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拿下世子了吗?》 重生 柳爆青绿,春雨如酥。一众来西湖踏春的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春雨赶了回去。 裴鹤之坐在回府轿辇中,总觉得有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身边女伴边吃点心边试图与他调笑,裴鹤之也只是轻笑一声揭过,顺便挑开了轿帘。 果然,天香楼二楼站着一身绿衣的柳辞。隔着蒙蒙春雨望美人,着实别有一番意趣。而柳辞看到自己探出头来,立马露出谄媚的笑容。 裴鹤之又重新坐了回去,只觉得心中发毛。 最近柳家唯一的嫡女柳辞,现在应该叫谢夫人,好像出了点问题……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柳辞好像屡屡向自己传情。可是她不是刚嫁给谢莱了吗? 随着裴鹤之的车马缓缓走远,柳辞揉了揉自己笑得发酸的脸颊,她真的脸都要僵硬了。 这人怎么跟传闻中的不太一样啊,大家不是都传裴鹤之最爱各式美人吗?花红柳绿,姓裴的来者不拒。怎么到了她这儿,好像自己就踢到了铁板呢?无论如何挤眉弄眼暗送秋波,对方仿佛都不理解自己的意思。 是因为她嫁人了吗?还是说,自己不够美? 柳辞凝眉沉思,丝毫没把身后正在争吵的谢姝与谢莱放在眼里。 她是重生而来的亡魂。 上辈子痴恋谢莱,自未出阁时期便事事以他为重。而谢莱的表现也很好,他给自己造了好一场举案齐眉的美梦。直到他将自己送给雕喜山的匪寇以换回其姐姐谢姝,柳辞才从美梦中彻底转醒。 怪不得他总是念叨姐姐长姐姐短,怪不得他对上门提亲姐姐的王孙贵胄无比挑剔,怪不得他事事以姐姐为先…… 柳辞起先只以为他和谢姝感情甚笃,却没想到在被送入雕喜山匪寇窝中时,看到了谢莱不能自已地亲吻谢姝的一幕。 那时谢姝满面泪痕,如被雨摧残的娇花,其人果真艳若桃李;而自己则若被拔去翅膀的蝴蝶,狼狈不堪地跌落在烂泥里。 于是在匪寇对她下手之前,柳辞便早已气急攻心,呕血而亡。 没想到自己竟然得到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她重生在了与谢莱成婚那日,也莫名绑定了一个名为系统的东西。 系统声称她、谢莱、谢姝不过是话本中的人物。而柳辞不过是话本中可有可无的角色,反倒是谢姝和谢莱才是官配。 只不过谢莱最后也无法拥有完整的谢姝,只因为喜欢谢姝的话本角色多到数不过来。在话本末尾,谢莱会憋闷地与其他四个男人共同分享谢姝的爱。 而裴鹤之,那位在京城耳熟能详的裴世子,就是这四个男人当中的一个。 柳辞正觉得这话本情节天雷滚滚呢,系统又告诉了她另一件事。 “攻略裴鹤之,让他对你的好感度达到最高值,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了。否则你还会在原来的日子死掉哦。” 哦哦哦,哦个头啊。 虽然本朝风气开明,但是到底也没有嫁为人妻之后去攻略别的男人的道理啊。她是想过和离,可是成婚不过半月就和离,甚是不成体统,谢莱也肯定不会同意的。 柳辞长叹口气,呆呆地倚靠在了栏杆旁。 谢姝和谢莱还在争吵,自从柳辞与谢莱在新婚夜摊牌后,谢莱已经不像前世那般顾忌遮掩了。柳辞分给后面两人几分耳力,忽然精神一振,他们好像在争吵关于裴鹤之的事。 “莱儿,阿姐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就一定要把阿姐逼上绝路吗?” 谢姝的声音夹杂哽咽,气息不稳。 “谁都可以,裴鹤之不行。” 柳辞闻言挑起眉毛,好奇地扫过谢莱和谢姝。 谢姝背对着谢莱,拿着手帕拭泪,委屈地坐在茶桌一侧,谢莱则极具威压感地站在她身后,可是男人的脸却朝向柳辞。 柳辞刚好与他撞上眼神,两人都没有移开的意思。 她不理解谢莱为什么在看自己,而且眼神阴沉沉的,像是蓄满了水汽的乌云。 “为什么裴鹤之不行?” 栏杆外人来人往,栏杆内只有三人呈三角对峙。柳辞原本是看客,但是她到底忍不住发问了。 谢姝有些惊讶地抬起泪眼,看向为她发声的弟妹,惊讶过后抹开眼泪,从新扯开笑容,准备说些什么。 可惜谢莱截断了她的话,他面向柳辞说道:“因为他不是良配,你不知道吗?” 这话说的有点重,可是柳辞却觉得他意有所指。 谢姝是位泪美人,她闻言又流下了眼泪。谢莱不再纠缠,直接派人将她送回谢府。 三人本是同来西湖郊游的,奈何春雨无常,他们不凑巧地赶上了第一场春雷,便只好躲进最近的天香楼。明明说好向店家借伞之后便赶回西湖堤岸,奈何谢家姐弟不知为何又吵了起来。 此时此刻,上好的厢房内只剩下谢莱和柳辞二人。 气氛有些尴尬,因为柳辞的衣服一直是湿的,谢莱把自己的外衣给了谢姝,却又不肯让柳辞穿店家送来的衣服,以至于现在她轻薄的衣衫紧贴着身躯,曲线一览无余。 刚才有谢姝在,柳辞还不觉得怎样,但是现在只剩下谢莱和自己,气氛就变得十分微妙。 两人并未有夫妻之实。 在十天前的新婚夜,柳辞便挑明了谢莱对谢姝的喜欢。刚开始男人还想否认,但柳辞是与谢家姐弟青梅竹马长起来的发小,给谢莱列举出不对劲的细节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在新婚夜,新郎的面孔便在柳辞一个又一个细节举证中变得苍白而僵硬。 如果可以,柳辞甚至想对新郎说出她重生的真相,可惜被系统所限,到底说不出来相关事实。 从那之后,夫妻两个相敬如冰,柳辞和谢莱也从不同床共枕。连新婚第二日送去给婆婆的白绢上的血渍,都是谢莱扎破手指滴上去的。 而现在,柳辞裙衫轻透,谢莱不仅不避开,反而欺身逼近,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肩膀。 “阿辞,你也喜欢裴鹤之,是吗?” 柳辞将他的手拂开,冷淡地点点头。 棒打裴鹤之 谢莱听到这个答案后轻笑一声,紧紧地捏住了柳辞的下巴,逼迫柳辞抬头看他。 “是什么时候的事?咱们成婚之前?还是成婚之后?” 柳辞是正经世家贵女,她从没受过这样对待,哪怕上辈子的谢莱也没这样过。她不禁用力挣开禁锢,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气急之后便挑衅一般开口道:“就许你喜欢谢姝?就许你拿娶我这件事来掩盖你的龌龊?不许我喜欢别人?成婚前和成婚后喜欢上谁有区别吗?” 谢莱眉眼冷淡下来。 他人如其名,“莱”一字意为“丛生野草”,也意指“仙山”,这人的皮相确实带一股野气和仙气,冷淡冷酷杂糅其中,仿佛多看世人一眼都嫌污秽。 此时的谢莱却染上人气,他眼中夹杂着莫名的情绪,“裴鹤之有那么好吗?阿姐喜欢他,你也喜欢他?明明一直陪在你们身边的是我不是吗?” 说完,语气又变得可怜起来,“阿辞,你不是一直最爱我了吗?为什么你也会变心呢?” 他捏着柳辞下巴的手越来越用力,直把她的眼泪都逼了出来才松手。柳辞闷声低头寻找腰中的小铜镜,谢莱却探下身子,吻了吻柳辞的眼睫。 柳辞忍不住流下了更多的泪水。 她恨谢莱,但是也爱谢莱。前世是他一直护着自己,替自己顶下许多坏事,又在年龄到的时候立马央着谢父提亲。 除去他用自己换谢姝这件事,谢莱一直在她的人生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怎么可能重活一世就立马对他抱有铁石心肠。 但是柳辞还是别开了脸,她拒绝沉沦在谢莱廉价的伪装中。 这辈子,她不仅要彻底摆脱谢莱,还要靠自己活下去。男人的心,男人的恩情,男人的爱,这些东西拿到今日来看都宛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窗外云雨初霁,柳辞披上外衫匆匆走出了天香楼,只余下谢莱神色晦暗地盯着她远去的背影。 * 甩开仆人的柳辞走到小巷拐角,果不其然看到了躺倒在地上的裴鹤之。他显然昏了过去,脸上青青紫紫看起来好不可怜。 柳辞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自己雇的那帮人还不错,昨天筹谋的绑架计划顺利进行! 裴鹤之是北靖王嫡子,以后注定要世袭亲王爵位,但奈何皇帝十分疏远北靖王一支,所以即使裴鹤之在京城世家子弟中极其出挑,也有许多人不将他放在眼里。 外加此人天性堕落,最喜徘徊花街柳巷,所以就算王府中的下人有时也敢轻慢与他。 这就刚好给了柳辞的人揍他的空子。 轻移莲步走到狼狈的男人跟前,用脚尖踢了踢他,发现确实没醒,遂安心示意角落里守着的男人们搭把手,将裴鹤之抬到自己未出阁时置办的宅子中去。 * 待裴鹤之悠悠转醒的时候,身上不知为何散发着莫名燥热,想要抬手起身,却发现浑身无力,且手腕脚腕都被丝绸缚着。 映入眼帘的是精巧的闺房布置,散下的金红软幔后有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明显是个女人,应该还是个美人。她一下一下把玩着围棋子,像是很有些不耐烦。 裴鹤之咳了一声,女人敲棋子的手指顿住了。 下一秒,裴鹤之看到一边脱衣服一边掀起软幔的柳辞。 她的乌发早就散了,水绿色的外衫比她葱白的玉指捻开,露出雪白的一片酥胸。 裴鹤之不由得红了耳尖,他浑身的燥热更甚,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声音嘶哑:“你给我下药了?” 柳辞不理会他,只是面色冰冷地看向他凸起的腰胯,很满意似的在裴鹤之面前褪下了裙子,面色潮红,让人分不清她是发情还是害羞。 裴鹤之还欲说话,柳辞便跨坐在了他身上,扒下了他的裤子。 粉色的性器跳出来,渗出几滴白色的浓稠。下一秒就有水润的东西含住了他的性器。 柳辞此时才第一次发出声音,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呻吟。她看着眼前被绑的结结实实的裴鹤之,一狠心,将整根捣了进去。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叹息,柳辞是痛的,裴鹤之是爽的。 柳辞怕自己反悔,提前令贴身丫鬟锁了门,并给自己灌进去了两杯药量。于是此时的她只疼了一瞬,剩下的全是欢愉与情欲。 柳辞,你配吗? 柳辞软倒在裴鹤之胸前的霎那,她清晰地感觉到情蛊已经从自己身体中转移了出去。 男人眼角还青紫着,嘴巴一侧也有乌黑的印子,但这并未折损他的美感。 裴鹤之与谢莱一般年纪,两人皮相的风格截然相反。 谢莱仙风凛凛,其人冷如寒江雪;裴鹤之却如一畔春水,他任何时候都是平易近人的。哪怕是此时,被柳辞下药骑在身上,被柔软绸缎缚紧手足,他依旧面色和煦,看向柳辞的眼神似乎含有悲悯。 女人只动了那一下便停了下来,裴鹤之有些情不自禁地弓起身子。柳辞脑袋昏昏沉沉,能感受到药力正猛烈,骤然被插得更深,腰肢更软了。 但她却咬紧牙关,矜傲地从裴鹤之身上爬起来,一点点拔出男人深埋在她体内的性器,室内响起清亮暧昧的水声。 柳辞顺手披起了绿纱衣,又吞下一丸解药。 裴鹤之的药量只有柳辞的一半,除去身上燥热,他其实十分清醒。他眼睛泛红,观察脚软到几乎是爬到桌子边的柳辞,眼神忽暗忽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夫人?你喜欢我吗?” 柳辞冷冷飞给他一个眼神,一改最近对他露出的谄媚之态。 裴鹤之来了兴趣,柳辞自从将他绑来,好像还没说过一句话。 柳辞好像终于被冷水拉回了理智,她一只手用力地攥住桌角,另一只手拉起下滑的肚兜,露出一个小狐狸似的笑容。 “裴世子,刚才我给你下了情蛊,每五日咱们必须做一次这档子事,如若不然,您怕是会全身溃烂而死。” 裴鹤之:? “还有,这道情蛊,除我的身体之外,无法可解。” 说完这句话,柳辞露出了一个更为真心的笑容。裴鹤之一贯挂在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你想要什么?” 姓裴的此时方显露几分爪牙。 “我要你在三个月之内爱上我,如果过了这个期限,那咱们就一起赴死吧。” 说出这个条件之后,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萃进寒冰,裴鹤之的面孔完全冷淡下去,露出野心勃勃裴世子的真实一角。 “爱上你?” 他的语气仿佛在嗤笑。 “对,爱上我。” 系统都要为柳辞的智慧倾倒,好一出转攻为守,攻略对方爱意不到十天就厌烦这点暂且不说,还玩一手威胁对方来爱自己的宿主它真是头一次见。 如果不是因为没长手,系统一定会为宿主喝个彩。 若没在下一秒听到丝绸撕裂的声音,系统怕是还在沾沾自喜自己找到了一位聪敏宿主。 裴鹤之只穿了一件大氅,艳丽的绸缎凋零在他脚腕下,他大跨步地将虚弱的柳辞拖到软榻上,逼着她跪在锦被上。柳辞连惊呼都没发出来,男人的手掌重重按在了她的腰窝。 敏感的柳辞无声地大口喘息,想要回头看裴鹤之,却又被他按住了脖颈。 下面湿了,她能感受到暖流淌出穴口的感觉。 裴鹤之在她身后轻笑,边笑边缓缓插进了一根手指进去。 “爱上你?谢夫人,是哪个爱上?像现在一样吗?” 一边说,一边又探进去一根手指,裴鹤之还在不断摸索她的敏感点。 柳辞羞耻地说不出话,刚才她可以告诉自己是药力作祟,那现在呢? 裴鹤之一把扣住想要逃开桎梏的柳辞的脚踝,将她拉回自己身下,又用大手狠命揉搓她垂下的胸。粗粝的质感磨过柳辞的乳尖,将她的生理性眼泪都逼出来。 “谢夫人,你怎么不回答?” 声音湿润地在耳边响起,之后他便毫不留情地重重顶了进去。 “啊…”,柳辞手指攥紧了被单。 “轻一点,啊裴鹤之。” “你应该不会喜欢我轻点。” 说罢,他又重重顶了好几下,深入浅出,爽的柳辞倒吸气。有好几下都撞在了敏感点上,她感觉自己被快感淹没了。 裴鹤之一口咬在她的后脖颈那块娇嫩的皮肤,一边说道:“谢莱不行吗?他不会这样玩你吗?” 除了上辈子的谢莱,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听他提起谢莱,柳辞心脏猛然缩紧。 裴鹤之看她分神,肏地更加狠厉。欢爱时还会分神的荡妇,主动勾引他的荡妇,这样的人怎么配当谢姝的弟妹,谢莱的眼光着实不高。 她算什么东西,爱上她?她配吗?不管这是玩笑还是什么,裴鹤之都觉得自己被激怒了。他最讨厌被威胁。 柳辞连续高潮了三次,哭着想要逃,去每次都被他轻轻松松卡住脖颈压了回去。莲青色大氅罩住二人肤色差异甚大的躯体,笼起一方盈满淫靡气息的暗影,裴鹤之的蛮力全用在了她的身上。 柳辞已经口干舌燥,裴鹤之却依然没停,她觉得自己的膝盖一定被磨红了,下面好像也被玩到失禁,淫夜淅淅沥沥地流下,但是身上的男人还在毫不留情地抽入抽出,他在试着进到更深,直想把那东西塞到她生孩子的地方去。 在柳辞昏过去的最后一秒,她听到裴鹤之咬着自己耳尖说道:“明日我便会求娶谢姝。” 哀伤的(?)谢莱 黄昏时分,丫鬟翠儿唤醒了昏睡的柳辞。 翠儿面带胆怯,手背上隐约有刮擦的血痕,看来裴鹤之吓到她了。 是柳辞估算错误,她以为裴鹤之不过是任人揉捏的软团子,平日看他左拥右抱嬉笑玩闹的样子,没想到竟很有几分气性。 只可惜了,如果他的能耐就是肏她一顿的话,那他一定会后悔的。 到最后如果事情砸了,不仅是他,谢莱也跑不掉。柳辞本意不想当个恶人,但既然强抢民男这件事都做了,不如顺水推舟,给裴鹤之和谢莱言传身教一下“从恶如崩”。 脑海中思绪翻飞的时刻,翠儿给她细致地擦干净了下身,又服侍柳辞齐整地穿好衣服,荷包都更换成浓郁的栀子香包,以掩盖裴鹤之身上白檀的气味。 “他为难你了吗?” 柳辞冷不丁问道。 翠儿隆起眉头,想起裴世子在厢房门的一侧,边笑边打探她家人的模样,又压平眉头。 “没有,小…夫人” 扫到这副模样的翠儿,柳辞已然明了,心中更添几丝怒气。她无声地冷笑一下,决定要给裴鹤之一个好果子吃。 翠儿是柳辞从柳家带来的丫鬟,是祖母千挑万选出来的识大体又乖巧的姑娘。 上辈子柳辞死在雕喜山,翠儿也随她而去,她夺过谢莱的剑,与柳辞一道成了雕喜山作伴的芳魂。翠儿于她而言从来都是得力干将,柳辞不喜欢让手下人吃亏。 收回思绪,柳辞攥紧袖筒中的素手,脸上却扯开笑容。 “没有就好,不过五天之后这人如果来找我,不管我当时在做什么,一律回复我不在就行。” “再者,你明日早些叫我起来,咱们要出去一趟。” “是。” 翠儿接下话,小心侍候着柳辞回到谢府。 柳辞只当裴鹤之为难了翠儿,殊不知翠儿也有些怕柳辞。 翠儿觉着,柳小姐变成谢夫人之后好像有哪里变得很不一样…… 小姐之前是绝对的名门闺秀,秀外慧中,知书达理,遇见男子恨不得钻入地缝,还爱谢小爷爱得死去活来。 可甫一成婚,小姐就仿佛断情绝爱的人一般。 她不再理会谢小爷,还变得有些……总之小姐今日叫的声音让她听得都脸红。 * 天色昏暗,已到了掌灯时刻。 谢莱不在书房,反而在他与柳辞的寝卧内读书。 看到柳辞走入房门,谢莱头也不抬。侍候的下人都退下了,柳辞便自己倒茶吃。 谢莱坐在床边软榻上翻书,速度飞快,纵是傻子也能听得他心不在焉。 “你去哪里了?” 柳辞噙着茶杯看他,“去找裴鹤之了。” 谢莱打量她身上穿的茜红裙子,看来白日里穿的那套绿裙子已然褪下过一次了。 将书推到桌角,谢莱沉默不语,清俊的面孔埋在闪烁光影中,隐隐发出哀伤的气息。 柳辞无暇顾及谢莱,只想早早入睡,她头还有点痛。于是旁若无人地在宽衣解带,脱的只余下白色中衣就欲钻入被子。 谢莱却站在了床头,瞳如点漆,盯得柳辞心中不自在。 “怎么了?” “你今天,和裴鹤之发生什么了吗?” 柳辞深深望他一眼,“你说呢?” 说罢,便自顾自将头蒙在了被子里,并娇气地要求谢莱吹蜡烛,谁是光影晃眼。 谢莱没动,面无表情站了有一刻钟,手中攥着书信一般的东西已经扭曲变形了。 墨字浸染汗液,唯独“北静王府”四字清晰可见。 柳辞却好似向猛然想到了什么,她钻出来说道:“明日裴鹤之要正式向谢姝提亲,你看着办吧。” 说罢,又钻回去,露出毛茸茸的头发来。 谢莱想要伸手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尊严碾碎在面前。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现今的感受,五脏六腑都有一种又痒又痛的爽感。 阿姐想要嫁给裴鹤之的时候,他只是生气;而今有柳辞他挡下裴鹤之与阿姐的纠缠,他却又生出别的阴暗滋味了。 被衾中传来柳辞平稳的呼吸声,谢莱收回了自己绷紧的右手。 她今日风尘仆仆回来时,确实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屯粮 果然,第二日北静王府便遣人送来了婚帖。 惯牵官媒的信实妇人也敲开了谢府的门。 谢父和谢莱在私下暗暗较劲这场姻缘,谢姝则待在闺房中静候佳音。 这消息由府中传来,经翠儿的口中说出,柳辞只是失笑一声,一切都不出所料。 裴鹤之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她才不管他喜欢谁,要娶谁,只知道如果裴鹤之在三个月没办法爱上自己,那柳氏柳辞一定会拉他陪葬。 他要怪就怪那什么劳什子系统去吧,是系统给她布置这道荒谬又无厘头的任务,裴鹤之只能自认倒霉。 彼时的柳辞正忙着收粮铺,她掩去女子身份,穿着谢莱最朴素的长衫,眉飞色舞地多家粮铺老板压价收粮食。 翠儿也扮作小厮跟在柳辞身后,再一次认识到小姐的不同寻常。 已经有三家粮铺老板假做唉声叹气状,将往年屯下的陈粮以略高价格卖给了柳辞。 柳辞心知肚明,却并不挑明,其一是因为这终究只是小钱,其二嘛,是因为毕竟再过一个月,粮食会有市无价。 一批批粮食从粮铺出来,牛车鱼贯穿梭于闹市,将粮食运到了柳辞名下的一处宅院。她的陪嫁真的不少,这处宅院虽然偏僻,但地势极高,正好派上用场。 柳辞见进展顺利,心情大悦,于是拉着翠儿欲进酒楼饕殄一顿。 走到酒楼门口,却见几个小二在驱赶一位出家人。 “诶诶诶,别进来,这里不兴化缘。” 走近看时,才看出被驱赶的人是带发修行的一个年轻僧尼。他满脸无措,眼神清澈又坚定地看着那几位小二,说道:“我有钱,不是来化缘的。” 说罢,还翻出了碎布缝起的荷包,倒出一把铜钱。 小二们见状只是嗤笑一声,没搭理他,只让他自己走远点。 柳辞驻足看了一会儿,吩咐翠儿将僧尼领到近前来。那小僧明显未经世事,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 刚被驱逐时他委屈又沉默,现在有贵人拉他去吃饭,便又重新挂起笑颜。 果然还是小孩子啊,虽然柳辞可能也只比他大一两岁。 接过小僧尼递来的念珠小串,柳辞温柔一笑,给小师傅还了一礼。 小师傅着简朴的灰蓝色僧袍,头发高高挽起,眼睛亮的逼人,“施主,寂空在此多谢。” 柳辞点头,示意翠儿和寂空一道坐下吃饭。 寂空看起来极为单纯,不过一顿饭时间,他已将自己的来历抖搂个干净。 原来这人是普陀寺带发修行的子弟,因师父说他前缘未尽,所以迟迟不肯让他彻底拜入佛门。 此次是他第一次下山,为的是置办寺内师兄师弟们的新衣,没想到这闹市与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往日在普陀寺,寂空见到的都是慈眉善目、对僧尼们十分有礼的施主;可是下山之后,入目的皆是横眉竖眼,只认识钱币的众生。 可能世人只在供奉佛像的庙宇有所求吧。出了庙宇,脱离众佛的目光,世人又会变成另一番模样。 柳辞边吃边听,一顿饭时间,将小寂空落寞的一番话仅收耳底。 她好像也被勾起了一些回忆,对寂空的话不表态度,只让人重新上几盘被寂空吃光的清炒时蔬,又留下一袋银子,准备拜别洁净如风的寂空。 临走前,她说道:“小师傅,多给你的这些钱,记得全买成粮食屯在寺里。如果咱们有缘,我不日便会去普陀寺吃你用这粮食熬的米粥。” 眼睛清亮的寂空还咬着筷子,听到面前如此俊朗的公子这样说,他呆呆地点头,又忙不迭站起身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 裴鹤之就坐在隔壁厢房。 厢房门开着,男装的柳辞明明看到他了,但是无论是翠儿还是柳辞,连一句问候都没给他,反倒是那个年岁小小的僧尼看到他不曾移开的眼神,给他弓了弓身子。 他实在搞不懂谢夫人在想什么。 她好像不怕名誉扫地,也不怕自己会破罐子破摔杀了她。 即使自己昨天撕开纨绔伪装,露出真实残暴的一面,她好像也毫不畏惧。 裴鹤之咽下身边美人斟来的浊酒,思绪飘远,她为什么要囤粮食呢?皇城之下,大量买粮,柳辞不怕被杀头吗? 而已经走远的、玉树临风的柳公子滑开纸扇,模样风流无匹。 等四日后,裴鹤之便会知道自己为何屯粮了。她不仅要用自己的钱囤,谢府和北静王府的钱也要拿出来给她囤。 这样想着,柳辞更觉扬眉吐气,压制不住地狂笑化为颤抖,街市上来往的小娘子见到她都不觉脸红。 死亡回忆 果然,四日后裴鹤之找上了柳辞。 柳辞专门为裴鹤之空下一天,就静静在当初绑他的别苑逛园子。园内都是柳辞的心腹,她不担心这群人做长舌妇。 而这处别苑造的时候花了大价钱,造景水平一流。假山拱门,芭蕉棕榈,处处相得益彰。 天空阴蒙蒙的,黑云层层加码,那场经年不遇的暴雨马上要来了。 身后的翠儿接过婆子递的消息,已经按照柳辞的意思,拒绝了裴鹤之三次,但那人竟然不屈不挠地一直来问,还把别苑中守得婆子威胁个遍。 据婆子说,裴世子看起来很不对劲,他右臂在渗血,还狂咳不止,像得了痨病似的。 这话听的柳辞心情舒畅,看翠儿和婆子都捻起手巾遮住嘴,柳辞不由得笑出声。 等到有人来传第四次消息时,时间已过正午。裴鹤之已经熬了将近两个时辰。 柳辞吩咐下人传菜,她今天要在杜若馆吃饭。 一边又拉住想要同去的翠儿,示意她跟自己走。 翠儿会意,主仆两人便一齐往杜若馆而去。 裴鹤之正是在杜若馆等待。他此时真可谓惨不忍睹。 情蛊发作,他瞳孔隐隐有扩散之势。右袖子已经被鲜血浸透,左臂也开始渗血了。 如果柳辞再晚来一会儿,这人估计会失血过多昏过去。 见到柳辞踏进他所在的房间,裴鹤之忍住狼狈地咳声,看她的眼睛布满阴翳。 情蛊就是这样,让人欲火焚身,却又让人头脑清醒。 裴世子现今的模样宛如一头豺狼,他想像上次一般扑过来啖尽柳辞的血肉。 可是这次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柳辞心情很好地拍拍他的脸,“裴世子,你是不是这几天都在找高人去情蛊啊。” 裴鹤之不答,眼神却更凌厉。 “我上次就告诉你了呀,除了我的身体,情蛊是没办法解开的。” 柳辞笑眯眯地摸摸裴鹤之的头,像是在摸一条狗。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最好仔细听进去,不然下次我一定不会来见你。” “第一点,你一定要想办法在三个月内爱上我。” “第二点,以北静王府的名义搞来三千石粮食,送到城西柳家别苑。” “第三点,想办法劝谢辞也买下两千石粮食,同样送到柳家别苑。” 裴鹤之的脸越来越黑,但是这次他却没有嘲讽的力气了。 冷汗结在下巴尖,裴世子咬牙问道:“你究竟,为什么,又为了什么找上我?” 柳辞踢踢拉拉地走向主座,十分不拘束地坐了下来。 染了鲜红蔻丹的手指点在太阳穴上,她在想该怎么回答裴鹤之的问题。 思绪回到她死掉的那段日子。 * 永乐十一年三月,京城遭遇了十年不遇的大雨,这场雨下了整整半个月。许多人在这场水患中饿死,生还的平民也只能说生不如死。 接下来的几个月,京城内景象宛若炼狱。 吃人、卖人,易子而食这些都成了寻常事。 粮商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地垄断粮食,以奇高的价格大赚一笔之后便逃难去了,几乎所有粮食都流向了王孙贵胄。 而那些经历水患的灾民中,有些举家逃难去了;有些则上了雕喜山成为悍匪;而有些作为接应,留在京城内寻觅贵族人士,将他们绑去作为人质劫财劫粮。 谢姝便被掳去了雕喜山。 那个单纯的谢姝,人人都爱的谢姝,在灾民流窜的时期,她还天真烂漫地带着少许人马与裴鹤之一起逛胭脂铺子。 裴鹤之发呆功夫,谢姝遍已掉入了接应老板的暗房。 之后,在又一个滂沱雨天,谢莱沉默地、不顾柳辞挣扎地,将她禁锢在高头大马上,飞驰来到雕喜山匪寇老窝,大喊着交换人质。 谢莱那时喊的什么呢? 喊的是:“此乃巡盐御史之女柳辞,也是我谢莱之妻。谢家已将多数粮食分于城内百姓,近日已无余粮。但以吾妻换阿姊谢姝,你们便能得柳家粮财!” 巡盐御史,皇帝的心腹,贯来富得流油的官职。 寇首默许了这则提议。 于是柳辞便如同被拔去翅膀的蝴蝶,永远地跌落在雕喜山的烂泥里。 死前的最后一眼,隔过重重雨幕,她看到了谢莱,也看到了裴鹤之,还看到了傅珍与容缰列,他们四人骑在马上,每人都争将谢姝搂入怀中。 只有谢莱多看了自己一眼,那是一种柳辞不认识的眼神。 * 思绪回笼,柳辞看着满面冷汗的裴鹤之,竟不知从何说起。 裴鹤之当日与谢姝逛胭脂铺做错了吗? 好像没有。 但是因果关系就是如此奇妙。 他起的因,果竟然还是兜兜转转流回到原处。 睚眦必报 柳辞懒懒坐在主位欣赏裴鹤之的丑态,眼看他忍不住咳嗽到跌在地上,这才说道:“可能是你们上辈子欠了我的。” 她声音极轻,空气都没有因此泛起涟漪,这句话也自然没有进入裴鹤之的耳朵。 下人已经传菜完毕,精致小碟铺满红木桌,香气令柳辞心情平静了点。 她唤来翠儿,一边拿起象牙箸夹菜,一边问道:“那日裴世子怎么对你的?” 翠儿不答,余光将苍白的世子尽收眼底。 柳辞瞥一眼翠儿结痂的手背,从发髻中拔掉一只折股钗,递给翠儿。 “那日他怎么待你,你就怎么待他。裴世子宽宏大量,一定不与你计较。” 翠儿看着手中的发钗有些愣神,钗头绑实的通草白海棠亮得晃眼,她眼前闪现当日裴世子威胁自己的画面。 或者那都称不上威胁,裴世子只是将自己当作卑贱的猫儿狗儿,以为她们这些人全都招之即来 挥之即去。 攥紧了发钗,翠儿楞楞地走向裴鹤之。 裴鹤之嘴角流下一痕血迹,却对走近的翠儿露出笑脸,主动摊平了右手给她。 他朝向柳辞问道:“是不是我只要答应了你这几件事,你便会留下我的性命?” 柳辞夹一筷鸡汁煨鲜笋,点了点头。不知是在做答还是单纯觉得食物好吃。 裴鹤之头发散乱,席地而坐,夺过翠儿手中的发钗,狠狠划向自己的手背,犁出两条狰狞血钩。 翠儿像是复命一般走回柳辞身边。 柳辞放下筷子,深深叹气。 “我说过了。翠儿,那日他怎么待你,你就怎么待他。” 裴鹤之有些恼了,他抢过翠儿的话说道:“柳辞,人要懂得适可而止。” 柳辞吃一口虾仁蒸饺。 “适可而止?” 又吃下一口。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翠儿这才敢上前,狠狠卡住裴鹤之的脖子,直到这人眼睛泛红才松开。之后又顺便用金钗划破他的左手背。 现在好了,他的两只手很对称。 柳辞餍足,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半死不活的裴鹤之,她撤走了所有侍候的人。 * 谢府一直有人来报柳辞的行踪。 谢莱边帮谢父处理朝廷政务,边听暗卫讲谢夫人出入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等。 裴鹤之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无比之高。 谢莱示意暗卫退下,撕碎眼前一纸卷宗。 这卷宗上载的不过是容缰列家外戚打死寒门冯氏的案子,甚至不值一看。 他脑海里浮现柳辞的脸。 谢莱派人查遍柳辞婚前婚后的踪迹,竟然发现毫无可疑之处。不知道到底是谁告诉她关于谢氏姐弟的事。 他本想顺藤摸瓜查出多嘴之人一杀了之的。 但没想到一丝头绪也无,反而发现了柳辞与裴鹤之的苟且。 负手在春意盎然的苑子踱步,谢莱思考要不要直接杀了柳辞。 裴鹤之与谢家的事,柳辞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那她又知道多少?他不相信柳辞先挑明他与谢姝的关系,后脚又与裴鹤之勾结在一起是偶然。 眉头紧蹙,谢莱徘徊到横跨谢府池潭的临香小桥,一众小厮婢子与他施礼他看也不看。 在桥上观锦鲤摆尾时,鼓起的小山坡迎面走来一人,那人如云发髻上簪一朵极为妍丽的红海棠。 是柳辞穿着松绿撒花长裙款款走来。 黑云沉沉,阴风压境,更衬得脚步从容的柳辞气度非凡。 她现在和阿姐真的很不一样。 但谢莱明明记得,柳辞之前较谢姝才更是一位儒家女儿。她的知礼、她的小心、她的体贴、她被培养出的,在男人面前展示的奴气,简直刻在了骨子里。 柳辞已走到他的面前,在她屈膝施礼的时候,谢莱才发现她髻上海棠为何如此鲜艳。 金钗头上随风簌簌的通草海棠,散出铁锈味儿的血腥气。 柳辞其名 日子照旧推进。 裴鹤之时常飞鸽传书送来买粮食的凭证,柳辞也如约与他共赴云雨。两人相处和谐,裴鹤之对她的好感值越来越高,但是总徘徊在七十。 柳辞不甚在意,毕竟起始值只有二十,还被打回到零过。她有时间。 柳辞在这段时间竭尽全力也不过囤下两万石粮食。 灾荒时期,按每人一个月吃半石粮食来算,这点粮食根本够不上城中百姓消耗的量。 可笑的是太仓谷粟陈陈相因,上辈子的小皇帝却仅仅令太仓调出七十万石济民。 