看看,以防将来忘记。” 想到将来再见,自己在这?货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姜玺悲愤欲绝。 他开始抢篮子:“不给你?了?,还我!” 唐久安哪里肯让?并且头一回后悔自己的老实:“记得记得记得,臣一定记得!” “不记住这?些东西你?给我原封不动奉还,再加两?分?、不,三分?息!”姜玺恶狠狠道,“还有?元宝,到时?候元宝也给我一并还回来!” 唐久安牢牢地护着篮子:“是是是,臣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姜玺还是不放心,将唐久安带到东宫内,写下一纸文书,让唐久安签字画押。 唐久安不认人的毛病自小有?之,身边的人都非常善良,多半是无奈笑笑,再自报家门。 ——当然也有?认为她目中?无人的,但唐久安目中?都无人了?,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波人的想法。 总之她一直觉得这?个?毛病虽然不大好,但好像也无伤大雅。 此时?拿着笔,看着白纸黑字的三分?利钱,被?交子铺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唐久安第一次后悔自己居然有?这?毛病。 她苦着脸:“……臣能不签吗?” “不能。”姜玺板着脸,“不签什?么?也不能带走。” 唐久安试图讲道理:“殿下说?过捞上什?么?都是臣的,为什?么?臣不能带走?” 姜玺:“你?连我的脸都记不得,好意思带我的东西走?” “给了?臣便是臣,臣要带走的是自己的东西,不是殿下的东西。” 姜玺气:“唐久安,你?厚颜无耻!” 刹那间,仿佛被?启动了?某种开关,檐下的鹦鹉们开始传唱。 “唐久安,你?个?杀千万的!” “唐久安你?个?没良心!” “唐久安你?狼心狗肺!” “唐久安你?无情无义!” “唐久安你?不得好死!” “唐久安你?男盗女娼!好色□□!” 鹦鹉们每日有?专人调教,吐字清晰,字正腔圆,骂声此起彼伏,相互辉映,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某一日姜玺的怒骂,再现于人世,一字不落地钻进唐久安的耳中?。 唐久安:“……………………” 这?,这?便是太子骂人的气势吗? 还有?这?么?多人合声? 她第一次享受这?待遇,新奇之余,也深深感到太子果然非常生气。 确实,今日他破了?这?么?大财,搁谁谁不生气? 此地不可多留,迟则生变。 唐久安抱起竹篮,趁姜玺凝固成了?一座石雕,长腿一迈,直接开溜。 “臣告退!” 声音犹在殿中?回荡,人已经没影了?。 * 关若飞自从那日被?文公度告状,回家后就被?关老夫人关了?禁闭。 但关若飞总有?法子。 这?个?时?候“太子殿下想找少督护切磋箭术”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于是他派贴身小厮入宫让姜玺派人来传话。 结果小厮只有?自己回来了?。 “人呢?”关若飞道,“怎么?连个?宫人也不派来?” “殿下说?……”小厮支支吾吾,“说?……” “说?什?么??!” “说?让您死家里边,别去烦他。” 关若飞:“……” 没有?宫人不要紧,关若飞伪造了?一封姜玺的书信。 关老夫人不大识字,见上面落了?姜玺的私印,便点点头放行?了?。 孰不知那是关若飞特意弄的假印。 就这?样关若飞直奔东宫。 一进去便感觉出?不同。 关若飞环顾四?周:“你?那些鸟儿呢?怎么?都没了??” “烤了?!” 姜玺立于书案后,眉头紧皱,满面戾气,“煎了?炸了?炒了?吃了?!” 关若飞:“……” 过书案边一瞧,姜玺在画画。 关若飞瞧见画上人物,大吃一惊,左看右看:“才这?么?几?日不见,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发那门子疯? 姜玺一面落笔,一面冷笑:“我怎么?了??我好得很!” 他咬牙画完,待墨干,卷起来收进轴中?,往身上一背,摔门而去。 关若飞:“……” 这?孩子从哪儿招来的疯魔? * 夜晚,薛家酒铺。 唐久安一出?门就直奔当铺。 出?了?当铺就直奔交子铺。 多年积债,今日一笔勾销,唐久安身心舒泰。 拐去街上最好的酒楼,斥巨资订了?一桌上等席面回家。 “我今日才知什?么?叫无债一身轻。” 唐久安端着酒杯,十分?感慨,“不欠债的感觉真他妈的太好了?。” 薛小娥第一回 听唐久安欠债的事,眉头一皱:“你?问谁借钱了??” “呃,问虞姐姐。”唐久安连忙道,“借了?足足一百两?,还好发了?饷银,刚刚还清了?。” “怎么?不早些说??一百两?银子何必问旁人借?问我拿不成吗?难道还会短了?你?的?” 唐久安优哉游哉听着薛小娥絮絮叨叨,人心情好的时?候,连啰嗦都是动听的。 陆平专心致志啃一只大蹄膀。 叩门声在此时?响起。 见陆平一手?油,唐久安起身去应门。 门开处,就见姜玺抱着一支道卷轴,冷冰冰临风而立。 “殿下?” 唐久安有?点心虚,这?是讨债上门来了?? 不过不妨,钱都进了?交子铺,她吐也吐不出?来。 于是她干笑一下,进行?虚伪的客套:“好巧啊,殿下这?是来这?里散步?臣不多打扰了?,好走好走。” 她说?着就要关门,姜玺一条长腿迈进门槛,卡住门,也不说?话,就冷冷看着她。 唐久安深感来者不善。 薛小娥出?来见是姜玺,忙过来行?礼见过。 姜玺对薛小娥倒是肯说?话了?,还伸手?来扶:“薛姨不必多礼。” 薛小娥笑道:“殿下吃了?不曾?今日小安叫了?一桌子菜,说?是三元楼的,殿下快进来尝尝。” 我欲春风 第44节 说?着便忙去添碗筷。 唐久安很想去捂薛小娥的嘴。 三元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一桌酒席对于姜玺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她这?样抠搜成性的人来说?可不便宜。 果然姜玺进来一见到席面,落到唐久安身上的视线便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后槽牙咬了?起来:“唐将军,离开京城,离开东宫,可喜可贺是吧?” 连铜钱都不放过的人,居然都舍得叫这?么?贵的席面了?。 唐久安眼睛一亮,心想咦还有?这?么?好的借口? 当即道:“殿下所言不差,臣马上要回北疆,心中?欢喜,所以特地叫了?一桌席面庆祝一下。” 第27章 薛小?娥过来添上碗筷, 就看见姜玺面色很是不豫。 于是递了个询问的眼神给唐久安。 姜玺这表情唐久安十分能理解。 要是谁拐走了她这么多银子,她脸色要比他难看一万倍。 于是她十分殷勤地劝菜劝酒。 当着薛小?娥,姜玺总归没?有发作,忍气吞气拿起了筷子。 姜玺很其实很喜欢在薛家吃饭。 无论在宫中还是在国公府, 吃饭时处处都有规矩, 什么人坐什么位置, 上位者没?有动筷, 下位者绝不敢动。 但薛家没?有这回?事,大家随便坐,随便吃,薛小?娥最大的规矩就是碗里不能剩饭。 再加上唐久安劝得?殷勤,又是挟菜, 又是倒酒。 姜玺的脸慢慢就绷不住了。 不就是想回?北疆吗? 她本就是从那里来的,同僚朋友下属都在北疆,她想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京城……京城毕竟她也没?待多久。 一时饭毕, 姜玺准备拿出?卷轴。 就听陆平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问唐久安:“今日还完债了, 明?日能不能再叫一桌?我觉得?那个蹄膀拿来下酒最好, 外公一定也会喜欢。” 姜玺的手一顿。 什么叫今日还完债了? 他蓦地就想起了多年前那块最终进了当铺的玉佩。 “唐久安,”姜玺沉声问,“今日你捞来的东西在哪里?” 唐久安:“………………” 姜玺咬牙:“当铺?” 唐久安:“!!!!” 她也不知?道姜玺是怎么猜到的。 以前她也触怒过上司,要么挨军棍身体受罪,要么扣军饷心里受罪,总归有罪受着便是,反正合计一番, 她还是有赚。 因此略一寻思,便放弃了无用的狡辩, 老实点头。 “哈哈。”姜玺短促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又笑了一下,“哈哈,当铺……当铺!我送你的东西,全进了当铺!” 唐久安看他嘴角都在抽搐,莫名?地有一丝心慌。 按说犯多大错遭多大罪,她已经准备好了付出?代价,便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但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毕竟以前别人送她东西,从来没?有像姜玺这样埋在池塘里等着她。 所以除了收到东西之外,还收到了意?外的惊喜。 当出?去?的东西可以说是送她的便归她处置,但那份捞东西时的惊喜与快乐好像无法偿还。 这么想着,居然?理亏起来。 “殿下,臣有罪。”唐久安跪沉痛道,“要不您打臣一百军棍?” 姜玺再一次给她气笑了:“一百军棍,你要不要活了?” “臣看您很想揍人的样子……” “我是很想揍人,最好把?你吊起来揍!” 姜玺重重将卷轴拍在案上,怒问,“当铺在哪儿??!” * 一个时辰之后,唐久安站在当铺前。 明?日便是中元节,今日老板关门得?早,他们之前过来时,当铺大门已经落锁。 于是姜玺去?了一趟国公府,带着一群府兵砸开?了当铺大门。 当铺老板闻讯而来,原也带了几个打手,但一看府兵一身精良的铠甲,就知?道对方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姜玺一手拿钱,要老板一手还东西。 这倒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唐久安拿来的那几件首饰十分精美?,当的又是死契,所以老板转身就卖了个好价钱。 只是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亦是非富即贵,老板待要上门,又恐吃打,便请教姜玺的名?号。 这是想用姜玺名?字壮胆的意?思。 唐久安心说,东宫太?子,说出?来吓死你。 结果姜玺道:“护国公府,关若飞。” 唐久安:“……” 国公府少督护的名?头很是好用,老板很快便把?东西取了回?来。 姜玺在灯下一样一样清点。 灯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微光,看上去?宛如庙里供奉的俊美?佛像。 下一瞬,他皱眉,喝问:“我那竹篮子呢?” 老板一呆:“什么竹篮?” 姜玺回?头,怒视唐久安。 唐久安抚额,向老板道:“……就我白?日过来时,装这些?东西的那个篮子。” 这话让老板头一次对自己的职业素养产生了怀疑——莫非那不起眼的竹篮亦是什么宝贝?不然?这样的贵人何以对它如此上心? 整个当铺上下翻了一通,最后在柴房里找到了。 姜玺恨恨地把?东西装了满篮,拎着出?来。 唐久安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债是还不清的,只不过是换了个债主,从前是交子铺,现在是姜玺。 ……不过东宫太?子,收利息应该不会像交子铺那么高吧? 唐久安还在想一会儿?如何跟姜玺还一下价,篮子便递到了她面前。 唐久安:“?” “你不会想让我帮你拿回?家吧?”姜玺恶狠狠道,“自己拿着!” “……”唐久安十分不确定,“……给臣?” “不给你给谁?!”姜玺每说一个字都能吐出?一口火,“我说过,你捞的都是你的。” 他越说越气,竖眉横眼:“唐久安,我送给你的东西,哪怕你死了,也要用它们陪葬!要是再让我知?道它们过了第二人之手,我就……就……”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如何威胁她,于是更气了:“我就把?陆平那小?子宰了喂狗!” 在家里洗碗的陆平猛打了一个喷嚏。 唐久安站在街道的长风里,衣袂微微扬起,目光有一点迷茫。 她觉得?要么是她的脑子不大清楚,要么是姜玺的脑子不大清楚。 她忍不住再次确认:“殿下,您真的要把?这些?再送给臣?” 姜玺气:“不想要?!” “想想想。”唐久安一把?就接住。 姜玺被?她迅速动作讨好到了。 唐久安抱着满满一篮子宝贝,顿时发觉自己真的太?不应该了,居然?还试图讨价还价。 她豪气干云地道:“殿下,臣算您三分利。以后臣发了饷,按月还您。” “什么利?还什么?” 姜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一时间又有了揍人的冲动,一把?抓住竹篮,“不想要了是不是?不想要直说。” 唐久安抓得?紧紧的不放,思来想去?,还是诚心诚意?道:“殿下,臣对您十分感激,所以不想占您的便宜。这个账是这样的:臣拿这些?东西当了钱去?还债,您花钱把?东西赎了回?来,又把?东西还给臣,等于是您帮臣还了债,所以您就是臣的新债主。于情于理,臣都该还您钱,按照行情,也该给您算利息。” 七月半的晚风已经很凉了,但姜玺的火却越来越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只知?道唐久安算得?越是清楚,他的火气就越大。 再听她算下去?,他怕是要气得?横尸街头。 他转身就走。 一路上再没?开?口。 唐久安心想,果然?圣心难测。太?子虽然?还没?有继位,只能算半颗圣心,已然?十分难测了。 她原以为姜玺都这么生气了,应该会打道回?宫。 我欲春风 第45节 但姜玺没?有,一路还是回?了薛家酒铺。 关山曾说唐久安行事出?人意?表,所以打仗也常常出?其不意?,屡建奇功,敌人根本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此时唐久安对姜玺也有同感。 她也不知?道姜玺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都是长腿,步子又快,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前后脚拐进了桂枝巷,浑然?没?有注意?到巷口对面刚准备下马车的姜珏。 “……怎么那位殿下也在?” 小?昭儿?扶姜珏下车,看着巷内的背影,不高兴地道,“哪哪儿?都有他,殿下喜欢什么,他就来抢走什么……” “不可胡言。”姜珏低声喝止。 小?昭儿?撅了撅嘴。 他难道说错了吗? 东宫之位、皇帝的宠爱、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自家殿下所拥有的,全部被?姜玺夺走了。 现在只剩一位唐将军,姜玺还要来抢。 姜珏怀里抱着锦匣,站在风中,良久,道:“回?去?吧。” 小?昭儿?:“殿下不是说明?日中元不便登门,所以今天特来相送吗?现在回?去?,不见唐将军了吗?” “明?日你把?此物送来就是了。” 姜珏说完,重新上了马车。 小?昭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缓缓驶离。 小?院内,姜玺直奔餐桌,那卷画轴还在。 他抓起画轴往唐久安面前一塞,十分仍是忿忿然?:“拿着。” “这是什么?”唐久安接过来就要打开?。 “现在不许看,等以后再看。” 姜玺按住画轴,看着唐久安,“我命令你,今从往后,每日最少要看上一炷香时间,日日看,月月看,年复一年,不许或忘。” 唐久安不是很明?白?,但给钱的是老大,她点点头应承:“是,臣知?道了。” 答得?这样乖顺…… 让姜玺气了一晚上的心肝陡然?一阵酸软。 不可理喻的唐久安,强悍逆天的唐久安,稀里糊涂的唐久安,乖乖听话的唐久安……他就要看不见了。 北疆那么远,而他困守京城,哪里也去?不了。 “我向来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你离京之日,我就不来送你了。” 姜玺的声音有点低沉,有点沙哑,“唐久安,你好好保重,我在这京中,等着你建功封侯,自立门户。” 唐久安露出?一个笑容:“借殿下吉言。” 这个笑容很灿烂,很明?亮,姜玺觉得?,他可以将之收藏很久很久。 他离开?小?院。 十四的月亮将满未满,仅差一抹,但清光无限,伴着微凉晚风,让人只觉凄凉。 姜玺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巷中的情形。 算来不足两月,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变得?十分遥远。 遥远到触不可及。 “殿下!” 院门在身后打开?,唐久安追出?来。 姜玺回?头,就见唐久安已经打开?了那幅画轴。 画上人面容精致,英气勃发,正是姜玺本人。 “这是谁画的?画得?好像啊!” 唐久安眼睛亮晶晶,“殿下放心,有这幅画在,臣一百年也忘不了殿下!” 姜玺觉得?,幸好是晚上。 脸再红,别人也瞧不见。 “唐久安。” “哎,臣在。” “一百年,说好了,不许变的。” 第28章 中元节当天, 小昭儿送来一只锦匣。 唐久安打开来,里面是一本书?。 《大雍山川志》。 唐久安大喜:“殿下编成了?” “殿下说这是他手抄的一本,想来也不会付印,这?便是世?上唯一本, 算是给?将军的饯行之礼。” “为何不付印?” “将军还不知道吗?人人都当我?家殿下是扫把星, 谁肯挨着他半点?没有人会为他印这?本书?。” 小?昭儿说着叹道, “您是唯一一个愿意陪着殿下的人, 只可?惜,您也要走了。” “胡说,我?怎么是唯一一个?”唐久安看着他道,“还有你啊小?昭儿。” 小?昭儿一愣,瞬即眼睛一亮, “是,还有奴婢。” “好好陪着殿下吧。”唐久安收起书?,“付印之事?, 我?来想办法。” * 祭过祖后,第二天清早, 唐久安和陆平便准备上路。 薛小?娥从早上便不肯跟她说话?, 以一种拆家的架式给?两人装干粮。 唐久安没敢招惹她,乖乖接过干粮就走。 薛小?娥攥着干粮,不肯松手 唐久安没有抬头,也知道薛小?娥一定含泪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弯腰一把把薛小?娥扛了起来。 薛小?娥挣扎:“你这?作孽的干什?么?” 唐久安直接把她扛到了马背上:“反正舍不得我?,干脆多送我?一阵,到了城门口您再?叫辆车回来。” 薛小?娥骂骂咧咧, 倒是没反对。 路上遇到了徐笃之和虞芳菲。 虞芳菲那气虚的毛病每隔一阵就要犯一阵子,这?日还没有全好, 属于是强撑着过来。 唐久安没有让她下马车,钻进马车里握住虞芳菲的手。 没有了脂粉的掩盖,虞芳菲面色有些苍白,不像宫筵那日一样容光焕发,她低声?道:“笃之跟我?说了文夫人的事?,她的药我?已经停了,你自己也要长点心,若她真是那种笑里藏刀的人,你也别同她客气。” 唐久安点头:“放心,文姨不能拿我?怎么样。再?者文姨待我?不好,未必就是待所有人都不好,虞姐姐你若是找得到别的大夫便罢,若是不能,她既然能医,你就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耽误身体,知道么?” 虞芳菲摇头:“傻小?安,你啊,就是个缺心眼。” 两人又说了一阵,虞芳菲明显有点疲惫了,唐久安收下她准备的程仪,足足三百两。 小?时候虞芳菲和徐笃之就总是给?她送吃的。 “好姐姐。”唐久安衷心道。 “那是,不能白让你叫这?么多年是不是?” 虞芳菲微笑。 在城门口,又遇上了关氏兄妹。 兄妹俩是特意奉祖母之命等在这?里的,一来有东西要托唐久安带给?关山,二来,也有打探唐久安什?么回来的意思。 关老夫人还想靠着唐久安撬开东宫寝殿的大门。 唐久安豪气干云:“待我?剑指北狄王庭,封侯拜相之时。” 关若飞和关若棠同时鼓掌。 好嘛,这?是关老夫人一辈子别想的意思呗。 两人都是被关禁闭的,今天与其说是送行,不如说是放风。 尤其是关若飞,欢送唐久安实乃美梦成真,唐久安无论?说什?么他都想抚掌赞叹。 再?也不用被抓去东宫练箭了呜呜呜人生真的太美好了。 唐久安顺便把薛小?娥交给?兄妹俩,让他们帮忙送薛小?娥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队羽林卫冲出城门。 为首一人是周涛。 周涛在唐久安面前勒马停下,翻身下马,面南而?立:“传陛下口谕。” 在场诸人全部?跪下接旨。 兵部?和吏部?的调令及升晋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但皇帝还是亲口传谕了遍,晋升飞焰卫统领官阶,并赐亲卫四人。 四名羽林卫向唐久安行礼。 我欲春风 第46节 半级官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四位亲卫就很?了不得。 须知大督护的御赐亲卫也不过十?人。 这?……离封侯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唐久安叩首谢恩。 周涛待她行完礼,方道:“陛下待你如此,你可?知你要怎么做?” 唐久安深深道:“奋力杀敌,仰报天恩。” “不,你要赶快走。”周涛叹道,“因为这?个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很?快你就会多出许多亲朋故友,他们会抓紧时间来为你饯行。”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辆马车就疾驰而?来。 车夫勒住缰绳的时候,两匹马险些口吐白沫。 能在闹市之处把刀跑成这?样,唐久安也是佩服。 唐永年率先下车,唐淑婉扶着文惠娘紧随其后。 唐永年先见过周涛,再?和关家兄妹打过招呼,然后向唐久安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为父先去桂枝巷却?扑了个空。” 文惠娘也道:“是啊久安,你父亲听闻你要回北疆,在公以你替唐家在边疆出力为傲,在私心里,却?又心疼你明明是个女儿,却?要去受男人的苦……唉,你父亲不擅言辞,但心里从未有一刻放得下你。” 唐久安看了看天色:“诸位,一时太阳大了不好赶路,就送到这?里吧。” “等等。”文惠娘捧出一只包袱,“这?里是我?为你做的衣裳,听说北疆的冬天很?冷,你们沙场奔波又不便穿得太厚重,所以我?全用丝棉做了贴身的小?袄,又暖和,又轻便,又不妨碍你征战。小?时候倒是替你做过不少,而?今你的尺寸大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看一看,若是不合适,我?现给?你改,回头让人送去。” 包袱里露出一套丝棉小?袄,确实如文惠娘所言,针脚细密,触之轻盈柔软。唐久安也相信,这?一定很?合她的尺寸,因为文惠娘一旦动手做了,就绝不会出问题。 唐永年道:“久安,拿着,这?是你文姨一片心意。你母亲粗枝大叶,顾不来这?些,还好有你文姨在,疼惜你冷暖。” “老爷千万莫要这?样说,姐姐要操心家计,自然没有功夫做这?些小?活计。”文惠娘道,“无论?是我?做的还是姐姐做的,总归是孩子穿在身上暖和,都是一样的。” 唐久安轻轻笑了。 她以前一直觉得文惠娘对她挺好的。 虽然她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罚被骂,但好像都不是文惠娘的缘故。 相反,文惠娘一直是站在她这?边护着她的那一个。 比如现在。 文惠娘不单为她做衣裳,还为薛小?娥说话?。 “文姨,我?以前不太知道怎么才算待人好,但现在我?知道了,待人好就是一心一意想让那个人高兴。” 比如姜玺,他知道她想捞首饰,就把御池放干了让她捞。 她当掉了东西,他明明气得不行,还去赎回来再?送给?她。 哪怕他脾气大,总生气,但唐久安知道了,他待她好。 但文惠娘不是。 “文姨,你明知道我?娘不擅针线,却?总是能让父亲注意到这?一点。你觉得我?收下这?身衣裳,我?娘会高兴吗?我?娘不高兴,我?也高兴不了,文姨你也一把年纪了,不会连这?事?也想不到吧?想来也不至于蠢成这?样。” 文惠娘双目含泪,无措地看了看唐永年,再?望向唐久安:“久安,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和我?亲生的一样,我?只想你吃得好,穿得暖,我?哪里会想那么多?”真想我?高兴,就别做让我?娘不高兴的事?。” 唐久安叹了口气,虞芳菲说文惠娘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她还不信。 这?个时候一对比,还真是如此。 她点点头:“不是蠢,那便是故意的了。可?别提对我?好,你对一个孩子好,就是把她的娘赶走,抢走她的爹?多谢了,这?种好我?承受不起。” “久安。”唐永年低喝一声?,碍于有周涛等人在场,没有发作,只低声?道,“听话?,莫要让人看笑话?。” 唐久安看着他一笑:“父亲,您不知道吧?咱们家早就是京城的笑话?了。” 她和薛小?娥道:“娘,我?走啦。” 她最后望了城门一眼。 果然如周涛所言,有不少人正从城内出来,远远就向她挥手致意。 没有姜玺。 她有些失笑,姜玺已经说了不会来的。 但她还是有点想见他。 想要说一声?谢谢。 明明她才是老师,但却?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分辨谁待她好。 “少督护,替我?转告殿下一声?,我?答应他,我?会一直记着他的。” 她翻身上马向众人一拱手:“山高水走,江湖路远,唐久安别过。” 元宝儿撒开四蹄,向北奔去。 陆平与四名羽林卫紧随其后。 一时风驰电掣,去得远了。 * 眼见唐久安走了,关若飞嘱咐妹妹送薛小?娥回家,自己则打算去东宫和姜玺分享送走瘟神的喜悦。 姜玺却?不在东宫。 问遍宫人,谁也不知道姜玺在哪儿。 关若飞找了一大圈,最后在御池池畔的大石上找到了姜玺。 姜玺盘腿坐着,一动不动,远远观之,若是手里塞一根竹竿,便活似直钩钓鱼的姜子牙。 但走近一看,只见他无表情,两眼发直,好像轻轻一戳就能栽进池子里。 关若飞拿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姜玺毫无反应。 关若飞心说孩子别是高兴傻了吧? “殿下,你知道唐久安今天走了吗?” 姜玺像是终于有了一丝人气,眼珠子动了动:“走了?” “可?不是!”关若飞兴奋道,“走了半天了,这?会儿都该到通州啦!哈哈哈哈,整座皇宫,整个京城,都再?也没有人能抓着咱们练箭了!” “通州……” 明明就在京城左近,为什?么听上去那么远? 未来还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一直远到北疆。 姜玺喃喃,声?音轻不可?闻,“从京城到北缰,快马也要三个月。” “就是啊!她就算是快马来回,也要半年哈哈哈哈!” 关若飞说着忽然想起,“话?说元宝怎么在她那儿?你把元宝给?她了?殿下,你是不是被脏东西附体了?我?求了你多少回骑一下元宝你都不让!” 姜玺目光瞥了一点到他身上:“你不配。” 关若飞跳脚:“我?不配,难道她就配吗?!” “那自然。”姜玺,“没有人比她更配。” 关若飞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惊呆了。 “不是……在我?禁足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唐久安走的时候,还让我?带话?说她会一直记着你来着——” 姜玺整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关若飞几疑他要摔下去,下意识想去护他。 “她说什?么?!”姜玺大声?问。 “说会一直记着你。”关若飞越想越不对劲,“你俩没什?么事?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玺仰天大笑,假山上的飞鸟被惊飞出好几只。 关若飞惊恐的眼神变得担忧。 孩子到底怎么了这?是? “她说她会记得我?,会一直记得我?!”姜玺抓着关若飞的肩,和方才那枯坐的模样判若两人,“表哥,她说会一直记得我?!” 关若飞冷静地:“我?劝你不要想太多,我?在北疆跟她学了一年多的箭,你看她回京看到我?认得我?吗?那家伙天生不把人放眼里……”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姜玺眉飞色舞,“我?人不在,她却?托你带话?,说明她当时想到我?了,知道吗?这?是重点,我?不在,她想我?了!懂不懂?!” “………………”关若飞喃喃,“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会觉得你喜欢上她了……” 姜玺的笑声?顿住,像是突然被谁卡住了脖子。 关若飞长舒一口气:“能知道这?事?吓人,还算有救。” “我?喜欢她?”姜玺僵硬地问。 “对,我?知道,这?不可?能。”关若飞道,“谁敢喜欢唐久安啊,光用想的都能把人吓死?。” 姜玺开始咬指甲:“我?喜欢她?” 关若飞心说孩子吓坏了,他拍拍姜玺的肩:“放心放心,我?说着玩儿的,别当真。啊,现在那瘟神走了,咱们可?以——” 姜玺猛地捉住关若飞的双肩,表情异常严肃:“你喜欢文臻臻是一种什?么感觉?” “……”姜玺对关若飞的暗恋嗤之以鼻,向来不爱过问,哪怕关若飞有心倾诉,每次都被姜玺奚落嘲笑,现在头一回被这?么一问,关若飞怔住,“什?、什?么感觉?” “就,就你见到她,跟见到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关若飞脸上微微一红:“那自然是很?不一样。见别人无所谓,见到她……就很?容易心头乱跳,特别是靠近她的时候。” 姜玺想起了自己无数次的心脏乱跳,喃喃:“是不是有时候连呼吸都会忘记?” 关若飞:“哪倒不至于那么夸张……” 一看姜玺的神情不对,正想问,姜玺又继续晃着他:“看不见她的时候会不会想她?” 于是关若飞又继续脸红:“那、那是自然的。没读过诗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唉,说得真是没错。” 我欲春风 第47节 姜玺深深点头:“真是没错啊。” 关若飞:“……” 不是,你这?么感慨干什?么? 姜玺又抓着他问:“还有,是不是想把什?么东西都给?她?只要她高兴,只要她笑一笑,你就什?么都愿意去做?” 关若飞叹气:“……臻臻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姜玺:“呵。” 关若飞:“……” 你那是瞧不起谁呢?! “喜欢她,就是看见她就开心,靠近她就心跳,她高兴你就高兴,她不高兴你就想把惹她不高兴的人全杀光,你每天都盼着见到她,见不到就想到处去找她,她很?容易就让你开心,也很?容易就让你生气……” 姜玺越说越快,抓着关若飞肩膀的力气也越大。 关若飞很?想反驳说臻臻才不会让我?生气,但看着姜玺这?癫狂的模样,越看越惊恐。 “你该不会真喜欢唐久安吧?!” “对,我?喜欢她!”姜玺仰天大笑,“原来我?喜欢她!” “啪啦”,晴朗响道一道惊雷。 关若飞差点流泪。 对啊,老天爷,这?就是我?的心声?。 * 人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其实七月的也是。 唐久安走到一半,突然就晴天霹雳,紧跟着豆大的雨点急砸而?下。 唐久安记得离不远便有一家驿站,此时一面招呼人快马加鞭往驿站赶,一面把挂在马鞍下的画轴塞进怀里。 驿站里有不少人躲雨,但见到唐久安身后那四名铠甲闪闪的羽林卫,立即恭敬让路。 驿丞带着人过来,将唐久安迎入上房。 唐久安先将画轴挂起来。 还是有些地方沾了雨水,好在只是边角,一些衣带上的墨迹晕开,脸还在。 只是才这?么想,窗外狂风大作,一阵风飘雨斜飞入内,稳稳地泼了画上姜玺一脸。 唐久安眼睁睁看着墨迹晕染开来,手忙脚乱拿起布巾去擦。 不擦还好,这?一擦,整张脸糊作一团。 唐久安:“……………………” 这?都是什?么事?儿! 陆平过来请示今夜是不是就歇在这?儿,就看见唐久安站在窗前指天大骂:“贼老天!” 老天回以一阵更大的风雨,把唐久安浇了一头一脸。 陆平赶忙把唐久安拉过来,再?关上窗,随后一面找干净衣裳,一面命人备热水。 然后拿出大布巾递给?唐久安:“怎么了啊生这?么大气?” 唐久安没接,任脸上滴着水,喃喃:“小?陆儿,我?答应了要一直记着他的。” 陆平问:“谁?” 唐久安像是没听见:“可?画没了,我?记不住了,我?明明已经答应他了,可?我?做不到了。” 她的声?音很?低,水滴从发上脸上滴落,看上去像是流泪了。 陆平从认识唐久安起就没见唐久安流过眼泪,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陆平觉得唐久安好像要哭了。 陆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唐久安,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想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下次见面不就记得了么?” “不行的,”唐久安摇头,“我?要是不记得,他会很?生气很?生气。” 从来没有人因为她不记得而?生那么大的气。 姜玺这?人,脾气是真的大。 可?是待她也是真的好。 唐久安看见那幅画心里就堵得慌,“给?我?收了。” 陆平去把画卷起来。 不一时热水送了上来,唐久安洗了个澡,换下湿衣裳。 外面天色如墨,大雨滂沱,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不久后驿丞上来问晚饭是送到屋中还是摆在下面大厅。 唐久安向来喜欢阔朗地方,选在厅下,把羽林卫们也一起吃。 羽林卫们都曾经在唐久安箭下挨过魔鬼训练,此时分为两排站在唐久安身后侍立,不敢上桌,异口同声?:“属下不敢与将军同席。” 唐久安拿着筷子:“我?今日心情不好,话?只说一遍,让你们吃你们就吃,不吃就去雨里绕驿站跑个一百圈,我?上房顶陪你们操练。” 最后一个字落下,四名羽林卫瞬间就位,端起了饭碗,咔咔往嘴里扒饭。 厅上等雨的人都在用饭,厅中颇为热闹。 坐得离大门近的人率先发现了异样:“哎,那有个人。” “还真是,谁这?么倒霉,大雨天还要赶路。” 唐久安斥候出身的耳朵也在雨声?中听出了马蹄声?。 再?抬眼一看,雨幕里有一道模糊身影,一人二马。 一般传递急信之时,送信之人皆要多备一匹马,以供马儿能歇脚力,方便换乘,务求最快速度。 但这?种方式,马能歇力,人不能,是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不会如此。 驿丞也瞧见了,忙命人准备好替换的马匹、干粮和水。 这?是驿站职责所在。 这?样的信使往往连吃饭的机会都没有,一般是换了马匹接了东西直接走人。 但这?位信使纵马前来,停也不停,长驱直入。 马儿一直冲进驿站里,惊得众人纷纷离座。 驿丞如临如大敌,驿仆连忙寻家伙,羽林卫反应更快,“刷”地一声?抽出了刀刃。 来人一身黑色斗篷,用的是上好的皮料,漆黑柔亮,光可?鉴人。 但这?样的大雨天气,再?好的料子也逃不过风雨的侵袭,那人衣衫尽湿,浑身都在滴水,才这?么一小?会儿,地上已经淌了好大一滩积水。 人和马都在剧烈地喘息,可?见这?一路是如何奔命。 那人像是看不到满厅的紧张戒备,也看不到雪亮的刀刃,只望向唐久安这?边。 斗篷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散乱的发丝贴着鬓边面颊,又遮了小?半张,唐久安只瞧见半张下颔,线条如刀锋一般锐利紧致。 唐久安的心跳了一下。 这?是…… 那人翻身下马,大约是骑马太久不曾休息,两腿已经僵硬,下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身边的桌子才站稳。 唐久安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毕竟她一直不大认人,看错乃是常事?。 但那人站稳之后,笔直地大步向唐久安走来。 走得太快,斗篷散开,露出衣料紧贴的结实身躯,修长大腿,劲瘦腰肢。 羽林卫提刀上前。 “退下!” 唐久安出声?,然后起身。 是姜玺。 虽然姜玺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但她敢发誓她绝对不可?能认错,这?就是姜玺。 姜玺的步子停也没停,转眼到了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正要开口,姜玺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唐久安。 这?个拥抱带着铺天盖地的风声?雨气,衣料冰凉,而?底下的身体滚烫。 他抱得紧紧的,像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牢笼,从此将人禁锢住,再?也不会放开。 第29章 唐久安被抱懵了, 张着双手,不敢动。 姜玺浑身湿透,雨水渗到唐久安身上,有点凉。 但随后灼热的体温传来, 姜玺身上烫得吓人。 “殿下?还好吗?” 不会是忽然间得了急病脑子烧糊涂了吧? “我很好, 我好得不得了。” 姜玺紧紧抱着一动不动, 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找到了此生最正确的做位置, 他想就这样一直抱到地老天荒。 羽林卫更懵了。 保护一位将军和保护一位离宫的太子,肩上的担子完全不一样,赶紧手忙脚乱斥退闲杂人等。 在此躲雨的都是?小?老百姓,驿丞也同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并?不知道贵人来了如?何回避, 一时间场有点混乱。 “……殿下?,抱好了吗?”唐久安问,“要?不咱们先回房?” 我欲春风 第48节 姜玺抬起头?, 他身上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脸上开始泛红:“……回房?” “当着这么多人不好吧?” “对, 对对。” 姜玺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这一刻开心得要?命,恨不能与全天下?分享这份快乐,但唐久安说的就是?对的。 他终于舍得松开她,虽然尽量想泰然些,发紧的嗓子还出卖了他。 “你、你房间在哪里?” “随臣来。” 唐久安在前面带路。 姜玺看?着她的背影心神?荡漾。 啊啊啊她怎么这么洒脱这么镇定?啊! 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 还叫他进房间! 她是?不是?早就想要?他追上来? 啊啊啊他真是?太聪明了! 驿仆正在把?浴斛抬出去,并?打扫房间, 没料到唐久安进来。 唐久安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姜玺嗅到一点皂角香,看?着浴斛里的水, 眼睛有点发直。 他忽然觉得身上好冷,很适合进去泡一泡。 但又觉得身上滚烫,再多想一点就要?着火。 唐久安沉声问道:“殿下?追来,所为何事?”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姜玺:“……啊?” “此处没有旁人,殿下?尽管直言。” 她的神?情肃然,眉眼冷冽,类似于在水榭发现异常之时。 “……”姜玺,“唐久安,你不想看?到我吗?” 唐久严肃地摇头?。 一国储君,孤身冒雨而?来,一看?就有事情。 而?且还是?大事情。 很要?命的那?种。 “……” 姜玺整个人僵住,像是?被谁卡住了脖子,声音都变了,“一点也不想?” 所有的百转千回兵荒马乱,全是?他一个人的? “自然。” 唐久安答,“但殿下?来都来了,有事直管说,臣听着。” 姜玺一想是?这个理没错。 他大风大雨赶来,当然是?有事要?说。 那?句话在胸中激昂澎湃,风雨浇不息,没有什?么能阻挡,眼看?就要?呼啸而?出。 然后,他一错眼,瞥见了桌上的东西。 是?一幅胡乱卷作一堆的画轴,隐约可见大片晕开的墨迹。 姜玺:“!!!!” 他眼神?一动,唐久安便注意到了,这会儿赶到姜玺之前先一步挡在桌前:“殿下?,先说正事要?紧。” “这便是?正事。”姜玺伸手要?去拿画轴,唐久安抬手格挡,两人就在桌前你来我往,换起招来。 姜玺:“那?是?我的画! 唐久安:“已经给臣了,是?臣的。” “就算给你了,我看?一眼不行吗?” “不行。” “唐久安,你是?不是?心虚?” 唐久安:“……是?。” 姜玺倒给她整得没脾气了:“怎么弄的?” 唐久安默默把?画轴藏身后:“先说说殿下?的来意?” 姜玺好气,抓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就是?一通灌。 唐久安深知这种长途急奔之苦,便提着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烛火昏黄摇曳,姜玺黑衣黑发,湿透了之后颜色更加浓郁,一张脸好看?得勾魂夺魄,一对眸子像是?粘在了她身上,一面喝水,视线却是?没有挪动半分。 唐久安觉得他这眼神?跟从前很不一样,不由更加担心:“殿下?来找臣到底是?为什?么事?” 姜玺定?定?地瞧着她,一时咬牙,一时又很想再抱抱她,目光一会儿幽深一会儿灼热。 半晌,道:“跟我回京。” 唐久安大惊:“京中如?何了?” 有人造反?! 皇帝驾崩?! 敌国入侵?! 想来想去恐怕是?皇帝驾崩,因为姜玺之前扑过来抱住她的样子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好不容易找到了新主人。 丧家?之犬·姜玺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她想的肯定?不是?他想她想的。 他直接扯开领口,拽出那?两枚狼牙:“你说过的,只要?拿着它?来找你,你无论生死都会赴命。” 唐久安郑重地接过狼牙:“臣绝不食言。” 无论是?扶殿下?上帝位,还是?平息叛乱击退敌军,殿下?都可以开口。 然后就听这位殿下?道:“我要?你回京继续教导我的箭术,当我的老师。” 唐久安:“……” 她看?看?手里的狼牙,再看?看?姜玺,“臣这狼牙,就值这?” “这就是?最要?紧的。”姜玺道,“老师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唐久安握紧了狼牙:“当然不会。只是?……” 姜玺才不听她的“只是?”,“老师说话算数就好,在此歇上一夜,明日雨停,我们便回京。” 姜玺说着打了个哈欠,伸懒腰,“这一路可累坏我了,劳烦老师让人为我准备一间屋子。” 唐久安答应着,刚迈步,姜玺便动如?脱兔,一把?抓住桌上的画轴。 画轴“刷”地抖开,上面墨迹斑斑,一张脸糊得面目全非。 “……” 唐久安抬脚就走,迅速关上房门。 “唐、久、安!” 里面姜玺的怒吼声砸在房门上。 * 这所小?驿站只有两间上房,姜玺来了,陆平当然就得让位。 其?它?屋子都住满了人,有懂事的羽林卫要?挪位置。 姜玺经过,“咳”了一声,提了一句:“你们是?禁卫,莫要?与边军总混在一处。” 羽林卫默默放下?了请陆平入内的手。 驿丞瞧出了贵人的意思,也不敢给陆平腾别的房间。 陆平本人是?个省事的,不声不响下?楼去。 姜玺一面瞧着唐久安房中的动静,一面看?着陆平卷着铺盖去了柴房,心中十?分满意。 哼,就你这黑块头?,怎配在我老师身边? 他甚至怀疑那?画是?陆平弄坏的。 毕竟将心比心,自己的未婚妻带着别的男人的画像上路,姜玺一天能把?那?画撕烂八百回。 姜玺拎着酒壶去敲唐久安的门。 唐久安无事便要?早睡的,已经要?上床了,开门见是?姜玺,问:“殿下?有事?” “有。”姜玺肃容,“毕竟吏部和兵部皆出了公文,老师回京名不正言不顺,咱们总得商议商议。” 唐久安心说真难为你,倒也知道这事名不正言不顺。 她让开门,然后才看?到姜玺拎着酒。 不单有酒,甚至还拎了个小?小?椿箱,里面还有几道小?菜。 唐久安:“……” 太子殿下?聊正事的款式真是?别具一格。 姜玺殷勤地布设杯盏。 他已经想明白了,唐久安现在不想看?到他,不代?表将来不想看?到他。 重要?的是?他又可以见着她,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还能和她一起吃饭喝酒。 我欲春风 第49节 一切来日方长,未来充满机会。 斟好酒后,他掩袖打了个喷嚏。 “殿下?,你淋了这么久的雨,又一路急奔,应该去泡个热水澡,好好喝一碗姜茶。”唐久安把?酒壶拎到自己面前,“酒就别喝了。” 姜玺顿住,眸光湿润,喃喃:“你关心我?” “自然,殿下?是?一国储君,身子贵重。” “若我不是?储君呢?”姜玺看?着她,“若我只是?个普通人呢?” 唐久安不是?很会假设虚空之事,费力地想了想,还是?道:“那?也还是?身体要?紧,生病总是?不好。” 姜玺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的目光灼热滚烫,手也是?。 唐久安垂下?眼睛看?着他的手。 姜玺见她若有所思,忙诚挚道:“老师如?此关心学生,学生真是?十?分感动。” “……” 姜玺言辞越是?恳切,唐久安就越是?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但哪里怪,又说不大上来。 遂聊正事。 “殿下?想好如?何摆平兵部和吏部吗?” “没有。” 唐久安赶紧撇清:“殿下?不要?指望臣,臣摆不平的。” “我没有想,是?因为那?两处地方根本用不着摆平。”姜玺朝唐久安眨了眨眼,“只要?摆平父皇就好了。” 唐久安觉得有道理:“那?殿下?打算如?何摆平陛下??” “还没想好。” “……”唐久安,“……要?不您回去好好想?” “一个人闷坐着也想不出来嘛。”姜玺拉了拉唐久安的袖角,脸凑过去低到唐久安面前,“老师帮着一起想想?” 姜玺对自己的脸是?有点自信的。 此时嘴角带笑,眸子闪亮,眼神?里充满温柔希翼乃是?方才特意对着镜子练习出来的最佳表情。 唐久安爱看?美?人,这是?个非常好的优点。 因为他刚好就是?个美?人。 唐久安的眼神?果然柔和了一下?。 但就在姜玺准备再凑近一点的时候,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啊啊啊啊小?安!!!!!” 陆平抱着被子跳到唐久安床上,紧紧缩在床角,“有老鼠,有老鼠!” 唐久安立即扔下?姜玺,过去搂住陆平:“不怕不怕,这里没有老鼠。” “有,有,有!”陆平绝望大叫,“柴房里有老鼠!” 姜玺还保持着那?拧着脑袋的姿势,一时回不过来。 他对陆平那?苍白如?死的脸色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见过会演戏的,但没见过这么会演的!! 而?方才还对他露出温柔神?情的唐久安,此时抱着陆平,用一种比方才看?他时更温柔一百倍一千倍的语气道:“不要?怕,我在这里,我这里没有老鼠,永远也不会有老鼠。” “可可可可是?柴房……” “让柴房见鬼去,你为什?么要?去柴房?” “我我我没地方睡,就去柴房睡。” “你为什?么没地方睡?” 陆平畏畏缩缩地看?向姜玺。 姜玺慢慢拧回了脖子,坐正来。 眼神?锋利,杀气四溢。 呵,大意了。 这黑块头?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劲敌。 第30章 “关我什么事?”姜玺理直气壮, “我让你睡柴房了?吗?” 陆平畏缩摇头。 “那你看我干什么?” 陆平往唐久安身后缩。 唐久安还十分心疼的样子,摸摸陆平的头:“不怕不怕,你就睡我这里。” 姜玺炸了?,只盯着缩在唐久安身后的陆平, 那模样像是一头要把陆平拖出来吃掉的恶狼。 陆平则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姜玺冷着脸向?陆平道:“去下面?找羽林卫, 就说我的话, 让他?们腾一间屋。” 陆平瑟瑟发抖并摇头。 姜玺强忍住把陆平拖下来揍一顿的冲动:“我把我的房间让给你, 去睡吧。” 陆平还是摇头。 姜玺的拳头在袖子里握紧了?。 “殿下回去睡吧。”唐久安道,“小?陆儿今夜哪里也不会去。” “不行!” 姜玺的声音太大,让唐久安不由多看?他?一眼。 姜玺微微吸了?一口气:“哪里有让老师同别?人挤一处、学生却独占一屋的道理?那么便请老师去我房中,我与陆兄共住。” 陆平拉着唐久安的衣袖摇头。 唐久安拍拍陆平的肩,安慰一番, 然后道:“一点小?事,殿下不必费心了?。臣和?小?陆儿经常住一住,早就习惯了?。” ……经常……吗? 姜玺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但仍旧顽强道:“那我……我一道留下来陪老师。” 唐久安:“倒也不必。” “不,我非留下来不可。”姜玺豁出去了?, “因为……我也怕老鼠。” “……”唐久安, “……殿下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老鼠?” 姜玺心说您听听这是人话吗? “怎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 “小?陆儿自然可以。”唐久安道,“但殿下怕是连老鼠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吧?” 姜玺确实没见过?。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不能太偏心! “好,我说实话,我不是怕老鼠,我是怕一个人睡。” 姜玺脸上?露出和?陆平一模一样的柔弱恐惧之色,“我怕一个人睡觉。我从小?到大,殿里都是有人侍候的, 我一个人睡不着。” 这个理由唐久安倒是接受了?:“那臣去找个羽林卫上?来陪殿下。” “不可!”姜玺严肃道,“此事是我的弱点, 我的秘密,现?在只有你知道,千万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晓。” 唐久安倒是没想到,深感自己思虑欠周到,同时也理解了?姜玺为什么好好的觉不睡,偏要来她这里商量什么大事。 “那就睡吧。臣和?小?陆儿睡床,委屈殿下睡榻。” 见姜玺不满地?瞪起眼,唐久安解释,“臣与小?陆儿两人挤一榻,委实睡不下。” 再一想,君臣之别?,上?下有分,主君可不会管你睡得下睡不下。 便拉着陆儿起身,准备打地?铺。 反正在战场上?树下土里风里雨里一样睡。 “我和?他?睡床。”姜玺皱着眉毛阻止唐久安,“你一个人睡榻。” 唐久安倒是没有想到,抬眼看?向?姜玺。 姜玺特别?受不了?被她这样认真地?看?关,别?过?脸,低声咕哝:“……我说了?我不习惯一个人睡。” 于是就这么定下。 只有陆平还想挣扎一下:“小?安……” 唐久安握着陆平的手,陪了?陆平好一会儿,直到陆平入睡。 姜玺在旁边瞧着,抓心挠肝,又不好发作,憋到快要吐血,最后忍不住咬牙道:“没想老师这么会哄孩子。” 唐久安替陆平盖好被子,走过?来斟了?一杯酒,慢慢道:“当日边城城破,小?陆儿和?他?的兄长藏在地?窖,带他?们的都尉负伤逃回地?窖中,无药无医。我去的时候帮忙搬出他?的尸体,尸首已经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了?。” 姜玺顿住。 “小?陆儿那时才知道老都尉已经死了?,他?哥哥之前一直安慰他?,老都尉只是伤得太重,需要休息。” “后来我们走的时候放了?一把火,那地?窖连同那儿的老鼠一把火全烧了?。” “殿下一定想象不出来,一处地?窖里会有多少老鼠。” 我欲春风 第50节 唐久安喝那杯酒,轻轻吐出一口气:“从那之后,小?陆儿便见不得老鼠。” “……”姜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低声问:“你是因为这个,才要招他?为婿?” 唐久安:“???” 姜玺:“……就……那日我在院外听你给文?氏她们说的。” “那是随口说来哄人的,殿下也信啊?” 唐久安笑了?,“臣与小?陆儿是同袍之谊,是手兄之情?,全然没有男女私情?。臣就算愿嫁,小?陆儿怕是也不愿娶。” “!!!!!” 姜玺的世界,刹那间改天换日。 破落简陋的驿站客房变得光辉明媚,躺在床上?的黑块头也变得温柔可爱,一看?就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大胖小?子。 陆平半梦半醒,睁开眼睛,就见姜玺坐在床边,一脸怜爱地?给他?掖被角。 陆平差点儿吓尿。 * 第二日回京路上?,姜玺亦是对陆平照顾有加。 半路停下来休整的时候,还和?陆平促膝长谈:“陆兄,今年贵庚?” 陆平战战兢兢:“二、二十三。” “哦,和?她同年。”姜玺,“家中有没有订过?亲事?可有心仪的姑娘?” 陆平黝黑面?孔微微泛红,摇头。 姜玺道:“陆兄直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陆平受宠若惊,惊疑不定。 摸到唐久安身边:“殿、殿下他?想干什么?” 唐久安向?姜玺望去。 姜玺正在给羽林卫训话,让他?们把更好的马匹让给陆平。 羽林卫们昨夜还被训示连屋子都不能让陆平进,今天就被教育要认陆平做大爷,一时都有点难以适应。 但姜玺可不管这些。 姜玺对人不好时,不会留半分情?面?。 但对人好时,便是掏心掏肺的好。 唐久安微笑了?一下。 姜玺来找她,她真的是非常意外。 但也,有点高兴。 这高兴自己都有点理解不了?,只能解释为——这样,没有画她也不会食言了?。 她会努力记得他?的的。 陆平一怔:“小?安,你怎么笑成这样?” “怎样?” “就……就……”陆平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很?娘们。” 唐久安踹了?他?一脚:“我本来就是娘们。” 陆平揉揉踹的地?方,对此很?不认同。 在他?认识唐久安之初,唐久安已经强悍得没有性别?了?。 在陆平心中,唐久安不是娘们,也不是爷们,她就只是唐久安。 “放心吧,殿下脾气有时候是有点大,但心地?很?善良,是个好孩子。”唐久安道,“他?会好好对你的。” 姜玺正好走过?来,皱了?一下眉头:“我不是什么孩子。” 才大两岁而已,有必要这么老气横秋吗? 唐久安觉得他?皱着脸也挺可爱,便微微笑:“在老师面?前,学生自然是孩子。” 姜玺:“……” 他?觉得她在调戏他?。 * 行至半程,遇到东来寻人的东宫率卫。 因为有关若飞帮着扯谎,宫里天亮后才发现?殿下不知去向?,以太子詹事张伯远为首的东宫属官集体出动。 找着人之后,全部翻身下马,黑压压跪了?一地?,求姜玺怜惜他?们的小?命,莫要再四处乱跑了?。 姜玺道:“孤出门散心,偶遇风雨,多亏唐将军搭救。孤感念唐将军救命之恩,恭请唐将军回京,请为太子宾客,这便回去禀明父皇。尔等先?过?来见礼。” 张伯远等人自打入东宫起,就没听过?姜玺这般正正经经说话,这种连做梦都不敢相?像的事情?发生在众人眼前,众人都觉得是上?天显灵,个个眼含热泪,与唐久安见礼。 唐久安骑在马上?,人是呆的。 太子宾客,正四品。 与她的正六品足足相?差两级六阶。 若是按班累资升迁,最少要二十年。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姜玺。 姜玺正在看?她,雨后山林青翠,阳光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清亮,照着姜玺脸上?,姜玺眉眼带笑。 “学生怎能让老师白白回京?再说,耽误了?老师在边关建功立业,学生也该有所补偿才是。” * 唐久安觉得这事皇帝要能答应,怕不是个昏君。 但姜玺回宫之后去了?一趟御书房,出来后圣旨很?快便下来,唐久安正四品官阶加身,任东宫太子宾客。 唐久安捧着圣旨感觉自己在做梦。 “殿下做了?什么?” “你猜?”姜玺笑,“我抱着父皇大腿求了?一阵,父皇就答应了?。” 唐久安:“……” 还真是个昏君? 于是才离京一日的东宫教习唐久安摇身一变,成了?正四品的太子宾客。 一时贺者如云,唐久安还没回到桂枝巷,小?巷子就被车马挤满了?。 四品是达官贵人的门槛,二十三岁的正四品,前无古人,后亦未必有来者。 薛小?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忙一面?敞开大门迎接这些贵客,一面?谴酒铺的伙计去宫门外守着,看?唐久安有没有回来。 唐久安悄悄翻进邻居家的院墙,再爬进自家的窗子。 薛小?娥给她吓一大跳。 唐久安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细听外头动静:“唐永年也在?” 不单在,还在以男主人的身份招呼客人,客人恭维他?教女有方,他?连连道:“哪里哪里?俱是圣上?抬爱。” 薛小?娥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久安自己也说不上?来。 升官乃是第一等的大好事,她头一回升官升懵了?。 正四品……门外唐永年里里外外死人活人的关系都走尽了?,才在四十多岁拼死拼活拼到了?四品,她出了?城回来,就成了?正四品。 何德何能啊! 薛小?娥听完经过?,深思片刻:“殿下是不是看?上?了?你了??” 唐久安:“绝无此种可能。” 薛小?娥也摇摇头:“也对,哪个长了?眼睛的敢喜欢你。” 唐久安心说这不关我的事,我再怎么贤良淑德,姜玺也不会喜欢女的。 “现?在外头怎么办?” “他?喜欢招呼就让他?招呼去吧。”薛小?娥把围裙一解,“管它怎么升的,升官就是升官,你又回来了?。走,娘带你出去吃顿好的。” * 母女俩吃完饭,还好好逛了?一回街,眼看?街上?行人都少了?,方转回家。 巷子里的车马都已经撤了?。 只有巷口对面?还停着一辆。 唐久安让薛小?娥先?回去,自己走向?那辆马车。 小?昭儿掀开车帘,唐久安弯腰钻了?进去:“殿下。” “你真的回来了?,”马车内搁着一盏宫灯,灯光昏黄,姜珏注目于唐久安身上?,“我还以为是我听岔了?。” “确实是出了?点小?小?岔子。”唐久安道,“本来这会儿我应该在回北疆的路上?。” “是太子殿下要你回来的?” “嗯。” “你心中可愿意?” “自然愿意。” 姜珏顿了?顿,轻声道:“久安,京城乃是非之地?,其实不适合你,你应该回北疆去,那儿那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知道。” 我欲春风 第51节 在京城,她升到正四品已经顶了?天,再给她升官,皇帝怕是当真要担上?昏君之名。 太子宾客尊贵归尊贵,手中并无实权,远不如在沙场上?用军功挣爵位来得货真价实。 姜珏:“那你还回来?” “因为我答应过?太子殿下,若他?召唤,我必赴命。” 姜珏久久地?望着她:“久安,若你真要长期留在京城,今后便不要再去藏书阁找我了?。” 唐久安:“为什么?” “你久留京城,必会被卷入权势之争,与我有故,不是什么好事。” 姜珏深深道,“京城的水太深,人们若能独善其身已是用尽全力,那更堪手里再拖上?一个废人?” 唐久安一笑。 “殿下,京城的水深不深不打紧,重要的是我的水性好。殿下是我的朋友,无论什么都是。趁着我能在京城多待些时日,殿下可要多准备几次锅子,指不定哪天我就上?门去讨吃的了?。” 什么权势之争,唐久安才懒得理会。 她已经想清楚了?,姜玺不是傻子,用狼牙换她回来肯定有事,待事情?一了?,她还是该干嘛干嘛。 回来一趟,得个正四品,已是赚得满盆满钵。 不亏了?。 姜珏叹息:“你啊。” * 唐久安次日一早入宫。 从那晚起,陆平就得到了?姜玺格外的怜爱,直接带进东宫,在率卫当中安排了?一个职位。 如今陆平正穿着率卫铠甲在东宫守门。 唐久安:“陆率卫新官上?任感觉如何?” 陆平左右看?了?看?,小?小?声道:“……我还是想回去给你扛旗。” 唐久安笑着拍了?他?一下:“没出息。率卫的月俸是掌旗官的三倍。” 在这里站上?一年岗,回北疆起码是个都尉。 “殿下起了?吗?”她问。 “早起了?。”陆平呶呶嘴,“里头一早上?就没安静过?。” 唐久安走进去,就见原来练箭的前庭大变样。 先?是树下安排了?一圈盛放的茉莉,再在花丛之中摆上?了?桌椅,搭起了?凉亭。 凉亭悬着轻绡,既遮阳,又不挡风。 “……殿下,这都已经七月了?。” 六月里不弄,眼下已经不热了?还弄这些? “嗯,等到入冬,就可以围上?锦幛,然后老师可以一边烤火一边教我练箭。” 姜玺笑吟吟,“若是下雪就更好了?,炭火炙肉,泥炉焙酒,神仙境界也不过?如此。” 唐久安点点头,静候下文?。 “老师觉得不好吗?” “好啊。”唐久安道,“然后呢?殿下要臣做什么?” “指点我箭术。”姜玺头一次自觉地?拿来弓箭,“老师上?回显露的那一手飞箭拐弯之术,我十分想学。” “……” 唐久安看?看?周围,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宫人们都像是得了?吩咐似地?走得远远的,按说有什么机密之事吩咐,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不由看?看?箭,再看?看?姜玺,“殿下留下我,只为学箭吗?” 姜玺很?怕她认真的眼神,目光仿佛有实质,能穿透人似的,他?不是很?自在偏了?偏头:“先?练箭。” 果然还是有事。 唐久安也不多废话,接过?箭,开始道:“偏羽箭可以通过?弓弦调整拐弯弧度,但若要箭矢绕过?障碍物,还可以撕去半边箭羽。” 箭羽一是为了?让箭矢射得更远,二是保持箭身平衡,所以一旦撕起半边箭羽,准头便会即刻下降,非但绕不了?弯,还会误伤他?人。 这种除了?大量的练习,还需要一点天分,不是人人都学得会。 唐久安如以往那样拿枝条指点姜玺握箭的姿势。 姜玺不满:“你这么指指点点,我哪知道怎么卡弦?” 唐久安:“那怎么办?” “上?手啊。”姜玺道,“直接手把手教不是更好?” 唐久安:“……” 当初是谁不让碰来着? 她便上?手了?。 左手助姜玺控弓,右手包裹着姜玺的手背,指尖与指尖相?碰,掌心与掌背相?贴。 姜玺比她高大,她要贴得很?近才能完成这样的动作,一面?手把手掌控,一面?提点关窍之处,末了?,道:“松弦。” 姜玺的手紧紧扣着弦,仿佛已经粘在了?弦上?。 “殿下,松弦。” 姜玺依然没有动。 唐久安抬头,只见一滴汗珠从姜玺额间沁出,沿着鬓角脸颊一直滑到下巴上?,将滴未滴。 关若飞此时走来,只见姜玺面?红耳赤,宛若刚出蒸笼的螃蟹。 好嘛,太子殿下这是生生要把自己煮熟了?。 唐久安觉得天儿也不算热啊,未到中午,秋高气爽。 然后才看?到关若飞,便道:“少督护来得正好,和?殿下一起练箭吧?” 关若飞实没有想到姜玺把唐久安追回来还要练箭,因此一照面?就打算脚底抹油开溜,此时被叫住,关若飞干笑:“我就不了?吧,将军还是专心教导殿下比较好,千万莫要为我分心。” 那边姜玺缓过?来了?,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表哥说得是,老师教导我一个便好,若是分心他?顾,岂不是影响我的箭术?” “……”唐久安只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又好像似是而非。 “其实殿下与少督护自小?便作伴,一起练箭,能够相?互切磋,彼此更有进益。” 关若飞:“不不不,微臣不想打扰殿下学习。” 姜玺:“确实,就他?那三脚猫,十支里也射不中一支,跟我一起练,只会耽误我的功夫。” 唐久安看?着姜玺,神情?有点复杂:“……” 说好的兄友弟恭呢? 这才多久,说变就变了?? 第31章 人心易变, 之前还兄友弟恭的两人感情已淡,关?若飞痛失学箭之机,黯然转身准备离开。 唐久安觉得他的背影十分落寞,便唤住他, 道:“少督护, 等我宫中下值, 便去府上教习。” 关?若飞大惊:“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将军教殿下已经很辛苦了……” “不妨事,”唐久安见他受宠若惊,语气?益发温和,“我不辛苦。” 关?若飞拼命给姜玺使眼色。 救命啊! 姜玺却只是低头忍笑,连梨涡都笑出来了。 从前他总觉得唐久安不可理喻, 现在却很想钻进唐久安的脑子里看看唐久安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一定很有意思。 关?若飞恨恨地走了。 临走之前给姜玺飞了一记眼刀——你就接着蒸螃蟹吧你! 姜玺才?不带怕的。 有本事你也?蒸啊。看有没有人理你。 “接着来。”唐久安道。 姜玺重新上箭。 方才?唐久安所教的技巧好像全被抛到了脑后,姜玺拿着箭左比右比,比半天仍找不准姿势:“老师, 这?要怎么扣弦?” 唐久安不是那种?很有耐心的学生,或是在宫中, 像这?种?前脚教后脚忘的, 先就让他们绕校场跑个十圈长长记性。 但姜玺一脸困惑,眼睛睁得圆圆的,眸子漆黑光润,就……怪可爱的。 罢了,谁让人家是殿下呢。 还长那么好看。 唐久安重新示范一遍。 她?开弓上弦的资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简单直接,毫无花活, 但看起来就是赏心悦目,弓与箭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 眼神瞄准木架之后的箭靶, 手一松,箭矢拐了个美妙的弯弧,正中靶心。 “看清了吧?” 姜玺呆呆摇头。 这?是实话。 我欲春风 第52节 光顾着看人去了。 唐久安皱眉。 以姜玺的箭术,不该如此难教。 姜玺低落道:“我以前的箭术是苦练得来的,其?实没什么天份,学这?样难的箭术便十分进展缓慢,老师,你嫌弃我了吗?” “没有没有。”唐久安道,“来,殿下跟着臣学。” 姜玺学了几遍,还是不成,提议道:“老师清官是像方才?那样手把手教如何?也?许我能学得快些。” 唐久安依言,重新上手,宛如将姜玺半拥在怀中,重新将要点讲解一遍。 但到了松弦之际,姜玺依然没有反应。 “殿睛,”唐久安抬高点声音,“松弦。” 这?下姜玺终于听见了,箭离弦而去,弯没拐成,直接射中了在前面充当障碍物?的木架。 “殿下是不是累了?” 唐久安看着姜玺说。 姜玺的脸通红,且又要冒汗。 姜玺红着脸摇头:“老师,继续。” 唐久安便继续。 但是…… 好像这?种?姿势姜玺的反应变得异常迟钝,学起来更慢了。 “……”唐久安,“要不要歇会儿?” 姜玺同?意。 再这?么练下去,他真的要从里到外把自己蒸熟了。 既快乐,又折磨。 * 凉亭里瓜果茶水都是现成的,伴着日渐凉爽的秋风,甚是舒服。 唐久安之前觉得姜玺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纯属多余,坐下来才?发现到底还是贵人会享受。 姜玺学箭的进展异常缓慢,学箭的时间还越来越少。 姜玺不知为何,自回京之后好像开了窍,意识到自己是个储君,突然忙碌了起来。 他原本每日皆有功课,只不过以前难得去上,多半是让老师空等。 而今不单每位老师的课都没有落下,还不时去鸿胪寺转一转,倒是没有多少时间在东宫。 于是唐久安便很有时间去国?公府上门教学。 关?若飞苦不堪言。 关?若棠却是每日都盼着唐久安上门。 这?段时间关?小姐一直被关?老夫人禁足,即便偶尔出门,身边的仆妇府兵仍是一大堆,不得自由。 难得见个外人,关?若棠高兴得很,每日准备好点心茶水,甚至还有意思学箭。 不过才?开了几次弓,关?小姐的手臂便酸得筷子都拈不动,只好作?罢。 从此每日只陪着唐久安说话喝茶,以及看哥哥苦哈哈练箭。 “唐姐姐,我哥要练多久才?能出师啊?” 唐久安:“练到勉强领兵上阵,大约十年吧。” 一旁引弓练箭的关?若飞流泪:“唐将军,我没打?算领兵上阵。” 唐久安讶然:“你是大督护唯一的儿子,你不领兵谁领兵?” “谁说老子领兵儿子就要领兵的?你看陛下是皇帝,太?子殿下却未必愿意做皇帝。” 唐久安如今很听不得别人说姜玺的不是。 “此言差矣,近来殿下十分有长进,日日勤于读书忙于国?事,很有明君之象。” “那还不是他为了换你回宫,给你升官,签了陛下给的军令状!” 唐久安一顿:“什么军令状?” 关?若飞手里的箭矢一歪,斜飞出去,险些扎着往这?边来的关?老夫人。 关?若飞连忙上前赔不是。 关?老夫人没理会他,含笑向唐久安道:“此事我知道一些。当日太?子殿下请将军回京,还要给将军升到正四品官衔,陛下说这?不合规制,但殿下定要如此,陛下便要殿下立下一份军令状,大朝典上若有任何闪失,便要将殿下提头去见,还要东宫上下各降三阶。” 老夫人说着,亲亲热热地拉着唐久安的手,“殿下答应了,所以这?阵子才?格外用功。陛下与娘娘看在眼里,都十分欣慰呢。这?可全是将军的功劳啊。” 唐久安全然不知道这?事,姜玺一个字也?没提。 细想一下,近来张伯远等人看见她?时,神情好像是有些微妙,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后来者居上,升官太?快,他们心中有些不平衡。 ……原来自己这?官职是拿他们的官职赌来的啊。 关?老夫人对唐久安一百个满意。 自从唐久安去了东宫,姜玺不单近了女色,还好学上进起来,真实超关?老夫人和关?贵妃的期许。 母女俩当即就去护国?寺做了场法事还愿。 “小安呐,”关?老夫人喊得更亲切了些,眉眼都是笑意,“你年岁也?不小了,可有想过何时出嫁呀?” 唐久安道:“末将尚未立业,何谈成家?” “哎,那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嘛,还是早些嫁人得好。”关?老夫人道,“你这?孩子样样都讨我的喜欢,又如此尽心尽力,教导我家的孩子,眼瞧着快中秋了,我想请你的家人上门做做客,一起吃个饭,你看好不好呀?” 唐久安自然不敢推辞,连忙谢过。 关?若棠听说府中要宴请,却是动了心思。 关?若飞一眼就知道妹妹在想什么:“想也?没用,你死?心吧。祖母不管请哪个班子,都不可能请福喜班。” 关?若棠气?呼呼:“要你管!祖母也?不会请文?家人,你死?心吧!” * 因为快到八月节,京中权贵之间的走动也?更为频繁。 文?惠娘带着女儿下马车。 她?们去了长公主府,名?义上是为长公主请平安脉,实际上自然是打?探一下中秋佳节各家的筵席上会有什么客人。 唐淑婉下马车的时候嘴微微撅着,心情不好。 文?惠娘定了八月十五去长公主府赏桂花,但徐笃之的母亲徐老夫人也?请过母女俩的。 唐淑婉很想去徐家。 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那个斯斯文?文?的、不时就会来找唐久安的大哥哥徐笃之。 年少时候懵懂无知,只想跟着他们一起玩,但唐久安从来就像看不见她?似的,没有带过她?一次。 后来唐久安去了北疆,唐淑婉不时便会往徐家跑。 徐老夫人没有孙女,唐淑婉又乖巧会服侍人,很得徐老夫人的喜欢。 此时唐淑婉拉着母亲的袖子道:“就去徐家好不好?我都答应老夫人了。” “徐氏几品诰命,如何能与大长公主相比?你也?莫要总把眼睛盯牢在徐笃之身上,天下才?俊多得是,又不只有他一个,莫忘了他有夫人。” “有又如何?”唐淑婉低声道,“当年爹还不是一样有?” 文?惠娘面色一寒,念及这?是家门口,人来人往,便按捺着没有发作?,只道:“此事不要再提,我费了多大劲才?得了大长公主的帖子,中秋夜宴,还有哪家能比大长公主府上热闹?” 她?说完转身便往里走。 步子甚急,面上却是已然换上云淡风轻的温柔表情,先去书房见唐永年。 “今日大长公主非要留我说话,因此回来晚了。”文?惠娘温柔赔笑,“老爷还没有用饭吧?我来侍奉老爷。” 唐永年握着书卷,道:“我已用过了。” 文?惠娘笑着说那便好,随口问是谁打?发老爷吃的饭。 “碧儿。”说起这?个名?字,唐永年倒是抬起眼,脸色温和不少,向文?惠娘点头笑道,“到底是你眼光好,这?次挑得丫环又细心又周到,比别的强。” 文?惠娘眸子微微僵了僵,但脸上仍是殷勤笑:“老爷满意就好。” 正要退下时,忽然看见书案上放着一张帖子,上面的徽记乃是一只猎鹰。 猎鹰乃是北疆督护关?山的族徽。 但关?山因权势太?盛,关?月又受宠太?深,深怕树大招风,引人攀附,惹来祸患,所以三时五节从未开筵,人们想巴结都没有去处。 即便是文?惠娘经常去侍候关?老夫人,关?老夫人也?只是开口留饭,从未正式宴请过。 “这?是……护国?公家的帖子?”文?惠娘又惊又喜,“是关?家下给咱们的么?” 这?可比大长公主的帖子份量要重得多。 要知道少督护关?若飞正值适龄,还没有婚配呢。 * 唐久安并不知道关?家宴请在京中贵人圈里意味着什么,觉得就是去吃个饭。 