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计(古言 1v1)》 第一章前孽 沂川府临靠边境,城都鸢城,已是沂川府最为繁华的地方。 与京城比来,这地方实在萧条,老木搭的房子在街边一幢幢,酒肆食楼虽也开着,端出来的碗食粗粝许多。 纪盈抱着一只灰白相间的猫在这街上兜来兜去,高束着头发一身青色胡装,提着两包糕点拍拍猫头就打道回府了。 看着“安国将军府”这几个字,她轻叹一声。 遥想两个月前,她还在京中酒楼逗猫惹狗,如今却在这个连仆人都不足十个的安国将军府看猫睡觉。 “五里,你说爹娘如今可好?”她扯下一根野草戳着那猫的鼻子。 荆国公府的三姑娘是整个京城都惹不起的人。 自开国起荆国公府累代功勋,代代名将,她的二哥十九岁便封了镇国将军,却可惜后来战死。 大姐出嫁为王妃去了王爷的封地,就剩她一个守在家中。 十三岁带着一帮贵女溜进教坊司耍玩,被哥哥拎着到八户世家登门谢罪;十五岁在赌场玩了十天十夜,若不是她爹让禁军把她抓出来,她只怕要因为出老千被红了眼的赌徒揍残废了。 家中常年只有她,父母便只望着她这小孩能承欢膝下,只管骄纵。 可惜她也不让人省心,哥哥才战死,十六岁的她去了京外做捕快,偶尔才回家看望父母。 却不料两月前一踏进家门,就接到了皇帝的赐婚。 那来宣旨的内侍笑眼盈盈,说着:“恭喜恭喜,陈怀将军此役方才大捷,获封安国将军,过不了几年,封侯也是有的,与三姑娘可谓是般配至极啊。” 陈怀出身奴隶,五年前武举试,他一举夺魁,而后在边疆战事节节败退之时,赴边参战,一年,就被提拔为了主将,战事也取得大捷。 陈怀的名声胜在了五年征战军功累身,杀伐果决。却也败在了杀戮过重,出身逃奴之家更是令人不屑。 爹寒了脸,在朝中早知皇帝想给陈怀赐婚,也不料落到了自己家头上。 娘更是气得要去宫中讨个说法,宫中圣者毕竟是与她一同长大的表兄弟。 纪盈一听消息,也跑了。 京中狐朋狗友多,伸手一招,有那么三四个就能随她抱着酒壶醉倒在酒楼。 “你哭什么?”好友见她喝得酩酊大醉,泪眼婆娑,双颊红着抱着大酒罐恨不得将头埋进去,笑说,“你这恶人,嫁了他还能吃得了亏?” 会。 “他不肯结亲的呀。”纪盈苦着脸说。 当年身为武状元的陈怀本该进禁军做皇帝护卫。 只因夺魁后,有一日他只穿着内衫和一件披风躺在京城最高的塔楼上,让一帮子早起来踏青的贵人瞧见了。 后来他那一身行头加上皇帝御赐的白玉带,被人发现高挂在了塔顶上。 人都说是他和一女子在那塔中做了些不雅之事,被人偷走了衣服捉弄了。 陈怀丢尽了脸,被皇帝斥责处罚,正好边疆战事吃紧,他当即就离开京城了去投军了。 这些年给他说亲的,都被他打了出来。人说他介怀当年的事,不肯与女子亲近。 好友听纪盈说起,笑说:“倒也是,苦了你了。你说也不知谁干的,做些男女之事便罢了,做什么要把人家衣服挂在塔顶,害得人家在全城面前丢了脸,啧啧,这女子真是缺德得紧。” 纪盈干涩一笑,应和着说:“缺德缺德,确实缺德。” 她就是那个缺德东西啊。 “你说,这女子当时想什么呢?陈怀如今要是见了她,不得……”好友窃笑,做了个手刀的姿势。 “可能因为,”纪盈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眼冷下来,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抬眸憨痴笑,“脑子有病。” 照着那内侍的意思,这事情是皇帝定夺的,不是陈怀所请。 也是,他不曾认清她的面容,也不知她的身份。 那年十六岁,她这些年身形变了,嗓音也哑了些。 或许,他认不出了吧。 “偏偏是他……”纪盈舔着嘴唇最后一滴甘醇,醉倒在京城街上。 被人架着送回家,神志不清的她说了句“我嫁”,让担心她逃婚的人松了口气。 陈怀还要驻守边疆,她坐着马车带着嫁妆,辞别了父母到了鸢城。 已经一个月了,她也没见过陈怀。 “将军在军营,还回不来。”头回相见,府中的下人恭敬同她说,窥着这位要嫁进来的新妇。 纪盈眯着眼一挥手,脱下了一身喜服让人将自己的箱子行李抬进了府,住了进来。 府中管家倒也恭敬,什么东西也都供着。 只是陈怀毕竟不是有几代积蓄的世家,这鸢城也不是什么繁华之处,一应东西都简陋。 但,不能发脾气。 伏低做小,苟且偷生,而后趁机和离。 她将这话刻在心里。 这鸢城和沂川府也是有不少京城来的官的,谁不知当年她纪盈欺男霸女的恶霸把戏。 听这府中下人议论,陈怀对这突如其来的亲事也是一无所知。 满鸢城的人自从知道他们的将军要娶一个恶霸女子后,来给府中送日需时都不免担心怜悯几句。 “那么个恶人,将军要吃亏的呀。” 站在窗下听着那些话的纪盈尴尬地揉了揉自己的头。 “他们更怕我些呢。”她凑在猫的耳边嘟囔。 这屋子也不知什么邪性,晚间总像是有人在她屋中低语。 至今日要就寝时,纪盈放下华容道盘,玩得无趣了想要抱猫睡觉,却四处找不见。 “真是没一日消停。”她翻身下床匆匆穿衣。 侍奉的人都已睡下,她循着刚下过雨的地上浅浅的脚印一路找出了府门,在那街上弓着腰低声喊着“五里”。 街边铺子的小孩还在街上摇着拨浪鼓玩儿,纪盈终于从街边水沟里挖出了一身泥水的猫,一脸嫌恶要将猫抓回去。 忽然马蹄声速速而来,纪盈警觉,对那小孩喊着:“快回家去!” 那小孩满耳朵只听见拨浪鼓声,未曾管她。 纪盈急得跺脚,暗骂这小孩蠢,那马蹄声离此处也就五十步了,她带着满身的泥水就冲上去推了那小孩去铺子边。 你这人怎么欺侮小孩!铺子里大人忽而看到孩子跌坐哭了起来,指着纪盈便急着责备一句。 “你先看好你家孩子吧。”她懒得多解释。 马蹄声划过她身后,马鸣一声前蹄抬起,马蹄踱步,暗示着马停在了她身后。 她回身时,微弱灯笼也映得那寒枪刺目,一身甲衣透着冷光,却不如马上人的眸子冷。 “宵禁了,这是在做什么?”马上人冷声问。 发束冠,眉眼冷淡,肃穆清寒。 纪盈有些恍惚,记忆里迟钝腼腆的少年与面前的人重合,一柄寒枪抬起,意欲指她。 “说话像外乡人,哪里来的?”陈怀蹙眉问,吐出的白气挂在夜空里,凝着面前女子瞬时的无措。 五里在纪盈怀里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不屑地看着手臂微抖的纪盈。 ------- 纪盈:《全世界都觉得我是恶霸不会吃亏但我在瑟瑟发抖》 第二章成亲 将军府内。 陈怀在房间里翻着账本,想着方才街上他盯着的那双眸子。 清澈如当年,一眼便勾起回忆。 纪盈弱声报上自己姓名后,陈怀就将她带回了将军府,让人烧水给她沐浴去了。 座上一个生得清秀瘦弱的男子翻着京城寄来的信说道:“你这夫人可不简单啊。十六岁在江阴县做捕快,第二年县令因偷挖矿被下狱。十八岁在邻水县做主簿,后来当地首富被抄了家。去年刚去的江清县……” 陈怀问:“这次是县令,还是富商?” 席连笑笑:“这次没出事。不过说到底,你出身不好,皇帝要给你赐婚,自然是要找些世家大族给你抬上去。这荆国公府纪家,是名门世家,但唯有两女,也算是权势渐落。找个落魄一些却名望颇高的家族跟你联姻,是常事。” 席连是他军中主簿,陈怀拿到赐婚圣旨时也是全然不解。 朝中那么多家,偏偏是她。 “那你打算怎么办?拿到圣旨时你就寒了脸。”席连问。 此时陈怀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被洗干净擦拭完的五里跨过了木门,径直朝着陈怀走来,在他脚下眼巴巴看着他。 陈怀伸手抱起它,脸上的严肃柔和了些,而后敛眸说:“让她待两个月,找个理由送她回京城娘家,她大概也不会想多待。过两年就说两地分隔,和离吧。” 那时候皇帝应当不会多管这件事了。 席连点头:“也好。” 门口又有动静,刚梳洗好的纪盈颤颤巍巍地来找陈怀,一个不留神被门槛绊住。 “这该死的……”她脱口而出之后,看了看望向她的陈怀,又闭了嘴,浅浅笑着。 “将军安好。” 席连摸了摸鼻子,是他想多了吗,这女子瞧上去并不复杂。 但皇帝不会随便找个人的呀…… “这是我军中席主簿。”陈怀指了指席连,纪盈也笑着行了礼,目光落在乖顺躺在陈怀怀里的五里。 府中仆人在门口请示,要来把五里抱下去,那仆人进来后抱起五里笑:“这猫认生得很,倒是不怕将军。” 纪盈心中一慌。 “你是才来的?”陈怀看着那仆人。 “是,两个月前刚进府的。”仆人答道,而后转身要走。 纪盈心里打鼓,还是打算先问问婚期之事,下定决心正要开口,眼前却闪过一道寒光。 一道飞镖从陈怀袖中飞出,直直打在那仆人的脚腕上,仆人顿时扑倒在地脚失了力,五里“喵”了一声径自跑开,仆人的脚处被割得鲜血直流。 “来人,带到地牢去。”陈怀吩咐着。 管家此时前来称“是”,将那满目凶光的仆人拖走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纪盈愣愣地看着陈怀,后者接过管家递回的飞镖低眸擦着上面的血迹,指间沾血,眉间无怒。 “纪姑娘莫担忧,”席连见状开口,“管家早前来信说了府中此仆有异,本就要处置的。方才仆人抱猫时嘴唇动了动,应当是念了句咒语。敌国大炎视猫为圣,抱猫之前都是要念咒的。” “他是奸细?”纪盈问。 席连点头:“鸢城的细作多,时不时就有,往后您会习惯的。” “那地牢是?”纪盈尴尬笑着看着他俩。 “这府邸底下就是一座地牢,随抓随审,陛下也是知道的。”席连笑说。 所以晚间她时而听到的细微声音不是错觉,是有人在行刑…… 她咽了咽口水。 陈怀在她发愣时递上一份册子:“这是两个月内的吉期。我不知什么时候回营,陛下派来的差使还等着回信,若是不想出差错,三日后就可以成亲。纪姑娘以为呢?” “好啊。”她怯怯说。 这婚期如此随意,婚仪自然也是。 但她没心情计较这个,她只担心她有几个脖子给陈怀砍。 毕竟是皇帝赐婚,当地的官员收到了信,哪怕如此紧急都尽快来了。 纪盈从府中带来了从小跟随她的侍女喜雁,喜雁一直抱怨着这婚仪的简陋,纪盈上妆时却一直心不在焉。 “姑娘,今日你大婚啊,你怎么也不计较啊?”喜雁跺了跺脚。 自作孽。 纪盈摇了摇头,看着镜中艳丽的面容。 长扫峨眉,愿结同心。 五年前,她听过这句话。 从陈怀口中。 恍恍惚惚间,大婚时她举着绢扇,满头珠翠间她看不见陈怀的神情,只在主宾的唱颂下叩首行礼。 观礼者众,却一点不热闹。 纪盈望着这装点得不算热闹的府邸,陈怀已经周全了礼数,也不算故意给她难堪。 这婚事婚仪平淡得恍若没发生一般。 本以为陈怀要同宾客说一会儿话,纪盈行完礼坐到新房没有一炷香,他就推门进来了。 她听到了酒壶水流的声音,听他道:“扇子放下来吧,还有一杯合卺酒要喝。一切简陋,事从权宜,得罪了。” 她将扇放下,着红衫的他眉长而利,淡漠如常,杀气弱些,添些柔和的喜气。 纪盈喝酒时都小心翼翼的,陈怀望着她飞扬妩媚的眉梢眼角微出神。 “将军……”她小声提醒。 陈怀撤下杯子,望着喜被,缓缓走向床榻:“那今晚就……” “将军,”纪盈打断了他,拧着自己的手藏在袖下,低声说,“今晚能不能……不圆房。” 陈怀不语。 “妾身……无他意。只是你我二人才见过两三面,便要……坦诚相待,实在为难,请将军体谅。日后再……”纪盈坎坎坷坷说着。 她倒不是矫情,她右肩上有块红色胎记,陈怀见过的,今晚要是真圆房,他一眼就识破了。 先保命。 陈怀长久不语让纪盈浑身生汗,她缓缓抬头看他,没在他脸上看到生气样子才微放心。 “说得对,”陈怀像是才回神,嘴角若有似无一抹笑,坐到了纪盈身边,“才见过两三面,怎么会愿意坦诚相待呢?若我从前能有夫人一般清明聪慧,也不至于被人陷害了。” “什么?”纪盈默默挪远了一些。 “夫人没听说过我是如何被赶出京城的吗?就是一个只见过三面的女子,花言巧语,示好于我,骗得我倾心以待。” 他轻靠在她耳边,灼热的气息让纪盈微抖。 忽然提起此事也太奇怪了…… “啊?”她擦了擦汗,绞尽脑汁想正常人此刻该说什么,笑道,“那想来那女子生得貌美吧。” 不熟识而钟情,多半靠容颜,这道理总是对的。 “不知道,她总是戴着面具和面纱,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大概全凭她……手段高明。” 就是如此,他被骗了。 陈怀盯着满额头出汗的纪盈,原来她还会心虚啊。 不过片刻,她皱起了眉,坐不稳似的,忽地倒在他肩上。 问席连拿的蒙汗药,方才他往酒里加了一些。 他本来也不想圆房。 将纪盈安顿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陈怀的手指蹭过她安然的脸颊,长睫静静。 微怔神后,他抽回了手,背过身去。 躺在床上的人颤着睫毛微睁开眼看他走远,放了心,赶忙又闭上。 第三章变化 翌日晨时,席连进了将军府,府中本没有侍女,是陈怀接到圣旨后才添了三个,其中两人站在角落里窃笑。 席连上前问道:“昨夜那二位可还好?”他总觉得陈怀有些事没说出口,怕他误事。 侍女眨了眨眼,两个人你推我,我搡你,最后其中一个才掩唇笑说:“晨起去侍候,倒是挺亲近的……” 亲近? 席连皱眉,不是说要药倒的吗。 屋内正在用膳的陈怀专注着碗中,纪盈咬着筷子胃口淡淡。 半个时辰前朦朦胧胧睁开眼,她还没适应满眼的红,身后便传来响动。 “夫人醒了,别动。” 陈怀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到她身后的,她背对着人,全身瞬间紧绷。 “夫人准备好了,我便让人进来伺候了。”他看着她的后背,瞧见她紧紧攥着被子。 她麻木地点点头,听到他翻身拉了拉床边的铃铛,而后又是一顿。 “对了,”陈怀从她枕下取出一个药瓶放到她眼前,“枕头下的迷药,是为我准备的?” 五年了,她还是这套招数。 纪盈舒了口气,转过身来对上他的眼,牵起一抹笑:“将军的蒙汗药不也是为我准备的吗?” 喝了那酒觉得眩晕时,她索性就装作倒下,看他的反应,一定是他做的手脚。 他不想成亲不近女色的事全天下都知道几分,不想圆房倒是说得过去。 “既然你我二人在此事上心意相通,就都饶过对方这回吧。药瓶还我吧,我留着防身的。”她笑道,把手伸出被子想拿回药瓶。 陈怀故意抽回手,她咬了咬牙翻到他身上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头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压在他肩上。 比起五年前,她身量高了一些,肩微宽,系带轻轻勾着,腰身更消几分,满身兰香。 “将军,夫人。” 侍女们卷起床幔,只见眼前女子跨坐在陈怀身上,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 侍女轻柔“啊”了一声,床幔又落下。 “放开。”陈怀皱眉,松手让她拿回了迷药。她猛地抽回手,他白色的内衫上多了丝丝血迹。 纪盈看了看自己的手,是血味儿。 “你有伤啊,对不住。”纪盈讪讪笑着迅速缩到床的另一角。 陈怀看着做了亏心事一般的纪盈,从前不管不顾的性子,现在眼中也多了害怕和愧疚,倒是稀奇。 用膳的时候纪盈一直在想昨晚他们说的话,陈怀无缘无故提起往事,是认出她了?可是若真的认出来了,他如何忍得住不现在把她扒皮抽筋了? 那该是没认出来…… 席连进屋时,只见陈怀低眼用膳,纪盈抬首盯着陈怀。 是有些奇怪啊。 席连行了礼,正要与陈怀说一桩军营事,管家却先在门外禀报:“提案使司来了。” 提案使司主管一府司法,纪盈来时就听说这人临时去别府兼差了。 “去大堂见,”陈怀放下碗筷看向心不在焉的纪盈,“夫人先回房吧。” 纪盈回神,慌忙起身,“这一个月将军不在,我想着闲来无事,已去过沂川府衙门,他们已答应收我做捕快,还得要提案使司允准,不如现在一道去吧。” “捕快?夫人这是……”陈怀拿不准她的意图。 “我想着将军平日不在府上,管家又极为能干,内宅不需多管。既然沂川府多事,我又要长久待下去,总得做些事的。”她双眼含笑,倒是真挚。 “长久待下去?”陈怀眉头锁得更紧,他以为她来此处后便要耍脾气的,怎么肯在这荒凉之地待下去。 “不……然呢?”纪盈被他盯得心虚,只道这婚事都成了,她又能如何。 席连见他二人僵持,斡旋道:“那方巧,一道吧。” 纪盈跟在陈怀身后,与席连并肩走着,小声问:“这沂川府的提案姓沉,不知姓名为何,是三清沉家吗?” “正是,这位提案名叫沉……” 正说着,他们已至大堂,纪盈忽而听到一道熟悉的爽朗声音,眼前一个七尺微胖的年轻男人,生得一副喜气洋洋的福相,见陈怀来了就起了身主动上前。 “陈将军安好,我这方才回来,没赶上昨晚喜宴,今日来拜访也唐突,但总要把贺礼补上。我这差事急,又着急赶路,都没来得及问你这新娘姓甚名谁,特来见见嫂夫人。”男人笑呵呵说。 沉潇远。 纪盈想起了这人的名字,有点棘手。 陈怀回礼,让了一步,想要引见纪盈。可沉潇远一看到他身后的纪盈登时笑意消散,还有些……双股颤颤。 “沉提案。”纪盈憋出笑,缓缓施礼。 沉潇远嘴唇打颤,半晌没说话。席连挑眉,心道他不是要晕倒了吧。 纪盈抢先一步扶住了沉潇远,领着他到座上,按他坐下,笑说:“小时相熟,也是故人。” “对对对,”沉潇远擦了擦汗,惶恐地看着给他奉茶的纪盈,“我来,阿盈姐快坐。” 陈怀才坐下,抬眸道:“她属虎,你属牛,按理你比她年长一岁,为何称姊?” “辈分,是辈分。”沉潇远快笑不出来了,对上纪盈的眼神又咧开嘴。 “姊……也算辈分?”席连嗤笑,他也听不下去了。 纪盈翻了个白眼,手搭在沉潇远肩上低声道:“别说了。”而后她转脸笑眼盈盈唤侍女来上点心。 听上去沉潇远在沂川府做提案已经两年,与陈怀打交道不少,二人有些交情。 本来沉潇远是来贺喜的,现在却坐立不安,陈怀见他实在难受也不多留他,说午后到衙署去找沉潇远。 临走时,纪盈才提起了她做捕快的事。 “阿盈姐……”沉潇远现在是真的怕了,日日见纪盈,他还能活几年啊。 “莫不是,沉提案嫌弃我……”纪盈垂眸,小心翼翼看向了陈怀,仿佛沉潇远是在败陈怀的面子。 沉潇远是被迫点头的,纪盈见状便又起身主动要送他。 “沉阿强,”纪盈扶着沉潇远提醒他看路抬腿,用只有二人的声音说,“你别抖啊。” “不抖,不抖。”沉潇远擦擦汗。 “现在我只是个捕快,你是六品提案,你怕什么?”纪盈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字。 “阿盈姐,我没有看低你的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对我想打想骂都可以,”纪盈送他到了府外,叹了口气说,“我再也不能把你衣服扒了架到街上去了,所以你别怕。” ------- 默默求珠珠和评论 第四章示好 成亲第三日时,皇帝派来主持婚典的差使总算要回京复命了。 小窗边,纪盈单手撑着脸看着庭院中正在练枪的陈怀,她换上了沉潇远才让人送来的捕快装束,灰白颜色,穿上倒显得人气色不佳。 那差使今晨走时,纪盈和陈怀去相送,差使悄悄牵过她的袖子,眉目流转露出精明样子说:“纪三姑娘一切安心,荆国公府中,陛下与老臣自会多替您照料。” 抢人家的儿子女儿,倒说要照顾人家,真是够胡扯的。 她嘟囔着,烦躁地踢了踢墙角。 陈怀停下喝水时,小窗边唯有一株早梅抽出一点嫣红颜色的蕊,深红木框里袖子卷起露出小臂的女子古灵精怪又怨气冲天着,愁思颇重,却在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笑了笑,缩了缩肩。 她有点儿太安分了。 陈怀这样想着,看了看手中的长枪问:“夫人要一试吗?” 将门出身,一点招数还是学过的,但纪盈却皱眉摇头,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我不会。”她僵硬转身。 明明会。 舞枪流转,回身敏捷,从前她枪尖指向他的一幕,他还记得。 捕快配刀,纪盈拿着新刀试了试,倒还算好使,明日便要去府衙领差,总算不用整日提心吊胆面对着陈怀了。 “将军,”管家忽然前来,“城中守军中两个副将起了争执,在军中私斗,席主簿说他的品级料理不了,就把人送你这儿来了。” “好,就他们二人前来吗?”陈怀问。 “还有一个女子……抱着一初生子。”管家低眉。 “军中私斗不论缘由,先赏十军棍,打了再让他们二人进来,”末了,陈怀背过身又道,“我不想听到求饶声。” “是。” 管家看了看纪盈眨巴着眼睛好奇的样子,行了礼后将一个抱着幼子的女子送到了纪盈面前。 “请夫人在后宅中照料一会儿,前厅议事毕后,老仆再来带她走。” 纪盈点了点头,看着面前女子一身粗布衫子,倒是生得白净,一支木簪固住了头发,耳后有个刺字,抱着孩子唯唯诺诺的,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怀里是个男孩,不过满月的样子,纪盈看他安睡着就叫人放到床上去了,五里“喵”了几声,趴在床边一脸好奇。 瞧着那女子太过拘谨,纪盈便问:“你多大年岁啊?” “禀夫人,十七。” 纪盈看了看她,又瞧了瞧孩子,正要转头时就听到扑通一声,那女子已经跪在地上。 “请夫人救我。” 喜雁来奉茶,听着那女子颤巍巍讲着自己的事,也一时恍神坐到了纪盈旁边,变得愁眉苦脸。 这女子是军中妓,自她进门时纪盈便从她的刺字看出来了。 这孩子是她一月前才生下的,按理说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生下孩子,她却靠着诸多法子一直瞒到了生产。 生下来后,麻烦事才开始。 来找陈怀理论的两个副将都是来争这个孩子的,便因此在军中起了争执,来此就是要陈怀给个判,将孩子和这女子归了谁。 “那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喜雁问。 纪盈拧了拧她的脸,疼得喜雁泪眼汪汪。这问题是白搭。 果不其然那女子摇头,纪盈便问:“那你想跟谁?” 女子仍是摇头:“奴婢谁也不想跟。” “可你怎么养得了这孩子啊?”喜雁皱眉。 女子又拜下:“故奴婢斗胆,请夫人留下这个孩子吧,为奴为仆,养在府中就好。” 纪盈手微僵。 她还未应承,管家忽而来唤这女子,说是陈怀请的。 纪盈领着那女子去前厅,两个挨完军棍的副将跪在庭中,陈怀的神色莫测,那视线却是直直落在了那女子身上。 “姑爷怎么这么看着别家女子啊?”喜雁低声嘟囔。 他不是在看那女子,他是在看女子怀中的孩子。 纪盈敛眸,看来陈怀也弄清楚来龙去脉了,开口便是问那女子想如何。 女子看着纪盈,只对陈怀说她谁也不愿跟,倒让人犯了难。 那两个副将又争执了起来,被陈怀的眼神制止了,这下所有人就盯着陈怀,毕竟到最后就是他一人之言的事。 陈怀紧皱着眉,垂眸似乎在思索,一动不动。 那两个副将开始历数自己的功劳和对陈怀的忠心,听得纪盈哑然失笑。 她见状忽而蹲下身看着那跪着的女子:“你自己生下这孩子的吗?” “是,奴婢的母亲在乡中时专管妇婴病症的事,故而奴婢从小学过。”女子答道。 纪盈蹲着思索了一阵,见陈怀喉结微动想要开口,抢先一步:“将军,留她和孩子在府中吧。” 反正也弄不清这孩子究竟是谁的,给了谁都是一阵闹腾,不如谁也不给。 众人望向她,在一片不解里她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干涩笑道:“她会接生,也懂育子,或许过段日子我用得着呢。” 众人的视线落在了她肚子上,身旁的人脸色皆惊骇,陈怀只是眉毛微动。 都觉得她在说笑,却没料到陈怀应了声“好”。 “姑娘,你说话也不讲究些。”喜雁急得瞪她。 她从来就不讲究。 管家见状也便让人去安排事,将那两个副将请回营,转身时他又想了想,低声请示陈怀:“将军和夫人已有孕子之打算了吗?” 陈怀瞥了他一眼。 方才她开口放肆无羁也要留下这母子,是……看透他的心思了吧。 晚间时,喜雁看纪盈一粒粒吃酸梅子,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没那么快就有孕,胡思乱想什么?”纪盈叹说。 “姑娘胡说八道也就罢了,将军也应下,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莫不是真的对那女子……”喜雁有些发脾气般扔下铜盆,哐里哐当的。 “我是太纵着你了,跟我发脾气?”纪盈轻拍喜雁的脸颊。 陈怀只是想到了自己。 世人只知陈怀的父亲曾经是个逃兵,后来全家被罚没为奴。 但她还知,他母亲也曾是军妓,且那逃兵或许根本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一个逃兵,一个妓子,就这么凑在一块儿养大了他。 或许曾经他的母亲也跪在哪儿,等待着哪个管事的人,处置她和她的孩子。 飘零无依,争来抢去。 纪盈叹了口气,正想熄灯睡下,门前却来了人影,说是管家派来给她送睡前汤的。 红枣枸杞,还有些说不出的食材,喝起来倒是清甜可口。 “怎么今日突然送这个啊?”她咬着勺问。 “管家说,是给夫人送的滋补膳食,往后都要送的。”婢子答道。 滋补,补什么? 看到碗里的莲子时,纪盈动作一僵,眼前一黑。 第五章欠债 沂川府的情况和纪盈想得有些不一样。 照着陈怀和席连第一晚见到她的那场面,她还以为这是个什么成天出大祸乱的地方。 可真到了沉潇远手下做事,成日里也不过是这家的肉被那家的狗叼走了,这山户丢了的锄头被邻居家偷了的事。 “从前在县里是这些事,怎么一府的衙门,还是这些事。”纪盈抱着碗坐在同僚身边时神情懒怠,方才被抢夺两只鸭的一个老人挠了一爪,脖子上还有些泛红。 “吃菜吃菜,无事便是好事。”同僚催着她用午膳。 当初是知道她身份,沂川府的衙门不好拒绝,算是卖个人情给陈怀,这府衙中上下也都是知情的,这就免不了说话时他们会多加善待。 “下午去东街收赋税,你要是无聊,咱俩一块儿去呗。”同僚说道。 也罢,总比在这儿跟鸡鸭打交道好一些。 收赋税是有些门道在里头的,纪盈从前做过,那些个商户倒是会乐呵呵拉着你的手攀亲道友,临了了来一句“通融通融”,塞些银块在捕快手头,那账目上的不对劲就能被当做看不见,便能少交些米钱。 沂川府也不会例外,只是那酒楼商户盘算了半天银两,把一些碎银块放到纪盈手中时,她正色道:“我不缺钱。” “你这就不懂事了,从前没见过啊?”同僚小声对她说。 “从前就见过,但我一直不缺钱,从来不收。”她耸耸肩。 …… 同僚跟那掌柜的使了使眼色,掌柜的赶紧说:“楼上有酒菜,快至晚膳时了,这位官爷先上去坐着,我再算算账。” “你先上去,我来看着。”同僚说道。 知道他们什么意思,纪盈也懒得自讨无趣,都催缴了一个下午了,是该歇歇。 她才上楼往着掌柜说的隔间去,跨过面前的大柱子就见到了一道身影,吓得她立刻退回了柱子后。 她抱着柱子悄悄探头,看清了那道青蓝身影是陈怀。 陈怀推门进了一房间,露出来的光景里,房间里还有好几个人在吃喝说笑。 应酬吧。 纪盈偷偷跟过去,趴在那门上听着里头的动静。 今日这宴是沂川府的知府攒起来的,座上那知府多次跟陈怀使眼色,陈怀待到众人都酒酣耳热时才举着茶杯起了身。 这是给他化解恩怨的局, 在座的都是沂川府本地的豪门,前段日子这些豪强将专门养马的地全都囤积起来,要陈怀花大价钱来换。 陈怀懒得理,捧着皇帝的令直接强征了一块地,与这些人结了怨,他们竟是结伙想要断给军营的日常补给。 今日陈怀就是来伏低认错的。 门外的纪盈听到陈怀赔礼道歉,和那些个豪强偶尔的讽言,大抵猜出了事情原委。 见有人出来,纪盈躲到一边,两个男子从那房间里走了出来。 “你这意思是这回就作罢?”走在左侧的男子说道。 “自然,他肯低头,咱们也让一步,别闹太难看。” “呵,一个泥坑里的奴才,我们也得让步了。” “他如今是何品级,又才娶了京城贵族之女,自然也不比咱们差。” “我听人说,成婚三日,有个军妓闹到他们家去了?他那夫人大抵也不待见他。” …… 纪盈靠在门上正在琢磨他们的话,就听到里头的人问:“陈将军的新夫人呢?今日怎的不一道来。不会是看不上我们吧?” 这话是想说她看不上陈怀才对吧。 陈怀闻言只是淡淡道:“她亦有公务。”而后皱眉看了看手中微晃的杯中茶,和面前一道酒酿菜。 糟了,不该吃的。 “官爷,您这是……”来上菜的伙计狐疑看着纪盈。 “我是……” 门突然打开,纪盈看着要出门来的陈怀,刹那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伙计低头将菜捧了进去,纪盈被陈怀盯得心虚,他怎么一动不动。 “夫人,能帮我一件事吗?”他压着嗓音开口。 “你说。我是收赋税才来这儿的,不是跟踪你……” “带我回府。”他打断她,两步不稳向前,轻扑在她身上,她也不得不退后两步。 温热的身体靠在她身上,纪盈抱住他,里头的人也往这处看,问道:“这是怎么了?你是何人?” 纪盈看到了他案上的一道动过的酒酿菜,领会之后直接道:“妾身纪盈,来找将军回府。” 里头的人面面相觑,知府笑说:“这酒宴才开始,不如夫人也一道……” “不必了,我家有规矩,新婚头一个月,新婿不许在宅外用膳。他坏了规矩跟各位用膳,我不愿闹得难看,便只带他回去。” 她是带着些冷意说这话,活像个悍妇,倒让人不能拦。 纪家的确有这个规矩,但这个规矩的前提是,她得负责准备膳食,算是夫妻相处之道。 嗯……话说一半,也算真的嘛。 架着陈怀回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发热了。 沂川府都知陈怀不喝酒,因为他说喝酒误事,伤了头脑。 纪盈尴尬一笑。 分明是他喝一点酒就会发热起疹子,连合卺酒他都备的水。 今日只是吃了酒酿菜,疹子不多,就是身子烫。 纪盈帮着管家把他搬回了房间,管家端来汤药后冲着纪盈眨了眨眼就退下了。 误会大了。 纪盈无奈喂了陈怀半碗药,正给他擦拭药汁时,他忽而睁开眼,冷眸迷茫,怔怔定在她脸上。 “阿南。”他唤道,让纪盈完全顿住。 他烧得厉害,又闭上了眼,好像什么都没看清,下意识伸手一揽,将她压在床上。 一点酒酿的气味熏得她发热,她仍在发愣,手里的半碗药晃晃荡荡的。 “阿南来了吗?”他慵懒地趴在她耳下说着。 “将军,你认错了。” “阿南是来还债的吗?”他自顾自说着,半睁开眼,手覆上她的脖子。 细长的脖颈被他握在手里,手很轻柔,指腹压着她的喉,感受着她气息逐渐紧张。 而后手缓缓向下,用手背的第二个骨节由锁骨向下,隔着一层衣衫勾勒着她的胸前的丰润曲线,骨节在那丰润顶点时忽然微用力。 比起从前,她更丰盈成熟了。 突如其来的挑逗让她呼吸顿急,轻哼一声,手里的药碗彻底砸了地,巨大的声响让纪盈清醒,她猛地推开陈怀,他被推到了身侧。 “你教我做的,还喜欢吗?”他趴在她耳边,声音轻柔缥缈,“可你为什么骗我。” “你和那些人想得一样吗……” 他说得平静宁和,不是质问,而后他蹭了蹭她的肩颈,沉沉昏睡去。 不是,不是。 她呆呆躺着,侧过头看着他的头顶,脸颊轻贴过去。 第六章故梦(一) 元清十二年的京城出了一桩大事。 三年前的时候,纪盈的二哥纪明咏就已经去了沂川府坐镇战事,小打小闹了三年之后,那一年的战事格外艰难,大战一触即发。 皇帝特开武科,比身手和军法策论,想要选拔出一些可用之将。 军武世家的子弟必然是要去的,那么多青年俊才里,偏偏是一个奴隶摘得了桂冠。 身手也就罢了,纸上谈兵那么多年的世家子弟还比不过一个奴隶写出的军法策论,实在是丢尽了脸。 京城曲坊里,好几个戴着白红色交杂的面具的人影穿梭在人群里,这是新来的无相戏的戏班子,暂住此处卖艺,连下了戏都是不摘面具的。 十六岁的纪盈挪了挪自己脸上的无相面具,唯有一双眼露在外面。 她特意让喜雁给她梳了个高耸的发髻,同她平日里不一样,含着胸走路,让人从背后也看不出她是谁。 红色的流苏裙随她的脚步轻摆,她抱着琵琶跟人上楼去给一班曲坊熟客弹奏。 “这是在闹什么?”听到一阵哄闹声,纪盈轻声问身旁的琴师。 琴师无奈答道:“那帮闲得无聊的子弟今日请了那小奴状元来,一个时辰了,一直捉弄着呢。” 