粮食这么少,大概一半是因为宦官之祸,那些太监就是宫中的老鼠,水患时期不知扣下多少私卖;另一半则是皇帝本身年岁太小,平日又偏爱暴戾酷刑。 想来也是,垂髫小儿怎会有能力珍爱城中百姓? 八十万石根本不够十万城民消耗。 都城之外还有都城,饿殍之外更有暴徒,这场雨说起来杀的是赵家最后一点帝王气。 * 京城街头最近涌出几位算命先生,还出现一帮神秘莫测的外邦女子。 算命先生在街头游逛,皆时而拿龟壳一通操作,时而大喊:“天亡永乐,时洪来也!唯迁往山东以南可逃一死。” 不仅如此,连一些从不入世的野僧狂道都来此呼喝。 迷信的城民有信以为真逃亡的,也有不屑一顾的。但是赵王朝立朝之本便为“君命天授”,所以普罗大众大都对此心怀畏惧。 经此一闹,外加天象着实异常,京城内的人数竟减去五分之一有余。 柳辞走在街道上,听着这样那样的吆喝,嘴角泛起笑容。 她没再扮作男子,而是着平常衣袍,轻纱遮面。 此番出府,是为了找被容缰列家外戚男子——傅彭,杀掉的寒门冯氏子弟。 上辈子盘踞在雕喜山那一窝悍匪,其寇首可不就是冯氏冯赦? 柳辞记得她上辈子也是在今天出了门,在去给谢姝挑生辰之礼的路上遇到了寒门冯赦。 * 果然,冯赦还在老地方。 他就跪在街上最熙攘的地方,面前拼凑几块木板,其上书写着冯氏一族的冤屈。 许多人围在他面前指指点点,“真可怜啊”“哎”声此起彼伏,却无一人上前扶起他。 平民中有识字且好事者念给白丁,大概意思就是跪着的人叫冯赦,他的父亲前些日子买到一位美貌丫头,想配给冯赦为妻。 奈何同来者也看上了这位美貌女子。 同来之人姓傅名彭,他竟强抢了美貌女子,还将冯赦之父打死了。 事情如此清晰,但大理寺不理此案,官府中人也威胁冯赦不准敲响登闻鼓。 现其父含冤而死,他咽不下这口气。 众人不过想听故事,听到傅彭的名字唏嘘几声也就散开了;不过马上就会有新人补上人群空缺,再次听人念出冯赦的冤屈。 就这样,冯家男儿的尊严便被剖出来,向往来人群展览一遍又一遍。 柳辞站在人群中静静聆听,打量跪得东倒西歪的冯赦。 他看起来憨憨呆呆的,草叶胡乱插在头上,涎水垂到领口。 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想到最后会被逼到雕喜山去当匪寇。 柳辞上辈子是怎么践行“路遇不平 拔刀相助”的呢? 谢父便是大理寺卿,掌管京城大小案件审理。 她以为自己要帮忙可谓易如反掌,所以便悄悄让翠儿于天色暗淡之时拉来了冯赦,给了他一大笔钱,又告诉他不用再忧心傅彭之事。 现在想来何其天真。 第二日的柳辞便灰头土脸地找上了冯赦,告诉他自己无能为力。 那也是柳辞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在自己未出阁时教给自己的仁义道德,原来话本中字里行间写下的邪不压正,于这世道而言,一文不值。 想起上辈子冯赦答应以自己换谢姝的场景,他应该也满心是恨吧?恨她这个贵夫人的无能,更恨她给他希望又送他绝望。 此时此刻,重来一次的柳辞吩咐翠儿拿银票裹住纸条递给冯赦。 翠儿暗示冯赦银票所藏玄机成功后,主仆俩便施施然离开了是非之地。 冯赦虽然呆愣,却会意地躲到围墙内读完了暗信。 匆匆离去的主仆俩都没看到冯赦再次赶出门外时骤然亮起的眼眸。 这个八尺男儿就拿着纸条,不顾形象地向着翠儿二人离去的方向伏地大哭,好像要哭尽这辈子的伤心处。 * 寂空也在人群之中,在翠儿上前递银票的时候,他看到了当初那个贵公子…也是现如今的女子。即使她白纱遮面,寂空依然认识她的眼睛。 寂空抹干净汪汪泪眼,拔腿追上柳辞。 “施主,施主,等等我。” 柳辞回头,看到眼睛红红的带发小和尚,不由得弯弯眼睛。 “是你!你追我们干什么?” 寂空手中挎一个破烂小包袱,如珍似宝地递给柳辞。 “我找你们好久了,没想到你们竟是女施主。这都城这么大,还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们了,嘿嘿。” 柳辞接过包袱,沉甸甸的。 “师父说多谢施主,寺里最近确实快揭不开锅了,施主解了燃眉之急。” “所以这里面是什么?” 柳辞闻到甜丝丝的气味。 “是我自己做的麦芽糖酥,可好吃了!专程给你们做的。” 寂空满脸骄傲,好像在等夸奖。 柳辞却失笑,“你找我们这么久,就为了给我们这个?” 寂空挠挠头,笑容清澈,“对啊,我花光了攒下的零用钱买麦子,统共做了这么点。从小到大我也只吃过两次,麦芽糖酥真是顶好的东西!” 说罢,寂空还舔舔嘴巴。 翠儿在后面掩嘴而笑,柳辞也笑,这小和尚看来也是个痴人,怪不得其师父不让他拜入佛门。 柳辞笑了几秒,开口问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啊?”,寂空眼睛眨巴眨巴,“我叫寂空,施主这么快就忘了吗?” 柳辞也眨巴眨巴眼睛,说道:“你不是还没彻底拜入佛门吗?我问的是你的俗名。” 寂空鼻头泛起红晕,他的眼睛真的藏不住任何情绪。 “我叫荷笠,荷叶的荷,斗笠的笠。” 柳辞的墨发被风吹起,潮湿的香气钻进荷笠的鼻息。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叫柳辞。” “柳暗花明的柳,辞旧迎新的辞。” (大修)谢姝 荷笠跟了柳辞主仆两人一路,叽叽喳喳地说起庙外世界的好玩处。 他说自己很小时便被家人送到普陀寺,寺里的师兄师父都少言寡语,连众人参拜的佛像都只是描眉画眼的大铜墩子。 于是他只好跟寺里会发出“疵疵”响声的大扫帚说话。如果大扫帚被师兄拿去扫地,那他只好遇见鸟儿跟鸟儿说话,遇见小猫小狗便咕咕哝哝地跟小猫小狗说话。 话及此,他又说起山下的妙处。 山下好啊,山下有糖葫芦和枣泥儿馒头。豁!还有精瘦大汉搞什么胸口碎大石,比他自小习武的师兄都厉害…… 柳辞和翠儿被他逗得笑了一阵又一阵,一行人直走到不得不分离的岔口才道别。 柳辞看着这带发小和尚,玩笑般地跟他说道:“寂空小师父,你如果真的那么寂寞,不如多下山来城东谢国府玩儿,到时只管报上名号,谢家一定不短你香火钱。” 荷笠应了几声,看着柳辞和翠儿恋恋不舍地点头。 * 最近谢莱在闷头忙些什么,听他说谢姝与裴鹤之的婚事敲定了。 苑里的婆子嚼舌根说道,谢莱与谢父闹了好大一场,但是最后不知道怎么还是不了了之,据说是谢小姐以自裁来威胁谢小爷才罢休的。 柳辞身在谢府却宛若局外人,她对谢家人的争吵或忙碌一概不问。 毕竟谢母还在,轮不到自己这个新媳妇管家。 只是偶尔会遇到千娇百宠的泪美人谢姝。 她还是那么天真娇憨,日日与谢莱凑在一起顽。 上辈子也是如此。 谢姝好像十分依赖谢莱,依赖到一种病态的程度。 柳辞记得,她在苑子碰见谢莱给谢姝捏脚穿鞋都是常态。 很奇怪。 谢姝知道谢莱对她的图谋吗?她在雕喜山事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容缰列、傅珍,谢莱,裴鹤之真的会仅因为美色成为谢姝的裙下之臣吗? 经过与裴鹤之相处的这段时日,柳辞对他的评价只有五个字:扮猪吃老虎。 而谢莱更不用提,他这个人有一颗冰做的心。 容缰列、傅珍二人柳辞不甚熟悉,但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种。 这样四个人,心甘情愿地为一个女人鞍前马后,谢莱还将柳家独女送出去做人质,甘愿与柳家为敌……总不会都是恋爱脑吧? 柳辞近来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她想接近谢姝,却又忍不住回避谢姝。毕竟情绪是不带理性的东西,柳辞怕自己忍耐失败,连谢姝也一起收拾。 但赶巧了,今天要去赴裴鹤之的约,恰巧碰到谢姝穿着烟粉色掐腰长裙,还持一柄玉骨圆扇作配,风姿袅娜地依偎在谢莱怀里。 三人迎面碰见,谢姝眼中也毫无别种情绪,甚至作出笑脸给柳辞打了个招呼。 而谢莱长身玉立,沉默地守在谢姝身后。 这出情景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柳辞和谢莱是一对儿。 照惯常一样,柳辞给这两人福了身子便托词要离开。 却没想到谢姝叫住了她。 “柳儿”,这是谢姝从小到大唤她的称呼。 “你能不能别再接近鹤之了?” 周围婢子婆子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都亟亟低头走人。 柳辞则心慌地折回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家姐弟。 谢姝好像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说的东西有何不妥,反而隐隐垂泪,“阿莱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我愿意既往不咎,好吗?我真的很喜欢鹤之。” 柳辞看着周围低头快步离开事发现场的婆子丫鬟,冷下面孔。 “那你不如去求你的好鹤之离开我吧,纠缠的人可不是我。” “还有,你能不能别再接近我丈夫了?” 说罢,柳辞一把拉过了谢莱。 但很可惜……没拉动,谢莱根本不鸟自己,甚至对自己摆出了臭脸。 “柳辞,阿姊说的有不对的地方吗?你何必要这样说她?” 谢莱的声音倒是压低了,可惜柳辞此时已气的头发乍起。 她不再纠缠,冷哼一声就走向了折磨裴鹤之的道路! 比美大赛! 裴鹤之正吊儿郎当地在别苑等柳辞,全然不知自己将被当成最憋屈的出气筒。 柳辞不准他往别苑带乱七八糟的女人,裴世子谨遵她命,每次都滴溜哐啷地光杆前来——只不过调戏对象从花楼姑娘变成了小丫鬟罢了。 这人来柳家别苑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没想小丫鬟们竟基本都被打通了。 裴世子大方的很,外加脑子灵快,花言巧语信手拈来,极其擅长巧言令色,对丫鬟们无不温声细语,配上通身风流气质,大家好像都忘了他刚来时昙花一现的阴狠姿态。 今天也是如此。 姓裴的颠三倒四横在榻上高翘着脚,边翻才子佳人的话本边捻点心吃,花菱坐在脚头位置专心致志给他锤腿。 花菱是丫鬟里最俊俏的一位,裴世子早发现了。 于是柳辞不在的时候,花菱一马当先地成了裴鹤之最宝贝的可人儿。 他从宫里带来的稀罕物不给别人,独给花菱。什么绢花啦,娘娘们自用的黛粉,他都双手奉上。 奈何花菱这人是个呆子。 她前脚欢喜地收了东西,后脚就把这些事全抖搂给柳辞。叽叽喳喳跟只麻雀似的,缠着谢夫人说这个说那个,让裴鹤之挨了好几回眼刀子。 怪不得,怪不得翠儿其貌不扬却做了柳辞的贴身丫鬟。纵观一众小丫鬟,有心计谋算的也就是那位翠儿了。 经裴鹤之的仔细观察,发现柳家别苑的丫鬟们全天真的要命,婆子也是天天恪守其职,不喜节外生枝。 也不知道柳辞搁哪儿找来这么一帮子人,跟造了片世外桃源一样。 撩起眼皮,咽下嘴里的糕点,裴世子懒懒说道:“花菱宝贝儿,你累不累,累了就到爷怀里歇会儿。” 花菱呲出一口珍珠牙,“不累不累,以前我给小姐一锤锤半天呢,你这才多久。” 合着后面那句直接被屏蔽了是吧…… “那你还挺辛苦的,你们小姐不懂怜香惜玉啊。” “世子爷,你要这么说我就不给你捶腿了!我们小姐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姐!” 花菱的绵柔拳猛地变成孔武有力的大拳,砸在裴鹤之腿上,让他倒吸一口气。 裴鹤之露出蜜汁笑容,点点头,又艰难捏起一块糕点喂到花菱嘴旁。 花菱顺嘴就吃了下去。 “好吃吗?不好吃的话你跟我回北静王府,以后我天天变着法子让厨子做给你吃。” 糕点粉渣从花菱唇缝漏出来一些,她点头:“好吃好吃,小姐也爱吃这个,我们天天在后厨研究怎么让小姐在这儿吃好呢!” 裴鹤之不再说话了,又低头翻起了话本子,大腿算是被白锤一拳。 翻过没几页,窗外传来丫头们的施礼声,是柳辞来了,花菱悄悄退下。 等柳辞走到他跟前,裴世子才发现今天女人有些不对劲。 明明她两条眉毛平平顺顺,五官也没扭曲,但裴鹤之愣是从她风平浪静的外表下看到了怒气勃勃的小怪物。 “哟,谢夫人,谁又惹你了?” 裴鹤之忙不迭放下话本子,殷勤地给柳辞递糕点。这个女人毒得很,他已经在她手里折过两次,可不想仔经历一次全身渗血的痛苦。 柳辞冷笑一声,“裴世子,往常咱们缺少交流,不如今天好好交流一下再说别的?” 裴鹤之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每次来都直接嫖我确实不好,我也早有与你叙话的意思。” 柳辞折身给裴鹤之端来一盅香茶,露出贵夫人社交专用笑容——皮笑肉不笑。 “最近你变化挺大的,起初我以为裴世子是不折傲骨,宁死也不会忍受屈辱的人呢。” “哪儿有哪儿有,谢夫人你对我误会颇深。我裴小爷…裴某盛名在外,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什么德行。” 柳辞点点头,嘟起嘴唇,“确实,常闻裴世子最爱美人。” 裴鹤之应和着点头,将脸埋在热气中吃茶。 “那你觉得是谢姝美还是我美?” 裴鹤之喷出一口热茶,看歪着脑袋状若无辜的柳辞,半晌没说出话来。 “你美!当然是你美!如果不是谢兄娶了你,如果是我先遇你,那估计你现在肯定是裴夫人。” 柳辞笑得灿烂起来,“那不如我和谢莱和离,你与谢姝退婚,咱俩成婚吧?” 裴鹤之心中缓缓升起不详的预感…… 过去式烈女 “这…这不好吧?” 柳辞笑得跟花儿似的,把裴鹤之心脏都笑停一拍。这个狗女人这样笑真的挺可怕的。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商量……”他斟酌着又开口。 “怎么个商量法呢?”柳辞瞪大眼睛瞅着裴鹤之扮可爱。 男人一阵恶寒,眉毛拧成麻花,尔后灵光乍现似的说道:“你和姝儿一起平妻就好了嘛!” “嗯…” 柳辞状似不经心地说道:“平妻啊……你为什么一定要娶谢姝呢?” “这样搞得像是我缠着你似的,不如你找个时间告诉知情人,跟他们讲讲咱们之间到底是谁离不开谁?” 前一句话才是柳辞来这一程的意义。 后一句则是威胁裴鹤之敲打谢姝,柳辞在暗示他自己受了谢姝的委屈。 聪明如裴,他一定明白什么意思。 果然,裴鹤之闻言脸色于霎那间变得煞白,宛如一柱蜡人,玩世不恭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眼睛停留在柳辞身上好几秒,看她依旧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竹虬茶杯,方才平复一点心情。 男人接过话头,毫无异样地继续胡说八道,仿佛刚才的空气中的澎湃杀意只是柳辞的错觉。 她玩味的看着猛然降到三十的好感度,无声地哂笑。 谢姝果然有问题。 还有,这个姓裴的真不是一般警觉,跟条野狗似的。 臭不要脸的野狗不知道自己被打为野狗,看柳辞不再有说话念头,便巴巴地凑上来脱她衣服。 她的内裙立马被剥了个干净,凉风拂过肌肤,激起一阵轻颤。 柳辞享受着裴鹤之的伺候,在他亲吻自己敏感的脖后侧皮肤时发出满足的谓叹。 当他将自己抱到膝盖上吮吸乳尖的时候,柳辞下面早发大水了。他一直不知羞地发出嘬嘬水声,还让柳辞想办法下奶给他吃。 饶是柳辞久经人事也忍不住红了脸。 可是当个贞洁烈女能得到什么? 得到的不过是英年早逝的命运与乱伦的丈夫小姑子。 而抛弃贞节牌坊她又能得到什么? 柳辞将裴世子的腰夹得更紧,阴蒂在他的衣料上摩擦,酥痒疼都从那一点冲上天灵盖。 她说:“好啊……到时候……嗯……不仅让你吃,让你的好兄弟们都来吃怎么样?呃啊……吃了我的奶,以后都是我的狗儿子……啊!!” 裴鹤之狠狠咬了她一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与她调情,“没人敢跟我抢奶吃的,你死了这条心吧,谢夫人。” 柳辞亲亲他的嘴唇,“嗯…那好,我的奶只给你吃。” 她意乱情迷,忽略了裴鹤之对自己的称呼。 柳辞现在满脑子只想让裴鹤之抱起来肏她,他们还没试过这个姿势呢。 姓裴的肯定可以的,他的身材不似谢莱般精瘦,反而一脱衣服便露出孔武躯体。 看春宫图上这个姿势做,女人露出的表情格外不同,柳辞眼馋得慌。 “裴鹤之?”柳辞的声音能掐出水,在裴鹤之迫不及待脱裤子想直接顶进去的时候,她边舔裴鹤之的舌尖,拉出暧昧的涎水丝,边说道:“咱们站着来好不好?” 裴鹤之闻言翻起眼皮,声音都变了,兴奋得跟什么似的,那粗长的物什又壮了一圈。 “你怎么这么骚?怎么比勾栏的那些娘子都骚?” 这样说着,一只手狠狠揉搓她的娇乳,另一只手则重重地打了柳辞的屁股,让她发出几声娇笑。 尔后稳稳地抱着她站起来,让她纤长白皙的腿紧紧缠在腰上,下一秒就整根插了进去。 一点阻碍都没,柳辞下面湿的如软泥。 傅彭是谁? 厮磨一次之后,柳辞力竭,想要推开裴鹤之。 但姓裴的还想要,于是将柳辞困在桌面,他挤在她白皙的腿间,一只手轻轻松松掌住柳辞的细腰,另一只则在按压她的敏感点。 柳辞身子很软,可以说是任他摆弄。 裴鹤之感受着柳辞的收缩,享受着她的挣扎,看着往下淌水的交合处道:“谢夫人,避子药伤身又不牢靠,你不害怕受孕?” 柳辞的头抵在他的胸前,闷声说道:“不害怕,大不了让谢莱当便宜爹好了。” 下一秒就不满地踢踢腿,示意裴鹤之她吃饱了,今天要到此为止。 裴鹤之还硬着,但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是顺从地放开了桎梏。 柳辞走到铜镜前召开翠儿与花菱进来服侍,她走过的地方都是水痕,场面太过淫靡,情场浪子裴某人竟然别开了眼,低声提议说要送柳辞回谢府。 柳辞从铜镜中看姓裴的一眼,发现他也在透过铜镜看自己。 两人目光相对,其中却尽是澄澈,刚才榻上云雨仿佛已为陈年旧事。 柳辞低眉,掩饰性地挑拣簪花,心中觉得姓裴的在提议的一瞬变得很不一样。 而提议人则慵懒地倚在房柱旁,一手抱臂,一手无意识摩挲柳辞卸下的海棠钗子,视线一寸不漏地描画柳辞镜中身影。 她好像很喜欢海棠。 只是海棠虽然秾丽,毕竟无香,不知道柳辞欣赏此花何处。 花菱给他穿衣系带,他却一改轻浮姿态,眼睛只停留在柳辞身上。 “那么多粮食够吗?” 裴鹤之冷不丁问了句。 柳辞没回答,专心看翠儿给自己绾发。 “不够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搞来一万石。”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眉毛一挑,终于又露出标志性不驯笑容。 然后就被花菱狠狠勒住了腰。 裴鹤之“呃”一声,低头看给自己环腰带的小丫鬟。 对方没事人一样继续动作,反显得是他大惊小怪。 柳辞没接茬儿,倒是掩唇而笑,边笑边吩咐翠儿说道:“今儿改上玫瑰发油吧,那个味道重,能熏得某些浪人张不开嘴。” 裴鹤之失笑,乖乖地闭上了嘴。 只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安静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又复开口道:“谢夫人,你是独树一帜的美。像你这样的女子,用不着与姝儿比较的。” 柳辞的心跳加快一拍。 不是心动,而是心中腐烂、不见天日的一角仿似在一席玩笑间被挑到了明处。 她面上不显,只给男人飞去一弯眼刀。 裴鹤之没看见似的,作出深情脉脉的模样,“虽然不知道咱们这缘分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但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花菱和翠儿只当他在放屁。 柳辞扫一眼好感度三十的进度条,知道他真的在放屁,遂连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了。 等到柳辞终于将复杂的发髻梳完,裴鹤之已经吐出了一箩筐的话。 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话痨。 * 姓裴的谨遵承诺,与柳辞分乘两顶轿子,前后分路,装作巧遇一般一前一后到了谢府门前。 旁人可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谢氏姐弟必然对其中文章一目了然。 柳辞下轿辇时,裴鹤之已然被欢欢热热地迎入谢府。 可是谢小爷谢莱却没随着那些人恭迎裴世子,他竟亲自来到谢府门口等候谢夫人。 他俩在外人面前依旧恩爱,仿若青梅情谊从来颠扑不破。 只有柳辞知道谢莱生气了。 他与她生活太久,即使是金玉其表的举案齐眉,柳辞也粗略地观测出了此人的脾性。 此时的谢莱眼睛在笑,可是线条隽秀的嘴唇抿起,明明是发怒前兆。 柳辞笑笑地挽上夫君手臂,只当他在生气自己带回裴鹤之来示威谢姝。 若真如此,他越生气,她心里愈会乐得开花。 但没想到男人问她认不认识冯赦。 柳辞瞪圆水灵灵的眼睛,蹙眉道:“夫君说的是哪号人物?” 谢莱胸腔内发出一声冷笑。 “阿辞,有的时候我会怀疑你是不是阿辞。” 柳辞与他贴的更近,特意露出藕白的一段小臂,手腕靠下两寸处有一颗细小的红痣。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看我的红痣。” 谢莱被女人头顶的玫瑰香熏到睁不开眼,就势将她推远才继续说话。 “傅珍是太后眼前的红人,容缰列也是与谢家交好的世家。傅彭是谁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是傅珍的表弟,也是与容缰列家沾亲带故的外戚。 “阿辞,皇帝那么小,朝政究竟谁在做主不用我说。你不该越过谢家去插手傅彭的事,更不该那么蠢地把你母家牵连进去。” 天黑得很快,裹带水汽的乌云似乎要垂到人身上来。 柳辞扯开嘴角,抬头看着在热风中徐徐摆动的柳树枝蔓。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谢莱不解,“他们”是谁们?“之前”又是哪个之前? 柳辞看出谢莱的困惑,心中悄然悲伤一刻。她说的之前,是被送到雕喜山之前,也是被谢莱告知绝对不能得罪傅彭之前。 可惜谢莱永远不会理解的。 傅珍容缰列 柳辞与谢莱话不投机,碰巧谢姝苑儿里的金蝶来叫谢小爷,两人便不欢而散了。 谢莱临走之前还不忘记向她投来警告加谴责的眼神。 柳辞脸一扭,全当看不到。 她准备和谢莱找个合适时间提和离。 与谢莱成婚时间若过短,城中怕是会起风言风语,于谢莱不利。她可不想与谢家在明面上结仇。 谢莱肯定会同意的。 他分明早就知道她和裴鹤之的事,却不闻不问,真是半点儿不出所料。 青梅妻子出去勾搭他的准姐夫,看似清心寡欲的谢君子却如同随叫随到的狗一般赖在姐姐身旁,对其有求必应,随她调用。 上辈子柳辞心中的风月无边,怕在谢莱眼里都只是逢场作戏。可怜了以往自己的一腔真心。 真傻。 柳辞鼻头发酸,眼神却冷下来,指尖拂过眼尾,她顺势作出将碎发别在耳后的样子。 * 紫禁城内,长乐宫中。 绿衣粉裾的小宫女守在殿外,殿内传来太后忽大忽小的淫乱叫声,几只落地的灰喜鹊被惊飞到树梢。 殿外两位小宫女都低头不语,等到傅珍傅大人自殿内出来,两位宫女只是低头福身子,连抬头都不敢。 傅珍今日颇有情趣,他挑起一个小宫女的下巴左右端详,身上的淫靡气息扑到小宫女脸上,将她的活人气儿都快熏没了。 傅珍长着一张会骗人的脸,这是永乐宫所有奴才都心知肚明的事。他身为朝臣却主动献身太后谋权,长相带一股幼态感俊秀,其人却比谁都心狠手辣。 小宫女在他指间瑟瑟发抖。 半晌,傅珍才笑开,“娘娘,看惯了您再看别人,真是入不了眼啊。” 太后年青的声音从殿内传出,她哼笑一声,“油嘴滑舌。” 傅珍拿锦帕擦手,仿佛摸了脏东西一般,擦完后将其掷于地上走远。 被抬起脸的宫女如蒙大赦,胸腔起伏,无声地张嘴吸气,仿如一尾逃过刀刃的鱼儿。 太后被服侍着穿好衣服,款款走出殿外,“刚才傅珍说的是谁?” 宫女立马跪在地上,吓得面无血色,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太后宽厚地笑笑,“以后你便进殿伺候罢。” 又问道:“你叫什么?” 宫女伏在地上,“奴…奴婢青萍,谢过太后。” 年岁轻轻的太后点头,朱红色后袍将她趁得分外艳丽。 “走吧,朕今儿个还要赶早朝呢。” 太后并非史上第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却是历朝历代第一位称“朕”的太后。 身旁的太监高唱:“备轿。” 青萍还跪伏在地上不起,直到太后轿辇出永乐宫,她才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来。 刚才逃过一死。 凡是傅珍稍加留意的宫女,太后全给处死了,刑罚五花八门,甚至连戮尸的都有。 傅大人好像沉迷于“太后吃味”的游戏,时不时便挑逗几番永乐宫的小宫女,导致这宫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青萍幸在貌丑无盐,但傅珍那一下还是吓破了她的胆。 可没人知道她怕的不仅是太后的嫉妒,还有更令她胆战心惊的一点——她叫冯青萍。 冯赦之妹,冯青萍。 * 朝堂之上,坐在重帘后的车太后听臣子们向小皇帝奏事,好像没甚大事,左不过是一些地方缺水,一些地方涝水。 天灾无可避免,反正供给朝廷的赋税是不会短的。 唯一一件大事便是西北边陲总有戎狄来犯,近来这帮粗野民族进犯愈加激烈。 大臣们争相奏言究竟是和亲还是迎敌。 傅珍没表态,车太后便采纳了容小将军容缰列的意见——迎战。 容缰列与傅珍有远亲关系,此人又有奇才,确实是位得以托付的能将。 虽然他拒入自己帐下,车太后却依然爱才如命,她赐容缰列虎符,命他定要不虚此行。 容缰列受命,傅珍与群臣共喝:“彩!” 车太后赏他们一副睥睨之态。 小皇帝理解不了这些东西,他看群臣喝彩,也跟着得意洋洋,礼仪都不顾了,在金座上踢腾着腿哈哈大笑,向大臣露出满口乳牙,还只顾着拍手叫好。 殿下众臣心中喜怒各异,皆不敢显山露水。 苦眼泪 容小将军容缰列持虎符调精兵前往西北边境,他离开京城已有五日。 也恰是今天,裴鹤之来到别苑时格外春风得意,柳辞忙着作画,他便乐呵呵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柳辞偶尔画累了,支着脑袋看男人好几眼,这人竟都没发觉,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呆瓜。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开心?若问起好像又越线了…… 柳辞无奈地笑笑,闭口不言。 翠儿给他斟茶,他竟连茶烫也不知,烧到舌头才草草撂下杯盏。 痛感可算让他回过神来。 裴鹤之神经兮兮的劲儿过去后,便探头来看她作画。 看着看着,顿觉柳辞笔下的地方他有些眼熟。 柳辞在描一幅丹青图,图上赫然画着一处气派非凡的居所,居所的乌黑重门外站一排束起高发的异邦女子。而画面最前方竖一块巨石,其上描金刻字:千红芷窟。 “好颜色!这是哪儿?” 柳辞专心调色,简短地说道:“天下苦命女子的庇身之地。” 裴鹤之来了兴趣,撩起广袖坐在柳辞作画的桌案上,“哈哈,天下苦命女子何其多,十个女人中能出十一个苦命人,你这府邸画得再气派又这么容得下「千红」?” 柳辞闻言,眼睛亮光逼人,状如朔月,她停笔笑着对裴鹤之说:“你见识小了。” “天下之大却只有一个都城;都城也大却只有一座龙宫;龙宫虽大可也只有一条真龙。” “但即使这样,这一条真龙不也照样庇佑了数万万百姓?” 裴鹤之原本只想听一番顽话,柳辞说法入耳之后他有一阵儿没当回事。 待反应过来时他方缓慢抬头,定定地望向柳辞。 她人分明就在眼前,裴鹤之却觉得其间仿若隔了千重山。 女人嘴角的笑意不改,他自心如擂鼓。 柳辞早就低下头起笔,哪像裴鹤之他许久才回神。 “柳辞,这番话如果传出去,柳家谢家九族不保。” 柳辞眼皮都没抬,她忙着用狼毫笔勾画千红芷窟的山石,“不会传出去的,不是吗?” 裴鹤之一阵耳鸣,眼前天旋地转,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他没经历过这样的感觉。 柳辞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连她的倩影都巧镀金色光晕。 “好一个”,裴鹤之低头嗫嚅,“庇佑天下苦命女儿的千红芷窟。” 柳辞戳戳傻掉的裴世子,“别犯傻,帮我一起吹墨。” 裴鹤之应声,与柳辞翠儿主仆一起扇干画上新墨。可他脑海中却满是千红芷窟,连自己先前的喜悦都压了过去。 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骤然闯入裴鹤之的心中。 当年先生掐算出凰栖谢府,此凰真的是谢姝吗? 柳辞呢? 他目光惊疑不定,胸口竟然莫名升起悲戚的阵痛。 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光影:虚晃的人影、滔天洪水 饿殍遍野、容小将军抱憾而死、谢姝被戎狄强掳而去、傅珍自杀、谢莱于雕喜山自缢于某个荒草丛生的坟包前…… 这些画面中心是一纸迭起的护身符。 柳辞轻轻拧一下他的腰腹,好奇地打断他的神思。 裴鹤之身体还维持着纨绔形态,看向柳辞时却满眶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有人在用尖刀凌迟他的心脏。 柳辞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 姓裴的不知为何对她的好感度暴涨到了九十,忽而又稳定回到六十。她十分惊奇,便想来探问他自己在那儿发什么颠,但没想到会看到裴鹤之这般泪水涟涟。 裴鹤之……原来也会哭吗? 柳辞用手蘸一指尖他的眼泪,味道堪比黄连。 一个不过有些不同的膏粱子弟,怎么会有这样苦的眼泪? 裴世子迎着柳辞疑惑的目光,坐直了身子。 他的身体不受掌控,只是本能地趋近眼前艳光四射的谢夫人。 柳辞也发觉了不对劲,因为他今天十分温柔,开场就与往日不同。 两人在乌云重盖下唇瓣相碰。 裴鹤之轻轻与柳溪接吻,却没有勾出舌尖,往日下流的吻法被弃置于地。 他摇身一变,蜕去浪子躯壳,化为最纯情的寻常男子。 其实他来之前是打算跟柳辞提几句傅彭冯赦之事的。 但现如今,裴鹤之只想完全浸在温柔乡里,他对柳辞生出小小一片真心,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真心。 —————————— “千红芷窟”化用了曹公的“千红一窟 万艳同杯”,出自《红楼梦》。 原文音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傅彭之死 当裴鹤之开始舔她的时候,柳辞是拒绝的。 裴鹤之用手帕缚住她的手腕,情形一如她绑来他的那日。果真是风水轮流转。 看着气鼓鼓挣扎的柳辞,裴鹤之干脆用肚兜将她的嘴也堵上了。 之后便撑开她的腿,仔细观察她下面长什么样子。