薛小娥收到帖子后倒是忐忑了好一会儿,又是寻衣裳又是买首饰,生怕丢了女儿的脸面。 毕竟女儿是大雍最年轻的正四品。 到了这?一日,薛小娥已经换了半床的衣衫,头上也?插满了钗环。 她?紧张地问唐久安:“你看这?样成吗?” 唐久安:“成,好看。” “会不会戴太?多了?” “关?老夫人戴得比你还多。” 我欲春风 第53节 薛小娥这?才?放下心来,和女儿一起去关?家。 在路上的时候,薛小娥还在琢磨:“你说关?老夫人为什么要请我呢?难道是他家的少督护看上了你?” 唐久安觉得这?话题似曾相识:“……绝无可能。人家只是单纯感谢我教得好。” 到了关?家大门前,母女俩下马车之时,正好唐家的马车也?倒了。 文?惠娘与唐淑婉一起下车,两人打?扮得甚是素雅。 文?惠娘盈盈见礼:“姐姐。” 薛小娥冷下脸,向唐久安道:“我早说过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同?这?贱人共席。” 文?惠娘一脸无助,望向唐永年。 唐永年道:“小娥,这?里是国?公府,莫要失礼。惠娘一向知礼,与关?老夫人也?很亲近,席上不至于冷淡。” 薛小娥冷冷道:“唐永年,我说的贱人是你。” “你——”唐永年恼怒,冷声道,“久安,罢了,让她?回去,她?一个卖酒的,原也?难登大雅之堂,没得让关?家人笑话,反误了你的前程。” 这?话戳中了薛小娥最在意的地方,薛小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要上马车。 唐久安一把拉住薛小娥。 唐久安并没有用多大力气?,但薛小娥还是头一回感觉到了女儿是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她?在女儿手里一寸也?挪不了。 “父亲,文?姨,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拿到帖子的,但关?老夫人要请的是我的家人,我现在住在薛家,娘便是我唯一的家人。” 唐久安说着,直接把薛小娥拉下来,“我带娘先去赴宴,你们三位请便吧。” “久安!”唐永年低喝,“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他声音虽低,怒气?却甚。 “没有又如何呢?” 一辆马车驶到近前,车身金栏玉壁,四檐垂以璎珞,富贵华丽至极。 锦缎车帘被一柄折扇挑开,露出一身锦袍玉带的姜玺。 这?些日子姜玺和唐久安见面的时候天天练箭,为着方便皆是穿箭袖,难得穿得这?样正式。 此时马车上的琉璃灯流光宛转,姜玺长眉飞扬,目如点漆,五官锋利美艳,贵气?逼人。 嘴里说出来的话更锋利得很。 “唐久安十三岁被逼得离家出走的时候,你在哪里? 唐久安在十四岁在边城以一敌三杀的时候,你在哪里? 唐久安深后敌腹豁命刺杀敌将的时候,你在哪里?” 姜玺问一句,唐永年的脸就僵一分。 姜玺笑了笑,笑得全是嘲讽,“唐大人,你身为父亲,在女儿需要的时候连个影儿都没有,现在倒问女儿眼里有没有你了。” “当然是没有啊,你自己都不出现,她?怎么看得到你?” “这?种?事情三岁小儿都拎得清,你一个当官儿的怎么还问得出口?” “难道唐大人多年高升,靠的不是才?学,而是脸皮?” 姜玺对这?位当爹的意见很大,训起来便滔滔不绝。 唐久安低咳一声,表示差不多得了。 姜玺收到,这?才?收嘴,跃下马车,走向唐久安。 唐久安今日原本穿的还是自己的土布衣衫,被薛小娥拎回去换了一身淡青细棉圆领通肩长袍,腰间习惯性束着皮革抱腰,腕间系着护腕,乃是武将们最常见的打?扮。 但修身的衣衫显向唐久安纤长四肢,淡青的颜色也?让唐久安看起来像一盏清明头趟雨前茶,清新悦目,淡雅怡人,又不失清刚之气?,如一竿才?出绿叶的修竹。 “老师今夜真好看。” 姜玺看见唐久安,眼睛里的笑意便止不住冒出来。 唐久安觉得他的笑意好像有形质,扩散在了风里,再由风吹到了她?的身上。 于是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及殿下。” 第32章 唐久安和薛小娥在姜玺的引领下进门。 唐永年三人被留在门外。 文惠娘忍泪安慰道:“老爷莫要?生气, 小心气坏了身子,想来久安也不是有心如此。姐姐的脾气我们都是知道的,算了吧,这趟就当我们没有来过, 回家也是一样过节……” “住口!”唐永年恼怒, “若不是你们非要?跟来, 薛小娥如何会这般生气?她一直恼的人是你, 又不是我,此次不过是将气撒在了我头上。” 薛小娥怎么会真的恼他呢?她为了供他读书,一人养活全家,还?要?带着一个女儿,从来都是心甘情愿, 从无怨言。 他升到鸿胪寺少卿已至顶点?,难有进展,但若是靠唐久安搭上?护国公府与东宫, 那便立刻不同。 若不是文惠娘出现,他们现在?原该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三口, 一起成为关家的坐上?宾。 难怪都说是红颜祸水! 何况文惠娘资色平平, 甚至称不上?红颜。 加之年岁渐长,更显得干瘪,像一只搁久了皱皮桃子。 唐永年嫌恶地甩开文惠娘的手,转身上?马车。 他这一下力气甚重,文惠娘被?他带得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唐淑婉忙扶住她:“娘,怎么会这样?要?不, 我们还?是去徐家吧?” 文惠娘根本没有听?见女儿说什么。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唐永年脸上?看?到那样明显的厌恶之色。 仿佛她是一件脏衣服, 一件破旧家具。 这让她遍体生寒。 * 国公府以其它权贵的府邸不一样,它的院内还?有一座望楼,可以俯瞰整个街坊的动静。 关老夫人将门外那一幕尽收眼底。 关若棠不明白:“祖母为何不问一问再下帖子?看?闹得人家家里吵架了。” “傻孩子,你不懂,这是为了筛选。”关老夫人道,“这样才知道哪边是咱们未来的亲家,将来对?症下药,不至于找错了人” 关若棠:“……下什么药?” 关老夫人笑而不语,拄着宝光闪闪的龙头拐杖下楼。 * 关家的下人一年到头难得操办几次筵席,因此格外卖力,山珍海味流水介送上?来。 薛小娥是小老百姓的想法,想着走人情这回事就是个你来我往,因此悄悄和唐久安商量着说要?回请。 结果菜色上?上?来几乎都不认得,这回请都不知道怎么请。 唐久安是吃过宫宴的人了,较有见识,告诉薛小娥:“安心吃就是了,回头把自己酿的酒送两坛。” 反正回请是回不起的。 说完回头就见碗里多了块烤羊排。 姜玺正在?跟关若飞说话,口里没停,给唐久安挟菜的动作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 完了发现唐久安没吃,道:“记不记得太妃寿筵上?那道?这是一个味儿,我把那个厨子喊来了。” 唐久安记得。 还?记得当时好?像和姜玺抢过最后一根来着。 此时尝了一口,果然是。 姜玺看?她点?头,微微一笑,回头和关若飞接着聊。 但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问唐久安:“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唐久安:“?” “因为你一直看?着我。”姜玺看?着她道,“还?欲言又止的样子。” “……”唐久安道,“那是因为殿下好?看?。” 姜玺顿了一下,然后脸色爆红地回过头去,以拳抵唇,嘴角已经快要?翘上?天?。 眸子里光芒流转,看?上?去快乐极了。 唐久安原是随口糊弄他的,但此时也不得不说一声当真是好?看?。 灯光下的姜玺就像是宝石般华美,流光溢彩。 她确实有话想说。 但又不知道如何说。 她一直想问姜玺,为何要?立军令状。 那些全都是皇帝以前巴不得他去做而他完全不想去做的事。 难道淋完一场大雨,整个人就突然洗心革面了? 但奇怪的是,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在?喉咙里生了根似的,愣是吐不出来。 隐隐有种感觉,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后面会牵扯出一大团看?不见的麻烦。 她不喜欢麻烦。 于是只好?拿烤羊排堵上?自己的嘴。 我欲春风 第54节 关老夫人命人给两人席上?斟酒,说是关山从北疆送来的。 唐久安许久没有喝到北疆的烈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酒。” 姜玺很喜欢看?唐久安喝酒,明明身处锦绣堆中,唐久安喝酒的模样却让人想起辽阔大漠,孤烟正直。 他举杯欲饮,鼻子里却嗅出一丝异样的味道。 这味道很熟悉。 关老夫人每次往东宫送美人的时候,都会附送这样一壶酒。 “!!!” 姜玺望向关老夫人,关老夫人笑眯眯。 姜玺转向唐久安,还?未及出声,唐久安已经喝到第三杯了。 姜玺一把夺走酒壶。 唐久安微愣。 “这……这酒很好?,我要?喝。”姜玺强硬地道。 唐久安:“……” 行吧,你是老大。 薛小娥起初有些拘谨,但三两盏过后便恢复了常态,与关老夫人倒得很聊得来,两人相谈正欢。 戏台上?上?演着一出武戏,武生腾挪跳跃,动作十?分干净漂亮,薛小娥和关老夫人大声喝彩。 这种药酒并非烈性?,发作缓慢柔和,对?身体非但无害,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有强身健体之效。 姜玺低声吩咐下人去煮醒酒汤,回头便见唐久安直直地望着戏台上?的武生。 姜玺:“咳。” 唐久安没反应,视线仍旧落在?那名武生身上?。 “好?看?么?”姜玺凉凉地问。 “殿下你觉不觉得这武生有点?眼熟?” 姜玺大惊,凭唐久安认人的本事,居然都到了眼熟的地步,该是何等?地念念不忘? “你见过他?” “可能。” 脸是不熟的。 尤其是对?方脸上?还?上?了油彩,原就瞧不出本来面目。 但身法动作,她却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 姜玺抬手便要?把关若棠招过来问话——对?于京中戏班,关若棠最熟。 但关若棠出神地瞧着戏台上?,经唐久安看?得还?要?专注投入,浑然忘我,根本看?不见。 关若飞顺着姜玺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妹妹这般如痴如醉的模样,登时大怒:“好?啊,那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混入府中!” 姜玺:“谁?” “除了蝴蝶仙还?有谁?!混蛋,居然勾引到府里来了!” 他一说蝴蝶仙,唐久安就想起来是哪里见过这样的身段。 太妃寿筵那个刺客。 刺客是蝴蝶仙? 她起身先按住准备掳袖子赶人的关若飞,然后与姜玺关若飞两人一阵耳语。 这里关老夫人正瞧见唐久安低声交代?姜玺什么,姜玺侧目细听?,不断点?心,看?上?去十?分听?话。 关老夫人含笑向薛小娥道:“小娥,你可真是会养孩子,久安这孩子处处合我的心意。” 薛小娥惭愧:“我若是会教,此时已经该当外婆了。” 关老夫人正要?说话,忽见姜玺一脚踹翻桌面:“唐久安,你不要?不识好?歹!” 唐久安满地的美酒佳肴并碎盘子:“……” 她只说让他借故找她打架,没让他打翻东西吧?浪费。 但已经开始了,她也不甘示弱:“殿下莫要?欺人太甚。” 姜玺拔出一旁府兵身上?的刀:“你以为你了不起是吧?来啊,今夜我就要?试试飞焰卫统领的本事!” 紧跟着就一刀劈过来。 唐久安亦拔了一把,两把刀格在?一处,唐久安趁机低声道:“刀快一些,不要?留情。” “有点?难。”姜玺瞧着她,诚实道,“我舍不得下手。” 他真的特别喜欢唐久安办正经事的样子。 强大而美丽。 唐久安:“……” 两人转眼打到了戏台之上?。 下面的人忙着一团,有劝架的,有喝命的,薛小娥甚至打算爬到戏台上?来。 关若飞立即以劝架之名行阻拦之实,挡住了薛小娘,一面悄声告诉,两人只是切磋。 台上?的戏子与乐师不知底细,真当贵人们一言不合就开打,各各十?分惊慌,抱头躲避。 但两人打得毫无章法,神出鬼没,躲都没处躲。 姜玺的刀下一瞬被?唐久安的力道荡开,冷不防挥向了蝴蝶仙。 蝴蝶仙似是被?吓呆了,然后才知反应,但仍是慢了一步,虽然避开了脖颈,但眼看?就要?被?开膛破肚。 底下传来关若棠的尖叫:“不要?!” 这时候唐久安的刀截住姜玺的刀。 姜玺的刀尖距离蝴蝶仙的胸膛不到半寸。 蝴蝶仙腿一软,跌坐在?台上?,不住喘息。 唐久安和姜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看?来不是。 这样意外的攻击,无论蝴蝶仙是躲过了还?是完全没躲过,都是可疑的。 而此时蝴蝶仙的反应恰似一个武生应有的——尝试躲,但没躲过。 关若棠飞扑上?前。 关老夫人一声厉喝:“拦住她!” 关若棠拼命向蝴蝶仙伸出手,蝴蝶仙的手亦似是想碰一碰她,但终究是指尖一触即逝,关若棠被?府兵拉了回去。 关老夫人大怒:“来人,将这戏子拿下送官!” “不要?!”关若棠不愧是将门之女,反手就抽出了府兵身上?的刀,抵着自己的颈边,“让他走,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关老夫人气得发抖:“你竟然要?为这么个下贱东西去死??” “阿阮才不下贱!”关若棠道,“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两情相悦,想在?一起有什么错?他要?是有事,我就死?在?你们看?!” 这一招永远对?疼爱自己的人有效。 关老夫人又气又急,但对?宝贝孙女无可奈何,只得厉声对?蝴蝶仙:“从今以后我若是再在?京城看?见你,立即将你五马分尸!想要?活命,给我滚出京城!” 蝴蝶仙面色凄然:“我原就要?离开京城,今日?入府,只是想见小棠儿最后一面。小棠儿,阿阮别过,从今往后就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吧。” 关老夫人哪容他再多言,命人堵上?嘴扔出府去。 关若棠哭得死?去活来。 一场筵席折腾到此,关老夫人十?分不悦,命人把关若棠关进房间。 关若棠死?死?抓着唐久安的手:“我不要?一个人待着,唐姐姐,陪我!” * 唐久安陪着关若棠回房。 关若棠一路哭哭啼啼。 唐久安对?安慰人很没有经验,不知从何安慰起。 只好?由着她哭。 但进入房中,房门一关,关若棠立即停止了哭声,先悄悄看?了看?外头有没有人,确认无人,关若棠抓着唐久安的手:“唐姐姐救我!” 唐久安:“……怎么救?” “你也听?见了,阿阮他就要?走了,他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却连句话也没有好?好?跟他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唐姐姐,你想想,如果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殿下,你伤不伤心?” 唐久安摇头:“不伤心。” 见不到就见不到,生离而已,又不是死?别。 便是死?别,她也经历过好?多次了。 “……”关若棠,“我不管,总之我一定要?去见他!” 唐久安还?是摇头:“你们私奔是不成的。都不必动用五城兵马司,只要?国公府的府兵就够把你们抓回来了。” “我……我没有说要?私奔,我就是去见见他!” 唐久安抱臂,脸上?摆明不信。 关若棠嘤嘤嘤又要?哭了。 这时门被?叩响,姜玺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醒酒汤。 “让她去吧,我派两个率卫跟着,总之人丢不了。” 关若棠立即道:“太子哥哥,你最好?了!” “但你记得,天?亮前必须得回来,不然不管那小子出不出京城,我都要?宰了他以绝后患。” 我欲春风 第55节 关若棠嘤嘤答应,拉着唐久安到屏风后。 两人交换了衣衫,因为身形相差挺大,衣服在?关若棠身上?长出不少。 唐久安正要?说这样会不会给人一眼识破,就见关若棠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厚厚的高底靴。 唐久安:“……” 关若棠没少扮成关若飞出门,是以装备齐全。 她穿上?靴子,再把唐久安的发带解下来系上?。 所幸今夜多云,月色晦暗,不点?灯笼的话勉强可以胡混过关。 姜玺等?在?门外,送“唐大人”出府。 马车载着关若棠远去。 姜玺叹了口气。 关家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全是情种。 一定是舅舅起的坏头。 舅母过世这样久了,舅舅依然念念不忘,不曾继弦。 感慨之后猛然记起,不好?,忘了交待唐久安喝解酒汤。 第33章 八月后的夜晚明显有些寒凉, 但唐久安却觉得有点热。 她先是打?开窗透气,后来又疑惑关若棠的屋子里是不是提早烧了地龙。 不然怎么一阵阵热上来,头脑都有些发?晕? 她拎起茶壶灌茶。 姜玺推门进来便看见这幅场景——茶壶高高举起,水流成一线, 唐久安高仰着头, 衣领里伸出来的脖子好似天鹅颈。 她大?口喝着水, 水洒在她的脸上, 身上。 像是还不够解渴,她举起茶壶浇了自己满头满身。 关若棠的衣裳尽是京中贵女时下风尚,层层叠叠,薄纱轻绡。 唐久安本就没有穿得多齐整,此?时襟怀半松, 又湿了大?半,贴着肌肤,绡纱料子半透明, 衣料底下若隐若显。 她慢慢偏过头,看到?了姜玺。 眼神散漫, 偏偏异样蛊惑。 姜玺后背贴着门板, 全身肌肉绷紧到?极点。 “桌上有醒酒汤。” 姜玺听到?自己的声音,事后回想,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圣人。 但此?时此?刻,他甚至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心跳声大?过一切,心脏想要挣出胸膛。 “太?烫了。”唐久安无意识扯了扯衣襟,“好热。” 这种燥热似曾相识, 让她想起了某个春夜。 春风温暖,空气潮湿。 她望向?姜玺。 姜玺的眉眼生得非常精致, 但丝毫不带女气,反而十分锋利,是一种明艳夺人的俊美。 让唐久安想起了太?妃送她的发?饰。 就,同?样的闪闪发?光,同?样的讨人喜欢。 “殿下……”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一步一步走向?姜玺。 姜玺额角有汗水滴落,喉结滚了滚,喉咙干渴。 他知道他应该离开。 这种时候,多待一瞬都是趁人之危。 但这样的唐久安简直像是一朵罂粟花,他根本挪不动脚步。 脑子里?轰然长鸣,心头却只是狂跳,希望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用力咬了咬,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定力,抓住了身后的门栓。 必须得走! 但就在这个时候,湿透的披帛垂在地上,唐久安一脚踩到?,整个人往前栽。 姜玺下意识张开手臂去扶。 唐久安扑进了他的怀里?。 身体相触的那一瞬间,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像是有火星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迅速燃烧,迅速燎原。 唐久安扑倒姜玺,骑坐在他的身上。 作为清醒的那一个,姜玺拼命抓住自己岌岌可危的理?智:“唐久安,你醒醒!” “叫老师。” 唐久安低着头,发?丝也低垂,水顺着发?尖滴到?姜玺胸前,迅速透过衣襟渗到?皮肤上,明明是凉的,可姜玺却觉得那里?快要烧起来了。 “殿下乖乖听话,老师不单会?箭术,还会?教你点别的。” 姜玺要疯了。 好像有人把他一整地劈成了两半。 一半拼命想控制住局面。 一半却只想翻身把唐久安压倒,不单想让唐久安教点别的,他也有点别的想教给唐久安。 “唐久安……” “唐久安……” 姜玺喃喃,无意识地唤。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唤醒唐久安的理?智,还是想让唐久安更过分一点。 但当唐久安低下头,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唐久安第一下亲歪了。 明明想亲嘴,结果啃到?了脸上。 但这不重要。 再?来。 她捧住姜玺的脸:“不要乱动,再?乱动,军法处置——” 后面的声音没办法发?出来。 姜玺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向?了自己。 烛台上滚下一滴烛泪,似是洞房花烛。 * 一所清静院落内,蝴蝶仙对着镜子仔细卸去脸上的油彩。 名黑衣人站在他的身边,镜中映出质地精良的衣料。 “你太?过冒险了。”那人道,“在宫中已经失手,还敢再?跑到?唐久安面前。” “我只是想去见我的小棠儿。”蝴蝶仙曼声道,“再?说是你们的情报有误,明明说唐久安不认人脸。” “她不认人脸,但会?认身法。”那人沉声道,“好在今夜你识破了她的试探……你是怎么做到?的?” “是眼神。”蝴蝶仙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太?子姜玺看唐久安的眼神,好像世上就剩她一个活人似的,哪里?像是要对她下杀手的样子?” “主人让你离开京城,你不可再?拖延了。” “我心愿已了,明天便走。” 蝴蝶仙卸完了妆,拿起梳子梳头发?。 梳子由整块白玉雕成,是鸳鸯戏水样式。 这是关若棠送他的。 准确地说,是他让关若棠送的。 小姑娘起先以为只是一把普通梳子,待看清纹样后瞬间红了脸,面颊像是五月里?的石榴花。 他也做出才发?现的样子,忙说不要了。 “不,就要。”被宠爱着长大?的关家小姐有一身娇纵的脾气,拿起梳子便往他手里?塞,“我就要送给你,你要天天用哦。” 怎么说呢…… 明明很害羞很紧张却故意要做出很豪爽很见过世面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但是…… 该结束了。 蝴蝶仙的指尖抚过玉梳,秋水瞳仁里?无情无绪。 “阿阮,阿阮!” 院外忽然想起拍门声。 黑衣人皱眉:“她知道你住这里??” “自然,我可是跟她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恨不能比翼双飞的。” 我欲春风 第56节 蝴蝶仙散漫地说着,起身去开门。 黑衣人自窗子离开。 “阿阮!” 门一开,关若棠便扑进蝴蝶仙的怀里?,“阿阮,你真的要走了吗?” 关若棠的个子甚为娇小,蝴蝶仙总是习惯性地像抱孩子那样抱起她。 但这一次蝴蝶仙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 “阿阮对不起,”关若棠泪眼汪汪,“我祖母人不坏,她就是老古板,脑子僵掉了,跟她说不通,你别理?她好不好?” 蝴蝶仙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抱起她。 “想喝什么?”他问。 “杏仁茶。”关若棠抽着鼻子答。 没有人知道,蝴蝶仙除了很会?唱戏,还很会?做各式香饮子。 杏仁茶是关若棠最喜欢的,也是这所小院常备的。 关若棠捧着杏仁茶,眼睛红红,鼻尖也红红的,巴巴地看着蝴蝶仙:“阿阮,你真的会?走吗?” “我若是走,你待如?何?”蝴蝶仙轻轻理?了理?她跑乱了的鬓发?,“会?跟我一起走吗?” 关若棠嘴巴扁了:“那样我家里?人会?很伤心的。” “好女孩,长大?了。”蝴蝶仙摸摸她的头,“他们不单会?伤心,还会?把我们两个抓回来,顺便把我五马分尸。” “那你能不走吗?”关若棠仰头看着他,“你留在京城好不好?你偷偷藏起来,等过了这阵子,我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出来找你了,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 蝴蝶仙含笑,摇头。 “小棠儿,若我留下来,我们之间还能偷偷摸摸到?几?时呢?” “一辈子!”关若棠笃定道,“我一辈子不嫁人,祖母逼我我也不嫁!” “可我却是要娶妻生子的。” “那你娶我!”关若棠道,“我给你生孩子!” 蝴蝶仙一顿,然后笑了:“你啊。” “你别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关若棠放下杏仁茶就扑到?蝴蝶仙身上,攀住蝴蝶仙的脖子。 “停,停。”蝴蝶笑着喘息,“好,好,我怕了你了,我信了。” 关若棠却没有松开他,她继续挂在他身上,眼神变得浓稠:“阿阮,我是说真的,我要把我自己给你。” 蝴蝶仙顿了一下:“……傻小孩。” “我知道我决定不了你的去留,也决定不了祖母的想法,但我可以决定我自己。” 关若棠的唇一点一点靠近他,“阿阮,我要……” 她的话没能说完,脑袋被按在了蝴蝶仙肩上。 蝴蝶仙的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我留下来。” “……”关若棠,“!” “真的?!” “真的。”蝴蝶仙道,“你可以放心回家了。” “我不。”关若棠抱着他,“我要在这里?陪你,天亮前回去就好了。” 这是关若棠第一次在小院留宿。 蝴蝶仙在京中好像没有什么亲朋,连客房也不曾准备一间,自己去了书房,将房间留在给了关若棠。 关若棠睡在他的床上,以为自己会?兴奋得睡不着。 结果可能是太?累了,她抱着枕头很快睡着了。 夜里?又梦到?了今年的上元灯节。 那是她过得最最快乐的上元节。 她就是在那一天认识了蝴蝶仙。 正月十五的京城,到?处火树银花鱼龙舞。 人太?多,她和仆妇们走散,一不留神,险些被一架失控的马车撞上。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从天而降,救了她。 关若棠永远记得他背后盛放的烟花,能让他在烟花下温柔妩媚的笑脸。 她发?誓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一张脸。 “姑娘,你没事吧?” 她又发?现了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那一夜她跟着他看花灯,猜灯谜,最后还一起去看戏。 戏台上的人渐渐变成了蝴蝶仙的样子,关若棠在梦中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这一觉美美睡到?天亮。 醒来时应该很早,晨曦浅浅的,窗上只是微微发?白。 在这间屋子里?醒来,本身就很像是做梦。关若棠很快乐,拎着裙摆想去书房找蝴蝶仙。 忽然瞥见桌上放着一张字。 她走过去拿起来。 ——小姑娘,教你一件事,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落款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 同?样的晨曦照进国公府。 唐久安的脑子尚未清醒,但身体已经习惯早起,到?点便自动醒来。 唐久安闭着眼睛想坐起来,才发?觉好像有点不对劝。 这床格外软,枕间还有一股陌生的脂粉香。 然后想起来,哦,昨夜是睡在关若棠的屋子。 身边好像有人。 她睁开一只眼睛。 姜玺就躺在她的身边,以手支颐,冲她眨了眨眼睛。 “老师,早。” “咚”,唐久安滚落下床。 第34章 薛小娥亦是习惯早起的, 恰逢关老?夫人上了年纪,睡不住觉,两个人早早地便在花园里聊天?了。 唐久安匆匆走来,拉起薛小娥就向关老夫人告辞。 薛小娥甚至还来不及约好给关老?夫人送酒的日?子, 就被唐久安拉走了。 薛小娥问:“出什么事了?这么急匆匆地做什么?” 唐久安绷着脸没有回答, 一径拉着薛小娥出了府门。 然?后猛然?顿住。 天?气晴好, 秋高气爽, 阳光照在那辆华丽马车的车顶上,马车熠熠生辉。 “老?师这是要回家?” 姜玺的脸比此时的阳光还要耀眼,“学生送您一程。” 唐久安撒腿就跑。 薛小娥跟在她后面快要断气:“久、久安……” 唐久安弯腰扛起薛小娥就走。 还好薛家酒铺离国公府不算远。 唐久安一到家便进屋收拾东西。 薛小娥急得?一叠声问?她怎么了,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卷入了什么谋逆大案。 “……” 唐久安宁愿自己谋逆。 她……好像把太子给睡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印象, 只有一些模糊的画面转瞬即逝。 灯光摇曳,她把姜玺扑倒在地上。 她捧住姜玺的脸,不让姜玺动。 她俯身亲下去。 啊!!!! 唐久安不能?再想下去, 拎起包袱就走。 * 姜玺优哉游哉回到东宫。 陆平像往常一样铁塔一般耸立在门前,向姜玺行礼。 我欲春风 第57节 “陆率卫忠于职守, 赏半年月俸。” 姜玺的声音十分轻快。 陆平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有点头晕——他天?天?都这么站, 今天?忽然?就忠于职守了? 很快他发现忠于职守的不止他一个。 东宫上下,打地的、修树枝的、巡逻的……甚至路过的,皆有打赏。 ……这是有什么喜事啊?上次太妃过寿,也只是每人发了几两银子的赏钱罢了。 殿下,姜玺将自己安放在圈椅中,时而面带微笑,时而脸显潮红。 金屑般的烛光照在唐久安头顶, 她的发丝像是泛着金光,他被扑倒在地, 而她捧着他的脸,俯身吻下来。 “……” 姜玺捂着脸,把自己扭成了一根麻花。 “殿下!”赵贺急急入内。 赵贺这些日?子也没有别?人差事,照旧是盯着唐久安,毕竟盯一个实实在在的唐久安可比寻一个虚无飘渺的“女人”容易得?多。 姜玺则是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一号手下。 好在他此时心情好,被打搅了也不生气,和颜悦色问?:“何事?” “唐大人不知有何急事,正带着母亲往城门去,似是要出城。”赵贺道,“小人方才?进来时,看见率卫陆平接了信,正准备离宫。” “!” 姜玺猛地起身。 这算什么? 玩完溜啊?! * 唐久安和薛小娥已经到了城门口。 清晨时分,正是城门口最?热闹的时候,人挤人。 母女俩随着人群往前挪动。 唐久安不住回望。 陆平不知道赶不赶是上……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在通州驿站等他追上来。 “小安,”薛小娥忽然?开口,“我不走了,你先走吧。” 唐久安一愣,连忙告诉她,她们只是暂时离开京城避一避风头。 毕竟以?姜玺的为人,在气头上也许会做一点出格的事,等头脑冷静下来,至少不会伤及无辜。 “你走吧,你一个人走快些。”薛小娥道,“我还有些东西没收拾。” 薛小娥说着就要回去。 唐久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频频回望让薛小娥误会了,薛小娥恐怕认为她是怕追兵。 就在这个时候,一队率卫纵马而来,为首姜玺的身穿刺金团龙白袍,头戴金冠,镶着拇指大的珍珠,十丈外就能?闪瞎人眼。 他老?远就看到了唐久安。 赵贺紧跟在姜玺身侧,用力挥舞着令旗,大喝:“太子有令,关闭城门!” 城门口顿时起了骚动,唐久安连忙去抓薛小娥的手,准备趁乱溜走,却抓了个空。 “小安,娘对不起你,你小时候就没有好好带你,长?大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让你一个人在北疆吃那么多苦。” 薛小娥眼中噙着泪,转身挤出人群,冲向姜玺。 唐久安:“!” 薛小娥冲到姜玺马前跪下:“殿下!小安无论犯了什么错,都是因为我教女无方之过,我愿意替她抵罪!” “!!!” 姜玺急急滚鞍落马扶起薛小娥,隔着人流愤然?望向唐久安,“你都跟薛姨说什么了?!” 城门已在身后关闭,唐久安拎着包袱走过来。 “带的东西还挺多啊,”姜玺凉凉道,“元宝怎么不骑上?” 唐久安低声咕哝:“那是殿下送的。” “你的官儿还是我封的,怎么不留下?!” “官印和官袍都留下了。”唐久安低着头,“都在臣房中。” 姜玺益发生气:“你倒是撇得?干净!” 陆平远远地跑过来:“小安,等等我!” 姜玺连连冷笑:“我给的东西都可以?扔下,这黑大个却要随身带着,同袍之谊,真令人感动。” 唐久安不敢回话。 这时候估计说什么都是错的。 尤其?赵贺还在姜玺身边。 睡了个太子原也不至于弃官跑路,但问?题是这个太子他是个断袖。 醒来时看到姜玺的那张笑脸,在唐久安眼中完全就是气极而笑。 姜玺见她一脸悔不当初,外加一脸悲壮,顿时越看越气,直接将唐久安拉上马背,掉转马头,向东宫而去。 留下一堆百姓惊诧不已。 “天?呐,太子殿下喜欢那个女将军。” “但女将军要和她的黑脸同袍私奔。” “这不被太子殿下捉回去了吗?” 啧啧啧,好刺激。 黑脸同袍陆平脸更黑了。 谁能?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 唐久安直接被带回了东宫。 之前还收了封赏的宫人们纷纷上前献殷勤,结果被姜玺厉声吼开:“张伯远,统统给我扣半年月银!” 才?走出詹事府官署大门的张伯远:“……” 发现被扣完之后还要倒赔的宫人们:“……” 唐久安前脚刚踏进殿内,姜玺就“砰”地一声关上了殿门,沉沉地盯着她。 唐久安想到自己第一次踏进这座寝殿的时候,是何等的雄心万丈,一心想要立功升官。 而今官是升了,她却巴不得?从来没有踏进过这里。 后悔。 就是后悔。 姜玺居高临下看着她:“唐久安,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唐久安,“臣可以?给赵都尉解释的。” 姜玺:“??关赵贺什么事?给他解释什么?” 唐久安领悟了:“臣知道了,昨夜之事,臣保证绝不会在赵都尉面前提起一个字。” “?????”姜玺,“唐久安,你给我说清楚,这里对有赵贺什么事?” “……”唐久安再度领悟了一下,“是,此事与赵都尉毫无关系,是臣失言了。” 姜玺直愣愣要看着她,似乎要疯。 唐久安深深后悔。 她可真是糊涂,这事怎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她重重跪下:“臣,昨夜失仪,冒犯殿下,罪大恶极。但此事乃臣一人做事,罪责亦由臣一人承担,望殿下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饶过臣的家人和朋友。” 天?气尚未转寒,地上还没有铺红茸毯,膝盖在凿花地面上跪得?嘎嘣脆响,生疼。 下一瞬,姜玺托住她的双臂,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皱眉问?:“疼吧?” 唐久安摇头。 “这还不疼,你就是个傻的。” 唐久安安安份份挨骂。 姜玺叹了口气,弯下腰。 唐久安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打横抱起。 唐久安平生从未被人这样抱过,立时全身僵硬。 姜玺抱着她走向窗前贵妃榻,放她坐下,然?后在她身前单膝半蹲,掀开她的衣摆,拉着裤管的时候,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有点发红,复又板起脸,硬梆梆道:“我要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唐久安不知道这也能?叫伤,弯腰便把自己的裤管揭起来,露出膝盖。 姜玺像是给她的动作弄得?懵了一会儿,起身取来了一只瓷瓶。 唐久安觉得?这瓶子有点眼熟,随后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去国公府时大夫给开的药膏。 “我看这药膏挺好,所以?就自己备了一点,绝对不是给你准备的。”姜玺板着脸解释。 唐久安:“臣明?白,殿下的药,自然?与臣无关。” 她心说我的脸可没这么大,敢认为太子殿下专门给我备着药。 姜玺不知道为什么板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地拧开了瓶塞,挖出一点,涂到唐久安膝盖上。 药膏凉凉的,涂上去很是舒服。 我欲春风 第58节 唐久安的脸懵懵的,一时不知道姜玺在干什么。 脸上有瘀伤用药,可以?说是免得?有碍观瞻,膝盖上一点瘀伤用药,大概只能?算是闲得?无聊。 “要不……臣自己来?” 虽然?她觉得?这药纯属多余,但总比太子给她涂来得?好些。 “闭嘴。” 姜玺低眉上药。 唐久安原本?的设想是,姜玺暴怒那是肯定的,没准可能?要摘她的脑袋,所以?她非走不可,至少要避过这阵风头。 但此刻的姜玺温柔专注,好像她的膝盖是什么绝世奇珍,稍稍用力便能?当场碎掉,他的指尖轻柔至极,像是羽毛一样轻盈抚过。 “殿下,”她神使鬼差地问?,“您气完了?” 第35章 姜玺把瓷瓶塞子塞上。 他的动作慢得出奇, 视线一直落在唐久安身上,眸子深深,若有所思。 唐久安还是头一回见姜玺这么深沉,又?开始为?自己的项上人?头?忧心。 是不是应该让姜玺好好冷静? 比如…… 她的目光才飘向旁边的锦幛, 姜玺便挑了挑眉毛:“唐久安, 这时候你不会?还想把我捆起?来吧?” “……” 唐久安心虚地挪开视线。 姜玺把玩着药瓶, 他的手指不单修长, 而且灵活至极,青瓷小药瓶在?他指间?上下翻飞。 “你老是提赵贺是什么意思?” 姜玺问。 “……”唐久安,“……没?什么意思。” “少骗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姜玺道,“这样?吧, 你老实说?清楚,这次的事我可以不同你计较。” 唐久安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 “空口无凭,殿下请立字为?证。” 姜玺笑了。 唐久安觉得他好像是被气笑的。 但他还是走到案前, 立下字据。 ——只要唐久安将?赵贺之事如实道来,前尘旧事一概既往不咎。 唐久安把纸张对折再对折, 收进怀里。 姜玺注眼睫闪了一下。 那是贴在?她胸口的位置。 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喉咙有点干, 姜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半是解渴,半是掩饰。 “臣实话说?了,殿下也立好字据了,请殿下务必遵守诺言。” 唐久安说?着拱一拱手,“殿下与赵都尉两情相?悦,臣一早便知道了——” “噗”, 姜玺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他指着唐久安,还未说?话, 又?呛出一阵狂咳。 唐久安觉得这是一个拍马屁的好机会?,上前替他拍背顺气,一面忠心耿耿地道:“殿下放心,臣的嘴最是牢靠,绝不会?告诉第二人?。” 姜玺狂咳不止,面容扭曲。 “殿下实在?不放心,可以放臣回北疆,臣余生不再踏入京城一步,照样?没?有旁人?知晓此事——” 姜玺忽然动手。 出于武人?的本能,唐久安下意识想抵挡,还好想起?了这是顶头?上司,遂任由姜玺捉住了她的衣襟。 身后一片哗啦连响,不知有多少东西被扫下书案。 唐久安来不及为?那些宝贝感到心疼,自己就被按在?了书案上。 这姿势,看起?来太子殿下想揍她一顿。 若是挨一顿揍这事便算扯平,倒也还划算。 唐久安的算盘还没?有打完,姜玺已经俯身,低头?。 唐久安的眼睛瞬间?睁大。 她被吻住了。 记忆中模糊而残损的一角被补起?,这个吻唤醒了昨夜那个吻。 一个是安静而明亮的宫殿,一个是灯光昏黄的室内,一个是她被姜玺压在?书案,一个是她把姜玺按在?地上。 都是唇齿相?接,口齿缠绵。 唐久安的脑子里像是飞进了一百只蜜蜂,嗡嗡乱响,身里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反应,手足酸软。 这种?反应绝对不适合一个战士,倒是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挥手挣脱姜玺。 一不小心用?力过大,拳头?擦过姜玺的脸。 姜玺发出一声闷哼,嘴角破了一点,沁出一丝血红,却没?有松开手。 他依然压制着她,拇指抹过嘴角,看了看指尖上的血,不见愤怒,只有一种?压抑的喘息,“看到了吧?我喜欢的是女人?。” 唐久安也在?喘气:“殿下倒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宫殿安静,一时间?只有两个人?剧烈的呼吸。 姜玺此时才恼了,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像是要掐死她,咬牙问道:“……你要我怎么做才肯信?” 唐久安:“臣信不信,重要吗?” “当然重要!”姜玺松开唐久安,大声向外喝道,“赵贺你给我滚进来!” 殿门?打开,赵贺麻溜地滚进来了。 殿内花瓶镇尽书本砸了一地,赵贺一个字也不敢多问,跪在?地上低着头?。 姜玺盯着他:“唐将?军说?我和你有私情,说?我们两个是断袖,你怎么说??” 赵贺猛地呆住,这才意识到这满地的渣渣中自己居然也有份,立即大声喊冤,膝行到唐久安面前,抱着唐久安的一条腿大哭:“这话可不兴胡说?啊唐将?军,会?要了小人?的命啊!” 姜玺一脚把他踹开。 哭就哭,抱腿算怎么回事? 这一脚又?利落又?熟练,一看平时便没?少踹。 “……”唐久安,“殿下恕罪,是臣多心误会?了。” 姜玺挥挥手让赵贺滚了,脸色不再像方才那样?想掐死人?,此时稍微好转,抱臂问她:“你怎么误会?的?觉得赵贺和我走太近?觉得我待赵贺太好?” “臣是觉得若无一些隐秘缘由,赵都尉似乎混不上今日的位置……”唐久安有点尴尬,不过很快抱拳,长揖一礼,“臣莽撞了,臣给殿下赔不是。” “你说?对了,”姜玺道,“我把赵贺召进东宫,还让他当都尉,确实是有一个隐秘缘由。” 他走近唐久安,就在?唐久安耳边问道,“老师想不想知道?” 唐久安摇头?。 ……她觉得她最好不要知道。 “这事我从未告诉过旁人?,但若不告诉老师,万一老师哪天又?生出别的误会?,我可就太惨了。” 姜玺慢慢地道,“庆丰五年三月七,关若飞说?北里明月坊的歌舞极佳,要带我去开开眼,于是我便微服出宫,什么人?也没?带。” 唐久安听到这久违的“三月十七”便觉得不大妙。 更让她觉得不妙的,是姜玺的眼神?。 一步步向她走近的姜玺,盯着她的样?子,就像猎豹盯着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 唐久安不觉后退一步。 她退一步,姜玺便进一步。 “……没?想到,半路遇上一人?,将?我劫至一处,与我颠鸾倒凤,春风一度,天明却沓无踪影。” 姜玺每个字都很低沉,一直望定唐久安,眸子里隐隐有什么在?跃动。 这样?的姜玺让唐久安无由生一股压力,一直退到后背抵上墙壁,退无可退,“殿下,你知道的,那不是臣。” 可别再把这笔账算她头?上啊。 姜玺挑了挑眉毛,眸子里似有波光流转:“知道,自然不是你。” 他顿了顿,道:“我起?用?赵贺,便是为?了找到这个人?。这是我最大的秘密,而今除了赵贺,就只有老师你一个人?知道了。” 唐久安这才明白,她颇为?汗颜,立即道:“殿下放心,此事到臣为?止,绝不会?有第四个人?。” “老师办事,我自然放心。”姜玺凄然地长叹一口气,“只可惜我找了三年,都没?有找到那个人?。” 他抓起?唐久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满脸忧伤,“老师,你摸摸看,只要一想到她,我便心痛难忍。” 唐久安觉得心痛这个东西应该是摸不出来的,但你能跟一个伤心的人?讲道理吗?她着实不擅长安慰,只能维持这个单掌推胸的样?子,默默站立。 唐久安手被他握着,掌心贴在?他的胸前,清晰地感觉到心跳隔着衣裳透上来,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 我欲春风 第59节 听上去好像不大对劲。 “殿下,要不要叫太医?” “……罢了。”姜玺垂下眼睛,“太医医术再高,也医不了心病。” “可殿下这么着也不是办法,臣也药不了啊。” 姜玺抬头?,眸子深深地看着她:“不,老师可以。老师在?这里陪陪我,我便觉得好多了。” “……”唐久安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功效,但他既然这么说?了,唐久安便只能陪着,甚至觉得姜玺有点可怜。 “殿下,那人?始乱终弃,若是找到了,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姜玺眨了眨眼睛:“把她抓起?来,拴在?我身边,永远都不放她走。” 唐久安:“……这是要把人?下天牢?关一辈子?” “……”姜玺瞪她一眼,“就不能是和她成婚,娶她为?妻?” 唐久安“哦”了一声。 姜玺问:“老师,如果?这个人?是你,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唐久安立即摇头?:“殿下,不是臣。” “……”姜玺,“我是说?如果?。” “那万万不可,当了太子妃,臣还怎么封侯?” 姜玺:“………………” 他低下头?。 唐久安倒开始有点发愁了。 若与他春风一度,他便要娶人?为?妻,那昨晚她好像也不清白……不过又?一想,人?家?有三年前的意中人?,她这顶多就算个意外。 “老师,”那边姜玺再次抬头?,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心口还是疼,你能抱抱我吗?” 唐久安点点头?,还未等她张开手臂,姜玺便急不可待地把高大的身体往她怀里缩,脑袋稳稳地搁在?她的肩膀上,还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唐久安:“……” 窗外长风吹守,树木沙沙作响,窗外天空高远,云很白。 唐久安在?这个时候走了一下神?。 某个画面闯进脑海。 是一个吻。 昏黄温柔的灯光下,姜玺捧着她的脸吻她,她从他的嘴里尝到了药物的清苦气息。 好像是醒酒汤。 她低头?看了一下搁自己肩上的姜玺。 姜玺也在?看她,睫长飞翘,一眨一眨。 “老师,”他问,“我觉得我很喜欢三年前那个人?。” 唐久安点点头?,心里还在?努力回忆昨夜情形。 “老师觉得我是该继续找她,还是该放弃?” “找她。” 唐久安还在?思索,随口答。 “我很喜欢那个人?,老师作何感想?” “唔,挺好。”唐久安心不在?焉。 “……”姜玺抬手把她的脸扳过来,对准自己。 他原是想要审视她的脸,但在?这个姿势下,只要他微微抬一点头?,就可以吻住她。 所有试探的意图在?这个念头?下面乱成了一团散沙。 他闭上眼睛,微微抬头?。 “殿下,我们昨夜没?干什么对不对?”唐久安终于想起?来了,“我们就亲了个嘴——” “……”姜玺睁开眼睛,面无表情注视她半晌,然后抬手。 此时此刻,不要讲这种?杂七杂八的事情,亲亲要紧。 * 昨夜,关若棠的闺房中。 灯光昏黄柔亮,轻纱飞扬,如梦如幻。 唐久安的发丝低垂,拂过姜玺的面颊。 双唇碰上的那一刻,姜玺的瞳孔猛然放大。 刹那之间?,神?魂仿佛凝固。 三年前那个不可言说?的夜晚,黑暗之中的肌肤交缠,带给他的每一丝感觉都像是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绝不会?忘记,也绝不会?弄错。 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 是她! 唐久安在?药效的催动下十分急,偏偏姜玺今日穿的是正经华服,衣带系得极其繁复。 唐久安不耐烦。 姜玺也等得不耐烦,于是翻身而起?。 没?想到两人?就在?桌边,他这么一翻,脑袋重重地磕在?桌角。 疼痛让姜玺猛地清醒过来。 地上,唐久安面若桃花,发丝披散于地,身上是浅浅的桃红色,薄绡湿透,贴着肌肤。 她整个人?就像一朵带着露水的桃花,又?像是沾着水汽的桃子。 让他不舍得碰触,又?让他恨不得一口吞了。 “唐久安,”姜玺将?唐久安的手压制在?头?顶,“你还说?不是你?!” 药效渐强,唐久安眼神?迷乱,只想挣扎着重掌主动权。 姜玺额头?滴着汗。 一千多个朝暮,日思夜想。 直到遇到唐久安,他渐渐将?那个夜晚抛在?脑后。 万万没?有想到! 姜玺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惊讶多些还是喜悦多些,亦或是恼怒多些,挣扎扭动的唐久安像一个诱人?沉沦的陷阱,他只想狠狠扑上去。 “唐久安你醒醒!” 唐久安听不见,眼前一片柔光,体内一团烈火。 姜玺端起?桌上的醒酒汤,含了一大口,俯首喂给唐久安。 醒酒汤从唐久安嘴角溢出一小半,大半被唐久安无意识吞咽下去。 待一碗汤喂完,姜玺一身是汗,心头?剧烈跳动,好像那个喝了药酒的是他自己。 但他终于克制住了。 唐久安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最终慢慢合上眼睛,睡过去。 姜玺长出一口气,将?唐久安抱上床。 床这种?东西,过于容易引人?遐思。姜玺猛地放下纱帐,隔断自己的视线。 纱帐半透明,唐久安的脸若隐若现,宛如雾里看花。 “终于找到你了……”姜玺坐在?床畔,看着唐久安的脸,“你是真的把我忘得干干净净,还是故意把我骗得这样?苦?” 唐久安睡得很熟。 “不能真忘吧?”姜玺拧着眉头?问。 见过负心薄幸的,没?见过这么负和薄的! 所以她是假装的? 对,不然为?何还去更改了兵部调令? 姜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啧啧,真是处心积虑啊。 * 此时的东宫殿内,姜玺亲上一个冰凉的东西。 正是方才他为?唐久安上药的瓷瓶。 唐久安举着它挡在?两人?中间?,她想起?来了,昨夜她喝酒的时候,姜玺似乎还试图出声阻止过。 “那酒里有药,对吧?” 三年前,她也喝到过类似的药酒,一样?记忆模糊。 这次多亏是事发之日近,又?反复追忆,不像三年前,睡完就走,毫不在?意。 她想了又?想,记忆就到姜玺喂她醒酒汤为?止。 后面就没?有了。 “昨夜那碗醒酒汤,多谢殿下了。” 姜玺干脆把那瓷瓶叼了过来,略带一点未能得逞的忿然:“不谢。” ——我们的第一次已经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我希望第二次至少是清醒的。 昨夜他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去喂的醒酒汤。 我欲春风 第60节 此时此刻看着唐久安清醒的眼神?,姜玺开始觉得——清醒有个屁用?啊,不清醒不也是很好吗? 唐久安整个人?都直了。 所以她根本没?有睡上司,根本就不用?跑路。 亲个嘴而已……虽然姜玺的唇形十分好看,亲起?来的感觉也很好……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亲个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当做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三年前那个人?有何特征?殿下若是信得过臣,不妨说?出来,臣很愿意帮着赵都尉一起?找。” 唐久安道,“既是殿下心心念念之人?,臣一定竭尽全?力为?殿下找寻。” 姜玺仔仔细细看着她,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哪怕最细微的表情。 他看到了一脸的认真诚恳,还有一丝微带生硬的谄媚。 就是没?有看见一丁点不悦或者含酸。 “闭嘴。” 唐久安只见方才还一脸娇弱西子捧心般的姜玺声音变得冰冷。 “好好抱着,一个字都不许说?。” “哦。” 唐久安一表感谢,二表忠心,抱得十分尽心尽力。 “……” 姜玺看着她一脸精忠报国的表情,忍无可忍起?身了。 “不抱了?”唐久安问。 “不抱了。”姜玺声音里有一丝明显的忿然。 唐久安能理解,毕竟她只是暂时的替代品,能哄一时总不能哄一世,殿下还是惦记着三年前那个人?。 姜玺一早上出去城门?口逮人?,已经错过了上午的晨课,在?书房等了一上午的文公度派宫人?过来问姜玺是个什么情况。 姜玺吩咐:“我有事去鸿胪寺,今天的课不上了,文老先生请回。” 宫人?自去传话,唐久安也拎起?包袱准备回家?。 姜玺一眼瞥见:“让你走了吗?” 唐久安心说?这真是六月的天孩儿的脸,刚才要抱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副嘴脸呢。 “殿下要去鸿胪寺,自然没?功夫练箭,臣先回一趟家?,再去国公府教少督护箭术。” “谁说?的?”姜玺,“练箭这种?事情,一日不练一月空,我得见缝插针挤时间?练。你跟我一道走。” 唐久安:“……”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不然何以解释太子殿下突然变得如此勤勉? * 中秋一过,各方使团陆陆续续都将?到京。 鸿胪寺马上就要成为?京城最忙碌的衙门?。 姜玺此人?,能躲懒的时候绝不会?出头?,但真应下了事情也不会?含糊,一进鸿胪寺便有各路官员过来回事情。 身为?鸿胪寺少卿的唐永年倒被晾在?一边,插不上嘴。 太子对唐永年的怠慢属官们都看在?眼里,唐永年深觉自己的官位岌岌可危。 今日唐久安来了,唐永年如见了救星,远远便赶上来说?话。 唐久安对此间?事务一窍不通,背着弓箭,立好了箭靶,便无所事事,索性跟着唐永年各处逛逛。 不意在?一处小院看见了姜珏。 姜珏正在?接待一处东夷来的小国使团。 看见唐久安,含笑和对方说?了几句,小昭儿便推着轮椅过来。 “殿下怎么在?这里?”唐久安很高兴能看到姜珏离开藏书阁,出来走走。 “都是太子殿下给寻的好差事。”姜珏无奈地轻笑,“不给我过轻闲日子。” 小昭儿骄傲道:“我们殿下博览群书,又?编修山川志,对天下风物熟记于胸,了如指掌,和这些夷人?谈及他们家?乡风物,比鸿胪寺所有官员都来得呢。” 姜珏深居简出久了,已经快要被世人?遗忘,这次被姜玺强拉来鸿胪寺帮忙,倒是让不少人?想起?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也曾是惊才绝艳,每一个教导过他的人?也都称他为?天才。 也许是因为?忙碌了起?来,姜珏的脸色比在?藏书阁里好了许多,不再那么苍白。 唐久安道:“殿下的山川志已经修完,何不替大雍出使各国,亲自踏遍天下山川呢?” 姜珏顿了一下,目中露出向往之色,最终却又?摇了摇头?:“我无法离开京城。” 毕竟是前任太子,身份敏感。 “一定会?有办法的。” “那便借唐将?军吉言了。” 姜玺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唐久安和姜珏聊得正好。 银杏叶在?秋日里变得金黄,一阵风过,叶子飘飘洒洒随着风在?两人?身边飞舞,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 姜珏坐在?轮椅上,微仰着头?,唐久安双手负在?身后,微俯着身。 两人?脸上都有明亮清澈的笑容。 姜玺的脚步顿了一顿。 这画面异常美好,这两人?也都是他很喜欢的人?,但心里却微微收缩了一下。 小器了。 姜玺嘲笑了自己一下,大步走过去。 两兄弟聊起?小国使团的事。 姜珏:“他们听说?我朝十月将?有秋猎,所以绝早出发,第一个赶到。” 东夷人?善驭兽,这种?本事在?猎场上比在?朝会?上更值钱,是他们展现的机会?。 姜玺点头?:“听说?迦南的人?也快了。” 聊了一会?儿,姜玺错眼便见唐永年在?和唐永久说?着些什么,唐久安虽是在?点头?,但点得甚是敷衍,脚下还无意识在?地上画圈。 这是唐久安无聊时才会?有的举动。 “老师,”姜玺打断唐永年的长篇大套,“该练箭了。” 此言甚合唐久安之意,两人?一起?走向设在?官署前庭的箭靶。 姜玺问:“你爹说?什么?” “让臣在?您面前多多美言,让您重用?他。” 姜玺“哼”了一声。 唐久安引弓射箭,还是教姜玺那招偏羽箭。 箭术极佳的太子殿下还是掌握不了诀窍,唐久安亲自上手,悉心指点,扶正他握箭的手,并扳过他的肩,令肩膀与箭靶对齐。 “就这样?,肩、眼、手三者合一,眼前箭前,只有箭靶,扣弦时偏左的弧度便能决定这支箭能拐出多大的弯。” 要说?姜玺纯然是故意学不会?,倒有些冤枉他。 他是真的不行。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无间?,几近耳鬓厮磨,指尖又?时时相?触,怎么可能不走神?? 今天更严重,才开过一点小荤,姜玺心跳如雷,眼前只有唐久安的唇一张一合,但声音却像是隔着水面,遥远而模糊。 至于说?的是什么,他全?然没?听清。 满脑子都是她的唇色看起?来像晨风中的木槿花瓣,那滋味尝上一口便永远也不会?忘记。 饿了三年了才重新尝着一点儿肉味儿,姜玺用?力咽了口口水,不让自己太失态。 “殿下?” 唐久安看耳根发红,额角见汗,“若是太热,可以歇息一下。” 换作从前她绝说?不出这种?话,因为?在?她的脑子里,练箭时,但凡没?有晒成人?干,就不应该放下箭。 可和姜玺待得久了,她终于开始感觉到人?跟人?着实有点不一样?,姜玺不单身娇肉贵,而且最近还很忙。 那么体恤一下也是应该的。 姜玺感受得这破天荒的温柔,只觉得喉咙更紧了,他的目光灼热,盯着唐久安:“老师,你也出汗了。” 虽是秋日,但午后的太阳直射,仍然是有些炎热的,唐久安的额角也沁了一点汗珠。 只不过这点热对于唐久安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她摇头?:“臣没?事,殿下行吗?” 随着这个动作,一滴汗滑着脸颊滑落。 原本被她包裹着的姜玺,反手覆住了她的手,脸向她凑得更近。 “老师,你的汗,香得很。” 这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喑哑,仿佛要直接从耳朵送进唐久安心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似的画面被唤醒,一向被唐久安抛在?脑海深处的某此记忆碎片宛如海底气泡般,零星冒上来。 潮湿的春天。 黑暗的夜晚。 滚烫的身躯。 低哑的声音。 “……有本事留下你的名字,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散碎记忆中,仿佛是个少年的声音,和姜玺此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 我欲春风 第61节 唐久安的手一抖,箭离弦而出,射偏了。 第36章 姜玺讶然。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唐久安失手。 “手滑了。”唐久安看看天色, “确实是太热了,不如殿下去忙别的,待晚些再来练箭。” “晚些就没功夫了。”姜玺腻在唐久安身边,“再练一会儿。” “臣突然想起一事, 要去寻一下家父。”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搁下弓, “殿下, 少?陪。” 她说?着便?走。 袖子却被姜玺一把扯住。 姜玺:“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家事。” 姜玺眯起眼睛, 将她上下打量:“老师,你不大对劲。” 目光微微闪烁,脸颊泛着红晕,眼底居然还有一点湿润。 这?样的唐久安让人好想欺负一下。 但下一瞬,他的手就被挣开。 “此事甚急, 臣先?告退!”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拔腿就跑。 姜玺是不是有疑心,已经不重要了, 她直接去找姜珏。 哪知姜珏比姜玺还忙,需要应付的使团一个接一个, 快下值的时候才空下来。 唐久安二话不说?, 推着轮椅就走。 姜珏道:“你慢些!这?么急做什么?” 唐久安:“人命关天。” 还没离开鸿胪寺大门,姜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走这?么快?也不等?等?我。” 唐久安僵了一下,回头微笑:“三殿下邀臣去吃锅子。” 姜玺:“甚好,我也想尝尝。” “殿下不是还要回宫写功课吗?” 文?公度执教甚严,课时可以缺,窗课不能缺。 姜玺走过来,扶住轮椅的另一边:“那还是吃锅子比较要紧。” 被推得疾驰的姜珏:“二位若不是很饿的话, 能不能慢些?” “很饿。” 唐久安与姜玺异口同声。 很饿的二人推着姜珏回到?兵部藏书阁,姜珏和小昭儿自去准备晚饭, 唐久安和姜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唐久安:“殿下和三殿下兄弟情深,不去帮忙吗?” 姜玺:“老师与三哥相交甚笃,不去帮忙吗?” 唐久安:“三殿下嘱咐臣找一卷兵书,让臣多?多?研习。” 姜玺:“巧了,我也要找点东西。”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分头去找。 很快便?在同一书架前相遇,同时抓住了某一卷文?书档案。 姜玺:“老师不是说?要找文?书吗?” 唐久安微笑:“臣为?殿下拿。” 姜玺也笑了,左边脸颊微微显出一只梨涡:“那便?多?谢老师了。” 文?书被抽了出来,唐久安迅速翻 庆丰五年三月初七,着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唐久安前往北疆中军大营听?命,三日内动身,如有延误,以军法论处。 是的,没有记错。她三月初七确实离京了。 姜玺得比唐久安仔细得多?,像是要把每个字都?抠下来瞧个清楚明白,连纸张都?摩挲许久。 “这?东西殿下还没有看够吗?” 姜珏过来。 “我怀疑有人假造文?书,要带去大理?寺好好查一查。” 姜珏把文?书揣怀里?,同时瞧了唐久安一眼。 “这?东西能造假吗?”唐久安问姜珏,“还有,有没有可能抄错?” 姜珏答:“抄录文?书一人,勘验文?书还需一人,保管文?书再需一人。文?书入库,总共要经过三人。若要造假,须得买通这?三人。” 姜玺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入库之后再来更换的?” “殿下去大理?寺找人一看就明白了,每卷文?书的纸张并?非全然一样,若是有更换,行家定能看出来。” 姜珏说?着顿了顿,“你们二人说?实话,庆丰五年三月初七到?底有什么事?” “就是我离京嘛,我还记得先?在你这?儿吃了顿锅子,然后同僚们又请我去画舫。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动身去北疆了。” 唐久安声音朗朗,特意说?给?姜玺听?。 姜玺把文?书往怀里?揣得牢牢的,巍然不动。 锅子端上来,姜玺三五筷子便?吃完了,放下碗,表示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 姜珏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藏书阁,“他当真去大理?寺了。” 唐久安怡然地涮着羊肉吃:“只要那份文?书没问题,他便?是去天上也无事。” “若是有问题呢?” 唐久安顿住:“三人经手,还能有问题?” “世事无绝对。”姜珏看着她,眸子温和,“若是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唐久安想,若是真的,姜玺绝不会放过她。 若她真是姜玺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凭着姜玺喜欢什么一定要搞到?手的脾性,一定会想方设法娶她。 那她…… 可恶,脸开始发烫了怎么回事? “那我只能走为?上策。”唐久安假装自己的脸没有发红,镇定答。 姜珏的目光在她脸上注目良久。 这?样颊生双晕的唐久安,他从未见过。 * 这?一日对于唐久安来说?格外漫长,回到?桂枝巷,看见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才想起薛小娥和陆平还在等?她。 陆平倒是好办,她说?什么是什么,薛小娥必定少?不了一番盘问。 “大人。”尚未走近,黑暗中两名率卫出来行礼。 在他们俩身后,关若棠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唐姐姐……”关若棠开口带着一丝哭腔。 唐久安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关若棠“哎哟”一声,腿麻了。 唐久安便?拦腰抱起关若棠。 关若棠攀着她的脖子,小小声道:“唐姐姐,我在你这?里?躲一躲可好?我不想回家。” 唐久安:“行。” 关若棠是现成的挡箭牌,薛小娥不好多?问什么,只拉着唐久安看了一圈,确认唐久安无事,便?去收拾被褥。 关若棠和唐久安睡一起。 唐久安一向是头挨着枕头便?能睡的,今日却破天荒地一时睡不着,眼睛瞪着床顶,开始努力回忆三年前自己离京时的情景。 关若棠也瞪着眼睛:“唐姐姐,你喜欢过别人吗?” 唐久安:“嗯。” “谁?” “好多?人。” 比如军中那些同袍,她都?很喜欢。 关若棠撇了撇嘴:“那你就是没有喜欢过。” 唐久安不跟小女孩一般计较。 “我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是好开心的事,可是唐姐姐,我现在好难过啊,阿阮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唐久安听?关若棠低声倾诉,从头到?尾听?完了,认真建议:“那换个人喜欢?” 关若棠一面抽噎一面翻白眼:“唐姐姐你什么都?不懂。” 唐久安觉得这?没什么好懂的。 关家知道关若棠在她这?里?,倒是挺放心,关若棠一连住了五天,才肯回家。 大理?寺可能也没查出什么东西,姜玺那边看不出动静,还是一如往常忙碌,并?且坚持带着唐久安教习箭术。 我欲春风 第62节 练箭时总要腻歪一会儿。 唐久安在军营里?跟兄弟们百无禁忌,勾肩搭背左拥右抱乃是常事,但和姜玺在一处却总觉得好像有一点不对劲。 比如同样是手碰着手,跟兄弟们扳腕子都?没事,但碰姜玺的,皮肤好像就变得格外敏感些,细微触感都?会传达脑海,让她觉得风好像格外轻软,阳光也格外明亮。 但事实上风一日紧似一日,鸿胪寺的银杏树叶子都?掉光了,阳光也一日比一日稀薄。 每年十月,皇帝都?会率百官去西山行宫狩猎,称之为?“秋猎”。 皇帝要忙于政务,每年秋猎的时间长短不一,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 但猎场一旦围定,其它王孙贵人多?半会待个十天半个月,方能尽兴。 出发的日子定在十月初九。 初八日众官下值都?会比平时提前一些,以便?回家整顿行装。 “老师。” 唐久安要走的时候被叫住,回头,就见姜玺换了一身锦袍,向她走来。 “殿下今日打扮得这?么素净?” 这?里?的素净是指衣服上没有满绣,也没有用金银绣,且没有穿珍珠钉玉石。 姜玺一身是藏青色圆领通肩长袍,以同色丝线绣在两肩绣着云纹,袍袖宽大,腰束蹀躞带,看上去像是街头上的一位寻常公子。 姜玺笑吟吟:“明日就要进山里?了,学生请老师去喝顿酒如何?” 唐久安自然不会推辞,让人给?家里?送信之后,便?站在宫门口。 姜玺走出两步,回头:“等?什么?” 唐久安:“马车啊。” “今日不坐车。”姜玺道,“平京盛景素来为?文?人雅士们所称道,老师少?在京城,我也时常被拘在宫里?出不来,难得逛逛,一起走走如何?” 唐久安便?和他一道走。 天还未黑,不过已经有阵阵暮鼓催促要出城的人加快脚步,街上行人匆匆,两个人走在人流里?,姜玺的步子不紧不慢。 唐久安见他用走的,以为?喝酒的地方就在不远,结果走了半天,姜玺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路边的店铺开始掌灯。 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是星辰一颗接一颗地坠落在地面,被人们拾起,悬在屋檐下。 白天看起来有几分风尘仆仆的长街,在灯光的映照下变得瑰丽如梦。 “我头一回正正经经逛街,就是在庆丰五年三月初七。” 姜玺声音悠然,“那天也和今天一样,一路点着灯,我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下走,沿途还买了一个扇坠,一个蝈蝈笼子,还有一串糖葫芦。” 唐久安道:“殿下,再往前就是平江了。” 平江横过整个平京城,蜿蜒曲折,将京城一分为?二。 “对,往下就是平江,我沿着江边走,还遇到?有人投河,还做了一场好事,把人救了上来。”姜玺说?着摇摇头,“三月的水可够冷的,现在下水估计也差不多?。” “因为?湿了衣裳,所以我就近找了一条画舫更衣,才上岸不久,就……” 姜玺低头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唐久安心头略有打鼓,开始感觉这?顿酒没那么简单。 不过姜玺倒是没有往江边去,而是直接沿小路去了北里?。 在北里?最辉煌夺目的一间门楼下站定。 “老师,就是这?里?了。”姜玺回头,在灯光中微笑,“请吧。” 唐久安仰头看着那高高的彩楼,以及彩楼上金漆的匾额。 牡丹楼。 第37章 牡丹楼内布设得十分清幽, 往来?迎客的?皆是清秀侍女,作童子打?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侍女请二人去厅上喝茶。 姜玺报了个院落的名字。 侍女微微一呆,她瞧着姜玺甚是面?生, 以姜玺这般样?貌, 若是熟客, 她断无不认识的道理。 于?是一面?答应着, 一面?使眼色让同伴去找芳妈妈。 芳妈妈是牡丹楼的?老板,原以为是哪个不知礼数的?乡巴佬头一回来?就想进房间,一见着姜玺,顿时满脸堆欢:“哎哟姜公子您可算是来?了!” 北里乐坊并非只?是渔色之地,带女客来?的?也?不少?, 芳妈妈对着唐久安也?是好一顿奉承,姜玺完全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只?道:“带路。” 芳妈妈让人?取了钥匙来?, 笑着在前面?引路:“二位请随妾来?。” 后?院花木幽深,芳妈妈领着二人?进入其中一所小院, 开了院门:“姜公子, 一切全照您的?吩咐,日日有人?打?扫,但从来?不曾乱动过一样?东西。” 姜玺点点头,芳妈妈福身退下。 唐久安对姜玺比了个大拇指:“殿下厉害。” 像这种上等乐坊规矩甚多,头一两回来?根本进不了后?院,像姜玺这样?长?年还有一间屋子在这里的?,乃是熟客中的?熟客。 姜玺瞥她一眼, 目光很是复杂。 院内小小三间,一架十二扇飞鹤翔云绢屏立在当中。 芳妈妈领着人?送来?酒菜。 酒是好酒, 刚刚温过,散发出浓郁香气。 唐久安身为资深酒鬼,斟了一杯,闻了闻,又对着灯光细看色泽,最后?一口饮下:“殿下,这酒比宫中的?葡萄酒亦不遑多让。” 之前一路走来?,若说唐久安毫不心虚那是假的?,但自从踏入这牡丹楼,唐久安就重新挺直背脊做人?了。 这间屋子里,单是这壶酒,怕是就要至几?十两银子。 而她一年头到都花不了几?十两。 这地方她绝对没有来?过。 三年前姜玺的?那笔账绝计不是她的?! “喜欢?”姜玺提起酒壶给唐久安满上,微笑,“那就多喝一点。” 点心瓜果陆续送来?,样?样?都只?得一点点,摆在盘子里,比宫宴还要精致。 一名女伎取出小小的?银刀,开始剥橙子。 姜玺道:“放着,下去吧。” 女伎俯身叩头:“求贵人?容奴在此侍侍奉,奴只?待半炷香。” 唐久安这才发现这女伎肤白如雪,美貌异常,此时盈盈哀求,铁石人?也?要心软。 姜玺却偏偏比铁石人?还要心硬一些:“下去。” 女伎含泪看了姜玺一眼,转而求唐久安:“贵客一看便不是寻常女子,奴家唤作芍药君,因有一客相逼,奴不愿俯就,又不好得罪,是以借以此避一避。” 唐久安觉得“芍药君”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略一思索:“啊,你是花魁。” “花魁又如何?给我出去。”姜玺半点不假辞色,他不高兴这屋子里出现第三个人?。 芍药君避客之事?是实,但仅是她来?此处的?一半理由,另外一半,是整个牡丹楼的?人?都知道有人?包下了这座小院长?达三年之久,却从来?没有踏足,今夜这位贵客中的?贵客终于?现身,芍药君身为花魁,怎能不来?看个究竟? 她自幼在乐坊长?