纪盈进屋的时候一支箭就砸在她脚下,屋内的人正在投壶,她抬眼时就看到对面站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他手里还有几支箭。 环视一周,这屋里的人她多少都见过一两面,只有他是生人。 他是陈怀。 纪盈跟着一行人走到那班子弟的身后放下了琴瑟,现下不需他们弹奏,只需要陪着玩闹就好。 “又没扔进,输了这么多次,快来喝酒!”一个白衣男子上前搂住陈怀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酒壶。 陈怀皱了眉,他与此人也不熟,只是碍于情面他不敢发作。 见他如此唯唯诺诺,身旁的几个人也来了劲,上前来拽他的手,硬逼着他喝酒。 “岂非看不上我们?”有人说罢,竟直接伸手想要捏住陈怀的下巴灌进去。 纪盈暗想道,这几个人真是蠢得一如既往。 不过这小奴能忍得住不发脾气也是不寻常,毕竟他若真的动手,谁也不能为难他。 不聪明,却还算知趣。 那白瓷壶口堵在陈怀面前,他皱着眉被人捏着脸,清酿已经洒了他半身,眼瞧着要流进他口中了。 挂着金手钏的白腕子忽而挡在他身前,轻巧取下了那酒壶。 一身红衣的面具女子缓缓施礼,看着陈怀手中还剩一支箭,声音婉转道:“还剩一支,诸位公子不如再给这位小公子一个机会。” 掐着嗓子说话难受死了,面具下的纪盈撇了撇嘴。 “好,给这姑娘一个面子。”白衣男子松了手。 陈怀正拿起那支箭,却被纪盈攥住了羽。 “奴婢和您一道投吧。” 她不由分说站到他身前,在他愣神时侧脸在他肩上轻柔道:“扶着我,握我的手腕。” 他握了上去,触及到白皙的肌肤,又退了两寸,隔着她的纱袖握着她的腕。 “不要用腕子发力,你用错力了。”她仍旧轻声说着,而后右眼冲着他眨了眨,轻松将那羽箭扔了出去。 箭簇砸在壶底叮当一声,免了他一场难堪。 闹了这么一场,又有乐师陪侍前来,当日那些人也没太多为难陈怀。 “你在这儿坐着干嘛?他们在玩签令,不一道吗?”纪盈跪坐在独自饮茶的陈怀身边问。 “不会。”他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她心道这人真是无趣,眼珠子转了转:“我教你。” 陈怀无意学这些东西,可纪盈拽着他起身时手搭在他肩上,身子也轻贴上来:“我帮过你了,你得还人情。没有男子陪同,他们不会让我玩儿的,你得跟我一道。” 这曲坊里头吃喝玩乐的事从来是分成男女的,这是世家子弟的局,是不让女子掺和的。 不过在这京城里有一个例外,就是纪盈,她想搅谁的局都行。 此刻不行。 她拖着陈怀上桌,将那京城里时兴的把戏都玩个遍。 “撤五抽七。”纪盈坐在陈怀身侧,扣在他耳边教他玩木牌局。 见他笨拙拿错了牌,她便直接握住他的手,二人面面咫尺她也丝毫不在意,急着把那一局给拿下来。 其余人在思索着怎么出手之际,纪盈双唇隔着面具靠近陈怀耳边:“闻到什么味儿了吗?” 陈怀皱眉点了点头。 “对面那个人,肠胃不好,总是爱出气。” 陈怀疑惑看着她。 “下头,出气啊。”她说完咯吱笑起来,惹得陈怀也跟着笑,显得他们二人古怪十分。 “赢了,各位莫小气了。”纪盈摊开手向桌上其余人讨要着赌筹,而后扯着陈怀下了桌。 “你脸红什么?赢高兴了?”攥着一把银子的纪盈正在笑,回头见他定定看着自己。 他回神后退了一步,纪盈也才想起方才二人耳鬓相贴的样子。 啧。 也到了夜深时,好些人都走出了房间,陈怀也想就此离去,却被纪盈拦下。 “你瞧见他们是怎么走的了吗?”她问。 似乎都是……成双结对走的。 “他们是换个地方作乐,所以可以不告而别,”纪盈把银子装袋塞进他腰间,“我帮人帮到底,抱我。” “什么?”他愣住。 怎么什么都要解释。 纪盈上前一步盯着他:“没抱过女人啊?” 陈怀喉结微动,她那双流光四溢的目不过三寸之距,她喝了酒,辛辣却也温柔的味道扑在他面上。 纪盈笑弯了眼:“不会抱就学他们。” 他僵硬地伸出手放在她腰间。 “用点儿力。” 环住她的腰的力突如其来,她踉跄一步栽进他怀里,右手下意识扶在他胸前。 “……不是让你勒死我啊。” 他微松了手。 从浮热喧闹的房间走出,到了僻静处陈怀松了手,端正行了礼:“多谢姑娘。” “你这样子,还要被他们欺负到什么时候?”纪盈双手抱胸问。 陈怀敛眸,至少此刻,他不能得罪人。 “这样吧,你若有难处的,都来找我。吃喝嫖赌……哦不是,吃喝玩乐这些事,没有我不会的。”她歪着头笑道。 “姑娘是……” “戏班子里的,我叫阿南。” 她抿着唇,轻拉着他的腰带,在他慌张时取下他钱袋取出两块碎银。 “你该赏我的。走啦。”她手指抚过他的腰,踮脚转身不做留恋。 阿南。 陈怀喃喃着,看着自己的钱袋。 握着碎银的纪盈回头时见月光下他低眸思索。 这呆子不难骗,一个月应该够了。 她点了点头。 ------ 以前:陈 唯唯诺诺 怀 现在:纪 躲躲藏藏 盈 第七章不计较 浓烈又绚烂。 是陈怀对那个叫阿南的女子的印象。 他不难感受到她的刻意接近,那时候整个京城的人对他都是这样好奇,想对这个朝为马舍奴,暮登天子堂的人一探究竟。 戏子,为了讨点赏钱,或是找些谈资来接近他,也说得通。 他扶着她坠着流苏的细腰带,掌心贴在她的腰上,身量不高的人倚在他怀里,她故意软着声音的样子仍旧让他浑身发热。 那晚她一直在笑,放肆不羁,所有的步子都轻快。 当时她的脸躲在面具下,而如今望着那张面容,总是心有戚戚样子,他有些想象不出她那时候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了。 如今的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坠着,稳着,沉着,不时还是从前那股飘忽劲儿。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好像又抱了五年前的那个人,一点酒气,一点妩媚与情欲。 只是他没有那么生疏,嗅着她发丝的香气,做从前她教他的亲昵事。 更漏长,三更时陈怀皱着眉醒转,手臂展开着,却是无一人。 他起身发现是纪盈的卧房,推开门惊醒了守夜的门房。 “夫人呢?”他问。 “夫人去同她的贴身侍女睡了。” “为何?” 门房微张着嘴犹豫了一下:“夫人说您打鼾,她睡不着。” …… 陈怀揉了揉额心。 地牢里,牛皮裹的长鞭子在盐水桶里沾了沾,划破长空落到刑架上的人身上,隐忍的低吼不曾断绝。 “将军。”施刑的人停了停,朝着从暗道上下来的陈怀行礼。 陈怀颔首,走近刑架上奄奄一息的人。 那人身上已无一块好肉,破损的衣布露出的地方,翻出一片片红肉,红色里夹杂着淡黄色,生出一些腐肉。 “三个多月了,还是不肯开口吗?”陈怀坐在那人面前。 刑架上的人抬头,模糊看到了陈怀,低低笑起来,微弱濒死。 “我说了,我是大炎的细作。” “你的主子在东边,是朝中的人,别什么果子都往大炎扔,”陈怀拿着一根沾着盐水的杆子,支起了那人的头,而后滚过他腐坏的肌肤,看他浑身发颤嘶吼。 “陛下要是知道,他特许你挖凿来审问大炎细作的地牢,被你用来排除朝中异己动用私刑,该如何呢?”那人颤着牙笑道。 “他怎么会知道?你告诉他吗。”陈怀收回杆子。 “你要是不杀我,我出去之后一定让你在朝中身败名裂!” 陈怀看了看从另一侧走出来的席连,席连是来审另一个人的,二人对视一眼就走了出去。 这时候看守地牢的人才有了半刻停歇,一个狱卒抱着一坛酒进来递给另一人。 “这是夫人昨日赏的,从京城带来的,快试试。”狱卒说着。 夫人……他娶妻了,这府中多了人。 刑架上的人沉重的眼皮忽而抬起。 月色下,席连将那日新抓的大炎细作的情状说与陈怀,想起方才那人,叹说:“此情此景,让人后怕啊。” 陈怀知道他所指,捏着衣袖:“我不想做第二个小纪将军。” 他口中的小纪将军便是纪盈的二哥纪明咏,席连摇摇头:“我也不愿再看到那种事……不过说起来,当年你我投军,明咏兄对我们多加照拂。我一直有句话不敢问你,你既不疑心纪盈,为何会对她是此态度?” “那我该如何?” “恩人之妹,好歹要相敬如宾,而不是嫌她累赘吧。”席连笑。 正是念着当年从军时纪明咏的照拂,陈怀已不打算再跟纪盈计较五年前的往事。 他闭眸:“对纪盈来说,这桩婚事最好的结果不就是与我和离吗?既如此,何必示好。” “也有理。”席连点点头。 纪盈想着陈怀昨日发热,今日应当不会早起,早晨蹑手蹑脚想要直接去公衙的时候,被一声“夫人”吓得一动不动。 他仍在庭中练枪,深秋时月里一身薄衫被汗水浸湿,宽硕的半身若隐若现。 纪盈忽而感觉他的手又覆上了她的脖子,全身又紧绷起来。 “先用膳吧。”他道。 “昨日之事,夫人没什么要问的吗?”用膳时陈怀开口。 “问什么?” 难道问他叫的“阿南”是谁吗?她一点儿也不想提了。 “问我,”他顿了顿,故意吊起她的紧张,“为何要你带我离开。” 她放了心,笑问:“对啊,为何啊?” “我逢酒便发热无力,是个死穴。我不愿人知道这个死穴,一直瞒着。昨日不小心用了些酒酿菜,故而请夫人帮忙。” 纪盈木讷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记下了。” 当时她太过紧张,后来回想起,这个死穴,他又为何告诉她。 “若以后将军需要……我倒是能喝,我可以一道。”纪盈眨巴着眼说。 她略有些卖乖的样子,也不让人生厌。 “那感情好啊,从此以后我不必给你当挡箭牌了。”席连笑着走进来。 陈怀白了他一眼。 “将军,夫人,”管家近前来,“门口有人找夫人。” “何事?”陈怀先问。 管家犹疑着遣散了周遭的奴仆。 “是酒楼掌柜的家的人,来哭闹,说夫人昨日去收赋税,讨要打赏钱,逼得掌柜寻死觅活,如今人已不见了踪影。” ------- 今天开始发烧了,不知道持续多久,看我每天能坐起来多久 每天更新的字数可能会少一点gif 【请假条】 抗原阳了,今天停更一天,之后再补 第八章戳穿 那掌柜的的一妻一妾带着三个孩子在将军府门前跪哭着,说着昨晚那掌柜的回了家,说新来的安国将军夫人索贿于他,如若不给,之后必定事事为难他们。 陈怀侧过脸去看纪盈,后者并不慌张,开口问:“我索贿多少?” “当家的并未多说……”一人答道。 “你家住哪儿?占地几何?” 虽不明白纪盈为何如此问,那家人还是答道:“东巷,方一亩地。” 纪盈冷笑,迈步至他们面前:“凭着你家那个商铺,地价加上屋子,左不过二十金。而至于你家的宅子,地方不好,也就顶多十金。我抬过来的嫁妆里随便挑件值钱的器皿就抵得过了,我看得上你们那点碎银子?” 她这样一说,让人哑了口。 “人不见了就去报官,而至于官吏贪腐,你也该去找本府监察,在此处闹什么?是平日里将军脾性太好,让你们敢来随意撒野了吗?”纪盈声量渐高。 陈怀敛眸,以他的名声,不该有人想不开直接来此挑事。 那便是,来此处只不过是他们想将事情闹得大些,不仅要牵扯纪盈,还要牵扯他。 “你们不报官,我去报。”纪盈眨眼笑了笑,随手就遣了人去公衙报案,还让人去请本府监察。 她准备去公衙时,陈怀突然拽住了她:“我陪夫人。” 纪盈静了半晌,看着握在自己手腕上那只手,吐出一个“疼”字。 真够用力的…… 他懈了力,却并未放开,拉她往监察的府衙去。 路上有不少围观者,纪盈想让他松开,却听他道:“此事冲着你我而来,夫人与我在外人面前总得一心才好。” 前去报了信的下人转头来见他们行礼说:“将军,夫人。那监察又发疯,你们慢些去也好。” “发什么疯?”纪盈问。 “那监察出身本地世家,开国时有世袭的子爵,一向是……”下人顿了顿。 陈怀接着说:“一向不愿与我交往,凡有公事,必得我先等他半个时辰,以显出他身份。” “……你也不计较吗?”纪盈闹不懂了,这几年都听说陈怀行事不讲情面,从未有人在他面前讨过好。昨日那些喝酒的,算是前倨后恭,也便罢了,怎么今日还有敢直接下面子的。 “一个将死之人,不必计较,”陈怀摇了摇头,看她疑惑的样子也不多解释,说道,“夫人觉得我应当计较?” “传言里……你总不是这样好脾气的人。”她讪讪笑。 这些年外面怎么传他的事,陈怀也清楚。杀俘虏,灭城烧寨之类的事他做过,战事权宜之举,被人说为滥杀无辜他也不辩解。 只是更多他不近人情的事,是他那些所谓同僚编出来的,有的是说给皇上听的,有的是说给百姓听的。 至于缘由就更多了,或是抢功,或是党争,争来抢去也就是那些事。 纪盈没等他说话便对那下人道:“你去再禀一次,就说夫人我面见陛下都没等过一炷香,叫他别不知好歹。” 来到这儿之后她每日在陈怀面前够憋着了,怎么还能碰到这些给她气受的。 她撇撇嘴回头时才注意到陈怀正盯着她看,想起方才自己那副样子,突然心一颤,有些笑不出来。 “将军盯着我做什么?”她将碎发撇到耳后,心虚地低头。 “我在想夫人在府中实在不必如此委屈自己,”他仍旧握着她的手腕,“夫人方才行由心生的样子,实在是……” 纪盈抬眼看他。 “英姿飒爽。” 他说话时不笑,不像是调侃。 “呵……母亲总是与我说,为人妻要收敛些脾性,免得惹人厌。” “是吗?我以为夫人是怕我呢,”他突然往回拽了拽她,她被牵扯得与他四目相对,“我不吃人,夫人放心。别再那般小心谨慎,你装得也实在不好。” 他也实在看不得她那样子。 她看着他幽深沉静的眸子,愣愣地点点头。 那监察果然没有再故意为难,只是来处理事情时脸色也实在算不上好,看向纪盈时颇有些敢怒不敢言。 既然陈怀都看出她装得不好,纪盈也就肆无忌惮了,举手投足间再不那么客气。 昨日她并未索贿的事,与她同去的那名同僚是能作证的,监察只要问过此事了,那纪盈的嫌疑就洗清了。 沉小胖子怎么还没来……纪盈想着,只要等她的顶头上司沉潇远来了,此事也就了了。 只是那喜气洋洋的一张胖脸才出现,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那人今日未来公衙,前去探望,已横死。”沉潇远叹了口气,忧心忡忡望向纪盈。 陈怀微皱起眉。 ------- 还没有完全好,晕乎乎的先更一点() 第九章故梦(二) 元清十二年五月。 自陈怀夺魁之后的第二个月,本一触即发的战事因为大炎的老皇帝去世,新君立足未稳而暂时有了喘息的机会。 便是这个时候,京中的人对陈怀的态度又变了变。 本以为不过一个月他就要去边疆送死,没想到这下不用去了,且皇帝已跟身边的人说起了他想留陈怀在自己身边做禁军统领。 那陈怀的事就不似从前了,在皇帝身边的近臣可要金贵得多。 自那日后,陈怀没有再去找过阿南。 惊鸿一瞥后,倒也无甚可留恋的。 再见有些突然,那是四月的踏青游会上,满京城的士族男女一涌而出,在京郊柳林湖泊边郊游取乐。 陈怀与人闲逛时,身侧一人忽而开口:“那是在做什么?” 不远处的草地上,三个人坐在三匹马上,扬鞭叫喊,嬉笑恣意。那杂乱的马蹄中间隐约有个绯红色的人影,随着三匹马围成的圈越来越小,那身影慌乱地寻找出路,却被逼得越来越紧,最终跌坐在地上。 熟悉的面具,熟悉的身影。 不顾同行人的疑虑,陈怀跑上前去正想要牵住其中一匹马,被围困的身影突然站起身扑向了一匹马。 这时陈怀才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把弓和两支箭,她狠狠把箭插入了坐在马上的人的腿里,而后被马鸣声逼退两步又跌坐到泥泞里。 纪盈心里只觉得真是倒霉死了。 上回之后陈怀没去曲坊找过她,她打听到今日他要出游,跟来之后瞧见一帮人在射柳。 射艺上她有些长处,见陈怀一行人正在朝这边走来,她就想着露一手,好引起他注意。 谁知道没引来陈怀,反倒她赢得太多,逼得几个人气急败坏。 其中两个她还认识,狗东西,刚才还敢捏她下巴取她面具。 “你个唱无相戏的奴婢敢伤人!” 见她刺人,另外两人也下了马,其中一人走向她骂道:“来人,把她给我捆回去好好收拾。” 真是活腻了。 纪盈捏着箭簇就想冲上去戳他眼睛,身前被猛地一挡,手腕被死死拉住。 “秦公子,这小戏子不懂事,您就大人大量,别多计较了,还是先给那位公子看伤吧。” 陈怀一把将纪盈拦在了身后,对着那发怒的秦公子说道。 “怎么?你们认识?”秦公子见陈怀眉头微蹙,似乎难以解释他们两个的关系,不由得笑道,“你们俩身上还真是一个下贱味道,应当相投得紧。” 另一男子注意到他话语里的不妥,踹了他一脚。 纪盈咬着牙想着,这姓秦的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考了三次科举,回回名落孙山,自家叔父是出题人那一回,都漏了题给他,却因为一笔烂字被皇上直接略过了,还有脸骂别人。 她急得要去踹姓秦的,被陈怀抱住了腰,她两只腿悬空一击落在他怀里,耳边他无奈的一句“你乖一点”。 周围人见状倒是打起了圆场,好在那人伤得不重,此事暂且作罢。 坐在湖边,绿波掩映里,陈怀捏着她的掌心将药膏涂抹在她方才受伤的地方。 “方才射柳是你赢了?”他低眸问。 今日一身绿衫子,倒像个温润少年。陈怀生得一副轮廓分明的端正样子,如今阳光下这么一看,倒多了几分清俊。 她直直看着点头:“是我啊。” “你们戏班子教射箭?” “不教。但我家以前是军户,我爹教我用好多武器的,什么刀枪剑戟……” “你都会?” “嗯……我都学不好,”她挠了挠头,“我有个姐姐,还有个二哥,我姐姐学问好,我哥哥的武艺也好。但我资质平平,什么都学不好,十八般武器学了个遍,也就射箭上得了台面了。” 大姐十二岁时就得了本朝大学士的赏识,十五岁获誉京都才冠,少有同龄男子能比过。二哥十四岁的时候就赢了当时的禁军统领,十六岁上战场,无一败绩。 而她实在是个迟钝的孩子,两岁才开口说话,五岁了诗词也背不了几首。她有努力学过,严寒酷暑,站在廊下握书举刀。 那时请过的老师无一不夸她勤勉。 也就只有勤勉。 回忆起这些事她莫名有些难过,摇了摇头不再想,陈怀却问:“你家听起来还算富户,那你为何当了戏子?” ……露馅了。 “我……我家遇到天灾逃难,我走丢了,就在戏班子糊口。”她解释着。 陈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拿出手帕给她包好:“我家曾经也是军户。” “我知道,你爹当了逃兵,你娘是军妓,后来带着你一起发配为奴,三年前你被一个将军带回了到了京城府里做事。 他手一顿。 纪盈也一愣,而后抽回手:“对不住,我也是听人说的。” 满京城都是这么传的。 “也没说错。”他淡淡答。 “那你爹娘呢?” “爹在五年前就死了,娘……三个月前去世了。”他想起娘亲死时的情状,眉眼多了分冷意。 “三月前……那不是你在街上救驾时吗?想来是你娘冥冥中保佑你。”纪盈回忆道。 一个奴隶是没有资格参加比武的,偏偏那日皇帝的车马在京城街上失了控,陪同主人出行的陈怀拼死从马蹄下救下了皇帝,才得了那个机会。 “你胆子也挺大的,那情况把禁军都吓傻了。” 陈怀抬眸看她,淡笑:“我当时只知道,若我想出头,不落得草皮卷尸,那一刻便一定要拼死一搏。” 他没什么可怕的,哪怕当时就粉身碎骨。 他眼里露出的狠绝让纪盈有些惊讶,她印象里逆来顺受的呆子,原来还有几分心计。 “怎么了?”他看她,柳丝下她的面具都鲜艳明媚。 “嗯……”莫名的,又觉得他好看了几分,她笑,“凭你的面容,若遇个好心的贵妇人,也一定给你一条出路的。” “别胡说八道。”他轻轻道。 纪盈没少听京城里的贵妇小姐们闲聊,有时调笑,不少人说想在陈怀还是个奴子时将他收在裙下,别有趣味。 “你这性子呆,反倒勾那些风月馋猫的胃口。”纪盈看到他平和眼中的不解。 真的挺勾人的。 她忽而倾身靠近:“刚刚抱我,熟练多了啊。” 她那三分调笑藏在妩媚轻柔的声音里,她突然以为自己在小倌馆里,勾住了他的下巴。 --------- 别人是馋猫× 其实是自己√ 蹲珠珠和评论 之后补了之前的之后,满两百珠加更 第十章故梦(三) 那天纪盈的手差点被陈怀拧下来了。 “你非得这么说话做事吗?”他道。 纪盈咬着牙瞪他,他才松了手。 “做戏娱人的奴婢习惯了这一套,不然哪有饭吃,我惯常了而已。”她清醒了过来,也知道自己方才不对。 平日里她也没这一套,做给他看,倒有些过火了。 “喵。” 纪盈低头看到一只不到两巴掌大的小黑猫朝着他们走来,而后趴在陈怀身边一动不动,一身的泥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眼角带红像是受了伤。 陈怀拍了拍它的头,纪盈问:“认识啊?” “刚看到它被人踢,我把它抱远了些,它应当是自己跟过来的。”他看着猫答。 纪盈从随身带的零嘴袋里取出一条肉干凑到小猫嘴前:“呐,姐姐给的,吃吧。” 小猫看了看陈怀,爪子抱着肉干啃咬起来。 注意到陈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低眸看到自己俯身时胸前些微春色外露,想起方才他的话,忽然在意起来推他一把。 “不许看。” “你头上有虫。” …… 在他顺着青丝捉虫时,小猫突然扑到纪盈身上叼走了她装零嘴和钱财的袋子。 该死,没钱她怎么回城。 “站住!放下本姑娘的钱!” 纪盈猛地站起来去追,陈怀微楞之后觉得哭笑不得。 虽说是卑贱出身,她这一身傲气张牙舞爪的样子,真是奇了怪了。 捉住罪魁祸首取回钱之后纪盈才松了口气,循着原路想去找陈怀,再回来却看到他和一个世家女子正并肩在湖边漫步。 女子温婉谦和,他倒笑得挺开心的。 她拿着钱袋站在不远处忽而不上前了。 “早跟你说别玩狐媚那一套,但凡正经些的男子都不喜欢。” 声音由远及近,纪盈回眸时,看到一身白衣,玉颜挺拔的男子缓缓走近。 “干你底事。”她撇过头。 “提醒你,一个月之期将近。” “知道了,江统领。” 姓江的男子看了看她白皙的脖颈,和她手上包扎用的深色手帕,眉头微皱。 “若做不到,就救不了你姐姐了,好自为之,”他顿了顿,“你这身衣服也太过不得体了。” 实在被吵得烦了,纪盈冷笑,走到他面前,面上含情脉脉,脚上踩他一脚:“让你看了吗?”而后迈步离开。 她一个人蹲在湖边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办,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欢笑歌咏声掺杂了不对劲。 湖中心突然多了黑点,缓缓朝着岸上靠近,树林之中跳下许多人影,冲向人群。 后来纪盈才知道,那一日有两位皇子乔装出游,一些罪臣逆党余孽在那日预备了刺杀,只是后来刺杀不成功,他们也开始不放过在场的人了。 那一日对纪盈来说还有些特别,她第一次杀人。 从地上捡起被踩过的弓箭,她射向了那些突然出现的人影。 注意到了她带来的威胁,她也被已给被她射中了肩膀的杀手逐渐逼近。她没了箭,抓了方才被杀掉的护卫的长枪,脑海里一片空白。 什么家传枪法那一刻都忘了,勉强挡了杀手大刀劈来,想起从前也这样被哥哥打得坐在地上起不来。 “别耍赖,不许哭,这么胆小做什么。快点儿,打腿刺我。” 她仿佛听到了哥哥的声音,求生的欲望让她自然而然使出了从前苦练的招数。 拼劲全力把长枪刺入面前人的胸前时,血溅在了她脖子上。 有人突然拽住了她的手,她神经紧绷地调转枪头刺过去。 “阿南,”陈怀死握住枪柄,他也提着一把刀,刀尖滴血,“别怕,跟我走。” “我不怕。”她牙颤着说。 也不知道在倔什么。 她忽然瞪大了眼抱住他的肩,抬枪从他右肩上刺过去。陈怀听到身后一句低吼,知道她刺了来袭击他的人。 她的心跳得很快,咬着牙又说了次“我不怕”。 “好。”他无奈应。 一场不欢而散的交游,纪盈靠在马车上发愣,湿热的锦帕擦过她脖子,让她一激灵。 陈怀用沾了水的锦帕给她擦着脖子和身前的血迹:“你枪耍得没那么差,只是速度有些不够。” 不够好就是差,至少他们家就那样。 纪盈没力气说这件事,沉默许久忽然说:“我没杀过人。” 陈怀点点头:“嗯,你做得很好了。刚才你追猫之后去哪儿了?我在那儿等你,你也没回来。” “我看你跟另一个姑娘相谈甚欢,怕扰了你的事,就走了。”她淡淡答,神色渐渐和缓。 “她丢了东西,我替她找找。我怕你惹了那些人,他们再来找你麻烦,所以等着送你回城。” 她低眸:“我这样的人,轻浮放浪,又自讨苦吃,遭了难也是活该。” “世间为难事,若不苦大仇深以待,轻浮随性些能让自己高兴也好,不是你活该。”总不好人人都像他一般。 他娘从前也总是笑,哪怕是被主人家欺侮时,她也要装得自如欢悦。 否则又要如何,若要求生,总不好日日自苦。 她脖子上的血点被他擦成了血痕,白皙与鲜红相映,正要抹得干净,他脸上多了一片冰凉。 隔着面具她贴上了他的脸颊,她低声说着:“小将军,若是对女子无意,便不要这么周到。总是有一点在意我的吧,才会救我。” 他一动不动,只有马车微晃。 “这也是,你的惯常吗?”他喉结微动。 “不是,我倒也不会讨好人至此。”她往常与人勾肩搭背倒是惯了,却也还没放纵到这个地步。 她的心跳很快,他感受到了。他忽然抬头吻上了面具的额心。 试探着,她慢慢抱住他,方才的慌乱扫空,她手指轻轻划着他的掌心,轻声说:“过两日戏班子上戏,我也要演,你来看,好不好?” 第十一章打算圆房 当日和纪盈一起去收税的同僚叫雷六,被发现死在床榻上,一副夜梦中突然死去的模样,似乎毒发而死,还要等仵作验尸。 在雷六家门前,纪盈查看了一周后坐了下来,看陈怀和沉潇远说着话。 那雷六看上去是个典型的糙汉子,一把络腮胡子倒是打理得干净,平日衣着打扮也清爽利落,纪盈一直以为他家中是有妻子照料的,没想到至今未婚,一人独住。 却看这院里专门有一块地方被开出来种上了花种,只是这个季节都凋落了,纪盈也看不出是什么花。 这样仔细生活的人,想来很难大意就被人害了。 “沉阿强,”她叫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不妥拍了拍自己的嘴,“沉提案,这位雷六和那位酒楼掌柜的有什么私交?” 沉潇远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思索道:“是有点儿关系……嗯,说来倒也有些难堪。你们早晨可见过那姓赵的掌柜的家一个年轻的妾室。” 纪盈想起在他们府前叫喊的人里,是有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不吵不嚷,护着身边的女儿,低眸淡漠。 “妾室姓周,从前就住在五十步外的那间屋子,跟这个雷六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前是订过婚的,但那周姨娘的母亲犯了偷盗之罪,那女子当时苦苦求雷六在衙门里帮忙,他也是经不住劝,偷了那时的物证帮她母亲脱了罪。后来被人发现,雷六被关进府牢两年,那女子也绝情,就此嫁了别人。” 纪盈回想起那日在酒楼见面,可瞧不出他们两个还有这般渊源。 “雷六出来后,还与那位周姨娘来往吗?”陈怀问。 沉潇远摇头,又点头:“他出来也有三年了,起初不来往。但这一年来,因那姨娘生子后身子不好,就此失了厚爱,多次听说她有些受苦,雷六就私下探望过她几回。我同雷六关系好,他喝醉了酒跟我讲的,说不知要如何帮她。” 身旁正在指挥着人将尸首抬走的仵作叹:“也是情深。” “情深?”纪盈撇嘴,“是蠢吧。若是沉潇远所述属实,被利用了还被抛弃了,到头来上赶着心疼辜负自己的人,对别人是大度,却辜负了自己,不配做个人。” 陈怀敛眸:“那夫人以为如何?” “若有人敢这般对我,他要落了难,我若有机会也得去踩两脚,真是闲得慌,也要盘算报复一下。”她挑眉说着。 陈怀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开始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轻易放过她了。 现在他就是她口中那种蠢货吧。 “夫人所言,极是。”他盯着她道。 似乎对于陈怀来说,她才是那个践踏了他的真心,耽误了他的前程的负心人。 纪盈脚步一空,立刻笑道:“我胡言乱语,将军不要当真。这种事嘛,若是能一笑泯恩仇,广结善缘也是最好的,对吧?” 陈怀走向沉潇远,纪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赶紧跟上。 “那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是那雷六借机向李掌柜索贿,打着我夫人的名号。”陈怀问沉潇远。 听得出来陈怀话语里想尽快为纪盈开脱的意思,沉潇远收敛了几分和善:“陈将军莫要为难我,这事尚未明了,不将您夫人下狱已是例外,此时还不能断言。” 纪盈伸出双手:“你可以给我戴铐,这就合规矩了。” 看着她伸出来的一对手腕,陈怀哑舌。 “啪嗒”一声后,纪盈看着手上那对铁铐子:“真铐啊。” “阿盈姐,得罪了。”沉潇远“嘿嘿”笑。 夜已深,纪盈戴着铐子也吃不了饭,喜雁心疼看着她被磨红的手腕,然后一口口给她喂饭。 “我要吃那个肉,你别给我夹这个。”纪盈抱怨着。 不知什么时候陈怀进来的,喜雁忽然放下碗筷退了出去,五里又跟着跳上了桌趴在陈怀面前。 纪盈有时候真在想一只猫的记性那么好吗?当年在京郊湖边陈怀就救过它一回,它也总是太亲近了些。 比对她亲近,这些年没少挠她。 “张嘴。”陈怀举勺中的肉羹递到她嘴边,她本来一大口一大口咽着,此时也斯文了许多。 “我已问过沉潇远,案子接着查,你每日跟着他去现场,不许多嘴,不许让人知道你也在跟着查案。但你要好好记下所有的事,有什么事要同我讲,免得被人倒打一耙。”他说道。 纪盈点头,低头咬着勺里的羹。 他手往回收了些,纪盈被迫倾身向前来吃,抬眸的时候才发现和他靠得极近,撞上了他的眼底。 “还有一件事,”陈怀突然想起了她白日的高论,又起了吓她的念头,便开口道,“夫人打算什么时候与我圆房?” “咳咳,咳咳,”她颤巍巍举起自己的双手,“这会儿,不合适吧。” “夫人不用动手,我来。”他面不红心不跳。 烛光下她慌乱地眨了三次眼,又强迫自己镇静地点点头。 “将军觉得合适的时候,便跟我说吧。但一定提前两天告诉我啊。”这两天她已经想出一个办法把肩膀上的胎记蒙混过去了。 陈怀微楞,他以为她本从不打算跟他圆房。 “夫人当真愿意?就这两三天的功夫,便不怕我了?” 她点点头,甚至有些不解陈怀的惊讶。 他们本就是夫妻了,纵然她想和离,也没天真到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 起初还是有些不愿的,她并非讨厌他,只是不知要如何面对他。那夜他昏睡时,听到了他一句要阿南还债的话,她便觉得有些惘然。 罢了,不过这点子男女之事,想得那么矫情做什么,做就做,也不耽误一刀两断。 要就寝时,陈怀看她自己解了腰带,在她手足无措时替她捡起了掉落在地的下裙。 陈怀刻意地说,叫她适应一下,今晚两个人躺在一张榻上。 她没拒绝,侧身迷迷糊糊睡着时,感觉到手上怪怪的。睁眼时,看到他将两条丝绢塞进她的手腕和镣铐的间隙,包裹镣铐让她不至于太难受。 温柔周到,一如从前。 她心微慌,突然有些怕。 第十二章前未婚夫 一觉醒来这沂川府就小小变了个天。 昨日还仗着自己的子爵身份想要给陈怀脸色看的那位监察,四更天的时候被人从家中带走了。 拖走的时候直接上了枷锁镣铐全套,衣裳都不许人穿完,据说光着半个屁股就从街上拖走了,凄厉的惨叫响彻了半个城。 “谁做事那么狠啊?”纪盈跟在沉潇远的身后问。 “是京城派来的特使。那人私自结交朝中重臣,行贿颇多,我一早知道要办他,不过起初说好还要三五天才来人的,倒不想这么快。”沉潇远答。 “陈怀也知道吗?”纪盈想起陈怀说“将死之人,不必计较”的话,他消息还挺灵通。 沉潇远摇摇头:“不清楚。算了,你先看看自己吧。昨夜验尸,那雷六的确是中毒而死,但他屋子里查了个遍,也不知道毒是下在什么地方。” “李掌柜还没有消息?打更人和巡街人都问过了吗?”纪盈问。 “问过了,都说没见过。不过夜里失踪应该出不了城,那就还在城内,总能翻找出来。”沉潇远道。 雷六家门口长久有吵闹声,纪盈问了一句,一捕快才答道:“从昨天知道雷六的死讯开始,人就没停过。就是一些平日给他家送米面油还有药材的小店,说是还有些记账要他付清的。” “有花匠管他要钱吗?”