柳辞被盯地私处翕动,羞耻感催逼着自己发大水,淫液不要钱般沾湿大片床单。 裴鹤之像她蘸自己眼泪那样,蘸起一丝淫液,抹在放唇边一舔,又送给她也尝尝。之后便专心埋头舔起那条桃粉色的细缝,还发出吮吸的水声。 柳辞挣扎不过,干脆别过脸去。裴鹤之不老实的舌头像小蛇一样在她那里钻来钻去,舔过花珠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嘴里塞得新肚兜被这狗东西拿下去的瞬间,她正全身战栗着高潮呢。裴鹤之堵住她的尖叫,摸索着将肚兜塞到她的细缝里。 太紧了,幸好有水润滑,粘着唾液的肚兜最终还是全被塞了进去。柳辞从震惊到颤栗再到接受,短短经过弹指一挥。这人在床上向来无所不用其极。 下面鼓胀到不可思议,柳辞觉得又爽又难受,肚兜变得湿嗒嗒的,异物感很重。她便讨好似的用双乳蹭裴鹤之,想让他拿出来。 男人咬一口她的乳尖,笑着说:“等湿透了再说罢” 之后便将自己的东西也插进去一半。 柳辞弓起身子尖叫,想要将身子缩起来,裴鹤之轻轻一拉就把她摊开了,又惩罚似的进得更深。 肚兜时刻摩擦着自己的敏感点,他又在哪里不断试探、作怪,柳辞隔一会儿就抽搐着高潮,裴鹤之却不管,他只顾着往里面顶弄,也爽得倒吸气。 等到裴鹤之射出来一次后,身下床单早湿透了——柳辞是潮喷了,还是被肏尿了,未曾可知。但裴世子对柳辞不可控的面部表情表示满意。 他怜惜地亲亲她的额头,手下却毫不留情地将肚兜抽了出来,又引来柳辞一阵尖叫。 这个女人爽死了,可他连一成饱都没有呢。 * 傅彭死掉的那天,谢莱还挺惊讶的。 虽然大理寺被迫收了这桩京都命案,但谢家本着能拖则拖的官场信则,准备将其无限期拖下去。 起民愤?民愤又能怎么办?这世上到处都是比民愤更重要的事。 如果因为处置傅彭而得罪傅珍,那才叫一个得不偿失。 但是谢莱却没想到傅彭突兀地死掉了,还死在闹市街口。 那时傅彭正屈尊降贵蹲在豆腐西施摊子前,与未曾婚配的豆腐西施强制交流人口事宜。 没想到在对话将要快进到终极目的时,其倏然五体投地于豆腐西施面前,七窍冒黑血而亡。 死状不堪,其人肥头大耳,活像一头被毒死的猪猡。 豆腐西施:? 围观群众:? 一干人被拉去审问,却因傅彭死在众人眼下而找不着替罪羊,整件事目前还毫无头绪。 但谢莱有古怪的直觉——与柳辞相关的负面直觉。 他在赶回谢府的路上犹豫着是否要去问问性情大改的妻子。 进谢府门时,一个年轻的带发和尚在踟蹰徘徊,谢莱不似谢姝和谢父,他最厌恶这类人物,于是不睬一眼便进府了。 走过临香小桥,谢莱在旁侧翠香亭看见正独自对弈的妻子。 柳辞气定神闲,一子一子占满方格棋盘。明明只是下棋,她却摆出运筹帷幄的大架势。 谢莱就站在临香小桥的桥中凭阑看美人,看着看着,回忆自动滚滚而来。 他想起与年幼柳辞相处的一些片段。 柳辞虽为女子,书却读得多而杂,她小时总有这样那样的奇思诡想,常将自己和阿姊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女人爱的东西也与众不同。 别人爱艳花浓香,她偏偏去爱无香海棠,还强辞道:“海棠生来色艳花烈,却偏拒绝散发香气。正如我这个人!虽然我容色艳绝,但你们若靠近我便知道,我是最不爱招引世俗的那个。即使剖开我的肚子心肠,你们也只能找到君子二字!” 这话说的好不自恋!容色绝艳?在阿姊面前她也真敢班门弄斧。 谢莱当时与谢姝一起对她羞羞脸,还捏起了鼻子。 却不知柳大人正在身后,听到女儿乱七八糟的诡辩之后,直接将她捉去狠狠揍了一顿,听说还跪了很久祠堂。 从那以后竟真的没听柳辞再那般“胡言乱语”过。 谢莱又想起了什么,在不自知时已笑弯了眼角眉梢。 此番笑容堪比仙人解冻,春迎莱草。 那时的柳辞,与今日的柳辞,现在看来居然别无二致。 她消逝的桀骜是回来了吗? 谢莱愚钝,解不开眼前人之谜。至亲至疏夫妻,于此情此景误用一番也切合实际。 想起裴鹤之对他的叮嘱,谢小爷一时兴起,也走入了翠芳亭。 谢莱 翠儿给谢莱擦干净石凳,又嘱咐小丫鬟再添茶和果子来。 柳辞坐着未动,大眼一扫就知道来者心事重重。她率先开口道:“我今天也刚听说傅彭死了,夫君可别赖我头上。” “我还没开口呢。”谢莱被抢了话头,面无表情。 “不是你?也不是柳家?” “不是不是”,柳辞笑得花枝乱颤,“不知道是哪个英雄替天行道,如果是我下手,绝对不会给人那么大个难堪。听说冯赦在闹市口死相丑陋,惹了不少风言风语呢。” “也是。” 谢莱思忖道,说着便擅自搅乱她的棋盘,默认她同意与自己下一局。 “那阿辞觉得会是谁呢?” “我不过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笼鸟,怎么会知道哪棵树倒了是谁砍的?” 柳辞无辜地和他打秋风。 清冷如谢莱听到她这样颠倒是非,没忍住笑了,摇头说道:“你倒是越活越像小时候了。” “嗯,不像你和谢姝。” 谢莱想也没想就说道,“阿姊和你不一样。” “确实,她比不上我。” 谢莱闻言哂笑,“你开心就好。” 这样说着,棋风愈加狠辣。 柳辞边下棋边分出心神说道:“谢莱,你用不着不服气,要真不服,你就应该说出来个一二三。” 谢莱闷头下棋。 柳辞闲心大作,嘴巴跟个喇叭似的说个不停。旁边人都是从母家带来的心腹,早知道了谢莱谢姝这档子事。 她放开说道:“看你憋不出一个屁还敢来哂笑我,要不换个人磨好了。就譬如我!你要是唯我马首是瞻,我怎么说也能教你吵架论理,还会与你举案齐眉红袖添香,你阿姊除了会哭会告状还会什么?” 谢莱脸如黑锅,嘴却跟他阿姊一样笨,他一边观棋路,一边磕磕绊绊地吐字。 “同为女子,夫人最好嘴下积德。……阿姊与你一同长大,她性格纯良无害你很清楚,何必处处与她争高低?” “况且阿姊是注定会当皇后的女人,你呢?” 柳辞闻言,笑容僵在脸上。 谢莱也呆住了。 这就是三心二意说话的下场,什么话都不过脑子。 在柳辞还没反应过来时,谢莱已经拍手叫来了一排影卫。 “此亭五十步内所有人,除去我和夫人,杀。” 翠儿和其余几个小丫头瞬间被黑衣影卫堵住嘴要拉下去。 柳辞笑容还没来得及卸下,强自镇定,“翠儿不能死。” 其余的小丫鬟今天难逃一死。 这么多张嘴,假使有一个嘴上没把门的,谢家便要遭受灭顶之灾,谢莱绝对不会让她们有活命机会。柳辞无法可救,但至少要减少她们心中遗憾。 “还有,是你矢言在先,其余人若果真要杀,厚待其家属,立契为证。” 谢莱闻言,先是打量翠儿,又看了看一众小丫鬟,最后将眼神落到柳辞身上。 “若是阿姊,她一定分得清轻重缓急。” 柳辞气得牙根痒痒,“谢府家大业大,今日处置最多也就散去千金,这千金买断她们的怨恨不好吗?” “再者,翠儿不死,今日咱们不过是夫妻间戏言。” “翠儿死了,今日你就是谋反谋大逆。” “如果把我也杀了,你心中那位准皇帝也会必定命不久矣。” 谢莱必定与裴鹤之勾结,怪不得裴鹤之那个内里无情的狗纨绔会对谢姝死心塌地,原来他有滔天祸心。 很多事情在脑子中一通百通。 谢莱最后选择妥协,蓝田玉棋子在指间化为齑粉,他唤人拿来笔墨,书下十余份财契。 边写边说道:“今日之事如果传出去,即使谢家树倒猢狲散,也绝对会把你和你那个丫鬟的亲友全部抹除。” “谢夫人,奉劝一句,你最好确保裴鹤之的情蛊只有你能解。否则他解开情蛊之日,就是你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翠儿被踹出队形,狼狈地趴在地上,头发散了一半。 其余小丫头没那么好运,她们被押着在契后签字,泪眼看向谢夫人,有求救的也有感恩的。但是一众人最后还是破布一样被拉出亭外,十几条命的消逝,连声响儿都没有。 柳辞气红眼睛,一改伶牙俐齿之态,咬牙切齿,恨不得啖谢莱血肉。 “谢莱。” “以后可莫再失言了。我身边没那么人命能白送给你。” “不过是些阿猫阿狗,再送你一些就是了。” 柳辞态度冷冷,懒得再陪他玩小把戏,直接落下一子便唤起翠儿。 “我胜你十七手。” 谢莱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只用七分心计她对弈。此时细观棋局,发现柳辞其实早能赢他,刚才不过装傻哄自己玩而已。 再看向她的背影,柳辞主仆已隐入树丛。 细细春雨飘散,有一些斜入翠芳亭,沾湿他的衣襟。 “阴沉那么多天,终于下雨了。” 谢莱自言自语,眉间亮起一片暗红。暗红色的光线一笔一画勾勒出诡异符文。 自己早该去看姐姐了,不知道她等急没有…… 谢莱僵直身子走出翠芳亭,不顾属下叮嘱,失魂儿似的冒雨前往姐姐的苑子。 蝉娘 蝉娘正在门堂高槛哪儿做刺绣,听到有人敲门,她问“谁呀”,无人应答,便搁下针线前去开门。 没想到来人是傅珍!看到他执伞而来,蝉娘立马将他拉进宅院,心中盈满欢喜。 她是他养的外室,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外室。 但是傅珍只在屋檐下站着,细雨将他下半身衣袍打湿,他却没换衣服的意思,递给蝉娘两条木筒便又匆匆走进细雨中去。 蝉娘接了木筒,看向傅珍的背影,听到他无喜无怒的声音。 “给裴鹤之。” 蝉娘喜色尽失,垂眉低目,“诶,我这就去。” 她折回房里换一身男装,还戴了顶覆黑纱的斗笠。 * 裴鹤之在花楼与姑娘们喝酒划拳,那肆意狂放之相世间少闻。 待蝉娘走进厢房,一众姑娘都已认识这人,据说他是北静王府专门督导小世子的老师,这群姑娘便不顾裴鹤之阻拦,自行识趣散退了。 待人走了个干净,蝉娘恭敬地将两条木筒呈给裴世子,站在角落静候吩咐。 裴鹤之浪子气息在姑娘们散退那刻散退,他变得格外沉寂。 抽出第一条木筒中的卷轴,看毕,他露出吝啬的笑容。蝉娘悬着的心也落下去,看来是好消息。 卷轴上陈列一众人名单,其多为反对傅珍与容缰列变法言论的大臣。 变法之论出自北静王府门客。而由傅珍和容缰列传到大臣耳朵里的意见,其实就是裴鹤之的意见。 裴鹤之收起卷轴,又吩咐她道:“今晚照旧领谢姝去你的宅子,傅珍做的不错。” 蝉娘攥紧衣裙,温声应答:“是。” 裴鹤之又看第二条卷轴,看完大喜!原本脸上寡淡的欢喜变成仰天大笑的畅意。 “容缰列,不愧是容缰列!” “哈哈哈哈哈哈,天助大梁!” 裴世子大喜,几近失态,他即刻吩咐蝉娘:“蝉娘,你先退下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蝉娘躬身退出厢房,裙子被绞出褶皱。但今日的裴世子醉心于两则好消息,并未发现蝉娘的不对劲。 或者应该说,即使他发现了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她承蒙两位公子的救命之恩,若是再苛求奢望别的事,那便太不知好歹了。 谢姝姑娘容貌绝世,傅珍确实只有这样的女子来作配才相宜。不管他在外声名如何狼狈,蝉娘仍觉得他永远是当初对她伸出援手的公子。 自己不过是曾经流落青楼的娼女,怎么能肖想得到那样尊贵的公子的珍视。 可即使这样规劝自己,每次领命将谢姝送去傅珍身旁时,蝉娘依旧心如刀绞。 她心伤悲,谁人能知。 * 喜到双手颤抖的裴鹤之拉开窗扇,他本是想要清出胸腔内浊气的,却没想到雨水迎面扑来,将他的面庞打湿了。 他猝不及防吃下几口雨水,心中更加畅快,若是不清楚状况的旁人瞧见怕是又会觉得他在发癫。 就譬如那个可恶的谢夫人。 很奇怪,今天翻完这两则消息,他第一个想要倾诉的对象竟然是柳辞。 “分享”他来说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这种情绪是软弱的。 犹记得七岁时,裴鹤之养了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狸奴,它整日撒娇耍赖,而当时自己对这只狸奴珍爱无比。 北静王府人人皆知,七岁的小世子下学和练剑结束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与自己的狸奴顽。 直到父亲谴责他玩物丧志,有妇人之仁,逼他亲手杀了那只狸奴的那天,裴鹤之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些抓不住的东西。 十二岁时,裴世子对从小侍奉自己的大丫鬟灵香初生爱慕,与她尝过云雨情后便事事牵挂着她。那时自己何其荒唐,竟想越过门第悬殊,将灵香娶为正妻。 他立誓说若今生娶不得灵香,也定要让她做独一份的姨娘。 父亲斥他是没用的情种,还用母亲的性命威胁他亲手将灵香以下等丫鬟的身份打发给人牙子。灵香不堪其辱,夺过佩剑,自刎于他面前。 十三岁时…… 十五岁时…… 历经种种事宜,裴鹤之只觉得自己内里有东西不见了。他外表正常,而人皮之下,仿似生长着一头吞噬一切的野兽。 现在的裴世子只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只会做出纵情声色的伪装。但他学不会爱上别的东西。 有人说酒逢知己,有人道曲遇知音。可这些于裴鹤之来讲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什么少年意气,什么鲜衣怒马,什么纵情恣意,全是狗屁! 他压下自己心中一角蔓生的野草,这野草不是好兆头。 大业未成,他不该对任何人生出柔软的情感。裴世子饮下一壶烈酒,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已得之物上——凰女,龙脉,兵符。 他现在应有尽有,只待最后一步——得人心。 天下最易得者和最难得者,人心。 救我于水火 谢姝在夜晚就被送到了蝉娘的宅院。 傅珍前后脚也来了。 这个时候的傅珍与白日面色平平的傅珍截然不同,他眼角眉梢堆满欢喜。被冠上“奸臣”、“以色侍人”的小公子此刻孩童一般踏过门槛,喜不自胜的模样着实可爱,直接忽略了门旁守候的蝉娘。 果然,他刚走进去,谢姑娘吵闹哭泣的声音就大起来。 傅公子在低声下气地哄她。 “你给我滚!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裴鹤之一定要让你这么低贱的人来碰我?” 蝉娘规矩地退到侧屋,主厢房吵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变成暧昧的欢爱声。 “低贱吗?” 蝉娘靠在凹凸不平的墙上,眼前跃然浮现与傅珍初遇的那日。 她原是青楼最低等的娼人。自小便被哥哥嫂嫂卖入青楼,因为脸上有一块胎记而被鸨娘娘嫌弃。 但蝉娘性格温良,倒也没有什么人为难她。只是有一日,一个经常来照顾自己生意的熟客不知为何大发脾气,将她当成了出气筒。 客人给了鸨娘娘好多钱,然后扒光了蝉娘的衣服,将自己推出门外,要她给那楼堂子里所有的客人光着唱曲儿。 彼时的蝉娘下体满是污渍,唇上颜色也被客人吃的七七八八。楼堂子里挤着那么多男人,他们淫邪的目光要把自己压死。 鸨娘娘示意她顺从客人,在远处角落拿着火钳子警告自己要听话。 蝉娘就这样,光着身子,被一个又一个男人摸乳摸下面,走到了楼堂子中央。 她是全天下最没有尊严的人。 她以为自张开腿接客那日自己就是最没尊严的人了,可是现实为什么总会给她越来越重的痛击? 她想死。 可是蝉娘又不敢死,她怕死的不彻底,又要被鸨娘娘医好后上私刑折磨,以给别的姑娘示警。 于是蝉娘泪流满面,站在楼堂子中央唱鸨娘娘教习的艳曲儿。艳曲儿粗俗,“乳”啊“穴”啊的字样遍及各处。 周围男人肆无忌惮的目光,自己碎得彻底的尊严要将蝉娘逼得发疯。一些客人的手伸到了自己身体里面,而一些则嫌弃自己长得不美,只是抱着看丑女笑话的心态站在人群里。 后来,是傅公子给自己披上了衣服。 他说自己唱曲儿的模样实在可怜。 他也说,会帮她除去脸上胎记,自此带她离开这里。 蝉娘从魔窟脱身后曾不止一次想要自杀,可是光风霁月的傅公子,长得可爱又俊秀的傅公子,救自己于水火的傅公子,她想每日都见到他。 如果死了,那在土里化成腐泥之后,还要怎么见到这样一个人? 后来的蝉娘知道了傅公子救自己的原因。 听风言风语道,傅公子也是位可怜人。 他与自己一样,自小被父母卖到戏班子学戏,后来戏班子爬得高了,直接到宫里给贵人当玩意儿去了。 那时的傅公子被太监狎亵,也曾像她一样没有尊严。 那日自己的唱曲儿,一如他在太监跟前唱戏。他透过她,看到了不堪的自己。 今日的傅公子已不同昨日,他变成了太后眼前的红人,没人再提起他做戏子的日子,没人再敢说他要当着太监的面尿尿的事儿。 今日的蝉娘也已不同,她成了傅珍的外室,胎记也被铲掉了,没有人知道她做娼人的时光,也没有人再敢对傅珍外室这个名号不敬。 她愿意为傅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何况只是忍受他爱别的女人。 蝉娘心想,他如此信任自己,他对自己有如斯恩情,那么他爱重谁,她应该比他更爱重此人才是。 主厢房淫靡的声音渐歇,蝉娘蜷起了身子,是时候给他们打水了。 男儿膝下 自先帝去世,车太后扶赵平即位,对先帝其余子嗣赶尽杀绝,逼太皇太后自绝于南下奔逃之路。 车太后大权在握,党同伐异,听信宦官谗言佞语,诛能臣贤士。 戎狄来犯,举国上下几无参军男丁,于是割地和亲以钱财贿买,无所不用其极。 大梁国运将尽,这是父亲自小教给自己的事。 裴鹤之驾马去柳家别苑。今日谢莱也在,他已向自己禀明天机泄露之事。 先帝在时,大梁不过强撑起偌大骨架,其实那时便已摇摇欲坠。 上有世家大族挥霍无度,官场之上人人自危,唯向太监折腰佞臣如鱼得水。 下有百姓苦于繁苛赋税,吏治贪腐经久不绝,买官之风大盛,钱财贿买轻易可颠倒黑白。 父亲身体孱弱,他在朝野是躬身讨好车太后及其常侍的白脸奸臣;进到北静王府,父亲又成为病榻缠绵,却对自己管教甚严的父亲。 裴鹤之一身红衣,手执金辔,马嘶声破开雨幕。 柳家别苑早有小厮迎他,裴鹤之将马交给他们便大阔步进去了。 柳辞今日一如初见那日,她着一身绿罗裙,冷脸面对自己和谢莱。 “谢夫人” 裴鹤之心中慌张,雨水如柱,从他发冠上衣袍中蜿蜒穿行。 雨下了两天,一时比一时要大。 柳辞往日插科打诨 自作聪明的笑容不见了,今日的谢夫人冷冷清清,距自己千里之远。 谢莱不紧不慢地喝茶,甚至在杯沿上掀磨盖子,仿佛置身事外,读不懂气氛。 裴鹤之不换衣服,淋得像落汤鸡,但是强撑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笑容。 “聪明如你,其实早该知道了,这件事是谢莱做得不周到。” 柳辞哼笑一声,“我以为你来,是要和谢莱商议着杀我。” “你又何必总让他唱黑脸?” 裴鹤之心中忽然痛不可言。 话本子中写才子佳人相遇一眼千年,什么是一眼千年? 他贯来不是个爱把玩文字的人,可现在倒是觉得,今日与柳辞的会面就是一眼千年。 柳辞与他像是七岁那年精心宠爱的狸奴,像是十三岁时风流灵巧的姐姐灵香,像是十五岁时与自己和而不同的寒门密友。 如今物是人非,上述生灵都步入往生路,可是柳辞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如果柳家归入我们,又何必谈打打杀杀?” 裴世子面上笑容不变,自顾自捡个好地方坐下,不拒花菱翠儿给他擦拭水渍。 “这事着实小题大做了,杀了你那么些人,谢莱才是该罚的那个。” 谢莱听到自己被点名,诧异地抬头。 “姓裴的,这可不像你。” 裴鹤之臊眉搭眼看这个不识趣的人:“你和柳辞一起长大,不如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莱闻言,沉默半晌,不再插话。 于是裴鹤之又捡起话头说道:“虽然我与谢夫人相处时间甚短,但你的秉性我最清楚,聪明人都最爱作壁上观,何况是你?” 柳辞依旧冷脸,但气场缓和了些。 “柳家不会掺和此事,整件事只有我和翠儿两个外人知道,若是信不过我们,大可以将我俩拘在这幢别苑儿。等你们事成后再放我们出去。” “我不会拘着你,但翠儿要跟我走,我承诺会保她安然无恙。” “柳辞,你和寻常女子不同,朝野中事,我不信你半点不闻。你是作画千红芷窟想庇佑天下女子的人,现如今数万万平民百姓苦不堪言,你又怎会不知?” “裴某在做决定时就已经压上身家性命,柳家若能助我一臂之力,裴某不胜感恩。今不敢许诺让家父官拜三公,但裴某若是取胜,定然保柳家万世荣耀。” 柳辞看着给自己跪下的裴鹤之,疑惑感动恨意齐齐涌上心头。 “给我几日考虑时间。” 她原以为自己会迎来狂风暴雨,可能不仅攻略任务无法达成,就连柳家所有家小都会命丧黄泉。 今日着实大出所料,裴鹤之不杀她,反而要来拜她。 但若她不答应裴世子所求之事,怕是依然性命难保…… 谢莱看跪在地下的裴鹤之,又看看莫名转劣为优的谢夫人,心中充溢郁郁之气。 凯旋(?) 细密的雨下了三天,很多地方已经开始积水。距京都中心四五十里的水坝情况也每况愈下,但到底是撑得住,朝廷不过派去寥寥几人查看。 现在的雨还是细蒙蒙的,远没有达到上辈子的高潮阶段。 所以若现在修坝,那么损失会在相当程度上打个折扣。柳辞把这份功劳分了一份给了自己母家。 至于谢家和裴府,柳辞爱莫能助。 不巧的是,裴鹤之最近则骤然感染了风寒,精健如他,也不知怎么着就病倒了。 这些都不关柳辞的事,她唯一气愤的是姓裴的不在北静王府老实呆着,偏偏要她陪他待在柳家别苑。这人着实可恶。 翠儿已经被北静王府的人带走,柳辞身边也缺知心人,便只好暂时启用花菱。 几个人窝在偌大的院子,仆从肉菜不缺,过得倒也算舒坦。 只是栽倒在床上的病秧子裴鹤之总咕咕哝哝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柳辞凑近去听,他声音就没了;柳辞隔得稍微远一点,他又开始咕咕哝哝,搞得柳辞没脾气,直接掰开姓裴的眼皮看他是不是装病。 上天有眼,不是。 这个扮猪吃老虎的狗贼是真的病倒了。 于是在别苑的这几日,柳辞忙柳辞的,裴鹤之病裴鹤之的,除去侍卫不让柳辞出门也不让她接书信这一点,一切还算说得过去。 今日晌午,一切收拾停当,闲着没事干的谢夫人又开始勾画描千红芷窟的工程图稿。身后沉睡的裴鹤之忽然模糊地叫了一声,好像是在叫什么“护枕”? 柳辞给花菱使个眼色,让她再给病秧子加个枕头垫儿。 裴鹤之倒还挺挑剔,脖子一歪歪到墙角,示意自己不要枕头。柳辞失笑,拿着墨笔过去,给他脸上画了只王八。 王八尾巴尖尖都画完了这人也愣是没醒,反而从眼角渗出几滴眼泪,嘴里又在喊:“傅珍”。 柳辞收笔,原来他叫的是朝野上下被人唾弃几百遍的小白脸。与裴鹤之接触这么久,看不出他有龙阳之好啊。他嘴里念叨的傅珍可不是个善茬儿……长的虽好,可是车太后宫中至少有三十个宫女儿因他丧命,连青萍都差点没躲过。 沉思不过一刻,柳辞另备特殊信纸写下密文,这份密文目的地正是皇宫。 青萍是柳辞用过的最伶俐的管事,她相信这次她也可以做好。 * 柳辞身后的裴鹤之在水深火热中拔不出脚来,他的梦可谓精彩纷呈。 梦境飘忽不定,一会儿出现一个人物,一会儿这个人物又莫名死在眼前。这般场景血腥腥热辣辣,将他灼热地宛如身在火海。 其实总的说来,裴鹤之梦到了一场洪水…… 洪水之始,容缰列自西北惨胜而归。即使如此,更为要紧的,是容小将军成功斩断了赵家最后一条龙脉。 这本来是绝好的消息,可是漫天的雨却淹没了更多人在乱世的希冀。 大梁在雨中飘摇,政权岌岌可危,本来再好不过的事,一遭洪水袭来却局面大变,连父亲都沉寂良久。 他逼自己加快速度将谢姝迎入王府。 裴鹤之何尝不想,可是傅珍那里交代不过。他对谢姝的占有欲太过骇人,车皇后又盛宠此人。当初结盟时,裴鹤之便抱有养虎为患的惧意,没想到今日真会一语成谶。 谢姝凰女,为朝堂几多有识之士争取来了一位傅珍,也带来了容缰列这样英勇的小将军,甚至带来了谢家。可是也正是她,在此事上偏偏成了绊脚石。 裴鹤之苦恼忧思不绝,眼前场景却一转,诡谲地切到一座山中景象。脚下细软的猩红毯子变成湿泥,山中空气清新,但四下悄然无声,透露着诡异。 这里地势十分眼熟,眼熟到裴鹤之脱口而出:“千红芷窟”。 “千红芷窟”在哪儿?这又是何地? 一具女性枯骨被松土托举出来,迎风直直站立,伸出沾着腐肉的枯爪,竟像是来索命。 裴鹤之吓得拔腿便跑,却又被人堵了路——一个脑袋光光的小和尚。 裴鹤之一把将此人推开,小和尚闪到一旁,打个踉跄,一纸往生符落在地上。 奔跑的裴世子耳蜗中流入一道慈祥的声音,是与那小和尚外表丝毫不符的声音。 “施主,为什么要跑?这人叫做翠儿,你忘了吗?” ———————— 2023.2.2捉虫修改,谢谢大家的投珠热情!三百珠啦,今天或明天加更! 果报分明 裴鹤之从梦中转醒,满头冷汗将脸上的墨水王八混模糊了,那种大病转醒的样子与他的外貌着实不服帖。在健康时候,裴鹤之外表还有可圈可点的好看处。可现在他唇色苍白,眼袋乌黑,甚至眼皮都耷拉下来。 柳辞不乐意看丑男,管他是不是大病未愈,直接叫他自己的人来伺候。 裴鹤之神情呆呆,看起来不甚在意柳辞对他的冷遇。 在祸事未明之前,这人对自己时有杀气;而事情挑明之后,他却对自己变了个态度,说不定连当初自己为什么要给他下情蛊都抛之脑后了。 柳辞懒得再想,伏在窗边看雨打芭蕉,浓郁的绿色暂时让她心情舒畅。 她和裴鹤之,两人一坐一卧,安静相处,倒也挺和谐的。 “为什么?” 柳辞:“嗯?” 转头之后才发现裴鹤之没在跟自己说话,而是看着头顶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声音虚弱,看向柳辞,这屋里除他以外唯一的活人。 “谢夫人,我梦到你的小丫鬟了。” 柳辞敷衍地点点头,然后这人就说了一大串。 “我在梦里根本不知道你这号人物,却梦到翠儿的枯骨在雕喜山来向我索命。” 她说我识人不清,误了她家小姐的性命。” “还有,那雕喜山一处破烂山庄,竟然和你的千红窟如出一辙。在我躲避翠儿之时,一个认识翠儿的和尚,说是叫寂空拦住了我。” 柳辞听不见雨声了。 “你说这梦可笑不可笑?我在梦中竟然能凭空造出一个野和尚的名字。” 柳辞打断他的自嘲,“那野和尚跟你说了什么?” 裴鹤之苦笑,“他说——果报分明。” “我在梦中竟然信了这和尚的话,中邪一样与他交换了什么东西。” “交换东西?” “对,记不得交换了什么,只依稀知道是很宝贵的东西。” 柳辞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措辞,看着脸上还有浅浅王八印儿的男人,古怪的感觉弥漫心间。 裴鹤之梦到的很可能是上辈子她死后发生的现实。 看裴鹤之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压制住自己的惊疑,想要说些什么,外面却有小厮大喝来报。 “发洪水了!夫人!发洪水了!!” 一时间丫鬟婆子都喧闹起来。 “我的梦里也有滔天洪水。” 裴鹤之怔怔说道。 柳辞咽口茶,没预料到洪水来得这么快,比她算的日子早了两天。 踏出房门,柳辞对面色惶惶的下人们说道:“别着急忙慌的,这里地势高,整个都城都淹了咱们这儿也积不了多少水。” “现在不放心家里的尽管找家人的去,花菱给你们没人分配一些粮食,就算你们放假!余下愿意在这儿待的就待在这儿,粗食淡茶管够。” 这一通发话后,下人们千恩万谢的。苑子里的下人扛着包裹走了一半儿,余下的柳辞也遣他们去休息了。 裴鹤之穿着中衣,外披一件莲纹大裘,撑起一柄油纸伞,不顾泥水四溅,立在柳辞身旁。 此时他的嘴唇有了血色,在萧萧苦雨中赫然是一位娇弱的冰美人。 柳辞看着他欲言又止,她有满肚子疑问要讲,但是不知从哪一件问起。于是只得装作体贴模样,一边强拉着他进房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病刚好点,别再冻着了!” 可是看这人丢三魂七魄不全的样子,自己做戏好像也是白做。 两人刚坐板正,柳辞便迫不及待来问:“你还梦到什么了?” “我还梦到自己失败了。” 柳辞托腮,“怎么败的?” “不记得了。” “那你梦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我梦到我被人背叛,流落街头。” “是谁背叛了你?” “不记得了。” “那你究竟都记得写什么?这一问一答跟磕豆子一样,我嘴皮都怕给磨破了。” “啊?我好像除此之外都不记得了……” 她一个爆栗砸在裴鹤之脑门儿,“猪脑子!” 裴世子依旧顶着王八印儿痴痴呆呆,“啊?” ————————— 三百珠了,明天加更(0 w 0)/ 原本想收费的,但是怕自己写不好,所以准备等文章写完了看看写的情况,到那时再决定收不收费。现在追更的大家放心看哟。 下山 冯赦一早就收到了柳辞的密文书信,上面写了洪水不日来袭,让他迅速上雕喜山建宅邸。恩人好像在许多地方都能未卜先知,他心服口服。 当日她在街市给自己递的书信上写十日内傅彭必死。现在傅彭果然死了,牲口一般死在了闹市街口。恩人是世间难得的贵人! 这样想着,冯赦令一班木匠都歇息吃饭。 在洪水来之前他们便来到了雕喜山半山腰,专心致志地造宅子。雕喜山山势陡峭,碎石也多,但是恩人讲这儿必然不会有泥石流灾祸,冯赦信她!只管安心待在这儿。 但是今日他必须到山脚下一趟,上山时太过匆忙,今日才发现遗漏了青萍小妹给自己做的汗绢子。妹子在宫中数年见不着一面,她千辛万苦托人捎来的东西万万丢不得。他这个做兄长的无能,护不住妹子,总不能连妹子的东西也护不住。 这样想着,冯赦已经披上簑衣走出千红窟刚围好的大门。 山路蜿蜒,帘雨密密,冯赦随手捡了根粗粝木枝拄着,眼前风景模糊。 路程走了没五分之一,他看到一个身上挂着灰蓝色破布的男子抱树而站。 定睛一看,原来不是破布,而是湿透的袍子。跟僧袍似的,补丁上撂补丁。 冯赦一向热心肠,把脸上的水一抹,扯开大嗓门儿:“诶!这么大雨,你去哪儿?” 寂空正抱着一株枯树,浩荡的山风吹得他脑袋晕眩。耳边骤然响起雄浑的声音,把他吓一跳。 眯起眼睛看向来人,是一位披着上好簑衣的施主。 寂空抱着书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说道:“我下山找人。” 冯赦看他的架势,明白这人是个年轻穷和尚。想来也是,雕喜山山顶有座破落小庙,还偏偏顶个“寺”的名号。 这小和尚声音太小,听不见。他想抠抠耳朵,要举手时才发觉自己穿了厚重簑衣,只好作罢,于是又大喊:“师傅!你说什么?” 寂空觉得这施主很没眼色,他脸上全是雨水,一张嘴那风那雨都来倒灌。 长叹口气,指了指山脚,又用两指头在手掌面上作出走路的样子。 冯赦明白了。 他看这年轻和尚格外可怜,于心不忍,便将簑衣脱给他,还强硬地穿到了他身上,说明自己要回山上去。 妹子的手绢……以后再说吧,要是这小和尚这般下山去,不知还有命没有。 寂空稀里糊涂地被套上了簑衣,一个劲儿地说多谢。普陀寺真是没落了,连方丈都没簑衣穿,更别提他这个半入门的僧不僧。 寂空躬身许久,再抬眼看壮汉远去的背影,心中当即默诵一段心经给善人祈福。 再拾一根糟木头下山时,心中更是有底气了。 今日下山他为的是私事。 师父说他尘缘未了,寂空以往从未当回事。可是今早听昨日上山的采购师兄说水坝决堤,山下发了大水,寂空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在床铺上搁一张纸条便准备匆匆往山下走,师父却反常地来找他,塞给他一纸奇怪的护身符,要他保重自己。 寂空奇怪于师父的未卜先知,但师父一副不再开口的模样将他的疑问堵回了肚子。