大,阅人?无数,第一时间便发觉姜玺显然是那种久居尊位之人?,不好相与,倒是唐久安看上去疏朗旷达,是吃软不吃硬的?,因此专攻唐久安。 唐久安拈着酒杯,确实觉得留一留这可怜的?姑娘也?没事?,但看看姜玺沉下来?的?面?色,唐久安叹了口气道:“姑娘,我不是主人?,这里由不得我做主。” 芍药君无奈,只?得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有喧闹之声传来?,其中一把破锣嗓子尤为刺耳:“小药儿呢?我在这里,小药儿怎么还不来??小药儿,你快出来?,上回我就见你有些体虚,这次专程带了药给你!” 外头有人?好言好语相劝,那破锣嗓子不依不挠:“胡说,小药儿对我一片深情,断没有舍了我去看别人?的?理儿,你让我进来?瞧瞧,小药儿一准跟我走。” 芍药君脸上露出头疼之色。 唐久安:“……这就是你那恶客?” “倒也?算不得恶,”芍药君,“就是……有些猥琐。” 外面?的?人?居然愣是没拦住那破锣嗓子,破锣嗓子声音渐近:“小药儿,小药儿——” 唐久安望向姜玺,请他示下——臣去赶人?? 姜玺的?脸绷得掷在地上能砸出个坑来?,眼睛里更是快要溅出火星子,他倏地起身,拽起芍药君,打?开房门。 先把人?推出去,然后?抬起一脚,把那烦死人?的?破锣嗓子当胸一踹。 唐久安扭头观望,只?见太子殿下踹人?的?动作行云流水,长?腿一踹即收。 “王大花,”姜玺声音里挟着怒气,“今晚再敢有人?踏进这院门一步,明天?我就拆了你的?牡丹楼!” 芳妈妈捂着嘴,拼命点头。 地上那破锣嗓子生得獐头鼠目,面?色焦黄,还留着两撇稀疏的?小胡子。 唐久安:果然猥琐。 不过倒是痴情,自己摔得七晕八素且先不管,立刻爬过去扶芍药君。 看到美人?忍痛呻\吟,他大为光火:“报上你的?姓名!我何三若不雪今日之耻,从此关门闭户,再不行医!” 姜玺才懒得理会?他,直接转身回房,便要关门。 唐久安按住门:“等等,何三这个名字,我听过。” 这话外头的?何三听见了,何三一看唐久安:“好你个老酒鬼,装什?么装?现在杀了这个小白脸,我免你三年的?诊金!” “……”唐久安,“……鬼医何三?” 她刚在得意楼领任务之时,也?难免受伤,次数还不少?。 寻常的?跌打?大夫治也?能治,但无一不是禀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教条,叮嘱她静养。 我欲春风 第63节 静养?静养呢赚钱吗?能还债吗? 这时候狐家兄弟为她引荐了鬼医何三。 何三之所以被称为“鬼医”,一是因为有传言说他是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一只?恶鬼,夺舍的?时候随便披了一张痨病死的?人?皮,所以这皮囊根本就是假的?,名字当然也?不是真的?。 二便是他的?医术离经叛道,每一个方子都能气死坐堂大夫,接骨治跌打?伤损的?手法能愧死兽医,每一个病人?在他手上都要死去活来?一番,但活过来?了便再无后?患,伤筋动骨三天?就能活蹦乱跳。 唐久安曾是他的?忠实病患。 “呵呵呵呵,自己人?,自己人?。”唐久安露出春风般温暖的?笑容,“都是误会?。” “误会?个屁,他打?女人?!”何三尖叫,“你不杀了他,这辈子都休想我再治你!” 唐久安心说姜玺方才是粗鲁了些,但说是打?女人?倒有些夸张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拿出太子殿下的?身份,忽然姜玺将她扳过来?上下打?量:“你受过伤?伤在哪里?” “哼,她岂止受过伤,若不是我给她缝缝补补,她早就散架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跟你喝酒?”何三抱着美人?,怒道,“老酒鬼,我数到三,一——” “人?家是相偕同行之人?,下手有伤感情,不如让我来?代劳,为鬼医大人?出口气。” 牡丹楼占地极广,院落与院落之间互不干拢,沿路极为幽深,仿佛若一处接一处的?私宅。 这声音来?自路边的?黑暗之中,规规矩矩,斯斯文文。 然后?唐久安听得破风声响,立即出手,抓住了一支箭。 箭尖正对着姜玺咽喉。 “原来?这里也?有高手啊。” 那个声音又道,然后?是密集的?破风声传来?,唐久安“刷”地抽出贴身匕首,一连拍飞七八支箭矢,而对方的?箭依然绵绵不断。 听弦声明明只?有一根! 最后?一根她阻拦不及,眼看着要射中姜玺,她一条腿踹过去,待要把姜玺踹开。 姜玺向后?一仰腰,先避开那支箭,再避开她的?腿,幽怨看她一眼——这是救我还是趁机踹我? 顺便从地上捡起一支,用力甩飞出去。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闷哼。 姜玺得意地向唐久安扬了扬眉。 唐久安表示并不意外,姜玺那一身根骨肌肉乃是上上之品,这点爆发力不过小菜一碟。 然后?就听得破风之声密集如雨,满天?箭矢扑面?而来?。 唐久安和姜玺同时骂了一句脏话,返身入内,“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外面?“笃笃笃”一阵连响,门板大约被扎成?了刺猬。 唐久安:“住手,太——” 姜玺一把捂住她的?嘴:“不可泄露我的?身份。” “……殿下多少?出格的?事?都做过,区区包个乐坊别院又算什?么?” “……你不懂。”姜玺的?目光开始游移,“万一有人?寻根究底,翻出那一天?的?事?……” 唐久安:“臣观殿下,似乎十分乐于?翻出那一天?的?事?。” 今夜一直温柔款款的?姜玺头一回咬牙:“唐久安,那是对你。” 两人?聊到这里,就听何三在外头大骂:“你有本事?打?女人?,有本事?出来?啊!” 门上箭声越发密集。 唐久安皱眉:“这人?是搬了一整车的?箭壶吗?” 姜玺忽然“啧”了一声,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对外面?大喊: “我乃护国公府少?都督护关若飞,何处宵小,再射一箭试试!” 箭声停了。 苦苦劝架的?芳妈妈打?了个顿,立即以加倍的?声势用力摇醒装晕的?芍药君。 芍药君不得不柔弱无依地醒来?,对上何三的?脸,露出满面?柔情:“何郎,我一心向佛,正因为你救死扶伤才钟情于?你,你怎么忍心当着我的?面?闹出人?命?” “我错了,我错了,”何三立即道,“那边那个,快住手。” 不过,认错归认错,他还是要咕哝一句:“就算是少?督护,也?不该打?女人?……” 外面?黑暗中好一阵沉默,然后?一行人?走了出来?。 唐久安在门缝里数着,一二三三四?五……足有二十人?。 二十把弓,弦响却只?得一声。 即使是她,也?不可能将兵士训到如此地步。 走在最前面?那个人?一身贴身黑色劲装,却系着一条刺绣花腰带,腰围甚细,狼形鹤势。 他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眉眼漆黑光润,脸上一派天?真。 他的?左肩有一点血迹,正是被姜玺掷伤的?地方。 她看得专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姜玺变了脸色。 姜玺问:“有什?么好看的??” “这人?了不得。”唐久安道,“最好把他挖到军营中。” “原来?是少?督护,你的?箭很有力气。”黑衣少?年向着门这边道,“还有那位姐姐,你的?匕首也?没厉害,从来?没有人?能砍飞我的?八支连珠箭。” “哐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姜玺蕴怒:“你谁啊?叫谁姐姐?” 第38章 “我是迦南王世子阿度婆娑。”黑衣少年道, “可惜了?,你既然是在大官,我便不能杀你。” 他还真是一脸惋惜。 唐久安:“……” 如今天天在鸿胪寺混,对于各路使团的事情约摸知道一些, 据驿站送来的消息, 迦南使团应是在下个月进京。 果然姜玺便问他为何没有同使团在一起, 阿度婆娑道:“我姐姐本就体弱, 加上水土不服,旧伤复发?,我带她先来求医。” 说着向阿三行了?迦南之礼,“听说鬼医的医术最是玄妙,还请鬼医能去治好我姐姐, 除了?大官不能杀,杀谁我都可以。” 何三再连连摆手:“我只会治外伤,旁的一概不懂。” “我姐姐的便是外伤。”阿度婆娑的神情微有黯然, “多年前留下的外伤。” 何三还要推辞,姜玺发?话?, 迦南王子?乃本朝贵宾, 事关两国?邦交,人人有责,命何三前去。 何三翘起下巴,不理。 姜玺皱了?皱眉:“给你在牡丹楼包三天别院。” 何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肃然道:“为国?分忧,乃是臣民的本份。迦南王子?,病人在何处?” 一行人终于离开, 小院重新安静下来。 唐久安抱肩观摩那扇被射成刺猬的门。 姜玺问:“看什么?” “这样一支箭队若是突然袭击,金焰卫不一定拼得过。” “放心吧, 鸿胪寺整天忙着招待那帮人,就是为了?你们不用去拼。” 姜玺把唐久安牵回?位置上,按着她的肩坐下,重新斟上酒,“我们继续。” 唐久安一时没有动弹。 姜玺方才?是直接牵她的手。 温热的触感?仿佛还留在皮肤上,她不大自在地搓搓手,一连饮了?两杯。 “……我之前说到哪儿了??”姜玺也喝了?一杯,“对,就是我走在平江边,遇上那人,稀里糊涂过了?一夜,天亮时睁开眼,便是在这间屋子?里。” 唐久安点点头,洗耳恭听。 “起初我包下这院子?,是为了?保留罪证。” 灯光下,姜玺望着唐久安,眸子?晶莹,目光深邃。 “我发?誓要找到那人,好将?之问罪。后?来慢慢地觉得不问罪也无妨,只要能找到人。” “现在我还会继续保留这院子?,因为这里是你我第一次在一起的纪念。” “唐久安,以后?每年的三月十七我们都来这里喝酒,怎么样?” 这样的姜玺真?是温柔极了?。 唐久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认真?道,“臣不知道殿下在大理寺查出点什么了?,但关于此事,臣从入宫第一天对殿下说的第一句话?起,便没有一字虚言。臣真?的从未来过这里。” 姜玺笑着摇了?摇头:“大理寺什么也没查出来。” 整卷文书浑然一体,没有更换过纸张,也没有涂改过笔墨。 上面确确实实记着就是三月初七。 唐久安瞪大眼睛:“那您还——” “那肯定就是文书错了?,我的感?觉不会错。”姜玺笃定道,“唐久安,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那一夜的人也是你。” 唐久安:“……可臣真?的没有来过这里……” “先不管是初七还是十七,庆丰五年三月你与人春风一度,这事有吧?” “……”唐久安,“……有。” “在何处?” 唐久安心一横:“平江,画舫上。” 姜玺摸了?摸下巴,“……所以我的第一夜是在画舫上?” 他只记得被人揍晕扛走,然后?便是行不可描述之事,当其时也,销魂不已,谁知道哪儿是哪儿? 我欲春风 第64节 唐久安连连否认:“没有没有,您是在这里,臣是在画舫。” 姜玺有点不满:“那你便是先在画舫上非礼于我,然后?再把我送到这里。” 唐久安坚定地:“没有没有,臣完事便走,根本没有管那个人。” 姜玺:“…………” 这天还能不能聊了?? “总之,”姜玺斩钉截铁道,“那夜就是你我在一起,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在此处醒来。” 唐久安:“……臣不敢苟同。” 姜玺好像听不见,他有了?新的问题:“……所以到底是哪座画舫?” “……”唐久安,“……不记得了?。” “有没有名?字?” “什么样式?” “大还是小?” “新还是旧?” 唐久安:“……………” * 第二日,京中贵人的长?队浩浩荡荡向西山进发?。 西山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处高山,拥有十大盛景,是天下名?山之一。 山上有天子?行宫,亦有各家别院。 猎场深入山腹,羽林卫与兵马司早已围好场子?,也放足了?猎物,只等让贵人们尽兴。 秋猎不拘男女老?幼皆可参加,每有猎物,陛下皆有封赏,因此是平京一年一度的盛事。 抵达西山之后?,例行要举行晚宴。 唐久安如今算是高官,亦可列席。 帐篷内,唐久安已经换上官服,从陆平手里接过官帽,往头一盖,便要走。 “回?来回?来。”陆平一把拉住她,“帽子?都能戴反,这可是君前失仪,要被御史弹劾的。” 唐久安由着陆平替她整理官帽。 陆平问:“小安,你是不是有心事?” 唐久安很少有心事,因此有一心事便很容易看出来。 比如这一整天都有点魂不守舍的,之前在路上险此从马上摔下来,此时又连官帽都能戴错。 “唉。”唐久安长?叹一口气,“一言难尽。” 唐久安说着,忽然想起一事:“东宫率卫都在太子?那边当值,你怎么不去?” “赵都尉说我不用去。”陆平道,“太子?殿下也说让我照顾好你就成了?。” 陆平说着,补了?一句:“对了?,殿下让我看着你,别让你乱跑。” “……”唐久安,“……怎么说?” “殿下说的很多,说什么什么养精蓄锐、御前立功之类,但我听着那意?思,就是让你好好在帐篷里歇着,哪儿也不要去。” 陆平说着,不大确定问,“我是不是听错了??” “……不,你应该是听对了?。” 唐久安问,“然后?其它率卫都在当差,是不是?” 陆平点头:“是。” “他们不让你跟着,还不让我乱走……” 唐久安有种不详的预感?,姜玺好像要搞什么事情。 陆平一惊:“这是孤立我们吗?” “我宁愿是。” 眼下姜玺是油盐不进,一条道走到黑,非常要命。 唐久安抹了?一把脸,去赴宴。 上回?是给太妃贺寿,她坐得又偏,只顾吃吃喝喝便好。 如今官职上升,又是正儿八经的御宴,礼部有专门的官员引导各种行礼,官员们大呈文采,诗献个不停。 唐久安听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 姜玺不在。 这位太子?行事一向胡来,官员们并没有太在意?,皇帝却是拧了?一下眉头。 在大朝会之前,姜玺须得乖乖尽好太子?的本份——这是当初写在军令状里的。 皇帝问身边的周涛:“太子?为何不来?” 周涛回?:“殿下说,有一事关系国?运,远比筵席重要,他在为国?操劳。” “……”皇帝“……胡闹。” 片刻后?,皇帝起身更衣。 皇帝不在,献诗也暂停,席上众人开始互相吹捧,同时十分期待文公度的诗文压轴出场。 文公度道:“我老?了?,又素乏捷才?,不便献丑,就不打?扰诸位的雅兴。” 众人哪里肯?纷纷求诗。 文公度笑而不语。 此时文家的下人送了?一副字笺进来。 文公度看过,眉头皱起,微有忧心,吩咐下人:“让夫人看看太医得不得空。” 众人忙关怀问是出了?何事。 文公度摇头:“还是犬子?的宿疾……唉,又犯了?。” 在纸笺背面回?了?几句,交由下人带回?去给夫人。 众人都知道,文公度才?华盖世,夫人亦是知书达礼之辈,但生?的儿子?却是个傻的。 这是文公度的隐痛。 但文大家便是文大家,从未因儿子?心智有缺而不让儿子?见人,反而事事都放心不下,到哪里都要带着儿子?。 大家感?佩文公度的爱子?之心,纷纷敬酒。 或许酒意?激发?了?诗情,文公度应邀挥墨落笔,一首七律应笔而出,众人纷纷赞叹,一首广为人传诵的名?篇今夜诞生?。 大家都等着将?此诗给皇帝御览。 但皇帝迟迟没有回?席。 唐久安一顿风卷残云,席已吃得差不多,酒也喝够了?,不想再听他们谈诗,遂趁皇帝不在,提前离席。 她是武将?出身,又在羽林卫训过兵,一看外头羽林卫的布防,就知道皇帝是往东边去了?,遂往西走。 那边是女眷们聚集的地方。 而今虽说男女不分席,但很多女眷还是更乐意?同女眷在一处,尤其是没有官身的不便前往御宴,在这边也依旧很热闹。 山中的风中沁寒,唐久安走着险些?踩着一个人。 这不怪她。 那人抱膝蹲在帐篷边,正是背光之处,手里拿着树枝,似乎是在地上写字。 而唐久安正一脚踏在那些?字上。 唐久安连忙道歉。 那人没有做声?,只是拿树枝将?那些?字划去。 唐久安也没打?算停留,抬脚要走。 “唐大人。” 那人出声?,缓缓站了?起来。 帐篷里头的光透出来,是个甚为秀美的女子?,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胭脂都盖不住。 唐久安知道自己肯定见过她,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听说上次在御池,殿下救我之前,唐大人也下了?水,是吗?” 唐久安想起来了?,这是文臻臻。 “下水归下水,救人的还是殿下,姑娘记殿下的情就好。” 文臻臻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大人当时自身尚且难保,哪有余力救我?” “话?不是这样讲的。我本意?是要救你,只不过被那清远郡主扯了?后?腿。” 唐久安听闻此言,深觉必须得为自己做个澄清,“我的水性其实一向很不错,在平江游个来回?亦是轻而易举。” “知道。”文臻臻淡淡道,“唐大人水性好,常在平江出没,还会在江边打?劫。” 唐久安觉得这话?就不大对了?。 文臻臻在她的印象里一向是个柔柔弱弱的美人灯,此时才?觉得这美人灯好像被吹坏了?脑子?。 “文姑娘是不是记岔了??”唐久安道,“可莫要把别人的罪名?按在我的身上,我不认的。” 文臻臻慢慢地道:“庆丰五年,三月十七,大人在江边打?晕了?太子?殿下,大人不记得了?吗?” 第39章 我欲春风 第65节 猎场东面的山谷, 群山环抱,佳木成荫,风景远比别处秀丽。 姜玺一时上树修剪花枝,一时指挥率卫们挂琉璃灯, 忙得不亦乐乎。 末了长叹:“要是?夏天就好了, 可以捉大片的萤火虫在这里放飞。” 然后他会在满天飞舞的萤火虫之中向唐久安表明心意。 ……不知道唐久安喜不喜欢萤火虫? 只要是?姑娘应该都会喜欢吧? 但唐久安确实不是?个普通姑娘。 她美?丽, 强大, 连人脸都记不得,多么独特。 姜玺一边想?一边笑,再挂上?一盏琉璃灯。 是?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姜玺才?发现?皇帝来了。 皇帝立在树下,环顾山谷, 没有言语。 姜玺不情不愿地下来:“父皇。” 皇帝:“这便是?你在操劳的国事?” 姜玺:“事关太子婚姻,怎么不算国事?” “……是?唐久安? “是?。”姜玺道,“儿臣很喜欢她, 想?要娶她为妻。” “她可知道?” “知道。” “可愿意?” 姜玺微笑:“她会愿意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也就是?说,她现?在并不愿意。” 姜玺信心满满:“反正我肯定能让她愿意。” 这次不行, 就下次。 今年不行, 就明年。 总之,非她不可。 皇帝抬手,周涛领着左右退开。 山风扫过,琉璃灯轻轻摇晃,微此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恍若天乐。 “玺儿, 不要轻易将你的喜欢说出口。” 皇帝慢慢地道,“我们的喜欢是?不公平的, 因为她们没有拒绝的能力。” 姜玺悻悻:“那?可不一定。” “就算她们能拒绝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呢?”皇帝沉声道,“就算她们能坚持,她们的父兄家人呢?” 姜玺心说她爹在她眼里就是?个屁。 当然他不能败坏唐大人的官声,以免让唐大人背上?不孝的恶名,虽然他并不觉得唐永年那?个混蛋有什么可值得别人孝顺的。 “玺儿,撤去?这些吧。” 皇帝的声音有几分沧凉,“她若是?喜欢你,你折一枝茶山给她,她亦是?满心欢喜,她若是?不喜欢你,你就算布置上?九天仙境,她最?多也只是?敷衍一笑而已。 姜玺觉出了一丝奇怪。 皇帝教导他,从来只有简单粗暴的命令,还是?头?一回这般循循善诱,跟变了个人似的。 于是?姜玺问:“父皇,我母妃最?喜欢什么口味的香饮子?” 皇帝皱眉:“为何?突然问这个?” “您答一下呗,又不会掉块肉。” 皇帝没好气地答:“金桃玫瑰。” 姜玺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儿臣还以为您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呢,要不然就是?哪个乱臣贼子用?替身?顶替了您——” 皇帝大怒:“你这孽障!” * 帐篷边,唐久安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唐久安,你为了得到殿下的心,无?所不用?其极,平江画舫那?一夜,你是?不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文臻臻的声音凉凉的,透着一股子凄清,“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等、等会儿!” 唐久安,“你在那?年三月十七看到了我?” 文臻臻轻轻“哼”了一声:“不错,看得真真的。” “当真是?我?!” “唐大人那?夜穿的是?藏青衣裳,系着抱肚,穿一双黑靴。大人左边衣袖破了一道缺口,不过束着箭袖,并不明显。” “……”唐久安惊了。 那?件衣裳是?她自己洗的,力气太大,搓破了袖口。 与?姜珏话别之时,姜珏大约是?看到了,送了她一身?新衣。 出宫就被她送进了当铺——衣裳的料子很不错,挺值钱,能还债。 那?件破了袖口的衣裳又陪了她大半年,直到破口大到连陆平都补不了,才?勉强退役。 唐久安喃喃:“……你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但凡说得差那?么一点点,她都有机会怀疑文臻臻是?脑子坏掉说胡话。 “我生来记性好,过目不忘。” 文臻臻的语气不知为何?十分萧索,还带着一丝嘲讽。 “这么厉害?”唐久安道,“不过你好像不高兴自己这么厉害?” “……”文臻臻顿了顿,“唐久安,我在和你说正事。” 唐久安掩面,长叹:“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 “多谢?”文臻臻冷笑,“你在打?什么算盘?” 唐久安很头?疼:“这件事太突然了,我要好好回去?想?一想?。” 她说着便走。 身?后传来文臻臻带着怒气的声音:“唐久安,设若我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唐大人你还能留在东宫吗?还有脸留在京城吗?!” 唐久安一想?哎哟,这事真的传扬出去?,她的仕途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封侯立户,想?也不用?再想?。 唐久安赶紧回身?,诚恳拜托:“文姑娘,那?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只要你离开殿下,离开京城,这事我便烂在肚子里,永远不会对任何?提起。就像这三年来我所做的一样。” “我亦正有此意!” 唐久安用?力点头?,转身?便走。 走出两步,复又回头?,解下披风,披在文臻臻身?上?,“夜里风大,文姑娘快回帐篷去?吧,别在外面冻着了。” 文臻臻:“……” 披风上?犹带着唐久安的体温,文臻臻在寒夜吹了半晌的冷风,冰冷的身?体对温暖的感触尤其明显。 “我……我只不想?看到有人对殿下不择手段,居心叵测。” 文臻臻咬了咬唇,“殿下他……是?很好很的人。” “别说了。” 唐久安沉痛道。 她当然知道姜玺真的很好,所以,越说她觉得……她真该死啊。 * 陆平刚从外面回来,就见唐久安在帐篷内。 “小安,”陆平压低声音兴奋道,“我打?听到了,太子殿下不知在东面山谷里布置些什么,我还没进谷就被赵都尉拦了回来,但我看到山谷里好亮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说了半天,发现?唐久安坐在床上?两眼发直,一眨不眨。 “小安?”陆平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你在干嘛?” 唐久安面无?表情:“小陆儿,跟你说个事儿,听完你就忘掉,再也不要提起。” 陆平用?力点头?:“嗯。” 于是?唐久安把这事原原本本说了。 “——你是?说你强迫了太子殿下却把人忘得干干净净并且人家找上?门来你还矢口否认死不认账?” 陆平惊骇。 “……” 唐久安幽幽地看着陆平。 总结得真好。 下次不许总结了。 “那?那?那?现?在怎么办?” 陆平慌了,“要不……我们赶快逃吧!” 我欲春风 第66节 唐久安有气无?力:“整个猎场,外面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同样,里面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她是?东宫属官,除非拿到太子手令,不然就得一路杀出去?。 “要不然……我就说我心有所属??” 唐久安稍微来了点精神,“小陆儿,我们是?好兄弟对吧?” 陆平疯狂摇头?:“是?好兄弟,但不可以做夫妻。” “嗐,是?假的。” “假的不管用?,之前你说我是?你未婚夫的时候,太子殿下一样粘着你,还对我特别凶。” 陆平后来可想?明白了,太子就是?在得知他不是?真未婚夫时才?突然对他好的。 唐久安一想?也是?,再想?了想?,一拍大腿:“有了,我就说我其实在暗恋大督护,他总不能打?他舅母的主?意吧?” “……”陆平觉得这个有点狠。 这时候东宫有人过来提醒唐久安,陛下回席了。 姜玺也在席上?,原本拎着杯子百无?聊赖,看见唐久安进来,眸子一下子亮起来。 唐久安不大敢看他的眼睛。 此时正到了文公度大展诗才?的时刻,满殿人都在叫好,连属国番邦的使臣都不例外。 皇帝也拈须称赞,赐下今夜最?丰厚的赏赐。 唐久安是?全然听不明白诗的好与?坏,反正能写诗的都是?厉害的,她随大流一起喝彩称赞。 她感觉到姜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一面看着她,一面自斟自饮,简直是?拿她下酒。 唐久安只觉得手里的美?酒顿时不香了,待得皇帝退席,便立即离开帐篷。 结果没想?到赵贺一直守在帐篷外,唐久安一出来便被拦下,赵贺笑道:“殿下请大人去?一个地方?。” 唐久安叹道:“我能不去?吗?” “大人不去?可是?会后悔的。” 唐久安觉得去?了才?可能后悔。 但赵贺身?后跟着大批东宫率卫,这明显是?做了两手准备,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得。 总得有个了断。 * 赵贺把唐久安领到谷口便欠身?退下。 唐久安走进去?。 安静的山谷在此时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山茶花盛放,空谷繁花,本已十分动人,又在树上?、地上?悬着大大小小的琉璃花灯。 灯火与?花朵相?映,琉璃流光溢彩,风过时还会发出碎玉之声,整个山谷被布置得仿若仙境。 唐久安原本对这些花花朵朵的玩意儿不甚在意,但此时繁星满天,花灯满谷,天上?地下一片辉映,整个人好像都会化进这片璀璨光芒中。 流转的灯光映着她的面颊,映进她的眼睛。 “好看吗?” 姜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好看。” “喜欢吗?” “……喜欢。” “知不知道这响声是?怎么来的?” 山风吹过枝桠,琉璃花灯像风铃一样发出脆响。 “每一盏花灯里都放着好几颗玉珠,花灯晃动,玉珠碰撞,所以好听。” 姜玺走到她的身?后,是?只差半步就可以把人抱进怀中的距离。 他守住了这半步,因为很怕再上?前,他就会忍不住把人抱在怀里。 他微微低头?,声音就送在唐久安耳边,低沉悦耳。 “等花灯点过今夜,你还可以把玉珠掏出来,就跟摘果子似的,全归你,好不好?” 第40章 唐久安站在山风中, 满谷花木轻摇,玉珠声响,琉璃光转。 光芒在她脸上流转。 她一动没动。 痛心啊。 疾首啊。 这么多盏琉璃灯,就算每盏琉璃灯里只有两颗玉珠, 也?是一笔大财。 可她却连碰都不能碰。 “不去看?看??”姜玺问。 唐久安摇摇头。 “!”姜玺大惊, 这人?居然有钱不收! 他转到唐久安面前, 只见唐久安眼?尾微微泛红, 眼?睛有点湿润。 姜玺的?心立时像一朵烟花那样炸上天空,“砰”一下绽放。 唐久安看?到姜玺的?眼?睛瞬间亮了。 就像谁在他的?瞳仁深处点起了两盏琉璃灯。 “……” 不是的?,别误会。 我只是……单纯地痛心而已。 “我……我知?道你应该会喜欢,但没想到你这么喜欢……” 姜玺起初有些吃吃的?,然后眼?睛闪闪发亮, 一一指给唐久安看?。 “我确实是挂了好久,这灯沉,山茶树的?枝条又细, 所以要先用木棍给它支撑着,还?不能露出来?, 露出来?就不好看?。” “这地儿我选得?不错吧?整个西山, 这个季节,最好看?的?就是这里。这是西山十景之一,山茶瀑雪。说?是山茶花从?山山腰一路开?到这里,宛如一条瀑布,又因花色洁白如雪,所以得?名。” “还?有这灯!” 姜玺下一盏送到唐久安面前,“山里风大, 须先防风,又要好看?, 所以才用琉璃。猜猜看?里面的?珠子有几颗?” 琉璃灯就在唐久安面前,光辉融啧,琉璃壁阻挡了山风,小小的?火苗在里面安静燃烧。 碧绿清透的?玉珠滚落在琉璃灯的?底部,轻轻一晃便发出好听的?声响。 “十一颗!” 姜玺揭晓,然后,轻声道,“寓意我们两个,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唐久安抬起头。 姜玺的?脸颊微红,眸子明亮,里面倒映着天上的?万千星辰,以及谷中数以千计的?花灯。 忽然之间,唐久安的?眼?眶真的?有点酸胀。 他捧到她面前的?,何止是一盏花灯? 那仿佛就从?他胸膛里掏出来?的?一颗琉璃心。 唐久安下意识后退一步。 姜玺眼?底开?始生出一点懊恼。 他准备好的?流程不是这样的?。 首先他带着唐久安来?赏灯,然后唐久安会很开?心地在灯里找玉珠,就跟当初在御池里捞宝贝一样。 他会陪着她一起捞珠子。 他知?道唐久安一定会很开?心。 那么在她最开?心的?时候,他会告诉她,他喜欢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都还?没捞珠子,他就什么都说?了,而且,还?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环。 “那个……”姜玺试探着问,“你要听诗吗?我其实还?写?了一首诗。” 其实他不单写?了诗,他还?把想对?她说?的?话全写?了下来?。 在东宫默默演练过好几遍。 充当演练对?象的?赵贺表示:太感人?了。 然后姜玺才满意地放过他。 此时此刻姜玺想起唐久安在席上大声为文公度喝采的?模样,可以想见她还?挺喜欢诗的?,那么这首诗准备得?甚是对?路,对?是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别念。”唐久安道,“臣听不懂。” 姜玺:“我这首你一定听得?懂。” “不可能,凡是诗臣都不懂。” “这的?真的?可以——” 我欲春风 第67节 “可以也?别念!”唐久安骤然大声,“不想听!” 姜玺滞了滞,“……好吧,那这灯给你。” 琉璃灯捧在姜玺的?手心,又往前送了一点。 唐久安再退了一步。 “殿下,臣不能要。” 姜玺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顿了顿,然后大跨步上前,抓住唐久安的?手,把琉璃灯塞进唐久安的?手心。 “拿着。” “臣不能要。” “让你拿着!” “臣真的?不能要!” 推拒之间,“啪”地一声,琉璃跌在地上,裂成好几瓣。 姜玺:“……” 唐久安:“……” 唐久安急忙去捡。 姜玺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唐久安,你害怕什么呀?收下这盏灯,我能怎么地你?堂堂飞焰卫统领,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唐久安呆住:“臣以为……您会难过,或者生气……” “跟你这人?正经生什么气?什么时候被你气死了都不知?道。” 姜玺走开?,又取下一盏灯,交到唐久安手里,“喏,里面一样是十一颗,数数?” 唐久安看?看?灯,再看?看?姜玺。 灯光温暖明亮,姜玺的?眸子也?是。 ——“殿下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是的?,唐久安无比同意。 姜玺他,真的?很好很好。 “殿下。” 唐久安抬眼?,直直望进姜玺的?眼?睛,不容自己?闪避。 “嗯。”姜玺感觉到了唐久安的?认真,意识到她要话的?将无比重大,一时间有些紧张,嗓子有点发紧。 “这灯,臣真的?不能要。”唐久安道,“因为臣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姜玺呆愣半晌,“哧”一下笑了:“唐久安,你看?看?你像是有喜欢的?人?的?样子吗?” “真的?。”唯今之计,唐久安只有硬编,“只是臣喜欢的?人?身份特殊,臣不好说?出口。” “你说?,我准你说?,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姜玺咬了咬后槽牙,“你还?非说?不可,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个什么样的?人?。” “……” 唐久安心说?有这么明显吗? 编谎话非她所长,不由生出一丝紧张,无意识地摸着腰带,寻思着该用怎样的?语气报出关?山的?名字。 开?心的?? 骄傲的?? 害羞的??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模样来?着? 最后唐久安想起了关?若棠。 既然是不好开?口的?暗恋之人?,那么当然要用低沉缠绵的?语气。 她暗暗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却见姜玺的?脸色忽然变了,视线死死盯着她腰间。 “……那香囊是谁给你的??” 唐久安低头去看?。 今日参加御宴,她穿的?是官袍,系的?是玉带,像模像样地挂着些香囊玉佩之类。 玉佩荷包是陆平和?薛小娥为她准备的?,香囊则是好些天前姜珏给的?。 姜珏久病成良医,会自己?配些药囊,一可驱虫避蚁,二可提神醒脑。 薛小娥听说?她要到山间秋猎,便收拾了两个香囊进来?,陆平今日替她换官服的?时候一起挂上了。 “三殿下做的?。” 姜玺声音有点发干:“给我看?看?。” 唐久安便摘下来?递给他。 姜玺把香囊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越看?脸色越苍白。 最后他拉开?香囊,自香料之中掏出一支极小极小的?字条。 展开?来?。 唐久安用过姜珏不少香囊,却从?不知?道里头还?有字,也?凑过来?一起看?。 见是短短一句话。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唐久安不是特别明白,问姜玺:“这是什么讲究?” 图吉利? 姜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眸子里的?光亮熄灭了,眼?珠显得?格外黑。 “原来?是三哥。” 唐久安点头:“他有没有给你?挺好用的?。” “呵呵。”姜玺笑了,笑得?特别僵硬,“难怪,我的?琉璃灯你确实是不能要了。” 他的?声音十分凝涩,又相当低沉,唐久安一时没有听清楚,用探询的?眼?神望着他:“殿下说?什么?” 姜玺把香囊还?给唐久安:“我说?,这个香囊很好。很好很好。” 唐久安接过来?。 两人?的?指尖短暂地相触,唐久安发现他的?手好像很冷。 再看?他身上穿的?不是筵席之上的?太子蟒服,而是一身轻纱般的?衣裳,里外层层叠叠,犹如仙人?的?羽衣。 好看?自然是极好看?,只是在这深秋寒夜,未免太单薄了。 “殿下你冷不冷?要不先回帐中去?” 姜玺转过了身:“我不冷,你回去吧。” 唐久安喜出望外,这连盘问都省了? 三殿下的?香囊这么好用? “那臣这就告退!” 这声音里的?喜气简直要洋溢出来?。 姜玺站在风里,没有应声。 怎么就没有早点发现呢? 她与三哥,那般稔熟。 三哥待她,那样特别。 ……我在这宫中,向来?无人?理会,唯一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便是唐久安。 ……你善待于她,便是善待于我。 以三哥事?事?退避的?性子,表现得?已经如此明显了,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哈哈哈。” 姜玺仰天笑。 唐久安尚未走远,听得?笑声,回头。 山风猎猎,姜玺的?袍袖与衣摆在风中斜飞,仿佛当真要像仙人?一样随风而去。 但这笑声……像哭似的?。 他很难过。 唐久安非常明确地感觉到了。 任谁花了这一腔心血,却被人?拒绝,心里都不会好受。 可她只能这样做。 从?此以后他还?会遇到很多很多很好的?姑娘,每一个都比她更适合成为太子妃。 非常好。 这事?到此为止,了断麻烦。 可为什么她心里像是被塞了块石头似的?,又冷又硬又沉? 赵贺带着东宫率卫们守在谷口不远,瞧见只有唐久安一个人?出来?,连忙迎上来?:“大人?,殿下呢?” “在里头。” 唐久安一开?口,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是有气无力。 她迅速深吸一口气,振作一下。 “殿下有点冷,你去取件斗篷来?。” 我欲春风 第68节 “谁说?我冷?” 姜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长风浩荡中,他大步朝这边走来?。 吩咐赵贺:“把灯摘了,珠子掏出来?,折成现银,送到唐大人?府上。” 唐久安:“?” 她嗫嚅一下:“殿下,臣不能……” “是不是傻?灯不能要,银子也?不能要?那你以前收的?要不要都退回给我?” 姜玺没好气,“原就是给你的?,也?给不了旁人?。给我老实拿着。”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骂人?中气这么足,唐久安的?心里轻松了不少。 嗯,一定是因为银子的?原因。 毕竟银子谁能不爱呢? 然后就听他道:“你是三哥的?人?,便是我嫂子,长嫂如母,算我孝敬你的?。” 唐久安:“????” 第41章 唐久安回到帐篷, 把那只香囊翻来覆去,着实看不出什么名堂。 陆平也很努力地和她大眼瞪小眼。 唐久安:“算了睡吧。” 反正他俩瞪眼到天亮也依旧一头?雾水。 得寻个?既识文断字又懂香料针黹的?。 比如虞芳菲。 只可惜快近年关,正是户部忙得不可开交之时,虞芳菲并?没有来西山秋猎。 于是唐久安想了?想, 第二日一大早来寻文臻臻。 文臻臻一见这香囊便脸色大变:“太子殿下给你的??” 唐久安心说果然找对了?, 这是个?懂行的?。 “不, 别人给的?, 你帮我看看这是个?什?么意思?” 文臻臻:“当真不是太子殿下?” 唐久安直接道:“三殿下。” 文臻臻一愣,三殿下几?乎像是消失了?似的?,她都忘了?世间还有一位三殿下。 “这香囊的?布料纹样用的?是蝶恋花,丝绦打的?是同心结,还有这张字条, 上面的?意思是他一直将你深藏于心中,无一日或忘。” 文臻臻看着唐久发,“三殿下心仪于你。” 唐久安:“……你会不会看错了??” 文臻臻冷然道:“我看到的?便是如此, 信不信随你。” 又问,“你何时离开京城?” 唐久安心不在焉:“快了?快了?。” 文臻臻顿了?顿道:“若是你嫁与三殿下, 也是一样。” 唐久安大惊:“这万万不可。” 文臻臻皱眉:“唐大人原来是如此风流之人, 处处留情,又处处相负。” “……” 唐久安此时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拿起香囊便告辞。 外头?天色很好,王孙公子们正呼朋引伴准备入林打猎。 若换作以往,唐久安定然要?去拔个?头?筹回来换赏赐,这会儿却没有半点?兴致,也懒得过去, 就往帐篷边上席地一坐,等?那帮人过去再?说。 姜玺那边刚料理明白, 怎么姜珏这边又有麻烦了?呢? 姜珏是好朋友,好兄弟,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对她居然有这种心思。 他也没说过啊。 就在唐久安坐地上抱头?苦恼的?时候,忽然听得有人问她:“你也是掉在地上的?栗子吗?” 唐久安转过脸,就见后头?还有一人,和她一样坐在上。 那人穿着一身斯斯文文的?袍子,袍子被扯得歪东倒西,头?上也沾满不少枯枝落叶,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瞧着唐久安。 很难判断他的?年龄,看起似乎已经不算年轻,但一对眸子清澈见底,像幼儿般温软无害。 见唐久这不说话,他往这边挪了?一点?,又问了?一遍:“你也是栗子吗?” 唐久安看着一颗带毛壳的?栗子卡在他已经松散的?发髻上,替他拿了?下来,懒洋洋答:“……嗯,算是吧。” “太好了?。”他喜形于色,“我们可不可以粘在一起?我看到别的?栗子都会粘在一起——啊啊啊你干什?么?!” 附近是一片栗子林,落了?一地的?栗子,唐久安把脚边的?一颗踩破外壳,掏出里面的?板栗:“吃啊。” “啊啊啊啊你怎么能残害同胞!”他惊怒痛心,“它?是我们的?妹妹!” 唐久安面无表情地把妹妹吃了?,顺便递给他一个?:“栗子都是这样的?,你不知道吗?” 暴怒的?男子顿住:“……真的??” “嗯,你看地上那些毛壳栗子掉地上为什?么会粘在一起?就是因为想吃掉对方,这样才能变得又壮又大,来年好长成一棵大树。” “原来是这样啊!”男子恍然大悟,吃起了?栗子。 吃完唐久安给的?那颗,又去捡地上的?剥。 他不得法?,手指被壳上的?刺扎破,疼得嘤嘤叫唤,叫唤完了?接着剥,再?接着叫唤。 “……”唐久安给他剥了?几?颗。 男子大口往中嘴里塞:“谢谢妹妹。” 唐久安瞧他狼吞虎咽的?,“你很饿?” “不饿,可我要?多吃点?妹妹,这样就能长成大树了?。” 男子认真道,“长成大树,爹就不会打我了?。我要?长得很高很高才行。” “……” 看他的?衣料颇为昂贵,绝不是仆从?,再?加上脑子不大清楚,唐久安猜得到他是谁。 文公度家的?傻儿子,文德言。 文德言也算是京中百姓的?一个?谈资,据说他生下来时并?不傻,三岁成诵,五岁能吟,人人都说他是个?天才,可以子承父业,成为第二个?大雍文豪。 结果五岁时忽然得了?一场急病,烧坏了?脑子,从?此呆呆傻傻,成为文家心病。 片刻之后,文夫人虞娴果然找来了?。 仆妇抱怨文德言又乱跑,虞娴喝止她,然后向唐久安福身道谢。 唐久安行礼:“您是虞姐姐的?长辈,也就是我的?长辈,晚辈当不起。” 几?名仆妇甚是健壮,拉起文德言,文德言挣扎:“不,不,我要?长成大树!” 唐久安道:“你已经吃了?那么多栗子,再?回家多喝些水,很快就能长成大树了?。” 文德言一听,顿时不再?挣扎,乖乖跟着仆妇走了?。 虞娴临走之时,顿了?顿,转身道:“唐大人是芳菲的?挚友,又曾救过我女儿的?性命,此时还看顾我的?儿子,我心中对大人很是感激,有一句话想要?告诉大人。” 唐久安:“夫人请讲。” “大人是不出世的?武将,合该建功立业于四方,京城太小,且云谲波诡,不适合大人。” 还娴说完,微微一福身,离开。 唐久安心说,看,这道理真是人人一看就明白。 她倒是想离开,可如今她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宾客,想要?离京,非得先经过姜玺允准不可。 而姜玺…… 唐久安想想就觉得脑仁隐隐生疼。 * 接连几?日,姜玺既没有参加秋猎,也没有出席酒筵。 关月急得不行,因为皇帝势必要?大怒。 但出乎关月意料,皇帝听说之后即没有恼火,也没有气急,皇帝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道:“孩子既不愿意,便别勉强了?。让他一个?人好好待着吧。” 从?御帐出来的?关月忍不住拧了?一下自己,才发觉并?非做梦。 她径直来找唐久安。 往日姜玺但凡有什?么不听的?地方,找唐久安总是最?快的?。 然而这一次唐久安也是愁眉苦脸。 唐久安觉得,关月对她越是信任,她便越是内疚。 关月拉着唐久安的?手道:“……玺儿心情好的?时候总是最?乖的?,但若心情不好,或是同谁闹了?别扭,那脾气就又臭又硬,唯有大人你能说得动他。这次秋猎,陛下在,百官在,番邦诸使也在,可万万不能出乱子啊。” 唐久安欲言又止好几?回,最?后到底挨不过,只得硬起头?皮答应。 然后一步三挪,往姜玺的?帐篷这边来。 还未走近,就见宫人们抬着酒坛往帐内送。 唐久安心说不好,姜玺这是在借酒浇愁。 等?走近,才听到帐篷内人声鼎沸,说笑声,喝彩声,摇骰声,喧腾热闹。 我欲春风 第69节 门口值守的?率卫掀起帐子,向内通禀:“太子宾客唐久安到。” 结果里面太过吵闹,根本?没人听见。 唐久安自己打起帘子走进去。 帐篷内似是现开了?一个?赌场,推牌九的?,赌大小的?,猜梅花的?,应有尽有。 姜玺坐在人堆里,正在和关若飞赌大小,两人都乌鸡眼似的?。 姜玺:“大大大!” 关若飞:“小小小!” 待开出来,是三个?点?,小。 姜玺骂了?一句,也不用人劝,端起酒坛就喝。 旁边的?王孙公子们都在起哄鼓掌。 “哎殿下这是撞邪了?吗?”关若飞道,“酒不是这么喝的?吧?” 姜玺不听,继续喝,衣襟都湿了?半边。 关若飞试图去抢,被姜玺一脚踹来,关若飞躲开,更?抢不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姜玺手里的?酒坛被一只手拎走,姜玺犹未尽兴:“给我!” 抬眼看见唐久安。 唐久安静静看着他,尔后把酒坛子搁桌上,让大家都散了?。 这位老师在东宫的?地位人尽皆知,没有人敢多说半个?字,麻溜就准备走人。 “不许走!都留下!”姜玺道,“说好了?今日要?热热闹闹的?。” 然后招了?招手,把唐久安叫到帐外。 唐久安是泡在酒里长大的?,这是头?一回觉得酒气冲天原来会让人难以呼吸。 即使离开帐篷,还是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殿下……” 她的?声音有点?低哑。 这事跟她脱不了?关系,她得劝劝他。 可怎么劝? 脑子完全?是一团浆糊,无从?劝起。 “好不容易出来秋猎,老师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姜玺看起来倒是一脸轻松,“也别绷着个?脸,一会儿三哥来了?,还以为我给老师委屈受了?。” “……三殿下要?来?” “嗯,迦南使团往这边来,鸿胪寺里眼下就属三哥身份最?高,所以由三哥陪同。” “那你……刚才……不是……” 唐久安结巴半天,干脆破罐子破罐,“你是因为三殿下要?来,所以故意整点?热闹?不想让三殿下看到我们……嗯……那个?……” “我们哪个??不就是请老师看了?一场花灯吗?这都是学生该做的?。” 姜玺微笑,除了?眼眶里微有一点?血丝外,他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依然是锦带华服,依然是玉冠金钩。 “老师放心,那天晚上一是学生讨好老师,二是做弟弟的?孝顺嫂嫂,全?没有别的?意思。” 唐久安仔细盯着姜玺瞧:“……当真?” 姜玺笑容愈浓:“这还有假?” “那你说那些什?么一心一意——” 姜玺笑:“那都是逗老师玩的?,老师不会当真了?吧?” 唐久安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老师若没有旁的?事,学生要?进去了?。这也不是做给三哥看的?,在宫里拘束死了?,难得出来,正好松快松快好好玩一场。” 唐久安点?点?头?,人依然处在一种浑沌中。 按说她应该放下心才是,但不知道心里好像就是有一块石头?搁着放不下。 姜玺越得越灿烂,她就越有点?难受。 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得劲。 姜玺转身要?走,唐久安忍不住道:“殿下你……当真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又没缺胳膊断……” 姜玺说到这里顿住了?,底下那个?字说不出来。 笑容像是被风吹走了?,静下来的?姜玺声音有点?低郁,“老师,我三哥很苦的?。” 唐久安点?头?叹息:“是的?。” “小时候,舅舅还不是大督护,母妃也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在宫里没什?么地位,我排行又小,挨过不少欺负。” “每一次都是三哥替我出头?。” “所以怠慢我苛克我的?宫人,或是将墨汁浇在我窗课上的?皇亲,都会被三哥罚出去。” “你别看三哥现在没脾气,当初他罚起人来可狠了?,宫人一律打二十大板,皇亲一律罚跪,没有一次手软。” “我当时就跟在三哥身边,三哥牵着我的?手,跟我说:‘记住这些人的?脸,若是还欺负你,下次加倍罚。’” “我当时便想,三哥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太子,也是最?好最?好的?哥哥。” “我一辈子都要?当三哥的?好兄弟,一定要?报答他对我的?好。” 姜玺的?声音低下来,“可是,三哥的?腿,是为救我才残的?。” 那时先皇后刚故去不久,姜珏一直闷在寝殿里,姜玺便央三哥出来,想和三哥走走,散散心。 求了?好些天,姜珏终于答应了?。 那么久没见到哥哥,姜玺十分欢喜,一路又说又笑,又蹦又跳。 当时御花园东角有个?白龙潭,说是内有白龙,深不可测。 两人走在潭边的?时候,姜玺原是想靠在栏杆上玩,结果那栏杆年久失修,一靠就倒。 姜玺跌进潭中。 是腊月,水寒刺骨。 他只有六岁,还不知道死亡的?可怕,只是拼命想离开困住他的?水面,却怎么也做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姜珏跳了?下来。 姜珏也不过才十岁,并?且同样不会水,只是一心想把一直保护着姜玺救上岸。 他们都失败了?。 当被宫人发现的?时候,两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命运在那一刻发生了?逆转。 姜珏的?腿在水下磕伤,又被冻坏,渐渐地,再?也无法?行走,无法?再?继承国体。 “而我却成为太子,母亲成为贵妃,舅舅成为北疆大督护。” 秋日的?阳光是非常清浅的?,像水一样,他眼睫低垂,像是要?掉下泪来。 “我口口声声说要?报答三哥,结果却拿走了?三哥的?一切。” 唐久安说不出话来。 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不过姜玺很快便抬起了?头?:“幸好他遇到了?你。老师,请看在我这么孝敬你的?份上,对三哥好些。他……” 只有你了?。 唐久安没能听到他把这句话说完,因为姜玺朝着她的?身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还用力挥了?挥手。 唐久安回头?,看见姜珏坐在轮椅上,由小昭儿推着往这边来。 天蓝如玉,白云朵朵。 姜珏笑容浅浅,目光温和。 第42章 “在聊什么?” 姜珏微笑道, “二位皆是好射手,怎么这样的天气却没有出去秋猎?” “哼,我猎了好多了,还等你问呢。” 姜玺走过去替下小昭儿, 推着轮椅, “老师方才非说她的箭术天下第一,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你要说前无古人吧,我勉强认了,但后无来?者?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知道什么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姜珏失笑:“小安的箭术确实是极好的,对吧小安?” 唐久安没有姜玺那般变脸自如的本事,不知道说什么, 只跟在后面“嗯”了一声。 姜珏偏头看了唐久安一眼:“……有事?” 唐久安想了想,向姜玺道:“殿下,臣有些话想和三殿下单独说。” “行。”姜玺轻快地道, “不妨碍你?们,我要去玩我的啦。” 他?说走就走, 背影轻盈, 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快活。 唐久安一直看着姜玺进了帐篷才回头,就见姜珏一直看着自己。 “想和我说什么?”姜珏温声问。 唐久安默了一下,掏出那只香囊:“殿下,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欲春风 第70节 姜珏接过来?瞧了瞧:“这香囊有什么不对吗?可是不好用?无妨,我再给你?做一个?……” “殿下,”唐久安直接打断他?,“您喜欢我吗?” 姜珏顿住:“何?以?突然?说这个??” 唐久安:“殿下的香囊不是这个?意思吗?” 姜珏道:“这只是个?驱虫蚁的普通的香囊罢了。” 唐久安听得“普通”二字, 只觉得山风都暖和了几分,连忙指给姜珏看, “那他?们说这个?布料的纹样叫蝶恋花,还有这个?丝绦打的是同心结,都是表示喜欢的意思。哦对了,里面还有个?字条,据说也是说喜欢。” 姜珏端详:“哦,原来?这个?结叫同心结?蝶恋花什么的还真看不出来?,布料小小一块,纹样都不齐全?。至于?这字条,我没大注意,或许是香囊里原本就有的?我身边一应之物,都是小昭儿去尚宫局领的,尚宫局人多事忙,我也不大在意这些,拿来?便用了。你?若介意,我替你?换一个?。” “不用不用。”唐久安紧紧盯着姜珏,“所以?殿下你?并不是送这个?表明?心意的?” 姜珏苦笑:“我乃残疾之身,不愿祸害他?人,有什么心意可表?”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真喜欢上?我了,那可真是麻烦。” 唐久安十分欢喜,真心诚意道,“这跟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殿下是很?好很?好的,将来?一定会找到?喜欢的人。” 一旁的小昭儿忍不住道:“唐大人,您就这么高兴?” “那是自然?。我与殿下是朋友,是兄弟,是主仆。殿下若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那我鞍前马后绝无二话。但要是谈情说爱,那可趁早饶了我。” 唐久安了却一桩心事,通体舒泰,“殿下的帐篷在哪里?我送殿下过去。” 姜珏道:“我只是陪同迦南使?团业此,不便停留,这便回京。” 唐久安:“好歹吃顿饭再走,我去给你?打个?野味尝尝。” 姜珏凝眸,低声道:“小安。” 唐久安想起来?了,人们都说,皇帝视姜珏为不祥,不想看到?姜珏出现在面前。 “那我……打几只野味给你?带回去!” “我过来?一是想看看你?,二是想跟太子殿下说一声,迦南男尊女卑之风极为盛行,女子地位低下,即便是公主之身,怕也没有资格去往他?国朝贡。此次阿度婆娑却带了一位公主进京,怕是另有所谋。” 唐久安道:“好像是给他?姐姐治病。” 遂把牡丹楼之事说了。 当然?隐去了庆丰五年三月十七之事不提。 随后她想起一事:“殿下曾经说文书档案要经三人之手,所以?不会出错。可如果最终还是错了,会是因为什么?” 姜珏:“也许,是第一人抄错,后面两人不甚在意。” 唐久安想想也是,应该是无心之过。 要说有人在三年前就帮她把行程改了,那唯有神仙方?能未卜先知。 姜珏急着回京,唐久安没时间打野味,但还是送了姜珏一点东西。 她把姜珏推到?栗子林,然?后埋头干始剥栗子,还招乎小昭儿一起,最后剥了一大堆,让姜珏拿衣摆包着。 于?是清雅出尘的三殿下便卷着衣摆,兜着栗子,登上?马车。 马车驶离西山。 姜珏一颗一颗把玩着膝上?的栗子,仿佛那不是栗子,而是一颗颗宝石。 小昭儿有点看不过去:“殿下,不过是树下没人捡的栗子罢了。” 姜珏微笑:“这是小安头一回一心想要送我点东西。” 先说打野味,后来?捡栗子。 若是从前,别说不能打野味还要坚持去捡栗子,她压根儿就想不到?要送他?点什么,定然?是麻溜送他?上?马车。 小安,好像有点开窍了。 好像想要很?努力地对他?好。 小昭儿忍不住道:“那您为何?要骗唐大人?那香囊明?明?是你?特?意挑选的,字纸也是……” 姜珏抬手打断小昭儿的话:“现在说明?,只会让小安徒增麻烦罢了。” 小昭儿眼睛一亮:“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说?” 姜珏把玩着栗子,没有说话。 * 唐久安把姜珏所说之事告诉姜玺。 姜玺点头:“使?团里确实有阿度闻果的名?字。” 若只是带姐姐治病,名?字便不会写入出使?名?单中,只作为亲眷附属而行。 “还有一件事,其实那香囊——” 姜玺听不得“香囊”二字,一听眼睛便直望过来?,眸子黑白分明?,冷若秋水。 唐久安一滞,底下的话便吞进了喉咙里。 得,这话可不兴说。 万一姜玺旧事重提,她可不知道关山的名?字搬出来?有没有用。 现在有个?现成好用的,不用白不用。 于?是强行拐弯:“那香囊——臣真的很?喜欢。” 姜玺:“……………………” “对了,殿下说师恩如山,又说长嫂如母,那臣想问殿下要点东西,殿下应该不会拒绝吧?”唐久安压低一点声音道。 她是不想事情被人听去,却苦了姜玺,随着她的靠近,温热气息拂过姜玺的耳畔,姜玺整个?人都僵了。 半晌,才道:“老师请说。” “臣想要秋猎期间,殿下帐中所有的酒。” 姜玺:“……” 这是要他?整个?秋猎都没酒喝的意思? “殿下不答应?”唐久安问。 “……答应。” 姜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唐久安很?满意。 嫂嫂这个?身份还挺好用。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提前月请她办的事。 嗐,孩子心情不好,不想干活,那就不干吧。 * 迦南使?团是此次大朝典的重中之重,陪同一道过来?的除了姜玺,还有唐永年。 唐久安领着扛酒大队浩浩荡汇回到?自己的帐篷,就看到?在里头等着的唐永年。 因为姜玺在鸿胪寺学箭的缘故,唐久安和唐永年见面的时间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 但每次唐永年看到?唐久安,都只提一件事。 让她在姜玺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唐久安起初还老实跟他?说这不是她几句话的事情,毕竟唐永年的丑恶形象已经在姜玺那里深入骨髓。 但是唐永年坚持认为:“殿下看我不顺眼,皆因误以?为我薄待你?们母女,让你?受委屈的缘故。你?若是真心肯帮为父,就回唐家住,只要你?我父女和睦,殿下自然?会对我尽释前嫌。” 唐久安一般听到?这里就会走人。 此时人找上?门来?,故事重提,又说到?此处。 唐久安拎起酒坛子喝了一口,忽然?之间想到?姜玺。 她不在意的事情就直接不理会,但姜玺不是这样,姜玺会认真把缘由说明?白。 就像今天那样。 唐久安觉得这样很?好。 于?是她想了想,问唐永年:“父亲,若我愿意待在唐家,当初还会去北疆吗?” “那都是你?年少不懂事。”唐永年说着沉下脸,“为父三番四次找你?说项,乃是想着,你?我父女同心,我若高升,于?你?未来?的仕途也有益。上?阵且须父子兵,你?万一有事,我也能帮衬一二。” 唐久安看着他?一脸深沉诚恳的样子,忽然?忍不住笑了。 她做事其实很?少深思,一般是想做便去做了。 离家是如此,从军亦是如此。 她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爹,但也没有细想过怎么个?不喜欢,到?此时才明?白,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他?的虚伪。 明?明?永远只为自己考虑,却说得冠冕堂皇,仿佛是舍己为人。 “父亲,看在你?给我性命的份上?,我喊您一声爹,可您除了给我这条命,还给过我什么?” “我是娘怀胎十月生的,是娘含辛茹苦养的,后来?娘走了,我是在您身边走了几年日子,那种日子好不好,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反正是还不如在北疆上?战场拼命来?得快活。” “而今我和您同为四品,我见了您的面,给您面子,称您为父亲,算尊重;不给您面子,喊一声唐大人,也不算无礼。” “您若还想当我的爹,就拿出当爹的样子来?,不要总在我面前像个?要饭的似的,我会看不起。” “你?这个?不孝女!”唐永年气得浑身发抖,“竟敢这样和你?的父亲说话!” 他?抬手就要给唐久安一记耳光。 唐久安一把捞住唐永年的手腕,身法利落一转,把唐永年的手折到?了背上?,唐永年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种罪?额头立时疼出了冷汗,连连惨叫。 “打人之前先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唐久安松开他?,“你?打不过我的。” 唐永年捂着手臂,气喘吁吁:“好,好,唐久安,你?给我等着。你?不要以?为我只有你?这里一条路,我一直没有答应旁人,就是想着你?到?底是我的女儿,血浓于?水,总比别人亲近。可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到?这世?间!” 话音刚落,唐久安把坛子里的酒泼了唐永年一身。 唐永年惊跳起来?。 我欲春风 第71节 送酒的率卫们尚在外头没有走,唐久安唤了几人进来?:“唐大人喝多了,扶唐大人回去产吧。” 唐永年两眼充血,咬死了呀。 陆平在外头听了半天壁角,进来?道:“你?这是跟他?撕破脸了啊?” “早该撕的。”唐久安道,“早撕了或许早就不见看见他?了。” 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古人说得不错,果然?是教学相长也。 * 这是皇帝留在猎场的第六天,专门为迦南使?团举行了一场御宴。 以?阿度婆娑为首的使?团入座。 迦南公主阿度闻果就坐在阿度婆娑身边。 每一个?看见阿度闻果的人,呼吸都停顿了几息。 唐久安也不例外。 美人她见过很?多,但很?少见到?像阿度闻果这样美得惊心动魄的。 阿度闻果身形纤弱,肌肤胜雪,眸子宝光沉沉,她只是随便抬眼望了望四周,每个?人却都觉得她在看自己。 一时酒过三巡,阿度婆娑问:“听闻贵国的太子殿下英勇无双,相貌英俊,不知今日可在?” 皇帝温言道:“太子尚有些庶务要处理,今夜未及面见,来?日定会向王子赔罪。” “不敢当。”阿度婆娑道,“我们远在迦南,也听说过北疆大督护关山大人的威名?,都说外甥肖舅,太子殿下定然?也是英明?神武,举世?无双。” “……”唐久安觉得,此人不大会聊天。 连唐久安都有这种感觉,席上?众臣更?是不悦。 关山屡建奇功深孚众望,已经隐隐然?有功高震主之嫌。 皇帝圣明?,对关山非但没有猜忌,反而每每重赏,又让关山的声望与日俱增,也令不少臣子为之侧目。 这是大雍朝堂未能宣之于?口的一点心疾,此时却被一番邦小儿摆上?了台面。 岂能将舅父置于?亲父之上??! 岂能将臣子置于?君主之上??! 然?而不待有人站出来?,阿度婆娑起身深施一礼:“我的姐姐是迦南最美丽的女子,理应嫁给世?间最英武的男子,希望陛下能给迦南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们能一睹太子殿下的风采。” “嗒”,唐久安挟在筷子上?的鸡腿落在桌案上?。 这是要……和亲? 第43章 西山脚下有大片农田, 大大小小的农庄坐落其间。 唐久安和周涛守在一座农庄外。 今日一大早,皇帝便带姜玺来此地。 这里曾是皇帝少年之时的读书之所。 农庄不大,所?以有人在?里面吵架的话,外面也听得见。 皇帝劝姜玺娶阿度闻果公主, 姜玺干脆利落地?反对:“我只娶我喜欢的。” 不得不说皇帝到底是明君,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告诉姜玺身为太?子便要为天下子民担起?责任, 不能以私人之情爱衡量得失。 姜玺:“这太?子爱当谁当,我才不想当。” 如此几番下来,泥人儿也要发火。 周涛满面肃穆,只是让羽林卫和东宫率卫都走远些?。 唐久安努力有样学样,装作什么都听不到的样子。 就在?唐久安以为这场争执会以“孽障”二字作为结束的时候, 里面却渐渐静下来,皇帝似乎换了怀柔之策,父子俩没有再爆出什么大动静。 但姜玺显然是硬的软的都不吃, 片刻后皇帝拂袖而出,脸上带有着明的怒容。 唐久安带着人跪地?恭送圣驾。 姜玺久久没有出来。 赵贺问:“大人, 要不要进去看看殿下?” 唐久安想了想, 走进去。 唐久安原以为皇帝少?年时代的故居定然会有专人悉心打?理,结果院内的荒草都高到了膝头?,快要淹没青石小径。 穿过小径,唐久安来到农庄最里边的后院。 后院便是没什么杂草,种着好几株梧桐树,此时树叶早已凋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当中?一棵梧桐树下, 有一个高高垒起?的土堆。 姜玺就蹲在?土堆前,与土堆俩俩相望, 秋风扫过,枯叶飞旋,唐久安感觉姜玺的背影看上去都有几分凄凉。 唐久安在?姜玺身后停下脚步。 “知道里面是谁吗?”姜玺问。 唐久安吓一跳:“里面埋了人?!” 姜玺瞧她一眼:“废话,坟里面自然要埋人。” 唐久安:“这是一座坟?!” 谁家把坟起?在?自家院子里? 而且无碑无铭,连个名?字也没留下。 “听过我父皇和柳皇后一见钟情的佳话吗?” 唐久安点头?,随即一惊:“这里头?是柳皇后?” “怎么可能?皇后自然是葬在?皇陵里。” 姜玺道,“我那父皇为君清明,为夫痴情,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瑕的圣人,可居然在?这里埋了一个女人。” 片刻之前,皇帝把他领进这后院。 “娶喜欢的人?呵,即便是一国之君,也未必能得到自己?喜欢的人。这坟茔中?的女子,朕爱之,恨之,痛之,想要将她挫骨扬灰,又不愿从此失去她的最后一点东西。于是朕把她留在?这里,这样她便永远也无法离开朕。” “玺儿,这便是喜欢。君王若只求喜欢,那便不配当一个君王。” “你是东宫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你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莫要重蹈朕的覆辙,一生饮恨。” 姜玺眨了眨眼:“所?以除了柳皇后和母妃,父皇还?有喜欢的人?她谁啊?怎么死的?” 皇帝大怒离去。 若是在?周涛这里,定会深深感慨皇帝对太?子的宠爱之深,都这样了愣是没想过换一个。 这座坟茔是皇帝的一生这痛,皇帝是揭开自己?的伤疤也规诫姜玺。 唐久安的思路则更离谱些?:“陛下这是……金屋藏娇?” “……”姜玺,“……你见过这种金屋藏娇?” 唐久安没有。 她停了停开口道:“殿下,联姻之事……” “不知母妃知不知道……”姜玺像是没听到唐久安的话,起?身便走,“我得去问问。” * 关月日日都要艳冠群芳,带来的衣饰塞满了好几辆马车。 因?着阿度闻果的到来,关月颇有一种危机感,对着镜子比了又比,总觉得首饰上缺了点什么。 迦南盛产黄金与翡翠,因?此首饰制造工具十分了得,迦南首饰天下知名?。 每次与使团一起?来的定然还?有商队,关月命人去找迦南商队,看看有什么新鲜货色。 姜玺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关月吩咐下去:“要大的,多的,越闪越好,绝不能输,知道吗?” 宫人领命。 姜玺道:“他们懂什么是好看?等我回京了替母妃好好寻一寻,包管母妃容光绝艳,万人仰慕。” “玺儿啊,你现在?哪里还?有功夫管这种小事情。” 关月拉着姜玺的手坐下,“联姻之事你可千万不要和陛下对着干,人家迦南好不容易来朝,你是太?子,身上挑着天下,可不能再任性了。” 姜玺问道:“母妃,我是太?子,我也是您儿子,你难道不想我娶一个喜欢的人?” “傻孩子,母妃比谁都盼着你好。你是男子,三妻四妾只是寻常,除太?子妃外,还?可以娶侧妃,还?可以封美?人,以后遇上你喜欢的,尽管娶就是。哪怕你只同心上人一个天天好呢,别人也说不了什么。听母妃的,这种事情男子吃不了亏。” 姜玺皱眉:“若我真娶了我喜欢的人,她却不能成为我的妻子,那我不是喜欢她,而是委屈她。世上有谁喜欢一个人就去委屈她的?母妃,这种日子您自己?还?没过够吗?” 关月顿住。 姜玺自悔失言:“我……我就是随便一说。对了,母妃,你知不知道父皇除了聊皇后,还?喜欢一个女人!” 这话成功地?转移了关月的注意力,尤其是听到那个女人被?埋在?西郊农庄之后,关月难以置信。 世人皆知,皇帝唯一心许之人,就是柳皇后。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仍然不能听人提到柳皇后,失去心爱之人的伤痛从未稍离。 哪怕受宠如关月,也深深知道,皇帝心中?有一个位置永远属于柳皇后。 现在?竟有第二个? * 留在?京城的关老夫人虽然没能来秋猎,但身心意都在?西山,知道了迦南公主求嫁的消息后,立即派人来找姜玺。 “老夫人说,您万万不能答应这桩婚事。” 我欲春风 第72节 传话的是关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亦是从小看着姜玺长大的。 “听说迦南人从小与虫蛇为伍,发髻里都藏着蝎子,和那种女人同床共枕还?能睡得着觉?” “枕边人务要知根知底,你棠儿妹妹就很好,嫁到东宫,都是自己?人,和你一条心……” 底下巴啦巴啦,一堆姜玺耳朵都快起?茧子的老调重弹。 姜玺耐着性子听完,把人打?发走。 关若飞知道姜玺不乐意,道:“你昨晚不在?席上,没瞧见阿度闻果,啧啧,那可是真正的美?若天仙,真的不考虑一下?” 姜玺:“滚。” 顿了顿,道:“取酒来。” 关若飞道:“唐久安不是禁了你这帐篷里的酒吗?” 姜玺瞪他。 关若飞只得让自己?的随从去取酒,然后问道:“唐久安怎么说?她是希望你娶,还?是希望你不娶?” 姜玺发了一回怔,良久,淡淡道:“我娶不娶,跟人家又没什么关系。” 关若飞知道刚来西山那晚姜玺布置了一整个山谷的琉璃灯,但关于那晚姜玺绝口不提,关若飞问不出半个字,又不敢去找唐久安打?听,这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俩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师徒之名?。 叔嫂之分。 “酒呢?” 姜玺不是好酒的人,但此刻他是真的想喝醉。 “酒来了,殿下。” 帘子从外面被?挑开,泛白的阳光随着唐久安一道进来,外面那个随从手足无措,他拿着酒和盏刚准备进门就遇上了唐久安,你说巧不巧? 关若飞原是赖在?椅子上,一见唐久安,反射性坐正挺直。 再观姜玺,原是瘫坐在?铺着虎皮褥子上,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人却没有动,依旧大咧咧瘫着。 唐久安放下酒盏,斟上酒。 姜玺眼望帐顶:“老师不是说这帐篷里的都归老师吗?” “是,所?以这坛就算是臣请殿下吧。” 关若飞:“……” 等等,有没有人记得这其实是我的酒? 唐久安递了一盏到姜玺面前。 姜玺顿了一下,还?是接过。 唐久安拿另一盏与姜玺手里的酒盏轻轻一碰,一仰头?,先干为酒。 姜玺看着她,原本惫懒无神的眸子微微有了点光亮,他也一口饮干。 被?晾在?一旁的关若飞:“……” 得,真的没有人记得。 这地?方待不得了。 关若飞起?身。 他的动作并没有房间放轻,但那两个人好像完全?没有看见屋子里少?了一个人。 关若飞在?外面恨恨地?放下帘子,杵在?门口,低声?吩咐下去:“太?子殿下有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率卫听令,列队布防。 帐篷内,姜玺问:“不是不让我喝酒?怎么现在?又找我喝?” “人不痛快的时候,喝点酒会痛快些?。” “我怎么不痛快了?” “殿下不是不愿意娶迦南公主吗?”唐久安有点讶然,难道她看错了? 唐久安脸上时常是没什么表情的,她自己?纯然是发呆放空,但看起?来眼角眉梢却总有一点肃杀之气,很是生人勿近。 可一旦有了表情,就会特别鲜活。 比如她此时讶异,左边眉梢挑起?,眼睛微微睁圆,眸子漆黑光润,像浸了水的黑棋子。 不知道是不是一碗酒下肚,姜玺心里头?开始有点发热,他问道:“我不愿意又如何?” “不愿意就不娶。” 唐久安又斟了一碗,递给姜玺。 