纪盈看着院落里那丛花道。 “这倒没有。” 纪盈今日细细看雷六家中花圃的情状,虽说都没盛开,但看培土和挂网的样子,一定是要精心养护的,这细土和肥料都放在另一边,看成色是新买的。 “对了,昨晚从他家柴房里,还搜了一箱武器,”沉潇远说着要带纪盈去看,“雷六平日里也练武,但那些武器我觉得奇怪得很,你来看看。” 引进柴房,那黑木箱子虽堆放在这儿,但也算干净,打开来看,纪盈得了允准就握起其中一根鞭子。 牛皮包裹,比平常的鞭子细,又做得略扁宽了些,倒也不长。 纪盈眉目微冷,看向剩下的武器。镣铐枷锁,细板长绳。 “这些武器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能给谁用,打上去也伤不了人啊。”沉潇远皱眉。 “沉阿强,你当真没见过这些东西啊?这些东西在沂川府少见,在京城可多了去了。”纪盈撇嘴。 沉潇远轻叹:“姑奶奶,那年我抢了你请来的戏子去给我唱戏,你生了气叫了帮人把我扒了抬到街上去。咱们那时候在一处学课,你领着那帮孩子每天在学塾门口堵我,吓得我不敢再逃学塾,每日去了学塾就是回家,根本不敢往外头去。自此跟京城里花花肠子的事都断了,我能知道什么?” 纪盈一想也是,但用手中的鞭子轻轻打了一下沉潇远:“事后都跟你说过了,去学塾堵你的事,是你姐的主意,我也不是缠着你不放。” 她把沉潇远扒了一通后,第二日沉家的姐姐就找上来了。纪盈还以为是来找她算账的,结果沉家姐姐款款跟她一行礼,就说请她帮忙。 沉家姐姐要出嫁了,却放心不下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发觉沉潇远被纪盈吓了一通之后乖觉一些,不敢出去玩了,就请纪盈日日去堵沉潇远。 自此之后沉潇远清心寡欲,刻苦读书,总算是成了才。 后来沉家姐姐回家探亲才告诉了沉潇远这件事,此时沉潇远也只是叹:“所以我也没记恨你,但还是……有点儿怕。那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六年前京城曲坊的花魁娘子怎么跳的楼还记得吗?”纪盈抻了抻那根鞭子,这玩意儿多打几回,也是疼得要命的。 “我记得京兆府说的是,房事过激?”沉潇远的视线移到了纪盈手中。 纪盈冷笑:“京城里人爱玩的房事花样,这儿也有呢。” “呀,他还有这个癖好呢?难不成因此才不娶妻的?”沉潇远顿了顿,忙叫人来,去查查雷六平日里有什么相好的,或是爱去什么风月之所。 “再去打探这些东西都是谁帮他做的。”纪盈说道。 纪盈捡起那箱子里的一副铐子,跟自己手中这个比了比。 “沉潇远,我胳膊粗吗?”纪盈忽然问。 “嗯……确实粗。” …… 沉潇远立刻找补:“你从小胳膊就粗嘛,你天天舞刀弄枪的,这手的劲儿不都是肉来的吗……”他声音减弱。 “那这副铐子得给多瘦的人戴上啊?”纪盈看着那个比自己那个小了半圈的铐子苦思。 朝廷派来查抄那监察的特使叫江平,在京城军中任校尉。 知府发现江平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猜到他还有别的差事,谁料江平一开口就要请陈怀。 “听说陈怀将军因为养马占地的事与当地豪族冲突颇多。此时之境况,朝廷地方要上下一心,不能为些小事,就误了良和。”江平对陈怀说道。 陈怀抬眼:“军马是我朝与大炎之战事命脉,军营从牧民手里买下养马的高地,或是请牧民代养,是陛下恩准的。如今地方豪族想要买地养马,且不说将来他们要高价卖给军营,若是他们走私他地,又当如何?” “军资的事,不劳将军如此挂怀吧,难道朝廷还欠了粮饷?”江平笑。 陈怀敛眸:“下臣无才,在此五年,尚有五千兵士阵亡抚恤未发,沂川府每年欠饷引起的哗变少说五起,下臣为何不能担忧?” 知府见状不妙,就请人多上了些菜,啰嗦起别的事。 江平缓和了神色道:“是我失礼,该先贺过陈将军新婚之喜。” 知府笑道:“改日也请新夫人才是。” 江平闻言倒是先苦笑摇头:“我家对纪三姑娘有些亏欠,若是相见难免难堪,还是罢了。” 江平…… 陈怀想了想,忽而问道:“江大人是否有个弟弟?” “正是,家弟江生岭。”江平眼神躲闪答道。 江生岭,从前与纪盈订过婚。 纪明咏死后,江家就去退了亲。 京城没什么人家愿意娶纪盈,江家也不过是看在纪明咏的面子上忍着。 纪明咏死讯传入京城后,纪盈守完丧就离开了京城,人都说她是颜面尽失,不得不走。 那时也是冬日,陈怀在前线添了伤,才从鬼门关走过这一遭,听到人说起纪明咏家中的近况。 陈怀摔了酒碗笑:“她若真是被退婚扫了颜面,点根炮仗炸了江府,也不会跑的。” 一定有别的事,她才会离开,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 小时候的孽缘 沉潇远:你不要过来啊! 纪盈:(双手合十)日行一善 第十三章靠山 知府看江平还是没有当即离开的意思,就将他安顿在城中的驿舍。 这酒楼自从李掌柜失踪之后客人就少了许多,家中的仆从和他的妻子仍在勉强维持着运转。 如果说从前鸢城的人还只是听说陈怀娶了个恶霸,那一日鸢城的人才算见识到了。 陈怀下楼的时候,看到带着铁铐的纪盈一脚踩在椅子上,一脚在地上,俯着身子恶狠狠盯着一个华袍的小孩子。 “不准再骂他,再骂你以后一块糖都吃不到。”纪盈说着。 小孩呆愣地咽下一口糖:“我,我又没骂你。” “谁许你骂我夫君了?” 小孩冷哼一声:“他不是好东西,抢我们家的养马地。你也不是好东西,才来城里就杀了人。” 纪盈捏着手铐中间的铁链,绕过小孩,把他控制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那你要不要闭嘴啊,否则我今晚就去你家找你,本姑娘我杀人放火的时候,你还没一个指头大呢。”她笑眯眯着说,双手开始用力。 沉潇远拉了纪盈好几次,她都不肯走,不给这群边城的破落户一点好看的,还真让他们蹬鼻子上脸了。 老皇帝把京城世家的女子赐婚给陈怀的意思再简单不过,给他找个靠山。她本以为老皇帝是多此一举,现在看来他的确是需要有个由头压这帮不知好歹的人一头的。 仗势欺人嘛,她从小就很擅长。 “纪盈。” “谁啊!”她不耐烦抬头,看到了一脸无奈的陈怀,手一僵,放过了那小孩,拍了拍他的肩,“管好你的嘴。”而后一脸乖巧地看着陈怀和知府一行人。 纪盈跟沉潇远是来探一探李掌柜家的虚实的。 先去了李掌柜家的宅子见了和雷六从前相好的周姨娘,那女子恬淡安静,只拿着水壶照料着花草。 “上一回见雷六是两个月前了,他问我讨要了本养花的书,别的也没了。这些事来问我,也实在让我在李府中难做人,望官爷放过。”周姨娘淡淡答着。 纪盈看了一眼她脚下的花木,没再多问。 李家的正室妻子这些天都在酒楼忙活,见了他们也只是骂了那该死的失踪人几句。 然后就是纪盈和在酒楼里的这小孩起了争执,浑闹了一通,让在场的人看了笑话。 江平见了此状倒是笑:“纪三姑娘风采如昔,与陈将军也是良缘了啊。” “内人,秉性如此。”陈怀轻叹一声,想起她方才那个样子心里倒有些想笑。 看到江平的纪盈并没什么情绪,瞥了他一眼也懒得作答。 沉潇远戳戳陈怀,叫他先把纪盈带回去,案子的事他有些眉目自己接着查,免得接着闹下去。 纪盈没到天色暗下来就躺回了床上,理着今天的思绪,半个时辰过去了发觉自己塞在被褥里的手和脚还没暖和起来。 “喜雁,去问问管家,什么时候上炭炉啊。”好冷。 门口传来响动,她抬眼却不是喜雁,陈怀握着手炉塞进了她被子里。 “往常炭盆是如何腊月才有的,你若冷,我叫他们明日备上。” 触到她手时,的确是冰冷,他坐到床脚轻轻抬起她的双腿,把她吓了一跳后将她的双脚放入了自己怀中。 太别扭了。 她在杯子里抠着手炉,双脚踩在他肚子上,冰冷的脚渐渐被他身上的热意沾染,连带着她的脸也热了几分。 暖和了,她倒不别扭了。 “陈怀,哦不是,将军,”她清了清嗓子,“你知不知道这城里的达官贵人最爱去的比较特别的风月之所是什么地方?” 这些地方多半有些隐秘,不是一定的身份,想来不会放进去的。 “何谓特别?” 纪盈示意他俯下身子来一些,她才趴在他耳边说了雷六家里搜出来的武器的事。 陈怀摇头:“我去问问席连吧,我常在军中,城中的事多有他料理,和城里这些人的来往也多半是他在主持。” “好。那个,我今天在酒楼闹那一通,你唱了白脸,想来那家人不会找你麻烦,但也能叫他们知道将军府不好欺负。”她想来想去还是解释一番。 “我没怪你。”他仍旧俯着身子,发觉她放了心,盯着她的唇角忽而缓缓靠近。 在外作恶惯了,但又把握着分寸,给他出头那副样子倒是有趣。 在他要贴上她唇角时,门外一声“将军”,让他们俩都一愣,纪盈迅速撇过脸。 方才是……陈怀揉了揉眉心。 “何事?” “沉提案遣人来了,说是抓到了李家往城外去的马车上有异样,来请夫人的。” 纪盈赶紧坐起来。 白日去酒楼的时候纪盈就觉得不对,第一次去收税的时候她特意看了两眼账簿,看到了酒楼每日采购的补给数量和种类,按日子订购,每日都有波动。 今日她又特意去看了,这几日酒楼客少了那么多,送来的东西反而更多了,且楼中并未有存货堆积,她便觉得不对。 “沉提案有没有说那马车里头是什么?”纪盈边穿衣服边问。 “是……孩子。” 孩子。 纪盈想起了雷六家箱子里十分小的手铐。 原来不是瘦,是孩子。 她心底渗出一股凉意。 “将军,还有一事。咱们派出去的人在城外找到了李掌柜的尸首,被扔在沼泽边,腐坏严重,但能认出是他。” 陈怀点头,对纪盈解释:“你们在城内搜人,我就叫城防的弟兄往城外去找。” 陈怀带人守在那沼泽边等着沉潇远派人过来,他盯着夜色下沼泽边特生的一种野花,沉思良久。 纪盈跟着沉潇远过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酒楼里跑出来的那辆马车是在城外被截的,打开来总共七八个孩子堆坐在里头,男女皆有,再加上一些布宴要用的东西。 沉潇远派人去查他们的目的地了,但纪盈到此刻再没说过一句话。 “别怕,没有人绑你了。”陈怀冷不丁说出这话,轻抱住她,抚着她的发丝,纪盈失神的双眼回缓过来望着他。 “你……知道什么?”她问。 第十四章故梦(四) 元清十二年。 驻留京城两个月的无相戏班将最后演一出戏,而后便要离开。 那一日恰巧是宫中赐宴的时候,不过晚宴在黄昏时分已经结束,晚上皇帝还有家宴,臣子们倒都已出了宫。 算着时辰,陈怀赶到曲坊的时候,无相戏班的戏也已演了大半。 “今日是什么戏?”他站在人头攒动的栏杆外问着身旁的人。 “《凤凰曲》。” 是有名的情戏,开演时就因为过于直白露骨表露男女情意被议论了一段时间,只是演到现在,却是场场爆满。 凤凰曲的最后一幕是要天女散花的,一种戏法,许多写着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彩花会一簇簇落下。 台上只剩下两个还在念唱词的戴面具人,陈怀能看出其中一个身形是阿南。 她的戏唱得实在普通,好在身段好,底下的嘘声也不算多。 该到散花了,见她在台上随手捻出几支花,向空中一抛,揪着台上两侧的绸带落至台下,她走在台下早已开辟出的小道上,光着脚戴着金色脚环,每挪动一步都是清脆的铃响。 在她走过的红绸小道上,一朵朵花像是从她脚心里钻出来落下似的,步步生花,铺满了整张绸子。 “花落!”她叫喊一声,众花下落,众人哄闹。 “还以为你不来了。”她提着一篮子小花走到陈怀面前,然后伸手至他而后,素手红衫,凭空又捏出一朵花来。 那花是真花,而非地上的绢花,她拿着花扫他的面,而后塞在他胸前:“收不收啊?” 责备的语气多了分嗔,他浅笑接过,看到有人给这场的台柱子送了及篮子的花,阿南撇了撇嘴,见热闹散去就拉起他的手,道了声“走”。 他们一路跑到京中高塔周遭,陈怀亲眼看着她撬了锁拉着他溜进去,他们一连跑了九层,上气不接下气,趴在高塔上又喘又笑。 “你想要花吗?”想起她临走时看向别人送的花的眼神,陈怀问。 她双手指尖怼了怼:“平常无所谓的,今日有些特别,今日我生辰,十六岁了。” 陈怀微楞:“戏班子里的人不为你庆生吗?” “我在家时就不庆生,戏班子里的人更不会在意。”她靠在塔上木栏上说。 “为何?” “有一年生辰时,我姐和我哥带我出去玩,我在街上被人抱走了,差点被卖给……”阿南顿了顿,而后指向京城东南角一处府宅,“那家的糟老头子,他最喜欢小姑娘。” 陈怀眼神微变,她倒一脸无谓:“我家里人最后把我找到了,我没出事,但就此之后我就不爱在生辰时凑热闹,家里人吃顿饭也不多提,省得我伤心。” 所以今天她不在家中过生辰,爹娘也是管不着的。 “这京城里……”陈怀看着她被风吹得翻飞的袖子。 “辉煌金玉,败絮其内而已。”她轻笑,虽说她也不过是败絮中的其中一缕。 当年抱走她的人牙子是不长眼,以为她穿得随性一些不是大户人家的,差点卖她出去,那买主倒是先识出了她。 有惊无险,但被捆着关在阴暗的马车底里的一夜,终究让她不敢再去想。 她看向陈怀,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呆呆傻傻,便道:“你爹娘应该都是很好的人,你也是个好人。” 他点点头:“我娘是军妓,有孕之时正逢军队溃散。我爹碰巧照顾我娘,虽非我亲父,但一向待我很好。” “你想要花吗?”他又问了一次,看到她犹疑,就说了句“等着”,而后就一个人下了塔。 他不能跑了吧,事儿还没做完呢…… 等了快一个时辰的时候,阿南有些慌了。 踮着脚往塔下望了又望,也没看到人影。 在高处站久了也凉,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有些懊悔刚才怎么就放走他了。 夜色暗幕里,染得暗红的木栏上突然多了一朵嫣红的花,她抬眸仍旧是什么都没有。 她缓缓移动步子,回头却看到一朵朵花落在自己刚走过的地方。 是火红的石榴花,开得浓烈。她突然不走动了,开始提起裙子转圈,那花就纷纷下落在她的裙摆和脚下。 “跟人家买花,花了些时候。”他坐在塔缘上看着她仰头笑。 “为什么是石榴花?”她捻着其中一朵问。 “你和它,很像。”他说着。 浓烈地开在这热闹的京城里,鲜活明媚。 她捏着两朵,伸出手来微微扭转,又变出几朵绢花来:“送你的。” 这戏法她小时学过一阵,为了捡起来又练了一个多月呢。 “不过这石榴花摘下来不易,绢花抵不了你的情。我明日就要随戏班子离京了,你还要点儿什么?”她问。 听闻她要走了,陈怀眼神暗下来。 “你要去哪儿?” “四海为家,不知道去哪儿。”她摇摇头。 看他想不出什么来,阿南让他将石榴花簪进了自己发间,两相靠近时,她突然嘟囔:“那我送你一夜欢。” “什么?” 他才问出口,就被她推到柱子边,她趴在他身上眨眼:“我十六了,戏班子的人会卖我的,给我找几个入幕之宾好多赚些钱。” “你不是……唱戏吗?” “都是在那风月所里讨日子的人,你以为呢?小将军当真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吗?”她轻笑,“出钱多的都是些又老又丑的,我不想要他们,小将军就当帮帮我了。” 她盯着他腰间的白玉带,暗暗想着一定要拿下。 他仍旧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她。 “怎么,男女欢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又不懂了。 “见过,但我见过的,与你想要的,或许大不一样。”他垂眸。 他见过女奴被强占,在他们住的地方,这样的事随处可见。 那是充满着嘶喊和痛苦的,有着难闻的气味。 “那我教你。”她心里暴躁得厉害,压抑着冲动,靠在他肩侧懒洋洋说道。 第十五章故梦(五) “你跟我学。” 纪盈说完那句话后,就不许他再言语了。 她的手第一次显出了生疏,这事情她还真是第一次做,硬着头皮轻轻捏住他的耳垂,轻柔地用指腹缓缓向下,抚着他的脖子和逐渐显露的青筋。 由肩至腹,她轻轻抚揉着,在敏感磨人的地方故意停留和用力,看着他额头上的青筋变得狰狞,听到他停滞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 难以再忍耐的时候,他反手将她扣在柱边,低喘着恢复了几分理智后,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握住她的腰。 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怕,那时候她才开始轻微的颤抖。他揉按在她的乳侧时,她颤抖着抱住他,柔软的身体与他紧紧相贴,柔缓的呼吸间夹杂着细微的轻吟。 隔着面具她贴在他耳下,而后向下吻去。将她压在身下时,她发间的石榴花落了地,她抬腿在他大腿根上的轻磨让他彻底丧失了理智。 温热的唇吻过她的脸颊下巴和脖子,有时也像撕咬一般,她抑制不住有了呻吟声,仰起脖子,前襟微微掀开,露出胸前一点春色。 他褪下了她右肩的外衫,光洁的肩上一点红色的胎记像蝴蝶,他吻上又忍不住用尖牙去磨。 纪盈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了,这些小手段她是前天跟曲坊周遭的妓子学的,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分辨不清是那些手段太过挑逗,还是眼前的人让她情动。 脖子上涂了迷药,他还没有反应,仍然在一点点剥开她,她想推开他,却好像失去了力气。 果然男人在这个时候都是差不多的样子,炽热的占有在此时的眼里都藏不住。 忽然他停了,他们之间剩的只有掺在晚风里的喘息。 他伏在她肩头一动不动,而后才将她的衣衫重新系好。 “我去找你戏班子的老板,想办法把你留下来,”他脖子上的青筋淡去,“我娶你,到时候再……” “娶我?”她现在有些犯迷糊。 “嗯,”他描摹着她的无相面具上的长眉,“长扫峨眉,愿结同心。” “小将军,我这身份不那么干净,你倒不必因为此前种种就想着对我担责。”她轻笑。 “这跟你是什么身份没有干系,这是我对你的心意。” 朗月当空,她看着身上淡笑着的人,双眼明朗胜过星月。 为什么她突然揪着心在疼。 “我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吗?”他忽而问,没有得到她的拒绝,手就试探着摸上她的面具。 面具离开她的面颊不过一寸,又怦然落回她脸上。 他昏迷了。 那一夜她躺在那儿许久,他倒在她身上,她拍着他的背,低眸不语。 长长叹了口气,她起了身拆下他的白玉腰带和外衫。 要离开时她跪在地上摘下面具,凝望着他的面颊,凑上去浅啄。 “以后要是再见,你记得找我算账。” 满地的石榴花无人收捡,她不舍地捡起最近的一簇。 她是算好了那夜皇帝宴请,陈怀是一定会戴着皇帝赏赐的白玉腰带前去的,那是他被点为武状元时皇帝所赐。 只有这条腰带被挂在塔顶,成了陈怀风月事的谈资,皇帝才会因为失了颜面而惩处陈怀,陈怀也就不能再在京中禁军任职。 再听到陈怀消息的时候,是身旁来喝酒的朋友说起他离京了,要去北边投军。 坐在案前的纪盈看着窗外的热闹,失神良久。 她又遇到了当时在京郊湖畔叼走她钱袋的那只猫,当时那猫因为偷了肉正在被人驱赶,纪盈出钱给它付了账,然后将它捉回了家。 洗得白净了才发现那是一只灰白相见的猫,她抱着它坐在夜色下的庭院里。 “怎么,现在后悔了?”屋檐上多站了个人。 纪盈抬头望去,而后又低眉摸猫:“江生岭,现在你的地位保住了,你还来做什么?” 在这之前,禁军里资历最浅而最得器重的统领是江生岭,江生岭在皇帝身边消息灵通,打探到皇帝想用陈怀替了他的位置,便想要阻止这件事。 “你长姐的罪证,收好。”江生岭放下一个信封在她桌前。 纪盈敛眸。 长姐嫁给宸王已五年,已有一子,排行第三。宸王的长子颇得皇帝喜爱,前段日子却因为一份寿礼准备不当而被彻底冷落。 是她长姐在寿礼上做的手脚,罪证被江生岭握在手里。 她帮江生岭处置陈怀的事,他把证据还给她。 “你还在想他?”江生岭忽而开口。 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是与她定亲之人,纪盈只逗着猫,一直“喵喵”叫。 “纪盈,别发疯。你我成亲,互为相助便好,但你若是心里还惦记着……” “我就惦记着他,你又奈我何?”她抱起猫,“论长相武艺,他都强过你,我凭什么不能惦记?” “纪盈!” “不送。” 待到夏日时,陈怀已经在边军中立稳了脚跟。 听说他就在纪明咏的帐下,纪盈提笔给纪明咏写了信,说起陈怀之事,抓耳挠腮了半天,只说她见过陈怀几面,觉得是个和善的人,叫纪明咏平日里可多相助一些。 “他的白玉带是你偷的?” 下一个月,纪明咏回她的信里就有这句,大概是太明白自己的妹妹有多顽劣。 …… 她死命不肯认,纪明咏也不再追问什么,只说知道了。 “再等一年,战事稍好,我接你过来。” 那时哥哥在信中这样对她讲。 她被说是个庸才已太多年,自己也早已断了念头,哥哥却总说要带她离开京城,唯有离开了,才知天高海阔,才知自己的天地。 只可惜不到一年,传来的是哥哥的死讯。 第十六章交易 纪盈在听到陈怀说叫她别怕,无人再会绑她的时候,不免想起了那一日在塔顶她对他说过的话。 他是不是早就认出来了? 可最后陈怀只是答她:“小纪将军同我说过,他小时将自己的妹妹弄丢的事。” 是啊,他是见过她哥哥的,两人的来往应当不算少,但自她来后倒都没有提起过。 有时候她觉得陈怀真是倒霉,当年被她坑了,如今娶妻又摊上了她。 但凡换个女子,他都会比现在好过得多。 他们先带着那马车上的小孩们回城,在马车上的时候纪盈不知道怎么从手里变出一些零嘴和小花来,倒让那群孩子安静了不少。 一夜的审问,那辆马车的目的地是城外的一座庄园,沉潇远带人赶过去的时候,从里头抓出了十几个熟人,都是这沂川府里有些脸面的地头蛇。 李掌柜家的人早早被带到公衙去盘问,这门生意少说也做了十几年了。 “不那么经常做,两个月一回吧,给那些人做些安排。”李掌柜手下的人交待出来。 这些孩子有的是从附近的妓馆里暂时找出来的,有的则是良人家里的,给了一笔钱说是带走一晚做活。 “那庄园里有尸首吗?”纪盈问起了那么一句,沉潇远的脸色就不太好。 不是找不到尸首,是他不许人去翻找,毕竟若是真的发现了人命案子,就彻底破了脸皮,再没有可退之处了。 纪盈心领神会:“你们料理不了他们。” 十几年,绝不可能只有他们发现过,而所有人都选择了闭口不谈,何尝不是没有缘由。 就像当年把她抱走的那个人牙子,和想买她的那户人家,到最后不也就是赔钱了事。纵然是她家,也有得罪不起的人,不能闹大的事。 正在此时,席连走了进来:“不能料理他们,但可以做个交换。咱们可以不再细查下去,但是让他们把跑马占的地,都让出来,也不算吃亏。” 陈怀见他来了,反而先带着他到了院子里去。 审问了庄园里的人之后,他们都说平日里就见过雷六和李掌柜。李掌柜是长期替那些人安排这些脏事的,而雷六也是近两年掺和进来,帮着那些贵人找些新的乐子,所以他屋子里会有那箱房事用的东西。 上个月雷六和李掌柜就吵了架,的确是为了周姨娘的事,雷六想叫李掌柜放了周姨娘,但李掌柜不肯。 从雷六房间里还搜出一封信来,是他写下的谈及李掌柜的肮脏生意的,他是打算寄给府衙的。 大概是觉察出雷六为了周姨娘的事不惜玉石俱焚,李掌柜才对他下了毒。害死雷六之后李掌柜就外逃,却不小心死在了沼泽里。 “当日他说有人勒索,想来也是雷六拿这件事敲他的钱,想要带着钱和周姨娘离开。”沉潇远推断着,如今已证实当日雷六是带着李掌柜酒楼家的吃食回家的,吃食被吃光了,但毒应当是在里面的。 纪盈凝神想了许久,最后憋出一句:“你能不能先把我的铐子卸了。” “哦这个……铐子的钥匙被老鼠啃过,我已叫人重新拿图纸去配了,你放心,明日一定给你卸了。”沉潇远讪讪笑着。 而后沉潇远又趴在桌上看着纪盈:“我知你不高兴就这样放过他们,但咱们也没办法不是?我觉得席连主簿说得对,你还不如借着此事帮你夫君一次。这些天闹那个跑马占地的事,他也头疼好久了。” 纪盈突然伸手抱住了沉潇远的脖子,铐子间的铁链锢得沉潇远后脖子疼。 “我呢,最不喜欢二选一,”她松了手轻叹,“放心吧,我有分寸。” 陈怀带着席连到了院子暗处,便开门见山道:“那日我喝酒被纪盈带回家,你去了哪儿?” “什么?” “那日宴饮,按理说我都会带你去,那日却找不到你。后半夜我喝酒睡醒却在地牢里看到你,当时未多问,但看到你衣角沾着湿泥,还有一种……蓝色的花,今日我在沼泽边见到那蓝色的花了。”陈怀冷目问。 席连收敛了眼神:“将军,你怀疑是我杀了李掌柜?” “我怀疑这是你的局。” “我设局做什么?” “你刚才已经说出你的目的了。” 为了跟那群人做个交易,把跑马占地的事解决了。 席连最后拍了拍陈怀的肩笑:“放心,这事情里,绝没有害死一个不该死的人,别想太多了。” “雷六究竟是怎么死的?” “自杀。”席连恭敬答。 “他是你的同谋。” 沉潇远所推断的没有错,只是雷六布置下这个计划还有一个同谋,那就是席连。 席连要做交易,雷六要救周姨娘,两人都要李掌柜的命,算是一拍即合。 “下次先同我说一声。”陈怀叹道。 席连笑着点点头:“还得谢谢夫人聪慧,这么快就找出了端倪。” 把纪盈牵扯进来,是雷六和他刻意为之,不过是给纪盈和陈怀一个正当地掺和进这事的理由,让这个把柄合理地落到他们手中,免得瞧上去像是刻意做局陷害。 “她聪慧,但也固执,可能不会按着你的计划做下去。”陈怀摇摇头。 他才说完这句就看纪盈仍旧戴着铐子找到了他们。 “将军,你们去做交易吧。”她笑着说,让陈怀皱了眉。 席连撇撇嘴看向陈怀。 等到席连走后,纪盈才问陈怀:“将军,我若是还想做点儿别的……” “该死的人,最好都不要放过。”他答道。 只一对视间,他们已懂得对方在说什么。 她挽起一抹笑。 “将军有喜欢的人吗?” “什么?”陈怀转过脸。 “嗯……我照顾不好将军,将军若有喜欢的人,也可接进府里。”她想着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治治他这个惧情毛病,免得因为从前被她折腾过一次,从今以后都无情可依。 ……他好像生气了。 第十七章东窗计 李掌柜的死讯传来之后,李府就散了。 纪盈白日里再见到周姨娘的时候,她拿着包袱牵着自己的孩子从李府的小门里出来。 “若走大门,只怕要被打死了。”周姨娘淡淡说着。 这些年鸢城中时不时有孩子失踪,一去不回的事,现在恼怒的父母们得知了罪魁祸首的消息,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周姨娘回到自家的老房子打扫时候,发现了这房子虽已无人住,却打扫得格外干净,桌上还有几张银票。 “这些银钱数额不大,应当是他这几年当差攒下来的,”周姨娘给纪盈看了看,问,“你要拿走吗?” 纪盈摇了摇头。 “你常到他家吧?他家中的花,是你料理的。”纪盈说着自己的推断,这周姨娘家中从前就是花匠,自己也料理花,也替雷六养花。 那些花,或许足以证明她并非没有情意。 拼死一搏,或许是雷六的赎罪,毕竟这些年做的生意实在不干净。 周姨娘静静坐在案前,抬起的手却微颤。 “将军夫人非得对别人的情意探个究竟吗?”周姨娘轻声问。 “不想,所以也不会再问了。” 不肯认,不敢认,总是有缘由的,她又何尝不是。 作为皇帝的特使,江平仍旧没有离开沂川府,得知了纪盈和陈怀查出来的事情,反而更想留下来静观其变。 只是没想到祸事烧到了他自己身上。 纪盈坐到他房间里,手上还戴着铐子,砸得叮里哐当喝着茶:“这事你帮我。” “纪盈,你好像忘了我才是你的上司。”江平扶额。 “内城司江副统领,我没忘。”纪盈冷笑,一字一顿说着。 内城司是皇帝在十年前建立起的组织,内城司所有官员皆不经吏部而任命,这些人表面上还有其他身份,私底下有内城司的活要做。 都是皇帝的鹰爪而已。 江平是副统领,而五年前,她那该死的前未婚夫江生岭就成了统领。 当初若不是陈怀被她逼走,或许这个位置该是陈怀的。 “陛下想尽办法把你送到陈怀身边,你不是来给他当手下的,是来替陛下做事的,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江平坐到她身侧说道。 内城司的爪牙总是要在不经意时安插进那些皇帝在意的大臣身边。 陈怀身边本来有个内城司的人的,但是叁个月前,那个人就消失了。 若不是那个人自己逃了,就是他已落入陈怀手中。 陈怀现下是戍边大将,身边是不能缺人的,所以皇帝才会赐婚于她和陈怀,是为了不让陈怀起疑心,再安插一个内城司的人到他身边。 四年了,她进内城司,已经四年了。 得知赐婚的那一夜,她去找过江生岭,他明知她与陈怀的旧事为何还要派她来。 “内城司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况且从前他也没看到你的脸,”江生岭瞥她一眼,“你究竟是怕被他发现身份,还是从五年前至今都心有愧疚,不敢见他啊。” 她从来没有抉择的权利的。 此时看着江平冷淡的神色,纪盈轻哼一声看着自己的鞋底。 “这件事办好了,足以让你到陛下面前邀功,被自己的弟弟踩在脚底下久了,你也不想的吧。”她轻而易举地戳穿了江平平静的假面。 她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江平,后者不置可否却也没再拒绝。 “对了,我还有一事不明,”纪盈抬眸,“陈怀是陛下一手择选和提拔上来的将领,近些年也无异样,为何陛下那么着急要安插人在他身边。” “天机之事,我怎么预料。”江平答道。 怨不得江生岭是统领,他是副统领呢,这倒真是能耐不一样。 纪盈撇撇嘴。 “对了,听说你们还没圆房?”江平忽而问。 纪盈陡然皱眉:“你们还安插了别的人?”否则怎么会知道这么私密的事。 “这事你不必打听,我倒是要劝你,要做戏就做完全,你到陈怀身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呢,十年八年也是有的,难道你要和他一块儿守活寡?” 十年八年。 若是真的十年八年也好,偏偏她也拿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离他而去。 倒不如无情。 “我是否圆房的事,也轮不到你管。”她捏碎了一个瓷杯,落了满手的血痕。 白日里问陈怀有无喜欢之人的话实在是她唐突了,也是情之所至,没细想就开口了。 江生岭看破人心的本事从来是没错的,她不是怕被陈怀认出来,她怕面对他,她怕他认不出来。 有时真情愿他从一开始就认出她来,而后好好跟她算账,好过现在接着骗他。 他对她的好让她不安。 陈怀,你总不能又蠢到喜欢上我吧。 昨夜救下的小孩已经被送回了各自家中,竟还剩了一些,有的是流落的孤儿,有的索性就是从别的地方买来的。 城中的保育堂是收不下那么多人的,陈怀和知府商议了一日,能在军中找口饭吃的,他都尽量安排,不过也给不了饷银,只是勉强能养活而已。 纪盈回到府上的时候陈怀才料理完这些事,见她神色恹恹,还以为是没找到处置那些恶人的法子。 “你若有难处……”可以直接问他的。 纪盈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看着陈怀关切的样子,心中一片苦涩。 晚上她抱着五里,看它一脸想往外跑的样子,不禁抱怨道:“你就喜欢他,白喂你这么久,都这么多年了你就知道去找他!” 骂着骂着,倒不知道是在骂谁了。 这些年听着他的消息,还以为他已经成了什么铁石心肠的狠辣人物。 “不还是那个样子吗……”她抱怨着,难受地捏着五里的耳朵。 陈怀犹豫着推开了她的门,五里顺势蹦到他怀里,纪盈泄了气,说自己要睡了。 陈怀坐到她身侧,看她手脚不便给她盖上了被子:“我有公务,你睡吧。” 白日里她说的话还横在他心头,她终究是无心于他,才会问出那种话。 ------- 关于五年前和五年后,陈怀都遇到了同一个骗子这件事jpg 第十八章暴露 纪盈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的核桃露,揉着自己的额心问喜雁:“这是什么?” “益气补脑,”喜雁摇了摇头说道,“姑娘,你最近有些怪啊。” “怪在哪儿?” “说不好。您对姑爷的态度最奇怪,前几天还帮着他说话,昨天他就被你气走了。”喜雁趴在桌边说道。 昨晚…… 现下是既不能与他太亲近,免得又骗得他几分情意。若对他不好……她哪儿敢对他不好,嫌命长不是。 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 “你家姑娘我啊,不是脑子的问题。”纪盈指了指核桃露。 喜雁苦着脸想了一阵:“那赶紧找个大夫吧,别得了什么疯病了。” “死丫头,你找死啊,”纪盈捏紧了拳,看喜雁收敛了才继续问,“叫你打探的事如何了?” “打探了,地牢每日寅时和酉时送食进去,亥时会送一日的废弃物出来,在后院里处置。”喜雁说道。 纪盈想着在她之前的那个内城司侍卫若是真的落在陈怀手里,也只可能是在地牢里了,得试着找到那个人才是。 趁着无人时纪盈到了后院,还不到收整残物的时候,剩下的饭菜和需要丢弃的布帛都还散落着。 她捏着鼻子看着那盆泔水,拿出随身的小瓷瓶,将其中的药粉撒在四处。 颜色复杂的杂物堆里,忽然泛出了些微荧光。 陈怀看着清晨沉潇远递来的消息,眉头蹙起。 昨日城门未关时,江平忽然就开口要带着人回京,连知府都没来得及去送。 走至官道城郊的时候,据说江平听到了一阵哭声,寻踪而去就见到了十几个人正跪在一处庄子前哭喊吵闹,守着庄子的官差还在驱赶他们。 那庄子就是李掌柜那地界,本来这件事已经在悄悄处理了,被江平发现则是事情闹大了。 不过好在江平也没有声张,那十几个人是近些年走丢了孩子再未回去的亲属,多是去讨个说法,想要在那庄子里找找自家孩子的踪迹。 江平连夜就又回了城,抢了沉潇远手里头的一本名册。那名册是抄李掌柜家的时候搜出来的,记载的便是这些年生意往来都牵扯了谁,还有一部分孩子的消息。 不过夜,这城里有些头脸的家族都派了人去江平歇脚的地方,至天明众人才出。 “看样子也不是为了处置那些人啊。”席连说道。 陈怀闭眼道:“沉潇远定然是主动交出那名册的,但说成江平抢的,他就不必得罪人。而江平拿着名册回到京城,这事情的把柄就是握在陛下手里头的,饶过他们就成了陛下的恩恕。” “一鱼,两吃,我们得了好,陛下也得了好,”席连笑了笑,“这是夫人的主意吗?” 应当与她有关,她昨日找过江平。 方才知府来信,那些涉案的人家忽然找上他,愿意捐出家资给城内的保育堂,再建书塾以教养流离失所的孩子。至于现下闹事的亲属,他们也要出钱安抚。 这恐怕也是江平要息事宁人的条件之一。 本来陈怀以为纪盈是打算想办法惩处那些人的,后来问及她此事,她咬着一口汤羹笑:“就算坐实了罪名,又如何?” “私嫖,意外杀人。沂川府的所有家族几乎都在边军中有势力,连陛下都要松松紧紧地拉拢 他们,这些罪名坐实,也不过是训诫贬官,过两年一样能再提拔上来。与其如此,不如偿还前债,再想办法让他们不敢再犯。” 陈怀那时盯着她,她垂眸:“我没那个翻云覆雨的能耐,能做什么,便做点儿什么。” 她比他想得要活得明白得多,从前的放纵看似糊涂,她却也明白自己能放纵的边界在何处,如今的收敛也是。 陈怀收起了沉潇远递来的消息,问席连:“地牢里那个人如何了?” “照你的吩咐,给了他机会让他往外传消息。” 到现在也还没查出被他关进地牢里三个月的人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但想来这段时日已经足够让他的主子警觉,现下一定又派了人到此处。 这条鱼得钓上来。 “纪盈,”陈怀忽然叫出她名字,看向席连,“她是怎么说动江平的?” 席连微楞,而后笑:“起初她要嫁来的时候我疑心,你还觉得我想多了,现下自己疑心起来了?这事你自己问她好了。怎么这个脸色,闹别扭了?” 这些天因为这事莫名靠近了一些,才动了些心思,被她提醒了,才念起该离远些。 情不自禁。 他忽然想起这四个字,自嘲一笑。 今夜是冬至,本该聚在一起吃酒的,但陈怀午后便被请到公衙去了,似乎是军营的人又和当地的牧民起了冲突。 纪盈抱着手炉没撒开过,月白的披风被风吹起,冻得鼻子疼。 陈怀身边的人回来带信,说他今夜不回来用膳了,这下府里的人都可早些休息了。 纪盈敛眸,回到房间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双比她的脚大得多的鞋子穿上,披上黑色的披风,足以将自己隐蔽在夜色里。 冬至送餐饭的人进了地牢,纪盈靠在不远处的柱边。 她抬眼看着小了许多的雪,听到地牢入口处喝酒吵闹的声音渐渐淡下。 直到那入口处传来锁链声,她再回神时,一个满身血痕的人踉踉跄跄朝着她走来。 看守的侍卫已经被放倒,这人在地牢里受刑这几个月,舌下藏针,终于抓到机会撬开了锁,拼了全力跑出来。 “我就知道,他的新夫人就是陛下派来的人。”那人见到纪盈时惨笑道,这府里根本塞不进一个人,赐婚反而是最容易的。 “走吧。”纪盈看了四周,带他往外走。 才走到侧门边,府里就传来了喧闹的声响。 “不好,他们要发现了,”那人的力气已不足以支撑他走下去,他边走着边抓着纪盈的手说,“你先走,别管我了。你去告诉陛下,陈怀在查纪明咏的死。” 闻言纪盈怔住。 “什么?” “我不知他查到了什么,但他瞒着所有人查这件事,你务必告诉陛下。” 哥哥的死。 “你还愣着做什么?再不走就走不掉了。”那人见她发愣,骂道。 “你的确走不掉了。”雪地里,纪盈呼吸之间一片白雾,她喃喃着。 那人被她一根木柴勒住喉咙时仍在挣扎,不可置信看着她。 第十九章雪化 陈怀找到那外逃的囚犯时,那人穿着一双新鞋倒在雪地里,探了鼻息,是晕过去了。 “重伤在身,冰天雪地冻了身子,脖子上有勒痕,大夫说不知何时能醒过来。”席连同陈怀说道。 这一路过来本是两个脚印,到这儿却只剩下一个,看脚的大小像个男子。 “夫人呢?”陈怀忽而问。 他推门而入没有惊扰任何人,屋内也没什么暖意,烛火微晃他看到床榻上团起来的人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坐了起来。 “将军何事?”她缩在床上无辜地看着他,“用膳了吗?我让人再端来?” 他身上带着疏离气,她当做看不到,让人热了羹食端到坐榻上。 府内的厨子做不了大菜,今日的膳食是专门请了外头的客店做来的,那些被药倒的守卫也是吃的外头送来的,很难查到是谁做的手脚。 热气氤氲中陈怀咽下一口粥,看向她冻得通红的脚,她斜倚在榻上缩了缩。 他忽而伸手触她的手,如之前一般抱着她的脚捂在自己怀里,一阵寒意后他问道:“夫人出去过吗?手脚都那么冷?” “因为没烧炭,”她笑,“大雪阻路,管家说最近城里运不进来炭,价也贵,府上也没什么囤货了,所以屋里暂时就不烧了。” 顿了顿,他道:“夫人受苦了。” 眼里的防备还没撤下,他看着纪盈缩在裘衣里被毛团簇着脸,一副怕冻的懒样子。 “那个,我明日休沐,想去城外度明寺上香。”她柔声说着,陈怀点了头,感受到她的脚暖了些才放下去。 “将军。” 他要走时,纪盈忽然唤他。 她想问清楚她兄长的死究竟有何不妥,想问他究竟查到了什么,但她不能无缘无故开这个口。 那个人没被她勒死,就算醒来,那人拿不准她的意图,为了保住内城司的消息他也不会将她的身份说出去。 她不能让内城司的其他人知道她救出过他,不论是陈怀的秘密,还是兄长的死,她暂时都不能让旁的人知道。 不知要如何开口,她便笑着说:“早些休息。” 度明寺在城外山上,纪盈在京城的时候最不喜欢随母亲去佛寺上香,往往都是大日子跟着一堆城内的马车挤出去,然后踏破佛寺的门槛,她觉得佛祖都嫌烦。 度明寺中人并不多,她跟着听完佛经讲唱后正等着用膳,却见后山冬日红梅初开,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在跟寺内的沙弥交谈。 是周姨娘。 听起来是寺院的人请她来照料一番这些梅树,周姨娘如今是靠着一身花匠手艺养活自己,见到纪盈倒主动上来行了礼。 “梅树生了虫,寺中人才请我来看看,夫人今日来上香吗?”周姨娘问了,见纪盈点头又淡笑,“夫人看上去比之前心思重了许多。” 纪盈瞧了瞧这天:“也不知佛祖能不能解。你也敬了香吧,手上还落了香灰。” 周姨娘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灰:“为故人供了牌位。” 猜得到她口中的故人所指为何,纪盈笑:“好歹你的情账清楚了,好过不清不楚,不知要何去何从。” “得人情意,报之以真情,不就清楚了吗?” “情能偿,可还有别的事……”纪盈想了想要如何说,顿了顿又开口,“得了人的情,也给了他情,可若骗得人家倾家荡产又如何算账呢?” 周姨娘闻言低眸,纪盈赶忙说:“我非说你。” “妾身自作多情了。不过说情这一字,便只说情。两相爱慕,就能互相偿还情意。至于钱财等身外之物,可以另算。” 另算…… 纪盈笑:“那你如何另算的与你那位故人的债?他已身死啊。” “养大他的孩子。” …… 纪盈觉得她的头脑好像哪里卡住了,反应了半晌才说:“你和李掌柜的那个孩子其实是……”周姨娘身边就一个孩子啊。 面前着蓝衣的清秀女子,清冷淡漠,挽起的一抹淡笑在这冬日里倒有些温和暖意:“那快六十岁的干巴身子趴在人身上,更漏滴不了十下就得下来,还真以为生得出孩子啊。” 她说得温和,纪盈咽了咽口水,打了个寒颤。 喜雁看纪盈出了寺门差点摔了,扶着她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周姨娘。 “原本以为是空谷幽兰,”纪盈看了一眼在远处朝她行礼的周姨娘,叹道,“是朵食人花才对。” “那我们回吗?”喜雁问。 “不回,我同府里人说了,今日住寺里,”纪盈看了看这山道,神色暗淡,“我们绕到后山去。” 度明寺山后是坟岗,埋葬的多是这些年战死疆场的人。 当年兄长死后便被埋在了此处,爹娘一直念着迁坟的事,却一直未得到机会。 后山只有一户人家,三间小屋子,里头住着个守坟的老人。 纪盈说今晚暂住于此,老人家也便应下,只道她是来看望故去的亲人的。 立碑的坟不多,纪盈很容易找到了哥哥的坟冢,自来此处后一直惦念着要来,却一直怕着。 青石森寒,夜色已重,茫茫山里只剩下她面前一点灯火。 当年究竟发生过何异样之事……他们在京城所知,不过是守城不敌而殉国罢了。 “哥,我离开京城了,”她浅浅笑着,眼中含了泪,“可有什么用啊。” 在哪儿也不得清净。 山林微动,背后的树林里并没有风却沙沙作响。 “……哥,就算我没出息没能耐,你生气也不用这么吓我吧。”她缩了缩肩。 她大着胆子举起灯笼缓缓朝后头走。 “谁啊……啊。” 呼出白气的人影证实面前是个活人不是鬼,纪盈松了口气,听到面前人的轻喘,将灯笼抬高。 “将军?你怎么来了。” 他眉毛上挂着些树上落下来的残雪,呼吸急促,鼻尖微红。 “度明寺着火了,火师上来灭火,我怕你住在寺里出事……”陈怀侧身看到了纪明咏的墓,猜到纪盈来此做什么了。 他见到她平安,呼吸也平缓了不少。 微冷的手抚上了他的眉,掸落他眉上雪,微热的手炉被她捂在他手里。 “我没事。”她鼻子微酸,双眸清亮,脱下裘衣披在他身上,一点暖意覆于他身。 ----- 纪明咏:大晚上,你们在干嘛???想闹鬼gif 第二十章不甘 山中只剩下三间房子,喜雁抱着被子看了他们俩半晌,自己占了一间,守墓的老人家得住着,便只剩下一间屋子。 长久无人住的木榻本就狭窄,两个人紧紧缩在各自的一半里,躺一阵子半边骨头都酸了。 “你来祭拜也不必瞒我的。”夜色里陈怀说道。 纪盈背对着他,双眼没有一丝困意:“不知要如何说。” “你与纪将军兄妹情深,从前他就爱护惦念你这个妹妹,有何不能说?” “爱护?”纪盈挠了挠头,“他从前这样同你们说吗?我背不出诗文来,长姐打我,练武练不好,他打我。长姐出嫁后,他从军,我才从他们两个手底下逃出来的。什么惦念,三天两头来信就是记我的坏账,找人来教训我……我就是又蠢又笨嘛,什么都学不好,他和长姐就知道数落我。” 絮絮叨叨抱怨着,她才觉出有些不妥,慢慢又闭了嘴。 陈怀听她的絮叨反而露出了些笑意:“他们或许并不是真的觉得你如此不堪,你也是。我问你练枪否,你说不会,我不在时,你也偷偷在练吧,我的枪和剑有人动过。为何不坦然一些?” 纪盈摸了摸鼻子,她的确是在避着人练功:“怕你笑话。” 其实也因为她从前在他面前耍过枪,怕他从身姿上看出什么。再者就是趁着偷偷练武的名义,好摸清这将军府的四处。 偷偷练偷偷学,装出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好过日日勤勉还学不出个名堂来被人笑话。 “我为何要笑话你?夫人,有野心不丢人,”他在她身后平静说着,“你眼里总是写着‘不甘心’三字,既然不甘心,那就凭本事去争,去抢。” 从五年前识她,她就是不甘心的。所以跟他调笑那些京城的世家子弟,跟那些出不了头的庸才起冲突,明明杀了人害怕也要逞强。 口中再怎么说自己无能,眼里心里都是不甘心。 有时也觉得那股不甘心是如此熟悉,他还在给人当奴时,也是会被主家的子弟叫去一同练武比试的。 那时候满口谦卑自损,心底里却在筹谋着如何出人头地,这种感觉他太过熟悉了。 纪盈轻翻过身对上陈怀的眼。 “可我没本事。” …… 骗人的本事绝佳。 “这话还是不甘心的意思,”他今夜有些锋芒,轻捏住她的下巴,“就算不是万里挑一的俊才,你也绝非废物。” 野心,出身豪贵之家,泡在权势水里的人,谁没有野心。 年年月月跪在满门忠烈的牌位前跪拜,听的是满耳的忠义事,满庭往来的是为民请命九死不悔的固执人,谁能甘心做无能无耻之辈。 她伪装出的笑意渐渐僵硬干涩。 看到她长叹,本以为要说出什么真心话,陈怀却感到自己的小腿间多了阵寒。 她双脚蹭到他小腿间,自己往被子里看了一眼,抬头看他笑:“将军借我暖暖。” …… 他也就这点儿用途了,从她这儿真是难听得一句真话。 他满心无奈时,她翻过身正对着他,往他怀里靠了靠,覆在身上的裘衣上顺滑的毛挠地脸痒。 “将军空时,同我讲讲我兄长是如何去世的吧,我从未细听过那时的事。” 她冷不丁一句话让陈怀有些措手不及,他想她恐怕是因为兄长的死有些伤怀,便伸手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说“好”。 “往后练武便大方练,不会有人笑你。” 在他怀里挪了半晌,听到这话,她抬眸,起身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他没有片刻机会躲藏,感受她的唇慢慢移在了他唇上。 唇落在肌肤上,和落在唇上倒是不一样的感觉。纪盈想着五年前的感觉,大不一样。 “我的确不甘心,但或许与将军想的有些不一样。” 陈怀神思恍惚了片刻后,想起了“骗子”二字,正要定下心绪,就看她闭上眼安宁睡下了。 情债情偿,这次我不会骗你的喜欢。 亏得李掌柜的事,纪盈做捕快的事在这几天内就传遍了全城,不少人上公衙来报案都是点明了要找纪盈。 大抵都知道凭着她的身份,许多涉及当地恶霸官吏的案子,她有这个本事查下去。 但她有点儿笑不出来了,什么没头没脑的事都来了。 “这个……妇之典范,谁送来的?”她靠着沉潇远手上的牌匾,揉了揉额心。 “上回不是救出了些孩子吗,他们的家里人送的。”沉潇远笑。 纪盈长叹了口气。 陈怀从山上下来后就接了令,军营中有急事唤他回去了,这几日席连倒是来了府上几次,也多是帮着她料理年前的事宜。 这沂川府总还是有些人家是要去拜访打点的,年前了,各家送礼不能少。 “别说,我觉着这席主簿近日对我和善了许多。”纪盈趴在桌上同沉潇远说。 她才来时,初见席连就能觉察出他的防备。 沉潇远从书柜上翻出一本名册递给她:“这是从李掌柜的庄子里搜出的那本记生意的名册,正本给了江平,我另抄了一本,你看第十面。” 多年来的烂账都在这上头,纪盈糊涂地翻看时,看到了那面上头正写着一个姓席的少年名字,只是不叫席连。 “名虽不一样,但生辰和家乡都是对得上的。这少年当年被养在庄子里三年,十五岁时外逃,而席主簿也恰巧是在十五岁那年,从了军,在你兄长军中。”沉潇远小声说着。 这事情沉潇远也告诉了陈怀,陈怀那时才想明白为何席连会知道雷六和李掌柜从事的勾当,再以此为饵设局。 纪盈这时也反应过来,挑眉:“那他如今,算是谢我?” 现下如他一般的人,也算得了片刻解脱。 “陈怀如何说?”纪盈问。 “不提,不知,不管。” 倒是他的作风。 陈怀走后夜里府上更静了些,纪盈翻了半个时辰的书想要睡下,听到了窗边熟悉的鸟鸣。 她看着喜雁已睡熟才起身开窗,取下那信鸽腿上的木筒。 看了木筒中的纸条,她心头一阵烦闷。 该死的江生岭要来沂川府。 第二十一章真心 每逢年节该是给各家送贺信的时节,在京城的时候这差事是母亲做的,长姐未出嫁时她那一笔墨宝也是众人期盼过的。 纪盈总是坐在红纸堆里看她们忙碌,咬着果子百无聊赖。 长姐总说:“你那字丑,待着吧。” 现下要自己做了,她一早已经泼了两次墨砚,废了几十张纸了,写得手都抽筋还有不少。 “我现在只后悔一件事,”纪盈伸展了番右手看着喜雁,“小时候没好好教你念书,你现下但凡会识字写字,我也不用这么累了。” 正在磨墨的喜雁鼓囊着腮帮子:“我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谁教的?” “席主簿。前些日子,城里的商铺来府里送年货,叫我签字按印,我不会写名字,他教我的。” 纪盈笔杆戳了戳自己,看小丫头几分得意也不扰她,喜雁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他说,每隔两日会在城中东巷教东巷的孩子读书。” “想去啊?”纪盈抬眼看她,喜雁点点头。 她白日里去沉潇远那儿当差,喜雁在家左右无事,她弹了弹喜雁的眉心:“那你去吧。来,给我看看你把‘喜雁’这两个字写成什么样了。” “我没学这两个字,学的是我从前的名字……”喜雁笑笑低眸。 喜雁进府之后是改过名的,还是纪盈给改的,纪盈愣了愣,心道小丫头有些心事倒也不肯告诉她。纪盈曾强改了她的名,她心里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你去城门问问,将军何时回来?”纪盈看着时辰,说了今晚要回的,快天黑了也不见人影。 长久无人戳破过她那点儿心思,也没人真当她那点儿心思是回事,偏偏是这个被她坑惨了的人不会笑话她。 她看着面前的红纸,想着那夜吻他时。 又把人吓着了吧。 上回他走得匆忙,也没提过那夜山中事,跑得倒快,拿不准是什么心思。 “夫人,将军入了城门。”管家紧着步子便过来了。 纪盈搁下笔扶了扶发簪,而后眨眼看喜雁,喜雁道了声“好看”,她便收了眼神。 “那便让膳房把晚膳备好。”纪盈道。 管家又行礼:“还多几副碗筷……” 她疑惑皱眉。 马蹄声近了,她先往正门去,见到陈怀翻身下马,脸上刚多了几分笑意,却见到另一匹白马停在了府门前,灰白裘衣下的面容清寒静远,马鞭轻放,举止温和。 江生岭。 她藏在袖下的手捏紧。 纪盈看着桌上四个男人,站在一旁半晌没说话。 知府和沉潇远也赶到了,只是他们两个兴高采烈地以为来迎京城的巡使,一头撞进来才发现这位巡使和陈怀脸上都带着伤。 “不打不相识。”江生岭浅笑举杯,毕竟是二十多年在京城练出来的喜怒不形于色。 谈话间纪盈才知道,江生岭率部在南边巡查工事,近日北上,昨日撞上了陈怀所部,夜色里探不清状况,两边就打起来了。 看起来都没讨到好处,两人脸上都带些肿。 “那我替夫君赔罪了。”纪盈按下陈怀的酒杯,自己先举了杯。 江生岭看着她又敛了眸。 “都是熟人,这么生分做什么,阿盈姐你也坐。”沉潇远干笑着张罗,一心想着怎么提早跑,却被纪盈揪着大腿,说了声“不许走”。 知府已经装肚子疼退席了,剩他们三个岂不是更尴尬。 江生岭前来明面上所为两事,接回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个犯了军法的副将,因为畏战不前,等着回京受审,现在还在军营中。 若说有什么特别,那便是这个人曾经是陈怀的主家,便是当年在京中买下陈怀一家为奴的将军之子。 “请陈将军放人。”江生岭浅笑颔首。 这话像是陈怀故意扣人似的。 纪盈皱眉,陈怀还没答话,江生岭挑了座上的鱼肉淡淡道:“昨夜我已在军中看过,他这十几天虽未受刑,但已冻掉了四根手指,一条腿也要保不住了,陈将军就算有旧怨,也该放手了。” 陈怀静静用着膳,纪盈和沉潇远紧张地一直在喝酒,陈怀才开口:“他畏战不前,致使前线战士阵亡,回京之后又不会受罚,只是废他手脚,算是上天惩处。” 他还真是故意的。 纪盈窥陈怀的神色,淡漠平静,事不关己。 “好。”江生岭点头,反正他也只答应带个活人回去,全乎与否他也懒得管。 接那副将父亲的信时,江生岭才知陈怀在他们府中为奴时,陈怀母亲的死跟那副将脱不了关系。 如此,面前的人已算得仁慈。 纪盈又起身敬酒想缓和这气氛,“别喝了,”陈怀取下纪盈的酒杯,给她盛了些羹,“待会儿疼。” 她喝得有些发蒙,迟缓点点头。 江生岭微眯着眼,她倒是乖得厉害。 喝晕的时候,纪盈一直看着自己的手和脚,苦着脸想她一点儿也不想被冻掉,还是得注意别让他发现她是那个骗子才好。 “夫人的酒量也不好啊。”陈怀头疼地看着变得呆傻的人,纪盈坐在床榻边一动不动盯着他。 “你有脸说别人酒量不好。”她笑。 …… “江大人的确是一表人才,从前在京中也没交往过。”陈怀给她擦脸时随意说起,想着他们曾有婚约,擦脸下手就重了些。 “呸,”她突然露出嫌恶的表情,“他就是个贱人。” “这世上人谈江郎,都莫不夸奖,夫人这是私怨在心。”陈怀浅笑让喜雁煮了醒酒汤来。 “世人都夸他,我就不能骂他了?我就不喜欢他,还好他退婚了,”她突然趴在陈怀肩上,“将军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愣了愣,洗着巾帕:“同你说过的,那个骗子。” “若你再见到那个骗子,”纪盈咽了咽口水,“你想做什么?”她好有个准备。 烛火下他睫毛微颤。 “问她为何要骗我,问她当初是否有过一点真心。”他轻缓答着,转头时候看着她满脸通红,双眼清亮盯着他。 “有过,”她摇头晃脑地笑,“肯定有过真心的。” 她第一次动手杀人,他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说来好笑,她还真没被人夸过,他算少有的。 那样的家世,做到那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做不到便是废物。 曲坊里的花魁姐姐说,能脱女人衣服的男人不叫有本事,能给人穿上的,才叫本事。 他就挺有本事的。 第二十二章半面真 有时候数年的执念或许只是纠缠于一个答案,这夜里,陈怀听到了那个答案。 “你不要再想她了,她是个坏人。” 纪盈眼皮沉得抬不起,靠在他肩上喃喃着。 再坏,谁让他遇上了呢。 他扶着她睡下,回到书房里半夜未眠。 二更天时,纪盈是在满室烛火里清醒过来的,陈怀走时没熄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忘了。 她披上衣出去寻人,却连守夜的都不见,偶然听到一声鸟鸣,她皱了眉往那鸟的方向走去。 叶子掉得光秃秃的树下,灰白的身影倒是挺直。 纪盈拢了拢裘衣走近:“你半夜还不睡。” 江生岭今夜暂歇在他们府上,他抱着半冷的手炉笑:“你醉得久,我这鸟叫了半宿才把你叫过来。要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是先前失踪的内城司探子。 “没有,起初听说在地牢里,后来说那人受刑快死了,就换了地方关押。”纪盈淡淡说着。 “自始至终没见过他?” “没有,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消息。” 江生岭瞥了一眼神情肃寒的她:“你知道我在席上说的那人是怎么触犯了军法吗?” “畏战不前。” “可他的畏战不前也是有人一步步设计的,他畏战不前根本没对战事造成影响,却徒背了一个触犯军法的名,造成的恶果也是你夫君夸大其词上报的。你猜猜,是谁故意的?” 纪盈皱眉:“你想说什么?” “五年,从一个毫无根基的兵士到如今的安国将军。朝中,战场,多少明枪暗箭,他若是个蠢货何以走到今天?你那点儿小聪明若真跟他斗起来,我怕你被骗得满盘皆输。我看你有些,乐不思蜀了。”江生岭笑说。 陈怀是有野心的,她从头至尾都知道。 “你找我还有何事?”她懒得多跟江生岭言语。 “有,我说了我来此是为了接两个人,除了那个废物,还有一个罪犯,叫安越平。”江生岭抬眸。 安越平这名字倒是熟悉,边疆之事,这些年陈怀和安越平是被提得最多的人。只是安越平是一介文臣,在边境也有六年,负责驻防之事,虽不能亲上战场,但调军参战,颇有诡计,多年来颇有名望。 一个月前,安越平因为违背皇帝旨意,擅杀投降城池中的叁千将官被下了狱,江生岭是来带安越平回京问罪的。 江生岭叹了口气:“安越平和陈怀这些年就不对付,叁年前陈怀差点就被安越平参得丢命,陈怀借调给安越平的军队被屠得十不存一,两人积怨颇深。现下安越平是由陈怀所部看管,还算安全。本应该由陈怀派人护送回京,但一旦出了沂川府,安越平死在半路就赖不着陈怀了。” 纪盈听明白了:“所以京城的人是怕陈怀暗中下杀手,才派你来沂川府把人接过手。” “没错,安越平在,他的故旧也在,沂川府就不至于全被陈怀掌控。安越平死,陈怀就可以猖狂了。” 所以陈怀的确是有杀安越平的动机的。 纪盈点头:“我知道了,有什么要做的,你告诉我就好。” 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江生岭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你父母和长姐都托我问你是否安好,这是你长姐托人带给我,又叫我带给你的信。” 如此辗转,是在防备陈怀吧。 纪盈接过时道:“我给他们去了信,我很好。” “你长姐让你再忍耐一些时日,她会想办法让你回京城。” 那信里大概也是这般说,赐婚太匆忙,长姐没机会干涉,却道陈怀不是良人,要帮她尽早脱身。 纪盈冷笑:“你不如早告诉她,我走不掉。” “你开口。” “什么?” “你开口,说你想回京城,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风萧萧,纪盈喝酒太多,现下胃有些烧得疼,她笑说:“求你?你做梦。” 那年纪明咏去世,江生岭去纪家祭拜时,看她跪在灵堂叁日。 “你开口,我就不退婚。”那时他也那般说,脸色苍白的她扔了个“滚”字给他。 江生岭眼角余光瞥到一道衣角,而后轻微的脚步声让纪盈也警觉起来回头看。 “是你夫君,”江生岭抖落肩上一片落叶,“在我给你信时来的。” 纪盈咬牙:“是你听他来了才拿出的信吧。”而后转身照着那衣角的痕迹去寻。 跟到陈怀书房前,门大开着,她轻喘着愣愣站在他面前。 他倒是已倒好了两杯茶水:“进屋,外头冷。” 她跨进了门槛便道:“你别多想,我没有……” “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送你回京。”他自顾自说着,让她才暖起来的手又寒下去。 “从前我初来沂川府,受你兄长照拂颇多,总是欠着一份恩。外头再怎么说不愿嫁女于我是因为我的出身,我的名声,但其实是他们看透了我的处境,我是在悬崖边的人。所以为报你兄长之恩,我会和你和离,尽早送你回京。”陈怀打断了她,说话间被她泼了杯热茶。 他的前程太过晦暗不明,有些家底的人家,也懒得对他下注。 该知道的答案他已知道了,与她的纠缠也可以到此为止了。 纪盈只觉得有些荒诞,当初觉得愧对于他,她托哥哥照顾他,如今他还要报恩。 “所以这些日子将军多加照拂,都是为了我哥哥的恩?”她问。 他点头。 论骗人,他比她,还是差几分道行。 纪盈想戳穿他,却一言不发推门走了,心乱如麻。 书房里帐帘微动,席连躲在帐后轻叹,陈怀递了杯茶给他:“我让知府调你去衙署,从此你不归军队管。” “你说过你不想做第二个小纪将军的,那么快把我们都赶走,是想做什么?”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小纪将军比我们都看得透,所以或许他之死,是因为比起卑屈活着,不如放手一搏。” 陈怀拿起安越平一案的卷宗,眼眸微低:“五年了,畏手畏脚,委曲求全。我看,我的山雨将来了。既然生死不明,从此事起,我也要放手一搏了。”——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第二十三章螳螂捕蝉 今日清早府中人不见陈怀练枪,反倒是纪盈大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陈怀过路正堂时见到她正拉弓射向一个木头桩子,那是用来练拳脚的,偏偏她一箭,箭簇入了三分,那木头桩子顺着竖向的裂痕就掉了木块下来。 “姑娘,你这是射什么呢?”喜雁端着膳碗在一旁看。 “一个人,”纪盈余光里瞥见了陈怀,又拉出一箭,射向木桩的底部,看木桩裂成了木块,“的狗头。” 江生岭睡得浅,才踏进庭中就听到了“狗头”两个字,与陈怀莫名对视了一眼。 就不知是谁的头了。 “腰绷紧,准头会更好一些。”陈怀淡淡说了句就转身进屋了。 江生岭捏了捏手,应该不是他的头。 纪盈把弓挂了回去,正要回屋换衣裳时听到了门前的吵闹声,一黑甲一红袍两个人就冷着脸走了进来,管家未拦,他们进来了才没有吵闹。 “陈将军昨夜没睡好吧,”江生岭同那红袍人点了点头,对着身后的陈怀说,“您的手下也没睡好吧。我才刚到沂川府,您就迫不及待带我进城,却让人从军营中带出朝廷钦犯,连夜出沂川府。” 纪盈看着门外还有一帮人,也是一群黑甲,一群红袍,黑甲是陈怀军营里的甲士,红袍应当是江生岭带回来的人。 昨夜陈怀就连夜让人带安越平离开了?她回眸看陈怀,她说他大半夜怎么还不睡,等消息呢。 那进府来的红袍人行礼后道:“昨夜观军营甲士异动,属下带人追赶,出军营三十里时,路过当地大山,山中的山贼突然冲下了山朝着那锁着钦犯的铁笼而去,意欲取钦犯首级,而随行的甲士竟四处逃窜,无一人相护。不得已,属下带人击退了山贼。” 陈怀这时才从屋中走出,那甲士也行了礼道:“属下有罪,当时场面太乱,被押运的那人……在乱阵中中箭身亡。” 安越平死了? 红袍人冷笑:“真不是你们趁着乱局放的暗箭,故意要了那钦犯的命吗?” “你少胡说八道,我们自有退敌之策,谁让你们冲出来捣乱的。若没有你们,也不必死人。” 江生岭打断了他们二人的争执,侧身看向陈怀:“陈将军,那夜初见时我便说了,是奉陛下之命带走安越平,你当时推辞安越平不在营中,过几日再安排。昨夜的事,又是为何啊?” 陈怀抬眸:“江统领,我说过几日安排是信你几分,但你应当明白我在等你把圣上的圣旨亲手拿来。” “陛下千里传信交付我此事,至于圣旨,等三省审过,快马而来也还有数日,可七日之内我若不启程,会误了期限。不过误了期限比起钦犯已死,都是小事了,将军是故意难为我啊。”江生岭笑。 陈怀瞥他一眼,而后颔首:“把尸体抬进来。” 那尸首从门外运进,喜雁吓得拉着纪盈的袖子往后退,纪盈却盯着那盖着白布的人。 “那江统领看,如今我们要如何上报呢?”陈怀站定道。 江生岭眉头微蹙,突然走到那尸体身边,正要掀开时被身旁的甲士拦下。 陈怀摇了摇头,那甲士才退下。 尸身显露,正着胸口一箭,但受伤最重的却是那人的脸,烂得根本看不清面容,像是被石头砸过。 这不是安越平。 纪盈在看到那尸体的脚时就心颤了。 那脚上穿着一双鞋,是那夜她给从地牢里救出的那人穿上的一双。 