他便只好默默用油纸包好护身符,披上最体面的袍子往山下走去。 大师兄问起他要干吗,寂空一反活泼常态,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要事下山。大师兄以为是师父派给他什么任务,毕竟洪水期间,死伤生灵无数,倒也没问别的,只骂他傻,说下着大雨不让他穿好衣服。 寂空只是憨笑,不多说什么。 民以食为天 洪水第三天,京城淹了大半儿,平民百姓率先遭殃。一些青壮男女尚且能蹲在房顶屋檐,但老人却够呛,本就吃粗食的庄稼人确实比那些锦衣玉食的人健壮,但也架不住水泡。 冰冷冷乌糟糟的泥水,混着猫狗牛羊的尸体,有时还有人的尸体,这样的水里走一遭估计就会病倒,更何况已经在水里泡了几日的人。 于是无数人在这场洪水中死去。 朝廷处理不力,只假作厉色处理了一批底层芝麻官,却没抓住问题的根本。 此时在京城中出现一批人物,这群人中有男有女,有异族面孔也有汉族面孔,无一不强健。 就是这样一批人毅然决然地扑向前线,视肉身为泥土,前赴后继地丢土包、石笼去堵缺口。 渐渐地,百姓之间流出这些人的来历,据说他们是什么帮派的人,这帮派叫什么红英帮。 此外,朝里姓柳和姓裴的大官竟然都亲自去到现场堵水去了。 这多少给蝼蚁一般的小民一些宽慰,他们之间都这样说道,哪儿像如今那无能荒淫的两位! 但说归说,一些人已经打起了粮库的主意。吃的都被水淹的差不多了,那些粮食老板竟然趁火打劫,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他们却将粮价抬得极高,以往买十分粮食的钱现在连半份都买不着了。 饥饿、寒冷、失去亲人的悲痛最能给可怜人壮胆。他们明明已经一无所有,却还要在心中先给自己找好借口再去抢别人的粮食,儒家教化可谓深入人心。 这才不过第三天,京城便乱了套。 一些尚存良知的官员向上禀奏开仓放粮,可是车太后身旁的常侍却暗地卷进了粮食生意,他们钱还没捞够,怎么舍得现在就开始放粮? 于是,即使众臣上书,即使连貌美傅珍也吹车太后的枕边风,这粮食到底是没批下来。 京城内不知几多人恨的牙根痒痒。 在柳家别苑儿的裴鹤之也回过味儿来了。 “你囤粮食就是为了今天?你早知道会有洪水?” 柳辞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给他夹菜让他闭嘴。 裴鹤之却默然一笑,“你囤了也好,这次洪水是天助我也!” 柳辞夹菜的手一顿,豁然开朗。 “朝廷不批粮食,有没有你裴家一份力?” 裴鹤之学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给她夹菜让她住嘴。 柳辞“啪”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 “你这一招是为了什么?让赵家失去民心?” 裴鹤之病恹恹,惨淡笑一下,继续吃饭。 柳辞耐住性子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延后一天放粮会多死多少人?” “我知道。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要这样做。” “铁刀铜剑是能伤人,可是它们杀不到人心里去。而粮食不一样,民以食为天,一粒粮食、半粒花生就能让民心彻底死掉。” 柳辞冷笑,夺过他的筷子扔出门外,“好一个让民心死掉。” “那不如你跟他们一起饿着吧?这几日要是你敢吃一口饭,就别想碰我了。” “为君之道你倒是摸的清楚,事情还没成呢,你就如此心狠手辣,事情要是成了,谢家、柳家、还有那些助你一臂之力的人还能活吗?” 裴鹤之不语。 被夺了筷子,他倒是笑了一下,“好,该夺,今日起我便和他们一起饿着。谢夫人心怀大义,做的不错。” 柳辞狠狠瞪他一眼,要夺门而出,却听到他在身后声音沉沉地问道:“你知道要来洪水,是不是?你也知道,我的梦是真的,对吗?” 柳辞听到这个似善非恶的人如此问,一口闷气在胸腔提不上来。 她没回答,而是径直走出房门,喊人取破衣烂衫来,她要出府取粮。 却没想,花菱忽然赶来,说门外有个潦倒和尚在找柳辞。 柳辞立马知道这是寂空。 她对寂空也有许多疑惑,裴鹤之既然梦到了寂空,这诡异的小和尚又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柳辞低眉,“你让他在客房等我吧,我马上就过去。” ——————— 此为三百珠加更!谢谢还在看的朋友,祝你们每天都快乐~ 心中藏奸? 柳辞踱入客房,映入眼帘的是落汤鸡般的寂空。 破烂僧袍贴在他身上,束起的黑发也被水打成绺,糊在皮肤上、眼睫上。只是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时那样明亮,像只小狗。 大雨洪水没有淹死他的天真,反而将他整个人冲刷得更洁净。 他看到柳辞进来,嘴角忍不住扬起,却又被他压下去。没多会儿又弯起来,他又给压下去。 花菱给他上了杯热茶,柳辞抱臂看他。 “洪水中出门,不怕被淹死就算了,你这穿的是什么?” 荷笠摇摇头,“原本有个善人舍了件簑衣的,因为我下山搭了别人的船,便把簑衣送给那家刚降世的孩子了。” 柳辞语塞,她倒是忘了这人一穷二白,岔开话题道:“见到我你很高兴吗?” 寂空,或者说荷笠,放下茶盏,重重地点头,眼睛却不敢看向柳辞。 “你此次来找我做什么?” 寂空抬头看一眼门边的柳辞。 她今天嘴巴没有红红的,眉毛也没有黑黑的,头发上只插了一枝粉花,身上裹着青绿色的袍子。 今日的柳辞比之前的相见都要清丽。 荷笠又垂下眉眼:“师父派我下山的。” 柳辞玩味地看着说谎都够呛的小和尚,也不直接揭穿他。 “普陀寺在雕喜山?” 荷笠点头。 “你在洪水中淌行了二十里地?” 荷笠不说话。 他走的路远比二十里要远太多。有些地方水深过不了,要绕过许多大弯儿,所以他几乎将整个都城都绕了一遍才绕到谢国府。 但没想谢国府没有柳辞。 一位年轻俊俏的小公子打他量许久才指了条明路,说柳辞在别苑儿住着。 于是他又重新兜兜绕绕方摸到此处。 柳辞又问:“怎么不说话?” 荷笠声音轻轻:“对,我淌行了二十里。” 柳辞猛然逼近这个凡缘未尽的和尚。 “荷笠,你喜欢我?” 小和尚的杯盏从手上跌下去,面色通红,连耳朵都红得火烧一般。 他洁白的牙齿咬嘴唇,半晌才说:“柳辞,别靠近我,外面的水不干净,我在路上碰到许多尸体。” 这人连施主都不喊了。柳辞又仔仔细细扫过小和尚的面颊,退开身。 “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想必已经去过谢府了吧?没人告诉你我是谢夫人?” “荷笠没想过别的,只是想看你一眼。师兄讲的,这次发大水死了好多人。” 小和尚不敢与她对视,柳辞还在审视他。 她在想,这么一个单纯的和尚究竟在上辈子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 如果是假,那这演技也太强悍了吧? “不管你到底是谁的人,假若我发现你于我不利,我一定会杀了你的。知道了吗,荷笠?” 小和尚不知道柳辞怎么就把自己当成个心中藏奸的了。眨巴眨巴眼睛摸不着头脑。 柳辞已经在吩咐花菱给他换衣服。 “给他准备热水沐浴吧,再把裴鹤之的衣服给他拿来一套。这是个动了凡心的和尚,身上的僧袍丢掉也罢。” 荷笠闻言慌忙说道:“不行不行,这僧袍丢不得,师父会骂我的。” 柳辞看都没看他,只对着花菱说:“等洪水过了,再给他做十套八套。这套穿在他身上跟要饭的似的。” 说罢,傲娇地准备出门了。 荷笠见她出门,终于放下高悬的心,大胆地透过窗看柳辞的背影。 却没想到柳辞早料到似的一回头,正好与自己对上眼。她甚至还俏皮地笑了,像是在笑话自己的局促。 荷笠别开脸,火烧的滋味又在脸上蔓延了…… 哂笑 管家婆划桨,柳辞穿着破衣烂衫坐在船尾,她要去储粮的别苑儿运粮食来。这一路入目的都是些被水淹没的灾民。 水散发着恶臭,几位报警差携水签,划着羊皮筏子,接力往返探测水位。 几多小吏则划着筏子小船负责转移灾民,可是灾民太多,灾情猛烈,杯水车薪罢了。 路途中,有只全身湿透宛若大耗子的狸猫扒住了柳辞的船角,叫声虚弱,看起来命悬一线。 柳辞叹口气,揪住小猫的脑袋,将小狸奴拉上来,用自己的破衣烂衫给它草草擦干,顺手丢进了船舱。 舱里有一麻袋馒头,柳辞原本想用来接济遇到的难民的。这小狸猫闻见味儿,七手八脚咕咕噜噜爬去吃馒头。柳辞和管家婆看它可怜,都只是叹气。 上辈子洪水灾害时,她还是大门不出的贵夫人,压根没出门,哪儿见过这场面? 原本设想的灾民遍地都可作笑谈。 开阔大道上其实没几个人,多是官府的人在转移灾民,而那些没挺到官府来临的人,大都涨乎乎地浮在黄浑的水面,臭不可闻。 救活人的人手都不够,哪儿会有人来捞这些个死人。 柳辞小船刚推到水中时,就见到手牵着手浮在水面上的一对儿面朝下的父女;再往前划,又看到水鬼一般露出尖牙的黑犬;再往前,又看到扎着小辫子睡着一般泊在水面的孩童…… 恶心、恐惧、悲恸一齐涌上心头,柳辞一边吐一边哭,此刻她才察觉到自己原来没那么坚强。原以为自己是历经死亡的人,早就对死亡麻木,可是当真亲眼所见如斯惨状,她心中的惊骇半点不少于旁人。 狸猫在身后猛吃馒头,嗓子眼儿里发出吭哧吭哧呜呜啦啦的声音,打断了柳辞的思绪。 一只小猫的求生欲都这么强,更何况能理解亲情爱情的大活人。 他们死前所经历的绝望、他们死前满心的不甘、他们死前向上苍发出的求饶,现今全泡在汪汪黄水中,再与生者相逢时,就只是可怖残尸具具。 柳辞带着硕大的苇草帽子,感受小舟随黄水上下浮荡,嗫嚅般说道:“真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哪知对面兀然飘来一支船,船上垒着数个粮食袋子,还有一口大锅,另加一些被船舱笼罩的柴火。而船头盘腿而坐的男子听到了自己的谓叹,一声哂笑。 柳辞满脸眼泪看去,却发现对船上的船客可不就是谢莱?而发出哂笑的那个人,柳辞见过,是上辈子雕喜山与谢莱一起接走谢姝的人。 这样看来,此人不是傅珍就是容缰列。 大眼一扫这人的身型,清瘦修长,好不风流,大概不是习武之人。他好像知道自己是谁。 “惺惺作态。” 傅珍又说道,眼神看也不看柳辞,浑身气质烈而萃毒。这人明明棱角不甚分明,两弯眼睛又潋滟若桃花,偏偏让人不敢逼视。 而谢莱则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己,他有什么要问却没说出口。因为两舟交错,极快地便错身而过了。 柳辞余光看到谢莱又站起身看自己,她却全当没看到。他们那艘船的去向她再清楚不过,无非是要去水势低的地方施粥。 上辈子谢家就是那么做的,谢莱亲去施粥,在京城搏了好大一个名声。 不过……谢莱竟然也与傅珍交好吗?上辈子她可不知道这件事。 此时,那支泊远的小船上传来谢莱模糊的声音。 “阿辞,外面危险。” 柳辞冷眼看去,却见雾蒙蒙的人影立在远处,额头上闪着红光。 她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没错,即使雨这么大,依旧没能盖住谢莱额头的红光。 苦肉计吗 柳辞取粮回来时,荷笠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在门口等自己。此时的柳辞才注意到他的鞋面竟然透出红黑色。 细皮嫩肉的荷笠看她回来,咧出见牙不见眼的笑容,使劲儿给她挥手。见柳辞的眼睛停留在自己的鞋上,便不经意地扯扯袍子,盖住一双脚。 “你的脚是磨出血了吗?” 柳辞下船走进荷笠。 小和尚挠挠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他却说不出口。憋了半天,脸都憋青了。 要不是这儿的人不告诉他柳辞去了哪儿,他高低也要随她一同出门的,外面那么危险。可是没想到她一回来,先审起了自己的脚。 “我今天出门一趟,总算知道外面是什么惨样子,你不许诓我。” 柳辞以前没这么咄咄逼人,怎么她偏偏要问! 荷笠眼睛转了几骨碌,咬牙说道:“确实是磨的,但是不妨事,我可厉害了,一直在寺里负责扛水,这算得了什么!” 说着,鞋面又在迈步时露出来,新鲜的红色取代之前发黑的血污,这小和尚却还乐呵呵地跟自己打趣。 柳辞满心烦乱,布施的布置,裴鹤之的事,谢莱的脑门,又再加上这个傻呆呆的小和尚,她说话的语气便不自控地硬气起来。 “下次不想让我看到,不如藏地好一点。这样又藏又露的,你可不就是个心里藏奸的?” 荷笠一惊,忙说:“不是不是我不是……” 话说一半,又缄默了。 他今日方知俗世委屈是什么。 不再说话,低头随柳辞走了好长一段路,方才婢氐亟圩佑滞鲁冻叮菩呃闼档溃骸拔抑懒恕!� 柳辞心中一哽,看这个比自己小了有一两岁的小和尚,觉得自己头都大了。 她真是愚钝,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儿罢了。可今天出门一遭,方知外面有多危险,能顶着这样的危险而来…… 那么深的黄水,处处尸体陷坑,大雨又重重,他就穿一双草鞋来寻她,将双脚磨出血,只为看一眼她是否平安。 柳辞不懂这是怎样的情意。 她上辈子爱谢莱,爱得不轻不重,爱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而谢莱也照猫画虎地还给她这些东西。 现在小和尚做的这是什么?她理解不了。 跋山涉水、克艰除险,好像真的只为看她一眼。 这是苦肉计还是什么? “你随我去个地方吧。” 她要带荷笠去看裴鹤之。 荷笠懊恼地点点头。 “路上你都遇到了什么?” “也没什么…” 柳辞又不说话了,只是板着脸。 荷笠耷拉着脑袋开口:“我遇到了好多好人,救了几只猫狗鸟儿,还碰到好多死人,都一一给他们诵过心经了。中途有船家收留了我一晚上,多亏了船家大娘,我欠大娘一条命呢……” “你来这儿用了两天??” 柳辞惊异,她以为小和尚赶路只用了一天。 “三天。” 柳辞不说话了,委委屈屈的荷笠也不开口了。 她假装拨碎发,抹掉莫名发酸眼眶渗出的泪水。 “诶!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有个宝贝给你呢!” 小和尚不知为何又开心起来,在里衣口袋摸出一个粗糙的符纸,宝贝似的献上。 柳辞捏起符纸,指尖触碰荷笠纤长白皙的指尖,他有些脸热,谢夫人却毫无所觉。 柳辞把玩几下便将它挂在腰间,低声道谢。荷笠不知如何揣摩漂亮女人的心思,又老实地退到她身后,踩着血跟她一同前行。 饿瘪的鹤 裴鹤之饿得前胸贴后背,随他同来别苑儿的小侍卫黑树左求右求,急得团团转,只为求他偷偷吃一口饭。 哪儿想到世子平日里看起来浪里浪荡,这几天在饭上倒还真是顶天立地!说不吃就不吃,脸都饿得凹下去了也不吃。明明对着白米饭都双眼放光,却还是一边放光一边说:“不吃,拿走,我不吃……” 黑树虽然年纪小,但他自小跟着裴世子走遍花街柳巷,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心中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有很大的谱。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直给自诩久经沧桑的黑树急得跺脚,世子再不吃饭估计要死在床上!!丢脸!平日找姑娘串遍温柔乡都没死,今天倒是饿死在床上,算什么东西?? 他痛定思痛,把米饭塞进嘴里,胡乱嚼个十来下,左右腮帮子轮流鼓起,不像是在吃东西,反而像是要英勇赴义! 不过也确实是要英勇赴义,因为米饭嚼碎之后,黑树撸起袖子便准备给裴世子嘴对嘴喂食儿。 裴鹤之看着来者不善的黑树,一扫颓然死气,在黑树抓着自己膀子撅嘴贴过来他那张大脸的时候,裴世子回光返照一样从床上暴起,全没了之前软塌塌的面条样儿。 “黑树!!!” 裴世子声如洪钟。 “你想干什么??” 黑树眉眼坚毅,满嘴米饭还塞地鼓鼓囊囊,他也大喝一声:“世子!失礼了!今天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说罢,胡乱抹掉喷出的米饭,黑树鼓着腮帮子腾空跃起,准备给裴鹤之来一个霸王硬喂饭。 裴鹤之两天没吃饭,哪儿能抵抗身强力壮的黑树,立马就被他压在床上不能动弹。这小子憨头憨脑的猛样实在骇人,裴鹤之拼尽全力用一只手堵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摸索身边的武器。 主仆正在床上厮杀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两,啊不,三,啊不,四个人…… 柳辞见到眼前一幕的第一反应,就是让花菱拉上门,把除自己之外的人都留在外面。 不雅!太不雅了!没想到裴鹤之还有龙阳之癖。这人真恶心。 “你们俩先分开,我问件正事,之后你们再忙。” 柳辞捂住眼睛,留给裴鹤之最后的体面。 裴鹤之更加形如枯槁,“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黑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柳辞是世子不能吃饭的罪魁祸首。从床上爬起来,头发凌乱地斜了柳辞一眼,塞着满嘴米饭“哼”了一声,但最后还是老实给柳辞抱拳后才退下。 柳辞默默,在黑树退下后才跟裴鹤之说:“你早该告诉我这事的。不过你也是,你俩明明……怎么你还总带着他来这儿呢?让人吃闲醋不好!” 裴鹤之眼前发黑,气得! 他没力气再辩驳了,只把身子一转,面向床里,气若游丝:“你找我做什么?” 柳辞打开门,让花菱他们进来,又吩咐小丫鬟将馒头和小菜拿来给世子吃。 荷笠和花菱还有小丫鬟都低头不语,满脸写着非礼勿视。柳辞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叫裴鹤之起来吃饭,又说道:“吃点饭吧,知道你心性倔了,今天有正事。” 裴鹤之恹恹地翻个个儿,腹中饥饿实在顶不住了,一双饿昏花的老眼只顾看桌上的菜品,蹒跚地爬起来准备去吃饭。可是目光稍微一偏移,却看到桌尾立了一个小公子,那张脸可不就是梦中的和尚? 诧异的眼睛移回柳辞身上,那张梦中的符纸竟然就挂在她腰间! 裴鹤之给了自己一拳,他想,自己可能还在做梦。 梦真梦假 裴世子顾不上吃饭了,只是痴痴地盯着柳辞腰间符咒去看。他要伸手摸的时候,柳辞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了?” 柳辞问道。这人又打他自己拳头、又当着这么多人摸她的腰,怕不是脑袋饿出病来了? 这一问令裴鹤之如梦初醒,手颤巍巍指着寂空问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我梦里那个和尚?” 寂空不知道怎么扯上了自己,疑惑地看着两个谜语人。 “施主,你认得我?” 裴鹤之听到他对的称呼,一阵心惊,越来越多细节和诡梦照应,他梦到的难道真的是天机? 忍耐胃痛,裴鹤之强自站直身子,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怎么会有头发?难道你还没做和尚?” 他这道声音虚弱至极,柳辞站在其身边不说话,而是眼光狐疑,静观其变。 寂空习惯性地立起一掌施礼,“施主,寺里方丈说我尘缘未了,所以上山至今,寂空一直带发修行,做了多年的半僧半俗。” “那这个呢?” 裴鹤之拽下来柳辞腰间的符纸,动作粗鲁,将柳辞拉一个趄趔。 寂空不喜他的举动,皱眉看险些摔倒的柳辞,两手作出虚扶势。 看花菱扶柳辞坐下才不急不忙说道:“那是下山前方丈送我的,带着它我在洪水中总逢凶化吉。虽不知是不是它在起作用,但我认为那是个好东西,便将它献给了谢夫人这位曾照顾我吃饭的善人,希望谢官人不要见怪。” 此话一出,柳辞、花菱都不自在。柳辞心中暗想,这小和尚正经起来也挺会说话的。口齿伶俐,逻辑清晰,是个聪明的。 大家都默默跳过了寂空的误解,没人在这个场合给他解释。 裴鹤之也宛若没听到“谢官人”一般,只顾着失魂落魄。 好一个寂空。 好一道符咒。 他心中怆然,身体骤然脱力,瘫坐在了地上。 “竟然都是真的,竟然都是真的。” 柳辞使个眼色,寂空和花菱等人便退了出去。偌大的房内,只余裴鹤之和她两人。 裴鹤之还在空悲切,神神叨叨。柳辞面无表情,心中只给他一盏茶的时间消化,过期不候。 一盏茶毕,快要饿死的裴鹤之还在地上呓语,柳辞又倒满满一杯茶,迎头浇到这人的头上。 裴鹤之一个激灵,下意识露出恶狠狠的眼神看向柳辞。 柳辞拂拂裙摆,“你再这样看我,我一定会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球踢。” “还有,泼你一盏茶不冤枉,还了你刚才差点将我拉倒之小仇,再顺便帮你清醒头脑,你赚了。” 男人原本滔天的戾气立刻收住,他好像总在柳辞面前泄露伪装,不过目前好像也只在这女人身上吃亏最多。裴世子只得苦笑一声,“你还真是从来不吃亏。” 柳辞拍拍桌子,示意裴鹤之先吃饭。 “你今天要吃多点,吃好点,吃完咱们正式谈柳家裴家合作的事情。” 瑟瑟冷风携来水汽,顺着窗缝滑入裴鹤之的衣服,他咬紧牙关,吃力地爬起来。 “诶。” 情蛊已经开始发作,殷红艳丽的血线在裴鹤之手臂上蜿蜒曲折,两人却都只当没看到。一个人静静吃饭,一个则翘着二郎腿看门外大雨如瀑。 裴鹤之明明低着头,吃着吃着冷不丁笑一下。柳辞歪头看他,他依旧低着脑袋,白玉着尖点在苍白的唇上,低低说了一声:“今生有变数,唯一变数就是你。” 柳辞:“什么?” 裴鹤之声音更低:“坐没坐相的柳小姐。” 窗外人 “柳家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是有条件。” “你说。” 裴鹤之靠在椅背上,看似寻常地说道。这女人要没条件才是稀奇。 “我要你立马找来最好的教习师父,在雕喜山一处宅院教习兵书和国家例法,主要修习刑律。” “其二,我需要你的人在洪水过后两个月内,帮我搜罗约两百位五岁以下的女童。不得抢夺,只能捡家里孩子多,不愿要女儿的买来。” “其三,假若咱们有一日筵席要散,要天各一方。若你彼时成了真龙,那么在我所在的地界内,你不许对盐、铁、茶、酒征税,不许将它们划为官营物品。” “其四,待定!等你功成后再说。” 裴鹤之失笑,甚至是嘲笑。一个人有志向可以,但有白日梦不可以。 “你要做什么?” 柳辞只说:“你应还是不应?” 裴鹤之想也没想,玩味地点点头。 * 洪水来的第三日,寒风呼号,珠雨四溅。 避雨宅宇内的一张方塌上,缠着拼命想要上位的裴世子,以及死死压制住裴世子的柳辞。 她卡着这人的腰线,手指探到下面用力钻他的腰窝。裴世子第一次没忍住,直接脸红着呻吟出声。 “柳辞,你越来越过分了!” 裴鹤之眼瞳黑亮,想要掐住女人的腰把她拉下来。但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因为自己还埋在她里面很深处,怕一不小心自损一千。 再看柳辞,她哪管他,姓裴的花样一向多得数不清,这个房间几乎所有空地都有她俩的痕迹。今天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折磨他的机会,傻子才会听他颐指气使。 柳辞脸色潮红,一边卡住裴鹤之的脖子,一边凑近嫣红的嘴巴亲亲裴鹤之因窒息而张开的嘴。 “窒息也会让男人更硬吗?” 裴鹤之充血的眼睛艰难定到柳辞身上,一副无害无趣的模样,扫了柳辞许多兴。于是她百无聊赖的松开手,准备草草应付了事。 但没想到在她松手后不到半柱香时间,那时她正准备把自己从他还硬挺着的地方拔下来呢,裴鹤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又顺便把她按在了纸窗前,双手叉开她的腿,给她摆出一个跪姿。 两人之间还连着晶莹淫丝。 柳辞惊呼一声,她下面被姓裴的看的一清二楚。 他养尊处优的手很好看,如果不是抓着柳辞的屁股用来撞阴茎的话,会更有上流味道的好看…… 她讨厌这个姿势,太深了……这个男人真的很讨厌,柳辞不喜欢这个姿势,她会有一种被全方位掌控着侵犯的感觉,但他格外喜欢这个姿势。 裴鹤之的那儿太过粗长,总感觉要顶到胃。她难受得动一动,他便赏她一巴掌,下一次惩罚似的进得更深,使柳辞不由得发出“呃…唔…”的声音。 胀痛的滋味真的很难受,裴鹤之又不停歇地动,好像想要顶穿她。 柳辞稍微一挣扎,他便用一双大手握紧了自己两只手腕,轻轻一提,便将她身子拉到身前。 两人原本都穿着衣服,但是柳辞的却快要被脱光。 他的手不老实,一直大力揉捏乳尖,又来叼住她脖子耳垂吮吸。致使外衫和肚兜全散乱地挂在身上,发髻也凌乱不堪,看起来一副被人凌辱的不堪姿态。 穴里最酥痒的地方被他转着圈磨蹭,柳辞连跪都跪不住,腰腹酸软,只知道发出乱语,“裴鹤之,我不行了……啊…不行!” 她浑身都在颤抖,下面在一抽一抽地收缩。 裴鹤之掐住她的脖子说道:“你的窒息才会让我变硬,因为这个时候你下面总咬我咬得很紧。” 说罢,他给她歇息时间,却又趁她不备,更用力撞进去,把柳辞逼得丧失全部冷静和理智。 他喜欢这个时候的柳辞,颤抖、失控、只能依赖他。 如果窗户没有被风吹开,如果寂空没有偷偷跑出来站在他们窗外的话,这一定会是场绝佳的交媾。 可偏偏那个来路不明的野和尚站在那里,衣服湿透了,呆若木鸡,嘴里还在默念:“裴?” 柳辞上身没衣服,衣服全堆在腰间。她透着粉色的肌肤淋了雨更显春色,两只乳上下颠颤,脖子上一片青青紫紫的吻痕。 裴鹤之警告似地看向寂空,并用裘衣罩住了高潮中失神的柳辞。 一味心 又到了一年一度给谢小爷裁药的时候,今年竟然提早了一个月。 管事娘子今日寅时便神神秘秘地,亲自给厨房送来了最重要的药材。这药材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红润润的一角,上面还缠着血管,只知道名贵至极,却从没人看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有人说是猪心牛心,可是又不大像,太小了,颜色也不对。于是又有人说这是白鹿心,也有人说这是东海打捞上来的鲛人心……但到底买没个定论。 如此宝贵的药材,交给谁都是烫手山芋,毕竟管家盯地极严。转手几次,最后负责给谢小爷熬药的竟是府里最老实也最轴的老头。 管家娘子想着,有这样轴又老实的人负责熬药,不必害怕他盗走或是偷用。 老头不负众望,这十年来都没出过岔子。管家也对他放松了警惕。 可没人知道,熬药老头这两年总觉得身子骨不爽利,暗觉自己命不久矣,一直心中抑郁。去年他就破罐破摔,大胆偷偷揪下一捻主子的神秘药材生吞,没想果真大有助益。 今年老头贪心大涨,却又不敢太过分,于是今日他环顾四周,连头上缺月都审视一遍,方偷偷摸摸地揪下了两捻,又生吞进去。 这两捻子下去,药材已然缺口四分之一有余,老头便割下一角早早备好的猪心,用刀尖儿戳戳捣捣,将两块肉嵌合在了一起。 身体内果有热流淌过,他面色喜盈盈,心叹果然是主子们专用的奇药。他自觉力气大增,便更为殷切地给炉中小火加柴扇风。 三个时辰过去,快要到晌午了,谢小爷房里的人来取药。 熬药老头面无异色,恭敬地将药盅奉给来人,什么场面话也没说。取药的小丫鬟知道这老头一向如此,倒也没放在心上,也不打趣他,只给这位府中老人道了声谢便交差去了。 * 谢莱头上红色诡字越发清晰。 谢姝将房门锁上,逐出侍候丫鬟,看似无意地在铜镜前站着,刚好挡住光可鉴人的镜面,默默看谢莱将带有异香的药物一饮而尽后才让开身子。 而谢莱心中一些莫名皱起的涟漪果然一瞬之间便被抚平了。 他近来总是胡思乱想,想的却都是各样笑容的谢夫人。越想她,心中越燥。 大多时候心中寂静,他还是那个只爱阿姊的他,其余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可是近来心中总起绮思,时而想柳辞想得发慌,时而又恨她跟裴鹤之纠缠,时而又担心她久不归家,那日洪水见她出门,不知安危如何。 更荒唐的是,他有时竟然还会为杀了那些丫鬟婆子小厮而愧疚。 父亲和阿姊看出来他的狂躁,只揣测他旧疾复发,提前一个月给他炖了这奇药来。 果然,他们说得没错,这一盅咽下去,谢莱一切心慌急躁的病症全没了。 柳辞在心中又变成惹人讨厌的柳辞,阿姊又变成可敬可爱的阿姊。愧疚、担心与痴恨全没了。 阿姊默默走近,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谢莱闻着阿姊身上沁人馨香,又感受着她胸怀的柔软,安心了许多。 “多亏有你,阿姊。” 在谢莱看不到的地方,谢姝一改泪美人的娇态,罕见的面色冷漠,声音却依然很温柔,抚摸谢莱头发的力度也轻轻缓缓。 “都过去了,阿莱,都过去了。” 谢莱不知道什么都过去了,他其实根本没有余力去分辨阿姊说的是什么,只沉沉坠入粉香脂润的梦乡。 听到看到 大雨要下半个月,今日算来才低九天。洪灾迅猛,听闻这把火已经烧到柳家别苑儿许多下人头上。一些饿得扛不住,去抢粮食的灾民也大都死了。 裴鹤之这几日又不吃饭了,解情蛊那次他元气大伤,人果然不能太逞能啊…… 柳辞很识大体地将他留给黑树照顾,自己则默然坐在书房,身后站着花菱和别的小丫鬟,精打细算许多事情。 算着算着,脑子里却想起古怪的寂空。他这几日不知道怎么了,看见自己时总躲着藏着,一副疏远的姿态。 怎么他见了裴鹤之一面就变成这样?奇哉怪哉。看那两人那日的会面,应该是真的不认识,也没有勾结起来诓她的意思。 这样想着,柳辞开口问花菱:“那和尚的脚怎么样了?” 花菱顿了一顿才答道,“天气潮冷,他的脚还愈合不了,这几天听医者说,伤势竟然愈发不好了。” 柳辞诧异地看花菱,“怎么不早告诉我?” 花菱却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他也不是姑娘什么人,我就没拿他的事叨扰你。” 柳辞看花菱有些闪烁其词,放下纸笔,“你有事瞒着我?” 花菱抬头看小姐的模样,只一眼便连忙跪下,虽然小姐面无厉色,但花菱却知道这是她真生气的预兆:“姑娘先让别人出去。” 身旁的丫鬟都知趣地走了,柳辞将花菱扶起来,“你尽管说,不要动不动跪我。” 花菱慢塌塌起身,这才说道:“那日他见过裴世子,便有人领着去换鞋了。换完鞋子,寂空说想在园子里转转。我就应了,撑伞一路陪他逛园子。结果中途风太大,我肚子受凉……” 柳辞打断声音越来越低的花菱。 “直接说结果吧。” 花菱:“寂空看到了小姐和裴世子。” 柳辞:…… “守在门口的黑树呢?” “也肚子受凉了……” 柳辞扶额,当初把所有人支开本是好意,但是竟然没料到客人来的情况。往日里除了大夫,根本没人会来这儿。 花菱看起来委屈地要哭了,柳辞头疼。 “以后好事坏事都不准瞒着我,你以为是龌龊事不肯说,但是人往往就栽在这种说不出口的龌龊事上。这次还好你遇上的是寂空才没酿成大错,算是运气好。” “这事有我的布置不周在里头,所以今天对你只罚俸两个月,你服不服?” 花菱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柳辞心中疲累,挥手让她先下去,她现在心烦得很。 