姜玺接过,扣着酒盏的手有点用力,指节微微发白:“你是武将,难道不知道联姻的好处?” “殿下,世上之所?以有臣这样的武将,就是为了人们可以选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唐久安的酒盏再次与姜玺手里的一碰,她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笑容。 “殿下也是人,自然也可以。” 她说完,正要喝了那盏酒,手腕忽然被?姜玺握住。 姜玺握得很紧,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唐久安形容不出来他的视线,那眸子深处好像有两团火焰,随时会烧出来似的。 不过他最终还?是摁住了那两团火,声?音微微喑哑:“多谢你,唐久安。” 唐久安:“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是臣的本分。” “那你不是应该听我父皇的?” “毕竟殿下才是臣的顶头?上司。” 姜玺低头?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让唐久安有一种心安的感觉。 仿佛那个飞扬明亮的姜玺回来了。 “以殿下的性子,不用臣说什么,殿下也不会答应这场联姻吧?” “那是。” 姜玺接过酒坛,开始倒酒,“大雍还?没有败落到需要太?子卖身才能稳固社稷的程度,若非得出卖儿子的婚姻才能换来太?平,我父皇还?算什么明君?我可不能坏了他老人家的贤名?,所?以坚决不能答应。” 第44章 随着?阿度婆娑的到?来, 秋猎可以说是正式开始。 之前其它番邦使臣都很有做客的自觉,丝毫没有抢主人风头的意思,姜玺随便射下一只大雁,他们也能夸上?半天, 十分捧场。 阿度婆娑却不来这套, 他来到山林远比在京城时快活, 打起猎来比谁都卖力, 猎物很快需要两三名随从才搬得动。 而姜玺还在那儿摸鱼,懒洋洋追一只兔子。 唐久安问姜玺借了一壶箭,不多时?扛着?好几只猎物过来,交给姜玺身后的率卫。 姜玺当时?正蹲在树下看地鼠打洞,抬头见此情形, “老师,你在作弊。” “这叫兵不厌诈。”唐久安道?,“反正我?的学生不能输给旁人。” 姜玺笑了。 他束紧箭袖, 摸出了弓箭。 “是,学生定不给老师丢脸。” * 御帐中, 羽林卫悄声在周涛耳边低语。 周涛点头, 挥挥手?,羽林卫退下。 皇帝手?里批着?京中送来的折子,口里问:“如何?” “殿下突飞猛进,所得?猎物已在迦南王子之上?。” 皇帝停下笔,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关?山荐的人果然不差,唐久安这个老师确实请对了。” * 被夸奖的唐久安正在树下抢救一只被烤糊了的兔子。 罪魁祸首姜玺一脸委屈巴巴:“我?以为火大一点熟得?快,所以……” 唐久安:“不要紧, 反正回去有酒筵,这会儿随便垫垫。” 阿度婆娑一脸嫌弃:“我?十岁烤的兔子都比这个好。” 姜玺冷声:“那殿下可以不吃。” 姜玺与阿度婆娑狭路相?逢, 两人一路追逐着?一头豹子,皆不肯松手?。 最后还是姜玺占住先机,一箭从豹子的眼睛掼入后脑。 阿度婆娑看着?那箭半晌,点头道?:“殿下是有本事的人,我?不再计较殿下之前的欺骗了。” 他说的是姜玺在牡丹楼冒充关?若飞的事。 姜玺呵呵一声。 你爱计较就计较,谁在意? 两人一路追逐,已经是深入密林,远离营帐,眼看肚子都饿得?咕咕叫,遂准备烤点东西吃。 在迦南人人皆是猎手?,王族也不例外。 我欲春风 第73节 每个男子的成年礼便是独自进入深林,凭本事猎得?猎物之后再出来,那头猎物会被纹在身上?,跟随主人一生。 阿度婆娑展示自己的后颈,那里可以看见半截狼头。 “听说你们会把成年礼上?猎得?猎物献给最重要之人,是不是?”姜玺问。 阿度婆娑点头:“确实如此。” 唐久安便问:“那王子献给谁了?” “自然是我?的姐姐。”阿度婆娑道?,“我?母亲去世得?很早,是姐姐带大了我?。” 阿度闻果只比阿度婆娑大五岁,想来年幼之时?过得?十分不易,难怪留下了旧伤。 唐久安便问起阿度闻果的旧伤治得?如何。 阿度婆娑摇头:“那个鬼医的法子太?过残忍,姐姐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 何三?治人有多狠,唐久安再清楚不过,很多人宁愿再受一次伤也不愿被何三?治好。 姜玺起身走开,不一时?,把猎豹拖过来,捆上?绳子系在唐久安的马鞍上?。 唐久安去帮忙。 “元宝最为神骏,可以多拖一些,殿下还可以再分些过来。” 姜玺只顾系绳结,没抬头:“这是给你的。” 唐久安讶然,猎物是实力的见证,姜玺此次达成了皇帝所愿,连极擅箭术的阿度婆娑都自叹弗如。 但如果给了她,姜玺那边的猎物便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立刻会落在阿度婆娑后面。 她小声提醒:“这也算是两国之争,殿下,莫要任性。” “我?第一次猎到?这么大的猎物,给你。”姜玺抬眼望着?她,眸子黑白分明。 阿度婆娑道?:“姐姐,收下吧,他是把猎物送给很重要的人,如果被拒绝,说明那个人不觉得?他重要,那就有点惨。” “混叫什么?哪儿都是你姐姐,你姐姐在营帐里头!” 姜玺脸上?有点涨红,不知道?是怒的,还是其他,“唐大人是我?老师,把猎物送给自己的师长,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阿度婆娑脾气倒是蛮好的:“我?没有说不对呀,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姜玺不再理他,系紧了绳子,飞快向唐久安道?:“总之,没有什么重不重要的,就是想送给你。” 说完他就走去树下,开始啃那只烤糊了的兔子。 唐久安摸着?那枚绳结,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在心里面也被打了一个结。 很清晰,存在感极强。 她回头看向树下的姜玺,心里面有点软软的。 这孩子,怎么这么好? * 后来回到?御前献上?猎物,阿度婆娑却没有占这个便宜,当众承认姜玺的箭术在他之上?,猎物本也比他多,只是后来送人了。 没能拒绝掉那只豹子,唐久安有点坐不安稳。这要是在北疆,大督护定要说她不顾全?大局。 但她真的有点喜欢那头豹子。 结果众人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人们都称赞姜玺不但箭术了得?,更兼谦和宽宏,待客如此,四海怎不宾服? 这一夜,姜玺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皇帝拈须,十分满意。 关?月也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幕关?月早就梦过无数遍——儿子威镇四方,威名远扬,皇帝满意嘉许。 但每次梦的时?候,自己也知道?这是梦罢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梦想成真了。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唐久安。 关?月表达谢意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席散之后,她把唐久安唤到?近前,摘下头上?的钗子手?上?的戒指就往唐久安手?里塞。 “若不是大人,玺儿怎能有今日?!” 唐久安忙道?:“殿下的箭术本来就十分厉害,臣实在没有多大功劳。” 唯一在教的偏羽箭,这么久还没教会,实在汗颜。 关?月更满意了,瞧瞧,不单能干,还这么谦虚。 于是又往唐久安手?里塞东西。 走出帐篷的时?候唐久安双手?沉甸甸地。 心里的滋味却有点复杂。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姜玺名扬四海,她亦算是扬名立万,因为姜玺逢人便说箭术是她教的。 此时?只是关?月的赏赐,后面论功行赏,大的只怕还在后头。 但有也有一丝惆怅。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是武将,总不能一直在东宫当文?官。 就是这点惆怅混合着?欢喜,混合成一种很奇怪的滋味,就和白天在密林里姜玺把猎物送给她时?一样。 席散人收,夜挺深,营帐里静悄悄,唐久安不知不觉走到?姜玺帐前。 她感觉好像有点话想跟姜玺说,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面前帐篷里的灯灭了,姜玺估计是要就寝。 唐久安深吸一口气,正要离开,却发现?那帐篷缝里的光似灭未灭,依然隐隐有一道?流转不定的光。 她走近前。 守卫正要通报,唐久安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掀起一线帘子。 姜玺靠在高枕上?,床头挂着?一盏琉璃灯,他伸手?轻轻摆弄,琉璃灯便开始旋转。 灯中玉珠清脆作响,淡青色微光笼罩在帐内,像是把整个帐篷变成了梦幻般的水底世界。 而姜玺仿若龙宫中的仙人。 * 第二日?一早,阿度闻果公主派人请唐久安到?帐中。 公主的美貌,近看更加惊人。 “听说大人不仅是太?子殿下的箭术老师,也是太?子殿下身边最为亲近得?力之人,妾欲修两国之好,愿向大人请教。” 公主请教的范围很广,唐久安在帐内留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一出来便见姜玺大步往这边赶。 出来狩猎,姜玺穿的不再是在东宫时?常穿的宽袍大袖,而是和唐久安一般,系着?抱肚,束着?箭袖。 风吹起他的衣摆,露出紧紧裹在小腿上?的黑牛皮靴,以及笔直修长的腿。 唐久安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感觉——他好像不是走向她,而是带着?刀枪剑戟向她冲锋,给她一种杀气腾腾的冲击感。 但问题是她什么时?候面对冲锋时?怂过啊,此时?却是下意识地别开视线。 “有没有事?”姜玺将唐久安上?下打量,“她可有找你什么麻烦?” “没有。”唐久安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正经问,“公主为何要找臣的麻烦?” “毕竟你是——” 姜玺一句“毕竟你是我?喜欢的人”生生咽住。 他生在后宫,对于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很是知道?,因此一听到?消息便立即赶来。 “——毕竟你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我?拒了婚,她恐怕会迁怒于你。” “公主为人倒挺好,只是找臣问了些话,还给了赏赐。” 唐久安给姜玺看手?里的礼盒,盒子皆是紫檀木,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很是贵重。 “问什么话?” “问殿下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读什么书,爱做什么事。” 姜玺闻言倒是一笑:“那我?倒想听听,你都知道?多少?。” “殿下,据臣在沙场上?混了这多年的经验,敌人但凡没有被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无论求和还是联姻,都不能太?过放心,须时?刻提防有诈。” 唐久安正色道?,“殿下是大雍未来的主君,喜好岂能轻易说与人知?臣随便编了些话去扰乱对方军心。他们真想知道?,就看迦南斥候的本事了。” “不愧是唐统领。” 姜玺来了兴致,“但我?还是想知道?,唐统领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臣随侍日?久,这等事岂能不知?” 唐久安认真道?,“殿下爱吃烤羊排,爱玩鸟,喜读坊间话本子,爱给部?下钱。” 姜玺:“……” 你实话实说,说不定更能扰乱对方军心。 “殿下还有别的事吗?”唐久安道?,“没事的话臣还有事。” 姜玺顿了一下:“没事了。” 唐久安躬身一礼,离开。 她其实没什么事。 就是想避开姜玺,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我欲春风 第74节 分析起来,应该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看一看新到?手?的赏赐吧? 于是她回到?自己帐篷,打开礼盒。 迦南盛产翡翠美玉,礼物也以玉为主,有把件,也有首饰。 其中一只翡翠镯子,通体碧绿,如一泓从迦南深山中掬出来的春水,迎光透亮,价值深为不菲。 唐久安立刻收好。 然后出发去打猎。 唐久安只要下场,头赏基本就包圆了。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打打不过,骂的话要顾忌东宫,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唐久安全?当夸奖,并?且一脸真诚的鼓励之色地劝众人:“我?只是箭术比较好,诸位多练练一样也可以的。” 众人:“……” 被阴阳怪气的原来是我?们? 众人刚出山林,就见周涛带着?一队羽林卫快马而至。 “圣上?有旨,传太?子宾客唐久安觐见。” 唐久安心说她正想去献上?猎物领赏。 “不知陛下传唤末将做什么?” 周涛起初没答,待行出一段距离,低声道?:“唐久安,你为何如此糊涂?” 唐久安懵。 “我?知道?你缺钱,但万万不该将主意打到?迦南公主头上?。迦南时?隔五年终于来朝,陛下有意拢络,十分优待。又因太?子拒婚,陛下多有补偿之心,偏偏却在你这里闹出了事情,这岂不是在打陛下的脸?” 唐久安细问方知,迦南公主声称自己帐中丢失了一只镯子,今日?进入公主帐内的人皆受到?盘问搜索。 镯子最后在唐久安帐中找到?。 正是那极让人心动的翡翠镯。 唐久安骂了一句,将原委说给周涛,然后道?:“她有心陷害我?,我?这就去与她当面对质。” 周涛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勒住马头,道?:“久安,你不能去对质,只能去认罪。” “为什么?”唐久安难以置信,“您不会觉得?镯子是我?偷的吧?” “你既然说了不是,我?自然信得?过你。但如果镯子不是你偷的,便是迦南公主有意陷害。迦南公主陷害我?朝臣子,陛下必然要处置。迦南公主一旦被处置,今年便是迦南最后一次朝贡了。” 周涛说着?,叹了口气,“为着?两国邦交,你只有忍下这一口气。如若你好好认罪,陛下应该会罚你离开京城,返回北疆。但这只是表面上?。你为国认下污名,陛下必然有赏。明贬暗升,来日?大有可为。” 周涛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他的话便几乎代表着?皇帝的旨意。 唐久安想了想便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罢,反正她正想回北疆。 只是她想不明白:“迦南公主为何要这么对我??把我?弄走对她有什么好处?” 周涛看她一眼:“因为太?子殿下喜欢你。” 唐久安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将军误会了,殿下对我?只有师生之谊,全?无儿女之私。” 当然她还省掉了一个“叔嫂之情”。 周涛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 到?了御帐,皇帝与阿度婆娑分宾主而坐,关?月陪着?阿度闻果坐在一旁,不住安慰。 阿度闻果拭泪道?:“若是旁的镯子,我?绝不会多提一句。但那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万万不能有失,所以还请唐大人赐还。” 唐久安之前在阿度闻果的帐中,与阿度闻果喝茶聊天,阿度闻果语笑晏晏,犹在耳前。 这些人怎么就跟活在戏台似的?人人都能唱上?一出。 皇帝喝问:“唐久安,你可知罪?” 唐久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跪下,叩首:“臣知罪,臣不该——” “她没有错,要知什么罪?!” 姜玺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唐久安回头,就见姜玺急步而来。 他还是之前那身装束,也还和之前一样,他大步而来的样子,又让唐久安生出一种他好像要一直冲向她的感觉。 羽林卫出手?拦下姜玺。 姜玺停也没停,一手?抽出羽林卫腰间刀,搁在羽林卫颈边,一脚将另一名踹飞,瞬间便将两名羽林卫放倒。 “喔。”原本靠在椅子上?没精打采的阿度婆娑坐正来,看起来甚至有点想鼓掌。 唐久安没说话。 其实她也有点想。 “唐久安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诬陷。” 姜玺大踏步而来,视线刀锋一样直接斩向阿度闻果,“那只镯子到?底是赐的还是赏的,公主心知肚明。” 阿度闻果没有开口辩解,只是垂泪。 阿度婆娑不悦了:“你这是在骂我?姐姐?” 皇帝喝斥:“太?子不可胡闹。” 关?月也急得?连使眼色。 姜玺梗着?脖子,冷然道?:“唐久安甫离公主帐篷,儿臣便亲眼瞧见她打开礼盒,那只镯子赫然就在其中,言明是公主所赐。” 唐久安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急得?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殿下,”唐久安开口道?,“那只镯子确实是——” “闭嘴!”姜玺厉声道?,“唐久安,你知不知道?认下这个罪名,你就永远都是个贼!这骂名要跟着?你一辈子!” 唐久安不在意,骂她的人从来没少?过,可她一样加官进爵,升得?比谁都快。 于是低声道?:“被骂一下也没什么……” “没有做错事,为何要担罪名?”姜玺道?,“只要我?还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冤枉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阿度闻果,而是直接看向皇帝。 视线锋利,毫无畏惧。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视线了。 这种仿佛拿刀锋向着?他的感觉,让他开始震怒:“太?子,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 “臣子顺从君王,君王亦要庇护臣子,若以臣子为刍狗,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牺牲臣子的名誉——” “玺儿!”关?月惊慌起身,想要阻止姜玺。 然而姜玺还是说了下去:“这样的君王又怎配被人放在眼里?!” 一时?间,满帐俱静。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呼吸似乎都已经停止了。 “陛下恕罪,殿下说在公主帐外看到?过臣打开礼盒,镯子已在盒中。这其实是臣有意为之,故意让殿下看见,殿下心地良善,一向以师礼待臣,这样一来,必会为臣说话。” 唐久安开口,声音在帐篷内响起,字字清晰,“确实是臣因身负外债,所以一时?起了贪念,顺手?拿了那只镯子。” “唐久安!”姜玺怒喝。 “臣知罪,认罪,甘愿受罚。” 唐久安恍若未闻,说完,俯身以头触地,“臣万死,请陛下发落。” 姜玺愤怒已极,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巴不得?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唐久安莫不是吃错了药! 道?理讲不通,姜玺直接抓起唐久安的手?,就想把她带走。 不管她脑子里进的是什么水,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那就是不行! 唐久安没有起身,反握住姜玺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极快地握了一下,旋即甩开:“是臣蒙蔽了殿下,臣请殿下责罚。” 那一下握手?极其短暂,但唐久安掌心的温热准确无误地传进了姜玺的手?心。 他整个人顿了一下,然后,火气像是都顺着?那一下被唐久安掏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向已经被气得?脸色发青的皇帝行了一礼:“父皇恕罪,儿臣方才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皆因受人蒙蔽之故。” “是啊是啊,”关?月连忙帮腔,“你这孩子,就是性子急,就算你敬爱师长,生怕自己的老师被冤枉,也要好好说话才是,快好好给你父皇赔不是。” 姜玺倒是从谏如流,立即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乖乖巧巧的,好像方才指着?皇帝鼻子大骂的人不是他似的。 “儿臣知错了,儿臣愿意将功折罪,为父皇分忧。” 皇帝勉强喘匀了气:“你要怎么为朕分忧?” “唐久安是东宫的人,又承认了罪行,儿臣是东宫之主,这便将她带回去,好好惩处。” 姜玺说着?还向阿度姐弟俩道?,“定会给二位一个交待。” 阿度婆娑脸上?微有不忍之色。 阿度闻果含泪道?:“全?凭殿下做主。” * 姜玺带着?唐久安回到?自己帐篷,方问:“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唐久安:“臣会递上?辞呈,辞去太?子宾客之职,远离京城,返回北疆。” 姜玺点头:“然后呢?” “然后臣会在北疆好生立功,争取将来爵位加身,衣锦荣归。” 姜玺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打算一去不回了?” 我欲春风 第75节 唐久安老实道?:“京中已经没什么事需要臣回来了。” “不是,你刚才……那样……就是捏了我?的手?,难道?不是你有后手?安排的意思?你当真心甘情愿认罪,不打算还自己清白?!” “……” 唐久安没有任何意思。 是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过于汹涌,宣之于外,不自觉地用了一下力。 “殿下,清不清白,臣没怎么在意……” “我?在意!”姜玺厉声道?,“没有人能陷害你,没有人!我?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那个阿度女人早晚要完!” ……就是这种感觉。 唐久安胸中激荡,眼眶甚至有点酸胀。 我?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你却这样在意。 “殿下,您那日?在琉璃灯谷说的其实是真的,对不对?” 唐久安问,“您是不是很喜欢臣?” 第45章 姜玺僵住。 时近黄昏, 满天都是霞光,层林尽染,两个人的脸颊都被映成了绯红色。 姜玺知道自己应该笑一笑说她想多了,又?或者说他是出于师生之情。 唐久安很?好骗, 只?要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说什么她都会信。 可此时此刻, 晚霞映红她的面颊, 霞光照进她的眸子,她的眸子灿若琉璃。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在她的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无所遁形。 唐久安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可是殿下,臣不?能喜欢您。” 姜玺偏开脸,望着快要落山的夕阳:“我知道。” “所以您别对臣这么好了。” 唐久安道, “臣交还了镯子,殿下革去臣的东宫之职,将臣逐去北疆——这些足够给迦南交待。” 姜玺皱眉:“唐久安……” “臣意?已决。” 唐久安后退一步, 抱拳躬身,“望殿下成全。” 她是素日打?扮, 抱肚束腰, 箭袖束腕,打?了一天猎,发髻松乱。 姜玺想起她第一天来到东宫,就是这般模样。 当时他甚是瞧不?上。 而今只?觉得是当初自己眼瞎。 这般洒脱旷达的唐久安,这般真诚纯然?的唐久安,是世间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永远不?会再有。 “我知道了。” 姜玺的声音很?低, 转瞬就被风吹散。 * 阿度婆娑扶着阿度闻果回帐。 阿度闻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阿度婆娑从侍女手中接过?药膏,为?阿度闻果轻轻按揉:“姐姐身子不?好, 就不?该过?于操劳。” “不?算操劳,只?不?过?多哭了一会儿,有点头?疼。” “那个唐久安其实挺有本事的。” 阿度闻果回头?看向弟弟:“想给她求情?” “倒也?不?是,就是觉得这么一个人受冤枉有点惨。” 阿度婆娑道,“你说她是不?是傻?明?明?没偷,为?什么要说自己偷了呢?那雍帝也?是,都不?审一审的吗?直接就上来问罪。” 阿度闻果叹了口气,轻抚弟弟的脸颊:“什么时候等你明?白了,你便可以坐上迦南王座。” 阿度婆娑将脸偎在姐姐的手心:“我会好好学的。” “那就是唐久安身上开始。”阿度闻果道,“对敌人永远不?要有怜悯同情之心。” “……她真的是我们的敌人吗?” “是我们把她赶出京城,在她心中,我们已经是她的敌人,那么她自然?就是我们的敌人。” 阿度婆娑皱眉想了想:“那人若是真怕唐久安会坏了大?事,为?何不?直接杀了唐久安,而只?是赶唐久安走?” “好问题。” 阿度闻果微微笑,涂着口脂的唇殷红如弯月,“我也?很?想知道。” 阿度婆娑继续替姐姐揉药膏:“不?过?我想唐久安就算再厉害,一个人怕也?是左右不?了战局吧?何必为?她如此费心,害姐姐哭得头?疼。” 阿度闻果合上眼睛:“飞焰卫统领,名震北疆,又?不?能杀,只?能将她远远赶走了。” * 皇帝在第二天便起驾回宫。 唐久安在帐篷里收拾行李。 皇帝给了她最?后的颜面,让她自己上辞呈。 御帐里的消息没有刻意?隐瞒,很?快整个猎场的人都知道了。 当即对唐久安嗤笑者有之,蔑视者有之,奚落者有之。 第一个来找唐久安的居然?是文臻臻。 “我是想让你离开,但没想你用这种方式……” 文臻臻咬了咬唇,“你其实不?必自污,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唐久安觉得她这样想倒是不?坏,至少她强迫东宫太子的罪行可以被瞒住了。 遂虚伪道:“我既答应离开,便一定会离开,无论用什么方法。” 说完就被自己略微震惊了一下。 她果然?被京城这个大?染缸污染了,居然?也?会演戏了。 第二个来找唐久安的是唐永年。 据说唐永年还特意?上了一道请罪奏折,说自己教女无方,恳请皇帝削去唐久安官职,他愿意?把女儿领回家养。 唐久安笑了一下。 皇帝真要能答应,番邦四邻可开心了——大?国之主?昏庸如此,天下尽是他们的机会。 果然?那道折子被留中不?发。 但唐永年并不?甘休,直接找到帐篷来。 “……我知道薛小娥乃是市井妇人,教不?出大?家闺秀,可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做出此等下贱行径,丢尽了我们唐家的脸!” 唐久安道:“实在觉得我的丢脸,把我逐出家门就好。” “再逐出家门,人人亦知晓你是我的女儿!”唐永年恨恨,“为?父多年清誉,被你一朝所毁,唐久安,你莫不?是前世来讨债的?” 唐久安摸了摸下巴。 若是暴揍生父,会降职吗?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传来赵贺的声音:“唐少卿,太子殿下有请。” 唐永年连忙出去。 唐久安这才耳根清净,收拾好了,准备上马。 陆平也?背着包袱过?来,他已经脱下了率卫铠甲,穿回原来的粗布衣裳。 唐久安道:“你可以留在东宫,任满三年,自然?升迁。” 陆平摇头?:“我跟着你。咱们一起来,就一起走。” 唐久安揽过?他的肩:“好兄弟。” 两个好兄弟翻身上马,离开猎场。 猎场另一头?,赵贺带着几名率卫,领着唐永年往东宫帐篷走。 此处帐篷众多,绕来绕去,唐永年绕晕了,不?辨方向,问道:“不?知还要多久?” 赵贺道:“快了。” 一时到了东宫帐前,赵贺正要进去通报,忽然?一名率卫走出来,附耳对赵贺说了句什么。 赵贺道:“殿下有事传唤末将,末将先去回话,唐少卿稍候。” 唐永年拱手还礼:“赵都尉请便。本官在此候着便是。” 赵贺便带着率卫入帐。 唐永年一人站在帐外,忽然?眼前一黑,一只?麻袋从天而降,套住他的脑袋,跟着后颈一疼,立时失去知觉。 * 唐久安回到京城就努力写辞呈。 她先是找了一位书吏代笔,写完后将辞呈交给太子府詹事张伯远,然?后张伯远说您这官职轮不?到我来批复,给您转呈太子殿下。 我欲春风 第76节 结果辞呈送去猎场,几日都没反应,若不?是顾及迦南姐弟还在猎场,唐久安简直想跑上门问姜玺要批文。 又?催了几日后,批复回来了,上书:“文辞粗劣,不?甚达意?,重写。” 唐久安:“……” 您搁这儿批考场文章呢? 少不?得还是去麻烦那对会读书的朋友。 这一次姜玺回信甚快,依旧没有批复,只?问:“何人代笔?” 唐久安老?实答:“徐笃之。” 这次批复来了——“辞藻堆砌,华而不?实,重写。” 唐久安:“…………” 虞芳菲听后笑道:“取笔墨来,我来写。” 虞芳菲自停了文惠娘给的药后,先是有一段时间的萎靡不?振,现在倒渐渐有几分好转,她三下两下便写好了辞呈,然?后让唐久安自己再抄一遍。 唐久安每回打?完仗最?怕的事情就是写军情奏报,一听要写字就头?疼。 “我的字不?好看。” “你亲自写,殿下便会批复。”虞芳菲道,“写得再难看也?不?妨。” “为?何?” “因为?殿下不?想让你走,所以才找各种借口打?回你的辞呈。” 虞芳菲的眸子明?净,含着笑意?,“那日太妃寿宴,殿下到偏殿寻你,视线在场中扫了一遍,稳稳落在你身上——跟从前笃之看我一个样。” 唐久安:“……” 那得是多早? 唐久安不?再说话,乖乖提笔。 要她写字与要她受刑差不?了多少,费了好半日功夫,一封歪东倒西且墨汁滴得到处都是的辞呈被送去西山。 * 秋猎已近尾声,山风开始变得料峭。 皇帝已经回京,秋猎哪一日结束,全由?姜玺说了算。 但姜玺迟迟没有发话。 赵贺轻手轻脚将辞呈放在书案上。 姜玺瞥了一眼,原本不?想打?开,但看到封皮上的字四仰八叉,心中一动。 这是唐久安的字迹? 他还从未见过?她写的字。 辞呈打?开后,满纸泼墨也?是,看得出来写字之人何其费劲。 姜玺轻笑了一下,笑完,复叹了口气。 辞呈翻了覆去看了良久。 几次提笔,又?搁下。 赵贺看到帐角的滴漏一滴滴往下落,轻声问道:“殿下,该安寝了吧?” 姜玺拿着笔,久久悬停,以至于一滴墨水从笔尖滑落到辞呈上。 他深吸一口气,写下一个字。 允。 合上辞呈,扔给赵贺:“送去京城。” 赵贺接令。 姜玺走向床榻:“还有,明?日是秋猎最?后一日,后日返京。” 辞呈都批了,就再没有必要在这里耗下去了。 * 唐久安接到批复已是第二天。 有了东宫的批复,她才能将辞呈交给吏部,再由?吏部送到御前。 御前的程序走得很?快,不?几日就准了唐久安的辞呈,吏部邸报里也?已写明?,唐久安不?再是东宫太子宾客。 关若飞看到邸报的时候,姜玺正在国公府吃午饭。 两位孙辈在猎场待了将近一个月,在关老?夫人看来那可吃苦了,因此命人做了满桌的山珍海味给两人补补。 还不?住问:“小唐呢?让她也?来呀。怎么只?顾你们两个自己,把人家姑娘扔在一边?不?是说了让你们带她一块儿过?来吗?” 关若飞一面悄悄藏起邸报,一面用眼神示意?妹妹想办法堵上祖母的嘴。 关若棠自蝴蝶仙去后,整个人便进入一种大?彻大?悟心寂如灰的状态,只?瞥了关若飞一眼,接着数自己碗里的饭粒。 同样数着饭粒的还有姜玺。 关若飞想想自己,在西山想方设法求见了几次,却连文臻臻一面也?没有见着,顿时也?了无食欲,默默数饭。 唯有老?夫人高谈阔论,食欲最?佳。 饭后姜玺不?忙回宫,让关若飞陪自己去西市走走。 关月的生辰就在正月初一,姜玺每年都会为?母妃准备生辰礼物。 年关本就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再加上现在各国使团都来到京城,各国附行的商队数不?胜数,西市里每一天新奇玩意?儿都层出不?穷,引来无数人争相观摩。 姜玺与关若飞自然?不?用去人挤人,两人要了西市最?大?银楼的雅间,让掌柜将新到的好货拿出来。 掌柜门路广,招牌硬,各家随使馆来的商队都在这里挂靠,不?一时,商队中最?夺目最?出彩的首饰被一件件捧上来。 姜玺与关若飞的眼睛乃是在富贵堆中浸淫出来的,根本不?需要看第二眼,便一个接一个让他们过?去。 直到捧出了一只?翡翠冠子。 冠子乃是由?整块翡翠雕成,上有亭台楼阁,凤凰仙人,连流苏上的珠子都是一粒粒原生翡翠,通体没有用一根金丝拼凑。 即使以姜玺的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这着实是一件宝贝。 捧着它的人乃是一名迦南商人,声称这是自己家中的传家之宝,已经传承多年,在迦南无人买得起,所以带到大?雍看看。 关若飞:“多少银子?” 商人报了个天价。 贵当真是贵,关若飞都忍不?住咋舌。 但这种东西,有市无价,开多高都不?算过?分。 关若飞问姜玺:“要吗?” “要。”姜玺,“给钱。” 关若飞:“……为?什么是我给?” “我没带钱。” “……”关若飞身上也?没带这么多,先付一成,剩下的命商人去国公府去取。 单是一成,已经掏出了关若飞的荷包。 关若飞看着空空如也?的荷包黯然?神伤,正要问姜玺要点利钱安慰一下身心,错眼却见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在银楼门口停下。 “殿殿殿殿下,是是是是文家的马车。” 姜玺面无表情喝茶:“哦。” “臻臻来买首饰吗?” 关若飞扑到窗前,恨不?能将脖子伸到楼下去,“还有文夫人,她们还带了她家哥哥,咦?怎么还有唐久安?” 话音刚落,原本在喝茶的姜玺倏然?出现在窗口。 第46章 唐久安不愧是斥候出身, 迅速就捕捉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抬头。 楼上雅间的两人迅速闪开。 “……”关若飞,“……我躲便罢了,殿下您躲什么?” 姜玺:“你能躲我怎么就不能躲了?” 关若飞:“我那是害怕。” 姜玺语滞。 他也是怕。 既想见, 又怕见, 宛如近乡情怯。 “砰”地一声巨响从门外传来, 两人骤然回头, 就见雅间花梨木的两扇门摇了摇,然后轰然倒下。 门外露出唐久安的身形,照旧是长袍、抱肚、箭袖。 手?按剑鞘,眼含杀气,整个人蓄势待发, 然后顿住:“……怎么是二位?” 关若飞僵笑:“可不就是我们?你说巧不巧呵呵呵呵。” 唐久安把?已经出了半截的长剑按回去,“您二位为什么要鬼鬼祟祟?我还以为是细作。” 关若飞用眼神把?这问题推给姜玺——快,用你的太子压制她?, 让她?把?剑放下,好害怕。 姜玺接收到了这个眼神, 微微吸了一口气, 然后道,“因为表哥暗恋文姑娘,不想被文姑娘发,所?以急忙躲藏。——是吧表哥?” “……”关若飞,“……是。” 这一个字刚出口,就见文德言蹦蹦跳跳上来,身后就跟着文臻臻。 我欲春风 第77节 关若飞的脸顿时涨成了一张猪肝。 姜玺生平头一次对关若飞的这场暗恋生出一点?感同身受, 正打算帮关若飞挽回一下,就见文德言满面?喜色过来拉住唐久安的手?:“栗子你在这里! ” 姜玺下意识就想一脚把?这玩意儿踹飞, 勉强才想起此人是个著名的傻子。 关若飞则一见姜玺变脸就知道不对,赶忙过来拉开文德言:“言哥,言哥,我带你去买糖葫芦可好?” “糖葫芦?” 关若飞没少在文德言这里下功夫,文德言对他也甚是熟悉,只是歪了歪头,问唐久安,“我可以吃糖葫芦吗?吃完还可以长成大树吗?” 唐久安:“可以。” 文德言欢欢喜喜地同着关若飞去了。 姜玺震惊:“你何时同此人这么熟了?” 唐久安也不知道。 她?就跟文德言当?过一回栗子。 唐久安在京中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走之前想上一封奏折,于是去请徐笃之代笔。 在徐家遇见了文夫人一家三口。 文德一见她?便粘得紧紧的,因为栗子们就是要粘在一起,一被分开就哇哇大哭。 文夫人只得麻烦唐久安相伴一程。 文公度虽然看上去古板严谨,但也许是比文夫人大许多的缘故,在京中甚有?爱妻之誉,今日就是文公度给文夫人定的首饰做好了,文夫人特意来拿。 “臻儿,”文夫人在楼下唤,“过来替我看看。” 文臻臻下楼之前,飞快地看了姜玺一眼,像是怕被灼伤眼睛似的,收回视线,低头下楼。 姜玺全然没注意到,只瞧着唐久安:“什么奏折?” 她?来东宫大半年了,也没见上过一道奏折。 “臣觉得陛下对迦南太好了,好得像是忘记他们已经断贡五年。” 唐久安道,“若是北狄人突然跑来纳贡,愿意俯首称臣,臣不觉得他们是真心求和?,只觉得他们另有?阴谋。” 但这只是她?身为武将的直觉,既无凭亦无据,话便很难讲,几?乎等同于红口白牙诬陷他人。 姜玺道:“这话别人能说,你说不得。你一开口,便像是带着私怨,想要报复迦南。” “徐哥哥也这么说。”唐久安道,“但臣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说出来,这是身为臣子的本份。” “……你还真是没挨够骂。”姜玺道,“奏折拿来。” 唐久安掏出来给他。 姜玺看完,皱眉点?评:“文如其人,花里胡哨。” 唐久安诚恳道:“说真的,徐哥哥不如殿下花哨。” 姜玺重?重?一哼。 唐久安:“殿下花哨得好看。” “……”姜玺很想板着脸,但表情已然转怒为喜,只是哼哼了两声,道,“你是武将,老是这哥哥那哥哥地挂在嘴上,多不威武。不如叫徐兄,又稳重?又体面?。” “殿下说得是,就是臣打小叫惯了,改口有?点?别扭。” 唐久安道,“反正臣就要走了,也叫不了几?声,不威武就不威武吧。” “……”姜玺低下头,没说话,只是将那奏折捏在手?里,道,“这奏折你别上了,我来上。” 顿了顿,他道:“你好歹为官十载,别这么没眼色,明知道上来就要讨骂的事情,以后还是少干些。” 唐久安愣了一下才明白姜玺的意思。 明白之后,心里面?暖流,酸酸热热的。 “殿下,臣想问您一件事。” “唔,说。” “臣的父亲是不是您派人揍的?” 前两日文惠娘上了一趟薛家。 口口声声求唐久安放过唐永年。 “你父亲已然上了年纪,再?者当?初也是你一心去北疆,你回京之后你父亲上门求你回家多少次,你难道都?忘了吗?” 文惠娘哭得泪眼涟涟,“久安,就算你真的半点?父女之情都?不顾,就当?他是不相识的陌生人吧,他一把?老骨头,你怎么能下这样?的死手?!” 唐久安起初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秋猎还没有?结束,唐永年便被送回了京中,被揍得鼻青脸肿,不敢出来见人,只能在家中称病。 “什么死手??不就是套麻袋揍了一顿吗?”姜玺道,“我特意交代过,只揍脸,别伤人,那好歹是你亲爹,我有?分寸。” “知道,若真是伤得严重?,她?就不是这么个闹法,怕是抬只棺材上门,闹着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姜玺摸了摸下巴。 唐久安:“别,文氏瘦瘦小小的,东宫率卫一拳下去就能要她?半条命。” 姜玺:“我还没说。” 唐久安:“臣猜得到。” 姜玺的脸忽地有?点?发红:“你猜对了。” 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雅间内似乎暖了些,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发热,并且目光有?几?分闪烁,不大敢看向?对方。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有?布谷鸟叫。 这是姜玺和?关若飞很早就在用的暗号,姜玺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次。 但这一次真的不想听见。 “殿下不管吗?”唐久安问。 “管什么?” 唐久安朝窗下抬了抬下巴:“少督护。” 姜玺:“……” 斥候的耳朵真是可怕。 姜玺走到窗前。 关若飞站在窗下,也不敢出声,疯狂招手?要他下去。 姜玺还未动,唐久安一手?撑住窗台,翻身一跃而下。 姜玺觉得她?这动作真是干脆利落,不由?学着她?的样?子往下跳。 “小言呢?” 唐久安问。 “跑了!”关若飞脸色难看得快要哭出来,“我就买个糖葫芦的功夫,他一转眼就不见了!” 关若飞根本不敢让文臻臻知道——真找不回来,文臻臻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斥候乃是寻踪追迹的行家,唐久安曾经有?千里追踪一名背逃细作的功绩,所?以关若飞第一时间不是去大理寺或京兆府喊人,而是回到银楼。 关若飞是对的,唐久安很快找到了文德言。 在一条小巷尽头,文德言被捆住了手?脚,堵上了嘴,几?名迦南人把?他的发冠玉带全扯了下来,又看上了他一身衣料,开始准备脱文德言的衣裳。 文德言惊恐挣扎,为首的男人扬手?便要揍人。 日光下只见寒光一闪,他的手?腕一阵剧痛,一把?匕首钉在了他的手?腕上。 男人惨叫。 巷口处,姜久安三人的身影显现。 同伴们拔出弯刀,向?着三人砍来。 唐久安踹飞最当?中那个,其它的根本没有?管。 这些迦南人并不是什么好手?,顶多是流氓混混,还不够她?身后那两位王孙练拳的。 文德言嘴角破裂,脸上肿起好大一块,吃了不少苦头,眼神中满是惊恐,被解救之后拼命挣扎,口中乱嚷。 “别打我,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我听话,我什么都?听!别打了!爹,别打了!” 他挣扎得太厉害,唐久安一时竟然控制不住。 姜玺收拾完那几?个迦南混混,一记手?刀切在文德言后颈。 文德言软软倒下。 “文大人会打他吗?”唐久安问。并且文公度斯斯文文的,不像是这样?的人。 “傻子的胡话而已。”关若飞对关家的情形最为了解,“你看他这一身的穿戴就知道了,文家很是宝贝这个儿子。” 跟着关若飞就发愁,好端端的文家宝贝跟他出来买糖葫芦,变成这样?交回去,这可怎么是好? * 文德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间茶楼,面?前全是好吃的点?心,他最爱的冰糖葫芦一颗一颗盛在盒子里。 文德言欢呼一声,扑向?桌面?。 姜玺道:“原来当?个傻子也挺好,有?什么不高兴的,睡一觉就全忘了。” 关若飞喃喃:“是啊,还可以天天待在文家,看见臻臻。” “……”姜玺,“那你下辈子投胎当?文臻臻的傻哥哥。” 门从外面?叩响,徐笃之进?来。 姜玺命人将那几?个迦南人送进?了京兆府,徐笃之是过来回话的。 “禀殿下,查清楚了。” 那几?人是和?商队一起进?的城,但并非商人,只因有?一点?耍刀剑的功夫,被商队聘作护卫。 我欲春风 第78节 来到京城后,这些人发现当?护卫的钱不单少还来得慢,而圣上优待迦南,京城上上下下对迦南人皆十分客气。 比如铺子里的东西?被迦南人顺走了,起初有?老板报官,衙门里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通稀泥和?过去,不敢追究迦南人。 迦南人胆识愈壮,渐渐从占小便宜变成了当?街抢劫。 姜玺冷哼:“把?那几?个人绑了,就在菜市口赏他们一顿鞭刑。” * 那几?人受刑之时,呼号连连,深受其扰的百姓笑逐颜开,人群中的迦南人则绷着脸离开。 消息传到阿度姐弟处。 阿度婆娑不悦:“打狗尚须看主人,打我们的人,岂不就是打我们的脸?我去找雍帝理论。” 说着便要走。 阿度闻果道:“是咱们的人有?错在先,动的又是第一文豪的儿子,这一顿鞭子挨得不宫鲁鸣 。咱们是要去找雍帝,但不是理理论,而是赔罪。” 迦南人生长与丛林之中,奉行的是丛林法则。 阿度婆娑觉得弱肉强食,天经地义,那个大官的儿子若是有?本事,怎会被他的人欺负?说白了还不是自己?没用? 但多年来他听惯了姐姐的话,姐姐说的,永远是对的。 就算有?些他当?时听不出对不对,后面?的时间总会验证,姐姐从来不会出错。 阿度婆娑的赔罪让这件事情上达天听,负责处理此事的京兆府少尹徐笃之被罚俸半年,理由?是“操之过急,刑罚失当?,无异于教化民心”。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最要紧的,是如何把?文德言送回银楼。 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关若飞终究还是认了命,以一种赴死的心情走进?去。 文夫人母女尚不知菜市口有?鞭刑的公案,只见文德言口角破裂,鼻青脸肿,顿时大惊:“怎会如此?!” 文臻臻望向?关若悦,眼中更是露出明显的责备之色。 关若飞慢慢深吸一口气。 他是关山之子,京中人人尊称一声“少督护”,又是太子表亲,炙手?可热,向?来是要什么便有?什么。 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得到过。 今天这个错一认,大约更加不可能得到了。 他沉声开口:“文夫人,文姑娘——” “是孤的错。”姜玺接口,向?着文氏母女长揖一礼,“是孤非要拉着表哥去看热闹,一时忽略了文公子,这才让文公子落于贼人之手?,受此折磨。” “二位放心,那几?名贼人一个人也逃不过,孤会为文公子报仇。”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 真的是兄弟情深。 没有?人当?得起太子这般大礼,文夫人与文臻臻急忙还礼,文臻臻动作过急,险些踩到自己?的衣带。 “是妾教子无方,给殿下添麻烦了。” 文夫人道,“妾以后定会将他好好教养,不再?让他跑出来惹事。” 说着,让文德言给姜玺行礼。 文德言乖的时候甚乖,顺着母亲的意思又是鞠躬又是捉揖,做完觉得自己?做得甚好,乐呵呵笑。 被此事打了个岔,文氏母女带着文德言匆匆便回。 文德言在马车里向?唐久安伸出手?,嗷嗷叫:“栗子!栗子!栗子要粘在一起!” 文夫人与文臻臻又是哄又是劝,文德言听也不听。 唐久安向?姜玺与关若飞别过,走向?马车。 姜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唐久安的背影,直到她?上了马车,犹追随着远去的车架。 马车都?转过了街角,他还是没有?收回视线。 关若飞与他的神情一模一样?,两人似两具望夫石。 最后还是关若飞先回神,他伸出手?,在姜玺肩上捶了一拳,“多谢。” 二字发自肺腑,几?乎热泪盈眶。 一是自己?不用被心上人厌弃,二是这向?来没良心的表弟终于知道了他这当?表哥的好,会帮他了。 姜玺道:“不用谢,我只不是不想你一个脱离苦海。” 关若飞:“??” “如果从此见弃于文臻臻,你说不定就真的死心了。” 姜玺长叹一口气,“那继续受着求不得之苦的人,便只剩我一个。” 关若飞:“…………” 第47章 唐久安现在就是主打一个“拖”字诀。 走是?要?走的, 好歹挨到过完年。 她难得有这样闲下来的时?候,没事就跟着薛小娥酿酿酒,再不然就去徐笃之和虞芳菲家里蹭蹭饭。 文德言自那次在徐家碰到了唐久安,天天都闹着要?去徐家。 唐久安倒是?有大半的日子在陪文德言。 虞娴十分矛盾, 儿子难得有人愿意理会?, 但又恐麻烦唐久安。 虞芳菲笑道:“若真是?麻烦, 小安早就走了, 小言根本摸不到她的人影。” 唐久安确实是?觉得跟文德言待在一起比跟其他一些人要?舒服得多。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到了腊八。 唐久安从徐家回来,就在巷口看见?了唐永年的马车。 唐永年脸上的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倒没有兴师问罪,反而带了些腊八节的节礼。、 薛小娥照例将唐永年堵在门外。 唐永年相貌斯文俊秀, 人到中?年亦不失风采,身披大毛斗篷,三缕长须微微飘扬, 既贵气又清雅,当他想要?讨好?的人的时?候, 可?以打叠起百样温柔, 轻言细语,无论薛小娥怎么冷嘲热讽都不发?怒。 见?唐久安回来,薛小娥道:“唐永年,你要?找的人来了,给你一炷香/功夫,说?完赶紧走。” 她转身走开。 唐久安端详唐永年嘴角一点残余的、极淡极淡的瘀青,开口道:“我?从来没有找人揍你。” 唐永年脸色变了变, 叹道:“我?知道,你到底是?我?的女儿, 怎么也做不出这种事。你文姨也是?关心则乱,你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唐久安点点头,话说?完了,她便打算关院门。 唐永年忙道:“久安,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请说?。” 唐永年犹豫了一下,然?后道:“久安,过完年,你就二十四?了。” “嗯嗯。” “以你这个年纪,要?说?人家很难了。” “嗯嗯。” “你虽然?有官身,但名声已?经坏了,那些正?经贵家恐怕是?看不上你这样的儿媳。” “嗯嗯。” “你文姨说?你打算嫁给陆平,我?是?不信的,你是?唐家的长女,如何能嫁给一名小卒?” 唐久安的忍耐到了极限:“直说?。” “为父思来想去,有一门婚事倒是?适合于你。” 唐永年道,“文家世?代清贵,乃是?书香门第,文大人名满天下,文夫人温柔贤淑,文小姐亦是?大家闺秀,文德言是?文家唯一的儿子,一家人珍爱非常,若是?你能——” “唐永年,你这个畜牲!” 薛小娥拎着扫把就冲过去,一顿朝唐永年身上招呼,“你是?不是?人?!她是?不是?你亲女儿?!” 唐久安先让薛小娥抽中?唐永年几下,然?后拉住薛小娥:“父亲说?得挺有道理,娘先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薛小娥改抽唐久安:“你这个傻子,他想要?你嫁给文家那个傻儿子!” “文公子并非先天痴傻,本身亦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只因一场急病才至于此。久安若是?嫁过去,一年半载诞下麟儿,便是?文家的宗妇,何等尊荣?再者文大人年事已?高,这两?年便要?致仕,陛下向来厚待老臣,到时?三公之位定?然?稳妥,说?不定?还?会?赏个爵位,久安,你嫁过去稳赚不赔!” “……” 唐久安看着唐永年一面闪避薛小娥的扫把,一面中?气十足气都不顿一下,着实佩服。 谁说?他是?文弱书生来着? “畜牲,当我?不知道你?是?你稳赚不赔吧?!” 薛小娥怒骂,“你是?眼看文大人退了,凭你的本事根本升不上正?卿,这辈子怕是?要?在少卿的位置上终老,所以才想出这主意!文家的儿子没人愿嫁,你把女儿卖过去,文家自然?对你感恩戴德,必定?在陛下面前举荐你接任,到时?你心想事成,升官发?财,哪里会?管小安的死活!” “愚妇,也不看看女儿被你耽误到了这把年纪,该到何处去完结终身大事!我?一心为她打算,你反不知好?歹!” “我?打你个大头鬼!” 唐久安看两?人打得不可?开交,薛小娥抡着一支扫把虎虎生风,倒是?不会?吃亏,便准备走人。 一转身,就见?姜玺站在巷口,身边跟着赵贺。 唐久安走过去行礼:“殿下。” 姜玺脸上杀气腾腾,面色铁青:“那姓唐的让你嫁给文德言?” “他说?归他说?,臣又不会?听。” 唐久安道,“不过他们打起来还?得费点功夫,臣请殿下去那边茶楼喝茶。” 我欲春风 第79节 喝完一盏茶,薛小娥差不多就能把唐永年打跑了。 她说?着便走前面引路。 姜玺回头望了巷内战斗中?的两?人一眼,吩咐赵贺。 “回去套起来,再打一顿,我?要?他三个月不能出来见?人。” “是?。” 赵贺将手里捧着的大锦盒交给身边的率卫。 套麻袋这活他爱干,乃是?他自小混迹街巷的老本行。 * 姜玺跟着唐久安走进茶楼。 此时?将近黄昏,没什么喝茶的客人,说?书的也回家了,就剩两?个伙计在炉子旁烤火。 “要?个雅间?。”姜玺道。 伙计还?未说?话,唐久安先笑了:“不是?每座茶楼都有雅间?的,要?不去楼上,楼上这会?儿没人。” 姜玺确实没有来过没有雅间?的茶楼。 他甚至觉得惊奇,这世?上居然?有开茶楼的不设雅间?。 唐久安告诉他,来这里的都是?些挑夫歇脚或是?进城的农人听个说?书图热闹的地方,茶钱便宜,主打的就是?一个薄利多销。 雅间?圈起来,一是?来这里的人根本付不起这个钱,二是?同样的地方本可?以卖给更多的人,是?以如此。 这里人多,地方却小,楼梯年岁日久,唐久安听到身后的率卫脚下发?出“吱呀”之声。 姜玺脸上变色:“这楼梯不会?塌吗?” 唐久安:“再过三十年,它都未必会?塌。” 这率卫身形完全符合木梃标准,膀大腰圆,外加一身铠甲,得有数十斤重,再加上手里捧着的那只大锦盒,全身上下加起来怕是?有三百多斤,楼梯有点可?怜。 唐久安抬手把锦盒接过来。 入手十分沉重。 她正?想问这是?什么,锦盒被姜玺一把接过去。 二人果然?无人,伙计送上茶点便退下了,率卫守在楼梯下。 姜玺方打开锦盒。 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之后,唐久安的眼睛当场直了。 锦盒内,金光闪闪,耀眼生辉。 是?一套黄金山文甲,甲片呈山字形交错,每一枚甲片都光滑锃亮,尚未有一丝破损。 头铠、披膊、护心镜、束甲带、护臂、抱肚、鹘尾、笏头带……一样不缺,件件华美到极点。 姜玺的笑容里透里了一丝满意:“唐久安,你可?以呼吸。” 唐久安大喘气:“这这这这不会?是?给臣的吧?” “若你不想要?,我?也可?以拿回去。” 唐久安立马牢牢抱住:“想要?的想要?的。” 姜玺低头,下颔线条大大地敛开。 知道她会?喜欢。毕竟她对着羽林卫的铠甲流了那么多的口水。 但看她这么喜欢……这份开心他实在很难藏得住。 唐久安起身就开始解腰带。 “!!!”姜玺,“你要?干什么?!” “试试啊!”唐久安迫不及待。 姜玺第一时?间?是?先看周围有没有人,然?后对楼下的率卫下令清场,最后“哐哐哐”把二楼的窗子全关上。 然?后:“你换吧……” 最后一个字差点哽在喉咙里,因为唐久安已?经解下了外衣。 里面是?一件秋香色的贴身小袄,因为外面一直束着抱肚的缘故,小袄亦被扎得十分显身,蜂腰鹤腿,显露无疑。 穿着冬衣看不出来的胸前起伏,此时?更是?雾去山峦现,荡人心魂。 姜玺急忙转身,前脚差点打到后脚,整个人眼看就要?栽倒,百忙之中?稳住,膝盖撞着凳子角,手打翻了茶水。 “……殿下?” 底下的率卫尽忠尽职地询问。 “退下,别上来!” 姜玺厉喝。 他揉着被烫红的掌心、以及被撞疼的膝盖,这才明白过来——其实最该被清场的是?他自己。 唐久安一面试,一面赞不绝口。 一顿话简直耗光了三年份的溢美之辞。 最后才想起来问:“殿下怎么突然?想到送这个给臣?” 既非年又非节的。 姜玺垂下了眼睛。 这本是?为她明年生辰准备的。 能人巧匠,精工细制,耗时?许久才成。 兵部档案,唐久安的生辰是?二月十三。 但她受罚离京,皇帝能容她过个除夕已?是?极大的宽宏,绝不可?能让她拖过二月。 所以,再不送,便没有机会?送了。 他以一种浑不在意的语气道:“这原是?旁人送我?的,我?也没什么地方用,白放着还?占地方,索性便拿来给你,也算废物利用。” “殿下,”唐久安一脸严肃地道,“宝甲有灵,不得轻侮。” 姜玺:“……” 喜欢是?好?的,但也不至于这样喜欢吧? 我?说?一句怎么了? 它比我?还?金贵了? 但唐久安只严肃了这么一个瞬间?,转脸又喜形于色,并且急不可?耐,越穿越欢喜,一面给自己挂上披膊,一面支使姜玺:“殿下给我?把抱肚系上。” 姜玺一听她这是?连“臣”都不称了,可?见?兴奋。 便先问:“你大甲穿好?了?” “穿好?了穿好?了。” 姜玺这才谨慎回头,确认她确实已?经披挂上大甲,便拿起锦盒中?的抱肚,贴在唐久安腰上。 抱肚的革带在前面,这种系法,一伸手他便可?以将唐久安整个人拥入怀中?。 姜玺的脸刷地滚烫,像是?被火燎了一般,急忙换到前面。 但到前头,又直面唐久安的腰身。 那腰,纤而不瘦,紧而不柴,明明隔着铠甲,却仿佛能感觉得到它有多柔韧。 某个一直在脑海里不曾停歇的夜晚,又开始翻江倒海。 唐久安只见?姜玺一时?在后面,一时?在前面,比划了又比划,额上冒出一层急汗。 最后姜玺像是?发?了大脾气,将抱肚重重扔回锦盒,整个人连退三步,拎起茶壶就给自己灌水。 “小心烫——” 唐久安这三个字还?没说?完,姜玺已?经被烫得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殿下又不是?武将,不会?系抱肚也属正?常,不要?难为情,也不用着急。” 唐久安一副好?老师的模样,循循善诱。 “殿下看好?了,抱肚紧勒于腰间?,与甲身的锁扣在这里,先扣好?锁扣,再扎紧束甲带,便成了。” 姜玺知道自己不该看的。 但眼睛根本不听使唤。 视线叛主出逃,直直地定?在唐久安腰间?。 唐久安示范得越仔细,他脑子里不可?描述得东西就越多。 层出不穷,不可?遏止。 “别说?了!” 他恶狠狠扔下一句,然?后逃也似地下楼。 第48章 “老爷何苦要去管久安的事?您还没有发现吗?久安已经不认您这个爹了?。” 唐宅, 文惠娘眼?角含泪,满脸心疼地给唐永年上药。 “这事和久安无关。她亲口说了?,不是她找的?人。” 唐永年道,“我的女儿我清楚, 她敢做便?敢当。” 文惠娘低了?一回头:“那会是谁?” 唐永年咬牙:“八成是太子。” 我欲春风 第80节 文惠娘吃惊:“怎么会?” “太子大约是看?上了?久安。” 文惠娘更吃惊:“这么说, 老爷要当国丈了?吗?” 唐永年冷哼:“以久安的?性子, 就算真嫁进皇家, 只怕要越发忤逆,我?还没处说理。再者,天下要大变,太子将来是不是太子,还是两说。” 他没有再往下说, 毕竟妇道人家听不懂家国大事?,他也懒得多费口?舌。 文惠娘也知机地没有往下问,只是忧愁地道:“要么, 您还是别管久安的?事?了?吧?您管她一回,自己便?要受伤一回, 何苦来哉?” “闭嘴, 妇道人家懂什么?她生是我?的?女儿,死也是我?的?女儿,若不是我?,世上哪儿来的?她?女子在家从父,天经地义!” 他说得激动,牵动伤口?,疼得皱起?脸, “罢了?罢了?,你?大约是老了?, 手粗得很,上个药都不会。去?让碧儿来,她一向小心仔细。” 文惠娘整个了?僵了?僵,拭了?泪,勉强笑道:“老爷说得起?,碧儿年轻,手也嫩些,不会弄伤老爷。” 唐淑婉在旁边捧药侍奉,听得清清楚楚,跟着文惠娘出来,皱眉道:“娘,近来这碧儿是越发得宠了?,前?两日连我?都使唤不动,再过几日,怕是要爬到母亲的?头上,不如趁早发卖了?吧。” 文惠娘道:“她如今是你?父亲心尖上的?人,我?如何卖得?不单不能卖,还得小心以待。” 下人去?唤来碧儿来。 碧儿身?形窈窕,眼?角有一粒小小泪痣,将五分?清秀变作七分?动人,走到近前?略微行了?个礼,也没开?口?问安,径直便?要进去?。 “碧儿。”文惠娘开?口?唤住她。 碧儿站住。 文惠娘面无表情地端详她。 文惠娘生得小意温柔,时常带着笑,让人观之可亲,可一旦放下笑容,小眉小眼?的?刻薄阴冷便?尽现出来。 唐家的?下人们都很怕夫人不笑的?样子。 但碧儿可不怕。 因为她知道唐家的?主人到底是谁。 “夫人,自您上回说奴婢总爱往老爷跟前?跑,奴婢已经尽量远着老爷了?,现在是老爷传唤奴婢侍候,要不您跟老爷说说,让老爷就当府里没有奴婢这个人,别再使唤奴婢了??” 文惠娘慢慢地笑了?:“这是什么话?老爷爱使唤你?,自然是你?有别人不能及的?好处,我?赏你?还来不及。这样吧,你?服侍老爷辛苦,以后我?让厨房每日为你?炖一碗滋补汤药,可好?” 碧儿皱了?皱脸:“奴婢最怕吃药了?,苦得很。” “放心,这药不苦,主要是补血益气,对女儿家最好的?。”文惠娘说着,温柔道,“快进去?吧,别让老爷久等。” * 文夫人虞娴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唐永年要让唐久安嫁给文德言的?事?,专程上门。 “照顾一个疯傻之人是何等的?辛苦,有谁比我?更清楚?” 虞娴笑得凄楚,“唐大人放心,我?绝不会有此等痴心妄想。” 薛小娥凉凉道:“夫人没有,不知文大人有没有?” 唐永年一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比谁都小心谨慎,若是没有探得半点口?风,绝不会冒然行动。 “……”虞娴脸色有几分?苍白?,“我?家大人确实在酒后闲谈提及过两句,但我?向唐大人保证,此事?绝无可能。” 虞娴声音里有丝辛酸。 “和唐大人相识的?这些日子,是我?儿最开?心的?时光。除了?我?与臻臻,唐大人是世间唯一待我?儿亲善之人。和唐大人在一起?说话聊天的?时候,他一定会感觉自己就是个正常人。” “此恩此德,我?身?微弱,难言报答,但绝不会拖大人入火坑。” 说完,虞娴向唐久安深施一礼。 唐久安连忙扶起?虞娴:“夫人,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您也不要放在心上。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北疆,小言若是想找我?玩,随时可以来这里。” 虞娴深为感动,再次言谢,临行之时,握着唐久安的?手道:“唐大人,京城水太深,牵扯之事?太多,你?若是能早点走,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虞娴走后,唐久安想了?想,这好像是虞娴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提醒她离开?京城。 唐久安之所以拖日子,除了?想陪薛小娥过个年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等姜珏的?《山川志》付印。 姜珏之名,无人不知,店家不敢接。 唐久安便?给姜珏取了?个号,唤作地“双玉先生”。 姜珏当时正在鸿胪寺忙碌,闻言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珏”字,微笑道:“这个字本来就是指合在一起?的?两块玉,小安真是雅人。” 唐久安睁大眼?睛:“哦,原来是一个‘王’,一个‘玉’,我?还以为是两个玉字。” 姜珏不由笑容更深:“‘王’亦是‘玉’。” 他搁下笑,深深道:“小安,多谢你?为我?操劳。但圣旨命你?返回北疆,你?拖延不去?,总不是办法,万一陛下降罪,反而得不偿失。从此之后,我?便?是双玉先生,印坊之事?,我?自会看?着办,你?不必再挂怀,早些出发吧。” “……”唐久安,“你?是第二个。” “第二个什么?” “第二个让我?早点离京的?人。” “小安,近来因为文公子之事?,那几名迦南人被?当街行鞭刑,其余迦南人多有不满,而陛下处置了?监刑的?徐笃之,朝中及京中百姓亦有不满。两边日渐势同水火,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事?,而一旦出事?,你?与迦南公主那笔旧账便?会被?翻出来。” 姜珏道,“这种?时候,你?唯有离得越远越好。只要是关心你?的?人,便?会劝你?早点离开?。” 这话倒是不假。 薛小娥虽然很盼着唐久安能留下来过年,但每天都要问一遍“不走的?话陛下真的?不会怪罪吗”之类的?话。 “陛下为何如此纵容迦南人?” 唐久安有点不理解,“给我?十万精兵,待我?平了?迦南。” 姜珏无奈摇头:“迦南有十万大山,易守难攻,且离平京十分?遥远,粮草难以为续。更让人头疼的?,是迦南人天生善于在丛林之中生活,史上中原大军不止一次打进过迦南王城,可等待大军的?只有空城一座,迦南人早遁入山林。除非放火烧了?他们的?十万大山,否则谁也不能拿他们怎样。” 唐久安向来待在北疆,对迦南着实不太了?解,闻言皱眉:“这么麻烦?” “所以陛下十分?看?重迦南此次来朝,不容半点有失,小安,你?要好自为之。” “嗯,我?知道了?。” “……”姜珏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你?不会听,是吗?” “殿下,为将者,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唐久安道,“此去?北疆,后面还能不能再陪我?娘过节,只有老天爷知道。” 姜珏不再说什么,只拍了?拍唐久安的?肩,然后换了?个话题:“新铠甲不错。” 唐久安立即挺胸抬头,眼?睛闪闪发光,转个圈向姜珏展示:“太子殿下送我?的?,这铠甲可厉害了?我?跟你?说……” 说起?铠甲,唐久安滔滔不绝。 姜珏一直含笑倾听,不时提问。 唐久安越发起?劲,她能说到天黑。 就在这个时候,小昭儿慌慌张张闯进来:“殿下,不好了?,贡品库出事?了?!” “何事??” “迦南主贡的?那顶万山神龙冠不见了?!” * 迦南信奉龙神,进贡的?那顶万山神龙冠,乃是一座以翡翠为基的?玉冠,上面盘着金龙,金龙九曲十八弯,翡翠澄碧如水,不仅是不出世的?珍品,在迦南更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神。 以此上贡,足间迦南诚意。 鸿胪寺也知道厉害,因此收藏得格外严密,预备到大朝会的?时候再让它隆重亮相,敬献御下,象征两国交好。 整个鸿胪寺唯有三?个人经手。 鸿胪寺正卿、少卿,以及贡品库的?主管员外郎。 姜珏第一时间命人封锁消息,但迦南使团的?人还是知道了?,找上鸿胪寺。 阿度婆娑姐弟俩立刻入宫面圣。 皇帝三?司协查此案,务必在十日内查出凶手,否则,三?司主办提头来见。 同时鸿胪寺正卿、少卿以及员外郎三?员皆以失职之罪下狱。 姜珏在小昭儿来报时便?脸色大变,只对唐久安说了?一句:“小安,快走。再不走,万一酿成大祸,小心累及你?母亲。” 姜珏不愧是曾经离皇帝最近的?人,皇帝当日连下三?道圣旨,一道给三?司,一道给鸿胪寺,还有一道便?是给唐久安,责问她为何滞留京城,不遵上命。 这用词十分?严厉,唐久安不得不走。 薛小娥一句话没多说,等唐久安回家的?时候,就已经帮唐久安打好了?包袱。 唐久安吃惊:“娘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未卜先知?” “我?早就收好了?,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就可以拿上。” 薛小娥道,“你?打小就是个犟驴投胎,我?知道劝你?也没有用,只有一句话跟你?说,无论是封侯还是另立门户,首先都得要你?活着才行。战场上刀箭无眼?,你?……” 她的?语气一直平静,说到这里终于还是哽咽了?。 这些话她早在肚子里说过无数遍,到头来还是说不下去?,假意去?厨房装干粮,出来后眼?睛红红的?,把干糖袋子往唐久安手里塞。 “娘,等我?回来。” 唐久安用力抱了?抱薛小娥,转身?就走。 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平日里鸿胪寺忙得兢兢业业无人过问,此时一捅漏子,立即天下皆知。 消息跑得比风还快。 唐久安还没走到城门口?,就遇到了?两三?起?迦南人在街头闹事?打架,口?中咒骂大雍的?官员私吞了?他们的?神龙冠。 文公度是鸿胪寺正卿,所以被?骂得最狠。 但在大雍人心中,文公度不异于圣贤再世,老百姓倒罢了?,那些文人士子可绝不答应。 其中尤以太学生徒为首。 这些生徒本就年少气盛,天不怕,地不怕,皇帝失政都敢骂,何况这区区几个蛮夷? 起?初只是几名迦南人在吃饭时大骂文公度,被?邻座的?几名生徒听见。 生徒们倒也没有辜负圣人教诲,君子动口?不动手。 后来不知道是谁抡起?面汤泼到了?对方脸上。 我欲春风 第81节 迦南人说是太学生泼的?。 太学生说是迦南人泼的?。 反正双方俱是一脸面汤,大家同归于面,都不清白?。 很快双方攻击从面汤升级到板凳。 再后来迦南人拔出了?弯刀。 迦南人自小要在林中开?路,刀不离身?。 太学生修习六艺,剑乃君子之器,便?是不会使剑,也要佩剑图个风度。 当第一句太学生身?上见血的?那一刻,事?情便?收不住了?。 唐久安打马走向城门,只见城中百姓闻风而动,纷纷向某处跑去?。 有人拿着扁担,有人拿着菜刀,有人拿着锅铲,还有人揣着个秤砣。 “夭寿的?迦南人杀人啦!” 有人喊,“杀的?是我?们的?太学生!” 靠近城门口?的?百姓大多是些小摊小贩,同尊贵的?太学生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个时候是不是太学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杀的?是大雍人! 大雍人在大雍的?京城被?蛮夷所杀! 唐久安年看?着人群如潮水般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她眸子沉下来。 世间最强烈最高涨的?斗志,来自于外敌入侵自己的?国土、杀害自己的?同胞之时。 这样的?斗志会形成一股熔岩般的?洪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小安?”陆平看?着唐久安调转马头。 唐久安把包袱抛给陆平:“先去?城外等我?。” * 街边一处高楼上,一道人影身?披斗篷,立于栏杆旁,俯视人流像蚁群一向冲向那座面馆。 可以想见,里面的?迦南人会被?剁成肉酱。 以迦南人的?血性,那几个迦南人的?血会扩散到整座京城。 很快,这座太平已久的?城池,将来迎来崭新的?一轮血腥。 血雨将清洗大地,也将清洗某些人的?罪孽。 一切都是如此完美。 忽地,人群里似是闯入了?一道金光,一匹通体淡金的?宝马轻盈踏过空气,像是从云端飞下来。 马背上的?人身?穿黄金铠甲,美丽宛如天神。 “唐久安……” 那人的?半张脸隐在斗篷之后,目光紧紧追随着这宛如天降神兵般的?一人一马。 他伸手,做了?一个利落的?斩切动作。 “去?,不讲任何代价,也要拦下她。” “如有必要,生死勿论。” 第49章 (修改) 这一片的房屋多为低矮, 搭出来的棚户重重叠叠。 元宝神骏,敏捷地跃过曲折小巷,避开杂物。 这是去那家面馆的近路。 边疆是容易生患之地,唐久安镇守多年, 很明白一旦民心生乱, 晚上一分, 事态便要恶化一分。 所以她全力?飞驰, 不留余力?。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背脊爬过一丝奇特的凉意?。 两旁低矮逼厌的墙壁像泡沫般崩塌,两柄重锤破墙而出,向她砸过来。 发动的时机、所选的位置,可称天衣无缝。 在这种全力?冲刺的情?形下, 唐久安根本勒不住马,唯有向前冲。 相当于将自?己?送进两把重锤之间?,眼看就要变成一团肉酱。 匕首滑下唐久安的袖口, 在元宝的后?臀拉了一道口子。 元宝一声?长嘶,快成了一道幻影。 时间?被放慢。 唐久安堪堪从两把重锤之间?闯了过去。 两把重锤相交, 刚好擦过唐久安的发丝。 使锤之人暗暗惋惜。 只是不等他们将重锤撤回?, 唐久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掉转马头,抽出挂在鞍下的斩/马刀。 刀光闪过,两只握着流星锤的手被齐腕斩落。 两人发出惨叫。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罩在唐久安刚才所在的位置。 若是她没有折返,继续往前冲,此时已经是网中物。 唐久安知道这还没算完。 这种地形,若要设伏, 最少有三步。 双锤夹道偷袭,一击不中, 有渔网困身?。 身?形被困,箭矢横来,大罗真仙也只能束手就擒。 果?然箭矢的破空之声?随后?即来。 唐久安蹿进破墙之处。 “元宝,去找徐哥哥!” 这事得京兆府管。 元宝常随她去徐家,但?愿能报信。 然后?她就看见元宝长嘶一声?,向着相反的方向一路撒腿狂奔,毫不回?头。 唐久安:“……” ……真是靠不住。 射矢从四面?八方而来。 但?因为唐久安占了一步先机,此时借着断垣残壁勉强还能躲一躲。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箭矢如此密集,这面?墙很快便会塌。 对?方的陷阱如此严密,完全暗合兵家之法,后?门处绝不会漏掉人守着。 