这是内城司的那个探子。 江生岭的手在掀开那白布一半的时候就停下了,或许那尸体上什么地方让他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属下,而不是安越平那个钦犯。 “这尸体……双手虎口厚茧,是习武之人,不是安越平啊。”江生岭藏在袖中的手握紧,面上波澜不惊看向陈怀。 陈怀微歪头:“我和我的手下何时说过这是安越平?” 好得很,被他算计了,看起来是陈怀给他设下的试探。 江生岭随手扔了那白布:“那这是谁?将军为何又要半夜叫人带他走山路?” 站在一旁的甲士行礼:“这是邻州捉拿许久的一个江洋大盗,我们奉命送过去而已。” “为何要晚上出行?” “夜行军,练手。”陈怀理所当然答道。 一早的一场闹剧就这么惨淡收场,路过江生岭的时候,纪盈掩着嘴笑:“虽说他是个狗头,但看你吃瘪,我是有几分高兴的。” “那是我们的人。”江生岭铁青着脸说。 哪里有些不对劲…… 纪盈忽然停了脚步。 “那到底是陈怀还是你,杀了那人呢?”她盯着江生岭,后者却只给了她一个白眼,觉得她在问些废话。 看起来的确是陈怀借着乱局处理了一个既没有价值,握在手里也烫手的间谍。管他是朝中谁派来的人,现在死得混乱又干净,谁也怪不着了。 不过陈怀故意用这个人顶上,让人以为那是安越平,究竟是这人招供了自己的来历,陈怀故意警告江生岭,还是只是个凑巧…… “你近日多加注意。”江生岭轻叹。 “那山贼是怎么回事?”纪盈又问。 “安越平治军治民,虽成效颇多,但对付一些反抗激烈的地方用的手段也狠辣。这沂川府一半的人给他立生祠,一半的人恨不得杀了他,这些山贼或许也是以为那是安越平,所以犯险来杀人吧,毕竟安越平要被押入京的事已经传开了。” 或许也是陈怀故意透露的。 大概在这种地方,若想有所功成,没什么人能保住名声完全清白的。 纪盈撇嘴:“看起来昨夜只有我是真心要睡的,怪不得你们都不敢多喝多吃。” 用早膳时,陈怀看着这一桌醪糟汤,醪糟丸子,醪糟蒸糕,白了脸放下了筷子。 “我吩咐人按着江统领的口味做的,将军主随客便吧。”纪盈喝了口汤,也不看陈怀。 江生岭有些莫名其妙,他也不爱吃这些东西。 陈怀什么也没吃就离了席,江生岭搅着碗里的汤汁对纪盈说:“帮我偷一个东西。” 七日之内江生岭不可能拿到圣旨给陈怀,但事情不能再耽搁了,只能硬抢了。 第二十四章殃及池鱼 这一整日除了上午陈怀叫人把那个犯了军法的副将交给了江生岭外,他一直待在书房里,未曾出府,也没用过膳。 那副将的惨样纪盈是见识了,手脚废掉算轻的,看那神智才是彻底废掉了,如同干枯的老木,空洞颓丧,碰一下都得掉木屑。 将这具老木松绑带下来时,陈怀还亲手去给他解开了绳索,把那老木吓得抖抖索索的。 “你废了我母亲的四根手指和一条腿,如今我也没多伤你一分一毫,”陈怀用极低的声音对那人说着,“位高者便可妄为,你教我的,如今我也教你一次。” 他平和得像是唠家常,那老木喃喃道:“你真不怕我家报复吗?” “你爹年老,生出你们一窝废物,我等着你报复,就怕你没这个本事,”陈怀走远了些,对江生岭颔首,“带走吧。” 纪盈一天在他书房门前探了五次头,陈怀放下地图看着窗口一闪而过的人影叹:“夫人究竟何事?” “你……不饿吗?” “夫人的午膳安排了酒糟酒酿一席菜,还管我的肚子呢。行军打仗,饿惯了,还忍得了。怎么,夫人是要来告诉我,晚膳也要如此吗?”他说着说着,倒觉得有些好笑,并不生气,却听到她转身走了。 安越平现在压在陈怀部下的营里,若想顺利把人接出来,就得有他的令牌,他营中的人才会认。 纪盈还以为江生岭想出个什么聪明办法,最后也不过是偷鸡摸狗。 她回到自己院中的时候,才看到席连正坐在庭中的石凳上喝茶,喜雁则坐在一侧写着字。 “这一笔拉长些更好看。”席连喝了口热茶指着喜雁刚写的那一笔说着。 喜雁点头,大冷天的愣是练字练出了一身汗。 “你现下肯识字已不易,别太着急。”席连看她的模样笑。 “席主簿,你自小是在哪儿学的文啊?我没进府前,家中是供不起读书的,进府后小姐成天不去学堂,我也就没机会去。”喜雁收了练笔的纸说。 纪盈倚在柱边,这时候骂她干嘛。 席连愣了愣,又如常笑道:“一夜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白发老翁,在梦里就教我了。” 这般奇闻异事在书中或许有人信。 给那些世家的人做伴,再不堪也会学点儿琴棋书画,否则难以讨好,席连会那些,大抵也是那时候被迫学的。 纪盈看喜雁懵懂点头,忍着没叹气出声,这丫头跟着她这么久还这么好骗。 “那将军又是从哪儿学的?他出身也不好,但当年文论武试他都拿了魁首啊。” 纪盈忽然来了兴致,却看席连摇了摇头:“不知道。” 江生岭已带着那副将先安顿在知府家中,纪盈看了看天色,府中的仆人突然朝她行礼。 “沉提案托人找您,东巷酒馆。” 沉潇远昨晚跑时还专程同她说,叫她这几日好好把江生岭送走就行,也不必天天去府衙了。 又出了事了。 陈怀眼看到了晚膳时,纪盈也没个动静,开门时只看到席连和喜雁坐在庭中说笑。 他正疑惑,一阵风动,他侧过身,一道飞镖打在他身旁的柱上,连带着一封信。 他见状取下,席连凑过来看。 “狗官,等着丢脸到姥姥家吧。”席连一字一顿地念,看到陈怀皱了眉。 “可能是昨晚的山贼,”席连看着那实在是粗鄙的话语和粗放的字体,“我们故意漏了消息给他们,让他们那个时候下山来找人,却害得他们挨了江生岭的人的打。在他们看来,是你们两个一起布局害了他们山贼,定然是会找你报复的。” 一年能收三百封的威吓信,倒也没什么值得多想的。 陈怀正扔下,突然转身问:“纪盈呢?” 东巷酒馆。 三楼的布局,到了顶的一层都是些住客。 躺在榻上的时候纪盈想着这山贼做事倒真是仔细啊。 她仔细问了那仆人,来请她的人是什么装扮,什么口音。那仆人的描述分明是个熟人,纪盈也便信了几分。 她来这酒馆,也是看着沉潇远前脚进去的,自己正跟着进,入了门就出了事。 看上去沉潇远来这儿也不是为她,至今她也没看到沉潇远。 这什么迷药啊,明明她清醒得很,全身上下却只剩下嘴能动。 她艰难地歪了一点脸,瞥见了躺在床上的另一个人。 “江生岭你这个蠢货,就这样被人下迷药。”她有气无力骂道。 躺在一侧的江生岭笑:“你聪明,你怎么也躺在这儿?” 他是突然收到昨夜那伙山贼的消息,山贼约他谈事,他还以为是有陈怀的什么秘密这才一个人过来的。 “你们都闭嘴!”蒙着面的一个女子呵斥了一句,而后便上手脱纪盈的衣服。 “你们是山贼又不是淫棍,怎么想的招数这么下流啊。”纪盈问。 “山贼是什么不下流的行当吗?”那女子回她,只拆了她的外衫。 “头儿,人快来了,差不多了,别脱了。”门口望风的人说道。 那女子见状也道了声“走”,从窗边便离开了。 纪盈叹道:“我进门之前看了看,今夜这酒馆开窖新酒,会来许多人。手拿远些,别恶心我。” 她看到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江生岭的手就心烦。 “你有力气你拿开。” 随着人声逼近,纪盈闭上了眼,该来的躲不过。 不知是谁撞开了门,只往里望一眼,为着新酒来的人就都停下了脚步。 纪盈这辈子还真没这么丢脸过。 意料之中,不过片刻那人群里闯出个熟悉的身影来。 看着陈怀紧锁的眉头和凌乱的呼吸,纪盈眼珠子转着望向他。 “我动不了了。”她哑声说着。 “把人赶走,不许说出去一个字。”陈怀对跟来的席连交代着,将裘衣披在纪盈身上,瞥了一眼江生岭。 他抱起纪盈,将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 “别看。” 不再能看到外面的人的景象,她安心了不少。 陈怀抱着纪盈走后,江生岭的手下才跟着进屋,正要扶他,江生岭摆摆手,自己坐了起来,浅笑望着门外。 第二十五章圆房(h) 炭烧得有点热,纪盈躺看着房顶心想。 “你生气了?”她弱声问。 把她放回房间后,陈怀就出了门去差人追查那群山匪的下落和今日的事缘由,喜雁给纪盈收拾了一番给她盖上了被子,这时陈怀才又进来问她如何了。 “没有。”他答。 喜雁关上了门,陈怀闭眸站在桌前,离她七步远:“今日的事是我拖累你。” “没生气,你给我擦手,捏得我手腕疼到现在啊。”她当听不见前一句话。 “你先歇息。”他双手放在了门上。 蜡烛烧得化了一半,黏黏糊糊的蜡向下滴着,纪盈盯着那烛:“站住,怎么,生气也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哥?” “是。” “你要是欠他的恩,你就去他的坟头磕头,磕响点儿他听得见就完事了,别放到我身上。”她是真想大声,可惜没那个力气。 他没有继续推开门,纪盈闭上眼:“过来,我想……圆房。” “从前是我说笑的,我无冒犯你之意。” “我没跟你说笑,”纪盈突然嗤笑,“你在装什么?就算你跟我和离,把一个和离过的女子完璧归赵,有何意义啊,这世上的人会少议论我几句吗?只有你觉得这是对得起恩人,简直道貌岸然,掩耳盗铃。” “纪盈,别胡说八道。”陈怀低首,盯着那门。 “你为报恩,一句话就要送我走,假仁假义。我父母双全,还有个爱管着我的长姐,实在不多你一个自以为是来保护我的人,”纪盈觉得自己声音有些抖,咬着牙用着那点儿力气接着说,“这世上要上战场,要历险境的人只有你一个吗?偏偏就你不能成亲,不愿拖累,那么慈悲你找个庙里被人供着叩拜好了。” “别说了。”他揉揉额心。 “我偏要说。就算我心悦之人明日将死,我今日也不会放手。你跑什么,躲什……” 下颌被捏得不敢再动,唇齿直接撞了上来,不似之前在林中她的蜻蜓点水,蛮力的唇舌交缠逼得她没能把话说完。 被子被掀开,好在炭火够盛她并不觉得冷,伏在她身上的人双眸里的怒意终于溅了出来,那是从把她抱起时就存在眼底的,终于不能再压制。 她呼吸得越来越难,唇舌才分离开。 “故意气你的,”她随意解释着方才的言语,看到他失控的怒意笑,“再问一次,为什么生气?” 因为嫉妒。 哪怕明知她是被陷害的,那个场面仍旧让人按捺不住情愫。 “你心悦谁?”他没有答话。 “我要圆房。”她也答非所问。 “那为什么要圆房?” “因为我喜欢你。” 她说得小声,声毕,他的眼眸也闭上,似乎在思虑什么 “有多喜欢?”他声音发哑。 “生死相随说出来,便有些假了,”她盯着他颤着的眼睫,“圆个房,足够了。你还要接着装圣人吗?别名柳下惠。” 有一瞬间纪盈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五年前,他的章法也没比那时候强,由耳下至前胸,温热的唇急不可耐,寸寸纠缠。 “为什么生气?”她轻吟时还在问。 急促的喘息在她耳侧,那双手勾开了她内衫的系带,她嗓子哽住,光洁的腰身被他轻捏按揉,肌肤泛起痒意,她不得动弹,让所有细微的感受被放大。 “喜欢。” 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喜欢一个人的眼神,她认得出,五年前和现在,她都看到过相同的眼神。 “一点点。”他咬着她脖子又补了一句,话语迟钝。熟悉的人又像当年一样在他身侧,情意渐浓时,他又想起那日在高塔上醒来,身旁只有一地散落的石榴花时的失落。 他还有防备,防备让他说出这三个字。 随他,认不认都随他。 “等什么?等我伺候你啊,我动不了。”纪盈感受到他的片刻犹豫。 胸前的柔软比从前丰润紧致,隔着最后一层遮掩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为了瞒天过海,她连常用的香都换过,这些贴身的衣物上却还残留着从前的样子。 陈怀忽然觉得她这些枉费心机的手段有些逗趣,却在看到她右肩上的伤痕时滞住。 “怎么了?”她脸泛红,在他微掀开的衣襟处,看到他上身分明的线条。 “这是什么疤?” “烫着了。” 为了把胎记盖过去,纪盈沐浴时让喜雁用滚热的水烫伤了那地方,留下一块红疤,遮住了从前的印记。 她是真的害怕被他发现从前的事。 都害了他了,结果又不能变,她所能做的只是看顾今时今日。 “现在你喜欢的人不止那个骗子了。”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动了动手指,勾开了他衣服,彻底的坦诚相对。 “不要再想她了。”她说。 他沉默片刻,将她扶起靠坐在自己肩边,缓缓褪去她所有的衣衫,吻着那疤痕,手伸到她两腿之间,在一片濡湿里,青筋显露的手背探了进去,长直的食指逗弄着秘处的肉珠。 奇特的感受让她想闭上腿,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剩下几声呜咽。 “我不会害你,无论如何都不会,”他看着她肩上的疤,“别再伤着自己。” 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她盯着那腿间的手才是真的神魂不宁。 “唔……”她靠在他肩上轻喘,腿间多了个发烫的东西。 纪盈对他腿下那玩意儿的大小实在没什么认知,却单单一看也觉得有些吓人。 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扶着那东西,朝着微湿的地方浅浅攻去。 撑开,充盈。 她的嘤咛喘息忽然都停滞了,她憋着气,双眼失神一言不发。 他觉得她那里头突然勒紧,把他生逼了出来,浅粉的头柱上挂着残血,无措地立在她腿间。 “我要回京。”她突然喃喃。 “怎么了?” “我要找那些花魁娘子算账,她们骗人,”她吸了吸鼻子,双眼失神看着下半身的场面,“这一点也不舒服,疼。” 第二十六章大梦(H) 热气烘得人面红难受,听到纪盈抱怨,陈怀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忍耐着伸手轻轻在那入口处轻揉。 “我不会,大概会让有些难受。” 两段指节探了进去,没有先前的排斥,在她轻喘间,他的手指被吸纳进去。 手指上粘腻亲热的感觉是异样的,进出摆弄几次,纪盈的样子不再难受,慌张眨着眼,呼吸乱得更厉害。 “好受了?”他问,看到她眨眼。 修长的两根手指彻底埋了进去,她全身紧绷着感受着疼痛变为柔缓。手指抽出时,陈怀看着顺着他指根流到了手背上的清亮粘腻,在烛火下艳丽。 她身子并不单薄,匀称紧实间一片白皙的光艳,胸前朱蕊浅浅,点缀其上却别有一番诱彩。 纪盈觉得今夜有些失策,不该今日圆房的,她动弹不得,哪里难受也自己动不了手,气恼时全身涌动的陌生情愫与渴求又容不得她退后。 他将手拿到她面前,让她看着他满手从她身上沾染上的东西,她埋首不看,有些难堪。 “再试一次。” 她此时动不了也有好处,他那东西探进一半便又是此前一样的排斥,她逃不得,他便用了蛮力栽了进去。 坐在他身上的臀在轻颤,她不受控制地颤抖,咬着唇没出声,额间却有了汗。 见她盯着自己半掀的内衫一脸探究模样,陈怀下身没再动作,等那初经事的地方适应,索性脱下了自己的衣裳。 她抬眸望他,不直言时,他便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她想摸摸,被他捉着手,他的身总是比她的手热的,指到掌根触上,身体分明的线条在她掌中溜走。 “陈怀,我要摸腰。”她身下被塞得仍然难受,指上拼命用力去扣他的皮肤,去撩拨他的思绪,吐出舌头,只有舌尖微微蹭到他的耳垂。 被她蹭到的那一下,他全身微颤,转眼盯着她泛着水雾的眼。 下身紧勒的感觉变得柔和,说明着她已适应。她还专注在抚摸他的上身,不知什么时候他眼神变了,倏忽间塞得她难受的东西全身而退,脱身出来时粗壮的东西全身湿腻,浸润得淫弥。 修长的腿搭在他手臂上,隐秘大开在他眼前,他倾身进入,尽根吞噬时,她呜咽着叫着他的名字。 吞噬又放出,羞涩温柔的包裹让本就兴致勃发的东西更加肆无忌惮。那是神智不明的错觉,在听到她齿间漏出的喘吟变得吃痛时,陈怀才发觉方才过度猛烈的动作。 他曾细细想过这几年她变了什么,大概是长高了一寸多,身姿更挺拔,又多了分胆怯和收敛。 不刻意去勾诱的时候,平日里的桀骜都少了锋芒。 “上面,再往上顶一些……”她仰着头索取,没有收敛克制的呻吟逐渐由几分羞意变得情自心出,炽热白裸的情意夹杂其间。 陈怀俯下身抱着她,身下不停,吻着她脸颊安慰。 “小奴隶,”她手臂终于有了力气,理着他散乱的发丝,让他那双眼清明在她眼前,她浅笑,“还真是个小蛮奴。” 这么急又小心,纪盈想想从前狐朋狗友聚在一道还会谈起初经人事时的感受,她那时也厌烦他们的胡说八道和下流,不过想想他这样子说出去,是要被笑的。 “再说一次?”他深挺一下,让她眼里平添泪意,清亮婉转的呻吟都吓跑了窗口冬日觅食的鸟。 “将军,大将军,我说错了。”她垂眸轻喘。 胸膛相贴,她那柔软丰润贴在他的坚硬上,连带着抱着她时,都觉得她的身子轻软了些。 榻上好颜色,两具青涩生疏的身体碰撞在一处,陌生之后的熟稔来得突然,情意酣热将青涩的坚冰融化,房中情事默契得出奇。 这不是补圆房,好像是五年前那场早该成真的大梦。 陈怀想起他的白玉带被偷后,跪在殿上被皇帝责骂,再到一人一马出京,他混沌糊涂。 有个人忽然到他面前,告诉他那骗他的女子的身份。 当时恨意,总想找到她,折辱她,强要了她让她还债才好。 他站在墙头,看到那纪家的三姑娘和他的阿南一模一样的背影。 那时纪盈抱起那只他们在京郊见过的猫,少女抱着猫,温柔摸着猫的耳朵,说着“回家”的话。 他站在暗处未曾动手。 如今她真的在身下了,却没有那般恨意。 欠着的一夜欢,总归要尽欢才不算食言。 “将军……” 那是兴至最高时她喑哑着声音叫出来的,泛红的情欲爬满了她全身,声音微颤,没有平日里刻意的讨好,柔婉悠扬,平时听得起茧子的两个字,被她喊出,让人情动不已。 他难以抑制的低吼后,被包裹侍弄得舒畅的粗物离了她的身,微热的白浊溅出,混在她的春水里,他伏在她耳边轻喘。 这下都交代了,纪盈转转眼珠子,他贴着面靠近,跟她浅浅吻着,余欢未尽。 这夜是折腾不完的,刚尝过甜头的东西又蛮横地闯进,纪盈轻叹着想自己真是挑错了个时候,只能被他裹着,不得停歇。 直到夜深无人时,她彻底哑了,只有轻声呜咽。 察觉到她的颤抖已过了分,陈怀抽身收拾了最后的残局,将那浓情的痕迹一处处从她抹去时,才发觉这半晚放纵得难以想象。 怀抱着她想催着睡时,汗水湿了额发的纪盈懒怠地睁开眼瞧他:“这几年怎么忍过来的,我同条死鱼一般,你还折腾我到这会儿。” 他未答话,将她抱到怀中,理着她的青丝,感受着困意渐浓。 喜欢折腾她,想折腾她。 她累了,在他手臂上闭上了眼。 这夜里陈怀醒了三次,每次都梦到自己怀里的人变成了一地无法握住的石榴花。 茫然失落的感觉一次次袭上心头。 睁开眼时,她仍旧睡得安宁。 “不要再骗我,纪盈。”第三次醒来时,他吻着她发间喃喃着。 窗户开着的缝隙里传出一声猫叫,五里突然钻了进来,摇了摇尾巴蹦上了床头,走到床榻里侧,睡在纪盈身旁,舔了舔爪子盯着相拥着的二人。 陈怀摸了摸它的下巴:“回家了。” --------- 陈·被骗的ptsd还没好·怀 五里:等很久了,屋里暖和,要进去睡觉! 第二十七章迷魂局 软毛的温热在纪盈怀里拱了拱,她渐渐醒转懒怠摸了摸五里的背,身旁已空,特有的浅淡味道却还在。 恢复了知觉的身体记着昨晚的酸软,她趴在窗口看着他书房们掩着,大抵在里头。 “姑娘,”喜雁听到声响来给纪盈洗漱,看她嘴角暖意看着书房方向,心里一颤揪了她一把,“你可好生劝劝将军吧。” “怎么了?” “今早江统领来过了。” 昨夜的事随着这一晚的风算是吹遍了这鸢城,纵然说了是山匪陷害,但传出去多少于名声有碍。 江生岭娶过妻,在那年向纪家退亲之后,就迎娶了一个体弱多病却恋他多年的女子,过门一年,她便去世了,他算是鳏居四年。 在听到喜雁提起,一早江生岭来,说出“将军若对纪盈不满心生休弃之意,也不必顾虑,我愿续弦,总不会让她难堪”,纪盈漱口的盐水喷了喜雁一脸。 他疯了吧。 书房里,席连早上是跟江生岭一道来的,这才送走人,清了嗓子七八回才终于开口。 “问清了,那用来假扮安越平的人并非我们和山匪杀的,是江生岭的人动的手。” 陈怀点点头:“他不是来接安越平入京的,他是来杀安越平的。” 送安越平入京的事,沂川府自己便能做到,莫名其妙派人来接,陈怀只能先试探一番,果然江生岭目的并不简单。 “可为什么呢……”席连轻叹。 纪盈踮着脚叩了叩门,发髻松乱,朝着席连说了声“失礼”,又看向陈怀。 他伸出手轻拉她进了屋,她低眸窥着他神色,他轻声问“好些了吗”,她点点头。 双手相碰时记起昨晚的灼热,倒生了几分尴尬,互相不敢多看。 “哦,我是来送信的,我爹娘写给我的家书,”纪盈拿出一早喜雁交给她的家书,神色严肃了些,“父亲说,大炎国已秘密派人入京求和,此事连京城都无多少人知晓。父亲让你这段时日,多注意边境风声,免得做了不合大局的事,惹麻烦。” 看着那家书中所写,席连和陈怀对视一眼,这事恐怕与安越平有关。 “多谢岳丈了。”陈怀看向她白净的脸,没忍住抚了抚她脸颊,早上被江生岭激起的怒气也平息下去。 席连又咳了两声,今日一看两人之间气氛就不对,他接着道:“昨夜的事……我派人连夜去山上找那山贼审问了,有个奇事,半个月前,各个寨子的匪贼都聚在一块儿,现下都听一个人的调遣。我找人问了相貌,此人为女子,大概是个熟人。” 纪盈皱眉:“昨夜带头的的确是个女子。” “她不是山匪,是定远寨城主,安越平的手下,金遥迢。”席连道。 安越平在边境多年,修筑城寨无数,这些城寨军民一体,屯田耕作,城主掌城中所有事务大权,所辖之域与平常城池相似。 定远寨是关键关隘之一,也是安越平修筑的第一个寨子。 “那她……是来救人的。”纪盈想道,也难怪那么讨厌陈怀了…… 山匪来救人,陈怀所部不攻击山匪,江生岭的人却动了手,最后那被认为是安越平的人惨死……是江生岭动的手。 江生岭这个混蛋又在骗她,又在坑她什么。 纪盈意识到这层的时候,忽然叫住了陈怀。 她思虑哽咽了一阵,深吸一口气。 “有件事要告诉将军,江生岭……让我偷你的令牌,他好从军营里接出安越平。” 陈怀怔楞着看着她,纪盈顿了顿道:“他……有我一些把柄,传出去难听。” 三人都静默了片刻,陈怀从书架上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她:“交给他吧。” “啊?”纪盈握着手里头的令牌。 “反正安越平也不在军营。” 搬到公衙的江生岭觉得舒心了不少,午后陈怀巡视城防去了,纪盈趁机偷了令牌来给他。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江生岭见她铁青的脸色笑。 出门才知道昨晚的事闹的是满城风雨,纪盈最恨她和江生岭牵扯在一起,一路听得恼怒不已。 “你早上跟他胡说八道什么?”纪盈撇嘴。 “没胡说八道,替你找后路呢,好让你早日脱离苦海。” “你早日滚回京城我才脱离苦海。” 纪盈不再理他转身便走。 江生岭看着手中的令牌,一旁的手下站在了身侧。 “统领,军营中要提审这样的重犯起码要两人掌两符,相互印证才能得手,您这只拿一个是何目的?”属下问着。 “安越平不在军营里,你们不是探出来了吗?”江生岭冷眼扣下那令牌,“陈怀一回来,就让人去通报他军营有异,他一定会找自己的令牌,立刻就能发现令牌不见,他就会更担心有人偷令牌作乱,趁夜出城。” 江生岭随手扔了那令牌:“把我们的人都调集进城,准备抢人。” “统领知道安越平在哪儿了?” “一个月了,安越平这等重犯,陈怀怎么可能一面不见。而他这一个月除了军营,还去过哪儿?”江生岭笑。 属下思虑片刻才明白过来:“将军府。可围将军府……这事情就闹大了,恐伤及陛下颜面啊。” “我围将军府,是因为跟陈怀因其夫人之事的冲突,与安越平无关。”江生岭闭眸。 意识到那群山匪设局之后,他将计就计,就是在等这个借口。 纪盈到公衙顺道见了沉潇远,知对方昨日去酒馆是为了蹭新开的酒喝,半晌憋出一句:“以后少凑热闹。” 沉潇远笑:“今早的事我也听说了,这江生岭对你还真是旧情难忘啊。” “旧情?你昏头了,哪儿来的旧情?”纪盈翻了个白眼。 “你十三岁那年,他去你家提了亲。我记得就是给你提亲的二十天前,我陪他在外头玩,他喝醉了亲口跟我说的喜欢你,要跟你提亲。”沉潇远吃着茶点回忆。 纪盈微楞:“他提亲之前我从未见过他。那日他说了什么?”提亲之后他也把她当摆设。 “我想想,”沉潇远努力去记,最后皱眉说着零星几句,“哎呀,就是叫着什么阿盈,我去纪府提亲好不好之类的话。” “你确定?” 纪盈苦思着,那之前她从未与江生岭交集过,他十六岁,因为与她长姐在一处学塾来过府上几次,她都溜出去玩了没见着。 阿盈。 阿盈。 纪盈手上的茶点落了桌。 她长姐有个自纪盈出生起再未提过的小名,阿莹。 ------ 陈怀,晚上刚高兴一点一早起来就高血压了的小将军一枚gif 第二十八章维护 江生岭家算是三代厚积,只是到了他父亲时,因为体弱多病,荫了官职却也没太大升迁。 这却无碍,京城世家之中,江家二子几乎是不可避免之名,钟灵毓秀,从小就得了圣眷,为宫中太后与陛下喜爱。 纪盈与他是毫无关系的,若不是她十三岁时,江家的人莫名其妙来她家跟她提亲。 恰在二十天前,宸王向她长姐提了亲,满城恭贺之声,偶然有人提起纪盈这个样样不如长姐的恶劣性子。 岂不料那京城世家都青眼有加的江生岭就这么跟纪盈提了亲,纪盈尤记得当时众人对她当面恭贺背面叹息的样子。 连带着一同玩耍的闺中姐妹都疏远她一些,更不提从前就跟她有仇的。 她那段时间总被人捉弄,恼怒得跌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满身的狼藉,江生岭那时过路,举着一本书斜觑她一眼:“别丢了脸面,快回去梳洗。” 他压根不喜欢她,偏偏提亲,害她变成了满京城的话头。 那时纪盈就记恨上他了,年少埋下的记恨,越看他越生厌。 兄长死后他来退亲,纪盈乐得如此,那所谓恋他多年又体弱的原配若不是有个好娘家,江生岭也不会上赶着去娶。 他就是那世家养出来的金玉儿郎,不缺本事,不缺温谨,但纪盈还是觉得他就是个贱人。 将军府里,管家要请命进去见陈怀,紧闭着的门后传出了“等等”二字。 屋内,陈怀被按坐在椅上,纪盈轻趴在他肩上,素手搁在他胯下缓缓动着,他不宁的喘息透露出她在底下做什么孽。 她从公衙回来之后就有些心事重重,进屋与陈怀对视,递了一杯茶过去后指尖一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人就抱在一处起来。 “外头的话你不要听,不要生气。”她想着那些闲言碎语,先柔声安慰他。 “我本就不会额……”他微仰头,喉结颤动。 微热的粘腻溅到她手上,纪盈停了手笑:“好了,快起身我给你整理衣衫。” 管家推开了门恭敬道:“东西已准备好了,将军同夫人一道去吗?” “什么东西?”纪盈有些糊涂。 “今夜是腊月十五,当地有风俗拜姻缘神。”陈怀侧过身擦净她的手。 “非得去吗?”现下杂事那样多,外头非议不少,江生岭又虎视眈眈的,纪盈实在忧心。 “不会太久。” 姻缘庙在城东的大古树旁,是当地传说里的神明,纪盈都没见过那雕像上张牙舞爪的神像模样。 陈怀紧握着她的手,路上几人认出他们,虽眼神闪躲但也还表面恭敬。 “你喜欢求神?”纪盈不解他为何非得来。 陈怀摇头,见人多了起来拉着她到了庙后的梅林里。 年关将至,许多花灯都挂了出来,在城内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有展会,这姻缘庙后头也不例外。 但纪盈没见到售卖花灯之人,只看到样式一样的花灯挂在林中,辉煌交映,初开的梅花颜色都被遮掩住了。 “这些是……石榴花。”纪盈本还有些高兴,意识到那花灯是石榴花模样后,又白了脸。 “嗯,这是我喜欢的花。”陈怀知道她的顾虑,安慰她一句,而后转身看着聚集起来的人群。 “夫人。” 纪盈还在失神,这梅林里的花灯实在好看,映亮了半个城一般,可这石榴花实在让她心惊肉跳,还不免想陈怀是不是还惦记着阿南。 她跟阿南相似,拿她当阿南喜欢呢……自己吃自己醋总是有些奇怪。 他牵起她的手,当着城中来观赏花灯的人的面面颊相贴,浅浅吻在她嘴角,让她半晌失魂。 “他们要知道昨夜的事我并不在意,以后便不会再多议论你,别怕。”他在她耳边说着,眼眸里映着花灯,如星子一般。 这动作大胆,见着的人都知道是刻意的,但看陈怀和纪盈凝望着对方笑的样子,也看不出做戏的样子。 “这儿的民风,是不是要粗犷些啊。”纪盈笑问,陈怀点了点头,与京城相比,他方才的举动也不算多违矩。 她钻进了他怀里靠着,不再避讳什么。 其实京城里骂她的人更多,什么难听的话也有,不着调的下贱话也多,尤其是江生岭提亲的事后。 她是习惯了,这还是头一回没有人追着她打让她为那些臭名声认错挨罚。 “陈怀,谢谢。”她喃喃着看着那些花灯,是他在小心维护她,让她眼前多了光亮。 温柔的气氛未曾太久,这样好的景色,引来了热闹的人。 “将军,”管家挤了过来,“军营有报。” 军营出了事,陈怀当即就要跨马出城,在马下他转头轻声对纪盈说:“府内就交给你了。” 纪盈点头。 她能坦诚将江生岭想利用她的事说出,没有在这事上骗他,让他安心不少。 目送他打马出城,纪盈忽觉得一身轻松。 席连已在城门处等待纪盈,朝着她点了点头。 席连找到金遥迢了。 纪盈想着,江生岭这辈子积的最大的德大概就是派她来监视陈怀,否则还不知道他落到谁手里去了。 但他还是个贱人。 已经到了宵禁时分,鸢城全然静了下来。 纪盈本来把五里放在怀中,它忽然大叫一声变得狂躁起来,在院子里横冲直撞乱跑。 纪盈才在门口抓住五里,就耳尖听到了兵戈撞击的声音。 将军府门大开,江生岭看着穿着轻裘抱着猫,一脸泰然自若的纪盈淡笑。 “你们这是来抄家吗?”纪盈笑问。 “捉拿钦犯安越平。” “你真的是来送安越平进京的吗?” “就知道若是告诉你实情,你会横生枝节,所以瞒着你,”江生岭轻叹,当初若直说是要杀安越平,纪盈这个不听话不爱服人的性子,必定会自作主张的,“阿盈,让开。” 大炎求和,安越平不顾圣命在此时屠寨坏了大事,他不死,大炎不和,朝堂不宁。 第二十九章调虎离山 五里蹬了纪盈两脚,当年给它取这个名字就是带它回去的时候给它上药,它不听话挠了她。 无理取闹,给它取了个五里的名。 “不乖把你炖了。”她低头皱眉说。 意料之中这将军府是有护卫的,且个个都是行伍出身,从行进的步子都看得出来。 但江生岭也不急,他带的人都是禁军精锐,抬起手正欲指挥人进去,忽而一阵攒动之声,府宅屋顶突然冒出了另一堆人,持箭而立,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不是军营里的人。 站在屋顶的一个女子蒙着面朗声道:“狗官,还记得我吗?” 那天把他和纪盈下迷药带到一处的女子。 “将军府勾结山贼,好大的胆子。”江生岭冷笑。 “错了,”纪盈把五里往上提了提,“是山贼意欲攻我将军府,嘶,就是不知江统领的人怎么在这儿了?” 席连自从查到现下安越平曾经的手下金遥迢已经率领了这周遭所有山贼之后,不久便找到了此女子。 既然陈怀和她都不想让安越平死在江生岭手上,自然可以合作一次。 江生岭淡笑看着纪盈:“事后再跟你算账。”而后冷着脸一弯手,身后红袍兵士持枪闯入。 今夜这城里真是莫名的吵闹,纪盈射了几箭后跟举刀相抗的金遥迢凑到了一处,也懒得计较此前的事,纪盈侧过脸道:“快走。” 军营和公衙的人都不能掺和到此事中来,金遥迢带来的山贼已足够抵抗他们一阵子,趁着场面混乱,纪盈抓着金遥迢循着管家指的路赶紧跑了。 这一天江生岭都派人死死看管着将军府,安越平的确早就被陈怀安顿在了将军府的地牢里。 可大概江生岭自以为聪明调陈怀离府,没想到随陈怀出府的仆从里多了个安越平。 纪盈和金遥迢要出城,看着金遥迢熟练拿出绳索钩挂在城墙上要往上爬,她瞥纪盈一眼,嘟囔道:“没爬过?” 还真没有。 纪盈接过她递来的绳子,紧张了一阵抓着便也往上去了。 “还行,就是有点慢。”金遥迢在上头等了半天笑。 在城外树林里找到一群人时,纪盈大概认出了其中几个侍卫,知道是陈怀所部,正上前着就看到陈怀举着棍子正在往一个人的背后打去。 “狗官住手!”金遥迢着了急,一个飞镖打出去阻止了陈怀,而后跑上前扶起那差点被打的人,她焦急问,“安大人无事吧?” 而后她又怒视陈怀:“你做什么?” 陈怀收了棍子淡淡道:“你问他。” 陈怀带着安越平走至此处,安越平突然就不走了,怎么劝都没用。 “留在这儿等着人追上来吗?”陈怀冷哼。 金遥迢此时才摘下了面纱,她虽声音粗犷喑哑,却生了一副清秀恬淡的面容。 纪盈曾经也听说过,金遥迢的定远寨是沂川府三大军事重地之一,金家是当地蛮族却颇有名望,父母兄长都死在了前线后这女子才接过了部族首领的位置。 多年来定远寨固守边疆,皇帝都给金家先辈加了哀荣以示嘉奖,倒不想是个这么年轻的女子。 纪盈再看向安越平,此人是寒门士子出身,当年考上状元时纪盈才十二岁,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一副孱弱书生模样,却守了边疆七年。 安越平摆摆手让金遥迢不必着急,金遥迢却道:“大人放心,你不随他走,随我走就好,我立刻去把我的人调来,不到半炷香就来。” 说完金遥迢就往林子里跑,安越平都拦不住。 陈怀让人就地警戒,侍卫都退到远处观察情状,这林子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纪盈看着他俩都不说话,挠了挠头。 “咕咕。” 她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摸了摸:“饿了。” 陈怀在不远处摘了个果子擦净给她,纪盈便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去了。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违背皇命放走我?”安越平也坐到石头上笑,他一身破布烂衣,在地牢里不见天日许久,整个人也有些颓丧。 “你不走就会死。”陈怀背过身。 纪盈啃了口果子,把陈怀摘的多的一个分给了安越平,他笑:“你找死,还要拖累新婚夫人啊。” “没事,我答应的。”纪盈笑。 江生岭做的是暗地里的手脚,真出了事他也不敢往明面上捅,到时候再想辙呗。 安越平摇摇头:“怎么,陈将军不再计较你从前借给我的兵,十不存一的事了?” “你还敢提,”陈怀转身皱眉看他,“你是无能。”但不该死。 说到底不是为了屠城的事,屠城一事也是那些人割了接管城池的先遣兵士的喉引起的。 安越平七年战功,此刻不论战要议和了,大炎为此事计较,便真的拿他这条命去换和,也未免伤了前线兵士的心。 安越平眯着眼叹:“你就是清楚,我那时的法子就是于大局最好的法子,所以你气,也不会杀我。” “若是我去,死不了这么多人。”陈怀瞥他。 “你放屁。夫人啊,你家这将军最是口是心非的,还狂妄自大。”安越平看着纪盈却指着陈怀。 …… 纪盈还在咬果子,看着这两个男人别扭吵架,真是别有一番趣味。当年的两江才俊之首安越平,也能说这些粗话了。 “安大人,金遥迢方才同我说,已将您的家眷接到这附近了,你们抓紧跟她走吧。”纪盈说道。 安越平问:“去哪儿?” “去定远寨。金遥迢说,她在一日,定远寨不会有一人敢把你和家人的事情说出去,他们会藏着你一辈子的。”纪盈道。 树丛安静,陈怀把自己的披风扔给了安越平,后者听了纪盈的话沉默许久,半晌之后才露出些微笑意。 他抬眸看陈怀:“陈将军,守在这儿多年,我们是为何事?为战吗?不是,我们是为平安,为沂川府的人和这天下的平安。” “你想说什么?” “我战死能换平安,便可以战死。我受辱而死能换平安,又有何不可?” ------ 看两个人斗嘴的纪盈:好幼稚gif 第三十章难逃一死 纪盈的果子掉了地,嘴里酸甜汁液的味道完全消失。 “可是,”在一阵寂静之后,纪盈砸吧了两下嘴认真说,“你的死也换不来平安的。这才刚提议和,大炎与我朝,还有朝内主战主和派都还要接着斗,开战与议和,这个决断从来都是漫长的。你的死与其说是满足大炎的要求,不如说往后只会变成一个说辞,变成他们争执战与和时的说辞。” 安越平微仰头,没想过会从纪盈口中听到这话,不过细想她才是在京城看着那些权势相斗长大的人,也不难想通。 金遥迢是在此时跑回来的,她指着不远处的马车去扶安越平,后者还是没伸手。 一道飞镖打到他们身旁的树上,陈怀皱眉,这是侍卫的回报,有人来了。 “安大人,快跟我走吧。”金遥迢说。 安越平摇头:“我被你们架出来,一路上想办法做了标记,那来接我去京城的人不傻就能找到我。遥迢啊,老妻和幼子便交付给你了,你带他们走便好。” “大人!” “安心,他们也不会此刻杀我,我想大概会在入京的路上,最后报个病死吧,还是有些日子可活的。”安越平笑。 陈怀听不下去了,让在近处的两个侍卫将安越平看管在这里,而后准备自己去见江生岭。 “你找死我不管你,可你若死了,沂川府定会起风声,我可不想到时候军心不稳。金遥迢,打晕,带他走。”而后陈怀拔剑。 “不必!” 熟悉的声音从树林边传来,纪盈警觉地看着携人而来的江生岭。 江生岭看了看纪盈和陈怀,而后才定睛在安越平身上。 “勉强听了两句,安大人之心志让人汗颜啊,”江生岭顿了顿从自己怀中拿出一道圣旨递给陈怀,“这是陛下的旨意,不如先看了再决断,今夜刚送到的,我也才从知府处拿到,陈将军不信可以去问。” 纪盈凑过去看,那圣旨是下给江生岭的,由沂川府派人和江生岭一道押送安越平入京,在京畿夹道候审,暂不可杀。 看来是和谈的事出现了别的转机,安越平暂且不必死了。 金遥迢看着江生岭来了便戴上了面纱,而后抓着那圣旨查了好几遍,的确是真的,怒目道:“这皇帝说话有个准吗?别刚交了人,又要处死。” “那不是还有你们沂川府派的人同去吗?真有变故,到时再说。”江生岭笑。 金遥迢为难地看着陈怀。 “朝堂形势千变万化,倒也可能是真的。”纪盈想着。 安越平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幽幽看了一眼江生岭,后者报以一笑。 “再闹下去,便真的要成笑话了。”江生岭让手下的人收了兵刃。 安越平还是由陈怀带人看管起来,知府不多久也跟来,将圣旨的事说了清楚,的确不假。 “我让席连带人送他入京,”陈怀思虑了半晌之后对金遥迢说,“你手下若有闲人,一路尾随,出了事也能应变。” 金遥迢虽是忧心忡忡,但勉强应了下来。 折腾大半个晚上,这个结果有些啼笑皆非,不过纪盈转脸看安越平已经靠在自己的木笼里睡着了,倒无奈笑了笑。 生生死死,真有人那么看得开啊。 定了明日午后送安越平离开鸢城,白日里陈怀就去军营里选人跟随了。 纪盈一直盯着安越平,在公衙里。安越平被她盯得有些为难,小声问:“你盯我做什么?” “陈怀让我看着你,别出事。我也觉得你这人挺有趣的。”她趴在牢笼边嘀咕。 公衙的小吏从外进前来行礼:“安大人的夫人到了,江统领说,临行前还是许再见见。” 门外走进一个穿着素衣蓝衫的女子,银簪束发,脸色苍白,像是久病之人,走路起来轻飘飘的。 安夫人行礼多谢了那领她进来的小吏,望了安越平一眼,纪盈看着那嚣张了许久的男子突然尴尬啊地理了理自己的乱发和乱须。 “熬的梨羹,你爱吃的。”安夫人不管他,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一白瓷碗来,双手捧到那木笼前。 安越平双手是镣铐,碗也递不进去,只能艰难地捧着碗慢慢喝着。 “阿宝可还好?”他问。 “交给爹娘了,这几日发热生病,不能来看你。” 纪盈听到他们聊起来便知趣退了半步。 一个守在牢笼前,一个在牢笼里,看着也不是滋味。 莫名的,有些唇亡齿寒之感。 今日是安越平,明日安知不是陈怀。 纪盈低眸。 午后送行,纪盈这才知道这鸢城原来可以有这么多人的。 她不方便近前,便在远处看着许多铺子上了锁,这街巷上是挤满了人。 “都得了消息,出来相送吧。”纪盈抱着五里喃喃着,像是说给猫听。 晚间再见到陈怀时,他兴致缺缺模样,纪盈抱着他缩在床榻上,静听着他的心跳。 “你怎么了?”纪盈问。 看到安越平的时候,陈怀总是止不住想另一个人。 纪明咏。 但他不能跟纪盈开口,只紧紧抱住她。 这日子像是安宁下来,纪盈又一次在公衙看到金遥迢,一身官服,是受了知府令来办公事的。 金遥迢正想问此前的事跟纪盈再认错的,正在为难时,听到了公衙门口一声怒喝的“让开”。 陈怀阴沉着脸进来直奔着知府公堂而去,纪盈和金遥迢正摸不着头脑,忽而见到了随其后的席连。 “你怎么……”金遥迢忙上前拦住席连。 席连风尘仆仆,看着纪盈和金遥迢,寒了脸。 “安越平死了,”他顿了顿,看金遥迢恍惚一阵后变得恼怒才又道,“自尽。” 第三十一章无辜 纪盈恍神了许久才踉跄了一步,问道:“江生岭呢?” “我先回了,他似乎也在回来的路上。”席连答道。 金遥迢握紧自己的腰上的白玉:“他还敢来!” 他没理由再回来……陈怀大抵是来找知府问圣旨的事的。 安越平还是死了,纪盈不信这里头没有江生岭的筹谋,那圣旨就可疑了。 “你进去看着陈怀,别让他太急,”纪盈推着席连跟上陈怀,而后抓起金遥迢的手,“山贼还调得动吗?” 金遥迢将官服脱了扔在一旁,紧盯着府衙门点了点头。 “召人,跟我走。”纪盈拉着金遥迢出了府衙。 鸢城外小村,至冬日里,白天也没什么人在田地里,今日骤冷下了一场雪,村民都缩在屋子里,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细碎缓慢的马蹄声在其中显得突兀。 江生岭骑马至一个小院前,正准备叫人上去叩门,就看到熟悉的人影又拦在他面前。 纪盈蹲在门前冷得缩成一团,见他来了抬眸:“等得我要冻死了。” “让开。” “圣旨是怎么回事?”她先问。 江生岭敛眸,并不打算回答。 “从始至终,陛下没有改变过要他死的心意,是吗?” 江生岭仍旧不答,却算是默认。 他拿了一道押送安越平入京的圣旨,而除了命他押送安越平入京外,那道圣旨还有许多空白。 一次矫诏,便宜行事。是皇帝赐予他这个表面禁军统领,实则内城司首领的权力。 “安越平的确不是我下的手,但他死前已找我问清了这件事,他的确是自尽。”江生岭抬眸。 大概是自己清楚没有活路。 纪盈看了看着门后的院子。 这院子里住的是安越平的家眷,她和金遥迢早来一些,已见过了安夫人。 “毒药是临走前我给他的,”安夫人听闻此事时,倒茶的手微抖,克制着语气平缓,垂眸避哀,“他被陈将军带走时便交代过了,没想过能有善终。” “夫人……”金遥迢满眼皆是不解。 “我能如何。他不会跟我们逃,去京城也是一死。既然如此,我何必让他去受辱死在他人手下。”安夫人平静说着。 原来那日如此平静日常的相会的两个人,都知道那是永别。 纪盈让金遥迢带着安夫人先走了,她留在这儿拖着江生岭。 她轻叹一声,在院子里找了半天也只找到手边的这个锄头,是有些寒酸,但也计较不上了,她便把它往地上一戳:“陛下连孤儿寡母也不愿放过吗?” “发配为奴。”江生岭淡淡道。 就安夫人和幼子那样子,跟死有什么区别。 “那你动手吧。”纪盈仍旧不让。 “你此时做此事还有何意义?”江生岭笑。 纪盈想了半晌,无力地说出:“他们是无辜的。”自己都觉得可笑。 无辜才是最没有意义的话啊。 纪盈是第一次看到江生岭举剑抵在自己身前,她一锄头下去把剑砸歪,真想把剑给他砸个稀巴烂。 意识到她在拖延,江生岭使了眼色让身后的人绕过院子去追,红袍兵士才跑出去十步,又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江统领。”陈怀坐在马上,也是匆忙赶来,身后跟着军营里调出的兵士。 两相对峙,在这个逼仄的村落里。 “陈怀,你要造反吗?”江生岭问。 “不是,我来救我夫人。”陈怀看向纪盈。 三句真两句假,不过赌一个君王的许与不许。 “江生岭,”纪盈转过身找了一个火把,“找两具尸体不难吧。如今天寒,烧炭暖屋,致使大火焚烧,你领两具焦尸回去。” “放肆,这是欺君。” “那你就跟他打吧,打得满沂川府都知道皇帝要赶尽杀绝,打得全天下都知道圣上忘恩负义!”纪盈把火把掷在地上。 她眼里泛酸,外人来看满眶泛红,却是狠厉之气。 她浑身在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心绪不宁。 那天她记得江生岭盯她许久后下马重新找了火把,让人在墙边点火。 火光里他拢了拢披风对纪盈说:“你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在内城司五年,从前也不是没让她做过这些暗地里的事,到了这儿却成了个祸害。 “你要回禀陛下治罪于我吗?”她轻声问。 “不会,但我不会再放任你如此。” 点了火,还要灭火,陈怀一直守在路口不许江生岭的人离开,纪盈身边就只站着江生岭。 “为了我姐姐吗?”纪盈笑,“为了她,所以会不会害我。” “你知道什么?”江生岭语气骤冷。 果然。 她上前一把抓住江生岭的衣襟:“当初为什么跟我提亲?为了跟她再合情合理来往?” 他不否认。 姐姐与妹夫,如此在外人面前多说几句话,也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江生岭,你的情意若敢透露给任何人知道一分一毫,我要你的命!你会害死她的。”纪盈松开手推了他一把。 江生岭垂眸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为了她,我连你都要忍得下来,怎么会害她。” “你最好做到。” 等到江生岭的人都撤走,纪盈看着这枯败的院子出神,她蹲坐在地上,脑子里胡乱想着,金遥迢应该已经带人走了许久了,再过三天就能到定远寨,那时候安夫人就安全了。 陈怀来抱她起身的时候,她拍了拍他的肩,自己站定,发觉晚来小雪落下,浑身的冷意又起来了。 “陈怀。”她只是叫他,软绵绵的,微弱得好像察觉不了,而后她抱紧他的腰不说话。 她想不明白安越平为何非得自尽,留下一对妻儿不够狠心吗? 明明可以活的。 江生岭要怎么把她带走…… “我不想离开。”她喃喃着。 陈怀撇下她眉间飞雪,不明白她所言,只是轻拍着她的背。 这个冬天不会安静了。 安越平死后,沂川府各地果然还是出现了兵士哗变的事,够焦头烂额的。 听说这些事的时候,纪盈在房里做着鞋。 她的针脚功夫还能应付这件事,陈怀问起她在做什么时,她总是笑说“做给你的”。 还不知道能待多久。 “我还以为这些女子惯常要做的事你是一概不会的。”陈怀看着她柔声说。 她把针脚放下,炭火烧得红彤彤的,扶着他的腰,也不管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陈怀不因公事而不归,这些日子总是无所顾忌地尽床榻之欢。 “做什么?”陈怀有时也嫌她胡闹。 “让你看看我会什么,记清我的样子。”她咬着他肩说。 第三十二章道歉(微h) 军营不宁的事总要解决,知府和陈怀在公衙待了叁天了,把手下的城池守将都召集过来找着对策。 安越平之死说得再冠冕堂皇,终归疑点重重,兵士们想要说法,还想知道安越平家眷何在,情理之中,却也做不到。 那村子里发生的异动也传了出去,都说皇帝的特使和安国将军夫妇在安家住宅前有了冲突。 这日里纪盈收到了金遥迢寄来的信,“安康”二字让她的心落了地。 “姑娘,有人来了。”喜雁忽而从外头跑进来。 是个公衙的小吏,那小吏行礼道:“夫人,知府有请。” 纪盈握紧了手。 不出她意料,是江生岭做的手脚到了。 皇帝下令将她的哥哥奉入贤良祠,由知府为首,主持迁坟回京的事宜,纪盈协从,领棺回京。 她听着那旨意,叩地恍惚。 这一日已够焦头烂额了,陈怀回府时浅睡了一阵,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猛然醒转。 纪盈跟知府商议完事回来,还以为他睡着,他醒转时的眼神戒备警觉,发觉是她后才缓和下来。 “迁坟的事你知道了?”纪盈坐到床边。 “听说了,”陈怀脸色恢复了些,握住她的手,“你先暂时离开也好,过不了几日我要带人去巡查军营,这次的事总要平息下来。” 走了,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陈怀,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她盯着他,想着有些话再不问出口就迟了,便直接道,“我哥哥的死和安越平的死,是否一样?” 陈怀的手微顿,难得地躲闪了她的目光:“你怎会如此想?” “我不该想吗?我哥哥守城而死,可为何救援断绝,为何困守孤城。从前父亲说战事千变万化一切都是寻常,可如今看着安越平这样死,我不敢信了。” 他重新对上她的眼,想着这段日子她总心事重重,或许是勾起了从前的伤心事。 “我向你担保,纪将军是堂堂正正战死。”他坚定说出这句话。 她松懈了神情,这样的答案就足够了。她的哥哥不是安越平,是从小天之骄子狂傲惯了的人,他不会自己寻死的。 可若死得也是这般憋屈,她实在不敢想。 “给你做了五双鞋,”她将泪意忍了回去,从卧房柜子里取出一双来,“你鞋坏得快,这五双鞋总能撑叁个月。” “叁个月也够你从京城回来了。”陈怀接过试了试,而后看她又失神,拉她到怀中。 “还有力气吗?”她抬眸问他。 轻轻的“嗯”的一声,纪盈解了他的裤就推他倒在床上,除第一夜她始终动弹不得外,其余时候起初总是她更热忱一些。 到了后头她吃力,才会乖乖在他身下。 总还是有些羞赧的,跨坐在他身上被扶着腰,一点点蹭着酝酿着情意,烛光打在她的皮肤上,白皙光泽都变得昏黄艳丽。 青丝散开,柔顺的头发被他捻在指间把玩。 “掉出来了,”将那东西强硬塞了进去,微微扭了扭腰,她喘得越发克制不住,一下子空落落之后她回头看着从湿腻的身体里滑出来的粗物,转头轻声说,“你自己扶着进来。” 说些床榻之间暧昧下流的话她总是寻常语气,从前的骄矜傲慢似乎在这时也能显得出来,叫他配合着从不嘴软。 一去也要叁五个月,陈怀索性不让着她任性了,拧着她手腕就把人困在身下,堵着她的唇吃下她吃痛的呜咽,无所顾忌的攻入终究在她皱眉后多了犹疑和怜惜。 “我准备了些礼,你带给爹娘。” 在她婉转呻吟时他说着,纪盈笑:“他们不缺什么的,待我看看你都备了些什么,别唔……触了霉头。” “或许他们也瞧不上我,但总归礼数不能缺。”他一次次凿进,顶弄在她最敏感的地方,看着她慢慢缩起身子,眉眼柔和可怜起来。 “若没有你,我是要当一辈子老姑娘的,被退婚之后他们把我嫁出去的心思都没了,”纪盈笑,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你算是给他们解决麻烦了,别多想。” “他们情愿养你一辈子,也不愿你嫁出去受苦的。”陈怀出了一身的汗,腻在她身上的滋味从初尝之后就是忍耐不住的。 “嗯……可你不是苦的。”她摸着他的脸笑。 她始终未曾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有过白眼,本以为会忍受不住此地严寒的人,陪着他度过了这两个月,疾风知劲草。 “小蛮奴!”她仍旧会这样骂他,尤其在他不知轻重的时候,她十根指头划着他的背,生生抓出红痕,粗蛮的撞击让她在他颈下泪眼泛起。 兴尽之后她就会趴在他身上,薄汗微凉,被他拥在怀里。 “在想什么?”陈怀低眸看她愁绪渐生。 “在想年少时做过的一些荒唐事。”她慵懒说着,抚揉着他胸膛。 要走了,有些话才到了嘴边。 “许多人许多事,我都欠着一句抱歉,”她双目失神抱他,“尤其有个被我毁了前程的人。我怕再见他,再见了又说不出口,怕他恨我。” 想着若能陪他走上一程,让他有一日能平安,才能挽回些许。 没想到连这件事都不能顺心。 陈怀愣神。 “他本不该有后头许多为难的,是我对不起他。”纪盈想着安越平,想着这沂川府的所有事。 “他会原谅你的,”陈怀鬼使神差说着,而后把她放回床榻间,“至少若我是他,会原谅你的。” “为什么?” “大概我此刻离不开夫人。”他说这些床榻情趣不着调的话,吻着她,看她没忍住笑出声。 窗外的雪都化了,融雪的声音滴滴答答的。 过几日就是天晴,纪盈和陈怀都得出行了。 席连看着来查看马匹准备情况的陈怀,将此后的安排说了一些。 “你留守鸢城。”陈怀点头。 席连也叹气,安越平之事有他的过错。 转眼低眉瞧见了陈怀脚上的一双新鞋,正想说他这鞋的式样和板底都选得不错,忽而眉目一冷。 “将军,你这鞋哪儿来的?”他问,陈怀还未来得及答,就听席连蹲下身仔细看着嘟囔,“针脚材质,有些像那个间谍逃跑之后脚上多的一双啊。” 第三十三章难信 公衙。 沉潇远和知府面面相觑许久了,沉潇远哀叹一声:“陛下毕竟没有催着安国将军夫人将棺材尽快抬回京城,耽误两叁个月也是可行的吧。” 知府看了手上那折子,是金遥迢寄来的。 当下军士因安越平之事生了异动,情状焦急得尽快处置,陈怀一人终究不能分身。 民间传言里安国将军夫妇当日在那村子里与皇帝的特使为了安越平的家眷起过冲突,金遥迢故而言,让纪盈陪她一道去安抚兵士,能使兵士中怨怼情愫尽快缓和下来。 “也好,我派人去同将军夫人讲吧。”知府点了头。 沉潇远转着手指玩,想着他算是被纪盈逼着来说和的,这金遥迢又跟纪盈什么关系,竟然也能帮她。 也罢,纪盈想出这条计策,暂时也可不离开了。 知府手下的官吏来将军府中与纪盈说了此事,纪盈装作顺从的样子答应下来,只是要等陈怀回来再去与知府一道敲定。 待那官吏走后,纪盈长舒了口气。 能拖便拖一些吧,此时是最焦急的时候,现在江生岭碍着她还不敢对陈怀做什么,若是她回了京城,她和陈怀游丝一般的关系说断就能断,到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 “喜雁!”纪盈把哇哇乱叫的五里抱起,“让膳房晚上做些好菜。” 纪盈坐在桌边都昏睡了好几次,醒转来看看天色,都要入睡的时候了,怎么陈怀还不回来,也不递个消息来。 管家见她有些焦急,神色也不好,起了怒意的样子便替陈怀先找补着:“这段日子城中在细查大炎来的间谍,从知府到军营都忙得很,恐怕是为此事耽搁了。” 这事纪盈也知道,这几日上街都能听到风声。 “我来的时候你们就当着我的面送了个间谍进地牢,我还以为你们专程给我个下马威看呢。”纪盈笑。 管家也笑:“这怎可能是故意的。夫人不知,这鸢城里啊,每叁五个月就能查出好些探子来,军营里也不少。好在将军眼毒,见人从来过目不忘,仅看过一双眼的人都不会认错,身边的人一向不会出事。从前有个十四岁的小探子,四年前被抓过一回又逃了,您来之前,他又潜过来了。面容虽有改变,被将军一眼识破,还凭着他牵扯出好多探子呢。” 纪盈微楞,手上一紧,差点扯下怀里的五里一撮毛。 那这样,他岂不是也该认出她…… 她敛眸,让人将菜都先撤了回去,待会儿好热。 金遥迢说出行恐怕要带些厚重好收拾的衣裳,纪盈便在箱子里翻找着,实在也没什么合适的。 “喜雁,你去问问管家,将军有什么袄甲能借我用用。”她叹了口气却没听到喜雁的回应,她分明听到了开门声,转头见到陈怀敢踏进屋。 她放下手中的衣裳阴沉着脸:“不回来也不带句话,当家里没我这个人了?” 往常这种时候他早说着“对不住”上来蹭她的脖子,如今却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她抿着唇要将白日里的事告诉他时,却看到他拿出了一双沾着泥和血的鞋。 是那日被江生岭误杀的内城司探子脚上的那双。 “沉潇远将当时的物证都存放着,我拿出来了,”陈怀淡淡说着坐到了桌边,瞥到她顿时紧张的神色,“过来坐。” 她缓步向前,理了思绪,正想笑问他拿这东西做什么,却被他一把抓紧怀里,坐在他身上。 再暧昧亲近的动作此刻也只能让她不寒而栗。 “纪盈,”他蹭在她脖子上了,“不要骗我,不要像从前那个骗子一样骗我。” “我……” “这双鞋的底板缝了钦北的牛皮,这料子在京城时兴,沂川府却没有,你带的嫁妆里却有几张这牛皮。针脚疏密和走线,同你送我的一模一样。城中绣坊的绣娘一眼便说像是一个人做的。” 腰上的手臂越来越紧,纪盈觉得自己难以喘息。 那料子是她从家带的,当日带着那人逃跑时,雪地上有她的鞋印和那人的脚印,她索性把做大了的鞋塞到那人脚上,隐去自己的印记。 大概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主动给陈怀做鞋,漏了底。 “纪盈,”他的手背缓缓刮过她的眉梢,轻柔温和,“为什么要骗我第二次。” 第二次。 她猛地转身看向陈怀。 她眼中是慌张无措,陈怀轻笑:“阿南,纪盈。从你到沂川府第一日我就知道是你,那时候你也是成日这副神情,我还以为你为从前的事知错了。现在想来……” 他把她抱放在桌上,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茶杯,瓷片砸地,外面的喜雁想推门,被陈怀怒喝“不许进来”吓住了。 喜雁仍想推门,怕纪盈出事,又听到纪盈一声“没事”才收了手。 他都知道。 纪盈思绪很乱,垂眸不敢看他,被他捏着下巴直视。 他眼中是从未见过的寒霜。 其实他方才说的鞋子的事,她总是有别的说辞可以狡辩的。 但她说不出口。 她自嘲一笑,原来她也有说不出谎的时候。 “能派得动荆国公府的叁姑娘做探子,看来你身后的人……”陈怀没有再猜下去,有些答案从一开始就埋在心里,也不必挑明。 他握着她的腰靠在她耳下,语气柔缓无力,“当初我说会送你走,你便故意惹怒我,同我圆房,然后留下来。到底是是喜欢我,还是这是你的差事,你必须留下来啊?” 说到此处纪盈回神,她失神摇头:“我没有拿那件事骗你。” “江生岭和安越平的事,究竟是你对我坦诚相对了,还是我上了你们两个的当。” “陈怀,”她打断了他,颤着手扶着他的肩,“我喜欢你这件事,我从未骗过你,这两个月我也从未利用此事害过你。” “五年前也是吗?”陈怀笑,想起那夜她喝醉时说当初曾有过真心。 现在连当初那句真心,都变得虚妄。 在她眼神呆滞,几欲启唇而不能言时,陈怀伏在她肩上低笑,笑了许久,声里的寒透到她骨里。 “我想信,”他摸着她的脖子,声微颤,低低地说,“我真的很想信。” 第三十四章难追 总是想信的,想信至少她那份情是真的。 却像是重重山隘,陈怀只觉得疲惫至极,不敢再走。 若是细想来,当下她未曾害过他什么。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他是一概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了。 他咬着她的肩颈,寸寸透骨。 “五年前为何骗我?” 总要一件件说清。 纪盈低眸,坐在桌上轻晃着腿失神:“江生岭要挟我,他怕你取代了他的禁军官职,让我逼你出京。” “他拿什么要挟你?” 事关姐姐,她不能说。 纪盈摇头,得了他一声冷笑。 他又问起她救出那探子为何还要打晕他把他送回到自己手里,纪盈照实答了,陈怀没有再追问。 “偷令牌的事,我是察觉到江生岭在耍我,所以干脆挑明。他歪心思多,我也怕他……对你不利。”纪盈歪着头,用自己的耳朵轻轻贴着他的耳。 陈怀也不再问了,他恍然觉得自己听了那么多个字,人生头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对错是非,一概看不明白了。 多问徒劳。 他深吸气缓和下来,拳头砸在桌上:“你和金遥迢一同去巡视军营的事我已知晓。知府决断,他们同意了,我也不好反对。一个半月,你回来之后就立刻回京,我大抵要两月才归,不必见了,我会让人把和离书送到京城。你被我发现,已经是颗弃子,就这么跟你的上级说吧。” 纪盈心揪在一处,看他要离开,猛地拉住他,颤着声音保持着冷静:“暂且,不要和离,不要休妻。你带着兵去堵江生岭的事,他碍着我不会上报,等到事情过去了,他也不会再提此事,现下不要推开我,免得你惹火上身。” “他倒是在意你。”陈怀背对着她轻声说。 “他不是在意我,他是在意……”纪盈闭了口,闭上眼,拉着他的手也无力。 被他禁锢着腰身撞到墙上时,恍神片刻纪盈便懂得他想做什么。 裙摆被轻易撩起,还未曾被解开的衣物隔着那发硬的东西顶在她身前。 “既然你为他逼走我,他为你敢欺瞒圣上,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他知道你在床榻上是什么样子吗?” 五年前那股要报复她的情感又重燃变得强烈,用这种事来凌辱她似乎是最合适的,她总是在骗情爱。 他看惯了这世道上的人是如何践踏与被践踏,这样的事也不少见。但总是看到她眼里些微慌乱无措和伤怀,便不能再动。 他终究不想变成少年时见过的随意践踏别人的人。 “陈怀。” 她落不下泪,裙摆之下逐渐寒凉,本来熟悉的距离却显出了陌生。 “你真的记恨我,想罚我,把我拉出去打军棍,游街都好,”她看他没有接着动作,知道他也没那么决绝便接着说,“别拿情爱的事羞辱我。” 所有情爱,她要的是真心,不是报复。至少不要拿这件事惩罚她。 他闭着眼:“你去和金遥迢会和,我会派席连跟着你,这一个半月你休想再惹出任何事来。” 她眼底死灰一片,他放手之后,她缓缓从墙边滑落到地上坐着,看着他留下的微微晃动的门。 “喵” 五里摇了摇尾巴从窗口翻进来走到纪盈身边,跳到了她怀里。 “我可以骗他的,”纪盈吹着窗边风,冷出了几分清醒,缓缓抱起五里和它对视,“我可以骗他,那双鞋不是我的脚的尺寸,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我可以说那是我做下的想着多塞些毛绒故而留了空,不知被谁偷了。我都可以说的。” 五里两只前爪被她攥住,一滴泪突然落进它的毛间。 “可我不想骗他了。”她抱紧五里坐在墙边,决堤的情愫与泪水才涌出。 莫名的,一身轻松,她不必也不会再瞒着他什么,不需再胆战心惊。 但他也不会回来了。 彻夜无眠,纪盈把眼哭得半肿,喜雁给她梳妆,蹲在她面前睁着眼默默不语许久。 “别担心,我没事。”纪盈揉了揉喜雁的头。 “姑娘,你来这儿之后总是不高兴,事情之后咱们还是回京待段时日吧。”喜雁给她擦手。 她点头。 这日子终究要过下去的,纵然此时此刻,心如刀绞,从未停歇。 管家给她牵马来时,才说陈怀清早就已经出发去军营了。 纪盈回首看着定期烧埋的杂物堆里,露出边角的那几双鞋,嘴角微动,敛眸转身也不再多看。 纪盈从鸢城带了百人左右去与金遥迢会和,大多数的人还是从金遥迢所部抽调的。 席连看破那双鞋时,再见如今纪盈这副样子,也猜得到这背后的七八分事,一路上仍旧恭敬,并不多问半字。 “此次要去的叫连城,离金遥迢的定远寨都有八日的路。连城地处偏北边境,当地驻军是沂川府所有,守城之将五日前战死,新将还未任命,暂由副将补任,”席连说着,看了看纪盈虽颓靡但还在听便接着说,“连城乃是大炎南下最关键的城池之一,若破,身后五座城池皆无守力,故而关键之际。” 也便是如此,那副将称连城军心不稳,才紧迫要来处置。 听到一阵杂乱马蹄声,纪盈回头看到一阵烟尘,而后群马和人影才清晰。 “金遥迢到了,我们先进连城吧。”她看清了来人说道。 该说这金遥迢是个什么性情的人,自上回的事后,再见纪盈,一下了马马鞭都没放下就把纪盈的肩给勾住。 纪盈顿时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哪个狐朋狗友又勾着她上不清不楚的地方。 “安夫人和小公子的事多谢你了,”金遥迢笑,用马鞭戳了戳自己的头,“你怎么脸色这么差啊?” 纪盈苦笑:“临走时跟陈怀吵了一架。” “为上回我做下的事吗?”金遥迢一拍腿,“我去解释吧。” “不是……” “那……”金遥迢眼尖看到纪盈脖子处微露的一道齿痕,叹说,“还说你们房事不协,看起来挺激烈的。” ---- 五里:你也不怕拿我擦眼泪迷眼睛gif 第三十五章困守 纪盈摸着自己的脖子低眸,席连先道:“此地多日大雪,除了五日前送出来守将战死的消息后再无探报,今日天色也不好,行进小心。” 