但是花菱还没出门呢,寂空就来了。他俩错身,花菱低头无言,寂空明显心事重重。 小和尚进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变得很拘束。 柳辞也有些迷惘,不知现在如何面对他,只好随手给他指了个座位,两人无话对座。 柳辞在纸上胡乱勾勾画画,寂空则垂首抠手指头。他好像短短几天长大了许多。 “那个男人姓裴?” 柳辞抬头看他,“你听到了?” 寂空往日面庞白净,今日白净变成苍白。 “我听到了,也看到了。” 刻薄寡恩 柳辞语气漠然,“你该说,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 寂空好似听不懂暗示,他继续说道:“你是谢夫人吗?” 柳辞坐直了,“荷笠,我饶你三次,刚才算是第一次。” 寂空抿唇,现在的柳辞周身冷气森森,窗外大雨助阵,女人身上煞气冲天。 可他只看到柳辞髻上那朵粉海棠。海棠花瓣涡旋,施施然在他眼前吐出那日不着寸缕的柳辞。 她肤若凝脂,腰如扶柳,乳如血樱。风将早春盛开的花瓣吹落,雨水又将落英黏在她身上。 他曾起过色欲,可色欲又被他心头狂风吹散。 寂空木讷,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有苦衷吗?谢官人他不好吗?” “第二次。” 柳辞心中颇有几分讥讽,这个年头养外室逛花楼玩兔儿爷的男人遍地都是,今天她不过是做了男人会做的事,就被人问是不是有苦衷。 什么苦衷?丈夫乱伦的苦衷?还是生为女人的苦衷? “姓裴的男人不好,如果你只是为了寻开心,那也便罢了。但他不是良配。” “第三次。” 柳辞抱臂而坐,重重一拍椅子扶手,门外守着的花菱便会意端来鸩酒放在小和尚面前。 “普陀寺和尚寂空,冒洪灾下山,为生灵祈愿。但是不幸死于洪水,尸体曾飘过柳家别苑门前……” “你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 寂空眼中火光熄灭,对柳辞这样姿态毫不惊奇,只是戚戚说道:“从此没有什么寂空,只有俗人荷笠。” “寂空看到的听到的,荷笠一概不知。庶民荷笠只知道自己喜欢柳家别苑儿的主人,即使连她名姓都未曾知晓。” 柳辞看他一夜之间长大的模样,心中不是滋味。使个眼色让花菱先下去。 “你喜欢我什么,今日咱们大可把话说清楚。” 荷笠眼睛直直地落在面前毒酒上,“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你是世间头一个脱俗的人。” “你不嘲笑我傻,不觉得我与花草牛羊说话奇怪,也不像别的世家子弟那样看我们。好像和你相处的时候,我可以尽做本真之我。没有佛经,没有香火,没有规戒,什么都没有。” 柳辞心叹,果然是小孩子的喜欢。 “当一个人不在乎你,她才会容纳你所有性情。你大可痴愚,大可儿戏,若你与这人利益无损,时而能当她的解闷趣味,那她甚至会对你青眼有加。但这扯不上男女情爱,甚至可以被称作世上最不值钱的交情。你怎么就迷了心呢?” 荷笠默然。 柳辞又道:“你说我与世家子弟不一样,但没什么不一样的。咱们只有几面之缘,你不懂我的全部,我其实最刻薄寡恩,薄情寡义,因于此才跟你一样,喜欢与花草虫鱼相处,只因为跟人接触,我便忍不住算计揣摩。” “你看错了我,也看低了你自己。” 荷笠依旧默然。 柳辞重重叹口气,“你近来便在府上住着吧,哪儿也不要去,这儿什么都不缺。我不想把你给毒哑,咱们就这么着吧。” 荷笠仍在默然。 柳辞不再搭理他,只是埋头自想自的事。 到了掌灯时刻,荷笠仍然在房中枯坐,柳辞已因为疲累昏沉地伏案休息。 此时的荷笠才艰难驱动伤脚,悄无声息地挪到柳辞跟前,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是你看错了你自己。” 不由人 这场雨下了整整半个月。 活下来的人中终于有人想起京城前段时间出现颇多的算命先生,他们的言论现今如雷贯耳。雨乍一停,一些有余财的人裹裹包袱便淌水买船逃命去了。 而留下的那些多是最穷苦的庶民,还有谢家裴家柳家这样的人。 世家贵族院墙内,外院儿的家仆都能用雪白的糕点扔着打闹,更遑论那一众锦衣玉食的主子。院墙内外比对,不可谓不触目惊心。 而近日,谢家和北静王府的人都拿出粮食济民,柳家也不例外。 但更令人意外的是,曾经在民众中声名良好的红英帮也来了。他们前脚帮着修坝,后脚又来舍粮,活下来的男女老少无不称赞。 至此时,宫里的粮食终于批下来,但是只有七十万石,还说要分批发放,先分三十万,不够的话再说别的。 一群百姓恨的牙痒痒。 听闻不远的山东已经有人揭竿起义,说是当今天下无明主,已进入大争之世。 不提外面这些熙熙攘攘,柳辞此时老实地待在柳家别苑儿,她很久没回谢府了。翠儿自柳家归入北静王府便被解除了禁令,雨一停就立马坐着筏子回来了。有她在自己身后侍候,柳辞便觉得格外安心。 主仆二人直到在谢姝出嫁的这天都待在书房,柳辞一直静静在书房翻看本国律令格式。 只是今天心情有些不爽,这股不爽不知道来自哪里。柳辞不擅长掩耳盗铃,别扭一阵儿后,只好在心中承认,可能是来自裴鹤之这个狗东西。 裴鹤之昨日刚解过情蛊,今日便要迎谢姝进门。 洪水期间,没有高头大马迎新娘,没有唢呐十里长街铺红,只有谢姝穿嫁衣乘小船去北静王府走一遭而已。 柳辞觉得裴鹤之这人太过狠心,竟用一个女子的婚嫁博清正名声,她还以为他多爱谢姝呢。 事实也如他所料,许多人都说裴世子是个人顶天立地的人,不在小情小爱上纠缠神思。大雨一停,便与今日娶新娘,让众民沾喜气,甚至不铺张。看来他虽时常流连花街,但骨子里到底还是位好男儿。 听到探子报来这些话,柳辞哭笑不得。可是她又总想起昨日裴鹤之说的那句话。 * 昨晚他和她一起坐在廊下,旁侧就是满地被水淹死的残花败草。柳辞是被他硬拉过来,理由是他说想有佳人陪着消磨大婚前最后无拘无束的时光。 柳辞经不过软磨硬泡,最后到底应下了只不过即使在此时她还提着小灯笼照着读书。 反观裴世子,他外裹大裘,内里竟大剌剌露出胸膛,有一下没一下地挠挠,这天气竟然有蚊子,已经给他叮出一溜小红点。 柳辞偶尔抬起头提醒他不要着凉,可是他看起来不甚在意,反而痞子一样叼着残存的草根,一只手枕在脑后看漫天星星。 两人靠在相邻的两根廊柱上,裴鹤之贱兮兮地用脚尖踢翻好几次她的书,最后被她一巴掌砍在脚踝上,痛叫一声后才老实下去。 到夜深,柳辞揉揉眼睛,合上书想走,这人却用脚压着她的膝盖,任柳辞怎么掐他都不放他走,只冲着她笑,直到把柳辞惹毛了才说道:“我明天要娶亲了。” “我知道,祝你和谢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裴鹤之眼睛更亮,笑得狐狸一样,但是柳辞不知怎么竟从中看出几丝哀伤。 “这世道啊,真是半点不由人。你说是吗,谢夫人?” 柳辞翻个白眼,猛地将他腿推开,也不管他从长条凳上摔下来,径自走了。 劫粮杀富,绕过柳氏 天色已霁,天气回暖,春天彻底来了。逃过大难的麻雀零星几只蹲在树上喳喳叫,等待人们掉下几星残羹剩饭。 但麻雀们无疑是在用性命豪赌一顿饥饱,它们的同类大多已被抓去做麻雀羹,现今的人们什么不吃?口口粗陶碗都被舔的亮如水洗。 残枝败柳下站着束起围裙的柳辞。 柳家在城东设了施粥的地方,柳辞不代表谢家,而是代表柳家年迈体弱的父母亲去给灾民打饭。 棚子旁竖起一块木板,上面刻字写道:“今日大灾,巡盐御史柳悰正及三品诰命夫人常氏因年事已高,体孱息弱,不能亲至与梁人同食。今柳氏独女柳辞,特代柳氏一族抚慰难众。” 不仅如此,柳辞身后的棚下还站着三位随行的医生。大水过后必有大疫,生还下来的许多人都孱弱不堪,仅仅施粥确实没大作用,不如救人救到底,再送这些人一些库存里平庸陈年药材。 柳辞只能做到这里了。 她手气勺落,香白的粥就盛在碗里。 翠儿在身后总想替柳辞,因为她知道小姐向来娇气。今日这一锅接一锅,一勺接一勺,这样一天下来估计小姐就会腰酸背痛。 但是柳辞只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摇头,即使后背的衣服已被热气和汗液浸湿,也到底没停下。 荷笠明白柳辞,也明白翠儿,也终于在活过的十五个年头里见识到真正的苦难。于是柳辞施粥,他便一定要来搭把手。只乖巧地扮作柳府小厮模样,帮忙卸粮熬粥,也乖乖地镇守一旁护柳辞安全。 可有时来求粥的人太过可怜,就譬如几个穿着暴露、在洪水中成了孤儿的小娃娃,看起来他们在闹在笑,但是竟然连一只齐整的碗都拿不出。只端着缺了大口的瓷碗,互相打趣着搓起嘴一人咬一口碗沿儿去喝粥。到最后竟然还装出吃饱的样子,舔着嘴巴看着大锅说喝饱了。 看到这种强作欢颜的场景,荷笠总疯了一样在旁流满脸眼泪,好几次把难民们吓一跳。他们不知道自己可怜,只因为日子从来都是那样过,旁人也是那样过,没有比照对象,又怎么知道什么是“可怜”? 可怜这一摊子可怜人,到底被一个连衣服都穿不起的可怜和尚给可怜了。 再看这些难民群中,一些被柳辞放出别苑的下人也来这里盛粥,没想竟见着大汗淋漓的主家。看到惯常娇生惯养的柳娘子今日不惜街道脏臭、也不顾抛头露面亲自来布施,下人们登时在那里悄然拭泪。 热泪洒在碗里,几个下人自发向周围打量施粥美人的难民介绍这是他们家小姐总总,说柳辞平日就厚待下人,今日竟有大义,亲自来到混乱街头。 这番言论传得很快,没费大力气就给柳辞本人博了好名声。柳辞对此心知肚明,这不出所料,还算顺利。 * 转眼间,柳辞已经坚持了半月有余,即使是那些怀疑柳辞做样子的人都心悦臣服。她早出晚归,与难民同吃一席,半个苦字不提,居然还反过来施舍难民们钱财。 且在这将近二十天的时间里,柳辞还病倒过一次,那次她差点一头栽进面前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许多人惊呼而上,其中有柳辞的丫鬟,也有那些被感动的难民们。可众人都没料到柳辞短暂在棚子中歇息后,竟然继续熬粥施粥。 一众难民不由得都把柳辞与只来过一天的裴世子和柳辞本人的丈夫——谢小爷做比较。虽然每个贵人都好,可是哪个更好一目了然。 随着好名声的积累,京城中骤然变多的乞丐与歹人私下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劫粮杀富,绕过柳氏。 许多人听闻柳辞的事,还特地来一睹大善人芳容,可没想到许多人风尘仆仆而去,见到的只是黑瘦不少的柳辞。 伏草惟存 裴鹤之见到的是越来越黑,越来越瘦的谢夫人。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像是有只小猫挠痒痒,越挠,他便越想靠近她;越挠,他也越想杀了她。 两人匆匆碰面,匆匆离开,自他成婚后,一切都急急匆匆。往往他还没摸尽她干瘪下去的地方,谢夫人便已经推开他,奔赴施粥现场。 裴鹤之在第三次的时候有些气恼,笑着问她:“你做戏又何必做到这个份上?一个好名声而已,到了今天还不够吗?” 柳辞小幅度摇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与你的目的不一样。” “况且今日我的举动未来对你也有益无害,你何必讥讽我?” 裴鹤之想问问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想起她之前所做的林林总总,直接说道:“难不成你还想做皇帝?” 柳辞真情实意地笑了,笑得特别美,清露芙蓉,看呆了见惯美人的裴世子。 “我不想做皇帝。” 裴鹤之没听到她说什么,迟钝地“嗯”了声。 却没想柳辞又笑着接了一句,“那是你们男人的称号,我要有自己的名号。” 裴鹤之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怀疑,再到今日的平静一笑了之,其中包含了多少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行,那我等那一天。” 这句话八分打趣,两分试探。 柳辞但笑不语,甩开他的手便出门了。 裴鹤之在她身后喊道:“你别天天站在太阳下,好歹也躲躲热气吧?” 柳辞:“诶。” 诶个头啊,肯定又不听,裴鹤之躺回床上。 裴家柳家都在明面做善事,那么暗地里就需要傅珍、容缰列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粮食发下来得还是太快,死的人不够多,连起义的人数也不足。 即使如此,这场大雨也帮了他大忙了。 现在北静王府在天下各处养的亲信、父亲曾接济过的门徒估计都快要派上用场了。 市井流言说的不错,确实快要进入大争之世了。但是平民百姓有什么资格参与进来?那群农民,不足为惧。只有列位诸侯贵胄才是大头。 不知道支持父亲的人有多少…… 他又想起谢姝。 谢姝可谓是一个精神符号。 老国师是父亲故交,曾于十二年前来过北静王府,道出所谓天机。 “凰栖亭榭,龙蟠青辔。” 那时国政已乱,先皇虽不昏庸,但是大梁国运明显败落。四面临敌,灾旱四起,已是强弩之末。那时便有人起过异心。 北静王府是异姓王中最不起眼的一支,可也是最惹人害怕的一支。只因为裴父曾骁勇善战,年轻时善用谋略,为大梁夺回大片疆土。许多军士对其敬爱有加,他也深得民心。 在这种境遇下,父亲只好日渐“羸弱”下去,也只好养出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而国师竟然还能找上门来,与父亲私下推杯换盏,道出“天机”。 ———————— 此为七百珠加更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道德经》 开元 所谓“凰栖亭榭,龙蟠青辔”是老太师十分隐晦的暗示。 亭榭落脚在谢,青辔落脚在裴。 北静王府初闻之不屑一顾,因为京城只有一个谢。可是谢家根本没有女儿。 谢大人科举出身,无兄弟姐妹,本人不近女色是也出了名的,偌大的谢府上下只有一个谢莱,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庶子,人丁可以说非常稀少了。 凰栖亭榭?付作笑谈。 龙蟠青辔?只能叱老太师言语逾矩,欲陷北静王府于水火。 所以一场酒肉之后,父亲只派管家将老太师送出府,连坐榻都没下,敷衍躲避态度可见一斑。 但不日,老太师不仅不在意当日北静王府的无礼,反而又派人传来密报。 谢父有女儿,不是亲生,而是养女。 钟鸣鼎食之家收养养女并不罕见,但是“养女”的地位不高,反而多是用来笼络人心的工具,冠上“养女”身份只不过抬举收礼人罢了。 而谢府养女中,有一个被谢父赐了名的,叫作谢姝。一个“姝”,单指美人,由此既可见赐名之敷衍,也可见谢姝着实有过人美貌。 以上信息读过,倒也联想不到凰栖亭榭上去,太过牵强。 可老太师密报不止于此。 书信上还道,谢姝和一个姓傅的小倌儿有来往,而姓傅的小倌儿又阴差阳错认识一个姓容的猎户。 那姓傅的小倌儿深得宫中阉竖宠爱,阉竖之首任永昌几乎对这个年龄不大的小倌儿言听计从。 而这个小倌儿的远亲,也就是容氏猎户,不识得几个大字,却有过人用兵之才,现已做了当朝大将军的门客。大将军收门客可是稀罕事,姓容的怕是潜力无限。 作为中间人的傅姓小倌儿对谢姝的迷恋几乎病态。两人那点事儿已经被谢父知道,但谢父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 现在谢府竟然有与容、傅、常侍们“强强”联合之势。 秘闻终于此。 读完这则秘闻,父亲终于开始正视所谓天机。他向来机警,不然年轻时也不会战功赫赫。血场里杀出来的人总对机遇格外敏锐。 于是北静王府一切照旧,暗度陈仓,蛰伏数年,但一直固定拨出人手静观谢、傅、容三人。 从傅珍被阉竖玩弄,到玩弄阉竖,再到攀上车太后;从容缰列拜入大将军门下当低微门客,到他成为与大将军分庭抗礼的小将军,再到车太后数次放心交予虎符…… 谢姝则是将谢府、傅珍、容缰列这三只蚂蚱串在一根草茎上的人。虽调查许久也不知她魔力何在,但是父亲终于决定出手,即使所谓“凰栖亭榭”是痴人诳语也不惜一试。 可是父亲对老太师所言龙蟠青辔依旧半信半疑。这个裴究竟是他的裴,还是儿子的裴? 随着裴鹤之长大,也随着父亲的病倒,父亲看自己的眼光终于不再包涵困惑和戒备。 自那之后,裴鹤之更加“浪迹人间”,可是私底下被父亲要求斩断一切私欲,只道他是要开辟新元的人。 在那之后,狸奴之死、灵香之死、寒门贫友之死…… 这些死亡做了父亲的刻刀,将裴鹤之刻成一个他想要的模样——不玩物丧志、不痴迷情爱、不容身侧有异心之人。 父亲让他时刻谨记——若做君主,小善即大恶,大仁是无情。 菜人哀 又一月过去,街道犄角旮旯处长得草皮都被铲个一干二净了。世家大族已无人再布施,柳家也对外宣称其府内存量几近山穷水尽。 原本还零星可见的鸟儿瘦虫也彻底从方圆百十里消失了。 天子脚下勉强过得去,反观与京城相临的都城,其内庶民逃荒的逃荒,堕为匪寇的堕为匪寇,连做人肉生意的行路竟然都兴起了。但毕竟人们不相信此为山穷水尽,所以迄今为止卖妻女儿子的只是寥寥。 这时的匪寇并不十分凶悍,劫盗之人也并不猖狂。但是柳辞知道,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因为不只是京城内没有余粮。 难民沦为流氓四窜,但他们很快会发现由于前几年旱涝并行,举国都缺粮,兵卒的粮食都紧巴巴,怎么会有多余的粮食施舍给于国无用的人? 马上,马上了!马上就要到用一个馒头换一条人命的日子了。 柳辞掐着时间,让千红窟的冯赦和那些异邦女子一日只吃两顿,大省特省,为的就是用省下的那些粮食换来尽可能多的“菜人”。 上辈子菜人兴起的事她是听说过的,当时只觉得甚可怕,可今世却觉得可悲可怜。 什么是菜人? 人为了几个掺了泥的血馒头,自愿或被迫被卖到菜市以换馒头养家糊口,被屠户像牲口一样吊起手脚当作肉菜来卖。来人可按斤两买下任意部位,例如胳膊、腿、肩膀、脖子等回去炖肉。其中尤以孩童、年轻女人的肉受欢迎。 这就是菜人,被饥饿逼出来的肉菜。 当时柳辞初闻只觉得恶心,想着民众野蛮,教化未开。但是经过一月有余的放粮和游历,柳辞对这些人的看法早已沧海桑田。 她之前就是活脱脱的何不食肉糜。 不提这些也罢,她还有太多太多事情要整理。 这一世她改变的东西已经数不胜数,不过也很久没看过裴鹤之对她的好感度了。今日调出来一看,发现竟然有八十之高。 柳辞失笑,但是心中有酸涩的感觉。 八十太少太少,她剩的时间不多了,只有一月左右。在这么多任务的前提下,想要圆满完成任务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无人可说自己的不得志,其实自己早就抱了必死决心。 什么活不活死不死,她已经尽力去试了。让另一个大活人百分百爱上自己,好比痴人做梦。一个人能不能珍爱自己都存疑,更何况去彻底欣赏拜伏另一位有野心、有智慧、有思想的活人。 她自始至终做不到仰人鼻息求好感,能做到的就是虚张声势拉着裴鹤之陪自己忍受痛苦。 她所做的一切都在为父母铺路,也在为天下可怜人、天下女子铺路。倘若到了约定日期事难成,她便教另一个人去故技重施威胁裴鹤之,一定要让这个冤大头长长久久、平安吉祥地活下去。 她知道他一定会遵守诺言,护佑柳家平安,并完成自己的遗愿。到时也不枉她睡了他这么多次。 而在最差的打算中,翠儿和花菱会代她走完她祈盼的前路。千红窟会遍及天下,柳辞会身死魂不灭。 她喜悲参半,写字的手抖个不停。 吐血 最近柳辞搬回了谢府,时时焦头烂额,许多东西从新学起虽然有趣,但实在耗费时间。即使如此,她还是每日老老实实地啃书。 谢莱近来变得更加冷冰冰,想来也可以理解,谢姝嫁到了北静王府,他可不得每天拉下脸子? 柳辞不想触霉头,于是总是能躲则躲,不与这人多说话。 但是有一件事是出乎意料的,那就是谢姝又被掳走了……这比上辈子的时间点晚了一个月,柳辞原以为此事不会发生了。 这次被掳走的场景与上辈子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次掳走谢姝的劫匪盘踞在城外乱石场。听说那个乱世场极难攻进去,因为匪寇们轻易可以就地取材做武器。 真是没想到啊,洪水刚退,新嫁娘谢姝就与裴鹤之浩浩荡荡一行人去京城贵女中最流行的胭脂铺子逛胭脂。 柳辞无语…… 这个年头,还逛什么胭脂?即使人家铺子开了门,北静王府就不能派出人手去取吗?难道非要让夫人亲自出门吗? 想着想着,柳辞凝眉——谢姝没蠢到这个地步,裴鹤之也不可能这么蠢。现在出行就宛如小儿抱金行于闹市,这两人不可能不懂。 那也就是说,这两人很有可能是沆瀣一气必须要出行。为了胭脂?还是为了别的?她上辈子不知外面是什么炼狱场景,这辈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怎能不起疑心? 到这儿思绪就断了,因为谢莱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 男人逆光而站,柳辞只能看到纯黑人影。他太高了,将光线尽数遮挡,书页上的墨字也藏身在了黑暗里。 柳辞心中一动,以为他要像上辈子那样用自己换谢姝,心中邪气四溢,但只是安静地与谢莱对峙。若谢莱真要那样做,他的如意算盘一定会落空,柳家现在在京城的名声谁人不知? 但没想到男人站了一会儿,却说出来一些柳辞听不懂的话。 他声音嘶哑磨耳,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在用指甲抓挠砂纸,可以说多听一秒都是对人的折磨。 “阿辞,我把谢姝的血吐出来了。” 说着,谢莱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几步,此时光线跳跃出来,闪烁在谢莱脸孔上。 他嘴角几线浓血,脸色苍白。咧嘴一笑,牙齿上都是血污,眼睛却似有湿意,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你要藏起来,一定要藏起来,要么就离开这里,永远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谢莱这样说道。 柳辞不明所以,表情从戒备变成困惑,“谢姝的血?” 谢莱又往前走一步,却不妨跌倒在地上,额头磕在桌角上,被划开一只眼睛般的血口。这样血淋淋的场景惊呆了柳辞,她脑海中却闪过搞笑念头:“这人伤在脑袋,却像是开了天眼。” 男人昏了过去,柳辞皱眉看着奇怪的男人,最终没叫谢府的医生来,反而让翠儿进来,帮她一起把姑爷抬到床上做出无事发生的样子。 之后柳辞将自己的左胳膊背面抵在桌角,在翠儿的惊呼中用力一划。 *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柳辞垂着受伤的手,让翠儿请医者来瞧伤,只说自己手臂不小心被桌角划破,多拿些药来,不准透露谢莱的事儿,更不准惊动旁人。 翠儿鼻头发红,眼睛直愣愣地落在柳辞伤了的地方,匆匆应声就跑出去了。 柳煅 医者给柳辞瞧完伤,被她额外讹了一堆伤药和滚水煮过的细布,俨然一副不讲理贵夫人的模样。医者倒只是笑笑,知道夫人拿他开玩笑,毕竟谢国府一年聘他的钱够买几车上好的药材。 看夫人的小丫鬟还在旁边泫然欲泣,医者还开口夸赞她是个忠仆,只说着天气转暖,此时伤口只要好好养着便不碍事。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大家都有不小心受伤的时候。 小丫鬟诶着应声,眼泪却更是大颗大颗往下掉。医者便不说话了。 * 当房内剩下柳辞主仆二人,翠儿哭得更厉害。 “小姐你应该让翠儿来做这种事,让医者来瞧我也是一样的。” 柳辞鬓角渗出冷汗,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只有我来,医者才会放在心上,开好的药来。” 两人走进里屋时,谢莱已经醒了。柳辞和翠儿便用刚才从医者那里学来的粗陋手法给谢莱上药包扎。男人却毫无所觉一般,不喊疼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盯着柳辞看。 包扎好之后,柳辞让翠儿先退下,顺便让所有仆人都退到苑外去。她有直觉,谢莱这件事不寻常,别让他像上次一样杀人就好。 等到人都散光了,柳辞才坐在床边小凳子上问道:“你怎么了?” 谢莱嗓子里面仿佛横了一飞刀片。他眼睛依恋地流转在柳辞身上,艰难开口道出一件往事。 十二年前,朝野中的老太师曾莅临谢府,指出府中一位养女命格贵不可言,让谢父一定要重用此女。 但是老太师不仅说了这些,还非常隐晦地将矛头指向柳家。 柳悰正那时有一儿一女,柳家长子名曰柳煅,自小便天赋异禀,善文善武,天资卓绝。 而经老太师夜观星象,日测罗盘,竟发现柳家可能要出一条真龙。 可是真龙与凤凰罕见地不相合,注定有一方要陨落。 老太师与柳家在朝堂不合是出了名的,只因为他与柳父曾在先皇登位时选了不同的阵营。还有许多牵带瓤的龃龉不值一提,但是梁子竟然就这样结下了。 现在老太师来到真凤凰栖息的地方而不去真龙盘踞的地界,立场与心思可见一斑。 本国虽重神鬼之说,国训也为“天命神授”,但这番言语到底是荒唐了。谢父不予置评。 后来随着谢姝、傅珍、容缰列的苟合发展,父亲观察一段时日后,准备顺手押一个便宜宝在这个养女身上,无非就是正式赐名为“谢姝”,再赏一个苑子给她。 再然后就是柳家长子柳煅身体衰弱而亡,柳家独女柳辞嫁入谢家……直到今日。 * 柳辞听完好一阵没说话,额角青筋暴起,银牙紧咬,胳膊上缠绕的细布渗出血丝,一直蜿蜒流到指尖,惹来谢莱的惊异,他撑起身子捧着柳辞的手去看。 柳辞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我的哥哥是你们杀的?” 怪不得父亲这一支人丁稀少。大哥那样不世出的好男儿落得早死,她成了柳家独女,且后续母亲和姨娘们都怀不上。其中蝇营狗苟经不起细想。 谢莱举着空空如也的手,垂下了眉眼。 “接着说,谢姝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 此为九百珠加更。 丹心印 民间相传,如果一个人食下另一个人的心,那么此人便会对心脏主人一生不忘。 这样血腥极端的法子自苗寨流传出来,此后在小村寨子中屡见不鲜,痴情男子女子为了爱而不得的人,情愿剖出一颗心,以性命为饲,让生者忘不了亡人、只能爱亡人。 人称此法为丹心印。 后来,因这个法子代价太大,一些邪门歪道的人钻研出了新法子——剖出一颗至纯至净男童女童之心,连续十日取自己新鲜心头血浸之,十日后喂给心上人即可,药效可持续一年。 在这一年以内,心上人眼中只能容得下自己。 谢莱苦笑,撕扯着嗓子缓慢说道,“我已吃过十颗有余。” 也就是说,谢姝用了这个法子。 柳辞听得不寒而栗……至纯至净男童女童心,连引十日心头血,谢姝究竟做了什么?她一个人可以办到这些吗? “知道的人都有谁?狗太师算命这件事又有谁参与了?” 谢莱道:“谢姝给我结丹心印这件事,是父亲主使。只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比任何人都要喜欢你,阿辞。自我偷听到父亲要对柳家不利,我便哭着闹着要告诉你,还要杀了谢姝,此心数年不改。” “可是当时父亲软禁了我。且自我对谢姝三番五次流露杀意后,父亲便指使谢姝喂给我丹心印。” “它会吞掉我的很多感情和记忆。在我吞下丹心印之后,再次对你心动之时,就是它折磨我的时刻。” “而算命这件事,老太师、裴家、傅珍、容缰列、谢家都参与进来了。柳煅的死,责在父亲。裴傅容好像根本不知道真龙之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父亲、老太师、和跑进会话堂玩闹的我。连谢姝都不知道。” 柳辞边梳理逻辑边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怎么知道自己吞下了丹心印的?在你吞下丹心印的期间,你一直都清楚地知道我哥哥怎么死的吗?” 谢莱不顾脑门伤痛,站起身子,拔出被挂在帷幔后的佩剑,用刀锋割破手指,在软绢上写出几行血誓,书明今日若是说谎,便不得好死。 柳辞看他这样认真,依旧面无表情,只默默地别开眼。 “我一直知道父亲给我下了丹心印,可是每次服过之后便忘了。” “今日想起来,只因为府里给我熬药的人偷偷吞了半颗心,药效一起他总是五迷三道地想找谢姝。那日谢姝回府,我伴她在临香小桥星夜散步,熬药的是个干巴巴的老头,他竟然闪出来在谢姝面前泣诉衷肠。” “谢姝在我面前向来性情和顺,但是那日听老头表明身份后,竟然气得拔剑杀了他。” “有了这次反常,我的意识竟然越来越清晰。终于日渐想起一些往事。今早又想起你,当时胸腔内便翻江倒海,阴差阳错吐出了父亲和谢姝喂给我的东西。” “第二个问题……” 谢莱显然很虚弱,他咳嗽几声,肩膀塌下去,病容骤现。 “我在服过丹心印之后,脑袋里凡是与你相干的记忆一律混乱,有时即使忆起一些事情,很快也会头疼不止。所以即使我很想告诉你柳煅的事也无能为力。” 柳辞审视他半晌,“既然是这样,你接下来要怎么做?今天你来我房里的事,谁看到了?” 谢莱是个聪明人,他定定地看她,“你放心,没人看到。我会一如往常,‘只爱谢姝’。” 柳辞点头,随便给谢莱道个谢,准备离开此时乌烟瘴气的氛围,离开前又嘱咐一通谢莱,让他按兵不动,由柳辞自己来查府里经手了丹心印的人,以免有人生出疑心。 谢莱应了,但是虚弱地拉住了柳辞的手,“阿辞,裴鹤之……” 柳辞疑惑地回头看他。 谢莱捏紧她的手,“我已改过自新,咱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柳辞甩开了他的手。 燃烧 一个小白脸儿又从同样的大宅子中出来,游魂一般飘荡在街上。他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一会儿在这个断腿老伯前面放着的乞讨碗前驻足,一会儿又蹲在总角小娃身旁看人怎么在犄角旮旯挖虫子吃。 街上流寇早就盯上了这个四处游荡的小白脸,今天就是他们准备绑了他当人质的日子。看他衣裳虽然不合身,但大眼一瞧就知道是昂贵料子。如果这样的人家拿不出来粮财来换,那吃了这个小白脸儿也未尝不可,想必一定是细皮嫩肉的上等人牲。 说干就干,几个瘦条儿一样的匪寇飞奔出来,准备架起这个小白脸跑路。 但没想到几个官兵模样的人立马拿着阔刀冲了出来,直直逼向瘦条儿匪寇。这几人眼见大事不好,便脚步虚浮连滚带爬地作鸟兽散去了。 好在官兵并不纠缠,只围住那个小白脸儿便罢休。 这小白脸儿不是别人,正是荷笠。他一直知道有人监视自己,却没想到他们今天竟然救了自己一命。于是荷笠条件反射性地想要合掌对他们道阿弥陀佛,但是想起自己已经决定下山,便在最后关头刹住了车。 于是几个监视者就看到荷笠一边鞠躬,一边给他们鼓了鼓掌,还说道:“多谢”。 好奇怪的道谢姿势啊…… * 待回到柳家别苑儿,荷笠一阵惊喜,柳辞竟然在。今天明明不是裴过来的日子…… 他与柳辞打个照面儿,发现对方气场更加阴沉了。