一旦她往后?冲,便是自?投罗网。 京兆府与五城兵马司每日皆有专人巡逻,但?那头出了大事,这犄角旮旯自?是没人顾得上。 她唯有靠自?己?。 好在这种事情?她原本就惯熟。 这段日子闲太久了,好久不曾有过这种刀头舐血的感觉。 她的心跳异常平稳,手也很稳,握紧刀柄,长刀仿佛成了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声?惨叫。 紧叫着又是两声?。 箭声?骤停,只闻得衣袂之声?,似乎是箭手们望风而逃。 马蹄如雷,奔流到?近前。 “唐久安!” “唐久安!” “唐久安!” 有人连声?大喊,一声?比一声?焦急。 唐久安一愣。 居然是姜玺。 唐久安探出头去,就看到?姜玺骑着元宝,在他身?边,是全副披挂的东宫率卫。 “殿下。”唐久安从矮墙后?钻了出来,“您怎么?来了?” 仿佛是失去了某种支撑,矮墙哗啦啦倒地。 姜玺看见她,翻身?下马,大踏步走来,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 “……”正待说明详情?的唐久安兜头被埋进他的怀中。 他身?上穿的是锦衣,照例是柔软绫罗,而唐久安身?上是冷硬的铠甲,更觉出他衣裳的柔软,以及身?体的温热。 锦袍衣领上厚重的狐裘锋毛直立,唐久安的脸贴在上头,像是贴着一盆火。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欲春风 第82节 “我看到?元宝受伤了……”姜玺的声?音是颤抖颤的,人也是,“我以为你……以为你……” “臣无事。” 唐久安静静道。 这种安静和在杀机下的安静不同,她心里?像是下了一场初雪,温柔洁净,并且还是在初雪天里?就着火盆,因此还格外温暖。 而姜玺此时既像是温暖的巢穴,又像是冻伤的小兽。 她轻轻抱了抱他,“多谢殿下来救臣,元宝的伤是臣拉的。” 元宝在旁边嘶鸣扬蹄,非常不满。 唐久安大概看懂了。 这货是找姜玺去告状的。 唐久安松开姜玺。 姜玺的手臂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不肯松开。 但?必须松开。 姜玺收回?手。 一只手上残留着铠甲的冰冷,一只手上残留着发间?的温暖。 唐久安一面?从马鞍上解下酒囊和元宝尽释前嫌,一边飞快把事情?说了。 姜玺十分恼恨:“这起人真是还嫌不够乱的。不就是一个破发冠吗?我大雍宫里?要多少有多少,赔他们十个都成。为这玩意?儿还要打破头,真是闲得花儿来了。” 骂归骂,事情?还得管。 他一面?命人去追那些箭手,然后?再命人通传京兆府,随即带着余下的人手随唐久安去那家面?馆。 * 迦南人纵然彪悍,但?到?底架不住大雍百姓众多。 几十上百人围殴一人,任谁也撑不住。 更何况混在百姓之中的,亦有好手。 其中一名迦南人格外凶悍,一柄弯刀使得无人敢近。 一支箭矮粗的箭矢对?准了他。 忽地,一只手捉住那支箭。 狐家兄弟中最小的小弟抬起头来:“酒鬼姐姐??” “你怎么?也来凑这热闹?”唐久安问。 “我不是凑热闹,这是我们接的任务。” 狐小弟挺胸道,“大雍多的是血性之人,有人出价让我们动手杀了这些迦南人。” 唐久安:“他要血性,干嘛自?己?不动手?” “有些人不知道动手嘛,所以咱们才能靠这个挣钱。” 除了大雍百姓越聚越多,迦南人亦是闻讯而至。 那名使弯刀的高手颇有号召力?,指挥众人团团靠拢。 面?馆里?,一名太学生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余百姓,死的死,伤的伤,亦是损失惨重。 “不要杀人,快去报官!”那名使弯刀的大声?道。 可就在这个时候,数道粗短箭矢交织成箭网,将他兜头网住。 狐家兄弟从人群中一涌而上,迦南人的小团围立时瓦解,大家重又各自?为政,又死了两人。 姜玺带着东宫率卫试图控制住场面?,但?在如此混乱的场面?里?,每个人都在喊打喊杀,没有一个人听得见他的话。 东宫率卫从前所至之处,人人敬畏,俯首贴耳,但?今天的百姓像是杀红了眼,根本不听从他们的指挥。 唐久安的刀架在了狐小弟的脖颈上,大声?喝道:“住手!” 狐家兄弟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弟,一看顿时大惊。 他们一住手,百姓的战力?立即弱了一小半。 但?迦人当中却有人认出了唐久安,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小胡子,他叫道:“就是你,就是你偷了我们公主的镯子!大雍人都是贼!将军偷镯子,大臣偷龙冠!” “放你娘的屁!敢胆诬蔑文大人,找死!” 刚刚被按住瞬息的战火,立即又烧得更旺。 唐久安看出来了,其实?迦南人当中也分为两派,有人只想息事宁人,有人则不怕事大。 唐久安盯着那小胡子,松开了狐小弟,走近两步。 姜玺挤进人群,抓住唐久安:“你想干什么??” “杀了那个闹带的。”唐久安刀尖指向那小胡子,“事情?便可平息一半。” 她脸上无情?无绪,刀尖寒光闪闪,那小胡子原本气?焰嚣张,此时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唐久安嘴微微上翘了一点点:“这个人很好杀。” “真杀了他,你就完了。”姜玺低声?道,“你身?上已经背了一条与迦南交恶的罪名,再加上一条人命,信不信父皇明天就把你的人头摘给迦南人赔罪?” 唐久安:“……臣的人头这么?不值钱?” 姜玺冷哼:“在天子眼中,没有人值钱。此事你不用出头,快走吧。” “?”唐久安,“现在?” 就在她话音刚落,一样东西向她砸过来。 她挥刀就拍开,那东西碎裂,黄黄白白的蛋液粘在刀身?。 “那是你这个害人精!”扔菜的是大雍百姓,“姓唐的,是你丢了我们大雍人的脸,还连累了文大人!” 唐久安怔了一下。 她保家卫国多年,百姓见给她塞过熟鸡蛋,生鸡蛋却是从未受用过。 还有人道:“对?,就是你!迦南人只怕是怀恨在心,监守自?盗,陷害文大人!” “先说清楚,神龙冠入了鸿胪寺的贡品库,我们迦南可再没有人能碰一指甲,是谁监守自?盗,莫要冤枉好人。” 那迦南小胡子道,“至于这女的,堂堂大雍将军,竟做小贼,确实?是丢脸得很,让人笑掉大牙——” 他还没笑完,鸡蛋烂菜叶子全向他招呼过去:“我们的将军就算有错,也只有我们骂得,关你们这蛮夷屁事!” 两边又打起来。 唐久安忽然问:“殿下,有帕子吗?” 姜玺是个讲究人,帕子自?然是有的。 唐久安接过来,把刀上的鸡蛋擦干净了。 “今天在这里?谁都可以杀人,唯有你不能。”姜玺看她擦刀的神情?冰冷,隐隐有杀气?,急道,“你快走,这里?交我处置。” “殿下说得对?,臣确实?该走。” 她留在这里?,只会让两边的矛盾更加扩大。 她刚才那一刀要是斩下,当真是前程尽毁。 “殿下想好怎么?办了吗?” “京兆府的人已经带着文大人往这边赶,迦南王子也该从鸿胪寺出发了,再加上我在此处,还能出什么?乱子?” 姜玺道,“你走吧,京城确实?太乱,你不如待在北疆自?在。” “好。殿下既有周全之策,臣便放心了。” 唐久安一抱拳,“殿下保重,臣就此别过。” 周遭纷乱,没有时间?多言,姜玺点头,只有目光深深,像是要把这个人的模样刻进心里?。 唐久安转身?便走。 姜玺目光追随。 她的黄金山文甲金光耀眼,仿佛天地间?的最光皆汇聚于一人之身?。 除此之外,天地黯淡。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闹事? 原本他可以去送她一程。 带着这样的怒气?,姜玺转身?,亮出东宫金令。 “大雍太子殿下在此!” 混乱的人群终于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更为激动,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让姜玺主持公道,为死去的太学生报仇。 迦南人则拒不认罪,说是大雍的人自?己?出手,有意?栽赃陷害。 就在这个时候京兆府的人来了。 文公度曾是帝师,即使因罪下狱,刑不上大夫,他依然是高冠古服,气?势如常。 太学生见到?他便先绷不住:“先生,我们定要为您讨还公道!” 文公度拱手道:“文某失职在前,惹动民怨在后?,身?负重罪,原本无颜见诸君,但?诸君正值年少,未来有大好前程,更兼百姓无辜,千万莫要为文某一介老朽之前送了性命。此事由文某起,便到?文某为止,天理昭昭,圣心明鉴,文某从未盗宝,清白可昭日月,真相早晚有水落石出之时。” 太学生闻言泣下。 百姓也多有拭泪的。 “文大人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姜玺道道,“孤乃东宫太子姜玺,尔等无论是迦南宾客,抑或是大雍子民,皆听好了。孤今日在此立誓,迦南贡品神龙冠无论藏于何处,孤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出来。无论偷宝之人是何等身?份,何等来头,只要被孤找到?,孤就在此赏他三百鞭。今日在场诸位,每人皆是监刑官,少一鞭都不行。” 唐久安并没有走远。 她牵着元宝,藏身?在一条小巷,隔着人群,遥遥望见姜玺手举令牌,声?音朗朗,令出如山。 我欲春风 第83节 百姓们终于信服。 迦南人亦不敢再闹事。 一场流血,到?此为止。 姜玺忽然朝这边望过来。 唐久安立即闪到?巷后?。 然后?才发现,他不是发现了她,而是在她离开的方向。 “殿下。” 唐久安翻身?上马,这一次,是真正的离开。 “保重。” 第50章 小楼上, 披着斗篷的人望着人群散去。 一名?黑衣人上楼请罪:“属下等没?能拦住唐久安,反而折损四人。” “罢了,北疆飞焰卫统领,平京得意楼老酒鬼, 原就没那么容易拿下, 她走了便好?, 留在京中更麻烦。” 斗篷人低叹, “让底下的人小心,莫要被姜玺的人咬住。” 黑衣人听命,顿了顿,问道:“属下等无?能,坏了主?人大事, 请主?人责罚。” 斗篷人低低一笑。 “这算什么大事?” “不过一道开胃小菜而已。” “好?戏,还在后?头。” * 皇帝有旨,此案命三司主?办, 太?子监查。 姜玺难得地勤勉,不是在京兆府审嫌犯, 就是在大理?寺查案卷。 没?几?日功夫, 除了将《大雍律》倒背如流之外,一无?所获。 眼看大朝典就要?到了,总得推个人出来交差。 开始有人上折奏请将唐久安召回京城。 无?它,要?她回来背个锅,毕竟她是首一个得罪迦南的人,若是好?好?处置了她,至少能暂时平息迦南的怒气?, 也免得京城时是暗浪涌动,总要?提防哪里又要?爆出乱子。 折子被?姜玺摔回那名?御史的脸上, 顺便将御史骂了个狗血淋头。 刑部尚书给出一个建议:这时候也别管刑上不上大夫了,牢里的三位官员是唯一经手之人,必要?之时,可以严刑拷问,若是有鬼,自?然能问出一点名?堂。 姜玺算是听明白?了,神龙冠到底是谁偷了好?像并没?有谁真正关心,人们关心的是如何了结此事。 不同的了结方法,只在于推出来的人不同。 姜玺怒道:“既然东西是在我朝丢的,我朝便向迦南赔个不是。若实在一时找不到真凶,或是照价赔偿,或是多加封赏,总能解决此事,为何一定要?推人顶罪?” 没?有人回答他。 皇帝直接命退朝。 还是姜珏告诉他:“原因很?简单。因为大雍的官员可以出错,但大雍不可以出错。” 皇帝最后?还是同意了刑部尚书的奏请,预备对文公度等三人行刑。 文公度年岁已高,声名?最大,轻易不能动。 便从主?管贡品库的员外郎开始提审。 京兆府尹往牢里带人时,文公度站出来道:“我有一事,欲禀明圣上,请大人两个时辰后?再来可否?” 京兆府尹十分为难:“最多只能一个时辰。” 文公度苦笑:“那便就一个时辰。” 文夫人虞娴每日都会?到牢中探监,给文公度送饭。 这是身为三朝元老应有的特权。 这一日虞娴在牢里停留的时间比平时要?长得多。 眼看就要?到一个时辰之期,京兆府尹在牢外来回踱步,若不是顾及文公度盛名?,他几?乎要?进去催促。 就在这个时候,虞娴出来了,脸上带着泪痕,手里捧着一封奏书。 “这是外子的奏章,烦请大人代为转呈陛下。” 京兆府尹接过,打开一看,满纸殷红,竟是血书。 虞娴交还这封血书,像是耗尽了一切力气?,晕倒在地。 仆从扶住她,她的外袍底下露出纯白?麻衣,那是一身孝服。 京兆府尹大觉不妙,冲进牢房。 牢房内,文公度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然气?绝。 * 连日风雪,唐久安错过了宿头,只能在郊外一家老庙过夜。 庙内正在做一场法事。 法事乃是几?位赶考的举子所设,当中案上供奉着文公度的灵牌。 唐久安起初以为是文公度年纪到了,毕竟老年人在冬天总是很?难熬。 但举子们满脸哀戚地告诉她,文公度乃是为保下鸿胪寺大小官员,所以一己之身担下贡品失窃之罪。 文公度本就是文坛领袖,如此死得如此慷慨激昂,天下文人震动,各地悼念的集会?一波接着一波。 唐久安对朝中局势并不是很?了解,却有种感?觉,文公度的死虽然足以让迦南人闭嘴,但对于大雍人来说,恐怕是雪上加霜,火里添油。 陆平已经捞了半天羊肉,才见一向和他抢饭吃的唐久安居然没?动筷,当下大惊:“怎么了?生病了吗?” 唐久安叹道:“殿下现在怕是很?头疼吧。” 陆平:“哪个殿下?” “当然是太?子殿下。” “我还以为是三殿下。”陆平道,“太?子殿下那样的人,哪怕是陛下驾崩,他的头也不会?疼吧?” 陆平顺嘴说完,才捂住嘴,左右看看,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里不是京城。 可以胡说八道。 唐久安的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陆平委屈:“小安,你怎么跟太?子殿下学坏了,还踹人。” 唐久安用下巴点一点桌上的羊肉火锅:“知道这一桌子酒菜是怎么来的吗?” “买的啊?” “拿谁的钱买的?” “你的啊。” “我夏天从北疆过来时,还是一个只吃得起馒头的穷光蛋,为什么现在却可以吃得上羊肉锅子?” 还不是多亏了姜玺? 那满山谷的玉珠他当真折成了现,厚厚一叠银票,就在唐久安的包袱之中。 陆平恍然大悟:“该死,我不该亵渎金主?。” “错,是恩公。” “有什么两样吗?” “金主?听上去像是我出卖了美色。” 嘴里虽是说笑,唐久安还是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不大得劲。 这个案件是由姜玺监管,文公度一死,百姓的怨怼之心多多少少都会?迁移到姜玺身上。 只愿那个没?心没?肺的太?子还能一如从前,不将任何人的话放在心上。 到底有宠妃为母,还有大督护做靠山,想来也不会?有事吧? 唐久安这般对自?己念了几?遍,然后?抄起了筷子。 * 京中百姓确实因为文公度之死对此案的主?管姜玺颇有怨言。 但这种怨不算深。 因为大家早就习惯了太?子殿下的不靠谱,原也没?指望一位二十来岁的太?子监察出什么名?堂来。 大家闹的主?要?是京兆府。 因为文公度是在京兆府大牢去世的。 京兆府尹已经好?几?天没?出府了。 眼看明日便是大朝典,不可能不上朝,府尹急得满头汗,第几?十遍问徐笃之:“那些百姓还没?散吗?” 这年还过不过了?! “尚未,门前跪着的,除了太?学生,现在又多了几?位刚入城的举子。” 徐笃之同样被?堵得好?几?日不曾出门,并非不能以武力解决,但两人都知道此时民情汹涌,若不让大家宣泄出来,只怕会?生出更大的乱子。 自?文公度死去,太?学生便在京兆府门前长跪不起。 我欲春风 第84节 百姓每日都给这些太?学生送衣食,亦有同跪的。 天寒地冻,大雪纷纷,长街满满皆是人,白?雪淋了一身,似是整个京城都在为文公度戴孝。 今日恰是文公度头七,来的人比往日都要?多。 一辆马车停在街角,姜玺对着窗外看了半日,不解:“你说这大过年的,这些人为何不好?好?待在家里,非要?出来挨冻?” 他看到有好?些人扶老携幼,也不怕摔了自?家老母。 “难道他们天天跪在这里,就能把?文公度跪到死而复生?若是可以,那我把?全城喊来一起跪,偏又不能。” 关若飞:“算了,让他们寄托寄托哀思便罢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去,明日的大朝典要?紧。” 姜玺的眉头还是皱着:“得想个什么法子让他们回去好?好?过年……你说给各家各户发点柴米油盐的怎么样?” 忽地,一驾车队渐渐驶近。 首前马车通体纯素,挑着一盏灵灯。 随后?是漆木棺木,上覆白?绸。 灵灯上写得是一个浓墨的“文”字。 “是文家的马车。”关若飞低声道,“文夫人要?扶文大人的灵柩回老家绍川。” 不知是谁开的头,百姓放声痛哭,街面上哭声一片。 雪下得愈发大了,仿佛上天也被?哭得伤了心。 姜玺怔怔地看着,以他的二十来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目无?下尘的人生,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不相干的人如此伤心。 文夫人同着一双儿女?下马车。 “先夫故去,感?蒙诸位盛情,一路相送。”文夫人向众人一福身,“先夫自?裁而亡,死得其所,含笑瞑目,请诸位勿以先夫为念,年关佳节,且去与家人团聚吧。” 文臻臻低头垂泪。 文德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中满是好?奇,捡起地上的纸钱便往怀里揣,仆妇待要?阻止,他便哭闹起来。 众人看着文家剩下的这些孤儿寡母,愈发伤感?。 马车内,关若飞轻声道:“殿下,替我跟祖母和姑母说一声,年夜饭我不回家吃了。” 姜玺:“……干什么?” “我送一送她们。”关若飞道,“她们一路上也没?个照应,等把?她们送到了地方我就回来。” 姜玺第一次在关若飞脸上看见这种沉郁的神情。 关若飞虽然大他两岁,但因为两人一直是胡闹着长大,姜玺从来没?有正经把?关若飞当成过兄长。 此时此刻,姜玺却有一种感?觉,关若飞好?像一下子变得沉稳成熟,像一个兄长了。 姜玺顺着关若飞的视线望向文臻臻。 文臻臻披麻戴孝,身形纤薄,在风雪中仿佛摇摇欲坠。 如果那是唐久安,姜玺也会?这样做的。 不,那不可能是唐久安,唐久安不会?如此。 “去吧。”姜玺道,“有我呢。” * 关老夫人知道了此事,口中连称“冤孽”,就要?派人去把?关若飞追回来。 姜玺道:“让表哥去吧。文姑娘去了绍川,只怕再也不会?回到京城,表哥以后?想见她也不可能了。” 关老夫人道:“不见便不见,不见便会?少一块肉吗?” 关若棠在旁,闻言忽然笑了一下:“祖母,不见当然会?少一块肉,少的还是心尖尖上的肉。我们的心日夜滴血,只是您老人家看不到罢了。” 关老夫人越发要?气?晕了:“我这是哪世里造的孽,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般模样?” “祖母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的喜欢半点也不要?紧,我们这么听话,祖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关若棠说完,起身便走。 关老夫人气?得扶头,直嚷疼。 老嬷嬷忙取了汤药来,服侍关老夫人饮下。 姜玺闻得药味浓重,不似关老夫人平时所服的益气?延年之补药,便问是什么药。 老嬷嬷低声道:“老夫人上了年纪,气?不得,一气?便发头风,殿下,你们小辈可疼着点老夫人吧。” 姜玺立刻点头:“外祖母说得是,就算再怎么心疼美人,也该过完年再走,外祖步别着急,我这就是派人去追表哥。” 关老夫人这才转怒为喜,嘱咐他快些派人去。 姜玺先出来吩咐赵贺去追关若飞,立时手写了一封书信,让关若飞照抄一遍,再采卖些珠宝首饰送回来。 姜玺哄人向来很?有一手,那信写得情真意切,兼撒娇与耍赖,最后?再三保证五日一大书,三日一小书,时时与家中联络。 估摸着此信大约在明日便会?送回来,姜玺便接上关老夫人去宫中过年。 宫中上下俱在为明日的大朝典准备,今日的年节夜宴倒成了过场。 再加上文公度之事,朝臣不便欢庆,皇帝亦无?心酒筵,略饮几?杯,听过几?首贺岁诗,不由又想起了文公度年年压轴的大才,顿时更加没?有心肠,宫宴散得比任何一年都早。 回到贵妃宫中,皇帝有些醉意:“爱妃,朕可是做错了?朕确实是想过用一命平一事,但朕没?有想到,那条命是文师的。” 关月轻轻拍着皇帝:“陛下原是无?心,是文大人一心报国。” 皇帝的唇齿有些缠绵不清:“可是朕……总是无?心却犯大错……” 关月又低低劝慰了一番,服侍皇帝睡下。 次日天未亮,便自?己先梳妆。 她并未封后?,但重要?场合,皇帝必携她出席,地位形同国母。 更何况正月初一是她的生辰。 宫人们着意为关月梳妆打扮,最后?打开锦匣,捧出那件太?子殿下亲手挑的生辰贺礼,为关月戴上。 镜中人粉光脂艳,美目流转,头上翠冠似融进了万千青山碧水,绿意逼人。 大朝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51章 大朝典是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殿内外早已布设妥当, 宝案、香案、乐器、卤簿一应俱全。 各处司坊的官员亦是各就各位。 但东宫一片寂静,寝殿房门紧闭,太子尚未起床。 以张伯远为首的东宫属官急得团团转,终于忍不住去叩门。 姜玺在床上翻了个身:“催什么?催?父皇还要先祭天地鬼神, 半晌午才会回殿受朝拜, 到时再叫我。” 张伯远快哭了:“殿下身为储君, 亦要随祭啊。” “……” 姜玺倒忘了这一茬。 他不情不愿地起身, 由得宫人?们将华丽庄严的衮服一层层往他身上套。 旁边便是立柱,上面三?个明细的箭孔。 姜玺抬手?,轻轻摩娑。 扯坏的锦帐早就换了,上面的箭孔是他特意保留的。 起初是为留下唐久安的罪证。 后来是真的舍不得。 唐久安走了。 姜玺记得那天唐久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大步流星, 一下也没有回头?。 她从来都是那样洒脱。 就那样将京城的一切抛在了身后,估计以后也不会想起。 姜玺轻轻抚摸着箭孔,有点辛酸, 又有点温暖。 无论如何,去年?夏天明媚盛烈的阳光里, 他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殿下……” 外面又在催了。 姜玺不悦:“叫什么?叫?叫丧呐?” * 没有人?知道文夫人?为什么?会在大年?三?十离开京城。 天南地北, 俱无如此?风俗。 只能?解释为京城已是文夫人?的伤心地,她一刻也不想多留。 关若飞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在文家的车队后。 附车而行的并非只有他,沿路都有人?设祭,文夫人?停车答礼,礼毕,设祭之人?多半会相处一程。 绍川离京城不算远,这几日的路程想来皆会如此?热闹。 随从劝关若飞回家。 毕竟天下人?皆对文公度敬仰有加, 有文大人?灵柩在此?,哪怕是再胆大的宵小也不敢动手?。 关若飞只当没听见, 沉默地跟着车队前行。 车队白茫茫一片。 我欲春风 第85节 行不多远又遇一处祭棚,车队停下。 关若飞停马等待。 一名文家下人?忽然打马而来,说是小姐有请。 关若飞愣了一下:“小姐?” 他跟出京城时,文夫人?请他上前说过话。 一是感谢,二是婉拒。 关若飞躬身回道:“夫人?不必客气。晚辈在宫中陪读之时,多随文先生教导。此?番相处,只是执弟子礼而已,别无他意,还望夫人?莫要推辞,容学生略尽心意。” 文夫人?便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有劳少?督护。” 关若飞相送,虽然并不是单纯的学生送老师,但确实?没有多作他想,这么?些年?来,他早就习惯了。 文臻臻于他而言就像是天边的一轮明月,明月能?照人?,已是人?的福分,谁敢奢望去摘月呢? 关若飞永远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一场和往常一般无聊的宫宴。 喝酒便喝酒,人?们非得还作诗。 他和姜玺最烦这一出,估摸着席上的人?快要开始献诗了,便悄悄溜出来,钻进偏室内。 这间偏室就在大殿旁,原是给宫人?们随时听差用的,与大殿只有一道薄壁之隔,能?清晰听见殿上动静,方便传唤。 但今日席上客人?多,宫人?俱在席上侍候,这间屋子倒是空下来。 姜玺带着他进去。 他跟在姜玺身后,只见姜玺的步子顿了一下,让他差点儿撞在姜玺背上。 “你谁?”姜玺问,“在这儿干嘛?” 关若飞从姜玺身后探出头?去,看见一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坐在桌后。 每个人?的人?生里好像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仿佛有仙人?施加术法?,让灯光变得朦胧,空气变得微甜,风声变得悦耳。 此?时便是关若飞的这一刻。 文臻臻穿着一身淡白的襦裙,轻盈如梦,她的肌肤雪白,不见半点血色,整个人?似由冰雪凝成,眸子里含着一丝凄然,亦如梦。 桌上铺着纸墨,她提笔正自书写,被?人?打断,骤然一惊,将那纸张往灯火上烧了。 脸上的惶急之色更甚,眸子里那点泪光滑落下来。 关若飞觉得自己仿佛能?感觉到那一滴泪落下来的重?量。 在这一晚之前,文臻臻在关若飞心里是文公度的女?儿,文公度爱打人?手?心,他的女?儿想必也不是好东西,生得瘦瘦小小的,好像风吹一下就能?倒似的。 但这一晚过后,文臻臻成了他心中有月光,永远凄清如梦。 姜玺常笑他的喜欢好没来由。 又不是头?一天认识,莫名就一见钟情。 关若飞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大约是那一刻的文臻臻像是剥去了坚硬冰冷的外壳,陡然露出里面柔软的果肉,每一个神情都戳进了他的心里。 他从此?待文臻臻不同。 但文臻臻待他却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文臻臻待谁都很冷淡。 所以这也没什么?。 是在庆丰五年?的春天之后,文臻臻也许是被?他的痴情感动,见面时会和他点一点头?,碰在一起时也会答他几句。 但从未像此?时这样专门找过他。 关若飞忍不住有些紧张,下马之后同手?同脚,走向?文臻臻的马车。 文臻臻通体纯素,仿佛坐于冰雪堆中。 “少?督护一路相送,我心中十分感激,但你我不是同路之人?,少?督护到此?为止吧。” 之前对着文夫人?可以侃侃而谈的措辞,在文臻臻面前却没有那么?容易出口,关若飞低声道:“你放心,我知道的,这一程送到,我便会回来,再不会来打扰文姑娘。” 文家原本就是要为她招赘,此?时文公度已死,家中总不能?没有男人?,回到绍川老家,只怕很快便有人?成为文家的乘龙快婿。 文臻臻咬了咬唇,掀起车帘,看了看祭棚方向?。 文夫人?正在与设祭之人?答礼,文臻臻是身体不适,才留在车中。 “少?督护,你快回京吧。” 文臻臻低声道,“我父亲之死只怕不简单,京中或许还会出什么?变故,若是万一有什么?事,你在殿下身边,殿下总有个臂膀。” 关若飞一愣:“什么?变故?” “我不知道。”文臻臻苦涩道,“我只希望殿下好好的,不要有任何麻烦。” 她说着,望定关若飞,“少?督护,有一事我早该对你明言,我……早有心仪之人?。” “那人?便是殿下。” * 太庙。 姜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皇帝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姜玺道:“这香烛味道不好,怪呛人?的。” 皇帝眉头?皱得又深了一分,到底忍住了没有祖宗面前骂儿子。 祭完姜家先祖,皇帝回宫接受百官朝贺。 再便是各国使臣朝拜献宝。 各国能?千里迢迢送到大雍来的,自然是罕世难见之物,一件比一件夺目。 迦南使团颇为沉默。 他们最好的贡品失窃,只能?以次者代之,献宝之时大失颜面。 在场亦有原本就和迦南不大对会的,趁机奚落几句。 迦南人?都是彪悍脾性,当场就要拔刀。 然后才想起入殿时佩刀就解下了。 大雍官员连忙打圆场。 文公度以一己之身扛下贡品失窃之罪,鸿胪寺其它?人?得以官复原职,唐永年?身为鸿胪寺少?卿,对各方使团都较为熟悉,便做了和事佬,劝两劝各退一步。 阿度婆娑完全不给面子,冷哼一声便走。 姜珏在殿下拦下了他。 许是甫入鸿胪寺便受姜珏款待的缘故,迦南这姐弟俩对这位三?殿下感观甚好,在姜珏的劝说下,终于回席。 姜玺消息最灵,听得此?事,连忙告诉皇帝,为姜珏邀功。 皇帝默然半晌,吩咐:“一时筵席上加个位席吧。” 姜玺大喜。 朝见礼之后便是宴会礼。 朝见礼唯有有官身者才能?参加,宴会礼却是家眷亲族亦可。 关月早已准备妥当,与皇帝缓缓步入席中。 文武百官,四方诸国,无不臣服。 即便不是头?一回得享这般尊荣,关月还是每不住有点有激动,有点骄傲。 她高高地扬着头?落座,命众人?平身,头?上的冠子碧绿夺目。 忽地,离她最近的阿度闻果手?中的杯子跌落,她吃惊地指着关月头?上的翠冠:“娘娘这发冠何处得来?” 关月以一种母仪天下的姿态回答:“太子为本宫觅得。” “这是……” 阿度闻果脸色难看到极点,其它?迦南人?也纷纷盯着关月的发冠,使团长惊怒交加,“这是我们的神龙冠!” 此?言一出,举座皆变色。 关月柔声道:“迦南贡品之事,本宫亦有耳闻,亦十分痛惜,但这冠子乃是太子自街市购得,想必亦是出自贵国。” 使团长怒道:“不,世上绝没有第二块这样的翡翠,上面的亭台楼阁与凤凰环花与神龙冠一般无二,所缺的只有原本用金丝累成的金龙!” “因?为不想损及翡翠本身,所以龙身皆是以金丝挠在翡翠之上,龙凤翔和,天下无双!娘娘,您是大雍皇帝最疼爱的女?人?,是大雍后宫最尊贵的贵妃,这宝物既已献给大雍,只要您一句话,它?便会被?送到您的妆台上,为何要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去盗贡品,还枉送了贵国文大人?的一条性命!” “你们说是便是了?”姜玺现在听到“神龙冠”三?个字便头?疼,为这三?个字闹出的麻烦可够多的了,“我明明白白是在西市买的,卖的人?正是随贵国使团而来的迦南商人?,人?证物证俱在,大朝典上,你们想好了再开口。” 阿度闻果道:“烦请娘娘借冠子给妾一观,若确然是出自市井,是妾昏认,那我迦南愿追加三?倍朝贡,年?年?入朝,绝不以悔。” 姜玺笑了:“好,那么?王子意下如何?” 阿度婆娑闷声道:“姐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姜玺笑着问皇帝:“父皇意下如何?” 皇帝唤来唐永年?,问:“唐卿你是见过那神龙冠的,娘娘头?上的发冠与之相似否?” 唐永年?回到:“确然相似,但一无金龙,二双环,到底有些不同。” 皇帝便命关月:“解下发冠,与公主一观。” 宫人?摘下关月的发冠,关月有些不悦,姜玺含笑低声说回头?给母妃再买个更好的。 母子俩低语间,迦南诸人?已经围着那翡翠冠,翻看内壁。 阿度闻果双目一红,泪如雨下:“殿下不单夺我神龙冠,还毁去了双环,辱我龙神!” 所有人?迦南人?义愤填膺。 我欲春风 第86节 在冠内极为隐蔽之处,刻着迦南王族的族徽。 第52章 当所?有人都看清迦南族徽的那一刻, 再没有人能发出声音。 大殿上一片寂静,唯有屏风后的乐工尚不知殿上发生了什么,曲子仍奏得悠扬。 “殿下此事做得太过了!” 唐永年痛心疾首道,“太子殿下年轻不知事?, 总爱胡来, 往常便罢了, 竟在如此要紧的贡品上动手脚, 这……这让我大雍如何面对天下人!” “放你娘的屁!你到底是谁家的官儿,拿谁家的俸禄?” 关月大声骂,然后道,“公主说得对,这冠子若是本宫想要?, 待大朝典之后向陛下求一求便到手了,太子为何?要?甘冒奇险,偷窃贡品?” 阿度闻果颤声道:“妾不知。妾只知道, 此冠便是神龙冠。神龙冠乃我?迦南圣物,千百年来, 一直贡在?神庙。此次请下神坛, 敬献贵国,只为表明我?迦南的诚意。可殿下不知何?故,不单毁了我?们的神龙冠,还把它改成?普通发冠,让娘娘当着四方诸国的面带出来打我?们迦南的脸。或者在?殿下心中,我?们这些边陲小国只不过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粗野蛮夷,我?们虔心贡奉的圣物, 在?你们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件寻常首饰,所?以想拿就拿, 想改就改,想占就占!” 阿度闻果说着,长?叹一声,泪水长?流。 “物犹如此,何?况于国?” 这话却是触动了其它使团的心肠。 原本其它使团皆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情,闻言倒是多了几分肃然,更多了几分不满。 其中一人道:“久闻大雍太子年少荒唐,不务正业,原以为是传言夸大,没想到太子殿下当真会为了一顶发冠害死一位重臣,文公度先生若是在?天有灵,只怕是要?含恨九泉。” 文公度头七刚过,孤儿寡母扶柩离京,人们正是哀思最?浓之时。 才华与诗文向来不分国度,其它诸国之中,亦有不少人对文公度十分钦慕。 有人道:“贵国主明臣贤,为何?太子却荒唐至此?” 关月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耳内只觉嗡嗡作响,她转为求到皇帝跟前:“陛下明察,玺儿平日里虽有些胡闹,但绝不会拿此等大事?玩笑,此事?一定另有缘故,必是有人暗中陷害,陛下您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呀。” 不知是谁低语了一句——“有宠妃若此,难怪太子不受教。” 姜玺这辈子胡闹过很多次。 每一次他都知道自己在?胡闹,并且都在?嫌闹得不够大,皇帝的责罚不够多,不够深。 但这一次,他知道事?情闹得足够大了。 比从前他所?有的努力加起来都要?大。 但这也是唯一一次,他从来不曾想过闹事?。 他在?皇帝面前立过军令状,也答应过唐久安,他要?在?这次大朝典认认真真做一个东宫太子,尽一尽储君的本份。 老天爷好像在?开他的玩笑。 皇帝沉吟不语。 殿中一番细碎商议之后,唐永年跪下,摘下官帽,向皇帝叩首泣泪道:“臣身受文大人提携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愿以这身冠带并身家性命进谏。东宫顽劣,非止一日,非止一事?,桩桩事?事?,罄竹难书。陛下偏疼幼子,乃人之常情。但君父非止东宫一人之父,更是天下万民?之父,但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计,为四方诸国计,为大雍千秋万代计,废黜储君,保我?大雍国威不堕。” 这是大部分的臣子的想法。 他们从前是这样推出了鸿胪寺三?人。 事?情既然发生,总要?有人担责。 可以是文公度,亦可以是姜玺。 反正这位太子向来离经?叛道,朝臣们想换太子也非止一日。 向来在?朝班里唯唯诺诺甘当应声虫的唐永年都敢站出来,原本就对姜玺不满的臣子更是犯颜直谏。 这是一件大丑事?,但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大雍刮骨疗伤的机会。 这并非是朝臣们第一次提议易储,姜玺少年时离家出走去北疆之际,便有朝臣联名上奏。 但那?次皇帝以太子年幼无知为由,将奏折通通驳回。 时隔多年,被?朝臣联名弹劾的恐惧再一次袭来,关月面无人色,紧紧拽住姜玺的衣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玺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然后开口?。 “请父皇下令,立刻封锁西市,将所?有的银楼掌柜并迦南珠宝商人锁拿入宫,逐一审问。此事?若真是我?所?谓,我?难道还怕多担一个荒唐之名?可此事?并非我?所?为,便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将这罪名扣我?身上。” 姜玺环顾全场,目光一一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想给大雍换个太子,使得,但想用?这种罪名换太子,想也别想。” 阿度闻果道:“大雍太子是谁,与我?迦南何?干?你们可以不在?意大臣的性命,也不在?意贡品的去向,但我?迦南在?意。请问陛下,按照贵国律法,偷窃贡品,私毁圣物,该当何?罪?” “当诛。”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道。 小昭儿推着轮椅进来,姜珏端坐其上。 这是离开东宫之后,姜珏第一次踏上朝堂。 所?有人都望向姜珏。 姜珏道:“若公主所?说的罪名属实,我?朝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堂上下,无人敢包包庇。但若其中另有蹊跷,太子是为人陷害,则不追查背后谋划之人,只欲置太子于死地,便是过分了。” “还有,诸位大人莫要?忘了太子的舅父是谁,替大雍守住天下太平的人是谁。” “就以这尚未确凿的罪名想要?废太子,可有人问过大督护肯不肯?” * 与此同时,北疆的大年初一。 十分寒冷,亦是十分热闹。 街面上家家披红挂彩,爆仗放过一声接一声,孩子们欢呼着跑着,手里抓着各色的小风车。 茶楼里的说书人总爱将关山描述成?会威武雄壮的一条大汉,豹目虎口?,凭脸就能吓跑北狄人。 但实际上关山有着关家人一脉相承的俊美,大毛斗篷遮住了精悍身躯,走在?晴光朗朗的街头,他就像一名儒雅文士。 茶楼门口?已?经?有两名卫士等候,向关山回禀:“已?搜过身,无异样。” 关山点头。 昨日有一人,自称阮小云,邀关山于这间茶楼一见?。 关山很少出军营,也很少见?外人,但今天是个例外。 那?人带来一只手镯,是关若棠最?心爱之物,原本片刻也不离身的。 关山入茶楼,进入雅间,见?到了阮小云。 阮小云二十几岁的年纪,眉眼斜飞,有着一种寻常男子身上很少见?到的秀丽之感。 关山久经?沙场,看人有一种极为敏锐的直觉,他问:“阁下是在?何?处认得小女的?” “晚辈是卑贱之身,乃是一名戏子,去年上元偶然认得小姐。” 阮小云回答,跟着跪下,轻声道,“恳请大督护摒退左右,晚辈有私情要?禀。” 关山挥挥手,侍卫退下,带上房门。 阮小云道:“晚辈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小姐,但情之一字,实非人力可控,晚辈与小姐两情相悦,暗许白头,只是为老夫人所?不容,将晚辈逐出京城。” 关山久在?北疆,关若飞前两年还被?逮过来受过一阵子训,关若棠却是有几年没有见?过,印象中还是一个宛转于膝上向他讨糖吃的小女孩。 骤闻此言,关山心中升起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滋味,像是有点感慨,又像是有点难过,更多的是有点愤怒。 “婚事?讲究门当户对,阁下不会不知道吧?” “可小姐说,关夫人只是一名卖花女,与大督护亦是偶然相识,大督护不顾门户之见?,依然娶了夫人。” “……”关山冷声,“所?以阁下是想娶小女?” 阮小云垂下眼睛,凄然摇了摇头:“看来大督护是不会允准了。” “我?当初娶内子,老夫人亦不肯赞成?,因怕我?耽于温柔乡,误了前程。我?便在?沙场上屡立功勋,以证明自己。如此老夫人才没有疑虑。” 关山沉声道,“你若真想娶小女,便拿出你的诚意,只是跪下来哀求,算不得大丈夫行径。” “大督护教训得是。”阮小云黯然神伤,“可大督护天生神武,晚辈却只是个戏子,如何?能够相比?”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物。 “晚辈被?逐出京城,小姐命我?来向大督护求情,说是只要?大督护答应,老夫人亦断无不允之理。可惜晚辈无福,不能入大督护法眼,从此不敢再见?小姐,此物就大督护来日交还小姐吧。” 那?是一只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 丝帕上绣着蝴蝶戏花图样,一看那?歪东倒西的针脚,以及那?被?绣成?扑棱蛾子的蝴蝶,关山就知道这确然是自家女儿的手笔。 关若棠被?娇宠惯了,向来懒得拈针动线,唯有每年生辰会为父亲做一双鞋袜。 而今居然花这么大功夫绣这一条帕子,可见?已?是用?情甚深。 关山心情略有些复杂,抬手正要?接过。 忽地有寒光一闪。 关山顿生警觉,可惜已?经?晚了。 一柄尖锐的茶针捅进关山的胸膛。 “大督护盛名满天下,是不是很久不曾遭过刺杀?” 阮小云抬头,原本凄楚的眉眼变得锋芒毕露,鲜红嘴唇弯出锐利的弧度。 “您的人只知道搜我?的身,却没有搜一搜这桌上的茶针,着实是大意。” 这间是北疆最?大的茶楼,有天下各处的茶叶,其中从南疆运来的茶饼索价尤贵,还配以黄铜打造的茶针。 茶针原本不长?,但特别改制之后,足可穿透心脏。 鲜血自关山嘴角涌出,他扣住阮小云的手腕,死死看着阮小云:“我?家……棠儿……” 阮小云眼中的杀气?敛去,神情间有了一丝萧索。 “放心,她没事?。” “贵妃侄女、太子表妹、北疆大督护之女……自然是危险的,有无数像我?这样包藏祸心之人刻意接近。” 我欲春风 第87节 “但若是贵妃失宠,太子黜位,大督护丧命……一个败落之家的不幸孤女,有谁还会特意去为难呢?” “谁……谁指使你……” “那?不重要?了,大督护。” 阮小云轻声在?关山耳边低语,“晚辈何?其有幸,能送英雄最?后一程。” 第53章 大殿中无人能知晓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 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阿度闻果同?阿度婆沙轻声低语:“原来在大雍真正说了算的人,并而姓姜,而是?姓关。”” 她的声音很低,但大殿太过安静, 她?又近在御前, 皇帝还听见了。 周涛侍立于皇帝身后, 看见皇帝的手团成了拳。 功高震主——这四字是?武将最大的忌讳。 关山身上有?多少?尊荣, 就同?样有?多少?防备。 只?不?过皇帝并非容不?下人的帝王,虽有?提防,依然能包容。 可提防总归是?提防,就好比心中有?了一根刺,无论那根刺有?多么微小, 被别?人触碰到的时候,那一块地方就是?会被扎得生疼。 “贵妃关氏,擅动贡品, 虽非有?意,亦有?失察之过, 着令为寝宫闭门思过, 非召不?得出。” “太子姜玺涉及贡品失窃一案,嫌疑重大,押入大牢,交由三司详查,朕会亲自主审。” 皇帝的声音沉稳厚重,在大殿回响。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太子罪行若是?属实, 朕必以国法处置,绝不?姑息。太子若是?被宵小之辈暗算中伤, 朕亦必还其清白?,绝不?冤枉。至于此事?所迁涉人等?,朕会一一揪出,一个也不?会放过。” “至于迦南,贡品失窍,圣物被毁,却发生在大雍境内,朕身为大雍之主,亏待宾客,着实失礼。” 皇帝道?,“今后两国互市,大雍免收三成税赋,以表朕之歉意。” 这一年大朝典之宴,被后世称为“翠冠之宴”。 后世在正史与野史以及各种文人笔记之中,都可以看到关于这场盛宴的记载。 当时每一个人都赞颂皇帝的不?偏不?倚,将此事?处置得堂皇正大,无论内外,皆十分服气。 朝臣们?虽然没有?达成换太子的目的,但姜玺下狱,这代表皇帝将要严惩这荒唐太子,大雍将会有?新的未来。 诸国使国原先有?些同?情迦南人在大雍如此倒霉,后来却觉得一件古董换岁岁年年的三成税赋,这买卖是?赢了啊。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带件宝物来呢? 万一要是?被这荒唐太子看上,搞不?好能成省上三成税赋。 迦南使团也从?义愤填膺很快发展到心平气和,一场大事?,消弭于无形。 按照往常的惯例,大朝典之后还有?一些大型的宴请,但迦南使者等?不?及,着急要赶回去开展互市。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互市越早开,便宜越占得多。 使团入京,大雍会派出接伴官。 使团离京,照例亦有?送伴官。 原则上接伴官与送伴官多为同?一人,但迦南使团当初的接伴官是?文公度。 如今要更换送伴官人选,伴次只?能高不?能低。 原本的安排是?由姜玺新自送使团出京城。 眼下情形有?变,朝臣们?几番商讨,推选出一个人来。 ——姜珏。 论身份,是?皇子,还是?前太子,足够尊贵。 论官职……姜珏自然是?没有?官职在身,但这段时日?一直在鸿胪里?帮着姜玺忙碌,和迦南使团的接触最多,最能替代姜玺。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家都知道?迦南人向?来睚眦必报,神龙冠之事?虽说皇帝已经?作了表示,但这不?代表迦南人便能真的放下,万一迦南人要在路上做点什么小动作,送伴官首当其冲,头一个倒霉。 于是?这份人人推拒的活计,就这样落到了姜珏头上。 姜珏随使团出发那一日?,到牢中和姜玺辞行。 皇帝下旨,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严禁任何人探视姜玺。 所以姜珏此次探视,乃是?费了不?少?心血,才能进来见上一面。 地牢阴暗潮湿且冰冷,地上仅铺着稻草,便算是?床了,姜玺朝里?躺着,佝偻着身体,一动不?动。 “阿玺……” 姜珏轻声唤。 姜玺动了一下,然后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见了姜珏。 姜玺急忙爬起来,想是?太久没有?动,一时竟然摔倒在地,重又爬起,扑到栏杆前:“三哥!你怎么进来的?!是?不?是?父皇解除了禁令?我母妃还好吗?” 姜珏摇头,皇帝没有?解除禁令,无论是?对姜玺的还是?对关月的。 姜玺的脸一下子暗淡下去:“……母妃受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关过禁足……” 姜珏柔声道?:“阿玺,比起贵妃娘娘,现在更要紧的是?你自己。” “我怎样?”姜玺臭着脸道?,“大不?了就是?废了我这东宫之位,这太子我早当腻了,早废早好。” 当日?在大殿之上,关月还想向?皇帝求情,但姜玺是?立马闭上了嘴。 皇帝不?会眼看着他冤枉,这点自信他是?有?的。 但如果在案件调查期间,那些早就看他万分不?顺眼的御史们?一本又一本上折子,逼得皇帝掳了他的太子之位,他倒是?乐见其成。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陷害了你?” “当然想!”姜玺咬牙道?,“怎么不?想?三司也不?是?吃白?饭的,总归能查出来。到时候我就要将那人扒皮抽筋,凌迟腰斩,五马分尸!” 姜珏轻声叹息:“你觉得那人会是?谁?” “还有?说吗?肯定是?那起迦南人。”姜玺恨恨道?,“这就是?他们?自己做的局,他们?自己把神龙冠盗出来改了样式,又让一个迦南商人卖给我,就为用这个换取互市免税——真是?不?择手段!” 姜珏不?语。 姜玺忽然问?道?:“三哥,我下狱的事?,邸报里?会写吗?” “储君亦是?半个君主,邸报不?得写,须为尊者讳。” 姜玺微微松了一口气。 姜珏看着他:“……你怕别?人知道??” “也没有?啦……” 不?,其实是?有?一点的。 别?人怎么看他,姜玺从?来没有?在意过。 他只?在意一个人。 如果唐久安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 会相信他吗? 还是?和那些朝臣一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荒唐? 谁骂他他都无所谓,但如果是?唐久安…… 不?,不?会的。唐久安不?会的。——姜玺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三哥,这次应该可以易储了,咱们?的父皇虽然还有?别?的儿子,但就藩的就藩,蠢笨的蠢笨,论头脑论才干论出身,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等?你送完迦南使团回来,东宫之位,我便可以交还到你手里?了。” 姜珏久久地看着他,不?语。 大牢阴暗,唯有?松油火把照明,火光映着姜玺的眼睛,那一对眸子无比明亮。 即使是?这样深重的黑暗,都不?能丝毫减弱姜玺眸中的光芒。 姜珏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良久,慢慢道?:“阿玺,我是?个废人。” “你就是?一双腿不?能走,废什么?再说天下名?医多得是?,总有?办法。便是?没办法,坐在轮椅上又不?妨碍你治理天下!” 姜珏低下头,道?:“莫要再说这些,阿玺,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姜玺点头,目送他离开。 大牢里?的暗与冷姜玺其实都耐得住,但这间牢房在大牢最深处,连巡牢的狱卒都不?往这边来,姜玺逮着一只?老鼠都能聊上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看见姜珏,无限依依,忍不?住道?:“三哥。” 姜珏停下轮椅,回头。 “你自己也要保重,那帮迦南人没有?一个心好肠,尤其是?那个阿度闻果,一肚子坏水,你千万要离她?远些。” 天牢昏黄晦淡的光线下,姜玺关了好几天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像星辰一样,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夺去它的光辉。 “我知道?了。” 姜珏道?,“阿玺,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 御书房中。 “放进去了?” “是?。”周涛回话。 皇帝翻开一本奏折,只?看了个开头便扔到了一旁。 一旁几案上已对堆满了折子,全是?请求废除姜玺储君之位。 三司虽然还在查案,但百官已经?认定,这一次的事?情和从?前无数次一样,都是?姜玺天马行空不?顾他们?死活的荒唐手笔。 皇帝揉了揉眉心:“说什么了?” 周涛将方才发生在天牢中之中的对话转述。 “哼,这蠢物。” 我欲春风 第88节 皇帝长叹,“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长点脑子?!” 周涛斟酌道?:“殿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生太过顺遂,自然养不?出心机手段。” “那便让他好好养一养!” 皇帝恨声道?,“朕倒要看看他能没心没肺到什么时候。” 门外有?羽林卫匆忙进来,将一物递给周涛。 那是?一只?刚从?信鸽脚上解下来的信筒。 信筒上有?特别?的记号,是?由皇帝派到北疆的羽林卫所发出。 周涛看后,脸色大变。 “陛下,关大督护遇刺!” * 元宝脚程极快,唐久安回北疆的时日?大大缩短。 只?是?还未到北疆,先在路上碰见了飞焰卫。 飞焰卫来接统领,当然不?是?单纯过来拍马屁,唐久安问?:“军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飞焰卫回禀:“军师让您速归。” 军师姓朱名?正川,是?关山多年相交的挚友,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一起来到北疆闯荡,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守卫北疆。 朱正川洒脱超然,不?愿为功名?利禄所羁,多年来朝廷年年给他授官,年年被他拒绝。 在北疆大营,人们?都知道?,朱军师的话,便是?大督护的话。 闻之如闻军令。 唐久安也不?例外。 她?甩下众人,一骑绝尘,飞速赶往大营。 中军大帐外,守卫异常森严,唐久安通过层层盘查才得以进入。 一进来,便看见帐中放着一口棺木。 四角点着长明灯。 帐内只?有?朱正川一人,点着火盆,跪在棺前烧纸钱。 唐久安只?觉得喉头发紧,良久才挤出一声:“大督护……” “大督护于正月初一被一人行刺,那人自称是?棠小姐的朋友,名?叫阮小云。” 朱正川道?,“你在京中可知道?此人?” “……” 唐久安满嘴苦涩。 岂止是?知道?? 原来她?没有?看错,阮小云果然便是?太妃寿宴之时的刺客。 朱正川道?:“唐久安,大督护的尸首就躺在这棺木里?,你难道?不?想哭一哭?” 唐久安低声道?:“哭有?什么用?阮小云何在?我这便去给大督护报仇。” “逃了。”朱正川,“我建议你还是?先哭一哭。” 唐久安眼圈发红,关山对她?有?再造之恩,关山之死,她?痛心疾首,可是?,哭不?出来,没有?眼泪,只?有?愤怒。 “唉。”朱正川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头大葱,“将就着先用这个吧。” 第54章 唐久安一直在大帐中待了许久才离开。 大帐外的军卫也开始换防。 其?中一军士名唤王虎, 交了?值,拎着酒壶准备去镇子上喝两盅。 天寒地冻,酒馆里没什么酒客,老板缩在柜台内, 一边给王虎打酒, 一边跟王虎拉家常, 顺便把跑堂的小二支使?走。 小二一走, 两人的脸色便瞬间变得肃然,王虎沉声道:“关山自大年初一离营后便没有再回军帐,朱正川却在中军大帐一直待着不曾出来。今日唐久安回营,亦是首先进了?大帐,半日后方出, 两眼发红,似是痛哭过。” 老板:“……那女人会哭?” “眼眶是当真通红,我瞧得真真儿的。” 老板点?头?:“看来关山是真的出事?了?。” 唐久安头?顶一只破毡帽, 蹲守在巷角,看着王虎离开酒馆之后不久, 老板便去了?一趟城门口。 很快, 一队沙药贩子离开城门,往北而去。 这是一条早被唐久安发现的北狄暗线。 关山曾经想过将这条线上的人一锅端,但朱正川说留在或有大用。 于是唐久安时?不时?就把这条线上的人清洗掉一两个,让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确信自己岌岌可危但又能惊险万分地保重整条线。 这一回唐久安不单没有动他?们,反而命人放出消息,药队所经之处, 最?多只能讹点?钱,千万别耽误人家的事?儿。 在北疆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 唐久安见到?了?关山。 关山伤得极重,十分虚弱,大夫千叮万嘱要?静养。 “北狄未平,要?他?如何静?” 朱正川叹道,“就来这一回吧,我也在这里耗得太久了?。” “少说丧气话,我没那么容易死。” 关山才说了?两句,便有些喘息,他?看着唐久安道,“久安,我原以为能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再历练历练,而今看是来不及了?。” 唐久安跪下:“大督护但有所命,末将百死不辞。” 她十五岁立下首功,论功行赏之事?,军中多有非议。 不外?乎说她能立功无非是因为女子之身?,有些时?候女子总是比男子占便宜。 唐久安没跟他?们吵。 毕竟是同袍,吵架伤感情,不好。 她只是开揍。 毕竟是同袍,切磋一番,对彼此都?有好处。 被她揍的人不乏上官,唐久安被集体状告到?关山面前。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关山。 关山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再看了?看一旁被揍得鼻青脸肿讨要?说法的男人们。 “如此身?手,只当斥候可惜了?。” 关山道,“马术如何?” 唐久安答:“逃命够用。” 关山:“箭术如何?” “能射中。” “为将者首先讲究的便是一个弓马娴熟,一来是为冲锋陷阵,二来你自己亲身?练过,才知道如何带兵练兵。” 关山道,“去吧,什么时?候练好骑术与箭术,什么时?候进飞焰卫。” 飞焰卫当时?还是关山的亲兵,由关山亲自统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乃是北疆精锐中的精锐。 “当真?!” 时?间过去这样久,唐久安还记得那一刻又惊又喜的心情。 此时?的关山脸色苍白如雪,连说话都?极为费力,不世名将,孱弱至此。 “末将该死。”唐久安低声道,“若末将在京城时?能杀了?阮小云,便不会有大督护今日之祸。” “没有他?,还会有别人。若有人一心要?杀我,总能找到?人。”关山轻声道,“更何况,若是换一个人来,我现在未必能活着。” 朱正川很早就说过一句话,关山过于重情,一生之患,恐怕会由此而生。 那日在茶楼上被阮小云暗算,关山脑海里冒出来的就是朱正川这句话。 他?已对尽量远离家人,将最?重要?的家人放在京城,甚至不再强求关若飞子承父业,只要?他?安稳一生便好。 但女儿的一块丝帕依然能扰乱他?的心神。 他?只要?起一点?疑心,多半丝戒备,阮小云都?不可能得手。 由此可知,背后主使?之人,一定?是非常了?解他?的人。 最?后一刻,阮小云的那根茶针没有再往前捅。 关山在失去神志前的最?后视野里,看到?阮小云脸上有些恍惚的神情。 “……为什么你不先问主使?呢?” 阮小云的声音轻得如同自语,“……为什么你这样一个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家看一眼的父亲,会先问那个你已经很久没见过面的女儿呢?” * 北狄斥候送信的速度有多慢? 慢到?唐久安简直恨不能自己去帮他?们送。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京城的消息渐渐传过来。 有些事?情邸报上没有写,但风会把它们带过来。 贵妃禁闭,太子下狱。 朱正川肃容道:“此事?绝不可让大督护得知。” 我欲春风 第89节 唐久安没有回答。 “唐久安?” 唐久安立即回神:“末将在。” “大督护正在养病,受不得刺激,所以我会先封锁消息。你专心备战,大督护那边先别过去了?。” “是。” 朱正川转身?离开之际,忽又站住:“唐久安,你不对劲。” 唐久安:“……?” “我说让你备战,便是北狄即将来攻,而你居然没有半点?兴奋之色。” 朱正川端详她,“若能在此战中一举消灭北狄的主力,至少可保北疆三年太平,到?时?候你离封侯又近一步,你不高兴?” “高兴。” 唐久安没撒谎,她是真觉得高兴。 每次打仗,她都?很高兴。 自己人总说她是天生猛将,敌人则说她是嗜血杀神,但其?实她听说有仗打的心情基本等于听说有钱领的小书吏。 感觉离小金库堆满又近一步,内心安宁且欢喜。 但今天这高兴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东西,明?明?是高兴的,却无法抵达嘴角,她笑不出来。 “朱先生,您有没有什么法子帮帮殿下?” 朱正川看唐久安一眼,长叹一声:“完了?,又陷进去一个。” 唐久安不解。 “名将不可动情,动情便有软肋,你看大督护便知了?。一世英名,差点?儿毁于一名戏子之手,可悲,可叹。” 唐久安:“???” 我跟你说捞人,你跟我说软肋? “殿下是陛下关进去的,唯有陛下能放殿下出来。” 朱正川正色道,“尤其?是我们出身?北疆,更不可插手其?中,否则小心落得个边军干政之名,大督护吃不消。” “可是……” “没有可是。”朱正川道,“唐久安,大督护多年栽培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个唐久安深知:“为了?让我上阵杀敌。” “是为了?让你守卫边疆百姓。”朱正川道,“守护有时?候可以用杀戮来换,有时?候也可以用别的来换。等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就能代替大督护镇守北疆了?。” * 三日后,北狄终于有了?动静。 关山遇刺亡故,连年被追着打的北狄人终于坐不住了?,就像朱正川预料的那样,这两年只敢以游兵散勇骚扰劫掠的北狄人集齐了?各部族,向北疆进发。 按照常理,刚刚失去主帅的北疆应该闭门不出,北狄人甚至做好了?强行攻城的准备,战队中运着一辆千方百计得来的攻城战车。 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入城。 朱正川给出的战策是诱敌深入,作?消耗之战,北狄的兵力消耗得越多,此战的胜利便越大。 但唐久安此人,向来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她在离北疆二十里外?伏击了?北狄。 北狄人第一畏惧的人是关山,第二畏惧的便是唐久安。 飞焰卫自从交到?唐久安手上,战风便从肃杀沉稳变得飘忽不停。 从前飞焰卫在关山手里时?,北狄人还能预测飞焰卫的动向。 但飞焰卫到?了?唐久安手里,就彻底让人摸不着边。 此次北狄人打算在城外?十里开始安营,结果他?们还没有走到?目的地,忽然四下里镝鼓齐鸣,唐久安率领飞焰卫从天而降。 唐久安的领兵风格,说起来就是一句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飞焰卫在她手里就是一把快刀,没有最?快,只有更快。 飞焰卫宛如一把尖刀直插北钬人的腹心,尖刀最?锋利的尖端便是唐久安本人。 这一仗成为无数北狄人心中难以醒来的噩梦。 唐久安身?穿黄金铠甲,宛如金甲神人下凡,斩/马刀带着阵阵寒光,每一次落下都?要?取走人的性命。 冲锋的时?候唐久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纯粹是一架杀戮机器。 冲锋陷阵之余,还能顾及全场战局。 偌大的战场仿佛就是她帐中的沙盘,她在其?中纵横来去,横扫千军。 有比她战术更厉害的,没她会冲锋。 有比她会冲锋的,没有她操控全局的本事?。 会像她一样操控全局的,没有她不怕死。 北狄人深知唐久安是可怕的,但她好像从未这样可怕过。 更要?命的是,就在两军血战之时?,北疆军后方忽然吹起号角,中军大阵列队而出,一人端坐马车,为唐久安掠阵观战。 关山! 北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我们上当了?!关山没有死!” 不知是谁喊出的第一句,这句话宛如瘟疫一般传遍整个北狄军。 本就是在唐久安手上处于下风的北狄军很快溃败。 当鏖战结束,长年难得下雨的北疆下起了?大雨,地上的血水混着雨水,迅速渗进沙土。 此战,北狄完败。 “小安,是大胜!” 陆平扛着军族,跟随在唐久安的身?边,“你立大功了?!” “嗯。” 唐久安点?点?头?,目光环顾战场,脸上殊无喜意。 陆平十分震惊,打仗了?,并且是打了?胜仗,唐久安看起来居然没有多高兴! 以往这种时?候,不是早该大笑痛饮了?吗? 除去一小半残部溃逃,北狄死的死,伤的伤,北疆军正在清理战场,捆押战俘,唐久安押着北狄部族的头?面人物来见关山。 关山的面色十分苍白,但惊恐的战俘未能发现异常,他?们大骂关山阴险狡滑。 “诸位之中,愿降者,关某赠以金帛美人,厚君眷属。不愿降者,关某亦愿成全诸君忠义,立时?便可赐死,由我军飞焰卫统领唐将军亲手送诸君上路。” 唐久安面无表情,按刀而立。 她的斩/马刀远比一般的刀要?长。 一刀能斩马,何况是人? 雨水冲刷上刀尖上的血水,骂骂咧咧的北狄将领渐渐止住了?声音,唯有一两个人还在破口大骂,宁求一死。 唐久安长刀斩下。 雨下得更急,血水冲得更快。 此次部族勇士以上将领荼三十七人,三十五人投降,二人领死。 关山撑到?了?最?后一刻,一直到?拔转马头?回营,这个之前还起不了?床的病人都?端正笔挺地骑在马背上。 唐久安知道他?一进大帐就会晕死过去。 她不是很明?白。 关山能出现,确实是巨大助力,但关山完全可以露个面便走,不必强撑到?最?后。 甚至可以不出现,因为这一仗她必然会赢。 不过不明?白的事?情她从来不会想太多。 赢了?就是赢了?。 唐久安将剩下的将领处置妥当,然后从怀里掏出官印,交给陆平。 陆平一呆,唐久安对官印自然是珍视的,但珍视到?上战场还带着,着实是头?一回。 “把这个交给朱先生。” 大雨滂沱而下,唐久安头?铠与甲衣上的血迹顺水而下,她掉转马头?。 “小安!”陆平在后扬声问,“你去哪里?” “京城。” 元宝迈开四蹄,混着血水的雨水四溅。 * 大帐中,关山躺在床上,陷入昏迷。 帐上熬着药,空气中弥漫着清苦药香。 唐久安的官印被放在案上。 “她还是走了?。” 朱正川拈起官印,叹息,“关山啊关山,你说这世上的傻子为什么总是这么多?” 我欲春风 第90节 第55章 姜玺刚开始坐牢的时候, 认为坐牢最可怕的事情,应该是牢房又暗又黑又冷又脏。 过了一段时间,他的想法变了,最可怕的是没有人说话。 除了送饭, 姜玺平日里见不到半个人影。 姜玺原来只是?觉得自己?做完牢会变成一个胡子拉渣的流浪汉, 后来他开始觉得等坐完他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 为了不?让自己?发疯, 姜玺给自己?找了三位朋友。 分别是?大中小?三只老鼠。 老鼠钻进?来觅食的时候被姜玺抓住, 用布条拴在牢里,每天送饭的时候分它们一点?。 朋友们很好养活,吃东西毫不?挑剔,并且对这?个有吃有住的地儿感到满意,没有两天便不?再吱哇乱叫试图逃跑。 姜玺和朋友们谈心。 “你们说我?得被关到什么时候?” “买错一顶冠子, 不?至于终身□□吧?” “我?那爹虽不?是?什么好爹,但虎毒尚不?食子呢,他不?会对我?这?么狠吧?” “好吧, 关着就关着,你们说他能不?能把禁令解了啊?这?时候谁能来给我?探个监, 我?出去?就给他升官。” “不?对, 出去?我?估摸着就不?是?太子了,不?能随便给人?升官,但好酒好菜好礼肯定要备着。” “你说东宫那帮人?,并时念经?似地跟在我?身边,烦都要给他们烦死,但这?会儿若是?有人?来给我?念念经?,我?定要请他吃饭。” 这?时候姜玺听到了铁链声。 他所?在的乃是?深牢大狱, 要经?过一道又一道铁门。 这?会儿并非饭点?。 姜玺一整个激动起来,扑到栅栏前, 眼巴巴地看着狱卒领着一人?走来。 那人?锦袍玉带,身段修长,风流贵气,乃是?他的亲亲好表哥关若飞。 “表哥!”姜玺远远便朝关若飞伸出手,就差没有当场流下热泪,“原来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是?你啊表哥!” 关若飞上前一步,顿了一下,伸手握住姜玺的手。 姜玺立刻发现了他的犹豫,“呵,嫌我?脏是?不?是??嫌我?脏就别握啊!” 关若飞:“你在这?种地方关了这?么久,还没有学会安生些?” “我?若安生了,早晚要在这?里往生。” 姜玺好不?容易抓着个人?,急忙问起外头的情形。 关若飞一一告诉他。 “娘娘还在禁足。” “三司正在详查此案,可惜尚无头绪,太学生徒时常在外静坐游行。” “迦南使团离开了,但不?少迦南商人?货物还未发完卖,仍留在京中。” “京兆府为防百姓与迦南人?之间再起冲突,每日巡逻的人?手增加了数倍。” 姜玺点?点?头:“老夫人?可还好?你看着她点?,别让她跑宫里求情,父皇这?次是?动了狠心。” 关若飞没接话,开始打开带来的椿箱。 里面有三四碟小?菜,外加一壶酒。 姜玺这?些日子吃的是?牢饭,太子殿下花为肌骨雪作肚肠,哪里吃得下?多半是?用来喂老鼠。这?会儿终于见到人?能吃的东西,当真要哭了,挟起一颗蛟盅就往嘴里塞,然后…… “老傅打翻盐罐子了吗?” 咸死了。 再尝另一道,是?牛肉,硬如生牛皮,嚼了半天竟然嚼不?动。 换作从前姜玺立马得吐,此时硬是?咽了下去?。 又尝了另外两道。 一道炖海参,一吃满口沙子。 一道鱼汤,腥得像十条鱼在这?汤里洗过澡。 姜玺抬头看关若飞。 大牢幽暗,他又太过激动,竟然没有发现关若飞身上的锦袍虽然和往常一样华贵,但却宽松不?少,常系的蹀躞带也紧了两个扣。 关若飞竟消瘦得厉害,且眼窝深陷,异常憔悴。 姜玺慢慢把那口汤咽下去?,忽然一把攥住关若飞的手。 关若飞“嘶”了一声。 他之前的犹豫并非嫌弃,而是?因为手受了伤,手腕肿起一大圈,一片瘀青。 “怎么回?事?”姜玺盯着他的手腕问。 关若飞笑:“没什么,跟府兵过招被拍了一下……” “关若飞,”姜玺抬眼盯着他的脸,“怎么回?事?” 关若飞笑得比哭得还难看:“都说了没什么——” 姜玺隔着栅栏捉住他的衣襟,两名?昔日里皆是?风光无限的王孙公子皆是?落魄憔悴,姜玺大吼:“告诉我?怎么回?事!” * 狱卒提着灯笼,送关若飞出铁门。 皇帝的禁令其实已经?撤去?三天了。 狱卒原以为这?道门槛会被人?踏破,自己?会忙得脚不?沾地,结果三日过去?,只来了这?么一个。 不?过想想也是?,迦南贡品一案悬而未决,文公度的性命却是?再难复生,而今外头天怒人?怨,太子声名?扫地,东宫之位眼看是?保不?住了,谁还会往这?里凑?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见大牢深处传来“砰”地一声响。 因为此地过于寂静,这?响声十分突兀。 狱卒急忙赶过去?,就见姜玺一头撞在壁上,整个人?缓缓软倒,额前一片鲜红。 “来人?!来人?啊!” 狱卒惊恐尖叫。 狱卒们迅速把姜玺抬出去?就医。 天牢里关押着当朝太子,羽林卫一直在门口值守,此时正值周涛过来巡视,听完狱卒的回?禀,沉声道:“伤者不?宜挪动。”跟着吩咐人?去?请御医。 狱卒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太子若真死在了大牢,大家只怕都没想活,所?以想趁着还有口气,先送出大牢再说。 于是?恳求周涛通融,救太子要紧。 周涛不?紧不?慢,先探了探姜玺的鼻息。 就在周涛伸手的同一时间,“昏死”的姜玺抓住了周涛的刀柄,拔出了佩刀,搁在周涛颈边。 “周大人?,我?有急事要出门,还往周大人?通融一二。” 周涛:“私纵囚犯,亦是?死罪,殿下尽管动手。” 姜玺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周涛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殿下要杀便杀。” “……” 姜玺倒转刀柄,将刀口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周大人?,我?撞伤是?假的,但血是?真的,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敢不?敢往脖子上也划一道?” 他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鲜血淋漓的手臂,上面的伤口十分明显。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狠厉,但眼神?-不?再如从前那样明亮和悦,透着一股子孤狼才?有的绝望气息。- 周涛眉头深皱,侧身让开道。 姜玺:“牵马来。” 周涛一挥手,片时便有人?牵过来一匹马。 姜玺一手持刀,单手上马。 “殿下,您手上的伤应该先包扎——” 周涛的话还没有说完,姜玺一夹马肚,马儿撒开四蹄,奔出大牢。 他在大牢里待得太久了。 姜玺胸中冰凉。 他一直在等,等着皇帝撤去?他的太子之位。 至于三司到底查得怎么样,他并没有很关心。 反正朝堂到处充满这?种勾心斗角,不?是?我?算计你,就是?你算计我?。 可他忘了,文公度的死激起了滔天民愤,这?民愤就像洪水一样,无法冲进?天牢里找姜玺,便冲进?了护国?公府。 国?公府中有府兵,防守之时,不?慎伤了一名?百姓。 那名?百姓被抬回?家中,还不?及医治,便死了。 事情从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关若飞严命府中人?等不?得伤人?,如此受伤的便是?府中人?。 最后关若飞只能将下人?全部谴散,以免伤及无辜。 “京兆府呢?五城兵马司呢?” 在牢中刚刚听闻时,姜玺大怒,“这?些人?全是?吃干饭的吗??” “若不?是?有他们,殿下今天怕是?见不?到我?了。” 关若飞苦笑。 我欲春风 第91节 姜玺从未在关若飞脸上看见这?样苦涩的笑容。 那个鲜衣怒马风流倜傥的少督护仿佛变了一个人?。 姜玺不?相信国?公府被围攻,能让他如此。 “表哥,”姜玺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关若飞看着姜玺。 国?公府如今就是?一叶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他独自撑着那条小?舟,已经?筋疲力尽。 “父亲……在北疆遇刺,生死不?明。祖母……祖母在公府被闯那一日,气极中风,一直未醒。” 