从会和之处到那连城也只有一个时辰的马程,赶到时方巧能碰上晚膳时候。 本来以为会是什么紧张形势,靠近那城池时众人就都戒备起来、 直至城下也未显出什么异样,席连上前跟守门将证实了身份后,那守门将忽而急切叫人开门放他们进去。 这时纪盈才抬头望,从前听父亲说起过一些排兵布阵的事,按照这连城城墙的尺寸,每六步就该排一名守卫,可这处十步才一人。 近两个月无大战事,这也未免太松了警惕。 骑着马进城,迟迟不见守将前来,金遥迢有些不耐烦,问道:“你家将军呢?” “在东门。” 此处为北,这城中街上静得厉害,纪盈便随口问起,金遥迢道:“前线城池,到了夜里自然要静许多。”也消了许多疑心。 靠近北城门时才听到一阵阵喧闹,夹杂着呵斥声。 纪盈一行下马跑去的时候,看着夜色下老木城门在冲撞下破开缝隙,有着盔甲者撕心裂肺喊着退后,这城里看不到的人烟都聚到城门前了,正在撞开城门。 “夫人,金将军,你们先退后吧。”那领他们过来的小兵说道。 金遥迢皱眉:“上城门。” 他们跑到城门之上才看见一个似乎是百夫长打扮的人正在指挥着城门的形势。 “守城将何在?”金遥迢问。 那百夫长回头看他们,语气淡淡:“前一个正将五日前死于内乱,补上的副将已经带着两万兵士逃跑。城中剩下这三千人,现下归我管。” 那正将不是战死,是被手下杀了…… “为何不送信?”席连看着城下形势,那门已经破开小半了。 “连天风雪路途难行,派出去十人送信,无一人至吗?那你们又是怎么来的?”百夫长问。 还真没有。 纪盈看着那门摇摇欲坠:“不可能全是死在风雪里,有人截杀。” “放人!”那百夫长突然冲着底下的人吼着,此刻也拦不住了。 城中守将逃跑,此事不敢直接透露给城中百姓,可到底是瞒不住的,现下他们要跑,也拦不住。 那百夫长卸了自己的盔,将调兵令随手扔到金遥迢怀里:“你是金城主吧。现下你官职最高,我们听你的。” 城中只剩三千人,但连城绝不可弃。 如今防守如此薄弱,没几日一定会有人攻城。 金遥迢握紧调兵令,转头对纪盈说:“你随那些百姓一道离开,去求援。我们守城。” 席连也拉住纪盈的手:“若真有人截杀送信者,却无人拦我们至此,一定是想困死我们。一个定远寨城主,一个安国将军夫人,真出了事朝堂上的人又要大做文章了。” “我若战死是尽本分,”金遥迢摇头,盯着纪盈,“可你不一样。你姐夫宸王如今是陛下属意的太子人选,你爹和哥哥的旧部如此多,你真出事,多的是不安宁的事,快走。” 夜风只需片刻就能吹得人浑身发冷,纪盈定了定心神,甩开了席连的手,指着城中尚未逃跑的百姓和兵士。 “你们若护我走,这些百姓岂不是明白这座城在劫难逃?你们还要花多少力气安定他们?”她解下披风,看着天边异象,是渐起风暴的样子。 “我丢脸半辈子了,这次若跑,下半辈子还得丢脸,”她苦笑,“我爹娘讲理的,我真死在这儿他们才不会闹。我哥走后他们就不打我了,只盼我活着。可我担保,我若此时逃回去,他们也会打死我的。” 席连还想再劝,城下一涌而出的百姓已经有人跑得只剩下黑点。 锋刃擦着风过,一瞬间城门上众人都喊着:“关门!”身后剩下的兵士都迅速至城门上戒备。 是远处的箭,不是射向城里的。 刚刚跑出去的百姓一个个倒在地上,凄厉叫声响成一片。 “攻城的人到了,也走不掉了。”纪盈喃喃。 “不是说要和谈了吗?怎么突然又……”席连皱眉。 纪盈叹气:“你道大炎就是上下一心想求和吗?若是上下一心,便不用偷偷进京求和了。” 金遥迢回过神来,立刻问起各个城门的守卫数量。 纪盈收拾了一番正要走,席连问“去哪儿”,她揉了揉冻得发疼的鼻子:“做我们该做的事,安抚军心啊。” 鸢城。 沉潇远困倦着晨起去公衙,跑到知府面前露了脸就问:“连城来消息了吗?按理说他们到那儿都一个月了,一个消息也没送来啊。” “来得巧,刚到的,送信的人还没走远呢,正在厢房用膳。前段日子风雪大,不好送吧。”知府笑,将那信报递给沉潇远。 一切顺利。 沉潇远看着点了头:“陈将军来信也说他那儿顺利。哎,我也给他送个信,免得他担心夫人。” 公衙厢房,一个拿着连城令牌的兵士正用着膳。 十日前他割开了连城派出送信的兵士的脖子,抢了衣服夺了令牌。 换了封军报。 第三十日。 城墙上的砖瓦冰凉彻骨,夜间尤甚。 二更天,纪盈是在城门上被冷醒的。 她打着颤,浑身过了半刻才能动,睁眼是满目的雪和漆黑的天。 坐在她对面靠着城墙的金遥迢瞥了她一眼,无力说:“你接着守夜,我歇会儿。” “好饿。”纪盈把已经破烂不堪的裘衣扔到金遥迢身上,嘟囔着。 三十天了,白日点过人数,加上硬从百姓里招的兵,起初四千人,现下剩下一千五百人。 粮草也在那副将逃跑的时候被毁了大半,现下挨冻受饿少人。 “冬天连草都没得吃,”金遥迢也抱怨,“别想了,饿死鬼是当定了。” 这城下的人是越来越多,从起初五六千,这几十日都增兵过万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城破人亡了。 第三十六章理解 席连在城墙上巡逻回来,轻叹一声坐到一边,扔了小瓷瓶给纪盈。 “药不多了。”他说。 天冻皮裂,这几日整日拉弓弦,纪盈整个手指都是豁口开裂。她用布裹着手掌,把瓷瓶放到怀中。 早上修城墙,午后削柴补箭,不入夜重算了人数重新布防。一整天了纪盈就喝了一碗根汤,黑漆漆的。 她捏着鼻子喝的,席连想告诉她那是什么煮的,她捂着耳朵跑了,怕听了更喝不下去。 “刚才一直嘟嘟囔囔的,做什么梦了?”金遥迢披上裘衣问。 纪盈回想着:“三个梦。第一个是我十岁的时候,那年父亲生辰宴客,桌上有盘油水好足的肉,我当时给扔了,我现在悔死了……” “停,下一个。”金遥迢咽了咽口水。 纪盈脸微红:“第二个是……在暖和的大房子里。”被陈怀抱着腿抵在床角。 人都要死了,总能想些好事嘛。 “第三个是我哥骂我,守城都守不好,我就被骂烦了。” 席连从怀里拿出三张粗糙褶皱的纸:“好不容易找出来的,写封遗书吧。” 金遥迢推开他的手:“我全家早死绝了。” 席连笑:“在下也孑然一身。”索性他将三张纸都递给了纪盈。 金遥迢见纪盈犹豫去接,睁开眼皮懒怠道:“不写就给我吃了,好歹能进肚子。” “写。” 就着城墙上随手刮下来的黑灰,纪盈蹲在那儿一边观望着不远处的情势,一边叹着气写。 小时候跟北边来的算命的学过几手看天的本事,金遥迢他们也有些经验,明日似乎就要放晴,他们得再派人出去求援。 “明日他们将领叫阵,只要射了那人,他们必定大乱,我们再趁机派人出去求援。”纪盈盘算着。 再不成功,真得死了。 这边地每年困死守城将士总有那么一两例,于那奏报瀚海里不过一二句。 “你这身份若死了,咱们应该能多得几句话。”金遥迢笑着对纪盈说。 纪盈眼瞧着天明,寂静的一夜后又紧张起来。 她爬上城墙的最高处趴伏着裹手的布破损吊着,绷着弦她一动不动。 城下叫阵主将今日不见纪盈,便在城下马上笑道:“怎么,姓纪的人也怕死了?果然是废物一个。” 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曾与她哥有过交手,此前一个月也总是提起此事,现下金遥迢和席连同他们周旋着。 再脏污的话也听了一个月了,纪盈沉了口气,拉开弓。 姑奶奶我射不死你! 寒光乍映着雪地,倏忽之间深扎进皮肉,鲜血溅出。 还真没射死,射到眼睛了。纪盈撇了撇嘴。 城下军乱,纪盈看着报信者冲出城门,抱着弓松了口气。 第四十天。 鸢城仍旧一片安宁。 五里蹲在将军府门前两日了,喜雁把它抱进屋子里,它又自个儿跑出来。 这一日门口终于有了马蹄声,陈怀才下马,五里就跑过去扒他的腿。 看到五里便知道纪盈还未走,他松了口气将它抱起。 事情顺利,他本想再拖延一段时日回来好避开,但这一个月他静了一些,纪盈来沂川府后的事情细细想来,与她所说是合得上的。 她并未害他,他也该听她一言。 再……见一面。 “夫人还未归,也未曾有消息何时归。”管家说着。 不该啊,沉潇远来信说他们一切顺利,那三日前就该启程返回,怎会还无消息。 “陈怀!” 不远处沉潇远急切跑来,手里拿着一快染血的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怀迎过去,没等沉潇远缓过气来说话就夺过他手中的东西。 连城被围。 那布上还缝了一支金钗,是赐婚后皇帝御赐给纪盈的。 第四十五天。 天晴后雪就化了,这几日转暖本觉得日子好过一些,耐不住城中粮草将绝。 “昨日死了十三个,两个是饿死的。”席连揉了揉眉心跟她们一道趴在城墙上。 看着纪盈出神,金遥迢拍了拍她的肩:“不许瞎想。” 这不容得她不瞎想。 连城易守难攻,纵然城下几倍于他们的兵也不能强攻进来,但弹尽粮绝才是最要命的。 白日里连阵都叫不动了,那城下的大炎人突然在阵前摆上了粮草,在他们面前生火猪肉,香味飘了半个城。 被纪盈射瞎一只眼的主将坐在城下敲了敲碗:“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留在这儿,你们派人来取,我们绝不设埋伏。” 纪盈单手撑着脸看他胡说八道时,就看他指向她咬牙切齿:“把她交出来就行。” 她射瞎了他一只眼,彻底被记恨上了。 “他们果然是冲着你的身份来的,肯定也不会这么好心,”金遥迢撇撇嘴,“大概再待下去,沂川府迟早会发现我们的异样,一旦派人来增援,他们也扛不住,所以急了。” 现在就是看是他们能撑到援兵来,还是城下的人能在此之前攻下来了。 纪盈本不把那人的话当回事,但今日去城中安顿伤民时,她给一个小孩上着药,那孩子突然泪汪汪看着她说了声“姐姐,我饿”。 她再抬头时,坐在这四周的人似乎都望向她,一张张瘦骨嶙峋,面黄骨销的脸。 他们没说什么,但那眼里的呆滞和对她的凝望,都让她胆寒。 谁都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来,再过三日,就真的粮绝了。 “那就再撑三日。”金遥迢压制住了城内暂时的乱象。 三日之后呢? 是夜,纪盈看着身旁熟睡的席连,悄悄从自己的盔甲里取出她写好的三封遗信放到他掌下,而后她起身看着城墙之下。 谁都知道城外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好心,就算把纪盈交出去也不一定能换回能吃的粮草。 纪盈突然有些明白安越平为何要自尽了,为何在听到她说他的死无用之后,还是要自尽。 有时候被推到这个地步,你若活着,都好像有罪,在掐灭这周围的人活下去最后一点希望。 她望着城下吸了吸鼻子。 他们应该……不会立刻处死她把,估摸会留着她做要挟,那还能再活一段日子。 第三十七章永入河 包手的布上全是黑灰和渗出的血,纪盈试了试绳子,正准备找个地方吊下去,后颈子突然被人捉住了。 “夫人,没看出来您那么大义凛然啊。”席连轻叹,捏着手中三封遗信,这点儿警惕都没有他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他声音很低,也不想惊动他人。 纪盈握住绳子瞥了瞥不远处装睡的岗哨,双眼疲累眨了眨:“我方才过来的时候,他们明明都醒了,但都没有拦我。再为我的事硬撑下去,他们下一个杀的,或许就是你我了。” 席连明白,底下的人在挑拨离间,城中的人看不到援救的希冀,迟早会崩溃的。 “你放心,我去了之后他们多半不会先杀我,要挟也好,交易也好,”她捏了捏藏在衣服夹层里的刀片,“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席连还要再拦,就听到纪盈一声呵斥:“退后!这是本夫人的命令。” 这么吼这周围的人都不打算醒,这就是众望。 城墙这时候看起来才高得可怖,纪盈站在墙边握紧绳子,深吸一口气准备往下跳。 “嘭”。 墨黑的天边忽然炸开一团银白的火焰,睡沉了的金遥迢猛地醒转,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光亮。 “援军到了,”她喃喃了一句,而后醒神过来,立刻从地上起身一棍子打在吹号的人屁股上,“起来吹号!援军到了!” 沉寂的天地一瞬间被点燃,席连一把将纪盈从墙边拽回来笑:“夫人命不该绝。” 纪盈愣神片刻,而后慌忙拿上长枪跑到城墙边。 纪盈正想着怎么还没有敲军鼓,这才记起白日里敲鼓的人已经被流矢射死了,她回头望着高处那破损孤零的鼓。 看到那团银花的大炎人也动作起来,看不清的远方似有大军赶来,暗夜里只有微弱的大炎军营的火把照亮。 直到城下的厮杀声响起,他们才确信援军到了。 夜行至此,一击必中。 观望了半日陈怀到了入夜时才吩咐人灭火前行。 “打退二十里,然后收兵进城。” 银枪从面前人的身上拔出,枪头红缨滴血,陈怀回头跟传令官交代着。 他望向点燃了火把的连城城头,寂静混乱的夜里交杂着微弱的号角声。 忽而闷哑沉重的鼓声响起,震动浓厚,急促激烈。起初的鼓声有些飘忽不定,后来一次比一次笃定,微微光亮里,黑色的身影藏在流矢之中。 暗夜里混沌的人们随着那鼓声提振了气势,一声声决绝嘶喊划破长空。 紧闭的城门终于打开,大炎军营里跑出来的人也有不少朝着连城而来,城墙头不断有人爬上,仍要一个个击退。 纪盈提刀砍杀了一阵,将要爬上城墙的敌人踢了下去,又跑回鼓前。流矢猛地扎进她手背,扎进那鼓面,她却感觉不到疼。 压抑四十多天的情绪在这一夜里全数爆发,至大炎人跑得不见踪影,底下的厮杀声也小了,城上城下都响起了收兵的号角声。 纪盈握着鼓槌的手这才突然失去了力气,沾血的木槌掉到了地上,她望着城下,似乎在收兵进城了。 除了几个观视的士兵,大多的人都跑到城下去帮忙将援军带来的粮草往里运。 纪盈低头才发现身上还有一箭,不过扎得不深,就是有些疼。 她左手拿着长枪,咬咬牙将那箭先拔了出来,痛得龇牙。 拿着那支箭她才转身,视线里出现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 火把时明时暗,那人沾血的面容也是如此。 她觉得自己好像恍惚了,慢慢走近看清是陈怀后,也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 管他的。 她先一笑,而后疲惫地抱住他。 “我不骗你了,你不要走。”嘟嘟囔囔着,模糊不清的语辞却又如此清晰。 温厚的手掌犹疑着抚上她的头,他抱起来还是要暖和一些。 好累啊。 她的身子往下坠,依稀听到了有人在叫“大夫”。 “伤口化脓了,人有些发热。”军医给纪盈诊脉完便退了出去,陈怀望了一眼缩在床上的人团也退了出去。 这城中都没有几间好屋子了,陈怀和金遥迢商议了他带来的人如何安置的事,才又回到炉子前煎药。 三张旧纸笺递到了陈怀面前,席连也坐到一旁:“她写的三封遗书,一封给父母,一封给长姐,还有一封给你的。” 陈怀敛眸收好,想着她身上三处箭伤,五处刀伤,那一双手拉弦拉得全烂了,还有力气写遗书。 好累,好冷。 纪盈醒转的时候发觉自己在屋子里,但城中无多少炭了,她也冻着手脚。 正要揉眼睛,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被重新包扎过了。 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眼前桌边站着陈怀,他正在从药罐里倒药。 陈怀看向她时,忽见她笑着伸出只手:“过来,抱。” 他愣住,隔了一阵后,纪盈眨了眨眼,手上的疼痛越来越重。 这不是梦啊。 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把被子拉高将自己埋进去。 “起来吃药,”陈怀坐到床边,“还有饭。” 听到后半句纪盈就坐起身了。 只是一些干粮,她却抓过狼吞虎咽起来,腮帮子鼓着的时候才发觉陈怀一直盯着她。 “你别看。”她皱眉,嘴上没停下却转了身。 在她噎住的时候陈怀递碗过去让她把药顺道喝下去了。 “手不疼吗?”他问。 纪盈擦了擦嘴:“之前没感觉,现在好疼。” 之前是没空管着这痛,现下不动了,那痛才明显起来。 床上床下坐着,忽然就都不说话了。 “席连说你想自己出城到大炎军营去,还准备好了刀片。”他问。 纪盈躲闪着他的眼神点了点头:“他们肯定得折磨我。我这人怕苦怕累怕冻,他们要是折磨我,我不如自己了断了。” 陈怀垂眸看她包得严实的一双手。 明明什么都不怕。 “睡吧。”他忽而道,看着她又缩进了被子里。 她转身背对他睡,陈怀望着她微露出的头出神。 总不会有人在遗书里还想着骗人吧。 他想着给他的那遗书上,半张纸骂他明知她是谁还瞒着,半张纸说自己这回没骗他。 思君慕君,未有悔。是最后一句话。 陈怀俯首替她掖好被子,软唇微微蹭过她耳朵。 为什么,会一次次喜欢上同一个人。 此时此刻,又是这样。 第三十八章出路 陈怀连夜召人修补城墙,遣了使去找那逃窜的大炎军队。 “我离开鸢城时,知府便接到了京城的旨意,大炎使者入京和谈事成,边境所有战事都要克制。”陈怀轻叹一说同席连说着。 席连点头,看他盯着那城墙发呆说:“我守东,金遥迢守北,西面这城墙是夫人守的。起初是有些不懂事,但或许真是将门家风,学得很快。” “你们教她,她自然该学得快。”陈怀淡淡应着,藏在胸前的三封遗书却有些烫。 待到鸡鸣时分,陈怀走下城墙,见到城中幸存的百姓正聚在一起煮着食。 “咳咳。” 黑烟缭绕里,陈怀回首发觉纪盈鼻上沾灰,正蹲在灶前同一个妇人一道生火。 还是不熟练,呛了自己一口烟。 笨手笨脚的。 纪盈发觉他在观察,回瞪一眼后,他收回眼神。 “他们想着把你送出去换粮食,你倒坐得住。” 纪盈好不容易想喝口热粥,正欢天喜地要饮时,听到了陈怀的声音盘旋在她头顶。 “他们已经饿得要易子而食,却也没有逼我跳下城墙,有什么好责备的。”她低眸三口喝完了一碗粥,袖子随意擦了嘴之后才发觉陈怀的眼神不对。 是有些……粗鲁了。 他抬眸:“昨夜使者已经追上那窜逃的大炎军队了。将军名叫伊努,是得了大炎皇庭的令来攻打连城。我想大抵是他们皇庭内主战者想趁着使者和谈之时闹出些动静来,坏了和谈的事。” 连城若破,身后五座城池皆无把守,此年岁景,他们若入城,死伤无数。 “那为什么偏偏冲着我到这连城的时候来?”纪盈不解。 陈怀瞥她:“两个月前,陛下秘密让你的姐夫宸王进京了。”而这消息传到他手里已经晚了一个多月。 自数年前皇帝的嫡长子死后,太子之位空悬多年,五年前朝廷还议储,后来皇帝令宸王和几个成年的儿子都去了封地才消了声息。 如今再召回去,态度已然明朗。 或成太子的妻妹,抓了她或是杀了她,都是额外的价值了。 本等着纪盈开口,谁料她听完便起身,挽起袖子背过他就走了。 一天里,修城墙,治伤员,总归她没再找过他。 伊努约了隔日与陈怀相见,连城之事在和谈既成的情状下,总要有别的解决之法。 再入夜时,这近两个月来连城难得的平静时刻,军民也分不开住的地界,索性都生起火堆三三两两坐在一处喝酒吃东西。 粮草今日已紧急调拨过来,城中现下是什么都不缺了。 陈怀找到纪盈的时候她正守在一堆火前发呆,他正欲问她,才发觉她抱着双膝坐在火堆前眼神呆滞,双颊微红,喝得醉醺醺的样子。 “伤还没好,为何饮酒?”他皱眉。 她愣愣仰头看他,然后指着不远处喝酒跳舞的几个兵士:“他们不都是吗?这么讲究做什么。对了,席连说我的遗书在你这儿,你给我。” 陈怀拿出她给父母和长姐的两封,她仍旧伸着手盯着他,他双手背在身后:“看过了,你还要要回去吗?” “我还没死你干嘛看我遗书。” “写给我的,为何不能看。” 陈怀等了一阵,腿上忽然一阵剧痛,是蹲在他身下的纪盈猛掐了他。 他也蹲坐下来同她一起守着火堆,二人的沉默与周遭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 “你是内城司的人?”陈怀问。 纪盈呆呆地点点头,只有皇帝能使唤得动荆国公家的小姐,而皇帝若要监视人,必定是内城司。 “你为何进内城司?”这是陈怀想不通的。 看着跳动的火花,纪盈摸了摸鼻子深吸一口气。 “因为哥哥死了,纪家快要守不住了,”她痴痴呆呆说着,“女子不能做官,也没有什么高门愿意娶我,只有内城司,那个咫尺可握住全朝廷官员把柄、得皇帝信赖的地方。否则我就什么用处都没有了。” 说到最后她浅浅笑了一下,却显得无比无奈。 哥哥死后,江生岭退亲,长姐因兄长的事回了家,当时宸王的处境也不好,受了皇帝责罚,被禁足了一个月。 她第一次见姐姐哭,哭纪家撑不下去了,宸王府也岌岌可危。 “阿盈。”姐姐抚着她的发丝,连笑也撑不出来一个,看着她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要成器,否则什么都无用。 所以她盯上了内城司。 “内城司人,或权势通天,可一旦失了陛下的青睐,暗地里监视官员,被朝中人记恨,就会立刻被踩成骨渣。这绝不是个好去处。”陈怀稳声说。 “我知道啊,可是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路吗?”她望向陈怀,眼里映着燃烧着的火堆。 他敛眸。 “荆国公夫妇知道吗?” “不知道啊。”她摇头。 进了内城司,根本是走不掉的。 她懂得的权势内争比他多,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也不会困自己于此。 “你看我的遗书了,”她叹了口气,“有话要与我说吗?” 他未言。 “一点都不喜欢我了吗?”她转脸直白问。 他不开口,纪盈踢了那火堆一下,火花窜到他脚下,而后她转身笑呵呵地跟别人吃酒跳舞去了。 远处的火光里是她的笑脸,方才蹲坐在他身边差点哭出来的人似乎根本不存在。她跳得有些疯,脚步越来越乱,抱一个傻愣愣的孩子时又伤了自己的肩。 被陈怀一把从跳舞的人堆里拽出来时,纪盈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肩上有伤,跟我回去。”他拧眉。 她不愿理会,心心念念还有一口酒没喝要跑回去,最后被他拽到怀里锢住了双手。 “我从未说过不喜欢你,”他低声对身前的人说,眉眼冷肃却无奈,“爱慕,疑心,恨。纪盈,你真是好本事,它们都在你身上。” 她歪着头思索了一阵,呆呆一笑,盯住他问:“那你想怎么办?” 第三十九章生父 “你想怎么做,我听你的。” 纪盈松了松手腕,反握住他的手。 他忍不了,她可以回京。他愿意继续,她就陪他。 “对不起,”趁着他还没回答,她吻住他嘴角,轻轻柔柔,感受他在一瞬的僵持,却没停止,“对不起。” 仰首低眉,她轻轻浅浅加深了吻,舌尖挑破他的牙关。 在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僵持着的人的回应,下意识的回应,与她交缠片刻后他才回神。 松了口,她凝神望着他,平复着呼吸。 “你,”他喉结微动,皱眉,“喝酒了。” 啊? 他一个不稳要跌时,纪盈抱住了他。 这点唇舌的酒气都受不住啊。 她无奈拖着软了脚步的他到床边,待会儿得去问问随行带的药里有没有能煮给他喝的。 他晕沉过去了,这时候都紧锁着眉。 啄在他眉心一口,纪盈苦笑着拇指拨他的唇。 还是喜欢的。 今夜仍旧是要戒备,纪盈登上城墙看到金遥迢一个人喝了两碗酒,抱着刀观察着夜色尽头。 “你怎么来了?陈怀呢。”金遥迢问。 “睡了。”她答。 有时候觉得金遥迢与她是相似的,只是金遥迢是少民部落首领的女儿,这部落认准了血脉,所以家人尽死后,只能由她继承家中的一切,朝廷也认下。 握住了一城的权柄,却也是把自己放在了生死难料的位置上。 处境相似,却也命途不同。 “我找你要问一件事,”纪盈又抱了一些酒上来,她望着远处,“我们来连城那一日,你说要送我离开,因为宸王是陛下属意的太子人选。” “怎么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可我知道这事,是因为我是他的妻妹,”纪盈转头盯住金遥迢,“你是怎么知道的?” 四年前纪盈入内城司后,虽然总是被派到各个地方去监视有疑点的官员,但一旦涉及朝中大案,内城司的消息她也能知道不少。 这几年里被她亲手送进监牢的人有五个,有什么不能牵涉的争端,或是局势不明的争斗,她都会暗地里给宸王一些消息。 也就是这般,宸王安分守己,没有再惹皇帝不高兴。 两年前皇帝给宸王派发的节庆奖赏多了起来,隐约的迹象下,是宸王逐渐得了皇帝的宠信。 可这些事若非一家人,他们都不会吐露半句,生怕引了麻烦。 金遥迢闻言差点摔了酒碗,她张唇犹豫了两回,最后叹了口气。 “算了,人都死了,瞒着做什么,”她撇撇嘴,“是安大人告诉我的。当年他在京城时与宸王有过几分交情,这两年也有书信来往,大概是宸王告诉他的。” “安越平和宸王?”这是纪盈未想过的事,和守边大臣私交,她这姐夫也没那么安分啊。 “从来都只是闲聊而已。”金遥迢回忆着。 “除你之外还有人知晓吗?” “没了,我都是偶然撞见的,大人还叮嘱我不许说出去半个字。” 安越平的死…… 皇帝下令就这么杀了安越平的事,纪盈曾经不解过。 因为安越平的死,这连城的副将都叛逃了,这样的结果皇帝不可能没想过,可还是自毁长城。 难道还有宸王的原因…… 可若这样想,那第一个该被下手的,是陈怀才对。 她望着这沉沉夜色,凝神不语。 京城。 金龙盘旋,江生岭卸了剑跪在殿前,椅上的人仔细翻着江生岭递上的奏报,点了点头。 “连城的事朕已知晓,安越平在边境的威望竟如此之境了,”盛安帝放下奏报摆了摆手,“不过也算解决了,陈怀……” 盛安帝顿了顿才接着道:“前段日子荆国公提起想让纪盈把纪明咏的墓迁回来的事,我以为他们是想念女儿了,借机让她回来歇息一阵子。不过现下纪盈在连城也算立了一功,此时边境最需安宁,既要封赏她,就得让她接着待在边境一阵子,不能接了赏赐就走了吧。迁坟的事,换人送回京吧。” “陛下……”江生岭抬眸。 “怎么了?是她在内城司有什么不妥吗?和谈事成,陈怀的动静也尤为重要,她别回了。” 江生岭不再反驳,称是便退了出去。 至大殿前,江生岭迎面见到一华发锦袍者,不怒自威,正由着内侍引去见皇帝。 “臣见过鲁国公。”江生岭行礼。 被称为鲁国公的老者轻点了头,一字未言便离开。 十四岁就当了盛安帝贴身侍卫的鲁国公卢尧,定南平北,征战半生,自八年前伤了腿才被皇帝强令在家休养,没有再上过战场。 真要说这殿上的至尊有什么极信任的人,恐怕就是这位鲁国公了,连江生岭都比不上。 也不知突然叫他来做什么。 江生岭捏紧了剑。 此时殿中倒是一片清和气氛,盛安帝见卢尧来了,便起了身带他到书房去,两个人盘腿都坐到榻上下棋。 “棋瘾犯了,你勿多思。”盛安帝笑。 卢尧神情肃穆,盛安帝从不在他脸上找到笑意,也不责备。 卢尧落子道:“臣听闻安越平已死,宸王也已进京。” 如此,斩他一条臂膀,也是让宸王安分一些。 “你放心,”盛安帝笑,“陈怀很好,他是个安分孩子。” “臣从不担心此事,”卢尧敛眸,谦卑低顺只是在这位陛下面前,于剩下的人,他都是阎罗面孔,“他是陛下的棋,若宸王孝顺,他就是未来储君的助力。若则不然,他便是陛下的刀,这是他的福气。” “你倒把控得好。” “他与纪家,仇深在前。揭与不揭,都是陛下的一念间。”卢尧淡淡道。 “你真不打算让他认祖归宗啊?我看你一人在府中,平日也太清净了,一身功劳若无后人承继,也有些可惜。” “他不配,”卢尧落定一子,“臣的家门荣耀,他不配承继,臣也不需要一个奴隶给臣送终,晦气。” 为刀为棋的东西,是不配的。 第四十章看尽 和大炎军谈判那一日,陈怀揉了揉沉痛的头,想着醒来时窝在他身侧的纪盈。 她把脚伸在他小腿间,一如既往蹭他的暖呢。 小无赖。 她揉着眼睛醒来时看了脸色阴沉的陈怀一眼,嘟囔着:“将军日后可真得多注意些,一点酒就不省人事,万一让人占了便宜可怎么是好。” “你占了。” 她悻悻然抽回自己的脚。 “今日谈判,是要收敛些,还是放肆些?”纪盈跟在陈怀的马后问。 “有多放肆就躲放肆,这是他们无礼,该赔。”陈怀答道。 只是陈怀算错了一件事,等到他到谈判之地坐定要摆架子时,那敌军将领伊努径直走向了纪盈。 “夫人好射艺。”伊努指着自己一只残缺的眼睛,对着纪盈笑得阴狠。 陈怀微仰头问席连:“她射瞎的?” “没告诉你吗?”席连揉了揉耳朵。 这还真是意外。 纪盈看着面前放大的脸,一脸络腮胡子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定着心神饮下一杯热茶。 “捡的您军中落在我们城墙上的箭射的,是想把箭还给您而已,误会了。”她笑。 伊努淡笑,陈怀把佩剑砸在桌上,伊努收敛了神色坐到了对面。 陈怀看向纪盈时,她还冲着他眨了眨眼。 真是……他嘴角多了分笑意。 伊努是没有得到大炎皇帝的令而出的兵,这谈判的事若处置不好,他回去还要遭一次难。 是故只要要求不太过分,他大抵都是能答应的。 都是些赔钱的事。 “我家陛下还请我特意致歉安国将军夫人,”伊努拍了拍手,叫人抬上来三个箱子的金银珠宝,“都是我国贵重的珠宝首饰。还有一把长弓,上等的材质,我看你们朝廷都找不出那么好的料来。” 言语里还不忘踩上一脚。 纪盈起身看了看那些首饰,最后拿起了那沉重的长弓。 这长弓从木材到弦的确上等,但纪盈一拿就知道这必定是故意给她难堪。这弓所需力之大,绝顶的勇士或可。 “弓我收下了,”她看似轻松地拉开了弦,弯弓拉弦,狠盯着伊努,倏忽松开,像是又朝着座上人射了一次,“金银珠宝请将军都换成棺材,改日请你的兵士抬棺到连城前,我们要安葬死在你们手中的将士和百姓。” “大胆!你这是驳我们陛下的面子!” “你才大胆!你们陛下在和谈,你却攻打连城。我这是为你家陛下着想,平我的气,不如平这军民的怒。你大错在前,没让你跪下磕头已是留足了颜面,这满城的冤魂等着将军的棺材呢。”她把弓扣在伊努案前,眼神平静却不容拒绝。 因怒瞥向陈怀,后者却当什么都没听到一般饮茶。 “大炎正式的使团即将入京,这事情还是得快些解决吧。”陈怀提点着,让伊努受些委屈,才可少受责罚。 给被自己杀死的人恭恭敬敬送棺材,羞辱总要大些。 伊努最后虽点了头,出营时,陈怀对纪盈说:“稍有些过了。” “明明都和谈了,却死在了这和睦的前夕,无辜惨死,怎样都不为过。”纪盈撇嘴。 看着她赌气怨恨的样子,陈怀默了一阵去拉她上马,却听到她“嘶”了一声。 她揉了揉自己的右臂:“方才拉那弓,一下子扭伤了。”扶马都上不去。 “过来。”陈怀抱她坐到自己的马上。 “喂,”靠在他怀里时,纪盈看着周遭跟随的兵士,眨眼道,“到底什么答案啊。” 他还未答话就晕过去了。 “驾。”他突然猛地赶马,耳边只剩下风声。 大炎军营中。 伊努憋了一肚子气,等陈怀和纪盈走后,回身见到了一个戴着金面具的人。 “王爷。”伊努行礼。 方才这戴着面具的人也在营帐中,这金面具是大炎军卫高阶者所戴,也不算稀奇。 可这金面具的人方才点了头,伊努才答应了纪盈的要求。 “那就是纪明咏的妹妹。”戴着面具的男子轻声嘟囔着。 “正是。” “从前未曾听闻过,倒是一家人的样子,”那戴面具的人笑,“往后还会再见。” 回鸢城时,纪盈清早起身看到城中军民来送行,吓了一跳,跟在陈怀身后有些不解。 “又不是来吃你的。”陈怀笑。 纪盈看着那些军民朝着她行礼恭送,她亦步亦趋跟在陈怀后面小声说:“我从前只被人追着打过。” 要是京城街上那么多人围着她,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多适应会儿。”陈怀犹豫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 回到府中时,等在门口的五里隔着五十步见到马上的纪盈就跑了过去。 “小没良心的,想着我呢。”她下马抱起它,小东西格外黏人。 陈怀见她一袭素衫,抱着猫温柔可爱,见她进了府就收敛了自己的眼神,又先去了趟军营。 晚间等到他回时,却不见五里的踪影。 “夫人呢?” 管家答:“午后去公衙了,还搬了些行李过去,至今没回来。” “行李?” “哦,知府说是为了纪明咏将军的棺椁入京一事,所以……” 不会今日就走了吧。 陈怀忽而停住脚步,转身就往公衙去。 “大晚上去哪儿啊?” 