但荷笠照旧扬起笑容,眼睛亮亮地与柳辞打招呼,好像梦回初见时那个不染世事的小和尚。 柳辞点头,显然没空理他,荷笠也不尴尬,径自低头往自己住的小屋子走去了。 回到房间,荷笠静坐一会儿,起身取下被他爱如珍宝的僧袍。他一遍遍抚摸过僧袍的每处纹理,而后燃起一柄蜡烛,将僧袍拿到苑儿里水池旁。 今日无风,是烧火的好日子。 橙色火舌舔过的地方都化为灰烬,僧袍转眼就变成浮在水面的一片浮灰。荷笠看着这一池污水,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进入了俗世。 这件僧袍是他最珍爱的衣服,是他补丁最少的衣服。他曾以为他会穿着这件衣服,从小和尚混到方丈,伴青灯古佛,在雕喜山上度过许多年,直到哪一天,有另一个小和尚惊喜地在自己被烧化的灰烬中“呀!”一声,扒出几颗舍利。 他曾把这件袍子、把普陀寺当作自己人生的方向。他以为自己当了和尚,便有机会成为神佛在人间的使者,可以为伤心人求来得意事。 可是僧袍原来只是破烂僧袍,佛像只是铜铁佛像。 佛踏莲花而来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在洪水来袭时他们在哪儿?在生命凋零的时候他们又在哪儿? 在佛堂里静听声声哀恸的痛哭吗?在天上看人们前赴后继的死亡吗? 荷笠出门十余次,当日划舟载他一程的船家死在河边一塔寒酸的小草窝里,胸前有刀口,船早已不见。他那时没有流眼泪,而是十分冷静地挖了一个坑,给船家埋了进去。 自那之后,他将心经颂过千百次,他向各路神佛求了数万次,街道上人烟依旧日渐稀少。 成佛无法济乱世,舍利抵不过白馒头。 他要彻底走到俗世中去。 没牙婆(两章合一) 柳辞今日来别苑儿是为了给父亲写信,从这儿出去的书信总比从谢府出去的书信要隐秘。 信上潦草写了关于大哥柳煅的事,还有什么龙凤乱七八糟的东西,父亲前些日子已经同意归入北静王一党,不知今日看到这些心情又会如何。 谢莱上午说让她藏起来,远离这里。可她一个人怎么藏?又为什么要藏?再怎么躲又能躲到哪里去?躲的人是谁?柳家所谓真龙早夭,难道他们还有什么需要被防备的地方吗? 是那个什么老太师准备斩尽杀绝? 那谢家又何必与柳家联姻?连大哥都能被毒死,他们想杀掉柳家其他人又何必等到今日! 柳辞心乱如麻,匆忙递完信便准备离开,继续去盘问谢莱。在匆忙之中她遗漏了太多问题。 走到靠近大门的那条抄手游廊上时,自大门檐下走来几道陌生人影。为首的那个衣袂飞扬,暗红色金纹衣袍更显此人面如冠玉。好一张熟悉的面孔——竟然啊是傅珍,身后还跟几个太监。 傅珍腰间挂着金闪闪的令牌,怪不得别苑儿仆从没敢拦他。 柳辞不知道这人来这儿干什么,但心中警铃大作,暗叹大事不妙。盯着他的脸,她条件反射想后退。但是柳辞退几步,傅珍便追几步,直把她逼到青石子路上,竹枝硌背。 傅珍什么闲话也不说,开口便是:“真奇怪,谢莱竟然会拒绝用你换姝儿。” 他这样说着,手下抽出做腰带用的软剑,转眼间就架在柳辞脖子上,割开一道伤口。 “走一趟吧,谢夫人?” 柳辞恨道:“怎么又是我?” 傅珍惊奇地问:“你知道抓你去干什么?” “换谢姝。” 傅珍笑了,露出锋利虎牙尖尖,“原来你知道啊,姝儿点名道姓要你,我也没别的办法。” 柳辞表情变了几变,最后很恨心道:原来如此。 她以为这辈子博了好名声,散光府里的粮食,便不用担心有人拿自己以命换命。 现在看来——失算!!谢姝真是好样的,好毒一颗心,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啊?从谢莱讲述丹心印经过,谢姝在自己心中娇软美人、多泪姐姐的印象便一去不复返。 今天更是跌落谷底。 柳辞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张大网,原以为轻轻一跳就能挣脱,却没想到越陷越深,怎么眼前事事都愈发扑朔迷离? 脑子里天人交战,现实中脖子上被架着刀,她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傅珍去换谢姝。 府里下人看到这幅场景都目不转睛,有几个衷心的小丫鬟露出凶狠的表情。柳辞冲她们轻轻摇头,示意要按兵不动。 正用表情给下人们做思想工作呢,突然间,柳辞余光里一个暗红色的影子飞了出去。 她定睛一看,嚯!刚才还拿着剑的傅珍蛤蟆一样趴在地上,双膝跪地,屁股撅得挺高……而自己旁边站的竟然是保持“斗牛”姿势的荷笠。 几个太监被吓的花容失色,兰花指一翘,在旁边咿咿呀呀叫唤个不停。 但是几个没根小爷们儿很快发现原来荷笠只是单枪匹马,他一通操作同样看呆了周围一种丫头婆子……几位公公平静下来,一边娇娇弱弱地摸着胸口顺气,一边扭肩扭屁股地去扶还在地上趴着的傅珍。 柳辞嫌弃地皱眉,傅珍真的很瞧不起自己,他这是带了一帮草包过来充数啊…… 原本还在奇怪荷笠怎么会冒出来呢,但是柳辞马上看到傅珍被太监搀扶着爬起来后灰头土脸的样子,她嘴角没忍住抽搐了一下。 这人的剑怎么插到头发里去了?横在头上板板正正的,头发却横七竖八像坨大鸟窝一样哈哈哈哈哈。刚才他那副嘴脸被局促顶替。 傅珍狠狠拔下剑,眼神阴狠地盯着荷笠和憋笑的柳辞,而始作俑者则一副人淡如菊的模样。 “你是什么东西?你主子不教你规矩吗?” 荷笠不说话,沉默地顶着无欲无求的脸,老鹰护小鸡一样把柳辞护在身后。 傅珍看衣服不合身的小荷笠就如同看待小鸡崽儿。 虽然怒火攻心,但是手握了几握剑柄,最后不过轻蔑地皱起鼻子,不费吹灰之力将柳辞拉了过来就不再计较这种小事,乜斜荷笠一眼便欲匆匆赶路。 荷笠不死心,又想上前,柳辞倒是转过头去跟他说话:“我会回来的,你放心。” 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不再犯轴,岔开的脚步硬生生收回去,脸上的义无反顾变成担心忧虑。 “你要说话算话啊。” 柳辞没回头,她已被傅珍拉拉拽拽,挟持上了马。 * 乱石场内,几个瘦脱相的小人物跑前跑后,给大哥二哥三哥端茶倒水,又把厨子炖的肉放桌子上就下去了。 这一窝匪寇的领头人今天都聚在了这儿,他们在等谢姝的人履行承诺。今天就是他们把谢姝换出去的日子。 除去谢姝,屋里只有一个看起来干净利索的老女人,人称没牙婆子,也叫王婆。王婆看着桌子那头好端端坐着的谢姝杀意毕露。但是谢姝不仅不害怕,甚至温温柔柔地冲王婆笑笑,就好像她只是面对无理主人的贵客。 王婆登时便握住腰间绑的匕首。 王婆是老二的媳妇,被老二看到这副模样,一筷子敲在脸上,立马肿起一条红痕,他说道:“臭婆娘,这是贵人,你想干什么?那又做的是啥眼神?” 王婆毫不犹豫地把眼前光碗盖在了老二头上,光碗发出清脆破碎声,老二鼻梁骨都被砸歪了,血漫过下巴颏,流了一脖子。 随之而来的是王婆的咒骂,“贵人???你个有娘生没娘养有爹生没爹教的贱骨头,她杀了咱两个孩子,今天咋成了你的贵人?” 说罢,便要站起身子去杀谢姝。 老二半晌没缓过劲儿,还是老大使个眼色,让人把老二扶去休息,又让人压住王婆,温和地劝慰她。 “婆子,这也是没有办法,今天把她杀了,那咱们粮食没得地方来咯。兄弟这么多,好不容易抓到大鱼,咋子能弄死她吗?” 王婆冷哼一声,笑得瘆人,“咯咯,所以就要用她这个毒妇换柳家小姑娘?咱们前些天还去吃人家的粥,今天就什么都忘了?你半点良心都不讲,兄弟以后谁敢跟你?” 老大闻言扶额,老三缺是个脾气爆的,他把盘子往地上一砸:“没牙婆子,我敬你是老二的媳妇,别顶个臭嘴什么都说。大哥只是用这婊子换柳姑娘,什么都不会对柳姑娘做,大家都在知道这事哩,你在这儿说瞎说什么?” 老四平日是最沉默的,也是几人中读书最多的,是个脑子好使的文人,他此刻也开口说:“咱们只是给他们更长时间搞粮食,不会伤害柳姑娘的。倒是你王婆,这个时候别再记恨私仇了,你那两个孩子死的惨,可是咱们这一大帮老小也惨、也要吃饭啊。你的孩子以后还会再有,但是这么多条人命没了就真没了!” 王婆不说话了,只用怨毒的眼神扫视一圈,看看身色各异的老大老三老四,又看看笑着的谢姝,从嗓子深处挤出诡异的笑声。 “前有她挖了我孩子和数个孩子的心,后有今天她用自己小姑子,善心柳姑娘,换她自己出去。这样歹毒的人,你们也不怕她出去之后对柳姑娘不闻不问,甚至领着官府的人攻进来。” 老四眼中闪过精光,摸摸胡子,为谢姝开口说话:“她虽然恶毒,但是没那么聪明。再者说柳姑娘也是谢家人,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 王婆知道老四是这里的意见领袖,深深看他一眼,一拍桌子就离开这间破烂土屋,留一众各怀鬼胎的人在身后。 谢姝看着王婆的背影,对上老四的目光,眨巴一下眼睛。 老三在旁边毫无所觉,对着王婆离去的背影啐一口,又掀开为数不多的酒坛子,开始拿一旁的谢姝开黄腔做下酒菜,几个脏乱臭汉子和那些跑腿的小崽儿都笑出满口黄牙。 谢姝坐在桌尾,只当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眼角眉梢写尽无辜,依旧笑得温和可人。甚至给众大哥一一敬酒来喝。 夺命胭脂铺 吃得满嘴流油的匪寇饮酒正酣,门外兄弟来报:“大哥,叁哥,四哥,门外有人来换人了。” 几个男人哈哈大笑,老四在一旁露出运筹帷幄的笑容,世外高人一样搓起下巴那二两山羊胡。老叁最莽撞,做事不用脑,赤手扛起谢姝就准备往外冲。 老四还没出声,老大就让人在后面把人拦了下来,“叁弟,谢姑娘是贵客,应该让人护送着出去。” 老叁喝酒上了头,听到老大这么说,下意识地“嗤”一声,嫌恶地打量谢姝,脸上满是厌恶,但还是老老实实将她放下来了。 谢姝完美的礼仪出现一丝裂缝,她实在没忍住,表情似哭非笑,走路时候不由自主地扫了扫身前接触到老叁的衣服。老叁在旁边瞅见了,嘴巴抽抽地冷笑。 * 谢姝每年都会去好几次那家胭脂铺,无他,只因为铺子老板的胭脂在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好。若要买一盒新胭脂或口脂,须得提前叁个月亲临店铺,给掌柜的留下一封契书。 即使一盒胭脂价值千金,即使买上一盒这东西如此繁琐,这家铺子依旧快要被人踏破门槛。 原因何在?大概是因为许多叁十岁往上的贵妇人都觉得这东西上脸后好像可以一夜还春。这种功效把各个年龄段的女人都勾得死死的,更别提那些正值风华,追求美貌的女子了。 可是没人知道的是,十盒胭脂就等于一个小孩儿的命。 在孩子极端恐惧的时候取其血,与红虫、矿石等碾在一起,多次煮沸,最后掺入热化的蜂蜡静置晾干后,就能得到最受贵人们欢迎的东西。 往往孩童被取血约十次后就会郁郁而亡。而给孩童制造极端恐惧的途径你猜是什么? 是对同伴的杀戮。 至每年春末的一段时日,谢姝总会来到胭脂铺的暗房,在孩童没死之前,挑选掌柜的所言气血颜色最亮的孩子。 相看好以后,谢姝便令掌柜的生生剖开几个孩子的肚肠,取其心脏。之后再取舍比较,在锦盒中装走最好的一颗。 饲养童子的暗房设在地下,极其隐蔽,数年来从未有拐来的孩子逃出去。一是因为掌柜的不贪,二是因为掳走的都是最下层贱民的孩子,几个人会在意? 但是前段时间大水,这里圈养的孩子死了一大半。 掌柜的手下们也有死伤的,所以待洪水一退,只有寥寥几人来清理暗房。那副场面实在不像人间场景。 也正因此时的疏漏,暗房中竟然偷偷跑走一个幸存下来的小女孩儿,她是王婆第叁个孩子——亲眼目睹自己大哥二姐被挖心的孩子。 她大哥二姐被活活剖开肚子时,一个仙女儿似的大姐姐就站在一旁,笑得温温柔柔,拿起帕子将大哥二姐的心盛在上面,反复比较后又皱起眉头扔在污水横流的地面,血星儿都溅到小女孩儿脸上。 而后又是身边熟悉的玩伴被取血,被折磨…… 即使逃出来了,小女孩儿依旧被吓破了胆,走在日头下也不敢见人,在凄凉街上躲躲藏藏叁四天才摸回了家。 可是家里物是人非,早没人了。于是女孩儿又在破落的草房中窝了十余日,幸好厨房里还有娘亲留下的一些霉花生霉豆子。小女孩儿每天就靠这些豆子花生吃饭,将肚子吃得胀胀的。 直到一天深夜,快饿死的小女孩儿恍惚看到从乱石场折回来找东西的王婆,她虚弱的叫唤声还是吸引到了与她血脉相连的娘亲。 之后的事不必细说,老二、王婆和几位凶悍的匪寇潜到了胭脂铺,准备夜里杀人放火。但没想,恰巧遇到赶来的谢姝…… * 女娃蹲在放胭脂的柜台后面,瑟瑟发抖着看娘亲一行人寅时进去,一个半时辰后才提着红白尖刀出来。 天光大亮,他们都黑巾蒙面,可没想胭脂铺子这么早就来了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行至门前,衣着不俗。 马车里下来一个女人,长相俊的不似真人,站在队前的王婆扫一眼就退回去了。幸好没冒出头被这些人看到。 女娃看到了这个人,正是谢姝,那个云淡风轻捏起血淋淋心脏把玩的女人。她吓得把头深深埋起来,双手抽搐,一动不敢动,浑身发冷汗。 —————————— 口脂的创意/想法取自“肾上腺素红” 死了吗? 柳辞被丢下马时,环顾四周,发现原来傅珍是带了人马的。穿银色兵甲的小将一字排开,包围乱石场一周。 柳辞看着石料堆垒的石场,再扫到门口一排被鱼叉刺起的人头,心下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了这么多人手,傅珍依旧不敢攻进去了。 见有来人,一个识趣的看门人立马击鼓传信,一排翘着木板、铁皮的人从围墙上探出脑袋。他们手中的木板铁皮怕是要用来做翘板,为的是用石料时刻防备来者不善的官府中人。 假使这些石料得以充分运用,怕是来个千人量级的军队都胜负难分。朝廷的兵都紧着喂给戎狄那帮子野人,现在根本无暇处理这些难缠的匪寇。 柳辞趄趔几步后站直,两位小卒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她的手扭到背后,拘押犯人一样。而她则十分冷静地看向一眼徐徐打开的石场大门。 傅珍骑在黑亮骏马上,手中的剑变成一支长戟,这武器诡异的匹配他阴气沉沉的美皮囊。 柳辞余光看他,傅珍余光也看她,他手中的长戟还抵在柳辞脑袋后面。 待厚重大门吱吱呀呀完全打开,柳辞瞬间感觉到了马上狗男人的激动——他爹的这人把自己后脖颈都刺破了。 默默翻个白眼,柳辞依旧动弹不得。 这辈子再经历几乎无二的“换人”时刻,柳辞完全没了愤懑情绪,成为一个不再害怕死亡的人之后,她心底更多是一片麻木。 走上前来的几个或壮或瘦的男人一看就是乌合之众,唯独续了山羊胡的白面中年男人眼里泛着精明,其余几人外加小喽啰都仅仅是面带憨厉而已。 谢姝被夹带在这几人之间,衣服发髻都是干净闪亮的,好像只是在这儿做客。 柳辞看的很清楚,她原本脸上表情还带着病弱娇气,可当四顾发现来人只有傅珍后,瞬间就压下眉眼,厌倦的神色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 柳辞已经不敢揣摩她的表情,她从内心深处对这位从小玩到大的姐姐感到陌生。 为首的那位首领一样的人物比冯赦差远了,上辈子冯赦混成雕喜山匪寇窝首领时,他脸上的意气风发与矛盾的苦大仇深,绝非眼前庸常之辈可以比较。 “大人,这是谢小姐,齐齐整整给您送出来了。” 傅珍一早就跳下了马,恨不得上前把谢姝拉过来。此刻听到首领的话,鼻子哼了一身,将柳辞一脚踹到他们身旁。 谢姝瞬间被放开桎梏,她从人群中款款拎着裙角走出来。像是满意柳辞的狼狈,低头的时候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柳辞跌在地上,双手被粗砺的砂石划破,膝盖也隐隐作痛,手腕处割开的旧伤还没好,今天倒是又添了新的。 她面朝黄土冷笑,默默给傅珍谢姝记下这笔账。倘若死在这儿就算了,如果没死在这儿,那等她顺藤摸瓜摸清楚上辈子所有的纠葛后,她会一个一个跟这些人算账。 正准备爬起来,但不察,一个旋风一样的身影从自己眼前掠过,柳辞听到谢姝短促的叫声。 抬头一看,一个缺了几颗牙的婆子仰天长笑,手里还抓着匕首,匕首正刺到谢姝心脏的位置。刺一刀还没完,婆子的手还在转动,谢姝的伤口发出咕咕叽叽的“肉被撕绞”的声音。 傅珍凄厉愤怒的叫声划破喧闹,像是被伤了幼崽的野猫般瘆人;谢姝则缓慢跪倒在了沙地里,她干干净净的裙子终于染上泥污。 柳辞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她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应该趁乱逃跑…… ————————————— 此为1200珠加更 以后立加更flag前我一定要谨慎谦逊,(痛哭流涕) 微型大战 这边谢姝刚跪倒在地,后方就有人拉走了王婆。傅珍更是疯疯癫癫,几欲泣血,他跪在生死不明的谢姝身前,嘴巴颤抖地挤出几个字:“杀光他们” 声音原本很小,但是随着傅珍一声声重复,他的音量也大了起来,到后来几乎是从胸腔最深处怒吼出声:“给我杀光他们!” 双方人马都知道情况不对,听到傅珍如此说,铁甲兵将与石场中的小喽啰们立马开战。 在门口不知所措的老大老叁老四被掩护着入门,柳辞也被山羊胡旁边的壮汉一把提起后衣领拎进乱世场了。 实在可恶!如果不是膝盖疼得站不起来,今天肯定可以跑掉的!! 柳辞被提溜咣当拖走的时候恨恨地想道。 她被一路掂到安全区,外面擂石的声音、兵器相接的声音铿锵轰隆,交杂着双方人马嘶吼助威的喊声,好不混乱! 柳辞刚安生坐下来,那个首领便在武器架子上取了什么东西走出去。剩下的山羊胡和拎自己的壮汉也想出去,首领却冲两人摇摇头,示意他们坐下盯紧柳辞便罢了。 首领前脚刚出门,刚才目眦欲裂捅刀谢姝的没牙婆子就被押了上来。此人嘴角邋遢地蓄着血沫,她好像被打得不轻。 壮如牛的那个人先上去给了她一巴掌,把没牙婆子的脸给打肿了,牙齿又飞出去一颗。结果后面进屋的一个头发半秃、脑袋上缠好几圈白布的男人立马挥起马鞭抽在壮汉身上,“甘霖凉,老叁,我马子也是你能打的?” 老叁被抽地留血,看见老二这副模样,他逼上前,想连带老二一起打。 ———————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黑白太极图 易有太极,始生两仪。 谢姝和柳辞的关系以超然视角去看,恰恰就像一面精巧无比的太极图——黑白两分,互为消长,无可取代。至少谢姝是这么想的。 她被傅珍抱在怀里,觉得魂魄游荡天外,这一生景象在眼前一一闪现。 从娘亲将自己卖给人牙子,到自己被谢父买进府调教,再到重逢傅珍,再到今天,她没有一天是干净过的。 犹记得五岁时直面母亲当暗娼的场景;十岁时午夜梦回全是恋童谢父对自己的狎亵玩弄;十二岁葵水来时,重逢在太监中如鱼得水的傅珍,被他强占掠夺;之后是容缰列…… 谢父在玩腻后将自己认作养女,假模假样赐名谢姝,还煞有介事地告诉她说,她天生凤命。说着说着,谢父笑得前仰后合——嘲弄讥讽的笑。 她才不管是怎么回事,只要把好东西给她,说她是什么都可以。 就这样浑噩地长到二十四岁,她熬了好多好多年,终于熬出头来,嫁给比她小好几岁的裴鹤之。 她以为自己终于彻底摆脱了污泥沼,但是没想到裴鹤之碰都不碰她,甚至给她下了取悦傅珍的死命令。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她命贱吗? 她被生生剜了十余年的心头血,喂给那个二傻子谢莱,她被迫和傅珍睡了这么多年,又被傅珍送去和容缰列分享。 难道她是一头可以被随意打发的牲畜吗? 反观柳辞,她活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她上有父母宠爱,下有忠仆效命,连清醒的谢莱都爱她爱的死去活来。现在又有了对她魂牵梦萦的裴鹤之——她的好丈夫,裴鹤之。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到底凭的什么? 每每看到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她都嫉妒地要发疯。 当她被谢父肆意把玩舔弄的时候,柳辞正和傻子谢莱在明媚阳光下荡秋千读诗经;当她被送到傅珍床上时,柳辞正在和她父母一起踏春出游;当她被分享给容缰列时,柳辞毫不珍惜地收下谢莱送给她的白玉海棠;当她忍痛剜下心头血给谢莱养药时,柳辞还在因为功课难读闹脾气…… 是因为自己生来下贱吗? 谢姝早已成为恨意的化身,她早已见不得所谓“干净、人生顺遂”的女娃崽。 她想起来,在每个被玩弄的夜晚,自己都会立下誓言:她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一定一定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 恨意、不甘、嫉妒、痛苦翻涌在她污浊的魂魄内,一线红光在眼前破开,谢姝觉得很渴,胸前被捅的地方很冷,好像有东西在流失。 她艰难睁开酸涩的眼睛,面前站着面色惊恐的太医,太医身后则站着脸色古怪的傅珍。 “傅大人,姑娘福大命大,心脏生在右侧,此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这样说着,太医却冷汗直流,甚至连抬头都不敢。 谢姝又闭上眼睛,嘴巴好像干得流血了。 “水。” 房间中有匆匆脚步声,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人将杯盏喂到了自己嘴边。 她掀开眼皮看,果然是满面忧色的傅珍,他在轻轻呼唤自己什么,仔细去听才知道,傅珍在叫自己的原名。 “傅二??傅二???你醒了吗傅二??” 傅珍,她的亲哥哥,与她一同从娘胎里钻出来的下贱坯子,将她护如珍宝地揽在怀里,好像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恶心。 意识混沌的谢姝如斯想着。 杀掉傅珍 裴鹤之自谢姝被转移到乱石场,便迅速让人通知了傅珍,让他加快速度调人出城,另一面则报给了官府。只因为北静王府的势力绝对不能暴露,他们现在做的只能是等官府先派人出马。 可是裴鹤之和父亲都没想到的是,傅珍竟然直接拨出了三百余人的禁卫军驾马杀到了乱石场,一行人压根没等后面追着的官府小卒。 傅珍这人做事真不是一般的出格。 据宫中探子来报,傅珍私拨禁卫军救谢姝之事传到了车太后的耳朵,车太后闻言震怒,她竟有了命人缉拿傅珍的意思。据言,现在车太后已催小皇帝将一道圣旨写成,只是至今没发出宫。 裴父病体更添死气,裴鹤之则气得掀去桌案上所有物什,心中痛骂傅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这些人辛苦准备这么久,难道要因为他这一次举动毁于一旦吗? 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二等货色。 但裴鹤之其实更不明白,谢姝究竟怎么惹了那一众歹人,“杀子仇人”是怎么回事?目前匆匆派了人手去查,时间太紧急,还没查出头绪。 他一向知道谢姝并非表面那样柔弱,但他可不知道这女人还会杀人。 掳走她的匪寇,竟恨她恨到敢与官府作对。 裴鹤之想起那日,谢姝出乎意料地坚持要去胭脂铺子,裴鹤之烦不胜烦,最后只得带上一些人马随她上路,但没想,在铺子外面等她三炷香时间也不见有人出来。 暗叹不好的时候,裴鹤之迅速跳下马,甫一进胭脂铺大门,就看到用一柄尖刀扎在房梁上的,用血挑写的简信:“杀子仇人谢姝,现在城外乱石场,带一千石精粮,五百两黄金来换。” 字体歪歪扭扭,用语甚是通俗,一看便知是接近白丁之人所写。铁锈味儿的血气在宽敞的铺子内漫卷,所有人鼻息间全是死亡的味道。 裴鹤之站在后方拔剑,众小卒走在前面掩护着他前行,一行人一走到后院,映入眼帘的便是十余个或被剥皮或被枭首的残尸。 不用细看就几乎可以确定此为仇杀。 后院架着梯子,几多湿泥质地的脚印留在白墙上,还有一绺谢姝的荷粉色衣角挂在钉子上飘扬。 裴鹤之登时单枪匹马飞驰去往乱石场,并示意后面仆人不要追随,立马回府去禀报父亲。 * 即使裴鹤之兵法读的不精,驾马到乱石场门外走一周后是个人就该明白此处易守难攻。 两个衣衫褴褛的看门喽啰问他是谁,裴鹤之毫不吝啬地报上大名,“北静王府裴鹤之,谢姝乃本世子拙荆,望上报手下留情,北静王府会立马筹钱粮送来。” 说罢,马蹄不休而去,一刻也不等看门人回音。 裴鹤之已作了最坏的打算,他匆忙回府后让人一把火烧干净近些年所有容傅二人与北静王府往来的痕迹。 正在忙碌中,外面又有人来急报,说道傅珍已接回夫人,但他径直将夫人送去了外室蝉娘所在的别苑儿。可是…说是换了谢家柳辞进去乱石场。现在匪寇条件依然不变,不知北静王府还是否要继续筹粮。 裴鹤之听到柳辞的名字,一瞬间更是血气攻心,只觉得眼前发黑。 一拳头擂碎了杯盏,他几乎咬着牙说道:“是谁出的主意,要用柳辞换谢姝?” 来报信的人看主子这副模样,吓得缩头缩脑,声音如蚊:“是……是…夫人?……还是…还是傅大人…小的不知……” 裴鹤之:“继续筹粮,现在命人备十匹快马,我亲自带人先将五百两黄金送到乱石场。粮食今晚之前一定要送到石场门口,我就等在那里!如若不然,你们的人头都得落地!” 说罢,裴鹤之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满是鲜血的手拿起长剑,冲出门外。 傅珍留不得了,他一定要死,至于谢姝,她最好能继续长长久久地,做父亲眼中的吉祥物。 拉呱时刻 安心待在乱石场的柳辞过得挺自在的,她甚至和乱石场里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寇开启了拉呱时刻。 堂上那个老大,到乱石场做匪寇之前,是个贼拉老实的屠户,每日杀猪卖猪,最好猪下水这一口。 只是洪水以来,自己养的猪和别人养的猪大都淹死了,沦落到个鸡都没地方杀的地步……饿了有一个月,家里几口人饿死完了,只剩下他一个。他没办法,后来帮人去杀人吃,杀着杀着,最后干脆杀成老大,带兄弟们盘踞到了这个乱石场。 现在锅子里炖的肉汤就是从捡来的新鲜尸体上割下来的肉,没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愿意杀活人。 老二更不必说,之前就是走街串巷卖辣豆腐的,洪水前他三个孩子在街口玩儿,全给丢了!洪水后再找,发现如今三个孩子被谢姝杀了俩,最后一个女娃娃也被吓傻了,那没牙婆子也疯疯癫癫。老二听别人说,只顾着叹气,没插几句话。 老三是个力壮如牛的愣头青,没家没室,大灾之前就是个催债的小伙计。他甚至还催过老二老四的债,跟他们结过仇。但是特殊时期,这是是是非非都不用论,大家还是好兄弟。 柳辞注意到老三说这话的时候,老四嘴角咧开一点,像极了冷笑的弧度。 而老四嘛,不得志的文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他一直拒绝讲述自己的过往,老大老二老三也不逼他。 几人好像忘了刚才门外的恶战,也忘了没牙婆子给他们惹出的事情,反而都捧杯换盏,痛饮散发怪味儿的浊酒。 就在这样一言搭一语的过程中,几个人的底儿快被柳辞摸清楚了。他们自述的角度不乏有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部分,柳辞听出来了,只是笑笑,不揭穿也不捧着,听完也就算了,依旧举着碗跟他们捧杯,还认认真真听他们说话,时不时还搭几句话。 这几个人看柳辞柳大善人真将他们当个东西,更是激动。 老三的脖子都红彤彤的,真像头大水牛。他有几分醉意,糊里糊涂地跟柳辞说:“柳姑娘,你跟他们不一样,真不一样,你施粥的时候我们几个就见过你,当时我们还没走到一起,老四还端着碗骂你假模假样呢,结果到最后大家都服了。” 说着说着,这红脸大汉的眼眶竟然泛出泪花花,他抹眼泪儿说着:“兄弟们留你也是没办法,这年月,要是人真有办法谁会吃人肉啊?谁愿意背上土匪这名号啊,都是没办法。这年头是我们吃别人,官家吃我们,听说你们这些顶尊贵的人的府里,那不三不四的奴才都不稀罕吃馒头呢,我们……唉……” 这话说的一众人都沉默了,脑袋里想的都是饥荒中做过的那些好事儿坏事儿。 柳辞递了手绢儿给老三,示意他擦擦眼泪。 老三却又不敢收了,推开柳辞,拿起桌上黑不溜秋的抹布在那儿擦眼泪。 “不是你们的错,是天有错。” 柳辞低头说道。 老大倚在半旧不新的太师凳上感叹:“是啊,是这天有错,是这天有错啊!我们这些人,只是想活命罢了。” 老三说道:“大哥,别愁眉苦脸的了。咱们现在有柳姑娘坐阵,怕个锤锤??一千石粮食哪!五百两黄金,够咱们干他丫的了!” 老二裹着白布点点头,老大长叹一口气,老四则缄默不语。 这些全被柳辞看在眼里,她盯紧了长着二两山羊胡的老四。 —————————— 此为1500珠加更 背叛 老四察觉到柳辞的目光,与她对上眼睛,嘴笑眼不笑,说不出的古怪。 恰逢此时,门外小弟敲起鼓,传递有人来了的信号。 很快,一个身披粗布短衣的报信人便进入堂内,报四位首领道:“门外来人,自称北静王府裴世子,拉来了五百两黄金,三百石粮食。” 这几个匪寇连带小弟们原本还闷闷不乐呢,谁知道天上掉了馅儿饼,北静王府的夫人都走了,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还愿意拿东西换人。原本兄弟们还愁着怎么通知谢家柳家呢。 嗨呀,现在虽然粮食少了点儿,但毕竟刚才他们与官府的人起了冲突,少点儿也无可厚非。 老大有模有样地披上搜罗来的白狐褂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准备去迎接贵客。还冲柳辞说道:“柳姑娘,走,你和我们一起。” 柳辞点点头,又警告性地盯了老四一眼。这人身上透露着古怪的感觉,他明显与这儿的人心不齐,同时眼角眉梢兼有得意或踟蹰神色,柳辞觉得不妙。 老四看到柳辞的眼神,别开脸垂下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 这次匪寇学聪明了,一行人上了碉楼高台,身边站的都是那翘石板儿的弟兄,在这样的情况下谈话总比换谢姝时候要安全。 柳辞被护在最中间,方圆两步之内不得有人近身。真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柳辞透过人堆儿看高台下面手持长剑,驾一匹枣色骏马的裴鹤之,鲜血把他整只手都染红,又流到剑脊上,看起来杀气腾腾。 他看到了自己,哑着嗓音冲着一窝乌合之众大喊:“五百两黄金,三百石精粮,北静王府已经送到。余下七百石精粮府中正在凑,今晚掌灯之时,必定送到。” “只望好好对待柳…谢夫人!” 这人眉目依旧和煦热烈,但是盯着柳辞看的眼神格外不对劲……戾气这东西是遮掩不住的。 柳辞冲他挑起一根眉毛,促狭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根本无碍。 裴鹤之看到这一笑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却露不出笑容,只是连背都挺不直了,软趴趴塌下去,掩饰性地垂头驭马。 老大听完裴世子慷慨言论正要说话,却没想远处土坡后面忽然传来的兵戎声又让其怒目圆睁。