关若飞嗓音低哑,“我?已上书求陛下准我?带上祖母与妹妹一道去?北疆,陛下已经?恩准。殿下,我?今日来见你一面,明日便走。” “殿下,你在牢里,娘娘在宫中,虽要受些苦,但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在案情查明之前,殿下万勿离开此地。” “外面……太糟糕了。” * 马儿出了大牢,一路直奔国?公府。 周涛带着羽林卫,紧紧咬在后面。 姜玺没有管他们。 去?国?公府的路,他最熟悉不?过。 每一次踏上这?条路,都知道路的尽头是?一扇熟悉的大门,他还未到近前,大门便会打开,外祖母会早早地等在门口,在外祖母的身后,关若飞和关若棠永远在吵吵闹闹。 门内的花园里永远有花盛开,天空永远蔚蓝。那里是?一座永远安然的神?仙洞府。 可是?现在国?公府外围满了人?。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愤怒。 一口黑漆棺木正对着大门,披麻戴孝的妇人?带着两三个孩子跪在棺前痛哭。 “关若飞,你出来!” “你们关家人?有本事偷贡品,没本事出来见人?吗?” “还文大人?命来!” “杀人?偿命!关家不?得好死!” 姜玺在骂声中翻身下马,挤进?人?群,走向府门。 众人?见他形容落拓,不?知是?哪里跑来的江湖客,便问道:“义士,你也是?来为文大人?讨还公道的吗?” “义士可是?要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姜玺没有说话,沉默地挤到了大门口,叩响门环。 旁边人?提醒他:“别叩了,他们不?会开门的,太子得势时他们惯会作威作福,现在太子倒台,他们就是?只缩头乌龟——” 姜玺一脚把那人?踹飞。 “怎么打人??!” 人?群中爆发尖叫。 “他是?……他是?太子——太子姜玺!” 那次迦南人?闹事之际,有不?少人?在面馆外见过姜玺,此时终于认了出来,尖声厉喝,“他就是?害死文大人?的真凶!” 第56章 “有本事别躲在人堆里, 给我站出来!” 姜玺道,“你是?谁?我有没?有罪,自有三?司主审,公法过堂, 自有大雍律说了算。你算老几?有什么权利指认谁是真凶?你可看过卷宗?可勘察过现?场?问讯过证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里充什么青天大老爷?断什么案?!” 回答姜玺的是一块石头, 不知从何处飞来, 正中姜玺的额头。 鲜血滑下额头,混着原先尚未干涸的血迹,让姜玺看起来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 “是?谁?给我出来!” 姜玺暴怒,“文?公度活着,也没?见你们?给过他一个笑脸, 现?在?他死?了,你们?一个个倒成了孝子?贤孙,在?这里给他哭起丧来了!” “即便要哭丧, 哭到镇公府算怎么回事?!不是?拿我当真凶吗?那就去宫门口哭,去天牢口哭, 去御座前哭!” “你们?去不了, 就来闹镇国?公府!他们?做错了什么?落进别人圈套买下神龙冠的人从来就不是?他们?,是?我!” “有什么事,冲我来!” 就在?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姜玺身后的大门忽地打开,两只手从门内伸出来,把姜玺拽了进去。 随后又“砰”地一声,猛然关上。 拉姜玺进来的是?关若飞和关若棠。 牢里光线昏暗, 姜玺只瞧出关若飞瘦,此时天色明亮, 姜玺才发现?关若飞不单瘦,而且脸色灰败,像是?耗尽了所有生气。 关若棠向来饱满心形脸也瘦了一大圈,衣衫胡乱扎着,系着围裙,手指头得通红,梳头时最少要四个丫环侍候的国?公府大小姐,此时头上只随便挽着一发髻,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关家兄妹也在?看姜玺。 姜玺看上去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惨。 头发打结,胡子?拉渣,身上的衣服不管料子?多么好,绣工多么精细,在?狱中搓揉了这么些时日,早就变成了咸菜干。 而且姜玺在?狱中虽然没?有什么心事,但?被养刁的舌头怎么也吃不下狱中的伙食,早瘦得形销骨立,那一身咸菜干布口袋似地挂在?身上,迎风晃荡。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看你如此之惨,料你看我应如是?。 差点儿没?抱头痛哭。 最后还?是?关若飞开口劝姜玺别跟外头的百姓对着干。 “越是?跟他们?对着干,一旦有伤亡,便又生出新的事端。” 关若飞语气沉痛,外头那副棺木便是?最好的佐证。 关若棠也道:“就是?,让他们?闹去吧,等我们?走了,看他们?带能闹什么。” 姜玺看着兄妹俩:“你们?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走?这里是?你们?家,我看谁能逼你们?走。” “不,我有错。” 关若飞低声道,“若非我在?大年三?十不告而别,把祖母气得不轻,祖母也不知道后面?一动怒便……是?我,是?我害了祖母。” “哥哥,你这个算什么?我才是?大错特错。”关若棠笑得讽刺而凄怆,“听说?那个刺杀爹爹我的刺客是?个戏子?,正是?用我送他的手镯将爹爹骗出了大营,是?我害了爹爹!” 姜玺没?有说?话?。 说?不出口。 是?我害了你们?。 是?我骄纵任性,自以为?是?。 是?我天真狂妄,鼠目寸光。 姜玺沉默地看着二人,半晌道:“带我去见外祖母。” 关老夫人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床顶,嘴角歪斜,被扶起来后亦说?不了话?,只有喉咙里“嗬嗬”作响。 老嬷嬷是?少数怎么谴也谴不走的下人,她在?给关老夫人喂粥。 喂一口,溢半口,粥与口涎一起往外淌。 关若棠看见这样的景象就想哭。 老夫人最爱洁净体?面?的。 姜玺在?窗外沉默地看着。 他没?有进去。 以他现?在?的样子?,进去只不过陡惹老夫人难过——如果老夫人还?知道难过的话?。 他看着老夫人现?在?的模样,眼前出现?的却是?老夫人从前的样子?,满面?慈笑,满头珠翠,杵着一把镶满珠宝的御赐龙头杖,说?一不二,威风八面?。 从前那个世界明明那么好,他到底是?怎么样一手把它丧送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姜玺转身,带着兄妹俩去柴房找绳子?。 关若棠问找绳子?干嘛。 姜玺没?有回答,抬手在?她后颈切了一记手刀。 关若棠软绵绵晕倒,姜玺把她扶好,捆在?椅子?上。 “!!”关若飞,“这是?做什么?” “受了这么多日的冤枉气,你咽得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出口气,把领头的绑去官府,告他一个滋事扰民侵犯民宅?” 关若飞犹豫:“可万一事情闹大……” “管他呢,就是?要闹大,父皇才会镇压这帮乱民。”姜玺道,“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今天非给他们?一点教训不可。再说?周涛带着羽林卫在?外头呢,不会眼看着我们?出事,你走不走?” 关若飞狠狠一咬牙:“走!” 这么多天,他也确实受够了! 他拿起绳子?,刚走到门口,脖颈上就同样挨了一下。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殿下你……” “没?办法,不用这招,想捆你会有点费事。” 姜玺扶住他,声音很低沉。 “这里是?你们?的家,你们?哪里也不用去。” 这是?关若飞晕过去之前,最后听到的话?。 我欲春风 第92节 * 国?公府门外,已是?闹得不可开交。 京兆府早已把此地列为?重点巡逻对象,时刻有人盯着,姜玺到来引起骚动,徐笃之立刻带着人过来控制场面?。 百姓的怒火在?姜玺被拉进大门之后达到顶点,撞门的有之,往院内砸石头扔东西的有之。 更?多的人在?破口大骂。 徐笃之在?人群中来回奔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慑之以威,但?群情依旧如沸,徐笃之焦头烂额。 近来的局势可以称之为?诡异。 自从太子?入狱、贵妃禁足之后,北疆又传来了关山被刺的消息,如日中天的关家明显有倾倒之势。 京中之人,无论朝野,皆惯于见风使舵。 单是?百姓出于一时义愤,闹不了这么大,也闹不了这么久,是?一些有心人想要浑水摸鱼,所以故意煽风点火,且不想这把火熄下去。 倒了一个关家,能喂饱多少家族。 又有哪个家族,不想取而代之? 但?这些人隐于百姓身后,就像一滴水隐于大海,很难抓到把柄。 而且完全可以想象,这种人不止一个两个,京中有点本?事的,大约都想来分一杯羹。 这些日子?他已经?查出点蛛丝马迹,却被府尹按下不报。 府尹语重心长道:“笃之,此事牵连甚广,你我查不起。” 徐笃之无奈。 十年寒窗,聆尽圣人之训,哪个读书出仕之人不想安天下顺万民?可现?实便是?如此,缚手缚脚,即便心有抱负,也无法施展。 府尹还?道:“笃之,你如此年轻便已是?少尹,前途不可限量,莫要轻易冒险。在?官场之中,切忌冒进,本?府倚老卖老,赠你一字记之为?‘稳’。记住了,一切只要稳住,保你平步青云,稳步上升。” 徐笃之只有躬身:“谢大人教诲。” 府尹亦是?状元出身,当年亦曾满腔热血,头角峥嵘,而今宦海沉浮,磨平了棱角,变成了这副模样。 徐笃之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后的样子?。 他感觉得到棱角被磨平时的疼痛,一点点被磋磨,一点点变得圆滑,然后变得不再像自己。 他看着眼前混乱的人群,有些疲惫,也有些绝望。 个中害群之马不除,此事绝难平息,百姓也不得安宁。 再折腾下去,门前棺木,不知道还?会多出几具,孤儿寡母,不知道还?会多出几家…… 就在?这个时候,国?公府的大门再次打开,有人走出来。 徐笃之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姜玺。 这位太子?生就好皮囊,向来是?锦衣华服不辞其繁,金冠玉带不辞其贵,每一次瞧见,姜玺仿佛都在?将世间至宝全披挂在?身上。 但?此刻,姜玺蓬头垢面?,衣衫陈蔽,额角还?带着伤,上面?草草地包扎过,依然还?是?有一圈血迹渗出来。 姜玺一出来,人群更?是?像煮沸了的锅,所有的骂声与石头都冲着姜玺涌去。 衙役们?竖起盾牌,围在?姜玺身边。 无论如何,保护太子?是?第一要务。 石头砸在?盾牌上啪啪作响。 姜玺问徐笃之:“佩剑先借我用一下好吗?” 剑乃君子?之器,少尹持剑乃是?官家礼节,是?以徐笃之虽然不会武,但?官袍腰间依然会佩一把剑。 徐笃子?微有迟疑。 此情此景,他怕姜玺会暴起杀人。 姜玺:“放心,我不会用来见血。” 姜玺如此落魄狼狈的模样徐笃之从未见过,但?徐笃之同样没?有见过的,还?有姜玺如此深沉平静的眼神。 徐笃之解下剑,双手捧上。 姜玺接过,插在?两边门环上,等于给门环上了把锁,从外面?堵上了门。 然后姜玺回身,正要开口时,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扯开一名挡在?他身前的衙役。 衙役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紧跟着一人扑到他的盾牌上。 竟是?那名披麻带孝的寡妇。 这寡妇竟是?兜头往盾牌上撞。 若非太子?拉这一下,这寡妇一下撞实,又是?一条人命。 “你不要命了?!”衙役十分后怕,忍不住喝道。 “我男人死?了,我领着三?个孩子?,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女人坐地大哭,“就让我死?了随他去吧!” 姜玺在?女人面?前蹲下:“你真想死??” 第57章 女人绝望地看着他, 忽然发疯般攻击姜玺。 “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男人,是你让我三个孩子没了爹,是你毁了我的家, 你该死!” 姜玺脸上被她抓挠出?血痕, 面无表情。 衙役要来拉开女人, 姜玺抬手?阻止。 姜玺抽出?衙役的刀, 斩向女人。 女人面容扭曲,掐住姜玺脖颈,要同归于尽。 斩在她颈上的是刀背,在最后时刻收住力道,女人毫发无损, 但?她身处狂怒,丝毫未曾发现。 这是真的想死,或者, 真的想他死。 姜玺扔开刀,用力掰开女人的手?腕, 站起身来。 人影纷乱, 人声鼎沸,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愤怒与憎恨。 “都想要我死是吗?” 姜玺高声,“那就跟我走!”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别跟他走,他定然是想逃,别让他逃了。” 姜玺向徐笃之道:“有劳徐大人送我一程。” 徐笃之:“殿下要做什么?” 姜玺拿袖子擦了擦额上流下来的血迹,笑了一下:“去还债。” 人群外围, 周涛带着羽林卫一直在观望。 徐笃之带着京兆府的衙役护送着姜玺,缓慢而艰难地从人群中往外挪。 百姓们虽不敢主动攻击官差, 但?抽冷子扔点石子儿菜叶什么的不在话?下。 姜玺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只是头顺着力道微微后仰了一下。 血再一次顺着额头滑落,他没有管。 人潮仿佛黑色的海浪行将淹没他,他只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要不要上前接应?”有羽林卫请示周涛。 周涛缓缓摇头。 花木想要开花结果,须得修剪它的枝桠,摘去它的杂果,最后才能有收获。 陛下看中这棵花木,一心想看着它长成、开花、结果。 陛下在等着收获。 羽林卫困惑。 话?是这么说,但?若是太子向他们求救,难道他们也?不帮吗? 毕竟太子正往这边来。 羽林卫正这么想着,却见姜玺经过他们这边,却根本?没有抬眼望向这边,依然在衙役的护送下前行。 人群跟在他的身后,像翻滚的海浪。 “殿下到底要干什么?” 那名羽林卫忍不住问。 衙役们的能力到底有限,姜玺身上又添了几点新伤。 而有装备精良的羽林卫在此,只要姜玺跑到他们身边,百姓便休想伤到他一根毫毛。 人群起先是想阻挡姜玺离开,后来发现姜玺走出?来后并没有上马,毫无跑路的迹象,于是便从追着姜玺骂,变成追着姜玺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人群跟着姜玺离开,国公府门前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 唐久安踏进?城门,气也?没歇上一口,直奔天牢。 到天牢才发现姜玺已经凭自己的本?事越了狱。 狱卒并不知道姜玺的去向,也?不知道姜玺为何之前还好?好?坐着牢,突然就坐不住了。 唯一有用的就是提到关若飞来探了监。 唐久安打马往国公府赶。 她听狱卒说国公府日日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但?过来一瞧,只见门庭冷落,鸟都没有一只。 我欲春风 第93节 唯有国公府的大门被人在里头拉得哐哐作响,可惜一把长剑卡住了门环,里头的人出?不来。 唐久安认得这是徐笃之的佩剑,一时倒不便取下。 国公府是标准的深宅大院,院墙极高,唐久安踩在马背上方爬上去,然后就见关若飞和关若棠兄妹俩正在里面疯狂试图开门。 “等着!” 唐久安扔下一句,跃下地,拔出?徐笃之的佩剑。 里面的兄妹俩终于冲了出?来。 “唐将军!” 关若飞发誓,他见到唐久安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唐久安:“殿下呢?” “殿下把人都带走了,可不知道带去了哪里……”关若飞急道,“那些人都是疯子,脑子里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关若飞兄妹俩个双双被捆在柴房,还是老嬷嬷取柴禾给?老夫人熬药才发现两人。 两人解除束缚赶到门前的时候,门外已经是人去地空,只留下满地狼藉。 那群油盐不进?的百姓终于撤了,兄妹俩却来不及高兴。 这件事国公府没办到,京兆府也?没办到,甫出?牢狱还是个逃犯之身的姜玺却办到了。 天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唐久安仔细听关若飞把事情说了一遍,确认兄妹俩确实不知道姜玺去往何处,便点点头,然后一手?提着一个的衣襟,把两人扔回了门内,“哐”一声关上大门,佩剑重新插回门环上。 大门再一次被拉得砰砰响:“唐将军你这是在干什么?!” 唐久安翻身上马,充耳不闻。 徐笃之注重君子之行,绝不会拿佩剑来锁门,唯一干得出?这种事的只有姜玺。 姜玺既然不想让他们兄妹出?来,那她便继续把他们关起来。 至于去向,倒也?不是很?难寻。 数百上千计的百姓所经之处,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 唐久安一路追踪,越走越觉得这条路熟悉。 是她离京时走过的那条路。 也?是她最后一次和姜玺同行的路。 她从来没有刻意想起过那天,但?此时策马走过这条路,当时的天气辰光、当时的风声和云层,好?像一下子都从记忆里翻了出?来,清晰得仿佛昨天这才从这里经过。 顺着这条路,她望见了当时那家迦南人与京城百姓起冲突的面馆。 面馆外的人群层层叠叠,一重又一重,远比那日要多得多。 在人群外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百姓们的表现很?奇怪。 一些人十分狂热,不断往前挤,一些人又有些畏缩,不断往后退。 有些人甚至掩面而逃,脸色苍白?,神情甚是仓皇。 唐久安在外围看见了周涛和周涛身后的羽林卫。 有周涛在此压阵,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唐久安这样想着,心安了一半,将斗篷的帽子戴上,遮住半张脸,顺着人往前挤。 “一百零三!” 紧跟着唐久安又听到了徐笃之的声音。 唐久安另一半的心也?快放下了。 只是徐笃之向来温和沉稳,唐久安还从来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如?此紧绷过。 她随着人流继续朝前。 但?凡是往前挤的人,面上皆带着兴奋之色。 “他这样的人就该如?此!” “对,这是报应!” “咱们是为文大人报仇!” 旁边有人低低道:“可他毕竟是太子……” “嘿,他早就不是太子了,你看谁做出?这样的事还能当太子?要还是太子他会这样?” “可是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立刻有人喝斥:“你懂什么?!这都是文大人显灵!否则以?他那等十恶不赦冥顽不灵之人,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肯这样做?!” 那人没有再说话?,但?站了一阵,终究还是挤出?人群,走了。 他转身之际,唐久安明显看到了他脸上的不忍。 唐久安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她挤开前面的人。 被她挤的人并没有着恼,反而劝道:“莫急莫急,每人一鞭,谁都有……” 唐久安一把将人推开。 视线再无阻隔,她看见了姜玺。 姜玺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背上衣衫破裂,鲜血淋淋。 一人从上一人手?中接过鞭子,对着姜玺的背心就是一鞭。 姜玺仿佛已经失去知觉,没有□□也?没有痛呼,只是整个人颤了颤。 鲜血湿透他的衣衫,缓缓在膝下洇出?暗沉的一片。 唐久安:“!!!!!!!” “一百零四!” 徐笃之面色铁青,继续喊。 下一人正要接过鞭子,被唐久安一脚踹飞。 唐久安一把接过鞭子,鞭身腻滑,沾满鲜血。 “你们——你们怎么敢?!” 唐久安问在场的百姓,问徐笃之,也?问观望的周涛。 “谁给?你们的胆子?!” 徐笃之沉痛别过脸:“这是殿下的命令。” 一只带血的手?抓住唐久安的衣袖,姜玺慢慢抬起头,满是鲜血的脸上似是难以?置信:“……唐久安,是你吗?” 唐久安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是,是我。”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沉稳,她轻声道,“我回来了。” 我回来得晚了。 她解下背后斩/马刀,呛然出?鞘,刀身立即在姜玺身边清理出?一道净空。 “谁再敢碰这根鞭子,用哪里碰的,我切哪里。” 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大,既不威严也?不刚猛,粗听上去很?像是好?言规劝。 但?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觉得骨头一阵发寒。 她的目光和刀光一样锋利冰冷,人们毫不怀疑她能说到做到。 “唐久安……”姜玺的声音很?虚弱,“如?果你还当我是东宫储君,就退下。” 唐久安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过的,若是抓住了偷神龙冠的贼人,就在这里打上三百鞭,在场百姓,皆可行刑……” 唐久安大怒:“可那不是你偷的!” “但?总要有人为文大人的死付出?代价。” 姜玺的声音颤抖,“这个代价不该由国公府来付,不该由孤儿寡母来付,只该由我来付。是我买下了那顶翠冠,是我中了别人的圈套,是我胸无城府,天真无知,不知世间险恶……是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姜玺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骤然大喝:“来!这才一百零四,还有一百九十六鞭,每一鞭我都会受着,除非我扛不住死了,否则你们每人皆可为文大人报仇!” 他说完,掩口狂咳不已,鲜血自指缝间滴落。 百姓中越来越多的人后退,包括之前排队领鞭的人。 人确实生来便会从众,但?人性?并非全然泯灭。 “大家别听他的,他说的好?听,其?实全是骗人的!” 人群中有人喊,“大家还没认出?这女的是谁吗?她就是唐久安!就是她偷了迦南公主的手?镯,败坏了我们大雍的名声!太子和她这样的人沆瀣一气,能是什么好?东西??哪里会真正悔过,大家快去鞭打,莫要放过为文大人报仇的好?机会——” 话?没说完,那条染血的鞭子瞬间找到了他,卷住了他的咽喉,将他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那人飞跌在地上,死命抓着鞭子,眼睛被勒得突出?。 “嫌我败坏了大雍的名声,敢问你为大雍的名声做了什么?是保家卫国,还是造桥铺路,或者捐衣施粥?” 唐久安一脚将他踩在脚底下,冷声,“你爱护大雍的方式,就是指责别人不够爱护大雍,就是辱骂他人伤害他人……若这便是爱护大雍,那我确实不如?你来得爱。” 斩/马刀的刀尖对准了那人的咽喉,唐久安冷笑:“有你这么爱大雍,倒显得我很?不爱。这对我很?不好?。不如?杀了你,大家便都很?爱了。” “小安。” 徐笃之一把握住唐久安的手?腕,“杀人偿命,莫要胡来。” “鞭打太子,不算胡来,我杀一个蛊惑人心以?下犯上之徒,算什么胡来?” 唐久安一刀刺下。 “我这是为民除害!” 我欲春风 第94节 地上那人眼看着刀光向自己刺下,眼珠子快要绽出?眼眶。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刀锋。 是姜玺。 姜玺的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滴在那人脸上。 “殿下!”徐笃之惊呼。 也?唯有唐久安反应极快,瞬间停刀,否则以?斩/马刀的锋利,这一抓之下,姜玺的手?指一根也?休想保住。 “唐久安……我的话?,你不听了吗?”姜玺已是强弩之末,每说一句便要喘息,“若是这人死了,人们又要说是因?我而死……我实在,背不了这么多人命……” 唐久安握着刀,声音沙哑:“我知道了,你先松手?。” 姜玺缓缓松开手?,笑了笑,带血的笑容,像刀一样搅动着唐久安的心。 “别拦着他们……多挨一鞭,我的心里便好?受些……” 姜玺轻声说着,转头道,“徐大人……继续。” 徐笃之牙都快咬碎了。 羽林卫亦是看不下去,忍不住向周涛道:“将军,再打下去,殿下真的要没命了!” 周涛依然摇头:“没有我的命令,妄动者,军法处置。” 那名羽林卫拳头握了又握,甚至开始怀疑周涛是不是得了皇帝密旨,要以?这种方式了结姜玺的性?命。 徐笃之从那人颈上取下鞭子:“……还有谁要行刑?” 鞭子上滴着血,姜玺手?上也?滴着血……不,姜玺整个人都像是被鲜血浸透了。 所有人目睹着这一切。 他们之前恨不能生啖姜玺的肉,此时却不得不动容。 没有人敢去碰那根鞭子。 只有几人,依旧铁石心肠,其?中一人高声道:“无论殿下有多少花言巧语,都换不回文大人!文大人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原谅殿下,我们也?不能!” 说着,他接过鞭子,抬手?挥下。 唐久安扑在姜玺身上,挡住了这一鞭。 浸了血的牛皮鞭抽在人身上,竟然这样疼。 唐久安瞬间绷紧了身体?,高昂着头,冷汗刹那间涌出?,死死忍住了一声已经冲到喉咙口的痛呼。 姜玺是怎么忍住的? 一百多鞭,一声不吭……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到底吃了多少苦,竟连这样的痛苦也?扛得下来? “唐久安!” 姜玺猛然抬头,“你怎么这么傻?!” “傻的人是你吧殿下?除了你,谁能做得出?这种自罚三百鞭的蠢事?” 唐久安忍着疼,低声道。 “教不严,师之惰,若殿下真的有错,臣身为殿下的老师,亦有一半责任。这三百鞭里,有一百五十鞭算臣的。” 唐久安这话?完全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刚说完,姜玺就看见脸色变了。 然后,天旋地转。 明明已经重伤的姜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反过来将唐久安护在身下。 他抱她抱得很?紧,紧到她若是挣脱一定会弄裂他的伤口。 唐久安征战沙场,生死如?家常便饭,从来只有她保护别人,没人被别人这样保护过。 “啪”地一声响,一记鞭子抽在姜玺背上。 姜玺疼得亦是一个抽搐。 衙役上前抓住那人,徐笃之道:“说好?的是一人一鞭,你不守规矩,有滋事之嫌,押入京兆府,拘禁一个月。” 那人争辩:“方才那鞭并没有抽中太子,所以?才抽第二下。” 唐久安感觉到姜玺整个人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一下,似是生了极大的气,但?又忍住了,只抱着唐久安,没有说话?。 唐久安也?很?生气,并且,她不打算忍。 她要杀了那人。 她非常冷静,连后路都想好?了——她可以?带着死刑上战场,将功赎罪。在这兵部有先例,完全可行。 但?她没能起身。 姜玺依然抱着她,抱得依然很?紧。 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化成一阵风吹走。 “说好?的一人一鞭,便是一人一鞭。”徐笃之面无表情,“本?官监刑,从无错漏。押下去。” 那人道:“这都是太子的阴谋,这姓徐的就是太子的狗!诸君,我先为文大人入狱,虽死不悔,接下来靠你们了!” 他这一番慷慨就义,倒是让原本?已经开始退缩的一部分人重新站住脚。 另一人接过鞭子,高喊:“为文大人报仇!” 一鞭就要挥下。 “拦——拦住他……” 那名刚才被勒着脖子的家伙嘶哑着嗓音出?口,“他们根本?不是为文大人报什么仇,他们就是要趁乱打死太子,这样其?它的皇子才有机会!” 此言一出?,“报仇党”中好?几人脸色大变,骂他神志不清血口喷人,“文大人在天上看着,小心你天打雷劈!” “到底是谁该天打雷劈?大家都是一条贱命,不过是五十两银子,就能让大家伙颠倒黑白?,把人往死里整。” 那人说得急了,连咳几声,然后忍着痛,高声道,“诸位乡亲父老听好?了,我和他们一样,都只是拿钱办事,为的就是除去太子,好?扶持旁人上位!你们听到的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比如?那口棺材里只有一堆砖头,黄大龙根本?没有死,现在正拿着银钱不知躲在哪里偷着乐呢!” 黄大龙正是先和衙役起冲突、送回家中便断气的那位。 黄大龙的妻子尖声道:“你胡说!我亲眼看着大师送他进?的棺木!” “是与不是,现在开棺便知。”那人道,“他在外面早就有了相好?,正想丢了你跟孩子好?去快活,顺便让你在这里扮未亡人卖惨,又给?太子抹一波黑。” 女人绝口不信,声嘶力竭:“你是太子一伙的!” “我若是太子一伙,怎么会上去抽鞭?我一样也?是拿钱办事,所以?更没脸见太子——像我这样的人,太子竟然肯救,你们想一想,他当真会为了一顶冠子逼死文大人吗?” “唐久安是他的老师,他伤得这样重,还愿意护着老师。文大人更是教了太子多年?,太子真的会要文大人的性?命吗?”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若太子当真是像你们想的那样穷凶极恶,为什么会跪在这里任你们鞭打?为什么会救我这样的人?!” 说到最后,那人咳得无法成声。 百姓们乱了套,一番闹哄哄后,终于有明白?人道:“开棺!开了棺,真假便知!” 报仇党立即道:“死在为大,黄大龙为文大人而死,已是忠义无双,怎么能因?为小人的攀咬就开他的棺木,惊动他的灵寝?” 两边争执不休,姜玺抱着唐久安,久久没有松开拥抱。 唐久安低声道:“殿下,放手?可好??” 姜玺如?梦初醒,猛然松手?。 动作之大,让唐久安都在替他的伤口觉得疼。 唐久安直接从争执的人群中穿过,跃上棺木,撬起钉子。 有人试图阻止,被唐久安一脚一个踹翻。 全部钉子取出?,唐久安一脚踹飞棺盖。 众人下意识掩着口鼻闪避,但?,棺中没有溢出?任何气味。 除了一堆黄砖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里头空无一物。 披麻戴孝的女人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百姓们沸腾了。 “真的是假的!” “都是骗我们的!” “都是为了冤枉太子!” “天呐,我竟鞭打了太子!” “都怪他们——是他们骗我们的!” 唐久安站在棺木上,看见报仇党被愤怒的人群包围。 衙役们假意劝架,实则堵住报仇党,一个也?不让跑。 周涛终于放下一直抱着的臂膊,吩咐手?下:“留下活口,别全给?打死了。” 羽林卫终于可以?动手?,即刻杀入人群,速度那叫一个风掣电驰。 就在场面最为混乱的时候,姜玺颤巍巍起身:“诸位——” 他的声音很?轻,但?能扛住一百多鞭而不倒,他本?身已经成为了奇迹。 这就是真龙天子啊! 百姓们又愧疚,又感动,跪下请罪。 “我虽无心,但?终究有错,三百鞭乃是自罚,诸位助我赎罪,何错之有?” 姜玺道,“我为文大人之死负全责,所接下来还有一百九十几鞭,诸位继续。至于这些人等,交给?京兆府审理处置,各位不要为他们脏了自己的手?,万一出?了人命,毁的是诸位自己的前程。” 想到自己对这样的太子殿下做了什么。百姓们痛哭流涕,后悔不已。 “不,该挨鞭子的是我们!” 真个有人去抢地上的鞭子,自抽一鞭。 我欲春风 第95节 姜玺极力想要劝阻,奈何受伤太重,整个人晃了晃。 唐久安一把托住他。 姜玺看了唐久安一眼,合上眼睛,晕了过去。 唐久安:“……” 姜玺晕是晕了,但?腿上一直借着力,并没有把身体?全栽在她身上。 百姓看不出?来,只知道殿下受了他们的鞭刑,晕死过去,不由大恸。 羽林卫驾来一辆马车。 周涛伸手?来扶姜玺。 唐久安低声道:“末将来。” “我来。”周涛道,“我有经验。” 唐久安只得松手?,却没松成。 姜玺的手?掩在袖子底下,以?一个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拉住了她的衣裳。 “……”唐久安,“还是末将来。多来几次,末将也?会有经验的。” 第58章 唐久安将姜玺扶上马车。 姜玺的头靠在唐久安肩上, 没?有睁眼,只以极低的声音,在唐久安耳边说了三个字。 一名羽林卫正往马车上铺好软垫。姜玺背上伤得重,只能趴着?。 唐久安安顿好姜玺, 然后掏出匕首。 那名羽林卫干完活一抬头, 就见雪亮的刀尖抵着?自己咽喉, 差点儿尖叫。 “想要保住脑袋, 就去太庙。” 羽林卫哆嗦一下。 姜玺眼下还算是逃犯,羽林卫自然是要把姜玺带回皇宫。 但就这么一顿的功夫,锋利匕首往下压了压,羽林卫颈边顿时传来刺痛。 ——这是杀人无?数的飞焰卫统领! 想起?这点后羽林卫飞快答应,坐上车辕拿起?马鞭。 马车缓缓驶动。 姜玺趴在马车上, 身下垫着?软垫,迅速被血水湿透。 唐久安低声道:“殿下,你得先去医馆。” 姜玺笑了一下:“放心, 我没?事。” 唐久安眼眶有点酸涩,喉头有点发紧:“殿下……” 她?觉得她?有很多话想说, 但最终全堆在喉咙口, 只低低唤了一声。 姜玺趴在车上,视野狭窄,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唐久安此刻的表情。 唐久安的眼睛微微发红。 姜玺呆了一下,然后忙道:“我真没?事,要没?点手段,我能用这招吗?我身上有保命神器, 你别看我挨了这么多鞭,其实?一点事儿没?有, 真的,我这么着?都是为了骗人,不给那帮人出了这口气,这事就没?完没?了……” 他说着?就要爬起?来,唐久安按住他,声音无?法?控制地?变得哽咽:“你别动,也别说话。” “……” 姜玺的声音与动作一起?停住。 一滴泪从唐久安眼中?落下来。 时间被放慢,泪落的轨迹清晰而缓慢,他瞧得真真切切。 唐久安只觉得脸上湿湿的,胡乱抹了一把,然后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早就忘了哭是什么感觉。 姜玺忽然爬了起?来,左右瞧了瞧,扯下车帘,用茶水打湿,抹干净自己的脸。 又解开衣带,脱下那身被鲜血浸透的衣裳,露出一身肉色肌肤,不知从哪里摸了摸,忽然掀开一层皮肉来。 唐久安:“……!” 这层皮肉像甲壳似地?贴合在前胸后背,犹是背上,得有半寸厚。 拎在手里颇为厚实?,还顿顿晃动。 “……这什么玩意儿?” “宝贝。” 姜玺道,“我以前总想玩个大的,但又怕太子之位没?废成,要白吃一顿苦,所以想方设法?弄来这玩意儿。有它?垫着?,棍棒交身也能充当?肉垫,只是不能挡刀子。而且底下夹着?血包,挨打的时候血慢慢渗出,十分逼真。我在父皇面?前用过几回,后来给周涛识破,就再没?用了,被表哥捡了过去,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唐久安瞧了半晌,捏一捏这东西,再上手捏了捏姜玺的腹部。 “!!!!”姜玺整个人瞬间绷紧。 唐久安只觉得手感顿时变得坚硬无?比,她?还想再捏捏后背。 就见姜玺满脸通红,手忙脚乱,试图拉起?已然不能蔽体的衣衫,最后只得往角落里缩,结结巴巴道:“行、行了,后面?也一样,都好好的,没?事。” 唐久安觉得不行。 那鞭子抽在身上的威力她?亲身领教过,就算有一层隔挡,一百多鞭下来,绝不可能完全没?事。 姜玺越不让她?看,她?越觉得有问题。 唐久安做事向来是能动手的绝不动口,姜玺已然缩在了角落,唐久安单膝跪地?,直接把姜玺逼在角落里逼来。 “唐久安,唐久安……你停下,别这样,别这样……” 姜玺左顾右挡,神情慌乱,面?色越涨越红,声音越来越低。 “殿下别动。”唐久安一脸严肃,“臣只是看一眼。” “看一眼也不行!” 姜玺忍无?可忍,反手压制住唐久安,上下易位,这一次唐久安被怼进了角落。 唐久安闷哼了一声。 姜玺立即变了脸色,松手:“是不是碰着?你伤处了?” “嗯,背上那一鞭,疼得厉害。” “所以说你傻!”姜玺急道,“你看我像是会乖乖挨揍的人吗?我能搁那儿挨鞭子,定然是有原因的。这事必须做个了断,否则他们会没?完没?了地?去围着?国公府,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乱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唐久安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扭转了身子。 姜玺有着?武人最好的身形,肩宽腰窄,后背张条极为流畅,肌肉包裹着?骨骼,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只是这样一副完美的后背,眼下一片瘀青。 破皮见肉,青紫一片。 唐久安缓缓松开手。 车厢里安静得吓人,只闻得车轮粼粼之声。 姜玺语气刻意轻松:“别信啊,都说了是假的,这东西……就是为了拿来装可怜嘛,那当?然是看起?来越惨越好……”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朗,带着?一丝蛮不在乎的洒脱。 听?上去真的挺能哄住人。 唐久安没?有说话,她?有一种冲动,想抱一抱姜玺。 这冲动来得突然又莫名,抱一抱有个屁用,何况他背上还受着?伤。 但她?就是很想抱抱他,就像雨天里抱一只被淋湿的猫。 不管这只猫叫得有多骄傲,淋湿了就是淋湿了,需要人好好替它?暖一暖。 姜玺正要回头,就觉得背上一暖。 唐久安的斗篷覆在他身上。 “殿下别嫌弃,将就用臣的吧。” 唐久安在京城时好不容易学会了穿绫罗绸缎,一回北疆,复又打回原形。 斗篷底下依然是粗布衣衫,束护腕,系抱肚,衣衫灰暗松垮,更显得身形挺拔矫捷。 方才在面?馆中?,姜玺看到她?的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这一身和?去年夏天第一次入东宫时一模一样。 连发髻都是一样的随手挽起?。 曾经他有多瞧不上这样的打扮,而今就有多喜欢。 这是天下地?上最好的打扮,因为唐久安喜欢这样。 “我真没?事。”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唐久安也看着?他,回以同样明彻的视线,“是,臣知道了。” 他受伤了。但他认为他这身伤是值得的。 即使他的额角还滴着?血,他手上的伤口刚刚又崩裂。 唐久安从袖中?摸出药瓶:“这是军中?的金创药,好用是好用的,就是药性霸道一些,殿下且忍忍。” 她?先给姜玺的手上药。 能让唐久安都说出“霸道”二字,姜玺有了心理?准备,憋住一口气,绝不允许自己嚎叫出声。 结果药粉洒到伤口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整只手掌就像是烧灼了起?来。 我欲春风 第96节 等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嗷嗷乱叫了。 “殿下挨鞭子都没?叫,怎么上个药就不行了?” “谁不行了?”姜玺必须为自己正名,“我那是……为了营造一种心如死灰的苍凉之感。” 唐久安笑了笑,没?有揭穿他。 对于痛楚,她?很有经验。 当?人痛到一定程度,是叫不出来的。 因为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在和?痛楚作战。 背上的伤势不是简单的金创药能解决,只能留给大夫来处理?。 唐久安一面?上药,一面?问:“殿下为何要救那个人?若是臣刀收得略慢一些,殿下这四根手指一根也别想要。” “老?师的刀术我还能不了解吗?想收自然收得住。” 姜玺道,“至于那人,我也是临了才看到他做的手势,他是赵贺的人。” 赵贺原是一条地?头蛇,跟手下人之间有许多江湖相认之法?,姜玺无?聊的时候好奇问过,略知一二。 越贺被姜玺收编之后,有了官身加持,势力范围更是成倍扩大,手下也越来越多。 这次居然能把人安插进对方阵营,再临阵弃暗投明,瞬间改变了局面?。 姜玺原来只打算唱一出苦肉计,让百姓们不再去找国公府的麻烦,暂时了却此时,但因为那人的出现,姜玺不单逆风翻盘,还抓住了不少人证。 徐笃之周密谨慎,且不失忠义公正之心,定然能查出不少东西。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不能再被关回大牢里去,那地?方我真是受得够够的了。” 姜玺道,“然后,我高低得把暗算我的人揪出来。” 这太子之位没?什么打紧,但被人逼到如此地?步,这口气他可咽不下去。 “殿下打算怎么揪?” 姜玺笑:“你问这么多,难道是要帮我去揪不成?” 唐久安点头:“自然。” “……”姜玺顿住。 他那话只是随口敷衍的,因为不想将唐久安卷进来。 这次他已经尝到了教训,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任性而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若他自己不付,便要他身边的人付。 “我……其实?就是说说罢了。案子有三司在查呢,还要我费什么劲?我只要安安稳稳找个地?方好好养伤便行。” 姜玺说着?,没?有再继续这个放题,转而问起?北疆的情形。 得知刺客是蝴蝶仙之后,姜玺和?唐久安一样痛恨不已:“早知道就该点点做了他!” 唐久安问:“殿下,你现在还有钱吗?” 东宫的银子姜玺是没?法?儿动了,但唐久安问起?,姜玺立即道:“有,要多少?” “大约八千两。”唐久安道,“臣这里凑了八千两,总共一万六千两,可以托得意楼寻到阮小云,要他一条命。” 姜玺惊呆了:“八千两……你是不是把自己掏空了?” “是臣错漏了阮小云,所以大督护才被行刺。”唐久安沉声道,“就算是倾家荡产,臣也要替大督护报了这个仇。” 姜玺久久震惊,忽然问道:“若是被刺杀的是我,你肯出多少银子?” 唐久安:“?” “也愿意出到八千两吗?” 姜玺忍不住问。 唐久安思索。 姜玺心里觉得咯噔一下,这表情肯定是舍不得。 “……那,五千两?” 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太伤人了。 唐久安有了决断,抬头道:“一万五千两。” 姜玺舌头有点打结:“什、什么?” “臣这八千两,原就是殿下给的。”唐久安道,“从前殿下让臣从御池里捞出来的东西还在家中?,大约能当?七千两银子,所以臣可以出到一万五千两。” 姜玺久久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忽地?眼角泛红。 他别过脸,眼望窗外。 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样才能不让眼眶里面?那点泪意滴出来。 唐久安瞧这情形,他好像有点不满意。 想了想道:“不然臣再去交子铺借一点,凑个两万……” “行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姜玺没?有回头,轻声道。 第59章 姜玺到了太庙不久, 太常寺卿飞快赶来。 “啊哟我的小阿玺,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太常寺卿姜恩按辈份是姜玺的祖辈,今年七十多岁,鹤发童颜, 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担任太常寺卿纯属闲得无聊。 太常寺主管祭祀及皇家宗族事务, 姜恩是姜家资历最高的长辈, 皇帝到了他面前都得规规矩矩喊一声“皇叔”,有他在,皇族宗务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姜玺因为常来跪太庙,一来二去混成了?姜恩的心肝宝贝,姜恩眼见着孩子憔悴落魄成这样?, 忙命请太医。 结果太医还未到,周涛先来要人。 “给我打出去!”姜恩大怒,“今日?便是皇帝来了?, 也?休想把小阿玺带出这道门!” 周涛能?怎么办? 只能?默默走人。 唐久安有点?懂姜玺为什么要往太庙来了?。 一时太医来了?,要给姜玺上药。 姜玺百般推脱, 一时说?想先洗个澡, 一时说?要换衣裳。 唐久安原有些怜惜他这些时日?吃的苦,此时却有了?一种重回去年夏天的感觉——这太子着实有点?欠教训。 只是没等唐久安开口,姜恩忽然点?着她道:“你,随本王出来。” 这位可是连皇帝不敢不放在眼里的人,唐久安自然不能?不听,只能?扔下一句“殿下莫要任性”,便跟着出来。 太庙里供着牌位, 空气里浸透了?檀香,姜恩一直领着她走好远, 一直到了?后院,方停下脚步。 只是唐久安斥候出身的耳力着实是好,隔这么远,还是听到了?一声惨叫。 正来自姜玺所在的厢房。 唐久安猛地回头。 “叫你陪本王说?话呢,分什么神?” 姜恩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唐久安。” 姜恩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围着唐久安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原来你就是唐久安。” 这位老祖宗只管宗族中?事,很少?理?会?朝堂中?事,多半在自家王府逍遥快活,要不就来太庙蹓跶。 这样?的人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唐久安十分意外。 她已然这么有名?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一声惨叫。 唐久安皱眉。 若不是姜玺与姜恩祖孙之?间表现出来的亲密,唐久安简直要怀疑姜恩是不是有意调虎离山然后对姜玺下毒手。 “王爷若是无事,末将想去看看殿下如何了?。” 姜恩挥挥手:“他那里有大夫,你去反而?坏事——不是,我是说?,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陪我聊聊天。” 唐久安肃容:“是,王爷请聊,末将听着。” “……”姜恩,“你没陪人聊过天?” “末将常聊的。” “常这么把天聊死?” “那倒没有,末将的人缘很不坏,大家都很喜欢和?末将聊天,只不过因为公务繁忙没什么机会?多聊罢了?。” 唐久安自觉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自然要为上司排忧解难,体现自己的用处。 于?是热心道:“王爷可能?是年纪有点?大了?,不是很善于?聊天。这也?无妨,许多老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王爷步履矫健,口齿清楚,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聊天这种事情,末将颇为擅长,可以教一教王爷。” 说?着,环顾四周,举例说?明:“比如可以先从天气聊起,今天的天气就很不错……” 姜恩面无表情地听着,越听越绝望:“……停。” 唐久安细心道:“若是觉得这个太难,我们还可以从吃饭聊起……” 姜恩忍无可忍:“谁教你这么聊天的?” 唐久安谦虚道:“无人教末将,末将乃是自学成材。” 我欲春风 第97节 姜恩嘴角抽搐:“好,好,好。” 转头命自己身后的小内侍:“去看看太子殿下药上好没有。” 唐久安道:“末将去看看。” “你留下。留下来陪本王……”姜恩按着额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聊天。” 唐久安有点?担心地望向?厢房方向?。 这天聊得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 厢房内,姜玺趴在床上: “啊啊啊啊——轻点?轻点?轻点?!” 太医也?在擦汗,他行医多年,就没见过这种伤法,皮肉伤倒是其?次,这是已然伤到了?筋骨,非用猛药不可。 “殿下再忍忍!” 姜玺含怒:“那你慢一点?,太疼了?!” 小内侍急跑入内:“殿下的药还没上好吗?” 姜玺一惊:“怎么?老祖宗拖不住她?” “王爷正拉着唐将军在后院聊天呢,只是唐将军好像听得到殿下在叫,往这里望了?好几回。” 说?着,小内侍苦着脸首,“不过唐将军聊天着实厉害,王爷怕是快要扛不住,还请殿下快一些。” 姜玺自动忽略了?后面,只喃喃:“……她朝这边望了?好几回?” 她在,担心他。 或许是师生之?情,或许是君臣之?情,或许是朋友之?份……虽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担心就是担心。 姜玺咬住被角,死命抓着床框,指节发白。 他含糊地向?太医下令。 “来。” 第60章 姜恩倒也没有受教多久, 很快传了另一名太医来给唐久安看伤。 等到唐久安回到厢房,姜玺不单已?经上完了药,还梳洗更衣过,整个人焕然一新。 只是收拾干净了, 便越发对比出来消瘦了许多。 姜玺问:“聊完了?” 唐久安打量他:“殿下无事?” 姜玺的语气?甚是轻松:“自然无事, 我都说了, 那?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的。” 唐久安点点头:“那?臣便?放心?了。” “你的伤如何?” “自然无事, 一鞭而已?。” “我在这?里好得很,老师不必担心?了。”姜玺道,“老师此番回京会?待多久?要不要先回家看看?” 姜玺以为唐久安只是回京述职,唐久安也没有多解释,顺着他的话告辞。 “殿下好好歇息, 臣回头再?来见殿下。” 姜玺和颜悦色地目送唐久安。 等?唐久安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姜玺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疼得呲牙咧嘴。 听到有人走近, 姜玺瘫在床上呻/吟:“快……去把太医找过来……” “只要殿下别逞强,好好静养, 便?不会?这?么疼。若是不肯安静养着, 非要装没事人,那?么便?是太医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这?里也没用。” 姜玺整个地僵住,在视野地看见了唐久安的靴子。 唐久安去而复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床边:“喏,殿下上回说的,臣顺手带了一包来。” 姜玺被捉个现行,没脸见人, 不敢抬头。 “殿下好好养伤,臣走了。” 唐久安放下东西便?离开, 临行补上一句,“是真走了。” 风吹过,门微微晃动,吱呀作响。 一包牛肉干放在枕边。 那?是在通州驿站,大雨之中的闲聊,姜玺随口?提及。 她居然记得。 姜玺拿起来,咬了一口?。 这?滋味,比记忆中更加香浓。 他一时间忘了背上的伤,情不自禁想翻身,然后再?一次疼是嘴牙咧嘴,抓紧被子。 * 唐久安偷偷回了趟桂枝巷。 今日太阳好,薛小娥正把唐久安屋里的被子抱出来晒,一面拍打。 拍着拍着,薛小娥抚着被子,轻轻叹了口?气?。 转即有人叩门买酒,薛小娥便?来了精神,响亮了应了一声,过去忙活。 唐久安这?次来去无定,原本不想惊动薛小娥,这?会?儿却有点忍不住。 她先去厨房找了点吃的,然后在薛小娥床上小歇了一觉。 这?一觉睡到暮色降临,估摸着薛小娥快要关铺子,她才起身去找徐笃之。 徐笃之正在牢里审那?几句报仇党。 毫无意外,这?些人当中绝大部分都是拿了钱办事,给钱的则是形形色色,各方势力皆有。 另有一小部分则纯粹是被人煽动,热血上头,只想让姜玺以命抵命为文?公度报仇。 偏偏这?一类人最为顽固,哪怕骗他的人当面承认自己是骗人的,他仍然不肯相信,并认为对方是被逼无奈,反而更为愤怒。 唐久安找来的时候,徐笃之正为这?些油盐不进的蠢货忙得焦头烂额。 但忙归忙,他却比之前多了一股精神气?。 姜玺挨鞭的模样深深印在他的脑海,此事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他着实料想不到。 大雍储君如此,让他在泥沼般的官场看到一线希望。 他仔细把近来京城的局势说给唐久安听。 关家老夫人中风,关山被刺,关月禁闭,姜玺下狱……人人都以为关家这?回要完蛋,所以人人都来落井下山,东宫诸官员亦是飞鸟各投林,只剩下张伯远和赵贺在苦苦支撑。 但现在情形必定将改观——太子平息了太公度之事,并且唐久安还带来了关山大胜的消息。 徐笃之献策。 “太子殿下宜请旨往边疆犒军,一来彰显关家功劳,二?来让太子在边关历练,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贡品之事便?会?彻底过去,到时太子归来,仍是东宫储君,仍是民心?所向。” 唐久安答应转达,只是她觉得姜玺可能不会?听。 “太子应该不会?去北疆。”唐久安道,“他不会?白受场冤屈,等?他伤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贡品一案的真凶揪出来。” 徐笃之:“这?并非上策。此事好不容易消弭,再?查便?是再?扩大,如果真凶找不出来,人们提到这?事便?想到太子,对殿下十分不利。小安,我看殿下对你甚是信任,你务必要好好劝劝殿下,还是要做长远打算。” 唐久安老实道:“这?我劝不了,我也想揪出真凶,砍他个十七八刀。” 徐笃之:“……” 次日唐久安去太庙转述了徐笃之的谏言,姜玺听完停了一会?儿才“唔”了一声,“我知道了。” 唐久安很明白——“我知道了,但也仅仅是知道了,听是不会?听的。” “殿下有什么打算?准备从何查起?” “唔,没什么打算,先把伤养好吧。” 唐久安注意到他有点飘忽的眼神,但没有多问,起身告辞。 后来的每一天?,她都在固定的时间过来看一看,像是请平安脉似的,不到一刻,坐坐便?走。 因为她若是坐下来,这?位殿下连疼都不会?喊一声。 真是死?要面子。 但也……真是有点可爱。 唐久安走出太庙的时候发现自己嘴角带着笑容。 * 来太庙的人不少。 唐久安遇见过张伯远和赵贺,也遇见过关若飞和关若棠。 姜玺起初将关若飞和关若棠拴在门内,是想将关家人从文?公度之事中摘出来。 而今事情已?经了了大半,姜玺便?没有再?远着两?人。 但却有点远着唐久安。 除去那?固定的请见时间,姜玺从未私下传唤过唐久安。 而且他明明十分迫切想追查贡品之事,唐久安作为眼下少数能为他所用的人,他却没有指派过唐久安为他办事。 唐久安觉得不大对劲。 关家兄妹俩在太庙待了大半天?,天?黑才离开。 我欲春风 第98节 几天?后,一个月高风黑之夜,太庙里驶出一辆马车。 马车驶到城门口?,车内人亮出一枚金字令牌。 令牌十分贵重,持此令者,通行无忌。 城门缓缓开启。 唐久安在暗中尾随,没有着急跟上,掏出一块干粮啃啃。 反正她想跟的人,从来没有跟丢过。 唐久安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城门大开。 她排在最前面,顺着痕迹追寻那?辆马车的行踪。 马车向南而去。 这?条路……通往绍川。 第61章 (修改) 姜玺的伤势尚未全好, 但?他等?不?及了?。 东宫诸官风流云散,各自寻向各自门,张伯远留守詹事府,却被御史参了?几个错处被革职在家, 赵贺也被翻出来不合率卫标准, 被夺去都尉官身。 “……是我对不起你们。” 姜玺声音低沉。 此时行在半路, 三人在路边茶寮歇坐, 赵贺去拿茶水点心,张伯远拿着一张半旧地图详查地?形。 相较于在东宫飞黄腾达之时,两人的形容都有几分落魄,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 赵贺笑:“殿下,别看小人现在这样, 那是为了?方?便上路,其?实?这几年小人攒了?不?少体己,在京中也收了?不?少手小, 已经从小地?头蛇变成大地?头蛇,日子相当不?坏。” 张伯远却是热泪盈眶, 殿下终于懂事了?呜呜呜。 绍川乃是南方?入京必经之处, 车马繁华,络绎不?绝。 文臻臻曾经提醒关若飞回京去看姜玺,似乎早就知道点什么。 文夫人送到大牢的饭食中有剧毒,衣袍底下穿好了?孝服,显然是提前得到文公度授意。 文公度是寒门出身,文家原本并非望族,是在文公度成名后?, 各方?亲眷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几十?年间, 在绍川日渐兴旺,俨然已是当地?大族。 文公度的突然去世?,让文家元气大伤。 许多极待提携的后?辈顿时失去人生方?向。 渐渐有些人生出怨恨,传出流言,说是文夫人毒杀了?丈夫。 文夫人是文公度的学生,两人之间的年岁相差甚大,文公度白发苍苍,文夫人还是半老徐娘。于是流言说文夫人嫌弃文公度年老,并与他人有染,遂毒杀亲夫。 姜玺带着张伯远赵贺上门拜访,便遇见几人骂骂咧咧从文家出来,口中十?分不?干净。 赵贺甚喜:“若真是文夫人干的,殿下便能摘清自己了?。” 张伯远的年岁与文夫人相差不?大,亦是出身太学,与文夫人有数面之缘。 他道:“文夫人少时便有才名,嫁人之后?深居简出,相夫教子,岂会?做出这等?事?想来是他们回到族中,族人欺负他们是孤儿寡母,所?以故意编些流言出来好霸占家产。” 姜玺道:“回头叫绍川知府来,让他管管这些人的嘴。” 张伯远叹道:“殿下,绍川知府臣亦认得,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知府怕也是难管。” 说话间,张伯远向门房递上拜帖。 赵贺小声嘀咕:“按说太子驾临,别说文家,整个绍川府都得出来迎接。” “我算什么太子?你?见守跪在百姓面前的太子吗?”姜玺自嘲,“再说文大人总是教导过我,学生来拜见师母,自然要有点礼数。” 姜玺是礼数周全了?,门房拿着帖子进去半日,却是原物奉还。 “夫人吩咐,孝中不?便见外?客,贵人请回。” “……”姜玺,“我只是来祭拜老师。” 赵贺心说这谁信啊?太子殿下亲自跑来绍川,难道只为上炷香? 张伯远低声劝道:“文夫人恐怕还不?知道殿下在京城受鞭洗冤之事,还和旁人一样以为文公度乃是因殿下而死,所?以不?肯相见。” “那就没办法了?。”姜玺点点头,“赵贺。” 姜玺一个示意,赵贺立即领命,一个箭步过去就制住了?门房。 姜玺大步踏过门槛。 下一瞬,他一步步倒退着出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尖指着他的咽喉。 “夫人说不?见,贵人没听到吗?” 执刀的人声音十?分沙哑,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在他的身后?,好几名和他一样戴着斗笠的黑衣人雁字排开,手扶刀柄,杀气沉沉如水。 “听见了?听见了?。” 姜玺很好说话地?张着手,“我们这就走。” 他说走就走,赵贺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上——还真怕殿下跟他们硬杠起来,那些人一看就是在刀头舔过血的。 姜玺带着人转过街角,回身:“文家居然还养着这么厉害的打手!” “要是唐将军在这里就好了?,我们便能强冲进去……” 赵贺话没说完便收到姜玺锋利的视线,立马闭嘴,改口道,“咱们不?如去找绍川知府吧,毕竟人家这里的地?头蛇。” 赵贺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街面上驶来一辆马车,在文家大门口停下,一名衣饰甚是华丽的中年男子下了?车,再回身从车内引出一名花娇柳嫩的美人。 两人在门房的恭迎下进了?文家大门。 “……” 敢情孝中不?见外?客,只是不?见姜玺。 赵贺悄眯眯看向姜玺,生怕姜玺大怒。 只见姜玺摸着下巴:“……难不?成这人就是文夫人的相好?” “殿下慎言,哪有带着女子来见相好的?” 张伯远忙道,“此人便是绍川知府景和。” 街角不?远处的馄饨摊子上,唐久安将帽子压得更低些。 文家那些黑衣人可不?像是护院,更像是杀手。 似乎是……得意楼的人。 * “真的是殿下来了?吗?” 文家,文臻臻急步走来,难掩激动,“真的是太子殿下?” 文夫人对琴理着曲谱,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 “母亲为何不?让殿下进来?”文臻臻急道,“正好请殿下为我们作主,省得那起小人胡乱造谣,败坏母亲的名声。”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知道,名声,一文不?值。” “可是……” “没有可是,臻儿。”文夫人抬头,眸子宁定?沉着,“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京城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包括京城的殿下。” 文臻臻脸色有点苍白:“……其?实?,我们并不?是非要离开京城不?可……” 文夫人直接打断她:“即便我们在京城,你?与殿下也没有任何可能。” 文臻臻眼中滚出泪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掩面跑开。 景和携着美人正熟门熟路走进来,险些与文臻臻撞个满怀,他望着文臻臻的背影:“臻儿这是怎么了??又和你?吵架了??你?也是,待谁都是脾气最?好的那一个,偏偏就是跟女儿过不?去。人家一个小姑娘,宠着点不?是该当的吗?” 文夫人拔了?一声弦响:“再啰嗦你?也走。” “不?啰嗦,不?啰嗦。”景和笑嘻嘻为她引见美人,“这位是春云楼的凤凰姑娘,擅琴擅曲,曾经师从曹大家学琴,听过曹大家的《广陵散》。” 文夫人立即起身,让凤凰弹琴。 景和悄声道:“你?养在家里的这些护卫到底是些什么人?来历似乎不?简单。” “阿和,这些你?别管,他们都是来保护我们孤儿寡母的。” * 赵贺出去了?一趟,很快打听到消息回来。 这景和是文夫人的同窗,曾在太学与文夫人一起受教于文公度,据说两人都极好歌舞音律,曾经誓要复原失传的《广陵散》,还曾经混进过太乐署,最?后?被赶了?出来。 因为有这么一段过往,景和便成了?文家人口中那位文夫人的相好。 姜玺:“……” 他当时是随口说的。 景和原先在京中为官,前两年才外?放到绍川当知府。 自文夫人回来后?,景和几乎是天天往文家跑。 当然了?,每次去并非独自一人,有时带着乐师,有时带着女伎。 姜玺问张伯远:“你?瞧他俩这么避嫌,当初不?会?真有点什么吧?” 张伯远摇头:“文夫人若与景大人当真有什么,当初便不?会?嫁给文大人。” 姜玺倒很愿意他们两人有私情,这样至少算相把柄,就算文夫人油盐不?进,景和那边为着前途着实?,一定?能有漏洞可以钻。 “那么只能硬取了?。” 姜玺道。 是夜,姜玺准备周详。 我欲春风 第99节 先是让赵贺收买几个乞儿去文家墙外?生堆火。 然后?让张伯远写了?封密信,告诉文家族中,文夫人要带着文家财产地?契于今夜离开绍川。 文公度一死,文家族人往上爬的道路便中途崩断,无法从文公度身上得到提拔,更在意从文公度其?他地?方?某得好处。 在文家人看来,文公度长年不?在绍川,这些田产铺子皆由族中打理,已然是族中之物。 于是收到信后?,文家族中震动,阖族齐出,要来向文夫人讨说话。 文夫人丝毫不?理会?,任他们将前门拍得震天响。 后?门,赵贺悄悄架起柴堆,点着火。 随着火光亮起,拿了?银钱的乞儿们四散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一时间周围邻户皆惊,纷纷出来救火。 在值鸡犬不?宁之时,姜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悄悄掩至文家院墙,掏出在街边采买的飞爪,“嗒”地?一声,挂在墙头。 试了?试松紧,他开始往上爬。 还未爬到一半,墙头上有一名黑衣人出现,一刀割断了?绳索。 姜玺整个人向下跌去。 在下坠之时,时间好像被无限放慢,那个黑衣人的身形在他眼中清晰无比。 四肢纤长,腰身柔韧。 她半蹲于墙头之上,目光清亮疏朗,比此时的月光还要皎洁。 一定?是他眼花,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唐久安。 她割完便收也,然后?毫不?留恋地?转头跃进院内。 姜玺落地?,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楚,底下有人代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接住了?他。 姜玺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因为他不?单眼花看到了?唐久安的身影,而耳鸣听到了?关若飞的声音。 “殿下,你?还要在我身上躺到什么时候?” 关若飞呻/吟,“骨头都要给你?压断了?……” 真是关若飞! 姜玺翻身坐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不?是让你?在家照顾外?祖母吗?!” “只要没人闹事,下人们都回来了?,外?祖母被照顾得好好的。”关若飞说着翻了?个白眼,“殿下你?问绍川的事情问得那么清楚,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你?会?去哪儿。” 姜玺僵硬地?看向高高的院墙:“所?以唐久安也跟来了??” “她也来了??”关若飞习惯性地?先惊惧了?一下,然后?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顿时面显喜色,“她真来了??” 那可是个大帮手! 但?是等?等?。 “……她为何要割断你?的绳子?难道想摔死你??” 关若飞说着悚然一惊:“难道她也和东宫其?它人一样,都背叛你?了??” “因为她知道你?跟来了?,也知道你?会?接着我。” 姜玺施舍给关若飞一个怜悯弱智的眼神。 有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它巨大而饱满,充盈在胸膛,难以说出口。 ——她是在保护我。 ——不?让我去涉险。 ——就像我什么也不?告诉她,是不?想让她来为我涉险一样。 第62章 文家下人被外面的骚乱惊动, 纷纷披衣起身,乱哄哄都来找文夫人?。 这样的混乱大大方便了唐久安。 她找文夫人找了半天。 文家不大,但文夫人?没有睡在主人专用的大厢房,竟然是?睡在客房。 此时文夫人?打开门, 看了看后门隐约可见的火光, 再听着前面喧闹的撞门声, 神情冷淡如?常:“都回去吧, 这些?事情你?们不必理会,他们闹不出什么花样。” 下人?们只得回去。 京中的下人?都被谴散,这里的下人?原就在此处服侍的,对这位女?主人?并?不熟悉。 一面各归各处,一面议论纷纷, 都觉得夫人?甚为奇怪。 唐久安藏身在房梁上,夜行衣与黑暗融为一体。 等到下人?离去,唐久安悄悄跃下房梁。 身子还未落地, 忽然人?如?蛇一般斜掠开。 一枚暗器钉在她方?才?准备落地的位置。 被发现了。 唐久安没回头?,迅速后撤。 追在身后的人?不止一个?, 全部和她一样安静, 没有发出声音,但如?附骨之蛆,紧咬不放。 偶然遇见一名下人?,只见有风扑面,还没看清便已经过去了。 下人?吓得手感觉遇见了鬼,连忙合什拜佛。 唐久安可以回头?硬战,但把文夫人?掳出去问话的计划就失败了。 但身后那?些?人?明显功夫不凡, 她不可能甩下。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房门打开, 唐久安躲闪不及,一眼看见了文臻臻。 文臻臻还没看清眼前是?什么,便落进唐久安手里。 “文姑娘,得罪了。”唐久安低声道。 文臻臻已经到嘴边的尖叫顿住,高声道:“你?们别过来!” “……”唐久安紧跟着道,“告诉文夫人?,文小姐我先带走了,若是?她想见女?儿?,就去老君庙等着。” 但黑衣人?只是?停了一停,领头?的一挥手:“主人?有令,不得让此人?离开。” 随即便冲上来。 唐久安原以为有人?质在手天下我有,没想到这帮人?根本不管文臻臻,唐久安左支右绌,陷入重围。 就在这个?时候,文家大门“轰”然一声被撞开,文家人?涌进来。 领头?的便是?姜玺和关若飞。 姜玺在外面自称看不惯文家人?受委屈,很快成为文家人?一伙,帮忙撞开文家大门。 人?群里不单有文家人?,还有姜玺命人?收买的乞儿?与流浪汉。 黑衣人?虽然个?个?都是?高手,被被姜玺带着人?如?洪流般一裹,瞬间失去了方?向。 待他们回过神来,文臻臻不见了,唐久安也不见了,院子里乱哄哄,到处是?骂骂咧咧的文家人?。 * “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哪里来的,娘不许我问,也不和我说。” 小半个?时辰后,文臻臻坐在客栈里,手里揍着一杯热茶,惊魂未定。 “我只知道他们在我们离京的时候就已出现,娘说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 关若飞可以作证,当时他送文家车队时,这些?人?已经在车队中了。 他当时以为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自愿来来护送的。 唐久安道:“可我看他们今天晚上不像是?要保护你?的样子。” “对,我之前便觉得,他们与其?说像是?保护,不如?说像是?监视。” 文臻臻低声道,“他们的眼神总是?让我觉得害怕,我觉得他们好像随时会杀了我们。尤其?是?,杀了我娘。” “文夫人?有没有和你?说起守什么?”姜玺问,“比如?令尊辞世?之事。” 关若飞脸上有一丝不忍之色,这样问等于是?在戳文臻臻的伤疤。 但文臻臻毫不为意,她脸上的神情复杂到极点。 “我不知道我娘做了什么,但那?些?黑衣人?肯定没安好心。我没办法救出我娘,只能求助于殿下与诸位。”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做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定:“文公度有一个?秘密,他成名之后所有的诗作,都不是?他自己写?的。” 文公度成名很晚,属于大器晚成的典范。 他四十岁前痴心于典籍,算是?一位学究,诗文却?甚少为人?为知。 是?在他与文夫人?后,他的文风大改,诗文双绝,开始被人?们传唱。 人?们都在津津乐道,传唱这对老夫少妻着实是?一对佳话。 “开始的时候,他的诗全是?由我娘代笔,后来,是?由我代笔。”文臻臻轻声道,“他就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姜玺、唐久安、关若飞、张伯远以及赵贺,在场五人?,全部愣住。 唐久安迅速想起去年秋猎御宴时文夫人?递到文公度面前的纸笺。 当时文公度说那?是?文夫人?在为文德言的事情烦忧。 但文公度确实是?在看完纸笺后才?献的诗。 关若飞则立刻想起了他对文臻臻动心的那?一刻——文臻臻藏身在偏殿小屋,面前铺着的正是?笔墨。 我欲春风 第100节 他当时只觉得她当真是?热爱诗文,放着热闹的宴会不去赴,独自一人?在屋中写?诗。 现在才?知道那?诗是?为谁而写?。 张伯远不敢相信:“文姑娘须得慎言啊,文大人?已经仙逝,这话若是?传出去,他的生前身后之名,可全都毁了。”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用性命担保。”文臻臻凄然道,“我之所以要自揭家丑,就是?想告诉殿下,文公度死不足惜,不值得殿下如?此费心。我不知道我娘到底做了什么,但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事出有因。还有,若必定要有一人?为此事负责,我可以随殿下回京,就说是?我下毒害死了文公度,一切与殿下无关。” 关若飞急道:“这话能随便说吗?你?认下这罪名,你?就是?杀父凶手,会没命的!” 姜玺看着文臻臻:“这么说,是?令堂下的毒?” 文臻臻泪流满面:“殿下,别逼我了。我这条命四年前在平江河畔便该死了,是?殿下救了我,那?么以我的性命换回殿下的清白,也是?该当的。” 姜玺一呆:“我救了你??” “原来殿下早就不记得了……”文臻臻低声道,“庆丰五年三月十七,我再也受不了被拘在文公度身边的日子,打算一了百了,是?殿下路过,救起了我,殿下还记得殿下说了什么吗?” 姜玺“啊”了一声。 那?个?日子,他可太记得了。 他途经平江,遇见一人?