不只是他,乱石场的一众人都心里发慌,以为这是裴鹤之的埋伏。 柳辞蹙眉遥望来人,待看清后顿时眉开眼笑,告诉首领们放轻松,那是她的人。 远远望去,乌泱泱来到这儿的人可不就是由翠儿、冯赦率领的红英帮?她们用人当牛,拉着板板车,上面垒着不少粮食。 粮车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手执利器的男人女人,铁器碰撞,声音铿锵,怪不得将众人都吓一跳。 翠儿和冯赦轮流冲这里叫喊着:“五百石精粮,这里有五百石精粮!” 裴鹤之刚才还提心吊胆,但看到翠儿,心下立马明白怎么回事,扭头松懈地命令众人卸下粮食和黄金。 老大在高台上也叫道:“黄金五百,精粮八百,我们还都折了那么些人,足够了!柳姑娘归你们了!” 说着,老二老三要放人,老四在队尾使个眼色,一众粗布短衣的小喽啰扑了上去,将老大老二老三都捅个对穿。没死的还要补上割喉。 高台上顿时一片混乱,有人趁机冲柳辞亮出尖刀,但是没想到没牙婆又冲出来,以肉身为盾,死死护住了柳辞。 老四眼见计谋只成一半,遂在旁高喊:“大胆!什么人敢伤柳姑娘?” 又在楼上高唱:“苟火早厌烦与此类匪寇同流合污,今与一众弟兄策划已久,特将匪首尸身献于朝廷!” 柳辞的身体被没牙婆盖住,她口口吐血地对自己讲:“我…我有一个女娃娃……柳姑娘…拜…” 话没说完,没牙婆被老四一刀抹了脖子。 温热的血溅到柳辞脸上嘴里,她心痛到失语。 善恶有报 裴鹤之在底下拉弓对着自己,红英帮的人也剑拔弩张,苟火很快察觉此刻动柳辞不得,又想起那两位叮嘱自己的话,便笑吟吟地让人扶起柳辞下楼。 苟火领着一群人恭敬地站在裴鹤之面前,拱手说道:“裴世子,伤害贵夫人和胭脂铺的人就是被杀掉的那些匪寇,您拉来的五百两黄金和数百石粮食,尽可拉回去。” 这番话太急躁了,将自己摘的太干净了,是自以为聪明的蠢人说辞。 裴鹤之冷冷看他一眼,不言不语。 反观柳辞木呆呆的,她想问苟火,却面朝着裴鹤之问道:“没牙婆的女儿呢?” 苟火听到,知道是在问他,不甚在意地拂一拂胡子,说道:“嗐,她娘伤害了世子夫人,她又怎么能活着?今儿晌午就已经给大家炖肉汤分完了。” 身后剩余的百十余人有沉默不语的,也有嬉皮笑脸的。苟火俨然是他们跟随的方向。 柳辞闻言,强忍着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又问道,“你的靠山是谁?是谢姝?还是傅珍?” 苟火笑而不答,只用无声示意裴鹤之带着这一干兄弟们回去。他已经沉浸在以后吃公家饭的美梦里。 裴鹤之却忙忙给柳辞擦眼泪,边擦边问:“你们在说什么?” 苟火瞪大了三角眼,显然对裴鹤之问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而柳辞站立不稳,跌倒在裴鹤之怀里,他想揽着她,却被柳辞一把推开。她实在想像不到,刚还给她夸口要走遍天南海北的老大老二老三就这样惨死在自己眼前。 还有没牙婆,她于没牙婆子无恩,对方却以命护她,连托付给她的女儿也死的这样惨。 她不理会两人的疑问,径自夺过裴鹤之的剑,脸上道道泪痕狼狈,却笑着转头跟老四和老四身后的兄弟说话。 “苟火是吗?你作恶无数,出卖兄弟,勾结外人陷众人于水火,这样不仁不义大奸大恶,你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 苟火眼神愈发疑惑,他给裴鹤之递了很多个眼神,却没想到裴鹤之压根不懂他在干吗,也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和柳辞。 看着拿剑逼近的柳辞,苟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谢姝和傅珍里应外合地玩了。 谢姝还在的时候,她与傅珍说什么杀掉其余的人,且尽其所能杀掉柳辞之后,裴世子会亲自来接应,那之后还会许给自己一官半职云云。 假的,都是假的!! 苟火此时脑袋灵光了,迅速跪在地上,匍匐几步路,抱着柳辞的脚说道:“柳姑娘,不是…不是我的本意……是傅大人,啊不不不,是…是奸臣傅珍……还有还有谢夫人……” 话没说完,柳辞就一把把这人脖子扎在剑上,穿透这个腌臜东西的喉管,“我知道,我都知道,但帐要一笔一笔算。” 他身后的弟兄见事不妙,面对四面围近的人,都想要后退逃跑。有聪明的已经跪在地上装可怜,说自己被蛊惑被威胁等等。 柳辞却只是笑,边笑边拧眉流泪,表情犹如地狱恶鬼。 她有气无力地叫来裴鹤之、冯赦和翠儿,字字清晰的说道:“这些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但要厚葬高台上被杀的那些人。” 说罢,便直直地昏了过去。胸腔内气血翻涌,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她尝到了喉间滚出的腥甜。 裴鹤之接住口吐鲜血的柳辞,荷笠竟然也站在后面,他一身鸦黑色锦袍,手中执一柄利剑。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死亡 柳辞从摇摇晃晃的马背上醒来,她横趴在裴鹤之的马上,姓裴的则在旁边牵着马辔给她做马夫。 他满身蒙着血雾,脸上也不例外,细小的血珠从他头发上顺下来流到眼睛里,他也只是甩甩头。 荷笠跟在旁边,小和尚竟然举着带血的短剑,柳辞看到他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神也不如以往一般不谙世事,反而多了坚毅,和恐惧。 柳辞睁开一缝眼睛看他们,却一直没说话。 她不想告诉两人自己醒了,也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醒了,只想昏沉沉堕入混沌,逃离此处。 柳辞开始想念上辈子,她没有见过这么多死人,好像上辈子长那么大,身边从来没有死人。 上辈子自己是气急攻心而死,她只是不甘心,明明已经让步那么多,为什么事到临头,竟然就那样轻飘飘地被“夫君”拎去送死。 彼时爹爹不让自己展露真实性格,自己就循规蹈矩读《女德》;嬢嬢说女娃针黹功底比读书要重要,那自己就白日学绣,秉烛夜读;夫君与自己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自己就在每个场合每个细节上都成为最守礼的夫人。 这样的日子不苦,只是无趣。她明明有足够能力长成一棵树,但是许多人却只期许她老老实实成为一株娇花。 她也如这些亲友所愿,长成最规整、最堪采撷的一朵花,扎根浅浅,傍身身旁的男人,然后零落成尘,无香而死。 柳辞昏昏地想,在这辈子她终于可以得偿所愿,按着自己所想去伸展枝条,去抽芽爆青,去肆意长成一棵大树。 可是原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一个女人想要长成树木,就要撕破四面八方围起来的锦绣围幔,砸碎将自己圈养起来的风月情事,拿起男人独占已久的兵戈,走到真正的世界中去。 她不过是走动一步,就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丹心印、谋大逆、天灾人祸、背叛算计。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世界。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世界…… 原来每个人,每一个人都会饿肚子,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不爱吃馒头,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有数不尽的漂亮衣服。 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只担心丈夫是否心悦自己、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能无病无忧地活着。 她建千红窟的初衷不过是为了庇佑天下被负心的女子。但是原来不仅仅是那些被负心的女人可怜,原来天底下的人都一样可怜。 老大可怜,老二可怜,老三可怜,连那个被她捅穿脖子的老四也可怜。没牙婆可怜,她女儿可怜,那些被兄弟残杀的人也可怜。 被背叛的人可怜,为了一口吃的六亲不认残害兄友的人也可怜。 天底下这么多可怜的事,为什么没人能看见? 没牙婆的孩子死了,为什么没人看见? 乱石场的匪寇们自相残杀,如今几百号人死得干干净净,为什么没人能看见? 贵女们喜爱的胭脂铺子草菅人命,为什么没人能看见? 拖家带口、饿死在大灾中的难民,为什么没人能看见? 为什么谢姝非要杀掉她? 为什么傅珍要挑动这些人自相残杀? 为什么裴鹤之非要娶谢姝? 为什么谢父要指使丹心印…… 每个问题的落脚都是权力,可能每个人都想当“真龙”。 可是真龙就一定非要是恶龙吗? 柳辞不知什么时候又流起眼泪,大颗大颗的泪水落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饥荒中的人们果真像是蝗虫。 她维持着自己软趴趴的姿势,声音一颠一簸地传到还没发现自己醒来的裴鹤之的耳朵里。 “从今天起,柳家柳辞,谢家谢夫人,死于乱石场匪寇之手,于回府救治路上,不治而亡,尸身被劫,不知所踪,可以吗?” 君子一诺 身后不远不近处走着许多小卒,柳辞不敢起身也不敢大声说话,所以裴鹤之没听清,他连追问了两次“什么?”,荷笠却从后面追上来,挽住裴鹤之的手臂,声音压低却字句清晰地重复了柳辞的说辞。 裴鹤之的耳朵被刚才那些人死前嚎叫刺得朦胧,此时荷笠的声音传来,他脑子也变得蒙蒙的。这人想了一会儿,强自笑了,看着地面,没敢看马背上的柳辞。 “谢夫人,你能去哪儿?” 柳辞不说话,裴鹤之用食指拨开粘在鼻梁的碎发,头疼一样按压鼻梁,也不再说话,也没有掣停马匹的意思。 又走一段路,裴鹤之让后面的人快马加鞭进程,他说自己和荷笠遗漏了东西,要再回去一趟。 属下们有的面露难色,想要跟他们一起回去,却被裴鹤之制止,坚持让他们自行回去。这下,一行人都听命独自回了。 * 驮柳辞的马被牵到距离乱石场很近的破庙旁,荷笠虽然不自觉地低下头,但还是很坚持地抓着杀生之剑。 柳辞艰难地从马背上爬起来,颇有江湖侠客风范地给裴鹤之和荷笠拱手。 “多谢两位。” 裴鹤之摸不清她在干吗,歪着头挑眉看她。 柳辞拔出一股金钗,将钗头掰开,扔了一丸青青绿绿的袖珍丸药给裴鹤之。 男人一把捞住,心下已经明白这是什么,但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一句:“这是?” 柳辞满面泪痕,但这也不影响她翻白眼,“别装傻啊,天天装个没完。” 裴鹤之不理会她的打趣,甚至连药也不吞,只不断在手中把玩这小丸药,将血都滚在上面了…… 柳辞看到一阵恶寒,“只此一丸,你爱吃不吃。” “为什么要现在给我?以后我见不到你了吗?” 裴鹤之抱着剑问她,柳辞闻言笑得挺好看的,也挺欠打的。 “对,我要离开这儿,说不定再见时我就是一具枯骨了。” 她没开玩笑,在拿到丸药后,裴鹤之对自己的好感度一下子升到了九十。 从八十到九十,这人行!慷慨! 还剩下十天,还剩下十值好感度。 她在心中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裴鹤之外表不羁,实际上算是个情痴,柳辞摸明白了,但其实也不太明白。 他有至情至性的地方,却也有严防死守的心中阵地。就譬如这最后的十值。 现在她顾不得这十值了,她要离开这里,柳家女儿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她想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在千红窟享受人生中最后的日子。在这十天内,她要把千红窟运作方式种种全教给翠儿。还要把自己这两个多月内屯下的金银珠宝全转送到山里。这个工作量不可谓不大,她估计要连轴转十天。 不过有一件幸事,那就是翠儿很聪明,聪明到不应该身份低微。她也很忠诚,或者说很赤诚。 上辈子翠儿随自己赴死雕喜山,这辈子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拱手相送,也算还了一些忠仆之恩吧? 裴鹤之看她在发呆,沾血的手掌在她眼前挥挥,柳辞回神,懵懵懂懂地抬眼。 裴鹤之又问:“你要去哪儿?” 柳辞不答,骑在马上云淡风轻地笑笑,“找个地方去死。” 荷笠在一旁咬牙,疏眉泠冽,“我跟你去。” 柳辞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稀里糊涂就要下山的小和尚。她指指荷笠,对裴鹤之说:“给他安排个好门路,没问题吧?” 裴鹤之想起荷笠杀人时的生涩可爱劲儿,又想起他在自己梦里的诡异场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柳辞说完驭马要走,但到底还是徘徊不前,折回来跟裴鹤之说道:“假若我十天后没给你传信,那就说明我死了。如果我死了,我能不能托裴世子您办件事?” 裴鹤之颔首。 “别信谢家人,杀了谢姝和傅珍,做个好皇帝。” 裴鹤之不答,反而问她,“如果十天后你给我传信了呢?” 柳辞失笑。 “那么我来杀谢家人,我来杀谢姝和傅珍,我来做个好皇帝。” 裴鹤之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壮,又觉得莫名其妙,他不再追问柳辞行踪,只说:“我答应你。” 柳辞粲然一笑,跟他碰拳头,“君子一诺。” 狗皮膏药 天光一线,雕喜山山腰,谢夫人尸首被劫第五天。 柳辞面无表情,她束起了头发,站姿豪迈——双腿叉开,抱着胳膊,认真地盯梢百十号男娃女娃们跑步。柳儿和花菱是跑步队伍的吊车尾,她俩满头满脸的汗水,时不时冲柳辞递来求救的眼光,柳辞则左顾右盼地装瞎。 这百十号娃崽们大多七八岁,年纪稍长的也不过十岁有余,一个个都精瘦枯黄,大眼一瞧就知道是穷人家的孩子。 这群小瘦干子们已经爬起来跑了五天晨操——托了新来的荷教习的福,是他亲自给千红窟提供的操练单表。 柳辞盯着这群呼哧呼哧的娃崽,用一只手掩住嘴巴,冲身后站着的荷笠说道:“诶,荷教习,这真的管用吗?” 这是柳辞不知道第几次问相同的问题,但荷笠没有半分不耐,依旧庄重地凑过去,像模像样地说道:“管用管用,之前我大师兄是寺里唯一一个武僧,他每天就做这些,早操晚操,中去就遛墙沿儿扎马步,十年如一日,一个打我十个。” 柳辞闻言盯他一眼,荷笠脸上却毫无异色,好像他很骄傲自己师兄能以一挡他十似的…… “那不如你也跟着早操去吧?” 荷笠此时才察觉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纠结地拧起眉头,“几年前师兄确实可以一个打我十个,但是自从我担了挑水的活儿,师兄最多打我五……三个。” “哦~”,柳辞心中已经有数,但还是非常礼貌地敷衍附和了一下。 “诶,冯教习!你来一下来一下!有大好的事儿!” 冯赦正在领着队伍操练呢,听到远处柳小姐,现在是柳公子教他,抹一把汗就过来了,“柳公子,怎么了?” 这百十号娃崽也想停,被冯赦一个眼神瞪地又老老实实继续跑步。 柳辞和蔼地笑笑,指着荷笠说道:“荷教习说他也想练体力,就想着中午替了你,由他带着小徒弟们去扎马步。你看行不行?” 冯赦又惊又喜,大眼圆睁,笑容灿烂地宛如飒飒迎客神,大拍一把荷笠的肩膀,“好哇!荷教习有这份心实在难得,在下佩服!” 这一掌差点没把荷笠身子给抡斜了。 柳辞、冯赦二人用欣慰的眼光看着他,三言两语就给他这个吃白饭的找了个活计…… 荷笠顶着他们期许的目光无话可说,但心里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好像这不是柳辞突发异想,而是早就算好的似的。 荷笠低着头,脸如黑锅,他来这儿可是见识到冯赦带这群娃崽时的惨状了,有些个小徒弟拉屎尿尿都要找教习……其中不乏有小女孩儿。尤其是扎马步的时候,那可谓哭声一片……想想就脑仁儿疼。 但是木已成舟,现在对于荷笠来说,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这群娃崽都很听话。 也是……死里逃生的生命一般都更沉静。 * 时间回溯到五天前。 荷笠死活不跟着裴鹤之回去,而裴鹤之铁了心要把他带在身边,两人就这样踢踢打打拉拉拽拽了一路,都跟在柳辞的马屁股后面,几乎要跟着她去到藏身地。 柳辞刚开始只以为这俩家伙在唱双簧,于是掣停马匹,想看看这俩人玩什么把戏。 但没想到,柳辞把马拴到被薅秃的树杈子上后,裴鹤之和荷笠还在闷着头往前走。 两头倔驴谁也不让谁,局面从刚开始的追逐赛演变成了角力赛。一会儿是裴鹤之马在前面,一会儿又是荷笠的小毛驴冲到前面…… 柳辞就站在光秃秃的树下看二人越走越远,明白原来这俩人不是在挽留她,而是本身就是呆瓜。 她深觉与呆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摇摇头,解开马就走。 走出没一里远,那俩人终于发现不对劲,荷笠又追了上来,裴鹤之紧随其后。 天色渐渐昏暗,乌七八糟的臭味本就四处弥漫,柳辞只想回去早点睡觉,又被追上的她终于怒了。 瞪一眼拎不清的俩人,尤其是呆头和尚,她翻身下马,示意裴鹤之和荷笠也从坐骑上爬下来。 俩人规规矩矩地下来后,柳辞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绳子,在裴鹤之的配合下将荷笠与他背对背地绑在了一起。 荷笠挣扎地像个鸡娃,柳辞实在受不了就塞住了他的嘴。但是这人斗争水平一绝,十分灵巧地吐出了柳辞的绢帕,委委屈屈地说:“谢夫人,我为你下山,就一定会至死追随你。你绑得了我一时,绑不了我一辈子的。” 柳辞又把帕子给他塞回去,拍拍荷笠的小脸蛋儿道,声音毫无起伏地说:“好,那等你死前再说,现在先滚蛋。” 柳辞在下面托着,裴鹤之在上面拉着,两人合力将荷笠搞上马,之后两个男人的身影就逐渐远去了,柳辞做了最后的目送就要转身离去。 结果远处骤然传来尘土噗通的声音,扭头一看,他们俩从马上掉了下来,荷笠还带着裴鹤之在地上朝她的方向滚了几周。 荷笠简直像个狗皮膏药,柳辞如是想着。 ———————— 正式开启荷笠与柳辞的支线! 梦遗 大中午领着娃子们一起扎马步的荷笠很痛苦,非常痛苦,痛苦地想死。 手臂好酸,大腿也好酸,马上要到半个时辰了,他绝对不能在一群小娃娃面前丢脸。这百十号小孩儿里面有实在忍不住哭出声的,也有许多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被柳辞扶起来继续做的,荷笠都看在眼里。 翠儿花菱也在其中,俩姑娘都在哭,哭声让荷笠心软,但他也只是被柳辞盯紧的泥菩萨罢了…… 这群小孩子视柳辞为大魔头——比冯教习和荷教习更恐怖的大魔头。她严以律人,宽于律己的精神早已人尽皆知。 就譬如现在,风流潇洒的柳教习慵懒地泡茶喝,那水用的是往年澄的雨水,用烧红的碳养得很清澈,从翁里盛出来烹茶,香气浸染满院子。 她倒是附庸风雅了,可真是半点没与扎马步的荷笠翠儿花菱有难共享。 荷笠觉得自己体力快到极限,但是柳辞不觉得,她好整以暇地清嗓子看他,又给他使眼色示意其给小娃娃们做榜样。 荷笠于是只好又紧咬牙关继续忍受肉体折磨,看着现在的谢夫人,他脑子里唯有四个字:游手好闲。 * 终于熬到晚上,荷笠踢踢拉拉地走回分配给自己的小房间。 千红芷窟整体的建筑审美都很柳辞,古朴大方又清隽,偶尔在一些细枝末节体现巧思。 荷笠定定地看着桌子上摆的碗花,用了时令野花插在剑山上,美得别具一格。就挺像柳辞这个人的。 荷笠摸摸花瓣,漱洗之后便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床。他今天格外疲累,所以酣然如梦的时间也很迅速。 * 眼前被他短剑所伤之人竟然又活了! 他们一个个僵直地从地上弹跳起来,变得青面獠牙,阴气森森。一个个脚尖点地走路,身体尸僵明显。 其中有一个被他捅死的中年男人冲他亮出雪亮的牙齿,劈头就要冲他的脖颈咬来。 荷笠尖叫,抬手挡了一下,却没想到刚好被男人抓了手撕下一长条肉。 他大惊,拔腿就跑,可是四面八方竟然无路可走。于是只好冷静下来说道:“我虽然欠了你们的,但是你们又何尝不是恶有恶报?” 此时身后伸来一只手,轻轻一挥,那群死人瞬间就化为飞灰。 荷笠转头一看,发现场景竟然转到了挂着红双囍的婚房,而护着自己的人正是柳辞。 柳辞今日容色格外艳丽,脾气性格却一如既往的可爱——她给自己递来一块麦芽酥糖让他吃,还很温柔地喊自己“阿笠”。 荷笠瞬间将那些骇人之事抛之脑后,一心迷迷糊糊地要跟着柳辞去榻上。 她一只手拨开了衣服,另一只手拉着他,眼角眉梢有说不出的感觉。 荷笠呆呆地随她坐到榻上,任她脱掉自己的衣服,又来脱他的衣服。他觉得自己下面有怪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湿湿的。 荷笠想摸,柳辞却强拉着不让,可是下面越来越湿,荷笠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羞涩又勉强地挣开柳辞的手,想要一探究竟。 就在这一瞬间,荷笠从梦中醒了过来。外面天还没亮,估计不到四更。 他的手去摸胯下,确实湿湿的,而且有很奇怪的感觉。 原来是梦遗啊。 迎接死亡 这十天内,柳辞已将各种细枝末节的运作方式教给翠儿和冯赦,还把这些年屯下来的金银珠宝全运到了千红窟内库,又告诉了他们在哪里以他们的名义买了什么铺子云云 翠儿和冯赦起先只当柳辞尽心尽力,在手把手教他们。 可是当两人名下出现了各式各样的铺子时,他们立马觉察出不对劲。 小姐不像是在教导,更像是在托孤。 冯赦好几次想开口问些什么,但旁边的翠儿更敏锐也更识时务,每每在冯赦狐疑着想开口时,她就拉他一把,在桌底不厌其烦地比划嘘声手势。 柳辞不是没看到,她全看到了,总会冲翠儿欣慰一笑,心中更放心将一切交给两人——只因这俩聪明且互补。 * 转眼间时间便来到第十天,柳辞舆洗更衣,给自己熏上最爱的松香,写完几页遗书,便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 这辈子活过的时间已经是偷来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不能说很知足,但至少没像上辈子一样怨气森森。 此时父亲母亲应该已收到了自己的亲笔书信。 她不忍让其再次历受丧女之痛,只好留书信一封,道尽自己的叛逆与后日去向,尽显她脾性顽劣。 但即使这样,也总比让父母再次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要强。哥哥早死,她的死会让二老眼泪流干的。 此时安卧榻上,柳辞又重新梳起女子发髻,将最喜欢的海棠钗戴了满头,滑稽却又热烈。鲜花烈焰之美应如是。 她茫茫然想起了裴鹤之,这人没了情蛊之后应该很高兴吧? 但言而总之,她最放心的一件事,大概就是角逐皇位的人中有裴鹤之这个人。因为柳辞发自内心地相信,裴鹤之可以当一个好皇帝。 他曾傲娇地让她读过一些其所推举的变法理论,柳辞打着敷衍了事的外行客心态去看,读完之后心中却唯有赞叹。 变法主在打击世家大族。 现在世家大族的势力在乱世中逐渐土崩瓦解,此刻趁机消弭八议、十恶;再重振军功爵等等机制,进一步削弱贵胄们独霸的优势,谁能讲往后不会从百姓中出现几位恭正守礼的容缰列呢? 可是想到这里,柳辞又不由得想起谢莱,想起善恶难辨的谢父,想起侥幸存活的谢姝、想起傅珍、老太师、车太后…… 这些人亦正亦邪,似邪非正,裴鹤之不知该如何斡旋。 她长叹口气,又暗暗嘲笑自己临死之前也爱多管闲事。 说心中无恨,那也是谎话。她恨谢家人,恨莫名仇恨她的傅珍,恨无所作为的皇室,这些恨她都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可是恨也无用,她现在无能为力。 时不时调出好感值看那令人遗憾的九十数值,柳辞心中有遗憾也有欢喜。在这样纠结交织的情感中,她终于沉沉睡去。 窗外春光大好,鸟雀娇啼阵阵,黄白蝴蝶纷纷。 窗内躺着美人柳辞撤下了所有下人,死气沉沉地躺在软榻上,下面垫着几层新铺的软布,方便死后她们挪动她的尸身。 窗子正对着的树杈上,荷笠荡着腿,满面不解地盯着柳辞。他一早发现了她的不对——察觉出生龙活虎柳姑娘身上生出的死气。 三个视角,三重心情。 从日出到日落,从红日初升到暮色四合,柳辞荷笠都滴水未进。 荷笠将脑袋倚在树干上看她,她却一直卧在软榻上动也不动。 直到三更唱晚,园子里挂起忽闪忽灭的大灯笼,荷笠才重新看到原已隐身黑暗的柳辞的身影。 烛火微微闪动,是她惊讶地从床上跳起来后点燃的,她像是很惊讶,不知道在惊讶什么。 此时柳辞院子的门被大力撞开,冲进来风风火火的翠儿与花菱。 ————————— 猜猜怎么回事吧大家~ 轮回畜道 北静王府,下人们来来往往,都低头匆匆绕开盛怒的主子。 王爷十分生气,只因为世子三天前便陷入昏睡,身体还发起高热。已经遍请京城中的太医也无济于事。 王爷老来得子,自身身体又羸弱,现在唯一的嫡子突发无因恶病,他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脾气也竟也梦回年青做武将时的暴烈。 众仆人打水的打水,熬汤的熬汤,请医生的请医生,请僧道的请僧道……总之偌大的北静王府,几乎看不到闲人。 此刻的他们分外同仇敌忾——也或许是同病相怜,一个二个把往日的勾心斗角都扔在脑后,满心满眼都是要救活世子的念头。 而裴鹤之则安生躺在床上,脸上的表情……只能说恬静乖巧,活脱脱就是一个睡着的人的模样——如果忽略他高烧不退,睡梦不醒的情况。 北静王三天之内头上几乎生满银发,满面愁容地坐在儿子身旁,给他喂水喂饭。 鹤之明明就是一副睡了的姿态,却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老父亲时而偷偷抹掉眼泪,一改往日教导裴鹤之时的刚硬姿态。 今天他下了朝后又准备在儿子房内待一整天,刚好京城内颇负盛名的纯阳道人也要来看看有无邪辟,他就在此等候便是。 北静王这样想着,一勺一勺给裴鹤之喂他往日最爱的羹汤,却没想儿子讲汤汁吐了出来,呜呜啦啦说了什么。 这是裴鹤之昏睡之后第一次说起梦话,北静王俯身去听,却没想被儿子吐了一耳朵汤水…… 他神色僵硬地坐起来,以为裴鹤之已醒,是在跟老父亲玩闹。但是却没想儿子却依然在昏睡,高热更甚,口中念念也清晰了。 他念的是:“我答应,我答应……” * 玄而又玄的梦中,裴鹤之眼前走马而过许多景象。 但是这些乱序景象到了末尾,总会逼他前往雕喜山。他单枪匹马反抗不得这些怪力乱神,只好打马上山去。 将马匹拴在山下马厩里面,裴鹤之汗如雨下,一次又一次爬到了雕喜山的半山腰,遇到那个奇奇怪怪的野和尚。 在第无数次爬上来之后,裴鹤之心理防线彻底跌破,他抓狂一般揪住那个野和尚的领子,心想他欺人太甚,今天一定要把他揍得找不着北。 一拳、两拳、三拳下去,和尚的面皮半点没受伤,他的手反而隐隐作痛。 这人一定是妖孽,他很恨地想。 “你到底想要什么?” 寂空眼神古井无波,一直举着一道红符纸在裴鹤之眼前晃荡:“施主,你真的忘了吗?” 裴鹤之咬牙切齿,这个问题他听得耳朵都长毛了。 “你见天举个破纸在这儿晃荡什么呢?我忘什么了你不能直说吗?” 寂空听罢语塞一瞬,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又开始念咒一般在裴鹤之眼前晃悠红符纸,快把裴鹤之给逼疯了。 他受不了,想直接下山去,却没想到寂空终于吐露了新词:“没时间了。” 裴鹤之转头看他,“什么没时间了?” 寂空又不说话,给裴鹤之气得牙痒痒,转身又要下山去。 可是没想到,身后有个东西拖住了自己,定睛一看,是那个死鬼翠儿。 裴鹤之已然习惯了翠儿突如其来的惊吓,蹬开腿又准备走,没想到翠儿这次流出血泪,字字泣血地说出一段话。 “国破家亡,身死魂灭,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裴鹤之被这番话定身,不可置信地看向枯骨翠儿,却发现她已化为一股青烟而去,只剩下寂空在后面摇头叹息。 “…国破家亡,身死魂灭?” 裴鹤之问。 “国破家亡,身死魂灭。” 寂空低头。 瞬息间,一切前因往事滚滚而来,裴鹤之终于想起种种因果。 他怃然泪流满面,身形宛若风中絮草。 “不过六世轮回畜道” “不过六世轮回畜道……” 裴鹤之接过寂空手中的符纸,又默默道:“不过六世轮回畜道。” “我答应。” “我答应你。” * 梦外,雕喜山,柳辞收到好感值满格的信号后从床上一跃而起,拔下满头荒唐的海棠花。 梦里,裴鹤之陷入冰冷可怖的亡者之地,身上高热终退。人皆道北静王须臾之间老去二十岁。 * 永乐十一年五月,北静王失爱子鹤之。 荒诞不经·因果前缘 却说裴鹤之死掉的晚上,在荷笠没看到的阴影处,柳辞双手交握躺在榻上静静等待死亡,可没想到等来了不速之客。一道黑影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落地后连一丝响动都没有。 柳辞原以为是毛贼,还在思考难道死亡结果是被人杀死而不是自然死亡吗? 正纠结是否要呼救呢,没想到“小毛贼”开口说话了。 “谢夫人。” 噢,声音主人是裴鹤之。他来干什么??而且他是怎么找来的?? 柳辞问一句“怎么是你”就要翻身坐起来点灯,姓裴的却压住了她的胳膊,怎么甩都甩不开。 她疑惑地皱眉,手不自主抚摸自己满头花枝招展的海棠钗,侥幸地想不点灯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人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他睡自己睡上瘾了?十天没见就这么想她? 可是很快,柳辞便发现这人不为情欲而来,他冰冷的嘴唇仅仅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接下来便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些有的没的。刚才那一吻的触感更像一股习习凉风。 柳辞听着他打太极,极力想告诉他自己快死了,奈何这人压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你与谢莱成婚后,他带着你赴我父亲的寿诞。那时你好像就盯上了我。” “我一直以为是你心悦我,但是很快又发现不是,你好像只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谢夫人,现在你喜欢我吗?” 柳辞惊讶于他话题跨越度之大,在黑暗中不点头也不摇头。 