想要寻死。 于是?他把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他说:“大好春光,死了可就什么也瞧不见了,活着才?有命瞧啊!” “我想再多见一点春光,多见殿下几面,所以活了下来。” 文臻臻跪下,低低道,“我在绍川亦听说了一点京中的消息,知道殿下的处境。殿下追到此地,想来是?已经对我娘起了疑心,早晚会查到我娘身上。娘亲有过,子女?代罪。我愿随殿下回京,招供一切罪状,还殿下清白。” 赵贺悄悄跟张伯远咬耳朵:“京中百姓若是?知道自己冤枉了殿下,一定会后悔得不行,到时候哭着喊着给咱们殿下赔罪。” 张伯远还在震惊中,一代文豪的内里竟是?如?此卑鄙,张伯远难以置信。 关若飞急道:“文姑娘你?胡说些?什么?罪名哪有胡乱认的?到底是?令堂下毒还是?文大人?有意自尽尚未确定,你?怎么能胡乱认罪?” “文公度不会自尽的。”文臻臻冷声道,“他舍不得死,他恨不能吸着我们母女?的血,活上千年万年。” 关若飞道:“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他抓住姜玺的衣袖,“殿下,你?绝不能答应!” 姜玺沉吟。 唐久安坐在一旁,拿帕子擦刀。 一般这种费脑筋的事情都不关她的事。 但文臻臻忽然膝行朝向她:“唐将?军,请为我说两句,殿下听您的。” “……”唐久安抬眼看向姜玺。 姜玺也抬眼望过来。 两人?从重逢起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视线在空中碰到一起,不用一点言语,仿佛像藤蔓一样自动缠在了一处。 唐久安垂下头?,继续擦刀:“殿下自有公断。” “咳。”姜玺开口,“文姑娘,不是?我不信你?,但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只凭你?一面之辞。明天老君庙,文夫人?若来,我们听听文夫人?的说法。文夫人?若不来,那?便说明文夫人?另有想法,你?也不必急于顶罪,对不对?” “娘若不来,一定是?那?些?黑衣人?不让她来!”文臻臻道,“我愿意跟你?们去京城认罪,但你?们一定要把我娘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 “我不能答应你?。”姜玺认真道,“我要的不是?替罪羊,而是?真凶。若文夫人?有罪,我不能放过。若文夫人?无罪,我不能冤枉。世?间之所以有律法,便是?因此。” 外面传来叩门声,小二送来一封书信。 上面是?文夫人?笔迹,约定明日亥时,老君庙相见。 但文夫人?有个?要求,只许姜玺一个?人?来。 * 第二天天刚亮,唐久安已经练完一套拳,拎着水囊喝水。 姜玺的房门打开,姜玺从里面走出来。 他今日穿一身藏青圆领通肩大袖外袍,袍子通体纯色,别无装饰。 头?发也唯有一支玉簪,样式简单。 这并?非是?特意为掩人?耳目,不引起旁人?注意。事实上,自姜玺养好伤后,便再也没有碰过那?些?华美衣饰。 姜恩是?心疼这个?小宝贝的,在姜玺能起床下来走动之时,便一身又一身又给小宝贝准备了整套整套的行头?。 但姜玺看也没看,只说怪累赘的,轻便就好。 这一路上唐久安只是?远远跟着他,这会儿?正儿?八经一个?照面,不由得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殿下,确实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若是?从前,姜玺根本懒得深究文公度的死因,只要解决自己的麻烦便好。 “殿下真的要去吗?”唐久安问。 姜玺没有想到一开门便见着唐久安,有一点避之不及的狼狈,不过很好地掩饰住了。 他道:“文夫人?才?是?知道真相的那?个?人?。” 昨晚收到书信,张伯远便表示万万不可。 关若飞也觉得若非有诈,文夫人?不可能提这种要求。 文臻臻更?是?直言一定是?那?些?人?让文夫人?这么写?的,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殿下不怕是?黑衣人?的陷阱?” “人?在惶急之下的笔触与平时大有不同,那?封信从头?到尾笔锋稳如?泰山,是?文夫人?的亲笔,没有半点受迫的意思。” “那?这就是?文夫人?的陷阱?”唐久安有点不愿相信,文夫人?那?样柔弱温软的人?物,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久安,世?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亲密的会背叛,仁爱的会残忍,软弱的会心狠,你?看,连文公度的才?华都是?假的。” 晨雾有些?浓,笼罩在院中草木上,天空灰蒙蒙的。 “京中发生的种种,我原以为只是?针对我个?人?,现在想想,我只是?个?靶子,他们要的恐怕不是?我一个?人?倒霉。现在麻烦的就是?我既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文夫人?是?唯一的线索,我不能不去。” 第63章 唐久安点头:“臣暗中随行。” “你别去。”姜玺道, “对付文家那些黑衣人我另有安排,文?夫人一介女流,总不能?拿我怎么样。” 唐久安想了想:“殿上?,您是怕臣坏了您的计划不让臣去, 还是单纯担心臣的安危, 不想臣去?” “……”姜玺, “有区别吗?” “自然。若是怕臣坏事, 臣自当领命,若是担心臣,那大可不必。” 姜玺顿了顿:“我是为三哥。” “?” “那对迦南姐弟不是好对付的,三哥为显诚意?,要?将两人一路送到边境, 他身子本就不好,全是因为我才吃这样的苦。你们两个,不能?总是为我受苦。” 姜玺望着唐久安, 神?情里?有隐忍,有痛楚, 还有一种?近乎辛酸的温柔。 “唐久安, 我知道你是因为三哥才来的,那么,请为三哥保重自己。这里?的事我会看着办,你回北疆去吧。” 唐久安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姜玺脸上?。 “臣……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但她不会听。 听了不是白来了吗? 每个地?方都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暗处,绍川也有绍川的得意?楼。 赵贺奉姜玺之命,借着乞儿的关系网, 很快找到了当地?的地?头?蛇。 昨夜文?家人虽然最后都被黑衣人赶出来了,但已经?把里?头?闹得一团狼藉, 地?头?蛇再?带着人去纠缠黑衣人。 黑衣人腾不出手,最后只有一人护送文?夫人。 这边文?夫人一出门?,消息就送到姜玺处。 姜玺带着关若飞和赵贺赴约。 老君庙外,与文?夫人狭路相逢。 文?夫人尚在孝期,仍是一身孝服,她打量姜玺身后的关若飞与赵贺:“殿下并非一人。” 姜玺看着文?夫人身后的黑衣人:“夫人亦非一人。” 文?夫人冷声:“看来殿下不是诚心想要?真相。” “我无所谓的。”姜玺懒洋洋道,“反正令媛愿意?给夫人顶罪,她已经?承认是她在文?大人饭菜中下毒,对了,她还说文?大人的诗都是她和夫人写?的。我看她脑子真是糊涂了,说话行事具是荒谬至极,文?大人盛名满天下,何需借由两个女子之手写?诗——” “他就是!”文?夫人脸色越听越难听,最终尖声,“文?公度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罪该万死!死一万遍!” 姜玺冷哼:“没想到连你也疯了。” 文?夫人一把抓住姜玺的手腕:“跟我进来!” 黑衣人试图阻止她:“夫人,他并未按约,还带了其它人——” “你不也是‘其它人’?!”仿佛是被戳到了痛处,文?夫人多?年的愤怒一起喷发,平时的柔弱无力荡然无存,“我和他进去,你们谁也不要?过来!” 张伯远的目中微有感慨。 当初,他还是个初入太学的少年生徒,看着太学中最为意?气风发的那几位师兄师姐充满艳羡与仰慕时,文?夫人便是这样阳光爽直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不是文?夫人。 她是虞娴。 出身书香门?第、以博闻强记超群绝伦,与柳皇后相交甚密,被无数人暗暗仰慕的虞娴。 自从嫁给文?公度,她便像是转了性?子,换了一个人。 熟悉她的人都说她终于长?大懂事了,知道要?做一个贤妻良母。 她变得贞静,变是贤良,变得温柔,变是苍白,变得虚弱,变得……不再?像虞娴。 我欲春风 第101节 她最终成为了文?夫人,仿佛是文?公度身边一抹淡白的影子。 但此刻,张伯远却好像重新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虞娴。 * 文?夫人把姜玺拉进老君庙,脚步不停,一直来到后院。 庙内已经?年久失修,院中杂草丛生,院墙也塌了一半。 老君庙建在半山,院外便是山崖。 “殿下既然如此相信文?公度,为何还要?来见我?何不将臻儿带去京城交差,洗清你的罪名?”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多?少怒气,只有一种?锐利的冷静。 “因为我知道下毒的人不是她。”姜玺道,“我为真相而来,还请夫人赐教?。” 文?夫人慢慢松开了他。 “我和臻儿说的话,会有人相信吗?名满天下的文?豪,每一篇诗文?皆是出自妻女之手,他贪得无厌,不断逼讨诗篇,先是逼我,然后逼臻儿,我们写?不出来,言儿。” 文?夫人眼角有泪光,“殿下,你会信吗?” 姜玺想起了文?德言当日被迦南人绑架时的反应。 “文?大人……他若真是如此,您为何当初要?嫁给他?” 文?夫人满脸嘲讽:“是我眼瞎。” 十七八岁的少女,仰慕成熟男子的稳重。 文?公度当时是讲经?博士,于经?学甚是擅长?,而虞娴热烈散漫,不愿死记硬抠,经?书一直考得不好。 她私下向文?公度请教?,文?公度不厌其烦,认真仔细,将许多?个午后辰光都用来指点虞娴。 少女的心动来得剧烈又澎湃,他在她眼里?无一处不好,温柔,体贴,充满耐心,而且,什么都懂。 她不顾家中的反对,一心孤行,终于嫁给了他。 婚后文?公度对她尚还过得去,在她生下文?德言之后也算是照顾周到,还总是鼓励她莫要?一心只顾着孩子,诗文?常须磨练,莫要?浪费一身才华。 她十分感动。 许多?姐妹嫁人之后只顾相夫教?子,她的丈夫却鼓励她写?诗。 后来她才知道,她闲时写?的诗,每一篇都会出现在外面的诗会上?。 她带着一个幼儿,难得出门?,还是景和有一日上?门?拜访,无意?间谈起文?公度的新诗与她的诗风相近。 她当时听到只是笑,以为自己发现了丈夫的秘密——原来老成持重的文?公度也有厌烦席间应酬的时候,居然拿妻子的诗去充数。 等到文?公度名声渐涨,刊印诗集,她无意?中翻到,才发现上?面每一首诗都是她写?的。 但诗集落款却是文?公度的名字。 她不敢相信,跑去质问文?公度。 文?公度并不慌乱,淡淡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的诗只在闺中也是白白浪费,是我让这些诗得以在世间传唱,你不单不知感恩,还要?问责于我,夫人,你未必有些不知好歹。” “这是大雍朝!”虞娴不解道,“女子可以读书,可以为官,甚至可以为帝,我要?出诗集自己会出,为何要?用你的名字?” “夫人休要?动怒。女子之身多?有不便,比如你若是怀上?孩儿,少说有一年时间行走便会受限,次后要?养育孩儿,又是几年,这几年间男子已经?能?升三阶了。” 文?公度徐徐道,“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你的才华便是我的才华,我的官职,亦是你的官职。为夫有荣耀,夫人脸上?难道没有光彩?夫人在家中写?诗,为夫去朝中挣名,你我齐心协力,家中自然会越来越兴旺。将来诰命加身,福份绵长?,夫人的好处享用不尽。” “你说得再?好听,不也是抢了我的诗吗?”虞娴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她想来想去想不通,“那是我写?的,就该是我的名字,而不是你的。” “夫人,”文?公度沉下脸,“你难道不希望为夫名扬四海,官运亨通吗?在你心里?,你的一点名声比为夫的官声前途更重要??” “不对,不对,”虞娴摇头?,“你要?前途,该用自己的真本事,不能?用我的诗啊!” 说完这一句,虞娴挨了文?公度一巴掌。 这是文?公度第一次打她。 但绝非最后一次。 他将虞娴关进房中,只留给她纸笔。 若无诗,便连饭食茶水也无。 虞娴气恼非常,在房中破口大骂,宁死不肯写?诗。 她三天水米未进,连笔也提不起。 文?公度推开房门?,手里?抱着文?德言。 看着儿子,虞娴十分心酸,认为文?公度要?打感情牌,让她心软。 但她错了。 文?公度只问了一句:“你写?不写??” 虞娴已经?没有力气骂人,只恨恨看着他。 下一瞬,她尖叫出声。 文?公度用力把文?德言摔在了地?上?。 五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一瞬还搂着父亲的脖颈撒娇,下一瞬便倒在血泊之中。 虞娴疯了一样抱住孩子,哀求:“快,快叫大夫,快,快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写?不写??” “写?写?,我写?,”虞娴疯狂点头?,愤怒完全被恐惧压倒,“我写?,我这就写?。” “记住,这是第一次。”文?公度道,“若有下一次,这孩子能?不能?活,我就不能?保证了。” 虞娴颤栗。 老君庙的荒院中,姜玺久久沉默。 谁也不知道文?公度竟然有这样一面。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他手中的笔。” 虞娴的声音像此时山风一样空旷。 “我开始还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打起这个主意?……是在娶我之后,还是在太学里??还是,他从一开始便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 “后来我渐渐不想了,我只想要?言儿好好活着,哪怕被摔傻了,至少还能?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了……我别无他求。” “后来,臻儿出生了。” “我小心谨慎,乖乖写?诗,从来不敢违背他,只求能?让臻儿平安。” 可是过着那样的日子,诗情比人更快苍老憔悴。 文?公度发现虞娴的诗不再?像以前一样光彩夺目,变是晦涩黯淡,十分平庸。 文?公度不满。 但无论他怎么样威胁逼迫,也无论虞娴自己怎么努力,文?字丝毫做不了假,写?出来的诗一文?不值。 文?公度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才华是被耗空的,虞娴江郎才尽,一滴也榨不出来了。 这对虞娴来说是一种?解脱。 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文?臻臻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才情,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单博闻强记文?思如泉涌,还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是个天生的才女。 亦是文?公度更为丰富的诗袋子。 姜玺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 难怪文?公度不肯让文?臻臻嫁人,并且视关若飞如仇——文?公道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文?臻臻。 所谓“招赘”亦是谎言,文?公度根本不会允许外人进入文?家。文?家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地?狱,他就是地?狱中的阎罗。 “我的一生已经?被他毁了,但臻儿的不可以。” 虞娴慢慢地?道,“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终于,被我等到了机会。” “贡品失窃,文?公度被投入大牢,他想到一个计策,不单可以帮他脱离牢狱之苦,还能?让他的声名更上?层楼。” “他想要?假装服毒自尽,以一己之身扛下无妄之灾。” “这会让他的声名达至顶峰,为了安抚老臣,皇帝必会破格,对他降下三公之位。” “他可不想要?死后的追封,他要?活着的荣耀。”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如无意?外,那份假毒药会让他呕一呕血,让他有机会留下血书,然后太医会赶来抢救。” “假毒药是吃不死人的,他的计划滴水不漏。” “只除了有一点他不知道,那就是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假毒药换成了真毒药。” 虞娴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虚幻缥缈的笑容。 “他死啦。”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哈哈哈哈。” 第64章 虞娴明明是笑的, 却笑得像哭。 姜玺静默。 好一会儿,虞娴以手掩面,慢慢镇静下来。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杀人偿命, 我早有?准备。殿下要找的真凶便是我, 与他人无涉。” “夫人, 您有?话没有?说完。”姜玺道, “府上的黑衣人是从哪里来的??” 虞娴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是江湖人,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们不肯说。文公度的?假毒药便?是问他们买的?,我用双倍的?□□让他们给了真药, 但?也因此被他们握住了把柄,他们跟我来到绍川,要我变卖了文家产业, 给他们五万两银子。” “原来是些不法之徒。” 我欲春风 第102节 姜玺点?点?头,“既然如此, 我要将他们一并带往京城法办。”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虞娴说着, 递给姜玺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卷得细细的?文书,系着丝带。 “我虞娴一步踏错,一生皆毁,苦与罪皆是我一人生受。 她一面说,一面缓缓走向?颓倒的?矮墙,像是要想去?看崖边的?风景。 “这里的?月色特?别好,要是能埋骨于此, 下?辈子一定能活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吧?” 姜玺接过?那卷文书, 解开丝带。 上面写明毒杀文公度的?因由与详情,底下?还有?虞娴的?落款画押。 姜玺:“!” 不好。 虞娴并没有?太靠近山崖边,但?她脚下?的?枯枝落叶所覆之下?并非实地,她仿佛早就知道这一点?,整个?人坠下?去?之时异常平静,没有?发出一丝惊呼。 姜玺扑过?去?,抓住虞娴的?手。 身下?的?落叶腐朽,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层,带着人往下?陷。 落叶沙沙而落,底下?已经是山崖,虞娴整个?人悬空。 姜玺抓住身边一截树桩,勉强借住力,稳住身形。 “殿下?,放手吧。”虞娴道,“案情已明,人犯供认不讳,殿下?可以洗去?冤屈,有?那份认罪状,不必非要我活着。” “错的?是文公度,你为什么要死?!” “他的?错他已经付出代价,现在?,轮到我为我的?错付出代价。” 虞娴仰着头,表情异常复杂,“……你们就放过?他吧。” 姜玺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挡住了月光。 他艰难地侧过?脸去?,先看见一双黑靴,再看见一截衣摆。 再往上,是蒙住的?脸,露出一双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睛。 以及一把斩下?的?刀。 月光映着刀光,雪亮。 姜玺就地一滚,避开。 然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响,那是箭矢的?穿透空气。 长箭破空而来。 黑衣人听到破空声?响,即刻回头一刀劈开箭矢。 但?同时射来的?箭矢并非只有?一支,三支一体?,分别呈品字形将黑衣人整个?地笼罩住。 黑衣人劈开一支,闪开一支,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正中小腹。 黑衣人一声?闷哼,不再停留,当即后退。 但?他临走之前,向?崖下?一刀掷出,刀口擦过?虞娴的?咽喉。 “文夫人!” 姜玺低头,只见大量鲜血喷出,虞娴看着姜玺,摇了摇头。 “我不是文夫人,我是,虞娴。”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姜玺头顶传来“啪”地一下?轻响,姜玺毛骨悚然。 那截树桩在?断裂,他整个?人失重往下?坠。 一截衣带飞来,缠住姜玺手腕。 姜玺的?下?坠之势顿住。 姜玺大喊,“别再过?来!” 头顶有?人急步刹住脚,滑下?阵阵落叶。 是唐久安。 她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尾随在?后。 北疆最出色的?斥候,如影随形,没有?任何人能发现。 而她再靠近一步,就会和他落到同样的?境地。 “殿下?稳住,臣这就救你上来!”唐久安道,“文夫人如何了?” 姜玺悬在?半空,山风呼啸而过?,落叶飞舞,像幽冥的?召唤。 文夫人已经坠入山崖深处,不可见底。 姜玺低声?:“她说她不是文夫人,她是虞娴。” 风把姜玺的?声?音吹散了,唐久安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姜玺的?声?音从低下?传来,紧跟着,一样东西被姜玺抛上来。 唐久安一手抓着衣带,一手抓着剩下?的?半截枯枝,腾不手去?拿,只在?月光下?看那像是一封皱巴巴的?文书,里面包着一块玉佩。 玉佩并不重要,是为加点?重量,好让文书抛上来。 “这是虞娴的?认罪状。”姜玺道,“你交给关若飞,让他带回去?呈交父皇。” “好。”唐久安答应,“殿下?等着,臣这就拉殿下?上来。” “不用了唐久安。” 姜玺再清楚不过?,上面除了那截树桩,根本没有?着力处。 现在?那树桩还裂了一半,根本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随时会断。 “我这里有?借力处,一时半会儿没事,先把文书带走,免得黑衣人再来偷袭。” 姜玺每个?字都尽量说得平稳,没有?露出一丝慌乱。 心?中极为冷静,思路清晰得异乎寻常。 如果两个?人中间只能活一个?,那么他希望是唐久安。 她还有?满腔抱负,远大前程。 或者即便?没有?,她也可以在?桂枝巷里哼着小曲扫地喝酒。 那样便?很好。 山崖上方静了静,一时间只有?风声?。 “殿下?,臣有?几句话想说。” 姜玺:“这都什么时候了回头再说!” “不成。这时候必须得说。” 姜玺败了:“你说你说。” 快说快走! “其实臣不是回来述职的?。” 唐久安忽然开口。 “臣是挂印而走。” “为什么?” 即便?自己命悬一线,姜玺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唐久安是一等一的?官迷,能让她连官位都放下?,得是多重要的?事? 唐久安却没有?回答他,只是道:“其实臣对三殿下?的?喜欢,从头到尾都是对朋友的?喜欢,从来没有?男女私情。” 姜玺:“!!!” 姜玺:“真真真的??你你你不是骗我?” “还有?,庆丰五年正月十七那天晚上,与殿下?春风一度之人确实是臣。只不过?不是在?牡丹楼,而是在?画舫中。” 姜玺眼眶发烫:“唐久安,你终于承认了……” “臣总是欺瞒殿下?,实在?是亏欠殿下?良多,所以此时臣必须说个?明白。” 圆月在?天,清辉无限,唐久安的?声?音从崖顶落下?,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臣以前不是太明白,但?在?北疆臣放下?官印的?时候,臣忽然就明白了。” “殿下?在?臣心?中,比官位重要,比封侯重要。” “殿下?,臣喜欢您。” 泪水从姜玺面颊滑过?,灼热滚烫,这一刻生死全在?度外,他只想狠狠抱一抱上头那个?人。 “殿下?,臣只有?一次用力的?机会。臣数到三,殿下?准备好。” 姜玺猛地清醒:“不可!你会摔下?来!” “摔就摔吧,谁让臣喜欢殿下?呢?” 唐久安的?声?音还是那样疏朗自在?,带着一丝散漫的?笑意。 “若是死在?一处,就做一对野鸳鸯吧。” 巨大的?力道从衣带上传来。 姜玺全身绷紧,顺着力道,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全力一跃。 一跃出生天! 我欲春风 第103节 “喀啦”一声?响,承载着两人重量的?枯树桩从中断裂,唐久安朝山崖滑落,转手把刀扔给姜玺。 姜玺接过?刀,落地之时,长长的?斩/马刀被狠狠扎进枯叶。 枯叶之下?终于触及实地,这一次,换姜玺为唐久安稳住身形。 衣带坠在?手里笔直紧绷,姜玺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哪里露出的?破绽——他有?没有?借力之处,衣带上明显感觉得出来。 姜玺用尽力气一扯,唐久安如鱼跃龙门?般自崖下?腾空而起。 姜玺接住她,两人滚了几滚才消解落地之势。 这一下?横跨生死玄门?,两个?人都剧烈喘息。 “唐久安,你不会是骗的?我吧?” 姜玺有?种做梦般的?幻觉,甚至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摔死了,这会儿全是神?魂出窍的?美梦。 “你说的?都是真的??” 唐久安喘着气,看着姜玺,一时没有?说话。 月光幽幽,姜玺看不清唐久安脸上神?情,一颗心?哐当往下?掉。 果然,是骗他的?。 她知道怎么样最难骗到他。 骗得他死里求生,博命一试。 姜玺笑了一下?。 笑得有?点?涩然。 真是一场好梦,虽然有?点?短暂。 他撑着地面准备起身,唐久安抬手拉住他,手一撑,把姜玺按在?了地上。 枯叶厚软,如一张大床。 天为盖,地为席,月光为证。 她低下?头。 发髻早松了,长发散乱,顺着动作垂下?来。 良久她才抬头。 “殿下?现在?信了吗?” 姜玺喘息,眸子光亮,目光灼热。 “……不信。” 唐久安再亲下?去?。 “信了吗?” 姜玺满面通红,依旧摇头:“不信。” 唐久安还要再亲,忽然顿住,“殿下?,这样耍赖不好吧?” 姜玺按住她,反客为主?,没有?再让她让下?去?。 * 关若飞等三人守在?庙门?外,死死戒备着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亦是同样。 忽然听得两声?布谷鸟鸣,黑衣人像是收到某种指令,迅速后退。 “我去?追!” 赵贺身手灵便?,轻手轻脚追上去?。 关若飞与张伯远互相看了一眼,一同向?庙内冲去?。 里面定然有?变故,黑衣人定然有?同党! 然而还未等他们踏进破败庙门?,就见唐久安扶着姜玺走出来。 姜玺整个?人软绵绵地,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几乎是将整个?人挂在?唐久安身上。 关若飞与张伯远大惊:“殿下?怎么样了?可是受伤了?” “没什么。” 姜玺靠着唐久安,脑袋搁在?唐久安肩上,语气十分慢吞吞地,听上去?十分虚弱的?样子。 “一点?皮外伤。” 姜玺这些日子不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张伯远生怕他隐瞒伤势,忙问唐久安:“当真吗唐将军?” “……”唐久安望天,“……算是吧。” 最后一吻,姜玺亲得狠了,被她咬了一口。 第65章 文臻臻得知母亲摔下山崖的消息, 当场急晕了过去。 醒来后,连声请姜玺派人告诉景和。 “景叔叔和我娘少年时便是至交好友,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到我娘的……” “尸体”两个字,文臻臻说不出口?。 关若飞心疼不已, 转身便去知府衙门找景和。 景和立即派人去搜寻, 然后自己?过来见姜玺:“微臣不知殿下大驾在此, 有失远迎, 请殿下降罪。” “不知者不罪。”姜玺扶起他。 第二日?上午,衙役们在山崖下找到?了虞娴的尸身。 虞娴是戴罪之身,又遭横死,丧事办得简单而迅速。 文家人一开始便不让虞娴葬入文家坟地。 文臻臻冷笑:“姓文的便是跪着相求,我娘也不会?葬进他们的坟地。” 她最后为虞娴将墓地选在老君庙的山崖下。 “这是娘为自己?选的地方?。”文臻臻轻声道。 关若飞身在文臻臻身后, 目光带着痛楚。 文德言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先是被文臻臻带着磕了几个?头,又去捉墓碑上的蝴蝶, 最后发现了唐久安,开始缠着唐久安玩。 景和对着墓碑浇上一壶酒, 然后铺开琴架。 琴声淙淙, 慷慨激越,最终归于豁达。 “阿娴,曲谱已经复原大半,仅余三节,可惜,你?听不到?了。” 一曲奏罢,景和饮尽壶中残酒。 “你?和玉姚先行相逢吧, 待我在世上再谱几曲,就?来见你?们。” 唐久安正带着文德言在草丛里捉虫子, 忽然觉得“玉姚”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然后就?听姜玺问:“玉姚是何人?” 景和顿了一下,跪下请罪:“微臣失态,冒犯先皇后名讳。” 唐久安想起来了,是御池里那枚铜钱。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当时她和姜玺都以为是从前哪位宫人的,没想到?居然是柳皇后。 那“玉扬”想必就?是皇帝了。 姜玺也是没有想到?,向?来一本正经的父皇也有这么年少轻狂的飞扬岁月,还曾以化名接近过心上人。 * 关若飞陪着文臻臻在墓碑前烧纸。 祭奠已毕,姜玺递给关若飞一个?眼神,意思是差不多该走了。 关若飞示意姜玺先走。 姜玺和唐久安走出不远,回头看关若飞和文臻臻并肩跪着。 唐久安:“……少督护是不是想趁这机会?把文姑娘带回京城?” 机会?倒确实?是个?好机会?。 文家人虎视眈眈,文臻臻举目无?亲。 姜玺一离人就?没有正形,人歪在唐久安肩上:“管他呢,反正我能?把你?带回京城就?好。” * 墓碑前,文臻臻抬起头,望向?姜玺和唐久安的方?向?。 两人靠得很近,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人。 曾经她以为姜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牵挂,是姜玺将她拉回了人间。 现在母亲离世,她才发现世间除了“喜欢”,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要活着,要带着哥哥好好活着。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更要紧的。 “少督护请回吧。”文臻臻轻声道。 “文姑娘,你?们家还招赘婿吗?”关若飞问。 我欲春风 第104节 文臻臻抬起头看着他:“……不需要了。” 之前所谓招赘婿,也不过是文公度的借口?。 “我觉得,你?还是招一个?比较好。”关若飞的神情很是认真严肃,但挡不住脸颊在发红,“我是说,若你?招了婿,守住文家的家业便名正言顺,别人不敢再动歪心思。为着这一点,这个?赘婿最好有点身份,有点来头,能?帮你?镇住文家人。” 他说着,脸色已经胀到?通红:“我觉得就?是较适合的人选。” 文臻臻:“少督护……”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关若飞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并非想趁人之危。你?们约定文书,一年为限,做一名名义上的假夫妻。一年时间,将文家产业收入囊中,能?变卖的变卖,能?折现的折现,然后再带着言哥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好安身。” “……”文臻臻,“可是少督护,老夫人绝不允许,大督护也绝不会?答应。” “正好现在老夫人反对不了。”关若飞故作轻松,“一年时间很快的,我爹大不要打我一顿,一年之后,我又是他的好大儿。” 文臻臻看着他半晌:“……你?实?在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姑娘不必在意。” 关若飞轻声道。 我从前喜欢你?的出尘清冷,却不知道你?吃了那么多苦。 现在,我希望你?接下来的日?子只有甜。 很遗憾我不是那个?能?让你?甜起来的人。 但我可以,成为你?通往甜的桥梁。 “殿下那边姑娘就?忘了吧,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很好的男子。” 关若飞道,“姑娘以后一定还会?遇见更喜欢的人。” 文臻臻看着他半晌,缓缓福身行礼:“公子大恩,臻臻永远铭记于心。” * 姜玺远远地看着两人,叹了口?气?。 “我这表哥,也是可怜。” 姜玺依偎得更紧了些?,“不像我,已经抱得美人归了。”、 唐久安:“……” 从昨夜回来起,姜玺就?好像是有点高兴疯了,脑子并不是太好使的样子。 关若飞扶起文臻臻之后,又说了几句话,向?这边走来。 姜玺跟唐久安商量:“我们要说点什?么才能?安慰他?” 唐久安:“殿下别这个?粘在臣身上,便算是一种安慰吧?” 姜玺:“……那就?算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 关若飞走到?近前。 “话完别了?”姜玺道,“可以走了吗?” “恐怕还不行。”关若飞道,“有劳殿下为我和文姑娘主婚。” 姜玺:“!” 姜玺:“为你?干什?么?” 关若飞:“主婚。” 姜玺:“为你?和谁?” 关若飞:“和文姑娘” 姜玺:“为你?和文姑娘干什?么?” 唐久安实?在听不下去了:“为少督护和文姑娘主婚。” 姜玺:“这不可能?,一定是我听错了,我还没有成婚,凭什?么他就?成婚?!” 关若飞:“凭我是表哥,殿下。” 姜玺:“…………” 实?在是不服气?。 * 因在热孝,婚事办得十分匆忙。 丧期完婚,有违孝道,按大雍律当杖八十。 太子念及文臻臻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孝成完婚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免去刑杖。 这是光明正大地为这对小?夫妻站台,原本见虞娴死后正欲对这两兄妹下手的文家人顿时偃旗息鼓,不敢再动弹。 关若飞留下府兵在文家照料文氏兄妹俩,然后随同姜玺返京。 无?论祖母听不听得见,婚姻大事,总该回禀一声。 三拔人来的时候有两拔是偷偷摸摸,回程的时候则是热热闹闹。 到?了驿站歇息,唐久安合眼尚未睡着,就?听见木栓被拔动的细微声响。 唐久安:“……” 堂堂太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不入流的本事。 门很快被打开,复又悄悄掩上,紧跟着有人摸上床榻,往被子里钻。 “殿下,明天还要赶路。” “知道知道,我会?轻些?儿。” 唐久安有种感觉——她好像捡到?一条饿了太久的狗,怎么喂都喂不饱。 好半晌过后,屋子里消停下来,唐久安昏昏欲睡,姜玺仍是兴致勃勃,又不好在赶路期间太过折腾,便又开始缠着唐久安问那个?“将军是如何在江边无?数游人中挑中本殿下”的故事。 唐久安之前是如实?奉告:“随便挑的。” 但姜玺坚决不肯相信。 “难道不是被我英俊的相貌和出众的身材所吸引?” “殿下,那会?儿臣喝多了酒,头晕眼花,看不清楚。” “喝多人还能?挑中我,可见你?是多中意。” 于是唐久安现在学乖了,迷迷糊糊中娴熟地道:“我打江边经过,只见一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相貌不凡,顿时心生?欢喜,遂尾随之,一击得中。” 姜玺这才满意,踏踏实?实?地搂着唐久安睡了。 两人快活归快活,有一件事情却是有点放不下。 兵部的文书出错,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偶然。 但他们那一夜明明是在画舫,姜玺醒来时却在牡丹楼,却是十分离奇。 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中观察着这一切,并出手消弭了这一场露水情缘的所有痕迹。 这么想简直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不可能?吧?”唐久安道,“若是四年前就?有人盯上了我们,那这四年我们俩为什?么还能?过得风平浪静?那人到?底是图什?么?” 姜玺也想不通。 姜玺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另外?一桩。 那些?黑衣人如果只是为求财,明知道他是太子,还敢下杀手,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虞娴临死之前那句“你?们就?放过他吧”似乎是对着黑衣人说的。 看起来倒像是为他向?黑衣人求情? 还有,文公度一向?谨慎,“服假毒药而造声势”这种事情,似乎不是文公度的风格。 除非有人能?够保证文公度服毒之后定然梦想成真,文公度才会?走这一步。 只可惜虞娴已死,这些?疑团没有人能?解答了。 * 回到?京城,姜玺急急策马入宫。 他这张脸在京城已然是被百姓所熟知,沿途百姓只见前些?日?子受过众人鞭刑的太子殿下短短时日?便重又生?龙活虎,顿觉定是神佛庇佑,可见果然是真龙之身。 于是纷纷沿路磕头,无?比敬服。 姜玺走得急,倒是没有多留意。 皇帝看完虞娴的认罪文书,眉头紧皱。 姜玺很能?理解。 任谁听说文公度文豪之名的真相,都会?这样。 皇帝沉着脸把文书搁下,问起姜玺在绍川发生?的种种。 听到?黑衣人之时,皇帝命周涛:“让老段去查一查。” 姜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名:“谁是老段?” “你?能?自己?查到?这一步,有些?事情也可以慢慢告诉你?了。” 皇帝道,“你?应该听说过得意楼吧?” 姜玺岂止听说过?还用过呢。 “得意楼从来都是姜家之物,段其忠是得意楼掌柜,以后你?会?用得上。” 段其忠的消息传来得很快——得意楼里所有人等最近俱在京中,那群黑衣人恐怕是从别处来的。 皇帝命段其忠查清黑衣人的来历。 段其忠领命而去。 “关若飞居然在绍川成了婚?”皇帝眉头又皱了起来,“还是孝中成婚,上门入赘,娶的还是罪臣之女?” 我欲春风 第105节 姜玺更正:“父皇,是嫁,不是娶。” 皇帝“哼”了一声:“这孩子怎地如此糊涂?” 姜玺道:“父皇身为‘玉扬’之时,应该是很懂表哥这种心情吧?情之所钟,心甘情愿……” 他说到?后面,声音顿住。 皇帝的脸色变了。 哪怕是在大朝典上姜玺被指认偷盗迦南贡品之时,皇帝的脸色也没有这样难看过。 “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个?名字?!” 皇帝厉喝,“谁告诉你?的?!” 第66章 “忘了在哪家茶楼听?来的?, ”姜玺面色不改,“说父皇年少时候以化名进入太学,与先皇后一见钟情,故事好生曲折动人。” “朕问你为何会知道玉扬这个名字!” “说书的?编的?呗, 是玉扬还是杨玉?我也记不清了, 反正‘贤君主易服入书舍’在京城不下数十个话本子, 父皇的化名怕是有上百个了。” 皇帝将?信将?疑, 终于不似前般暴怒。 姜玺岔开话题,求皇帝赐婚。 皇帝愕然:“赐谁?唐久安?” 姜玺面上发红,语气坚决:“正是。” 皇帝拂袖:“你求的?不算,让唐久安来。” 姜玺心说唐久安若是肯,我还用求这赐婚吗?早上门提亲了。 唐久安早把话说明了, 若是当?了太子妃,她就更摘不了自己的?姓氏,唐永年会?永远扒在她身上, 风风光光当?未来国丈。 唐久安绝不允许。 姜玺离开御书房,来找关月。 关月表面上被禁足, 实?际上出入自由, 只是不动用贵妃仪仗,免得?外头的?人知道?是贵妃出行。 关月刚从国公府看望了老?夫人回来。 “陛下说要磨练你的?心性,所以?必须禁我的?足,却逼急了你外祖母!”关月恨恨,“这劳什子贵妃不当?也罢,若是当?初嫁入旁的?人家,哪里会?遭这种?罪?” 她把姜玺搂过来仔细打量, 眼中渐渐含泪,“瘦了, 也黑了,我的?玺儿受苦了。” 姜玺把她好生安慰了一番,又陪她吃了饭,临走的?时候想起来问道?:“母妃可听?过‘玉扬’这个名字?” “玉扬?”关月思索一阵,摇头,“不曾听?过。” 回东宫的?时候,姜玺经过御池。 池水波光粼粼,水底掩盖着某个深为皇帝所忌讳的?秘密。 姜玺忽然解下衣袍,脱下靴子,在宫人惊讶的?视线里走向?那块他压着铜钱的?石头。 * 桂枝巷,唐久安一踏进院门,就看见了正在扫地的?陆平。 “小陆儿你怎么来了?” “早说了你到哪里我到哪里。”陆平道?,“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薛小娥端着饭菜走出来,板着脸:“回来做什么?回京了也没有着过一天家,看也不看一眼。” 唐久安打叠起精神,准备好好哄一哄。 “这都是我家殿下之过!” 身后传来张伯远的?声音。 唐久安回身,就见张伯远领着长长的?宫人队伍,老?远就抱拳作揖,走进院来,向?薛小娥连连行礼:“我家殿下身蒙不白之冤,暗中急召唐将?军赴京相助。因事关案情,殿下特嘱唐将?军不得?声张,不能为他人察觉,所以?唐将?军才?如此?。” 说着,一声令下:“将?殿下向?薛大娘赔罪的?礼物呈上来!” 每个宫人手里皆捧着礼盒,鱼贯上前。 每献一道?礼,宫人便?躬身行礼:“殿下给薛大娘赔罪。” 这阵仗让薛小娥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唐久安悄悄松了口气。 这下不用她来哄了。 这动静太惊人,巷里巷外的?邻里街坊都来看热闹。 礼物献到最后一份时,姜玺在巷外下了马车,急步入内,行叩拜大礼:“大娘受我一礼。” “……” 他的?“大”字甚轻而?“娘”字甚重,唐久安怀疑他在偷偷喊娘。 薛小娥早被这一跪吓了一跳,慌忙去扶,扶不起来,又慌乱去跪。 好一团兵荒马乱。 等到大家都坐定,薛小娥早连“生气”两?个字怎么写都忘了,忙忙地请大家入座吃饭。 姜玺哄人的?本事乃是从关月和关老?夫人身上练出来的?,一顿功夫把薛小娥哄得?服服帖帖。 虽然姜玺一直满脸带笑,但唐久安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有心事。 于是在饭罢之后,唐久安借口请姜玺到房中喝茶。 姜玺关上房门,掏出那枚铜钱。 唐久安:“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姜玺低声:“父皇不是玉扬,玉扬另有其人。” “……”唐久安呆住。 所以?这上面是柳皇后和别人的?山盟海誓? 姜玺又道?:“父皇也知道?此?人,怕是也知道?此?事。” 唐久安:“……” 所以?柳皇后与别人有奸情,这奸情还被皇帝知道?了? “我那时小,记不清当?时情形,只知道?柳皇后是急病而?死。今日我问了问母妃,母妃竟也不知详情,因为父皇当?时过于心痛,凡有提及柳皇后者必斩,阖宫谁也不敢多提一句。现在看来,柳皇后恐怕不是善终。” “……”唐久安的?声音也有点发紧,“所以?陛下因此?迁怒三殿下,冷落了这么多年?” “恐怕是的?。三哥生得?极为肖母,父皇见一次便?想起柳皇后一次。” 姜玺声音低沉,“我从前以?为父皇是因见到三哥想起柳皇后便?伤心,可见对柳皇后用情极深,那么多见见三哥,一定会?慢慢心生怜惜。可如果这里头是这个原因……” 唐久安喃喃:“那么他见三殿下一次,便?想起此?事。” 不将?姜珏流放在外,已?经是皇帝极大的?忍耐。 姜玺喃喃:“我还一直把三哥往父皇面前队,想把东宫之位还给三哥……这下怎么办?” 唐久安:“殿下当?太子也不错。” 姜玺生平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 “当?初在面馆,殿下为平息民意可以?挨上那么多鞭,臣当?时便?觉得?,殿下未来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唐久安补充,“徐哥哥也这么觉得?。” 外头忽然有人叩门,是赵贺。 赵贺显然是急奔而?来,喘息还未定,看见唐久安,略有一丝犹豫。 姜玺直命:“说。” “碧儿那个丫头快要不行了。” 唐久安这才?知道?姜玺往唐家安插了人。 碧儿不负所望,进入唐家后努力搅风搅雨,力图使唐家家宅不宁。 但文惠娘人如其名,当?真贤惠,不怒不妒,还提议让唐永年把碧儿收房。 唐永年欣然同意。 眼看就要成为碧姨娘,碧儿却生病了。 起初也没当?一回事,只不过觉得?身子倦怠些,睡睡就好了。 后来越睡精神越差,竟渐渐起不了床。 这几日连水米都难以?下咽,大夫几番上门,皆是药石无效。 唐久安忽然想起了虞芳菲。 虞芳菲之前也是如此?,不时便?困倦无力。 “我去看看。”唐久安道?。 姜玺已?经准备让赵贺厚待碧儿的?家人,闻名连忙跟上。 唐久安先去户部找虞芳菲。 结果扑了个通,同僚说虞芳菲告假了。 虞芳菲向?来要强,若不是实?在支撑不住断不会?告假,唐久安一颗心悬了起来。 待到徐家,见徐笃之大白天也未上值,顿时更惊:“虞姐姐怎么了?” 徐笃之还未及回答,唐久安便?听?到内室传来丫环仆妇的?忙乱之声。 唐久安心急如焚,闯进内室,只见虞芳菲正在俯身呕吐,身边的?丫环仆妇围了一大堆,端盆的?端盆,拿水的?拿水,抚背的?抚背,忙作一团。 虞芳菲抬起头来,面色惨白,两?眼通红,一脸了无生趣之相:“……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然后才?看到唐久安,“小安,来,我告诉你,以?后可千万莫要孩子!” 我欲春风 第106节 “!”唐久安,“……孩子?” “怀孕真的?太难受了……”虞芳菲一语未了,又作起呕来。 唐久安:“……” 差点给吓死。 虞芳菲是头胎,头三个月里正是孕吐最厉害之时,虞芳菲又比旁人更厉害一些,基本上就是吃了吐,吐了吃,什么也干不了。 她原是一直没有身孕,所以?找文惠娘调理。 结果调理没多久,身孕没怀上,人倒总是困倦起来,总是想睡觉。 起初是以?为公务太过繁忙之故,文惠娘也说人要调养,睡眠乃是第一要务。 后来停了药,人倒渐渐好起来。 前两?个月月信未至,竟是有了身孕。 “也不知是我身体不合,还是你文姨的?药当?真有问题。”虞芳菲最后道?。 唐久安冷笑:“是不是有问题,很快就知道?了。” * 这是唐久安十三岁离家之时头一回唐家。 唐家的?老?仆人已?经认不出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便?是自家的?大小姐。 与唐久安同来的?是姜玺与徐笃之。 两?人身后,一队是东宫率卫,一队是京兆府衙役。 尤其是东宫率卫,陆平站在首位,执仗森严,铠甲生寒。 家人慌忙去请主人。 片时文惠娘带着唐淑婉出来行礼:“家中现有病人,处处忙乱,未及迎接,还请殿下恕罪,徐大人恕罪。” 她含着一丝欣慰的?泪光望向?唐久安:“孩子,你爹爹今日奉召入宫去了,若是他知道?你回来,不知该有多高兴。” 唐淑婉随着文惠娘一起行礼,望向?徐笃之时双目盈盈,低低唤了一声“徐哥哥”。 唐久安忽然道?:“妹妹是不是喜欢徐哥哥?” 唐淑婉看了徐笃之一眼:“徐哥哥才?高五斗,谁不喜欢?” “若是虞姐姐死了,徐哥哥要续弦,你便?是排在头一个,是不是?” 唐淑婉脸上变了变色:“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丫环碧儿之兄状告鸿胪寺少卿之妻文氏投毒陷害其妹,京兆府已?经受了状纸。”徐笃之道?,“来人,将?碧儿一应所用药汤、药渣、药具送入宫中交给太医局验查。” 唐淑婉惊道?:“徐哥哥,我娘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这是诬告!” 徐笃之:“若是诬告,本官定会?还被白清白。” 唐淑婉还要再说,文惠娘柔声道?:“婉儿莫为为难你徐哥哥,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跟着命下人们带路,让衙役去取证物。 自己牵着女儿的?手,躬身让路。 唐淑婉只见母亲脸上温和镇定,但牵着的?手却是微微颤抖,还沁出了冷汗。 文惠娘还能开口微笑:“久安,你多年未回了,要不要回房看看?你的?屋子还在,日日我都命人打扫的?,今夜便?在家里歇下吧,等你父亲回来,他定然十分?高兴。” 姜玺一直笼手在袖,此?时才?来了兴趣:“屋子在哪儿?我要看看。” 第67章 屋子在后院, 临窗一棵大树,遮天蔽日。 夏天想必十分阴凉,此时却有几分森寒。 屋子?里陈设也简单,干净倒甚是干净, 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 姜玺一进来就心痒痒的?, 东摸摸, 西摸摸, 想着那个小小的唐久安就是在这里坐卧起居,人都要软化?了。 他拉开柜子?,发现里面满是布偶。 姜玺惊奇:“原来你也会玩这个!” 好可爱! “这不?是我的?,是唐淑婉的?。” 唐久安斜靠着门框,抱着臂, 没进来。 “晦气。”姜玺立马扔了,“你屋子?呢?” 唐久安朝前面抬了抬下巴:“早就是唐淑婉的?了。” 小时候唐淑婉怕冷,不?时便感染风寒, 说要和姐姐换一间屋子?,姐姐的?屋子?亮敞暖和。 能不?好吗?薛小娥在的?时候, 最好的?屋子?就是给唐久安的?。 姜玺轻轻抱住她:“……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的?吗?” “也不?全是。” 对唐久安来说, 换一间屋子?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自小筋骨强健,本来就不?怎么怕冷。 让她想离开的?时候什么呢? 是走进自己的?屋子?,却发现柜子?里都是唐淑婉的?东西,而她自己的?东西,要么被莫名弄坏了,莫名用着用着就不?见了。 家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一点一点把她原本拥有的?世界和时光抽走,抹去。 姜玺冷声:“就这样?那文氏也脸叫你回屋看看?” 唐久安懒洋洋:“她又没想到还真有人想过来看看。” 姜玺想看的?东西没看到, 倒看了一肚子?气。 思?忖片刻,他把赵贺叫过来,吩咐几句。 赵贺两眼亮晶晶地,飞快退下。 唐久安瞧这主仆俩的?样?子?,直觉他们没干好事?。 很快,太医局验查的?结果来了。 来了不?单是结果,还有太医令常典。 同来的?还有唐永年。 皇帝虽说表面拒了姜玺求婚的?请旨,到底天下父母心,末了还是把唐永年召入宫中问询。 文公度以一死?为鸿胪寺赎罪,当时为平息民愤,唐永年与其?它人等?皆官复原职,唐永年还以少卿之身代行正卿之职,而今又降天大喜事?,女?儿可能要当太子?妃! 现在是太子?妃,未来便是皇后! 他便是国丈! 唐永年春风满面,即便是报讯的?小宫人告诉他家中出了事?,也没有抵消他欢喜的?心情。 此时同着常典一起进门,一路寒暄有加。 常典也十分应酬,只是一进门见了文惠娘便沉下脸。 “此等?阴损毒辣之物百多年前便已绝迹,老夫倒要看看是谁胆敢让它重现天日!” 常典年近六旬,须发皆白,怒目圆张,“文氏!这东西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 文惠娘含泪道:“大人息怒,妾身实不?知大人指的?是什么。” “你还敢狡辩!” 常典怒道,“此物名唤‘抽丝囊’,用药皆是寻常,配在一起最初是治阳虚火旺,但用久了阳虚变阴虚,暗中亏损津元,人一日比一日精神不?振,最终缠绵病榻,药石难医。此物最为阴毒之处,是银针及其?他验毒之法一概试不?出毒性,概药中原无毒,只是药性久服伤身。后来宫中有人用此物暗害他人,在百余年前被废止,动用此一概问斩。” 常典说着,一声断喝,“文氏,你也想尝尝问斩的?滋味吗?” 唐永年越听脸色越难看:“惠娘,当真有此事?吗?” 文惠娘垂泪:“老爷救我,我实不?知常大人所说的?这抽丝囊是何物。” 常典冷哼:“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无非是仗着此物无人能识。但老夫五岁学医,执掌太医局三十载,天下就没有老夫没有翻过的?医典,世间没有什么药物能瞒过老夫的?眼睛!殿下,徐大人,此毒妇死?不?悔改,不?如?带去天牢严加审问,重刑之下,不?愁她不?招供。” 徐笃之点头:“事?关禁药,干系重大,夫人,请随下官走一趟吧。” 赵贺道:“徐大人糊涂,这位夫人是唐将?军的?继母,眼看唐家正有一桩天大的?喜事?,家里却出了一个杀人犯,哪还了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大人莫要坏了殿下的?好事?。” 姜玺皱眉道:“唐家家风不?正,确实会带累安儿的?名声。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只怕……” 姜玺说着,拉住唐久安的?手,满脸不?舍,“安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偏摊上这样?一位继母?你知道我母妃一直想把堂妹塞进来做正妃,这下连我也在母妃面前抬起头,怕是不?能为你争到正妃之位。” 唐久安看着姜玺泫然欲泣的?脸:“………………” 姜玺低声:“打我。” 唐久安:“????” 姜玺:“说你绝不?为人妾室。” 唐久安:“……” 她依言一脚踹上姜玺:“我唐久安绝不?为人妾室!” 姜玺连退几步,众人连忙上前扶住。 姜玺怒道:“唐久安,你脾气原就不?好,家里还出了这种事?,我怎么让你当正妃?!” 唐久安:“不?当便不?当!”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唐永年连连作揖,一面让唐久安给姜玺赔罪,一面道,“我唐家家风清正,绝容不?下那等?阴险毒辣作奸犯科之徒。文氏,你听好了,你身犯嫌疑,惹来人命官司,辱我门楣,我唐永年今日便将?你休离家门,夫妻情分,一刀两断。” 唐淑婉震惊:“爹爹!” 文惠娘原是伏地哭泣,此时却是慢慢地抬起了头,眸子?极为黑沉。 唐永年上前矮身,劝文惠娘随徐笃之去大牢,“徐大人的?官声平京百姓有目共睹,绝不?会诬人清白,你随他们去查证一番,清者自清。” 我欲春风 第107节 跟着低声道,“你若不?去,此事?闹大,对唐家绝无好处。你先?随他去,我过后自然会救你出来。你放心,咱们多年夫妻,我怎么舍得下你? “你舍得下的?,当初你舍得下小娥姐,现在就舍得下我。我已是人老珠黄,现在还给你惹来了麻烦,你绝不?会再去找我。你会娶那贱人,然后快快活活地当你的?国丈。” 文惠娘的?脸色苍白如?死?,“唐永年,我早该知道的?,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什么对唐家绝无好处?只不?过是怕对你自己没有好处罢了。” 唐永年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若是清白,你何惧走一趟?” 文惠娘看着唐永年,忽然慢慢地笑了。 她厉声问:“我清不?清白,你不?知道吗?!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 唐永年脸色剧变:“你胡说些什么?!” “殿下,徐大人,你们听好了,我说,我什么都说。不?错,那药是我下的?,我今日才知它叫抽丝囊,原是我先?前那死?鬼丈夫无意中得的?方子?,能不?着痕迹要人性命。 我守寡之后,带着药方回到京城,借住在表姐薛小娥家里,认得了姐夫唐永年。 长?庆侯的?嗣子?原是唐永年的?兄长?,唐永年见兄长?被同宗过继成为嗣子?尊荣富贵,前途无量,心生嫉妒,恨不?能以身代之,问妾身要了那药,日日下在点心中送给他兄长?——” “毒妇!”唐永年面容扭曲,掐住文惠娘的?咽喉,“你血口喷人!” 姜玺早有准备,赵贺带人上前,直接拉开唐永年,将?唐永年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文惠娘剧烈咳嗽,看着惨叫的?唐永年,又是怨毒又是畅快地笑出了声:“半年之后,他的?兄长?病逝,他天天去哀悼吊祭,安慰长?庆侯夫妇,哄得长?庆侯夫妇开心,于是他便成了嗣子?。他得到了他兄长?的?一切。” “住口!住口!你这贱妇,住口!” 唐永年狂怒。 “我是贱,你说你喜欢我,我早该知道是假的?,你根本不?会喜欢任何人,父母、妻儿、弟兄……你都不?喜欢,你喜欢的?只有你自己!你之所以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我拿住了你的?把柄,你不?能不?娶!” “哈哈哈,你以为我不?敢说出来?你以为你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就能甩掉我?你以为二十来年没有人会去翻这件事??做梦吧唐永年,要我去坐牢,看你当国丈,你那是做梦!春秋大梦!” 唐永年死?死?盯着文惠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甩开率卫,抽出率卫腰间的?刀,一刀捅进文惠娘心窝。 “你该死?!如?果不?是你这毒妇,我与小娥太太平平,一家和睦,久安也不?会如?此恨我,是你,是你让我妻离子?散,都是你毁了我的?家!” 唐久安抓住唐永年的?衣襟,一把推开。 血沫从文惠娘嘴角涌出,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手向着虚空之中颤巍巍伸出,仿佛要去触碰什么。 “我……好后悔啊……” 她的?手重重地划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娘!”唐淑婉扑过去,痛哭。 “你们听到了,她认罪了,碧儿的?药是她下的?,我兄长?的?药也是她下的?,都是她干的?,都是她!” 唐永年剧烈喘息,双目充血,他连连深呼吸,努力?换回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我唐永年生平最大的?错,就是娶了这毒妇,以至于此。诸位看见了,我实在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如?此——” 唐永年的?话没能说完,姜玺走到唐永年面前,照唐永年的?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很狠,很重,唐永年晃了晃,整个人倒地不?动。 “对不?住。”姜玺向唐久安道,“这东西说话我是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 唐久安点了点头,吐出一口长?气。 “大人,那药叫抽丝囊是吗?停用之后可会有什么残余之毒?”她问常典。 常典对未来太子?妃毕恭毕敬:“回将?军的?话,此药并非毒,停药则愈,无任何不?适。此药也不?叫抽丝囊,那名字是下官按赵大人说的?症状胡诌的?。殿下传唤得急,下官连药渣都没看清楚就被拉过来了。” 唐久安转向姜玺:“……???” 姜玺一笑:“今日学生教老师一件事?,太医在宫里混,医术好不?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戏一定要好。常大人身为太医令,戏自然是太医局最好的?。” 第68章 常典戏好之余, 医术也确实了得,碧儿原本已然是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常典一番针炙之后再化开一颗丸药,碧儿的眼?睛睁开了。 虽还说不了话, 但眼神是清醒的。 一条命算是救了回来。 文公度一案的真相原就让皇帝十分震怒, 再出了唐永年?的事, 皇帝下令严查整个鸿胪寺。 大雍向来优待文臣, 讲究刑不上?大夫,“查”与“严查”大有不同,不到三天,鸿胪寺司库招供出一件事情。 就在贡品失窃的前几天晚上?,文公度曾邀司库与唐永年?两人饮酒。 文公度一向对下属颇为厚待, 彼此都算稔熟。 那日天色阴寒,饮酒之处选在了一家温泉酒馆。 泡温泉自然要脱衣裳,包括一直带在身上?的钥匙。 ——也就是?说, 那一晚三把钥匙曾经一起离开过三人身上?。 但文公度年?事已高?,温泉有助于酒性发散, 以文公度的年?纪根本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司库道:“下官当时也劝了, 但文大人说小饮几杯不妨事,唐大人也说别坏了文大人的兴致,下官便不敢再多说了。” 徐笃之提审唐永年?。 唐永年?刚入狱的时候疯狂挣扎,一时要面见圣上?,一时要见唐久安,一时大声喊冤,没有片刻安静。 但发生怎么?折腾都没用之后, 他?开始沉默,在牢中一言不发。 此时面对徐笃之的问讯, 他?只垂着头,恍若未闻。 “唐大人是?不是?觉得人命在身,必死无疑,多言无益?” 徐笃之座后有一扇屏风,姜玺从屏风后走出来。 “若是?你肯说,孤保你不死。” 唐永年?抬头。 姜玺叹了口气:“你好歹是?唐久安的父亲,她面上?虽然不说,孤也知道她心里?面不想看着你死。所以特地关?照徐大人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能戴罪立功,孤可以回去奏请父皇网开一面,饶你性命。” 唐永年?:“……殿下口说无凭。” “唐大人觉得自己还有资格讨价还价?”姜玺道,“不说,是?择日问斩,说了,便有可能活。看唐大人怎么?选了。” 唐永年?沉默半晌,开口道:“那日确实是?文大人执意要去泡温泉,而且,我那把钥匙放在荷包最里?面,虚缠着一根线,但那日泡完温泉出来穿回衣物时,钥匙上?的线没有了。” 屏风后,唐久安摸了摸下巴。 ——也就是?说,是?文公度把他?们带去温泉,然后对他?们的钥匙动了手脚? “所以这?一切都是?文公度安排的?” 徐笃之命人将唐永年?押回大牢,唐久安走了出来。 姜玺也皱眉:“他?不仅是?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假药挣声名富贵,还包办了此事的前后头尾?” “用假药倒罢了,盗贡品之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身死魂消,以文公度的谨慎深沉,不会去冒这?天大的风险。” 徐笃之跟着虞芳菲唤文公度一声姑父,两家常有走动,对文公度的了解比姜玺与唐久安更深。 “更何况盗出那顶神龙冠之后,还要改头换面嫁祸给殿下,此举对文公度全无好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可惜文公度已经死了,虞娴也死了,这?谜团已经是?死无对证。 “倒不全是?,”唐久安道,“殿下还记得那群黑衣人吗?若他?们跟在虞姑姑身边并非敲诈勒索,而是?另有图谋呢?” 姜玺猛地抬头:“——当初在小巷伏击你的人也是?黑衣蒙面!” 唐久安自己都快忘了那一茬。 姜玺:“若那群黑衣人真是?幕后黑手,他?们先是?伏击你,然后嫁祸我——” “不,他?们是?先嫁祸给你,然后才伏击我的,虞姑姑不止一回让我离开京城……”唐久安脑子快要转出火星子,感?觉隐隐约约要摸到点什?么?。 “徐笃之,把迦南使团入京之后的邸报全拿过来!” 姜玺一声喝令。 徐笃之立刻照办,姜玺闷头翻找。 唐久安问他?要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姜玺的语气有点急切,“但这?里?面一定有线索,无论背后的人是?谁,花这?么?大功夫做这?个局,所谋一定不小。” 徐笃之深为同意:“有人在针对殿下,针对关?家。” “不……”姜玺喃喃,“不止是?我,不止是?关?家。” 迦南使团入京之后,黑衣人找到文公度偷取贡品,神龙冠改为翠冠,被?送到姜玺面前。 贡品失窃案震动京城,百姓与迦南人势同水火,面馆出了命案。 唐久安在前往面馆时被?黑衣人伏击,显然是?为阻止她干涉那桩命案。 大朝会上?翠冠被?迦南公主认出来,姜玺下狱,文公度随后自尽。 民怨沸腾,一时难平,关?家打算离开京城,同时关?山被?刺杀。 幕后之人的目标很明确,杀死关?山,扳倒姜玺。 京中有不少人盼着关?家倒台,权势必将重新洗牌,但那几家只能算是?趁火打劫,做不出这?种局面。 这?里?面,迦南使团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谁能与迦南王族那对姐弟暗通款曲? 谁能说动文公度甘冒奇险? 此人既然能过河拆桥弄死文公度,为何不连虞娴一并灭口,反而要派黑衣人跟着? 唐久安说不上?来,但她有一种非常冰冷税利的直觉。 “徐哥哥,让五城兵马司严加巡防,四?处城门的盘查也要加倍,不得放过任何一个人可疑之人。” 唐久安喃喃,“我也觉得这?京城好像要出大事。” 徐笃之答应,请示过姜玺之后,向五城兵马司代传太子令。 姜玺埋头翻邸报及关?防文书。 雪片般的邸报一份份往后翻,越往后时间越近。 我欲春风 第108节 最后翻到最近送来的一封文书,三殿下使命已完,正在回程路上?,不日便要进京。 姜玺将那封文书抽出来,算了算日期,姜珏回京,就在这?两日。 “三殿下要回来了?”唐久安惊喜,“三殿下的脑子十?分好使,他?回来了定然能帮我们把黑衣人揪出来。” 姜玺却没有答话,盯着那份文书,久久不语。 唐久安:“……殿下?” “唐久安,”姜玺的声音沙哑,“迦南使团入京,在鸿胪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谁?” “三殿下。”当时大家都在西山,还是?姜珏把使团送过去的。 “知道我每年?必为母妃挑选生辰礼物,猜到我会去何处挑选,以及什?么?样的礼物一定能入我的眼?,这?样的人,会是?谁?” “自然是?很了解你的人。” “能看破文公度的伪君子表相,牵引出文公度心中的贪念,让文公度甘冒大险的人,会是?谁?” “必然是?聪明绝顶的人。” 姜玺艰难地道:“你觉得这?人是?谁?” “你觉得是?三殿下?” 唐久安有点不解,“不,不可能是?三殿下,要看穿文公度的真面目,必然得知道文公度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谁能猜到一代文豪居然是?靠妻女代笔而来的?” “他?知道。” 姜玺捏在手里?的文书微微颤抖,但说话的声音却很轻,仿佛重了就会打破些?层迷梦似的。 “虞娴与柳皇后,是?闺中密友。” 如果他?找到虞娴,与虞娴一起设下针对文公度的陷阱,随后又念在柳皇后面上?,放虞娴一条生路。 这?一切便解释得通。 “可他?如何说服文公度?”唐久安道,“他?是?个半废之人,难道文公度会觉得他?能取代殿下成为太子?” “对,不可能,这?世上?最不可能的就是?三哥,当初他?是?为了救我才跌落寒潭的,我不该这?么?想……我是?急糊涂了。我一定会把那人找出来!” 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姜玺的声音无比坚定。 唐久安转身向外走去。 徐笃之问:“去哪儿?” “去南城门!” 唐久安头也不回地答,“反正三殿下这?两日就要回来了,我这?就去城门口守着,问个清楚明白!” “我也去。” 姜玺随后跟上?,追上?唐久安。 两人才出京兆府门,就听见了鼓声。 城中晨钟暮鼓,在安宁繁华的平京城,鼓声只是?用来报时的,悠远宏亮。 但这?一次的鼓声密集如雨,一声比一声急。 街面上?的百姓都有些?茫然,不知今日敲鼓的是?不是?喝多了酒,明明还没到黄昏就敲起了鼓,还敲得这?样急。 唐久安却是?悚然一惊。 这?是?她在北疆听惯了的鼓声。 战鼓! 鼓声是?从南面方向传来的。 “让开!让开!” 一名传令兵挥鞭赶开人群,快马飞奔而至,在京兆府门前滚鞍落地。 “有叛军围攻南城门,求大人速速增援!” 徐笃之大惊。 自从他?在姜玺受鞭之时出了头,京兆府尹便不大管事,京城里?的大小事务皆落到了徐笃之一人身上?。 城中所囤兵马有限,除了宫中禁卫,就是?五城兵马司。 从南城门到兵马司衙门更远,信使求援不及,徐笃之立即喝命暂且先从东西二门调集人手,然后急命人入宫飞报。 “不可,四?门守卫,一处也不能动。” 唐久安道,“叛军来得无声无息,竟然攻到眼?皮底下才让人发现?,绝不可能只攻一处城门。” 姜玺点头,让徐笃之居中调度,他?带着随行的率卫先与唐久安去南城门。 信使带路,一路上?把情形告诉二人。 就在他?们接到严查的命令不久,一行人马出现?,手中持的是?送行使回京的文牒。 以往一般看见文牒就会放行,但守卫才得了命令,因不见送行使姜珏本人,便将人马拦下了,让他?们请姜珏出来。 于是?他?们掉转马头,说姜珏就在后面,待请来再一同入城。 守卫们都知道姜珏不良于行,落后一些?原也正常,并没有很当一回事。 但当马蹄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守卫们惊呆了。 没有姜珏,只有遮天蔽日的烟尘,来的不知有多少人马。 守卫们急忙关?城门。 唐久安心往下沉。 太平无事之日,城门镇守之人不过百十?号,根本不可能挡住突如其?来的叛军。 唯一指望就是?平京的城门城墙足够坚固,高?不可逾。 还未到城门之际,在密集战鼓声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姜玺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像闷雷,大地都在震动。 “攻城车。” 唐久安沉声道,“居然连这?东西都准备了。” 平京城已经安定了百多年?,城门每隔几年?都会重新刷漆补铜钉,看上?去庄严气派,在每一个第一次入京的人心中留下巍峨的印象。 此时华贵的城门在一声接一声的闷雷中不住颤栗。 “先召集百姓用重物抵住城门,青壮者?随我上?城门!石头、开水、滚油热汤,有什?么?拿什?么?!” 有一种人仿佛天生能成为别人的方向,唐久安就是?如此。 突逢巨变,百姓慌乱,守卫独力难支,城门眼?看告破,此时所有人都得了主心骨,有了奔头。 姜玺看着唐久安冲向城头的背影,生出一个清晰的感?觉。 ——她天生属于战场。 她好像熟悉战场的每一缕风,每一片声音,只要她踏入,任何战场都会变成她的主场。 城墙下除了攻城车,还架起了登城梯。 城墙上?的守卫顾此失彼,最大的倚仗是?这?千年?来从未倒塌过的城墙,坚固雄伟如山,要两架登城梯才有拼接着往上?爬。 唐久安在兵部待的那一年?实为关?山有心为之的历练,那一年?的时间让她对大雍各州府的兵规建制都了然于胸。 此时一看城下的旗帜服色与战法,可以推断出叛军并非来自一处,最少是?七八处的军队交织在一起。 随着百姓们扛锅提桶的加入,底下已经爬到一半的叛军被?砸下去大半。 但守卫的武器也即将告罄,守将惶急前来禀告。 “再撑一炷香。”唐久安声音稳定,“援军在路上?了。” 姜玺道:“孤在此坐镇,诸位劳苦功高?,每人各升一阶。” 众人心中大定,勇气备增。 姜玺低声问唐久安:“怎么?办?” 京城骤逢战事,援军到底什?么?时候能到,谁也不能确定。 “咱们这?边是?说不准了,唯有先给他?们那边送点小礼物。” 姜玺明白了唐久安的意思,和唐久安一起拿起弓箭。 两人一起取箭,张弓,动作如出一辙,对准叛军中军大旗。 那里?有一名银甲将军,身骑白马,头盔面甲森严,看不清面目,但身处中枢,令旗皆自他?而出。 唐久安的弓弦一响,箭矢如流星般向那人坠去。 中军将旗是?重中之重,盾牌立刻在周围竖起。 但那一支箭只是?唐久安的声东击西,接连三支连珠箭立即射出,每一支命中的都是?将旗。 巨大旗帜轰然倒下。 中军失旗,大为不吉。 