于是裴鹤之又接着说道:“我身上有一块胎记,就在背上,你还记得吧?” 柳辞知道他在说那枚小小的,像纤鹤一样的胎记,那也是他小名儿的由来。 “记得。” 裴鹤之欣慰似得笑了,“记得就好,记得就好,看来你是忘不掉我的。” “诶,那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梦?” 柳辞对他的言辞摸不着头脑,记得他什么??他在乱七八糟扯什么东西?她敷衍地点头,想开口问些什么,但没想又被裴鹤之把话堵了回去。 “那些梦果然都是真的啊,你也果真是我这一世唯一的变数。” “我这辈子和上辈子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你,上辈子我从未遇到过你。” “你当时在雕喜山,很痛苦吧?” 柳辞一瞬间惊骇到说不出话,“你……?你怎么会知道?” 裴鹤之在黑暗里笑了,“对,我都知道。都是因为是寂空,我就说寂空不对劲。” 柳辞伸手去抓他的肩膀,没想到手往他的方向一伸,却什么都没抓着。 “怎么……” 她瞪大了眼睛,想要证明眼前确实有一道黑色的轮廓。 裴鹤之第一次冲她露出撒娇的语气,“柳辞,你别靠近我,也别害怕我,我说完这些话就走,好吗?” 柳辞却心乱如麻,不好的直觉自心中升起,她想要起身点燃蜡烛,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裴鹤之委屈巴巴的声音又传来:“柳辞,算我求你……我现在很丑,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难看的样子。” 柳辞僵住身子,裴鹤之从来没对她示弱过,即使是玩笑性的。她莫名觉得浑身发冷,后脑勺的头发好像要立起来,“裴鹤之,你到底来干什么?” 裴鹤之的声音比刚才远了一点,他好像转个了身跟她说话。 “谢夫人,我其实是来跟你讲故事的。” 柳辞更困惑,“什么故事?” 裴鹤之轻笑一声,将一段无名无姓的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 曾有个痴人长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锦衣玉食,爱恨无缺。 可巧的是,痴人所在的国度却摇摇欲坠。其外群狼环伺,其内阉竖暴君当道。上有群臣蝇营狗苟,下有庶民苦不堪言。 痴人之父早早与部分良臣作了谋反的准备,在听闻歹人龙凤之论后更为笃定痴人便是一国之君。 于是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们招兵买马,招天下有识之士为门客,斩皇家龙脉,断其子嗣运,令渐失民心…… 总之,一切好事坏事都做个干净,半分退路不留。 可谁料,直到内贼联合外敌将此国吃干抹净的时候,父子俩依旧沉迷在登基的美梦里。被敌军杀进了家里,他们的美梦才终于彻底破碎。 痴人被忠仆拉入暗道逃走,父亲被一帮未开化的野民斩于府邸,曾经最信任的人却被发现是敌军引路人,而后妻子被掳,友人自缢……一切景色全蒙上血色昏纱。 痴人接受不了现实,疯癫游荡徘徊到雕喜山,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野和尚,也遇到了前来索命的厉鬼。 他们说痴人父子作恶大于为善,用奸重于用贤,天下之人流血,十之有三是因痴人父子而流。 痴人神魂潦倒不语,他们反倒将逆转之法拱手相送。 “只要六世轮回畜道,便可换回一女之命。” “此女或可救天下苍生,也或许不可,但机遇难求。” 痴人问道何时轮回,如何轮回。 野僧女鬼吐露荒诞言语:下世轮回,此女本世身死之日为期。 又长叹曰:因果前缘,果报分明。 * 裴鹤之的故事讲完,柳辞心中已明白七八分,她启声问道:“原来唤我回来的人竟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她。 “裴鹤之?” 依旧没有人回答她。 柳辞便呼唤裴鹤之,便翻身下床点燃蜡烛,她的声音已带上哭腔。 “什么是身死之日为期??”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跃动的烛火亮起,房间只有她一人,四处皆无裴鹤之来过的痕迹。 系统的光亮起,一道声音响起:恭喜宿主圆满完成任务 翠儿和花菱从门外冲进来,呈上一纸密报:“北静王府公子裴,恶病不治,痛于今日。” 过渡章 土山白路,黄水浊浊,两道身影慢悠悠行走在青天白地间。 矮的一身白衣骑在毛驴上,背上一把气势非凡的剑,腰间别一支喝水用的新葫芦。高的穿一身黑色长衣,腰间挂着短剑,手中提着小包袱,手还虚扶着毛驴背上驮的大包袱。 荷笠跟着柳辞上路了,柳辞不说目的地在哪儿,荷笠也不过问。他只知道自己想跟着她,想保护她,其余事情不重要。 哪怕她要把自己卖了……把自己卖了还是不行的,荷笠告诉自己,做人要有点底线才会被尊重。 但是想起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的柳辞,他又有尊严不起来。 柳辞已经哭了几天几夜,荷笠总觉得她要把血都哭出来。现在估计还在斗笠下面哭,只是她哭起来不出声,可偏偏这样更让人心痛。 荷笠知道裴鹤之死了她难受,当日她还抓着自己问些什么前世今生的问题,可能柳辞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想到这儿,荷笠既心疼,又觉得心头生出痛痛麻麻的感觉,总之是说不出的思绪。 他自小长在寺庙里,身边没有过女人,更别提像柳辞一样的美貌女人。所以还俗的和尚自然不会知道他心中那点不痛快在凡俗男女中叫“醋”。 醋坛子里的荷笠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呢,他牵驴的手被踢了一下,原只当柳辞无意碰到的,他只把手换个地方继续牵着毛驴儿走。 但没想到手上又挨一下。 荷笠此时明白了,抬头看骑着毛驴儿的柳辞,问道:“六公子,怎么了?” 是了,现在柳辞化名词六,怪名儿中的怪名儿! 柳辞囊着鼻子,“没水了。” 荷笠也犯难,“咱们去投奔的人家快到了,洪灾刚过,野外水源都不干净。” 柳辞又不说话,在驴子背上安静下去,半晌回了一声“嗯”。 荷笠乐呵呵得笑,他倒是很少见脆弱又可爱的柳辞。 她在自己心中总是姐姐的形象,若打个比方,那大概就是——山间精怪化形的美貌女子初入繁繁俗世,不为繁文缛节所束,反而厌恶那套东西,包括他曾经信奉的佛陀,她都不以为然。 柳辞,或者说词六,自深深处有格外逍遥自在的魂魄。 荷笠又低头三心二意地牵驴子,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嘴里就冒出来一句:“公子,你喜欢的人究竟是裴公子还是谢莱呢?” 不出所料,他没得到答案,反而又挨一脚。荷笠也不恼,自知失言,笑着摸摸脑袋也就便罢了。 日头从东边挪到西边,两人一驴也从东边挪到西边,经过排排被薅秃的树,路过被拔得斑驳的草地,跨过路边风化的骨架,去往所要投奔的人家去。 只是路过一排青砖小瓦房时,荷笠和柳辞都很意外地听到了院子里细弱的猫叫声。这可是他们走了一路遇到为数不多的活物。 荷笠还在惊奇,柳辞已经从小灰驴子的背上翻了下来,她拉响了小瓦房院子大门的铜环。 60.词六 荷笠站在后面好奇又不安,他试图用言语劝诫柳辞继续上路,但是柳辞着魔一样拉扯门环,不为他的呼喊所动。说来也怪,一个柴门上装着铜门环儿,就好比一匹暮年老马配一套绝顶马鞍。 荷笠无法,只得将拇指滑到剑壳与剑柄相接处,背对着柳辞,青涩的杀气勃然待发。 身后柳辞叫门声戛然而止,荷笠偏头看,发现一个长得活像黑乌鸦的老妪探出头来,黢黑干枯的面皮紧紧贴在骨骼上,皮肤肌理像是普陀寺大门善人捐的阴沉木。 老妪是下叁白,两颗浑浊僵直的眼珠子动也不动,与杂书中所画大奸大恶之人的面相几乎无二。 细弱的幼猫叫声没了,可能是老妪开门之后没的,也或许更早,荷笠没留意,但他被吓了一跳是真的。柳辞估计也被吓了一跳,因为她愣在了原处,面对老妪直勾勾的眼神没说话。 叁个人这样无言对峙一会儿,率先反应过来的荷笠伸出手臂想要将柳辞挡在身后,却没想柳辞推开他的手,反而用身子挡住了他。 再开口时,柳辞声音中依然夹带着沙哑,但是明显已经变得十分冷静,“婆婆,大灾之年,您一个人住?” 老妪不答,却在对峙间掀开了半扇门,露出她手里锈迹斑斑的大砍刀。砍刀刃上挂着铜环儿,环里牵丝带肉地挂着新鲜的血块,还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腐臭味儿。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球毫不移动地盯着柳辞,哪怕她的身子在移动。 柳辞看着新鲜的肉丝勾连,脑海中已经脑补出幼猫被宰杀的场景。最好的猜测是猫血……如果不是猫,那最可能的就是人血。 她暗道不好,最近被裴鹤之的事情迷了心智,来叫门之前真是连脑子都不动了,在乱世中活下来还有动静的宅子八成都藏得不是善茬儿。这样草率前来,恐怕不仅会害了自己,荷笠无辜,他可能也会被自己的愚蠢连累。 冯赦那些人跟自己距离还远,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俩怕是会连骨头都被啃个一干二净。 自背上拔出青铜剑,柳辞将荷笠完全护在身后,声线更冷:“在下与家弟听到了猫叫便来看看,我们并无恶意,婆婆放心。若打扰到您,我们离开便是。” 她在赌,赌老妪既然一开始没有动手,现在更不会。 但是很可惜,老妪的大刀的破风声立马自耳畔传来,刀尖“铛啷”砸在柳辞刚才站的位置,划出几星火花,干瘪黑瘦的面孔上终于有了表情——冷笑,露出的牙花子竟尖似犬牙。 柳辞反应极快,躲过一击后,深知自己只练出了叁脚猫功夫,立刻冲老妪脸上撒一把土沙。 趁老妪咿呀抹脸空档,柳辞拉起磨刀霍霍的荷笠便跑。 “跑啊!!干嘛呢你?” 荷笠这小子杀过人之后怕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竟然显露出十分恋战的脾性,他口齿不清地说什么“公子,我保护你!”,气得柳辞揪住了他的耳朵往前跑。 于是前有毛驴狂奔,旁有荷笠被拖拽着往前逃命,后有一直怪叫的老妖婆,柳辞第一次感受到了千红窟那帮瘦肉干操练的痛苦。 到底是吃了肚皮饱力气足的福利,她和荷笠远超老妪的步伐,但还是被老妪提着刀追到距丰州入口几百米的荒芜小土坡才罢休。 直到柳辞和荷笠进了丰州地界,老妪还一直在远处土坡上望着他俩,手中的刀缩为一线黑点,那股厉气却依旧萦绕在柳辞的心头,让她心惊胆颤。 她抱着手臂发一个大抖,正式强迫自己从裴鹤之的事情中走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她今日做的选择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往日的养尊处优会一去不复返。往后她的身份是词六,是乱世皇商,是杨家次子,唯独不会再是娇生惯养的娇小姐贵夫人柳辞。 浑身发寒地想着,柳辞和荷笠已经走到了目的地——杨知府的官邸。 两人没走正门,知府宅子门外守着的家仆见了他们的打扮,正眼都不带瞧的,鼻子朝天看一眼就给他们指了小门的路。 柳辞没受过这种待遇,但是词六得受,于是两人一驴便绕了一大圈,灰溜溜地等在西侧门,守了一个时辰也不见有来人。 天气热了起来,驴子走了一路,很久没饮水吃食了,柳辞皮肤被晒得通红,也饿得不行。但看驴子饿得焦虑的样子,她试着掰点玉米饼子喂它,灰驴子撅着两颗大板牙吃得很开心,柳辞被晾在门外的心也痛快了点。 又等了半个时辰,太阳都要落山了,终于有人来小门给自己引路。 引路的是个面皮白净的小厮,油嘴滑舌,漂亮话说了一堆,可是眼睛乱溜,明显没把两人放眼里。 荷笠可能不懂人情世故,但是柳辞打小接触的都是人精,这种拜高踩低的东西见多了,熟悉得很。今日连个管事的都没来接,来人只有一个,还是外院儿的小厮。人在屋檐下,仆从的态度其实也就是主子的态度,柳辞知道自己肯定不被待见。 事已至此,她被引至厅房,依旧好脾气地给引路小厮赏了两吊钱。 毕竟此次前来,她是来商量着顶替杨家次子的位置的。 在生死未知的叁个月内她便已规划了许久自己接下来的路途。那时的柳辞便将金蝉脱壳的想法琢磨个半透。 可是她没有做周密的规划,毕竟原先抱的必死的决心。 以至于到了今日,所需的关系人情并未打点周全,只草草找到了距京城最近的丰州杨知府家里,想要顶替了他前几日家早逝小儿子的位置。 这次来她是抓了这个知府的把柄的——此人生性贪婪平庸,为官准则惯以金银为秤……但这样一个人却爱极了自己的妻子。 而恰逢其妻怪病不治,遍求名医无法,现在命悬一线。 柳辞厌恶这样的人,可是她需要契机。 杨知府说不定也厌恶极了用妻子要挟他不发丧的词六,但他需要爱妻活下去。 和光同尘,不外如是。 正琢磨此中弯弯绕绕的柳辞忽然看到堂外走过一个佝偻的人影,她拍拍吃茶发愣的荷笠一起去看,那可不就是白日里鬼魅一样的老妪! ————————— 虎中已经想明白走向了! 今天只有一更,明日开始正常更新!谢谢在我不更新的日子里依旧投珠/评论的朋友们,真的很感恩! 61.驭犬之道 暮色降临,官邸厅房处的灯没人来点,树影枯枝纠缠,柳辞屏息看这老妇要做什么。 却没想到,在打量一下柳辞和荷笠二人所在的房间后,老妪苍老的身躯不偏不倚地往这儿挪过来。上半张面孔埋在黑暗里,裹着尖牙的干瘪嘴唇暴露在光线下,旁边深深两道斧凿般垂纹。 老妪一改白日拖大刀的江湖狠戾,反而垂头勾腰,散发着奴气。 柳辞和荷笠都不由自主地摸剑,以为自己投到了鸿门宴。 但是等老妇摇晃着走到月光的影子里,她手上竟然有一顶红托盘,约好的丝绢覆盖,不知道盛了什么东西。 正在柳辞与荷笠强打精神时,隐约环佩声响自门槛那里传来,接着便是几人轻重各异的脚步声。老妪也听到了,登时垂头让道——来人应是杨大人。 “你们暂且退下,你!白婆!把托盘呈上来。” 他冲后面的仆从和老妪说话,而后才打量着已占到门廊的柳荷二人说道:“词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声音不甚正经,杨大人杨知府膀大腰圆,暗夜走这几步路怕是要累死他了,他边说边走动,直到坐下时还忽歇忽歇喘个不停。短眉下一双绿豆眼不住地在柳辞和荷笠身上游移。 “词公子和我想象中的人物相差甚远啊。” 杨知府端起茶盘儿,吹开蓄的长胡,颇为惋惜地说道。 柳辞还在堂下站着,闻言立马明白杨知府的意思,不甚在意地陪笑:“词某长在寒门,自然不能与杨知府平日见惯的人比较。” 这样说着,眼睛却不时看向在门口守着的老妪,听刚才杨知府说此人名为“白婆”,她看他们的表情甚是陌生,好像在装作不认识。 杨知府不知堂下几人之间的二叁事,听完柳辞的话听完并不打圆场,独哼笑一声,示意柳荷两人入座,又命老妪将托盘呈到二人面前。 丝绢被老妪掀开,赫然露出一团血糊淋拉的肉团,腥味儿熏得人眼睛睁不开。 始作俑者却老神在在地座位上抿茶,不疾不徐地说道:“杨某原以为,词公子既然胆量滔天,那必然眼界也宽大。所以知道你今天要来,特意让府里的奴才搜罗到了这个东西。” “词公子,不如尝尝看?” 柳辞看看盘子里血腥的肉团,又看看肚子滚远的杨知府,他正悠哉地品茗茶香呢,眼睛压根儿不往这儿瞧。 “杨大人,这是?” 半晌没有声音传来,只有杨胖子吃茶叶吐茶叶的咂嘴声。 柳荷二人也不动,局面就此结冰。 不知过了多久,堂上的杨大人喝茶喝得打个饱嗝儿,拍着肚皮说道:“诶呀,白婆,客人不吃就端去喂给夫人养的狗吧。我记得那几只狗里有个黑底儿白花的杂毛狗最听话,你独喂给它就行。” 说完又笑着看紧绷精神的柳荷二人,脸上挤出几层褶子,语气依旧很好地说道:“词公子啊,你不知道,我夫人病前最爱养狗,家里有专门的狗苑儿。她什么品种都爱,西域来的卷毛狗,毛色如玄猫一般的细犬,模样与狼崽子无二的狗……她都爱不释手。” “但是这些狗说好也好,说不好却也不好,因为狗如果有了身份啊,它就傲气!不听主人的训话。你说,养这些东西,它们偶尔恃宠而骄可以,但万一有一天为虎作伥…啊不不不,是蹬鼻子上脸,怎么办?是不是?” “所以啊,夫人病倒后我从不像她那样静心地侍弄那群玩意儿,也不把它们当宝贝。” “嘿!你猜怎么着?照样有狗喜欢本官。尤其是最不受我夫人宠爱的一只杂毛儿,爱我爱得不行。” “说起来啊,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也宝贝这只杂毛儿,它不娇贵,也不会蹬鼻子上脸。” 说罢,杨胖子又低头品茶。 柳辞听明白了,拳头徐徐握紧,荷笠也皱眉不语,他还有点儿没明白过来。 杨知府看两人都不说话,翻翻茶盖儿,又说道:“诶,词公子,你说我这驭狗之道怎么样?” “这群狗虽是我夫人的心头肉,可是于我而言也就是玩意儿罢了。但偏偏我夫人最需要它们,可他们最怕的却是我。” 颇为得意的笑声从杨知府乌紫的嘴唇泻出来,柳辞咬紧了后槽牙,一只手压住想要说话的荷笠。 “……杨大人高明。” 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柳辞硬生生把它咽了回去。 退在一旁的白婆嘴里冷不丁蹦出来笑声,而后在门外恭候的仆从们也都发出细碎窸窣地笑声。 原来他们走了这么远的路,是来给人当狗来了。 62.干儿子 “既然如此,那词公子,这肉?” 柳辞听着白婆和仆从们的笑声,觉得心脏被人揪住,又听到杨知府在高座上的言语,心中不知劝诫自己几遍才挣扎着重新说出话来。 “大人,词六不是不吃,而是害怕。我自小吃食粗糙,到后来竟然养出了吃不得大多数肉的穷病,现如今有些肉只要尝一口便立马浑身起疹子。所以……” 杨胖子斜着眼睛听柳辞说完话,态度依然和气,将拇指上套的玉扳指转了几圈儿,才慢悠悠说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词公子不肯赏脸。” “这肉是猫肉,你们旅途奔波,伙食怕是不好。而猫肉益气补血,我让白婆出城寻了许多村户才找来的幼猫。” “呕”,荷笠闻言没忍住,瞬间发出干呕的声音。 柳辞知道他怎么了,洪水期间她捡的那只猫一直是荷笠养着,他宝贝的不行。现在那猫在千红窟当猫主子呢,再看看托盘上这只,他受不了很正常。 可是没人知道的是柳辞也想吐,胃里有酸热的液体涌到嗓子眼,灼得她心疼嗓子疼,硬是被她压下去好几次。 这间偌大的厅房高低有致地摆着黄梨木桌椅台架,其上铺陈的都是最华丽的物什,连堂上堂下的杨家人都绫罗满身。 这更显出柳辞荷笠的低微与格格不入,此刻连他们干呕时的狼狈都能让人放肆耻笑。 最后,柳辞的生理性眼泪逼上眼眶,但她重新抬头时,竟然大方地笑着徒手捏起了盘子上所谓的“幼猫”肉,立马就要塞进嘴里。 荷笠看起来实在忍不住了,他欲出手阻拦,柳辞再一次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的手。 出发之前他们曾约法叁章——若是荷笠有一次违背命令,柳辞便立马会差人联络冯赦将他绑回去。这一路上荷笠都很懂事,现在柳辞依然需要荷笠信任她做的一切事。 闭上眼,柳辞一股脑将肉团儿塞进嘴里想直接吞下去。 腥臭的液体滑进肚子,可是之后舌头接触到的部分竟然透出一股甜味儿,糕点的甜味儿。 放肆的大笑声传来,原来这是浸了血的糕点。 柳辞反应过来他们被耍了。 “好!词公子果然没令杨某失望。” “看来刚才我的驭犬之道果真让你们受益匪浅。” “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 杨知府绿豆眼笑没了,两排牙齿露在外面,黑黄的龋齿黑洞将其平日的养尊处优暴露无遗。 柳辞死死抓住荷笠欲拔剑的手,一口一口嚼完了糕点。 白婆“嗙”一声将杨知府喝剩下的茶摆在了她身旁的桌案上,又提过来一个高瓶存水瓷壶给她加水,将茶夹得溢出杯外,滚热不堪。 荷笠一直站在柳辞身后,看到柳辞受这种委屈,眼圈都红了,到底忍不住开口,“你们别欺人太甚!” 笑声停了,熟悉的绿豆眼射出毒邪的光,“词公子,欺人太甚?这是什么说法?” 柳辞用剑身狠狠抽了一回身后的荷笠,忍着嗓子堵塞的异物感,撩起麻布袍子跪在地上恭敬地说道:“家弟顽劣,年纪尚幼,不懂世事,大人见谅。” “哈,见谅见谅。你是我的干儿子,咱们都是一家人,这些小事何足挂齿?” “干儿子?” 柳辞抬头,眉目惊异。 “哦!对,本官忘了说了,诶呀…府里有些老人办事不牢靠,不知怎么就把我儿杨京的死讯传了出去,现下唯有将词六你认为干儿做补救了啊。” “你说,本官这个干爹,你想认不想?” 柳辞胸腔内掀起巨浪,面皮岿然不动,甚至扯出一丝笑容,“父亲在上,受词六不孝儿一拜!” 63.识破? 接下来的几天,荷笠都愤懑不平,一直抱怨个不停,柳辞听得耳朵疼,但知道人总归需要个发泄处,也就随他去了。 但她半点儿不惯着他,在这人抱怨期间给他塞了十好几本史书兵书。她不想一直带着空脑袋呆瓜上路,真的很麻烦。 而今日被知府带着参加宴席在一众门客才俊里头混脸熟之后,柳辞身心疲惫。 她现如今没选择了,杨知府是她在这种情况下能接触到的出身最好的官儿。所以哪怕从亲儿子降级成干儿子她也得受着。 可是干儿子比亲儿子差太远了,她可能需要多花十倍精力才能得到原计划中想要的东西——若从最简单的一个说起,那便是官职。 且她原计划中只在此地待十天八天,这一茬插进来,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离开……唉。 明明成了杨涛麓的干儿子,他却吝啬得狠,一官半职没给她安排也就罢了,平日尽将自己当贴身下人使唤,连他的夫人都不让自己接触。不知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柳辞最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每日杂役一件接一件,简直是磨人心智!丧尽天良!无恶不作!万恶之源!…… 话说,那些个没有身家背景的人过得竟然都是这种蹉跎人心的日子吗?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麻烦事儿,关于白婆的麻烦事儿。 自来到知府官邸,白婆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监视她和荷笠。有时这老妪眼神过于惊悚,会偶尔将柳辞吓得失去冷静伪装。 她确实从多嘴下人嘴里掏出来了关于白婆一星半点儿的事情——屁用没有的细节,即关于白婆来历不明,头脑不好使的这些细节。 除开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府里上下竟然没一个人愿意透露白婆在这官邸是什么职位,是哪个苑儿的,好像她无论在哪儿都合理合适似的。再加上那日在城外遇到她提刀追杀自己和荷笠的场景,柳辞总暗叹奇哉怪哉。 把这些先从脑袋里甩出去,柳辞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厢房,只觉得今天累极,她给杨知府溜须拍马做牛做马了大半天,又周旋着应付那群自视甚高的“大才”,已无力劝慰荷笠,满脑子只想早早回去睡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今天白婆盯自己盯得比往日都紧。往日此时白婆早回去睡了,可是今天她却依旧跟着自己,那缩头缩脑的样子活像志怪邪说里的老妖怪。 月亮冷白无光,在一条不甚开阔的廊道上,柳辞走在前,白婆就亦步亦趋地缀在后面。官邸的晚班下人大都在赌钱,所以支道上几乎见不到人影。 白婆的存在就像是提着镰刀的鬼怪影子,她那日端着盘子在自己面前无声诡笑的记忆依旧在脑海中清晰呈现,柳辞咬咬牙加快了脚步。 可是柳辞快白婆也快,柳辞慢白婆也慢,她好像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似的。 夜晚一草一动都容易让人心惊,更何况今晚风大,树影细长诡邪,映在地上时格外拟人态。 水是阴,时辰是阴,女儿身也属阴,阴气多重,再加上后面一个不知身份又长着尖牙的怪物,柳辞鬓角渗出细汗。 白婆从苑儿东头跟她跟到苑儿西头,人言狗急了也会跳墙,她实在忍受不了这老妖怪的阴影,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青铜剑杀了一个回马枪,倒逼至白婆身前,果断地坎向白婆的右手。 但是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气势和心愿的改变而改变……就譬如实力,还譬如对手的实力。 柳辞是实打实的武林半吊子,甚至连半吊子都不配当。 所以剑锋被白婆轻而易举地避开,对方甚至抓住了她的剑身,任由血从拳头指缝渗出。 柳辞自知不是对手,也不将剑拉回来,只强作镇定看这对方滋滋冒血的手,心中疲累地问道:“婆婆,你到底想怎么样?” 尖牙白婆咧开嘴,森森一笑,冲着柳辞喊道:“柳姑娘,裴夫人找你找得好苦。” 64.驭犬失败 “只是裴夫人找的是你的尸体,你怎么还能活着呢?” 说罢,白婆立刻欺身上前要来掐柳辞的脖子。 柳词险险躲开,惊叹这个老怪物竟然不是哑巴!她一边后退,一边大声喝止白婆,“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要杀我?为什么也一直不禀告杨涛麓?” 凄清月光下,白婆干枯黢黑的面皮上挤出一丝狞笑,反问柳辞说道:“你怎么知道杨涛麓不知道?” 杨涛麓竟然知道??那他为什么放任柳家和谢家都珍爱的人陷入如斯境地?他不要命了?? “你到底是谁?” 柳辞抓狂,自己绝对是掉进了虎穴,狂奔期间只想像家里姨娘一样骂脏话,但是脑袋空白了半天,只冲背后紧追不舍的王婆唾了句:“你个老妖怪!” 话一出口她心中那个懊恼啊! 这句话真是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白婆在后面不答,反而气息极稳地说道:“柳辞,你上路后千万别怪我要杀你,要怪只能怪我女儿和儿子都讨厌你,只能怪你挡了他们的路。” 柳辞心中一惊,“女儿?” 她反身一躲,贴在了墙面上,“谢姝??” 白婆扑空,但听到了名字后,终于第一次露出和蔼微笑,“诶,谢姝。” 两人换了个方向狂奔,柳辞又问:“那你儿子是谁??” 白婆有些腻烦追逐游戏了,不耐烦地冲柳辞说道:“傅大人傅珍,你认不认识?” ! 怪不得杨涛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傅珍可比谢柳两家势力加起来都要厉害。 一切都合理起来……杨涛麓不带自己医治其夫人,也只在宴席上给她引荐不入流的货色。 一阵乌鸦从头上飞过,柳辞觉得自己像是被生生喂了把屎,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再联想起傅珍和谢姝的关系,她十分无语地吞了吞口水,又准备趁白婆不备换个方向跑。 哪只这次白婆的反应十分迅速,她疾风一般出拳,精准地打在了柳辞肚子上,给柳辞锤出一口老血。 “我告诉过你了,你一定要死。我女儿是要做皇后的人!你算什么东西,她弟弟竟然要为了你杀她?” 柳辞丝毫不理会她的疯癫,反而趁她勒住自己脖子的时刻,摸出别在腰带后的短匕,毫不留情地扎在了白婆右臂,一瞬间老妪的惨叫便响彻苑里苑外。 脖子上的手松掉了,柳辞因此得到喘息的空档。 “黑树!杀掉她!” 指令一出,一支短箭“咻”得从拐角的阴暗之地射来,利落穿透了呻吟不止的白婆的眼睛,她这次没来得及痛呼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死不瞑目,像是在震惊柳辞竟然有外援。 擦掉嘴角的血,柳辞虚弱地跪在了地上,尔后直至连额头也一齐贴在了冰冷的地面。 太痛了,痛得她全身发冷。 躲在远处的黑树走到她跟前,垂头丧气地说道:“主子,我来晚了。” * 黑树一直跟着她和荷笠,他也是那天来给千红窟送裴鹤之死讯的人。自送来死讯的那一刻起,黑树便成了柳辞的人,据他所说其为裴鹤之的遗愿。 柳辞从不愿接受故人在侧到今日被救一命,心中波澜起伏可谓跌宕。 如今,痛得直不起身的柳辞说话声细弱蚊虫,需要黑树贴地去听。 “割下白婆的头,找到她身上一切特征,割下来,分别寄送给傅珍和谢姝。” 黑树有点下不去手,但是看着柳辞倒地不起的痛苦模样,他到底是将这个活计吩咐给了另外几名影卫,而黑树自己则先将柳辞驮回了她住的客房。 荷笠也在,他和柳辞睡的地方只在中间象征性地隔了屏障。此刻荷笠见到虚弱的柳辞,什么礼节也顾不得了,对黑树说声抱歉便推倒书本堆砌成的屏障,眼巴巴地要看创口。 柳辞对于外界事情一概不知,她浑身发起冷汗,已经疼昏过去。 * 再次醒来时,身边围了好几个人。 黑树、荷笠、杨涛麓,还有几个影卫都在。 跪在地上发抖的杨涛麓脸肿得像猪头,身上只着中衣,一改当日趾高气昂,反而老老实实跪在柳辞榻前等候她来审问。 柳辞看着不住发抖的杨知府杨大人,干裂的嘴唇都笑出血了。 “我真心真意忍你做义父,杨大人,你为什么要自找苦吃?” 杨涛麓都得像筛糠,面对虚弱有礼的柳辞,他好像看到了救兵。 “我的好女儿…啊不,我的好儿子,父亲父亲只是一时糊涂…对,一时糊涂一时糊涂,我是受了白婆的蛊惑才会这么做的……求求你求求你让他们放了我妻子和儿子吧!” 杨涛麓跪着挪到柳辞跟前儿,双手合十放在脑门上,就差给柳辞磕头了。 柳辞却满脸诧异地问黑树:“你们还绑了杨大人的妻小??” 黑树点头。 杨涛麓好像找到了突破口,他立马用上了控诉性语气,“对对…对…,好干儿,他们还绑了我的妻小,我就说你肯定不知道!” 没想到柳辞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冲黑树说道:“裴鹤之把你教得不错。原本以为需要我特意嘱咐你们才会做。” 杨涛麓彻底没动静了,脸色煞白,看柳辞的眼神仿若看到恶鬼。 柳辞则艰难地把头转到他那儿,轻声慢语地说道:“杨大人,难为你留我这么多天,为的就是打探我身边有没有别人吗?” 杨涛麓脸色痴呆,半句话也说不出。黑树想上前逼他开口,柳辞却使个眼神示意其退下。 “从我遇到白婆起,你就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想要杀了我去向傅珍邀功对吗?” “现在傅珍知不知道我在你这儿?” 杨涛麓点点头,又摇摇头,叁魂已去了一半。 “那就是知道了。” 柳辞慈悲为怀地闭上眼。 “黑树,杨大人突发恶疾而亡,你知道该怎么安排吗?” 黑树点头。 而安静下来的杨涛麓身下传来一股尿骚味儿。 柳辞闻到了,却没理会,只继续说道:“他的家人怎么处置知道吗?” 黑树也点头。 杨涛麓听到家人这几个字才猛然惊醒,他欲嚎啕大哭,立马被另一个影卫干净利落地堵上了嘴。 在黑树走出去之前,他极为默契地转头与柳辞对上了眼神,柳辞轻轻摇头,无声说道:“放了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