城下的攻势为之一缓。 旗帜的倒下牵去了太多人的心神,盾牌阵有了漏洞。 唐久安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她再次张弓。 姜玺的箭从另一个方向射出。 但目标是?同一个。 两支箭,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射向那位银甲将军。 那人身边突然出现?一名黑衣蒙面人,一剑拍飞唐久安的箭。 但他?显然没有想到同时还会有另外一支箭射来。 想拦已是?不及,箭尖只能将箭尖方向拔得微偏。 我欲春风 第109节 “叮”一直,箭尖直中银盔,马背上?的骑士晃了晃,头盔掉下来。 城门上?,唐久安与姜玺早已经再度张弓,箭尖对准的方向,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清雅俊秀,温文如玉。 是?姜珏。 第69章 (修改) 在南门战斗开始的同时, 其余三门外亦冒出敌兵。 他们伪装成入城的百姓,混在队伍之中?。 三门守将得到?命令,在城门将要?关闭之时,百姓当中的伪装者撕下伪装, 露出铠甲, 拔出掩藏的兵刃。 城门将将合拢, 敌兵已冲到?近前, 还没来得及入城的百姓惊惶四散。 徐笃之在额头抹了一把冷汗。 南门的明面攻击是?敌军明面上的幌子?,其余三门才是?真正的杀手所在。 如果不是?唐久安,他真的调集三门兵力支援南面,其余三门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燃放狼烟!” 西城门上, 狼烟滚滚涌起,直冲向天空。 西山除了有行宫别院,还?驻守着三万人的威武营, 不出半日,即可驰援。 其时京城内羽林卫八千, 率卫两千, 并各处衙门衙役及各府府兵,总计两万不到?。 而敌军气势汹汹,在城外重重围困,不下五万。 京中?军阶最高者便是?周涛,在匆忙部署现有兵力之后,周涛低语了一句:“他到?底是?从哪里变出来这么?多人?” 老将军向来沉着稳重,这一句问得几?乎失态。 沿路各州诸郡的城门关卡难道都是?瞎的? 就算姜珏能化整为零, 老百姓看不出名堂,但城门出入人数突然暴增, 当地官府竟然一无所觉? * 南门城墙上,姜玺完全僵住。 一支长箭从城长军中?射来,直取姜玺。 姜玺一无所觉。 唐久安的手抓住箭尾时,箭尖离姜玺的胸前只有半寸。 这是?一支迦南长箭。 姜玺怔怔望着城下:“那是?……三哥?” 唐久安没有办法回答他。 两个人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然而姜珏就在城下,银甲白袍,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控缰自如,丝毫没有往日不利于行的荏弱模样。 唐久安把箭壶递给姜玺:“无论下面是?谁,我们都要?守住京城。” 姜玺接过箭壶,引箭张弓,咬牙:“一定是?假的,他们让人假扮三哥!我非灭了这帮人不可!” 数箭支从城下射来,有的箭身上绑着文书。 守将呈给姜玺。 那是?一篇檄文,声言北疆督护关山自恃功高,图谋不轨,陷害先皇后柳氏,太子?姜珏被逼装残以自保,委曲求全。 而今整个关氏一族更是?张狂无忌,关山为了让自己的外甥尽早上位,指使贵妃关月在皇帝的饮食中?下毒,皇帝中?毒日深,性命垂危。 姜珏身负皇帝密诏,借为使团送行之机,纠结沿路州郡兵力,并得迦南王子?相助,誓死勤王,救皇帝于水火,挽大雍于将倾。 姜玺气笑?了:“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可以去写话本子?了!” “打仗就是?这样,怎么?胡说八道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赢。”唐久安道。 赢的人说出来的话,便是?真相。 像这样红口?白牙什么?敢都说的,便是?笃定自己能赢。 “殿下去见一见陛下吧。” 姜玺点头。 这些兵马定是?被矫诏骗来的,满以为能一举夺下京城,而今皇帝只要?一亮相,便能化解这场危机。 “给我顶住!” 离开之前,姜玺下令,“守住这城头,来日论功行赏,每人官升三阶,赐银百两!” 功名与财帛无疑是?最动人心的东西。 城头上群情奋勇,热火朝天,箭矢和滚石如雨而下,快要?爬上城头的叛军如蚂蚁般往下坠落。 * 西城门,周涛亲自督战。 老将军是?人们的定心丸,主心骨,有他沉着发令,城下的叛军再多,士兵们也不曾畏惧退缩。 内有老将军,外有援军,怕什么?? 大家都这样想,因?此?比旁的城门守卫更为勇武,一度还?打退过叛军。 一时城头上全是?呼唤。 周涛点头微笑?表示嘉许。 众人更为兴奋。 如果唐久安在这里,就知道周涛即便打了大胜仗,也不会露出这种笑?容。 这种笑?容唯一的目的,就是?安抚人心。 周涛为将一生,经历过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深知以少胜多之战,最残酷的就在于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即便不死,也是?累。 高强度的负荷很快便会耗空这些兵士的气力,他们的腿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们的手会酸得连刀都握不住。 战争原本就是?一场消耗,消耗的就是?人。 “快看快看!” 在叛军短暂退去的间歇里,有兵士指着远处大喊,“那是?不是?援军?!” 周涛接过千里镜。 远处天地交界的地方腾起一线烟尘,烟尘深处掩映着熟悉的旗帜。 “是?威武营。” 周涛沉声。 周涛原担心叛军已经先对威武营下手,免除这后顾之忧,然后才突然对京城发难。 现在看来,对方棋差一着,不过尔尔。 城头上的士兵也在欢呼。 叛军人数虽多,但分散于四?门,此?时在西城门外不过一万余人。 而威武营不仅有三万人,还?是?精锐。 尤其是?威武营的青龙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排名仅在飞焰卫之下。 叛军必败无疑。 底下兵士已经守在城门口?,只等周涛一声令下,便可以打开城门。 ——把叛军放进瓮城,然后与援军来个里外夹击,让这些人求生无路求死无门,乃是?人人都可以想到?的计策。 周涛的命令却迟迟未下。 城下威武营已经在与叛军交战。 守将忍不住道:“将军,我们若是?不开城门,叛军抵挡不住威武营攻势,只怕会在城外逃散。” 那远不如开城门瓮中?捉鳖。 周涛没有说话,紫膛面孔没有一丝表情,看着下方威武营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如那名守将所言,叛军四?处逃蹿,转眼?跑了。 守将一方面惋惜让叛军逃了,另一方面也庆幸守城之困能解,再次请示:“将军,开城门吧。” 底下威武营主将身兼青龙卫统领侯云集,高声叫道:“周兄,我没有来迟吧?快开城门,其余三门没有周兄这等大将坐镇,情势怕是?更为危急!” 周涛蓦然大喝:“侯云集,你身受隆恩,最得陛下信任,所以命你镇守京畿,你为何?叛主背信,与叛军勾结作乱?!” 底下的侯云集顿了一下,然后扬声道:“到?底是?谁叛主背信,与叛军勾结?!周涛,我敬你是?员老将,不愿与你在此?对骂,你速速打开城门,我要?面见陛下!” 周涛:“周某老矣,却还?未瞎!你方才是?真打还?是?假打,你当我看不出来?只要?周某还?有一口?气,尔等乱臣贼子?便休想踏入京城一步!” “看来是?不行啊。”方才离开的叛军去而复返,将领打马走到?侯云集身边,“周涛这老匹夫果然是?老奸巨滑,不肯上当。” 侯云集从怀中?掏出一物,一箭射向城头。 周涛原以为是?檄文,抄住一看,却是?一幅明黄衣襟,上面还?有撕裂的龙纹。 “周涛,你是?三朝老臣,当知此?诏真伪!”侯云集高声道,“若不奉诏,视同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这是?一封血诏。 上面所说,与檄文完全相符——皇帝自言身损于关山关月之手,时日无多,命见此?血诏者听从太子?姜珏号令,出兵勤王。 血迹已经变得暗红,皇帝那枚私印却是?鲜红欲滴,朱砂印迹鲜明,丝毫无伪。 一如那日将周涛调往西山故院的纸条。 “这是?假的,系人伪造!” 侯云集冷声:“若真是?假的,不妨请陛下亲至,亲口?对我等说。陛下只要?现身,我等投身谢罪!” 我欲春风 第110节 周涛:“竖子?无礼,想见陛下,当卸甲弃兵,三跪九叩入殿,哪有唤陛下来见你的道理?” “看来陛下是?真的不行了……”侯云集沉声道,“老将军若要?一意?孤行,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侯云集的枪尖指向城头,方才退下去的攻势以数倍之势卷土重来。 * 姜玺冲进宫中?,却被羽林卫拦下:“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都什么?时候了下这种禁令? 有人推开寝殿大门:“陛下有令,让太子?殿下进来。” 那是?个相貌十分普通的中?年人,扔进人堆都见不着的那种。 姜玺从未见过他:“你谁?” “小人段其忠,为陛下打点得意?楼。” 姜玺一面往里去,一面点头:“原来你便是?段掌柜。” 段其忠欠身:“正是?小人。” “父皇,外头现在乱得不成样子?,叛军竟然用人假冒了三哥,用三哥之名——”姜玺迈过门槛,忽然闻得一股浓重的药味。 明黄帘幕低垂,关月守在床畔流泪,皇帝仰躺在床上,双眼?闭合,无知无觉。 十几?名太医上上下下忙碌,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父皇这是?怎么?了?” “你父皇听闻叛军攻城,当场呕血,至今不醒。” 关月泪流满面,“我不敢对外走漏消息,可是?太医说……太医说……” 姜玺盯住常典:“父皇到?底怎么?了?” 常典一向笑?眯眯的脸煞白:“陛下急怒攻心,痰迷心窍,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若是?不能清醒呢?” “最多……能撑五天。” 殿中?一片死寂,只有关月的哭声。 姜玺走向龙床。 皇帝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只是?眉头紧皱,眼?下青黑。 姜玺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睡颜。 原来皇帝也是?会老、会累,会死的。 “父皇,我在城下看到?了三哥……” 姜玺喃喃道,“我以为他不是?。” 我以为我大声嚷嚷着他不是?,他便不是?。 他便永远是?那个温柔的兄长。 他是?那个温柔的兄长,我便还?是?可以散漫快活时刻想着把太子?之位还?给他的姜玺。 何?其天真。 * 三万威武营的加入,让原本就是?左支右绌的城内守军雪上加霜。 城中?已经知道威武营叛变的消息,人心惶惶。 天色渐渐暗下来,鏖战了一天的守城兵士筋疲力尽,敌人的攻势也渐渐缓下来。 京城太平日久,战乱仿佛已经是?传说中?的事,百姓们惊惧不安,身上背着行囊细软,手里拖儿带女,试图寻找更安全的地方,街面上一片混乱。 贵胄们也纷纷前往皇宫,那里才是?守卫最森严的所在。 “怎么?这么?慢?干什么?吃的?!若是?不能入宫,我要?你小命!” 清远郡主被困在人流中?,进退不得,心急如焚,烦躁地催促车夫。 向来乖顺不敢回一句嘴的车夫却骤然回过头,狠狠盯着她?。 清远郡主从未见过那样凶狠的眼?神,像是?有野兽撕开人皮从里面挤出来。 她?意?识到?不对,可惜已经晚了。 造成街面混乱的不单纯是?因?为拥堵,更因?为战争与恐惧激发出了人心深处的恶与贪婪,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开始公然抢夺,有抢钱的,亦有抢人的,整座城池濒临失控。 车夫进入车内。 丫环试图挡在清远郡主身前,被车夫一把推出车外。 清远郡主尖叫。 一声巨响,车内如纸片般纷飞,一把长刀洞穿车夫的胸前,出现在清远郡主眼?前的是?一截血色的刀尖。 刀尖后面,是?唐久安的面孔。 不再是?清远郡主平日里最讨厌的懒洋洋放空的模样,而是?平静得近乎冷漠。 血迹溅在唐久安的脸上,但唐久安整个人已经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似的,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刀身一甩,车夫的尸体摔在街头。 混乱的人们中?发出一阵惊呼,腾出了一道圈子?。 唐久安翻身站在马车顶上,视线一一扫过所有人。 “所有人听着,偷盗、抢劫、□□诸等之罪,按大雍律,平日里判三到?二十年,但如今是?战时,一律按鼓动人心里通外敌论处,立斩不赦!” 将沉的暮色将最后一丝光线投注于她?身上,暗金色的铠甲混着血色,隐隐闪着辉煌的光,似乎能问上天借来无限威慑,镇压住无数蠢蠢欲动的心中?凶兽。 血淋淋的例子?在前,想要?趁火打劫的人终于捡回理智,缩回了手。 “唐将军!” 唐久安跃下马车之后,西门守将急忙迎上来,“何?苦为这种小事耽搁,西门急等您支援!” 西门承受着武威营的压力,靠着周涛苦苦支撑,乃是?四?门之中?最为吃力的地方,因?此?命人向唐久安求援。 “这才第一天,按说人心不该动荡到?这种地步,怕是?城内有人故意?搅乱民心。” 唐久安吩咐陆平,“你带着几?个兄弟留下,如果还?有人……” 唐久安话还?没说完,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巨响,已经暗下来的天空猛地亮了一下。 是?城南方向。 西城守将大惊:“定是?叛军在城外放火!” “不……”唐久安变了脸色,“是?在城内!” 她?在兵部当了一年的差,对京城舆图再熟悉不过,一眼?就知道,那里是?漕运衙门的粮仓。 京中?不产粮,官民所耗费的粮食皆是?由水路运来,先积在码头,然后由粮商转运至自处。 粮仓一旦被烧毁,就算外面的叛军攻不进来,里面的百姓也必然要?饿死。 “叛军在城中?有内应。”唐久安狠狠骂了一声,多拔了一倍人数给陆平,“先去救火,若是?再遇上趁乱生事的,格杀勿论。” 陆平领命,带着人向火场冲去。 唐久安翻身上马,马蹄飞踏过凌乱的战火,驶向岌岌可危的西城门。 关家的马车同样被挤在路上,关若棠吩咐:“去救火。” 关家的府兵较清远郡主府的显然更胜一筹,没有被乱民冲散,此?时全守在马车边,领头的一愣:“少都护让我们务必把小姐送到?太妃身边。” 关月早已将老夫人接入宫中?由太医照料,关若飞在北门守城,关若棠是?府兵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城真乱了去宫里有什么?用?!”关若棠舍弃马车,爬上马背,“难道我只能躲在宫里当缩头乌龟?别忘了我也姓关!” 关家府兵追随着自家小姐,改换方向,冲向火场。 火场中?到?处是?四?散的百姓,还?有更多漕运役使及苦力来不及逃脱,死伤无数。 但前来驰援者也不在少数。 有文臣,有读书人,有做生意?的小贩,还?有一群江湖人。 漕运火势大,但所幸临近水源,粮食是?救不回来了,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关若棠拖着一名被薰晕的孩子?,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摆,险着栽倒。 后面有人扶了她?一把:“这衣裳碍事,可以脱了。” 关若棠回头,发现竟然是?清远郡主。 清远郡主一向自视身份,衣饰向来华贵不凡,但此?时她?脱去了华丽的外裳与长裙,披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粗布短打,发髻也只是?匆匆挽成髻,满面尘灰,和府兵一起搀着一名半昏迷的役使。 见关若棠呆呆看着自己,清远郡主自嘲般笑?了一下:“怎么?,就许你来救人吗?我虽不姓关,我娘却姓姜。更何?况,同样身为女子?,别人能保家卫国,我虽不能上战场,也不想当缩头乌龟。” 关若棠当即解下了碍事的外袍,同样被薰得乌黑的脸上露出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你说得对。” 两人向来不对付,此?时却是?所有芥蒂全消。 她?们都是?身娇肉贵,府兵们虽不能违命留下来保护,但绝不允许她?们靠近火场太近,只把人救出来,让她?们扶到?安全地带。 关若棠近来辛苦,比清远略强些,在清远靠墙边喘息之时还?骄傲地给了一个“你看看我”的眼?神,但也没有好上多少,再来回两趟便开始脚步虚浮,差点被旁边的滚木绊倒。 身边再度被人扶住。 关若棠以为又是?清远郡主,一个“谢”字才吐出一半,抬头时看见一张时常出现在她?梦中?的脸庞。 是?阮小云。 他托着她?的后腰,眉目如画。 四?下里火光照耀,宛如上元节时的火树银花。 “小心。”阮小云轻声。 唱戏的嗓音,温柔低沉,足以颠倒众生。 梦境恍惚重现。 有美梦,也有噩梦。 我欲春风 第111节 自从关山被刺的消息传来,关若棠腰畔的玉佩就换成了一把匕首。 匕首很小,雕金砌玉,看起来像一件十分独特的佩饰。 只有关若棠知道它有多锋利。 关若棠拔出了它。 阮小云缓缓低下头。 匕首扎进他的胸膛。 “这是?你刺我父亲的,”泪水从关若棠脸上流下来,“阮小云,我发过誓,只要?我还?能见到?你,一定要?把这一刀还?给你。” 阮小云没有说话,脸上的温柔甚至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毛挑了一挑:“是?啊,我知道的,小棠儿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 “……可是?,我偏偏很喜欢。” 阮小云的声音很低,将关若棠更深地揽向了自己,也加深了这一刀。 关若棠在阮小云的怀里听见金铁交鸣的一声响,一把飞刀被阮小云手里的长剑挡开,火光中?,几?名黑衣人走了出来。 “阮小云,您竟敢背叛主人的命令!” 其中?一名黑衣人喝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杀了这个女人,用关家的血给主人祭旗!” 阮小云慢慢拔出匕首,在袖子?上两面擦干血迹,然后插回关若棠腰间的小巧刀套中?。 他微微笑?:“恐怕是?不行呢。” * 武威营的攻势暂歇之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西门守将带着兵士们原地休整,目送唐久安走下城头。 唐久安之前连番升级,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西门守将和其他人一样,表面自是?客气恭贺,私底下没有嘲笑?还?是?当个女人好,只要?讨得太子?欢心便能升官。 而今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不知道飞焰卫纵横北疆,是?何?等光景啊。” 守将低语。 唐久安听到?了。 但她?知道,他们等不到?了。 兵士与百姓尚不大明白底细,但将领以上都知道这座城撑不过十天。 十天,不是?数倍于已城内的叛军踏破城门,便是?城中?粮尽,难以为继。 而飞焰卫远在北疆,鞭长莫及。 “小安。” 唐久安骤然回头,看到?了火堆边的薛小娥。 唐久安下意?识有点心虚。 薛小娥一直反对她?上战场,一听打仗就没有好脸色,而今她?深知自己是?什么?鬼样子?,等于是?被薛小娥逮了个正着。 “娘您怎么?在这儿?来多久了?我没事我好得很,这上头全是?别人的血……” 啊呸提什么?血,唐久安立刻煞住话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娘你赶紧回家,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等会儿。”薛小娥叫住唐久安,“我听人说你在这里,所以给你弄了点吃的。” 薛小娥从身后递过来一只椿箱,“菜有点凉了,凑合着垫垫肚子?吧。” 椿箱里有三样家常小菜,一大碗饭,还?有一壶酒。 菜确实?凉了,薛小娥一身尘灰木屑,不知在城墙边守了多久。 “……”熟悉的饭菜香钻进鼻孔,唐久安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就在城墙边上吃完了这一顿饭。 薛小娥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拿袖子?替她?擦了擦额角的血。 额角被飞石所伤,确实?是?个伤口?,唐久安一下子?僵住。 但薛小娥碰到?那里的时候就停手了。 唐久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那碗饭的。 直到?唐久安喝完那壶酒,薛小娥只说了一句:“去吧……我等你回家。” 后来唐久安想,她?从军十数载,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等她?回家。 家和战场原本是?两码事,她?在北疆征战之时,从来没有想过回家。 而这里是?京城。 有人等着她?回家。 * 叛军可以轮歇,城头的兵士却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一架登墙梯上的叛军快要?爬上来。 唐久安守在城头,没有射箭,也没有挥刀。 爬在最前面的叛军愣了一下。 唐久安居高临下,眸子?沉静如水,没有一丝表情,伫立在黑暗与火光之中?,像一名主司杀戮的天神。 底下战鼓声声,那是?在催促。 叛军一咬牙,冲上城头。 唐久安闪身避开,然后斩/马刀出手,一刀劈断登城梯。 纷乱战局中?,又多了几?声惨叫。 唐久安斩完一刀便回身,走向那名爬上城头的叛军。 叛军腿发软,根本不是?对手,很快便跪地求饶。 唐久安命他脱下衣甲,然后将人捆了。 她?身上穿的是?姜玺送的黄金铠甲,平日里十分爱惜,此?时却多了几?道箭痕。 她?脱下它,平平整整放在一旁,交待身边的兵士:“若我没有回来,将此?甲送还?给太子?殿下。” 兵士还?小,是?个半大少年,今日才第一次拿刀,被她?点名跟在身边,这会儿只知道懵懂点头。 唐久安换上叛军衣甲,拿出绳索束选了个偏僻无光的角落,试了试松紧,便要?跃下。 就在她?刚刚顺着绳子?下去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绳子?,唐久安抬头,看到?了姜玺的脸。 星空摇晃,战火燃烧,姜玺急喊:“唐久安,你要?干什么??!” “擒贼先擒王,”唐久安仰起脸,“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先绑了他准没错。” “下面是?数万大军,你一个人是?绑人还?是?送死?!” “正因?为谁都以为这是?送死,谁也料不到?我会去,没准就把人绑回来了。再说了,我和三殿下到?底还?有一份交情在,就算失手,小命应当也保得住。” 唐久安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准备出城打只兔子?回来加餐。 第70章 “唐久安, 你上来。” “殿下?,恕臣不能。” 唐久安脸上有泥灰,有?血迹,但眸子清明, 神情?镇定。 “我打了十年的仗, 每一场仗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个立功升官的机会,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 这世上还有比升官封侯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人?不顾生死。殿下?,我是大雍的将军,为保护大雍而死,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命你上来,正?是为了保护大雍。”姜玺发力拉动绳索, “有?更重要的事情?得你去做。” 唐久安从来没有?在姜玺脸上看到过这样郑重的神情?,她顺着力道翻落在城墙:“什么事?” “父皇病倒,武威营投敌, 城中内乱,敌我悬殊, 父皇多年来冷待三哥, 三哥一旦攻入京城,父皇首当其?冲,后果不堪设想。我要你把父皇母妃和?外祖母带出京城。” 唐久安盯着姜玺:“……你已经在做城破之后的打算?让我送人?,你是不是不打算守这京城了?” 姜玺低了低头,一笑:“这城守下?去也?只不过是徒增伤亡,三哥要的是京城,又不是废墟。等你们一走, 我就带着文武百官出去献降,好歹能保全百姓, 不必受这战乱之苦了。” “可现在在城外的不单是三殿下?,还有?迦南人?,三殿下?肯保全百姓,迦南人?可不一定——” 姜玺打断她:“你也?知道底下?还有?迦南人?,还敢往下?跳?” 唐久安:“……” 长风吹过,战火未歇,短暂的停顿后,姜玺慢慢地道:“唐久安,我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命令你,带父皇母妃等人?出宫。” 火光映着姜玺的脸,小小火焰亮在姜玺的眸子之中。 唐久安单膝跪下?:“臣,领命。” 周围杀声沸腾,火光冲天,唐久安的脸深深映在姜玺眼中。 “去吧,唐久安,我把我最重要的人?都交给你了。” * 得意楼掌管着通往城外的密道,这是姜家历代家主才?知道的秘密。 皇帝突然昏迷,姜玺临危受命,段其?忠才?破除前?例,向姜玺透露。 一行人?中,皇帝与关老夫人?昏迷,关月满面泪痕,忧心忡忡望着何三。 唐久安:“鬼医你能不能行?” 何三一面跟着内侍急奔,一面替内侍背上的皇帝搭着脉,闻言暴怒:“我气都跑不匀还能不能行?你见过谁这么对大夫的吗?!” 何三是唐久安回宫路上顺手抓到马背上来的,那时候何三正?带着金银细软被裹挟在乱民之中,并且已经有?人?发现了他包袱里闪闪发光的黄金,所以何三看见唐久安经过,便像是看见救星,大声呼救。 结果唐久安只带上他的人?,根本没管他的包袱。 我欲春风 第112节 何三一路破口大骂。 “治好了这位贵人?,回头还你十只包袱。” 何三看在十只包袱的份上忍气吞声,浑身本领一样一样往皇帝身上使,但始终不见起色,快到出口的时候,何三豁出去了:“妈的老子不信治不了你!” 唐久安听见身后传来关月惊呼,以及段其?忠的怒喝,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何三再也?不顾忌“这位神秘贵人?”的身份,开始施展地狱级别医术。 “让他试试吧。”唐久安道,“死马当活马医。” 关月:“……” 段其?忠:“大胆,你说……谁是死马??!” 唐久安望着密道顶,节省体力,没说话。 但她是站在何三身前?的,长刀微微挡住了段其?忠和?关月。 段其?忠大怒:“唐久安,你莫不是要反?我知道了,你本就和?城外那逆贼交好,你们是一伙的,打算里应外合是吧?娘娘,此人?绝不可信,不能将陛下?交到她的手里!” 关月泪眼望向唐久安。 唐久安向她摇头:“娘娘,臣不是。” 唐久安的目光平和?,仿佛不是在走逃亡之路,而是在闲庭信步。 这样的镇定感?染了关月,关月原本惶急的脸慢慢平静下?来,哑声道:“段卿,唐将军是玺儿?选中的人?,我相信玺儿?。” * 黑夜过去,晨曦不顾人?间?战火,依旧像以前?那样照亮在南城门。 大朝典之时刚刚修缮过的城门原本光鲜明亮,此时忆被薰得漆黑斑驳,铜钉也?失去璀璨光泽,不单黯淡还布满伤痕。 城中青壮年男子全都上了城头迎敌,但城外全是久经沙场的精兵,局势越来越不利。 “殿下?,箭快射完了!” 赵贺急急来禀。 “知道了,先将伤兵换下?。” 晨光中姜玺的脸上混合着血与汗,眼神却丝毫不乱,让赵贺生出另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这眼神和?唐将军好像。 莫名就让人?心里很安定。 然后赵贺就听姜玺接着道,“再准备白幡。” 赵贺疑心自己听错了。 白幡,又称降幡。 “殿、殿下?是想来个兵不厌诈吗?” 比如?假装投降然后把人?引进瓮城里关门打狗? “诈什么诈,咱们就这些?人?,能诈多久?”姜玺懒洋洋叹了口气,宛然还是从前?在东宫里的惫懒太子,看了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应该已经出城了。 一时白幡备好。 姜玺吩咐:“打开。” 赵贺手抓得紧紧的,不想松开。 他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有?些?事明白得很——姜玺降了,全城可保,但姜珏绝不会容许姜玺活着。 姜玺伸手要夺白幡,就在赵贺差点?儿?脱手的时候,另一只手伸过去,稳住了白幡。 赵贺抬头,又惊又喜。 赵玺则是只有?惊,没有?喜。 “唐将军!” “唐久安?!” 唐久安让赵贺接着守城,然后接过了白幡:“殿下?这是要献城投降?” “没有?,不过是备着以防万一。”姜玺飞快否认,“你怎么回来了?父皇他们——” 唐久安跪下?:“殿下?的命令臣已经遵照执行,陛下?、娘娘与太夫人?皆已送出城外,臣寻了何三为陛下?医治,只可惜无功而返,直到臣离开时陛下?仍未见起色。还有?若棠小姐不在府中,臣实在没有?时间?去寻人?,还请殿下?恕臣失职之罪。” 姜玺急忙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下?的是太子令,臣唐久安前?来赴命,自然得讲些?规矩。” 唐久安说着起身,然后道,“殿下?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职责已完,我当然要回来。” 唐久安的目光笔直地迎着姜玺的视线:“在公,我是守城之将,不能放弃我的城池;在私,这里有?我喜欢的人?,我要和?他同生共死。” 姜玺完全震住,不能言语。 一支流矢飞来,唐久安抬手接住。 下?一秒,唐久安整个地被姜玺抱进怀中。 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姜玺的心跳宛如?战鼓一样剧烈。 “殿下?,这里是战场。”唐久安提醒,“想来殿下?也?不是一心赴死的人?,挂白幡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姜玺依依不舍放开唐久安,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 这铜钱唐久安很眼熟。 丝绦半残,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还记得它吗?” 唐久安当然记得,当初在御池里捞到的破烂之一,但因为是有?人?祈福之物,所以又扔了回去。 “我把它捞起来,是因为,这枚铜钱很可能是柳皇后与他人?定情?的信物。” 唐久安:“!!!” 姜玺的计划是用这枚铜钱把姜珏引过来。 唐久安:“他完全可以不承认。” “那不重要。”姜玺道,“重要的是他走近了。” 唐久安明白了:“你要偷袭暗算?” “说这么难听,正?如?师父所言,那叫擒贼先擒王。” 柳皇后是姜珏最最在乎的人?,以柳皇后的遗物为饵,姜珏绝不会无动于衷。 眼看着姜珏在一支小队的保护下?打马上前?,姜玺和?唐久安交换了一下?视线。 姜珏此举十分冒险,但迦南姐弟不能阻止,说明迦南人?在此战之中只是辅助,并非话事之人?。 城墙上,唐久安张开了弓弦,箭尖对准渐行渐进的姜珏。 姜珏在盾牌小心翼翼的护卫中抬头,扬声道:“小安,你当真要杀我吗?” 唐久安隐身在暗处,并没有?露面。 他猜到了。 他当然应该猜到,他本就是非常聪明的人?。 隔得太远,其?实看不清眉目,但姜珏温柔含笑的面容仿佛就在唐久安眼前?,透过铜锅温暖的热汽缓缓显现。 “对,我要杀你。”唐久安道,“三殿下?,我杀的不是昔日?旧友,而是犯我大雍的贼寇。” 箭矢如?飞,离弦而去,对准姜珏的胸膛。 “叮”地一下?,被盾牌挡开。 但箭矢携带的力道巨大,举着盾牌的兵士踉跄后退。 唐久安第二支箭旋即又至,箭意中没有?一丝迟钝犹豫。 姜玺拿起弓,赵贺将最近的几壶箭送到两人?身边。 箭如?雨下?,可姜珏周身护卫周全,箭矢全被盾牌挡住。 忽地,坚实的地面像水一样起了波动,冒出滚滚烟尘,护卫小队陷落,阵形大乱。 这是姜玺命人?连夜从城内地下?挖出去的陷阱。 箭壶中只剩最后两支箭,两人?一人?一支上弦。 混乱之中,马踏人?陷,空隙大开,两人?有?十足的把握,将姜珏一击毙命。 时空仿佛有?片刻的凝固,姜玺脑海中那个永远温和?善良的兄长,同唐久安心中那个永远温柔沉静的好友,宛如?水中双生之花,隔着过往岁月,合二为一,带着微笑,凝望着两人?。 两人?同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子里有?着同样的决然与狠厉。 犯我家国者,罪不容诛! “住手!” 就在两人?将要松开弓弦之际,叛军阵营中有?人?高声道:“若你们想要弑君,就射一箭试试!” 烟尘散去,说话的人?露出真容。 唐久安和?姜玺都堪称神箭手,可在这一刻,两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段其?忠。 皇帝最最信任的段其?忠。 此时皇帝正?被段其?忠抓在手里,何三的地狱式疗法竟真的起了效用,陛下?已经清醒,只是刀刃就搁在皇帝颈边,皇帝一个字也?说不出。 “段其?忠!”姜玺大怒,“你侍奉父皇多年,竟敢犯上作乱!” “正?因为我侍奉陛下?多年,才?知道陛下?的真面目。” 段其?忠扬声道,“昔年柳皇后才?德兼备,母仪天下?,陛下?竟受关贵妃媚惑,将柳皇后沉入御池致死!太子品性纯良端方,聪颖好学,陛下?却无端将其?废黜,反扶关月之子姜玺位镇东宫。姜玺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京中百姓,怨声载道,邦外四邻,离心不睦,实乃乱我大雍的大罪人?!” 唐久安冷笑:“你们昨天还说是奉了陛下?密诏勤王,怎么今天陛下?就成了罪人??你那两片嘴是什么做的?变得也?忒快。” 段其?忠根本不接话茬,继续道:“……而今太子姜珏长成,理应承继大统,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太平安乐——” 就在段其?忠侃侃而谈的时候,皇帝猛然厉声道:“姜珏——非我血脉,乃是柳氏与他人?所生——” 我欲春风 第113节 刀刃立刻压上皇帝的脖颈,拉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段其?忠阴□□:“陛下?,请慎言呐。” 姜珏缓缓回头:“父皇,您为了保全城头上的那个儿?子,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他不是!” 一个喘吁吁的声音从城头上传来,老皇叔姜恩颤巍巍爬上台阶,在他的身后,几名御林卫抬着的明黄锦匣。 “皇子姜珏乃陛下?与柳氏婚后八月所生,人?人?都说是柳氏早产,实则其?父另有?他人?,乃是太学生徒玉扬,后柳氏入宫,玉扬亦混入羽林卫,柳氏确非暴病,而是被陛下?撞破奸情?,羞愧难当,投水自尽!” “现有?宗谱玉牒在此!” 宗谱玉牒乃是帝王族谱,上面记录着皇族子孙的出生、婚嫁、生育、继嗣、封爵、死亡等等诸事,每十年修造一次,只有?皇帝与掌管宗族的宗亲才?能翻阅。 玉牒之中,在姜珏的名字上以朱砂勾去,旁注:“非姜氏血脉。” “柳氏混淆皇室血脉,罪大恶极,原本当诛,而你姜珏更是我姜氏的污点?,本不该存活于世上!是陛下?仁慈,才?饶你一命,你并但不知感?恩,反而犯上作乱,以致生灵涂炭!” 姜恩怒目,睚眦欲裂,“当初我就不该由着陛下?心软,早该一剑刺死了你,让你与你们通奸的父母一道去见阎王!” 姜珏冷淡一笑:“你们为了抬举关家那个女人?,抬举关家女人?的儿?子,连玉牒都敢擅改,胆子着实不小。” “三哥,”城头上,姜玺扬手把铜钱扔了下?来,“你应该认得上面的字迹,你自己看吧!看完你就知道,你为何会叫一个‘珏’字。” 姜珏记得自己问?过名字的由来。 当时母后还是父皇唯一心爱的女子,父皇与母后下?棋,他坐在父皇怀里摆弄棋子。 父皇告诉他,他的名字是母后所取。 “你母后闺名玉姚,姜家到你这一辈又从玉,便为你取名为‘珏’,双玉合一,乃大吉祥。” 母后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只是在取棋子的时候,眼角好像掠过一抹忧伤。 那个时候的姜珏看不懂母后的神情?,时隔多年,姜珏终于懂了。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三哥,我最后再叫你一次三哥,”姜玺道,“段其?忠是父皇的心腹,先皇后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可他依旧还是引你起兵造反。他手里掐着这个秘密,未来就算你登上皇位,他要废了你也?是易如?反掌,因为,你根本就不姓姜!” “胡言乱语!你以为太子殿下?会受你挑拨吗?!”段其?忠冷喝,“再不开城门,休怪我手下?无情?!” 在段其?忠的身后,唐久安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关月正?在黑衣人?手中,因为挣扎太过,被黑衣人?一记手刀敲晕。 在小巷伏击她的黑衣人?,在绍川杀死虞娴的黑衣人?。 所有?的疑团都在此时揭晓。 他们的主人?就是段其?忠。 只有?段其?忠知道皇帝最重的那个心事,也?只有?段其?忠能模仿私印,将周涛调去西?山别院,然后在太妃寿筵之时派阮小云行刺。 只有?段其?忠才?能遮蔽皇帝的耳目,由姜珏瞒天过海,纠集兵力。因为段其?忠本身就是皇帝的耳目。 甚至连逃生密道都是段其?忠献上的,这样他便可以光明正?大挟持皇帝。 “我还专门去送了他一程……” 唐久安喃喃。 “段叔放心,我知道谁才?是真心对我好,是段叔告诉我母亲死于何人?之手,是段叔教我装废人?以保全自己,也?是段叔为我联络迦南,培植势力,我之所有?,尽来自于段叔。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的父亲不配为父,而段叔于我,便是再生父母。” 姜珏恭恭敬敬道:“我若入城,当尊段叔为亚父,共享天下?。” “臣为末属,岂敢居功?”段其?忠言辞恳切,只是眼角眉梢,难掩得意。 宗谱玉牒姜珏都不信,这枚小小铜钱算什么? 皇帝已经在他的手里,太子眼看就可以拿下?京城,从今往后什么共享天下??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把姜珏轰下?王座,自己坐上去。 他已经在阴影得蛰伏得太久,终于要等来属于他的光明。 姜珏转身,振臂高呼:“攻城!” 兵士们吹响号角,应命而动,其?余三门的叛军同样以号角相应。 小队仍旧在姜珏身边保护。 姜珏扬声:“统统去攻城,我乃天命之子,没有?人?可以伤到我!” 段其?忠心中发笑:什么天命之子,还不是因为离城墙够远。 不过他在得意楼多年,亲眼见识过唐久安的箭术,为防万一,他悄悄往后躲了躲,拿姜玺当了个人?盾牌。 姜玺与唐久安站在最高处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左右方向有?烟尘四起,那是叛军在向南门集结。 而箭壶里的箭,各自剩下?最后一支。 城下?万马奔腾,城头星火四贱,姜玺和?唐久安慢慢张开了弓。 箭尖对准姜珏。 三个人?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锚点?,三个锚点?自成小世界,周遭一切皆成虚幻纷乱。 箭矢破空而来。 段其?忠敏锐地听到了声响。 而姜珏依然站在他面前?,保持着双臂高举的姿势,仿佛在向上天祭献。 段其?忠知道自己可以推开姜珏,也?可以出声提醒,但段其?忠没有?。 姜珏的身份被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揭穿,这个太子已经不大好用了。 反正?京城马上就要落入自己的手中,到时在宗室中另选一个无能的傀儡,一样也?不错…… 突如?其?来的痛楚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了斜插进胸前?的两道箭尾羽翎。 为什么…… 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眼睛睁大了望向天空,仿佛指望上天能给他一个答案。 姜珏缓缓回身,居高临下?,俯视着段其?忠。 “那叫偏羽箭,是小安最拿手的。” 段其?忠永远听不到了,他的眼睛里带着野心与不甘,凝固成最后的震惊。 姜珏看着那两支箭,温和?低语:“……只是没想到,阿玺也?练得这样拿手了。” 他拾起段其?忠手里的刀,走向皇帝。 皇帝跌倒在一旁,他虽已醒来,但身上的毒素并未全解,犹十分虚弱,但看着刀尖临近,皇帝闭上了眼睛,脸上有?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姜珏:“你想死?” “朕不想,但若是他们的孩子要朕死,朕便把命还给他们便是。”皇帝合着眼睛道,“玺儿?能除去祸首,自然亦能护国护民,朕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年他初入太学,对柳玉珧一见钟情?。 继而求娶,柳氏一族不敢抗婚,更不敢告诉他,柳氏已有?心上人?。 他怀着甜蜜美梦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觉得自己以帝王之尊还能享受这世间?最平凡温暖的幸福,真是上天眷顾。 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对一切异样视若无睹。 孩子出生得比预期早,宫中早有?议论?,但他觉得,是早产。 柳氏在婚后变得端庄沉静,与从前?判若两人?,他觉得是柳氏忠心履行后职,实在大雍之福。 柳氏常常出神,做着手里的衣裳说是送给他的,他却一直没有?穿上,他觉得是柳氏太过辛苦,他还劝她放下?针线,多多歇息。 直到,段其?忠来报,皇后寝殿似有?男子出入。 他不敢相信,险些?要斩了段其?忠。 段其?忠以性命担保,求他亲眼一观。 他抱着杀心让段其?忠死得瞑目,结果,在床上看到了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 男子身上解开一半的,正?是他苦等多日?却一直等不到的新衣。 男子叫玉扬,他认得,早就认得。 柳氏才?高貌美,生性热情?飞扬,他第一眼看到她,是在三月里,初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以至于,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退缩淡化,变成一片淡漠的阴影,从来没有?进入过皇帝的视野。 在皇帝眼里,玉扬与景和?虞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在那个晚上,在一刻,柳氏挡在玉扬身前?,眼中重新有?着热烈夺目的光彩,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朕杀了你的父亲,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的母亲,她在半夜说服宫人?放她出去,第二天一早,朕再看见她,是在御池之上……” “朕不后悔杀了你父亲,任何一个丈夫都应该去杀了登上妻子床榻的男人?,但朕很后悔求娶了你的母亲,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敢据实相告,因为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没有?人?受得起。” “你的眼睛和?你的母亲生得很像,但鼻子和?脸却很像你的父亲……珏儿?,珏儿?,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了吗?玉珧玉扬,双玉呈祥。” 刀尖微微垂下?,姜珏低低地“嗯”了一声。 在看到铜钱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小时候母亲教他读诗,读得最多的,便是这一首。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之偕老。 这一句,母后总是写了又写。 他小时候以为是自己写得不够好,所以母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教,于是他便将这四个字临摹了再临摹,已经刻入了骨髓。 皇帝闭目等死,刀光却久久未落。 只听到“当”地一下?轻响。 皇帝睁开眼睛,只见刀落在地上,眼前?已经没有?了姜珏。 我欲春风 第114节 第71章 是年, 姜珏犯上?作乱,率军围攻京城,幸得太子姜玺与将军唐久安守城平叛,挽救大雍于危难之中。 太子经此一事, 深孚众望, 皇帝身体一时未愈, 迁居西郊别院静养, 命太子继续监国。 “什么叫一时未愈?他那?日在城下中气不是足得很吗?!” 姜玺对着案头山一样高的奏折欲哭无泪,“凭什么一走了之,把这烂摊子交给我?” “大约是看殿下厉害得很,陛下终于能歇一歇了吧。” 唐久安是过来吃饭的。这些?天姜玺忙着料理朝政,唐久安则忙着安顿百姓, 两?个人都是忙得顾头不顾尾,难得凑到?一处。 唐久安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忙得够狠了,没想?到?姜玺比她还惨些?, 满眼血丝一看就是好几夜没睡过好觉了,此时一边吃饭还一边翻奏折, 嘴里一面跟唐久安抱怨。 唐久安听了几句, 问?:“怎么这些?奏折里都不提段其忠?” 姜玺叹了一口气:“得意楼是皇家?藏在暗处的东西,不能让百姓得知道。” 唐久安点了点头:“那?这样,罪名就是三殿下一个人背了。” 徐笃之才干突出,政绩斐然?,非常之时,连升数级,已经是大雍最年轻的一位尚书, 日日在御书房伺候,此时也在一处吃饭, 闻言拼命咳嗽。 世?间哪里还有什么三殿下?只有逆贼姜珏。 唐久安体贴地递了一杯水过来,“慢慢吃。” 姜玺皱眉深思了一下,提起朱笔,写下一句——姜珏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徐笃之:“……” 这些?日子除了稳定朝局安顿百姓,京城上?下衙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通缉寻拿姜珏。 这是,不再?捉拿的意思? 徐笃之还想?问?一句,但姜玺已经把奏折扔进批复完的那?一堆,然?后抄起饭碗继续一面干饭一面跟唐久安抱怨。 唐久安告诉他一会喝一坛酒,睡过去人事不知,一觉就好。 姜玺欣然?同?意。 徐笃之觉得大雍的未来略有点堪忧。 一时饭毕,徐笃之回官署忙碌,唐久安也准备起身。 已经展开另一份奏折的姜玺忽然?嘿然?一笑:“唐卿,请留步。” 唐久安一听称呼就起身得更快了,可?惜姜玺料敌先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笑眯眯地把奏折递给她看:“礼部?侍郎建议京城刚刚动荡,京城应该办点喜事,振奋民情,安定民心。” “……”唐久安,“殿下,臣略识得几个字,上?面明明是说免去三年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 “一个意思,一个意思,”姜玺笑得眉眼弯弯,光辉灿烂,连日是的疲劳仿佛一扫而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既免赋税,又?办喜事,双不是两?全其美??而今孤正监着国,年岁又?不小,若是这时候迎娶太子妃——” “——大都护今日回京,臣先走一步殿下免送!” 唐久安完全没给姜玺说完的机会,行?礼、转身、后撤,一气呵成。 最后一个字落下,殿中已经没有了人影。 姜玺抓着空气,捶胸顿足。 又?、给、跑、了! * 西郊,梧桐院。 最深处的坟茔已经没有了踪迹,匠人们填坑。 皇帝坐在廊下,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鬼医的医术非常人能够消受,皇帝清醒是清醒,遭罪也是够遭罪,“静养”二字,并非全然?是虚言。 关月指挥着在匠人在何处搭蔷薇架,又?在何处种月季花,然?后走到?皇帝身边,轻声问?:“那?里……真的填掉吗?” “或者爱妃准备留着种树?” 关月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朕早该这么做了,放过她,也放过朕自己。”皇帝轻声道,“就让她回柳家?原籍吧,那?里是她的故乡,想?必她也是愿意的——毕竟离皇宫够远。” 周涛走来,启禀:“北疆都护关山求见。” 皇帝命宣。 关月立刻把此事丢开,满面喜色。 关家?兄妹俩多年未见,但皇帝召见,自然?是先禀公事,再?叙私情。后宫向来不干政,关月与哥哥见面毕,便同?宫人准备茶水。 关山伤势亦尚未彻底痊愈,再?加上?长途奔波,手上?杵了个拐。 皇帝叹道:“当?真是岁月不饶人,你我在马背上?抢酒喝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现?在却是病的病,残的残。” 关山跪下:“京城被围,臣未能及时驰援,请陛下治罪。” “你又?不会飞,鞭长莫及,哪里赶得过来?再?者你被行?刺在前,朕被下毒在后,我们两?个是被算计得狠狠的,一个都没打算让咱们活。而今病归病,残归残,咱们还活着,便是咱们赢了。” 皇帝说着,命周涛扶起关山,然?后赐座。 议毕公事,皇帝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觉得唐久安此人如何?” 关山道:“骁勇善战,可?为臣之继,能保北疆二十年太平。” “若是为后呢?” 关山一愣。 周涛低咳一声,解释:“太子殿下请了好几回旨,要迎娶唐久安为太子妃,陛下尚未允准。” 关山沉吟片刻,缓缓道:“臣不知道唐久安为后如何,臣只知道若是唐久安为后,大雍便少了一员大将,北疆继任之选,需得另行?栽培物色。” 皇帝指尖轻叩扶手,不语。 * 关山从别院出来,刚刚入城,就看见坐在石阶上?的唐久安。 唐久安身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兵士也有老百姓,好在她个子高,眼力好,一眼就看见关山,然?后便从人堆里迎上?来,俯身便要行?礼。 关山伸手托住她:“我当?得起飞焰卫统领的礼,却当?不起未来太子妃的礼。” “属下挂印而归,大都护未曾追究,属下便厚着脸皮当?自己还是飞焰卫的人了。”唐久安单膝跪下,“飞焰卫统领唐久安见过大都护。” 关山扶起她:“唐将军请起。” 战事已歇,但战后的安置抚恤仍是一大要务,两?人皆是军中老手,几句话功夫便将京中情形聊了个大概。 残损的房屋正在修复,人们喊着号子往断垣上?架梁,京城虽受损,但底气犹在,户部?拔款及时,衙门帮扶有力,修房子的人们有说有笑,主妇们端着一盆盆的鸡蛋面给众人加餐。 “太子殿下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关山轻声道。 “是的,他一定会。” 关山再?交待了几句,便要上?马车。 唐久安扶在车辕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大都护,您家?里现?在……可?能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关山点头:“娘娘已经跟我说过了。” 说过是说过,但当?关山回到?国公府,还是僵了片刻。 老夫人瘫痪在床,关若飞已然?成婚,脸上?在守城之时被流矢所伤,留下了一道疤痕。 这一箭仿佛射去了他身上?所有贵胄子弟的富贵风流习气,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 这是关山一直期望看到?的关若飞,可?真正看到?儿子长成自己心中期望的模样,关山心中竟有一丝感慨。 以往关山回府,最高兴的就是关若棠,老远就能听到?她的笑声,定要踩在高高的门槛上?扑进关山的怀里。 此时关若棠小脸明显瘦了一圈,脸色苍白,手捧一把匕首。 “他就在里面。”关若棠道,“我留着他,就是为了让您亲手处置他。” 房中,阮小云静卧在床。 那?几名黑衣人皆是段其忠的心腹精锐,阮小云在受刀之后连毙数人,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至今无法起身下床。 此时阮小云看着关山走进来,微微一笑:“大都护,恭喜您,您报仇的时候到?了。” 关山不语,只打量阮小云身上?的伤处。 几乎每一处都伤在要害附近,偏离不到?两?三分。 完全可?以想?见,每一处都是阮小云生生偏开这两?三分,然?后生受之,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对手。 不怕死,不要命,狠凌绝伦。 匕首抵上?阮小云的胸膛。 “后悔吗?”关山淡淡问?,“若是不去救我的女儿,你就不用死。” “谁人不死?”阮小云合上?眼睛,语气轻松,“我这辈子活够了,早死晚死没差别。” 锋利匕首划下,层层包裹的纱布裂开,露出阮小云全身最重的那?道伤口。 伤口大小和匕首别无二致,这一下刺得正中。 关山问?:“为何不躲?” “懒得。” 门外院中,关若飞和关若棠并肩而立。 关若棠脸色煞白,手在袖中握紧。 关若飞看了妹妹一眼:“你觉得爹爹会杀了他吗?” 关若棠咬牙:“那?是他该死。” “哦,每天给该死的人用那?么多上?等的补药,真是舍得。” 关若棠怒道:“那?是要吊得他的命,等爹爹来亲自动手!” 我欲春风 第115节 “好好好,”关若飞立马投降,转而又?问?,“那?你说爹爹动手了没有?” 关若棠死死闭上?嘴。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推开。 关山走出来,望定关若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关若棠身形晃了晃,关若飞下意识想?去扶她,她挺住了,一步步走进去。 她的身体像是被冰石充斥,又?冷又?硬,可?房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惨状,阮小云如常一样卧在床上?,只是没有像平时那?样逗她说话,他眉头微皱,一脸困惑。 “你、你没死?”关若棠呆呆问?。 “你爹说,他有个好女儿,已经给他报过仇了,所以他这一刀便不捅了。” “可?可?可?爹让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阮小云叹息:“确实是最后一面。小棠儿,那?位太子殿下不知道发什么疯,要我去接掌得意楼,从此之后我要改头换面,世?上?再?无蝴蝶仙了。” 关若棠怔了一下,然?后扑上?去就把阮小云一顿猛捶。 “你混蛋你无耻你王八蛋!” 阮小云一面咳,一面笑。 小棠儿,骂人的本事还是须得再?精进一些?才是。 院外,关山父子俩向外走。 关若飞忍不住问?:“就这么饶过他了?” “飞儿,你妹妹终究要嫁人,你我皆护不了她一世?。”关山的语气沉静而平淡,仿佛说来只是平常,“现?在有人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她,那?么便是再?刺我一记也无妨。” 关若飞怔在原地好一会儿,看着父亲杵着拐杖的背影,意外发现?父亲头上?已经有了白发。 他快步赶上?,道:“爹,您几时回北疆?我跟您一道吧。” 关山站住,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 从小到?大,关若飞听到?“北疆”两?个字就溜得比谁都快,即便被拎去了北疆,也会想?方设法逃回来。 “我看唐久安是不会回去了,殿下这边不可?能放人,咱们未来的太子妃,更未来的皇后娘娘,总不能再?去边关领兵打仗不是?您身边总需要一个得力的人。” 关山眼神微微震动。 “不过我要是去了,一年到?尾的休沐能不能攒一起给我放了?我跟您不一样,可?不能一年到?头都在北疆蹲着。还有,我得带个厨子过去,北疆的菜真的不行?,天天吃大馕,真的要吃吐……” “……”关山抬起拐杖,“……滚。” * 大战之时,薛小娥先是用自家?的酒去犒军,后来又?捐出酒给守城军士们做燃火箭,仓中酒全部?告罄。 偏生尝过酒的人对她的酒念念不忘,知道她捐酒的人也感念她的慷慨恩义,一时求购者如云,直把薛小娥忙得脚不沾地。 往日薛小娥的铺子夜里都开着,但这日日头刚偏西,薛小娥便要关门。 外面排队的客人不满:“薛大娘你钱不赚啦?” 薛小娥一面赔不是,一面道:“先不赚啦,今天女儿要回来吃饭。” 客人们顿时道:“快去快去,莫让唐将军饿着。” “多做些?好吃的,唐将军太辛苦了。” “我这儿有才买的烧鸡,新鲜热乎!” “我这儿自己钓的鱼,还活蹦乱跳呢。” “我有自己炒的瓜子!” 薛小娥待要推辞,很快就被热情的人们淹没,于是回家?的时候,她两?只手都拎得满满的。 桌上?的菜肴却摆得比她手里还要满。 唐久安和陆平正在埋头钻研一坛酒,酒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坛子外的泥土还十分新鲜。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薛小娥大吼,“谁让你们动这坛酒的?!” 唐久安笑道:“娘,埋了这么久,也该拿出来喝了。万一再?来一次围城,这酒还不知道便宜谁呢。” “呸呸呸乌鸦嘴!” 薛小娥骂归骂,手上?已经接过酒坛子,给三人斟满。 这是薛小娥很早很早就埋在院中大树下的,为唐久安出嫁准备的女儿红。 酒是陈酿,菜是佳肴,薛小娥一尝就知道,是三元楼的。 饭罢,陆平收拾碗筷,唐久安殷勤地要给薛小娥捏肩。 薛小娥道:“罢了,给你捏上?两?下,骨头都要散架。说吧,打算几时走?” 唐久安和陆平双双顿住,陆平丢给唐久安一个“好生保重”的眼神,端着盘子迅速溜了。 唐久安嗫嚅:“娘你……怎么知道的?” “你连三元楼的席面都叫来了,还能有好事?”薛小娥白她一眼,“走了也好,太子妃是不好当?的,皇后更不好当?,咱们没那?命。你那?死鬼父亲只纳一个我就受不了,你又?怎么受得了将来的三宫六院?” “……”唐久安没说话,她其实还没想?那?么远,她试探着问?,“那?我……过两?日去北疆了?” “去吧。”薛小娥看着她,轻声道,“我从前不想?你上?战场,是怕你出事,可?那?回我看你的在城头上?保下了一座城的人……若是北疆的百姓也需要你的保护,那?我……我不拦着你。” 唐久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自己真没听错,她一把把薛小娥抱进怀里。 “北狄已经议和,我去只是以防万一,未必真有战事,就算有,我也一样把他们打趴下,娘放心。” 薛小娥给她抱得呼吸不畅,骂骂咧咧推开,问?道:“殿下可?知道?” “……”唐久安,“还不知道。” 薛小娥道:“殿下怕是不会肯。” 唐久安:“那?就先斩后奏。” 薛小娥翻出一个巨大的白眼:“这是造孽。” * 战后宫城的守卫尤其森严,宫门口一律架起拒马障,羽林卫持枪负箭,通宵值守。 宵禁之下,别说有人会到?宫门,就连大街上?也只有巡逻的羽林卫。 在这种情况下唐久安的出现?就格外显眼,还没到?宫门口,羽林卫就认出了她,一面齐声唤呼“唐将军”,一面已经去开宫门。 “……”唐久安身上?监国太子的玉牌完全没有机会动用,宫门就已经向她敞开了。 这个时辰姜玺还没有睡,兀自在和满桌奏折作战,一脸的苦大仇深。 但抬头看见进来的人,他的眼睛立即生出光彩,疲倦之色一扫而空,扔了朱笔就起身:“唐久安!” 唐久安晃晃手里的酒坛,里头还有半坛子酒:“臣来给殿下解乏。” “要解乏,有唐卿足矣。”姜玺隔着桌子探过身,半趴着深嗅一口,“唔,这女儿红怕有几十年吧?你从哪儿挖来这样的好酒?” 唐久安左右看了看,也没有杯子,就拿茶盏当?酒盏,她手稳,酒水呈一线,涓滴未酒。 姜玺笑眯眯的,脸上?有不自觉的笑意。唐久安做什么事情都是这么利落这么漂亮。 唐久安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单带了酒,还带了下酒菜。 姜玺对着她向来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念了一大堆,唐久安一直都是现?带微笑,看着他的眼神有一种难得的温柔。 “唐久安,”姜玺忽然?警觉起来,“你是不是打算去北疆?” “……?!”唐久安怀疑自己脸上?可?能写了字,怎么谁都能看清她在打什么主意?“你让人盯着我?” “瞎说什么,我现?在哪里有这个功夫?再?说真让人盯你能不发现??” 姜玺拈着酒盏,看着唐久安,“舅舅今天入宫来见我了。” “大都护说了让我回北疆?” 若如此,唐久安打算连夜就走。 “现?在全天下谁不知道我想?娶你,舅舅怎么可?能让未来太子妃去镇守北疆?” 姜玺说着声音低沉了些?,“舅舅老了,又?受了伤,北疆后继无人,我知道你看见了就会走。” 唐久安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有些?沉默。 “我是大都护带出来的,知遇教导之恩,不能不报。再?者……”唐久安迎着姜玺的目光,目光疏朗清澈,“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每一场仗在我眼里都只是升官发财的筹码,这一次守京城,才明白我为什么要打仗。” 护一座城。 保一国民。 她当?了十多年的战士,近日才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殿下,我喜欢你,可?能除了你,以后也不会再?喜欢上?别的人。但太子妃我怕是当?不来,皇后就更别提了。” 唐久安满饮一杯,搁下之后,重新斟满,再?给姜玺斟上?,双手捧着酒盏。 “殿下,这酒是我娘埋在槐树下的女儿红,据说是江浙一带的风俗,家?中生了女儿,就会为她埋下一坛酒,到?出嫁之时才开启。今天咱们就以此酒——” “你说什么?!” 姜玺大惊而起,险些?撞翻酒盏,手忙脚乱稳住,继而大怒,“唐久安,你怎么不早说?!” 一面说,一面夺了唐久安手里的酒,“这种酒怎么能这样喝?!” 然?后扯着嗓子,朝外一连串地大喊:“来人,传尚礼监!司天监!礼部?!司珍局!尚食局!太常寺!” * 片刻后,东宫寝殿。 寝殿布置一新,床上?被翻红浪,绣着鸳鸯成双,龙凤花烛烧得正旺,映得壁上?泥金红漆的大红喜字闪闪发亮。 唐久安被宫人围拥着,像是被人潮淹没,待七手八脚的人潮退去,唐久安身上?已经穿上?了大红喜服,头戴珠冠,抿一抿,嘴上?甜甜的,还给涂上?了胭脂。 “姜玺!”唐久安朝外喊,“你发什么疯?” “别急别急,等一等,吉时还未到?!”姜玺在外扯着嗓子应。 吉个鬼啊! 我欲春风 第116节 宫人们倒是训练有素,红绸喜帕往唐久安头上?一盖,珍珠垂脚莹莹生光。 外面传来姜玺和旁人的抱怨声,要让司天监重算吉时,声音纷杂,看来人数居然?颇众,其中姜恩的嗓音最是洪亮,“这一整年每一日的吉时都算过了,今儿就是子时三刻,误了就得等明天。” 唐久安:“……” 时间虽然?仓促,但陈设布置礼仪规矩样样俱全,显然?是这段日子早做了周详安排——唐久安可?算知道姜玺为什么忙成那?样了。 待得吉时刚至,外面宾赞齐颂,管乐齐鸣,寝殿大门被推开,姜玺走进来。 唐久安做事向来是不大讲规矩的,此次也觉得颇有些?荒唐,并且还有一丝意外的莫名紧张:“姜玺……” “嘘,新娘子盖头未揭,不要说话。” 姜玺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一丝发紧。 紧跟着一根红漆杆伸到?盖头下,缓缓挑起盖头。 唐久安的心怦怦乱跳,缓缓抬头,看到?了灯下的姜玺。 姜玺一身太子吉服,大红底,金绣,龙凤祥纹遍地锦,一改近日的疲惫之色,风采夺目,一双眼睛明亮得惊人。 “殿下,这是不是有点太过胡来了?” 姜玺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久安,耳朵停滞了好一会儿才接收到?唐久安的声音,他道:“哪里胡来?样样都有礼部?定的规制,一点儿没有逾制。” “谁家?成婚爹娘都不知道?” “嗐,这不是事急从权吗?”姜玺道,“再?说我请了几回旨,父皇都拖着不理,我怕他是不想?赐这个婚,只好先斩后奏,将生米做成熟饭。” 唐久安:“…………” 姜玺嘴里说话是顺溜,但手里握着那?根红漆称杆却是不知道如何安放,眼睛盯着唐久安不肯放开,一面看,面色一面慢慢泛红:“唐久安,你……你这样真好看……” 也不知是身不由己,还是天赋异禀,紧张归紧张,人却是慢慢往唐久安那?边栽,越凑越近。 唐久安拿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胸膛:“殿下,我要去北疆的。” “我知道。所以咱们先把事办了。” 唐久安叹了口气:“办完事我也还是要去。” “知道。要去也得办事。” 姜玺握住了唐久安的那?根手指,顺带包裹住唐久安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洞房花烛之夜,娘子莫要浪费春光。” 唐久安也没有太纠结这个问?题,要上?路也是明天的事。 而此时,红烛轻摇,公子如玉,殿宇中充满着瑰丽的甜香,人就像花儿遇见阳光一样,自然?而然?便要绽放。 当?初那?一夜荒唐是唐久安被丢在脑后的不堪回首,此时此刻却冉冉重生,她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喝到?了春酒。 “看来我哪怕神志不清,也很会挑人,不好看的,我不要。” 唐久安微微带着酒气,声音低得像呢喃,攀着姜玺的脖颈,亲了一口。 姜玺的呼吸立刻变得粗重,跟着就要低头。 “等等,”唐久安抬头,“那?称杆能不能放下?戳着我了。” 宫人们精心准备的称杆被扔在了地上?,转眼被扔下来的红衣所掩盖,像红艳的落花,盖了一层又?一层。 * 不管这场婚事合不合制,反正第二天一早,百姓们全都知道大雍有了自己的太子妃。 皇帝和关月知道自己有了儿媳妇。 薛小娥知道自己跟皇帝结了亲家?。 待薛小娥慌慌张张被礼部?官员接进宫,正好和刚从别院回来的皇帝及关月撞在一处。 天下父母同?心,三人目标一致,都预备将这对目无尊长的新人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三人在东宫扑了个空。 姜玺带着唐久安去了国公府,给老夫人敬茶。 有老夫人坐镇,不论是谁,有天大的火气都得憋着。 这条包括但不限于皇帝、关月、关山、薛小娥。 关若飞和关若棠则双双暗暗地对着姜玺二人竖大拇指。 牛。 皇帝等人杀到?的时候,小两?口正在给老夫人叩头。 姜玺朗声道:“外祖母,玺儿带媳妇来见你啦。” 皇帝在后面七窍生烟。 身为帝王,身为人父,他非但不知道儿子成亲,甚至连茶都没有喝上?一口。 关月老夫人原本被扶着坐在椅上?,口角歪斜,目光呆滞,但此时,不知是哪一位神仙路过,随手点化,老夫人的喉头发出一声响,紧跟着眼珠子一动,慢慢对准了面前的茶。 “媳、媳妇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长久未开口说话,老夫人这一声低而含糊,但对于亲人们来说,不异于天音。 “娘!” “祖母!” “老夫人!” 惊喜如旋风般席卷屋内,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还记着骂人。 姜玺拉着唐久安的手,恨不能蹦起来:“早知道媳妇茶能治百病,我早该成亲的!” 唐久安一面护着茶,一面目瞪口呆。 欢喜混乱间,一名下人呈上?一只锦匣:“外面有人客人,说是贺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新婚之禧。” 这是姜玺与唐久安两?人成婚后送到?的第一份贺礼,姜玺兴致勃勃地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香囊。 香囊的布料上?织的是万字吉祥纹样,丝绦绾着如意结。 唐久安心中一动,拿起来闻了闻。 非常熟悉的香味。 她下意识拉开口子在里面掏了掏,摸出一张小纸条。 百年好合。 子孙满堂。 这礼物虽不值钱,但祝福却着实是好彩头,两?边长辈一肚子的气也被老夫人病愈的惊喜冲散了大半,再?一看旁人都送礼,他们怎能落后? 于是赏赐的赏赐,送礼的送礼,连下人们都有孝敬,外面也接二连三有朝臣贵冑的礼物送来。 皇帝再?命二人去太庙给祖宗叩头。 姜玺乖觉地先把给父母的礼补上?。 一大堆礼仪流程走完,已是华灯初上?时候,两?人才终于得空闲下来,来不及回东宫,直接就在宫城楼上?唤来下人,问?送礼的人何在,可?有说什么。 下人回道:“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孔,不过说他就在三元楼,二位若是去找他,他随时恭候。” 唐久安与姜玺互相看了一眼。 是姜玺。 之前徐笃之命人满天下找姜珏,没想?到?他大隐隐于市,居然?藏身在京城。 与其说是让他们去找他,不如说是让他们去拿他。 姜珏这算是自首。 唐久安拿着香囊,低头不语。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庆丰五年三月十七,给唐久安下药的人是姜珏。 事后将姜玺挪到?牡丹楼的是姜珏。 受段其忠蛊惑,勾结外敌带兵围城的是姜珏。 但当?初在京城,她唯一的朋友是姜珏。 之后一再?让她离开京城的,也是姜珏。 最后调离护卫,以身形配合,方便唐久安与姜玺施展偏羽箭杀了段其忠的,也是姜珏。 “要去吗?”姜玺问?道,“不带人。” “若是朝臣们知道,会说殿下在纵虎归山。” “朝臣们胡说八道的还少吗?再?说,反贼姜珏已经死在战场了。” 姜玺道,“我们既然?已经放了他一条生路,又?怎么还会去拿人?” 唐久安看着姜玺,穿着吉服的姜玺格外明媚,灯光照在他身上?,比夏日的阳光还要耀眼。 这样的耀眼仿佛能驱散人世?间所有的阴暗、背叛、仇恨与报复。 “殿下,你真好。” “该叫夫君了。” 唐久安张了张嘴,还未喊出口,自己先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吩咐下人去三元楼找到?那?人,帮那?人点一只黄铜锅子送上?,算是她请的。 “告诉他:礼物已经收到?,心意也已领收,愿君保重。” 下人得令离去。 为着庆祝太子大婚,京城重新开了宵禁,街上?人流如织,灯火辉煌,一如旧时繁华,战争仿佛不曾发生过。 唐久安站在宫楼上?望着人群,轻轻地叹了口气。 姜玺立即望定她:“……你可?是后悔了?我告诉你,生米已成熟饭,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唐久安轻声道:“姜玺,大雍没有带兵打仗的皇后。” “呵,从咱们起便有了。等父皇养好了身体,我不监这国了,就去北疆找你。” 我欲春风 第117节 姜玺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与声音皆是一般的认真与温和。 “你想?去北疆便去北疆,你想?上?战场,便上?战场,你是我的妻子,是大雍的太子妃,是臣民未来的皇后,可?你同?样是唐久安,我希望唐久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身后是宫楼飞翘的屋檐,飞檐下,长街灯火蜿蜒,像是满天星辰坠作天河,瑰丽恢宏,美?得如梦如幻。 唐久安忽然?有一种感觉——她这一生应该是受到?了满天神佛庇佑,所以酒醉之后随后抓个人春风一度,也能遇见姜玺。 何其有幸。 “夫君说得有理。” “那?是自然?——”姜玺一语未了,猛然?顿住,眼睛放光,“你说什么?” “我说你说得有理。” 姜玺抓着她的肩,“不是!前面那?两?个字!” “殿下说得有理。” “唐久安,你耍赖,你有种再?说一遍!” “臣一介女流,哪来的种?” “唐、久、安!” 姜玺抓狂的声音被抛在身后,唐久安转身,脸上?带着怡然?的笑意。 前方,是热闹的长街,喧腾的人群,快活的人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