至门前,幽暗烛火下女子裙摆轻扬,怀里是睡眼惺忪的五里,纪盈对上他慌张眼神笑问。 “你没走。”他放了心。 纪盈撇开他进了自己屋,把五里放到角落的小窝里,见陈怀跟了进来,她就关上了门把他堵在屋里。 “开口让我留下这么难吗?”她问,见他眼神躲闪索性走到他身前,“这样,我亲你,你若回应,我就当你原谅我了。将军要面子,自尊自爱,这总行了吧。” 她叹了口气,踮起脚仰头凑上自己的唇。 只剩一寸距离时,她被他抱住了腰。 “留下。”他开口了。 内城司的事,他们可以再一起想办法,只要她不离开。 得到答案的女子也不惊讶,浅浅一笑后自顾自解开了腰带。 毫无犹豫地褪尽自己的衣衫,略微的冷意被房中炭火驱尽。 “陈怀,看我,”她咬他的唇,“我让你看尽我的所有。” 赤条条的,没有任何遮掩。 ------ 明天发车gif 第四十一章赤诚(H) 五里是在睡梦里被抱起来的,陈怀把它抱到窗口递给了守在外头的喜雁。 “用膳吗?”喜雁在窗口问。 才脱了衣裳的纪盈又捡起来,念起还没用膳,正要应答被陈怀抱着压上了床。 “不用了。”他说道。 “谁说不用的。” 熟悉的梦中场景,修长的腿被架在他两条胳膊上,她靠在床角撇过头,轻柔的吻落在下巴和额上。 身上的伤好了许多,上一回时还光洁着的皮肤已有了大大小小的烙印。 青丝垂下,乌眼明媚,上挑着的眉眼和生就魅意的面庞存了两分矜持。 “先吃点儿别的。”他淡淡说着,语调里不带一丝情欲,偏偏是最下流的话。 她跪坐在他身前,他抱着她的腰,手指探到她身下。久未接近和贴合,她的抵抗战栗又像是处处在一起那时候的样子。 温热的手指轻揉着她的花蒂,她仰头轻声呢喃,身子弯成了弓,被他禁锢住双手不得挣脱。 花蒂处越来越湿热,细微的呻吟从她嘴角溢出,双眼迷惘,天真欲念,她伸手回环住他的脖子,望见他眼底不可压制的欲念。 “我进去了。”他含住她的唇珠,探入手指,感受着又变得生疏的咬合。 “夫人看上去把我忘得彻底,放松,要绞死人了。”他另一只手覆上她的双乳,浅色的茱萸在他手心里发烫,轻轻捏着,那紧实的乳儿轻颤,每一分线条的变化都撩拨着情欲。 “没忘,”面对着他突如其来的挑逗话语,从前总是不说的,每回都是她说得多一些,她轻轻笑着,“很想你,再深一点儿唔……” “是我没照顾好夫人。”他吻着她原本的胎记处,还有身前身后的伤疤。 更漂亮了。 纵然是心疼更多,但却让他更加喜欢面前的人。从前娇柔更多,现下却多了几分坚毅要强,在这床上的气势也强了,享受得更自如。 粗大的物件从她跪趴着的身后直挺挺进入,她难受得呼吸一滞:“啊……陈怀!”怎么不说一声。 “嘘,”他吻着她脊背,感受着她硬撑着的颤抖,“总不会比受伤更痛,夫人暂且忍忍,快好了。” 她垂首歇息着,感到身体里的疼痛散去,他一时还没有动作,内里的软肉把他咬得分毫不松,肉珠蹭着柱身,让他手臂上起了青筋。 纪盈握着他的手臂,吻了吻那青筋,笑说:“还不动啊?” “等你好些,不至于这点儿定力也没有了。” 定力? 纪盈挑眉,轻“呸”一声。 “你有什么定力啊?” 她微抬起臀,细腰轻扭,就多吃了那青筋虬结的东西一寸,她撩过青丝,肩微颤,回眸露着半张面。 烛火下的面容若隐若现,鼻上滑过一缕微光,她下唇被自己咬得嫣红,张开唇吐出舌尖在空中挑了挑。 腰肢又摇了摇,猛烈的刺激一下子填满整个甬道。 纪盈是自找的,却还是全身颤着拧紧了身下的被褥,被他双手覆上握紧了手。 “小阿盈,”陈怀伏在她肩头,看着她眼角多了泪意,一一吻去,认输般的语气,“你就朝我发疯吧,迟早也逼疯我。” “我逼你什么了?你自个儿忍不住往里钻,”她咬着唇承受着他的撞击,剧烈和放肆之中他总算找回了之前的熟稔,灭顶之欢从她脚尖开始攀升,青丝凌乱在空中轻拂,“便是我不要面子,就你端着。” 一股子粗蛮劲儿,起先就要弄得她手疼脚疼。 “唔……” 她忍不住塌了腰身,趴在床上,再也不能接着跪坐,索性把自己的脸埋在被褥里,闷哼着的低泣掺杂着他的粗喘,旋绕在他们四周。 “就你这样子,”他无奈拢了拢她的青丝,“谁端得住啊?” 等到陈怀将她翻过身来,她整张脸都泛着红,胸膛起伏,连带着那两团绵软都动得娇俏可爱。 他并未褪尽衣衫,薄汗使得内衫紧紧贴在他身上,分明的肌肉被她抚摸着,一呼一吸间他的锁骨凸显,她顺势抱上他的脖子,牙齿磨着着他脖子凸起的青筋。 扯下他最后一根腰带,纪盈把腰带拴在他脖子上,死死拉着腰带另一端逼着他低头和她亲吻。 身下的巨物仍在进出,她欢愉时唇舌都在颤,颤抖着的唇舌也与他的唇舌交融着,一刻也不要分开。 “陈怀,”情至浓时,她被他顶弄得神思迷惘,快感一次次席卷她的全身,她眷恋地看着他认真攻伐的面容,“内城司的事……” “你要监视我多久?”他取下在自己脖子上的腰带,自己的手却握住了她的脖子,眼中有丝毫杀气。 “不知道。内城司的探子,若是没有别的要求,或许监视你一辈子也是有的,”她伸手握住他的粗物,往肉缝里蹭了蹭,“你往上顶一点,那里舒服。” 她睁眼妩媚,陈怀无奈听从她,接着就听她肆无忌惮地呻吟,勾着他的魂一般。她脚蹭着他的腿,细嫩的脚背轻柔撩拨。 “那你就监视我一辈子,就是从此失了晋升的途径。”他捏着她下巴。 倒也不用了。 今日去公衙时,知府将皇帝的旨意告知了纪盈,她不用亲送兄长的棺椁回京,皇帝还封了一个安国夫人的衔给她。 沂川府的山贼近日里归降了一些,为着前回纪盈帮着安越平的家眷逃跑的事,那些山贼对她还有几分敬,知府便想将这山贼先交给她训着。 着急叫她去公衙,也是为此事。 算了,明日再同陈怀说。 察觉到她失神,粗粝的舌面突然刮过她胸前的茱萸,她痒得直笑,那浅红的樱桃被他含住吸吮。 “纪盈,”他抚着她面庞,又缠上了她的唇舌,往日里的眉目清寒也尽被欲色染尽,“我不违抗陛下,我们是不是就能相伴到老了?” 她不知道。 他语气里的希冀渴望让她心弦颤动,她不顾一切回吻他,恨不得将心也露给他看。 陈怀也想不出答案,索性加深了吻,把她揉进自己怀里咬牙呢喃:“不论如何,你休想甩掉我。” 第四十二章俏女(微H) 本来也没想甩掉。 下身越来越湿滑,好几回陈怀用力太急,在她伸长了脖颈在云端处欢愉时,那戳弄她的东西就滑了出来。 她手指微凉触上那发烫的东西,说着“求你”将它又按进了穴里。 十指上的疤痕尚未褪去,她张开了腿,发白的指盖掰开红润的穴口,蚌肉翕动着吞吐肉柱。 “陈怀……”到了后半夜时,纪盈趴在床上已失了力气,红着眼嘤咛,“我好痛。” 是太久了。 他回神看向这房里,大半个夜他们从床上折腾到桌上,那一滩水渍挂在木桌上,被烛火映得发亮。 他把她抱到暗红的木桌上,青丝散了一桌,双腿大开,他站在地上尽根埋入,一次比一次撞得狠,眼瞧着她咬得牙颤。 她在桌上泄了身子,汩汩潮水溅涌,湿了他们两个半身,现在那桌边还在向下滴着水,清亮的痕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点在这淫弥气氛里。 纪盈趴在床上疲惫睁开眼就看到那桌边的水,脸红得把头埋进被褥,却被他抱了起来放到他身上。 “我还没好,用手摸摸。”他吻着她额心,看着她撇嘴,用手缓慢伸下去套弄。 怎么还没好啊…… 硬了那么久,真是不嫌累。 他仰起脖子,喉结微颤,被她一口咬上,那硬挺的东西总算泄了劲儿。 “喜欢吗?”他环住她的腰,看她慵懒地蜷起身子。 “不要了。”生怕他还有力气,纪盈慌忙摇了摇头,这大饱一顿,他真是饿疯了的样子。 酸软着腰从床上起来时,纪盈开了几次口才发现嗓子也哑了。 她起身去庭院中碰到陈怀练枪,直着腰上前去盯他一眼,他取下另一支枪放到她手中。 “我教你。”他双手从她身后绕过,一身的热气围绕着她,纪盈偷笑未曾开口。 早间知府便把昨日收到的旨意送到将军府上了,陈怀想着昨日太过心急了,闹了她大半夜也没问清楚她去哪儿了。 “将军日日这么馋,还端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纪盈在他身前舞着枪笑,“这些日子实在辛苦了。” “夫人也不遑多让。”他咬了一口她耳朵,昨夜妖媚模样勾诱的人不知道是谁了。 沂川府的山贼不少,当初金遥迢能够收服他们,使他们暂时为金遥迢所用,也是因为他们对安越平有尊崇之意,才愿意帮忙。 如今他们虽归降,但到底一则被军营里的人看不起,二则公衙的人不敢直接用。他们也实在有些不好的习性在身上,这两天在城中就闹出了不少的事。 “没什么用的烫手山芋,”陈怀这样想着,而后对纪盈说,“你要多加小心,那群人不好对付。” “将军放心,”她看侍者将用完的早膳撤了下去,趁着所有人都背过身去在他嘴角啄了一口,而后步伐轻快,“走啦。” 他被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怔楞了片刻,嘴角多了抹笑。 后来一个月,陈怀觉得纪盈的变化不太对。 她的粗话越来越多,像是没驯服那帮山匪,把自己弄得跟他们一样了。 席连这几日在帮着纪盈,点点头道:“的确,夫人说的粗话是多了,不过也能与那些人打成一片了。不过我觉着她在府中倒不怎么说啊。” 在床上说。 陈怀记起她夜里累了还在指使他,才柔柔亲了他一口,嘴里却多来了一句“要肏死了”,把陈怀吓得不轻。 昨夜喝多了酒,回去又发疯缠着陈怀要了几回,纪盈上午困倦至极,这一个月了,总算这帮人不再排斥她。 喜雁来给她送饭,抱怨着:“姑娘你可不能再接着跟他们喝酒了,都成酒鬼了。” “不用喝了,现在要换策略了,”纪盈也点头,回头看到喜雁多带了个食盒,正要伸手,“这是什么好吃的。” “不是给你的,给席将军带的。”喜雁一笑,提起食盒就转身了。 纪盈蹲在一边摸着自己的头发,看着不远处腼腆笑着的两个人陷入了深思。 其实这回席连也得了封赏,可以调他去别的营里做主将,他却想留下。 “我在鸢城还有个小私塾,不好不管。”席连淡笑着说。 喜雁总是到那小私塾里去,纪盈双手环胸冷哼一声。 臭丫头,要男人就忘了自家姑娘。 她现下已经把这伙山贼里颇有名望的三四个头领摸清了,每个人手底下的人擅长做什么也明了了,不枉喝了一个月的酒。 家中老娘有病的,她自掏了钱请了名医来;有青梅竹马被卖身到大户人家的,她去付钱给人赎了身。 人心已经收买好了,该做事了。 席连看着纪盈胡闹了一个月,知府原本不安,但想着钱都是纪盈自己出的,便也不管了。 “所谓绿林好汉,最看重一个义字,便拿这个字下手,比立威好。”纪盈解释着,如今看来,确有几分道理。 今日操练,虽说山匪是散漫惯了,今日看来效果却好。 待到一日结束时,从前的山大王,叫齐大的拿了一个包裹给纪盈。 “我家婆娘给你绣的,”齐大笑,“说多谢夫人找的大夫。” 纪盈往怀里一揣,二人回城顺路,正胡乱聊着,突然听到一阵马车声。 回头望去,纪盈倒有些奇怪。 这马车装饰得华贵,顶上挂着香薰炉子,一路走一路留香,花香漫天,马车旁还跟着两个俏丽的姑娘。 “这是什么人啊?”齐大问。 纪盈摇摇头,看看自己一身灰衣土泥,这些日子动作都粗鲁了,倒有些难堪地挠挠头。 那马车忽而在他们面前停下,不远处正是鸢城的教坊。 马车帘掀起,从上头走下的却不是意想中的女子。 “诶,是陈将军啊。”齐大正指着,忽而闭了嘴,看到纪盈眼神呆滞。 陈怀落了地,伸手后,从那马车里伸出另一只女子的手,轻纱素手,戴着帷帽的女子隔着衣衫扶着他缓步下了车。 “陈怀。”纪盈叫了一声,嗓子干涩看着有些无措的他。 ------- 小纪:(灰头土脸ing) 小陈:完了,今晚要跪了 第四十三章天作之合 陈怀抬着的手微收,犹豫了一下朝着纪盈的方向迈步。 “陈将军,”身后的女子轻唤,而后缓缓行礼,“我已至,这一路劳烦了。”而后她颔首,带着两个侍女就走近了教坊。 陈怀也回了礼,而后跑过来牵纪盈的手,举了举另外一只手上的菜篮子,小声说:“回去解释,我给你做饭。” 纪盈沉了口气,想着自己脸上的灰都没擦干净,便往他的白衣上蹭了蹭:“不许让人帮你洗衣服。” 他轻笑,初来时整日还梳妆打扮的人,现下一根木簪束住了头发,粉黛尽散,因着劳累脸上也多了疲色。 一回府,陈怀就说今夜他来烹膳。 纪盈蹲坐在门前生着闷气,方才照了照镜子,她觉得她头上都顶着“糟糠之妻”四个字了。 从私塾回来抱着两本书册的喜雁见她蹲坐着,也坐了过来把买来的糖饴往她嘴里塞。 “今日进教坊的那女子吗?”喜雁回忆着,恍然道,“我方才听席连说了,那女子叫……出月,本是在京城教坊的,现下到咱们这儿来了。” “他怎么也知道?” “他说这出月很有名气的,教坊伎子里,南云北月最为有名,这北月说的就是这姑娘。” 这么有名气,为何会到这小地方的教坊来。 陈怀做了饭就让人端到纪盈的房间里去了,他把蹲坐着不情不愿的纪盈抱站起来带回了房间。 “你在京城的时候,去过教坊啊?”纪盈戳着筷子瞥他,今日看两人分明是相识的样子。 陈怀挪了挪凳子靠近她:“不是在教坊,是她还未入教坊时见过。” 这出月本姓徐,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父亲是京畿县上的县令,虽权不高,但徐家在朝上还算有些凭借,故而出月住在京中祖父家,常与京中世家来往。 大概是八年前,出月到陈怀的主家来做客,那时在马场,几个顽劣的少年故意放了马胡乱跑,踢倒了好几个奴仆仍不罢休。 最后一匹野马是朝着陈怀来的,只因他将被踢倒的人拖到了一侧,对着他们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看不下去的小姑娘叫身边的侍卫牵走了马,看到陈怀被逼得跌坐在地上,解下自己的披风覆在他单薄的身上,清亮细嫩的声音说:“没事了。” 就这样有了牵连,后来陈怀母亲生病,也是出月想办法给他送了药,说起来对他也有救命之恩。 后来徐家父亲出事,出月就被罚进了教坊,因着满腹才情在士子间得了些名声。 之所以流落到鸢城来,也是为声名所累。一个月前,两个高门士子为了争执谁与她共度花朝节一事,一个折了腿,一个卧在床上辗转了一个月也起不来身。 那两人的家里自然不满,出月在京城也就待不下去了,被罚来了这偏远地方。 倒是可怜。 纪盈这么想着,陈怀看她神色缓了些才继续道:“今日听闻周遭有劫匪劫人,我前去时才见到是她,因为我的马受伤了,就坐她的马车进城了。” “那你中状元之后,没去教坊看过她吗?”纪盈问。 “看过,那时候我也想帮她想办法脱籍。但她爹的罪实在太大,我也没什么能耐,就是如今也没办法帮她。不过她到了这儿,平日里我也得照顾她一些。”陈怀认真答着。 看她沉思着,陈怀又赶忙说:“衣服我洗好了,自己洗的。” 看他一脸沉静但有些担忧的样子,纪盈摸了摸他的头:“好,这总不能拦着你。但你注意分寸啊,我很小气的。” 本来去公衙,纪盈是想问知府要一些武器,她手底下那些山贼如今也有了编排,她预备着让他们先做点儿巡街的事,省得整日有力气用不完。 但她坐在公衙还没等到知府,就已经听沉潇远和来往的几个官吏提起了三次出月。 才来三天,整个鸢城的世家官吏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了。 在听沉潇远夸了一炷香后,纪盈嘟囔着:“真有那么好看吗?” 都夸成仙女下凡了。 沉潇远拿着茶碗轻叹:“主要的还不是好看,那吟诗作对的才情真是万里挑一,为跟她行个酒令,这城里的人都抢破了头了。我见过的女子里,也就你姐姐能与她相较。你啊,还是小时候读书不太多,这点儿就比不上人家……” “啪” 沉潇远抖了抖,放下茶碗看着纪盈拍在桌上的手,讪讪笑着。 昨天陈怀回府晚了,纪盈虽没缠着问,但陈怀却自说了,是去替出月解决一个死缠着的疯子。 老这么出事也不是办法。 纪盈问清了这出月的奴籍是在京中,她写了信给母亲,想着能不能托人想法子放了她,也算替陈怀报恩了。 “哦对了,”沉潇远赶忙拿出一个名册来,“现下知府主理,要在这鸢城和几个城池里开双边互市,大宗的来往还得官府主持。明日第一批胡商就要进城了,这是名册和安排的馆驿。你手下的人不是还闲着吗,这儿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总算有些事情做。 胡商进城,这日子也算热闹。纪盈在馆驿门前拍了拍垂丧着头的一个手下,清了清嗓子:“打起点儿精神来,像什么样子。” “老大。” “叫夫人。” 那手下挠了挠头:“你现在就跟女山匪一个样儿,叫老大我叫惯了。” 纪盈瞪他一眼。 驿馆门后,热茶正烹,白衣男子看着戴面具的黑衣侍从一直趴在门前盯着纪盈,笑道:“不必这么心急。” “什么时候动手?”黑衣人说话时,声音卡顿哑涩,他回首露出披风包裹下的皮肤,全是烧伤的可怖痕迹。 白衣人摇摇头,还要静待时机。 “我等不及了,”那黑衣人捏紧窗棂,盯着纪盈,“她若知道纪明咏的死和她夫君有关,该是什么样的场面啊。” 第四十四章招惹 纪盈在仵作的验尸房已经待了半个时辰了。 虽说这段日子仍旧寒凉,但这尸体从临近的村子里送过来也花了些时日,味道仍旧不好闻。 “说是村中与人械斗死伤的,这身上的确是有打斗的伤痕,但我看致命的撞击伤痕都是巨大的石块导致的。” 沉潇远看纪盈趴着吐了一会儿时说着,她擦了擦嘴问:“那怎么办?” “借你点儿人手,派到那个村子里去,我随后就去,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沉潇远若有所思,“这已经是这村子这半年里第叁次死伤数人了。” “行。”纪盈还想着驿馆的事,那些个商人这几日在城中往来得多,运货的人也多,城里也乱,公衙是派不出什么人手的。 “诶,陈怀昨日没回府啊?”沉潇远伸过头来问。 “去军营了,怎么了?” 沉潇远点头:“我的确看到他出城了,外头最近可不安生。” 纪盈把擦手的湿布放下。 自从陈怀手底下的人帮着那出月解了几次围,这城里的风言风语就没断绝过。大概是为了证明二人之间的清白,出月就将她与陈怀的渊源道出。 这一说就更不得了了,世家小姐落难,从前奴隶成将军,正是屡看不鲜的天作之合的报恩戏码。 沉潇远叹道:“现在都说,收了她入府,一妻一妾,也是段佳……” “你找死啊。”纪盈淡淡说着,沉潇远闭了嘴。 “老大!” 门口忽然有人叫喊,纪盈喊回去:“说了不许叫老大。” 齐大跑到近前来,看了沉潇远一眼,为难地说:“出事了。” 到教坊时,纪盈看着面前倒下的桌子和散乱的酒菜已经傻了眼,急匆匆上了楼才听到哭声。 倒不是处在人群中间的出月在哭,她擦净了脂粉,褪尽了簪发,坐在窗口肃然模样,一言不发,身旁是啜泣着劝她要想开些的教坊中人。 陈怀也站在窗口边一言不发,与匆忙赶来的她对视一眼。 “是你们闹的事?”纪盈转眼看着不远处叁个她手底下的人。 那叁人神色不尽相同,但都有些不知所措,为难地点点头,其中一个又急忙道:“可我们没有……” “小女不知怎么得罪了叁位,好好吃着酒,就受了你们的辱骂。”出月沉静说着,垂眼淡漠。 叁人来此吃酒,后来与旁边桌上的几个宾客起了口角,还动了手,本正在与那几个宾客交谈着的出月却被羞辱了一番,闹起了死活。 “你们做什么动手?”纪盈问。 其中一人论起此事气也粗了些:“他们……他们说,说您的糟心话。” 纪盈看他们瞥了陈怀一眼,又看向自己,大抵猜到是什么糟心话了。 此时出月又起身行了个大礼:“那叁位宾客喝多了酒说笑,若夫人不满,我替他们赔罪。只望还有道理可讲,别平白在这儿侮辱人。小女无碍了,陈将军还是与夫人快些回去吧,免得再为我闹得两位都不安生。” “你别……”陈怀皱眉。 出月淡笑:“我在京中教坊时,也听闻过夫人不拘小节,此日事到此为止了。” 她噤了声,陈怀闭了眸,上前来拉纪盈,却被纪盈一把挣脱。 “你们骂她了吗?”她转眼问那叁人,那叁人扭扭捏捏答了句“顺道说了一句”。 “沉潇远,”她把躲在后头的沉潇远提溜过来,“当街挑衅闹事什么处罚?” “啊那个,要打叁鞭,然后赔偿……”沉潇远干涩笑着。 “好,”纪盈对那叁人道,“跪下给出月姑娘赔礼道歉,然后到教坊门口去,就在这儿打,钱财就劳烦管事的算了,再递账给我。” 说完纪盈先朝着房中的人作揖:“我手下之人都是山匪出身,习性不好,或有得罪之处,今日我先替他们赔罪。从今日起的一个月里,就让他们叁人在教坊待着,任管事的调遣,处置些平常闹事的人也足够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领着那道完歉的叁人去门口领罚。 陈怀揉了揉眉心,看着纪盈离开的背影,而后看向收敛了神色的出月。 “你不该这样同她说话。”陈怀叹道。 本冷肃的人撇了撇嘴:“是她的人先无端骂我的,她受些风言风语又算什么?” 见陈怀跟着就走了,出月起了身掸下身上的灰,倚在窗口看陈怀追着纪盈去了。 看来挑拨离间是行不通了。 她擦去了眼角的泪。 夜里陈怀才推开门要进去,就被一个枕头砸了脸。 见他关了门站在门前一动不动,纪盈说:“你过来。” “你不必同她置气。”他缓缓走过去,又被她扔了个枕头。 她倒不是生出月的气,若她沦落至那地步,别人说些难听的话羞辱她,她估摸着也会这么闹。 “我没有指使人去闹事。”她低声说。 “我知道,你若是真的闹,该是自己带着人去闹。”他坐过去。 她伸手抱住他脖子,嘟囔着:“我就是听不惯他们说你们俩情深义重。” 他摸了摸她的头:“恩情就是恩情,我那时对她绝没有那般想过。” “为什么?” “男女之事上,我不喜欢生妄念。她那时是世家千金,我自然不多想。”他如此答着。 纪盈蹙眉看向他:“我就不算妄念了?” “不是,你是因为……是你先招惹我的,”他眼见着她要生气伏在她耳边轻声道,“多谢夫人招惹我,别听旁人说什么。” 纪盈垂眸,她从小听旁人夸奖她姐姐和兄长,为此自暴自弃;后来听旁人说她败家孽子,虽说她的确不做人事,每每也会与人争执吵闹。 她就这个性子,从来介怀旁人如何说她。 “旁人如何说,我也只喜欢你,”他吻着她额心浅笑,“不过夫人是该学着,别听别人胡说八道了,做你自己就好。” 出月……也有些奇怪。 陈怀蹙眉。 第四十五章安心 驿馆。 沉潇远去那出事的村子里已五日了,一日前报了次平安,倒是无事。 “老大,那两个商人为抢一间房子存货打起来了,”齐大跑了进来推了纪盈一把,“已经拉开了,但你得去做主。” 一个卖布匹的,一个卖胭脂的,各抬着十几箱货还在房子前争执。 “去把我平日午眠的地方清理一下,留张小床就好,把那胭脂搬进去吧。”纪盈看那卖胭脂的气得脸比卖的胭脂还红,那卖布的一身白衣神色傲然不肯让,估摸着再说下去必定出事。 说完她也帮着那卖布的去抬箱,她才一伸手,差点被箱子给拽摔倒。 这里头真是布吗,这么重…… 她正在狐疑,那布商朝着她行礼:“小人简城,域外人,多谢夫人做主。” 长得是高鼻深目的,发色倒黑。纪盈点点头,眼睛还放在那箱子上。 简城使了个颜色,跟在他身边将自己包裹得严实的黑衣人就去将箱子抱进屋了,轻轻松松。 纪盈看着自己的手,她最近明明力气变大了啊。 她道罢了,一转身就撞上了简城,她退了一步,简城也轻哼了一声,她听到“叮咚”一声。 挂在简城腰上的玉佩落了地,纪盈帮他去捡,摸到那细长碧玉时她刹那愣神。 “哪儿来的?”她一把攥住简城的衣服,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善后才松了手。 “这是我运货来鸢城时,路过一名叫铜村的村落时,里头的一户人家拿这跟我换了十几匹布。”简城笑道。 铜村,是沉潇远去的那个村子。 “我能买下来吗?”她握着那玉佩手微颤,简城愣了愣就笑着点点头。 看纪盈失魂落魄拿着那玉佩,笑意收敛。 纪盈收好玉佩就见到门口扭扭捏捏的三人,正是被她罚去教坊者,清了清嗓子问:“这几日如何?” 三人虽起初有怨言,但毕竟有规矩压着,又为了营中兄弟不被人耻笑,一些不甘心也就都压了下来,这几日还算安分。 “还好,那教坊里平日也没什么事,无宾客时,我们还跟着他们一块儿看看花,逗逗鸟。”一人挠着头说。 “他们还养鸟呢?”纪盈问。 “养啊,两三只鹦鹉呢。哦对了就那个出月,她也养鸟。” 一旁一人皱眉:“没见她养鸟啊?” 那人接着说:“她那鸟平日不见人,我前几日深更半夜起夜时见过她在院子里放,那鸟飞走了。我那时迷糊,也不知回来没有,昨日我见那鸟又回来了。” 纪盈起身找来纸笔,递给那人叫他将鸟的形状画出来。 …… 她看着纸上跟鸡一样的鸟沉默了,那人也不好意思笑着,她叹口气问:“颜色什么样?” “这颜色也怪诶,头顶有一撮白,尾巴尖尖的,也有一撮白。” 纪盈微楞。 头尾皆着白,这鸟…… 是江生岭这个狗东西养的通信鸟。 回府时纪盈着急去找陈怀,一则出月的身份可疑要他提防,二则她想去趟铜村。 管家行礼道:“将军去城里的曲坊了。” “为何?”他平日也不爱听那些啊。 “城里新来了戏班子,今日在曲坊上戏,请了教坊诸人去弹琴奏乐,”管家顿了顿,擦了擦汗说,“是出月姑娘相邀,请将军去的。” 纪盈拔腿就往曲坊去,老管家想着陈怀出门时教他的这番说辞,看方才纪盈那脸色。 将军,你最好是有妙计。 此时一女子怯生生走到将军府门前行礼:“敢问夫人在吗?” “已去曲坊了。”管家愣了愣答道,那女子闻言眼珠子转了转,说着是出月派她来取陈怀的披风,夜里天凉,怕人难受。 管家若有所思笑了笑。 曲坊里。 陈怀坐在隔间里看着正在开场的戏,轻叹了一声才看向坐在一旁的出月。 “你不去弹琴?”他问。 “今日没我的事。”她淡淡说。 他起了身要往外去,出月瞥向他,他道:“我不走,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我虽闹不懂你究竟想做什么,但别瞎折腾。” 出月盯着他的眼神不善起来。 “奴籍的事,这几年我一直在帮你想办法,前些日子已有了眉目。你多自珍重,不要枉做事。” 他的确未走出曲坊,转身去了后台。 纪盈一个人杀到曲坊时,那门口早已不进人了,门口的人熟识她的脸,怯怯地说不敢拦,问她来做什么。 “捉人。”她撇嘴冷神。 重幕落下,这里头光色昏昏暗暗的,她随意抓了一个捧着酒菜的伙计问:“陈怀呢?” 伙计呆呆地指了指楼上。 她一身的怒意才踩上这木梯,耳听着这曲调一转,声色轻婉起来,又变得哀戚。 是《凤凰曲》。 这曲目对她而言是最熟悉的,五年前为了骗陈怀,她在戏班子练了一个月的戏法,听了一个月的曲子,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没有再上楼,缓缓走近那底下的台子。 待到她临近盯着那台上戴着无相面具的戏子时,戏也到了最后关头。 “这最后一段吟唱不是女子唱吗?怎么变男子了?”底下一个看客问道。 而且唱得好烂,比她当年还烂。这是段诉衷肠的词,缠缠绵绵的。 “任是他人道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我便知金风玉露一相逢,人间无二。” 这最后一句词出来时,身旁的人低声说:“这是不是改词了,原本不是这样啊。” 又到了落花的时候,满天的石榴花下坠的时候纪盈捏住一朵没忍住笑出了声。 看到台上唱戏的人翻身下来,戏法也烂,手指捻了好几回才把花给捻出来。 纪盈站在那戏子的必经之路上,对面的人提着花篮子取出其中一朵簪在了她鬓发上。 “今日你生辰。”无相面具下的人沉声对纪盈说着。 她又忘了。 她顺手摘下他的面具,露出陈怀似笑非笑的面容,想也没想她就抱了上去。 “练得这么差也敢登台,等着待会儿排队退人家钱吧。”她嘟囔。 “夫人笑了就好,”他抬头望了望站在楼上栏边神色晦明不清的人,拍了拍纪盈的背,“这些日子平白让你担闲言碎语,整日里不安,总要让你安心。” 第四十六章六年 出月用浅白的手帕擦了擦脸颊,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许多礼物和坐在她对面的纪盈。 方才纪盈和陈怀二人在楼下演完那一出后,揽着众人陪着都喝了一杯酒算是给纪盈庆贺。 而后众人还在底下宴饮,纪盈将陈怀一个人撂在楼下,让人捧着七八个小盒子上了楼。 “夫人是想拿这些东西打发还是示好呢?”出月敛眸问。 “都不是,替陈怀认你当义妹,这些是礼物。”纪盈顿了顿,而后招了招手,身旁的人又提上了一个鸟笼。 今日这一番传出去,也损了出月的颜面,纪盈就想出这一步来找补些。出月在见到那鸟笼时脸色就变了,纪盈看着那里头的鸟说,“从教坊搜出来的,说是你养的。说吧,江生岭指使你来做什么?” 出月愣了愣,而后皱眉:“什么江生岭?” “不是他让你用这只鸟传信的吗?”纪盈皱眉,“你老实说了,从前种种都当未曾发生过。” 眼见到这一步,出月撇了撇嘴:“是个女子交给我的。” “她让你来这儿的?是何长相?” “是。戴着帷帽,未曾看清。” “做什么?” 她声调上扬:“挑拨你们。” 能用江生岭的信鸟,女子…… “她何时找你?” “花朝节出事之后。” 细细算来那时候,宸王已经进京了。 难道是……姐姐。 纪盈轻叹一声:“她许你什么?” “放我走。” “我已托京城众人替你办这事,你别多行不义,坏了和故人的情谊,也害了他。” 出月嘴角上扬,胭脂落在茶杯上:“没有我,他早死了,如今为我还上一命,又如何?” 语罢,见纪盈面带不善又看着那鸟说:“你和那女子稍稍一抬手,不过给上面的人带句话的事,就能放了我。我的命不过是你们轻轻一句而已,在你看来或许不值吧。” “那你记好,你要他还命,得先问过我。”纪盈不愿与她多谈此事,嘱咐了一句“保重”。 虽有满怀心事,下了楼就撞见换好衣服的陈怀。 “回家。”她倚在他肩上,他提着灯才问起了她们在楼上谈论了什么。 纪盈想了想,还是将她猜测是姐姐的事说了出来。 “姐姐……”陈怀顿了顿,揉了揉她的脸,“或许还是不放心我吧。” “一定是江生岭那个王八蛋说了什么。”她想着。 若长姐知她对陈怀放不下,又明白她最不愿意受气,让出月来横在她和陈怀中间,她的确是有可能就此跑回京城的。 但还是很奇怪……罢了,先修书问她一番。 她捏了捏陈怀的鼻子,看他有些失落:“你娶的是我,我放心就好啦。” 晚间她提起有些放心不下沉潇远,趁着城中无事想去一趟铜村,正埋首在她脖间的陈怀点了点头。 总挂念着那块玉佩,她有些心不在焉。 “阿盈,”他吻了吻她嘴角,而后挺身掐了她的腰,“专心点儿。” 她趴在宽厚的肩下,鼻尖点点轻哼,赤裸的手臂缠绕着比她肤色深一些的人,扒着他的肩抬高了两条腿,架在他腰上,顶着他的腹。 “能抱你下床吗?”他忽而问,捻着她身下汩汩春水,“换些花样。”说完他瞥了瞥空置的书架子。 她吹了口轻柔的风在他耳边撩拨,“今晚随你折腾,奖你的。” 至深夜不宁,怕她脱了力明日无法出行也停了手,陈怀半夜去给她煮了羹汤喂她在床边喝下。 “这大抵是自那年我被人抱走之后,过得最高兴的一个生辰。”她懒懒地说,又勾上他的脖子。 “算下来,整整六年了。”陈怀想着,这也是他喜欢上她的日子。 望着她稍显疲惫的神色和身上不能祛除的伤痕,他低声附在她耳边:“辛苦了。” “还有很多个六年呢,别着急。”她裹住了被子,往他怀里挪了挪就睡下了。 去往铜村,纪盈带上了人手。陈怀本想借调手下的兵士给她,结果她手下那些个山匪出身的往将军府门口一横,把陈怀给堵了。 “将军这是不信我们!”几个大汉横在他面前,粗声粗气却还委屈模样。 陈怀揉了揉额心,最后还是让他们跟来了。 这一路一个人去,不顾一日的脚程,多带了五个人,便慢了下来,至第二日晨起他们才到了那村子。 平常一个村子,据说前朝时此地有铜矿故而得了这个名,但五十年前矿脉已断,如今就是个事农的平常村子。 这一路走来倒没见到有什么怪事,村子里来了生人,很快就有人发觉。 村中的里正来了,纪盈拿出了知府给的令牌,证明自己是公衙的人后问:“先前来的沉提案在何处?” 里正回禀道:“昨日入山了,还未出来,不知大人是在此处等,还是一道进去寻。” “他入山做什么?” “因为那死去的三人在亡故前两天都进过山打猎,故而沉大人也去打探。小的也说这没必要,山中凶险,不是诸位的身子骨扛得住的,但沉大人执意如此。”那里正笑得有些谄媚。 沉潇远的脾气那也寻常。 纪盈不跟着进山,先安顿下来,让手下的人守在院子里,装作她未出门的样子,而后换了身这村中人的打扮从后院翻了墙。 村中布局平常,在祠堂后面就是村中孩子启蒙读书的学堂,纪盈才一靠近就听到了念书的声响。 她躲在门口窥探,屋内一布衣女子捧着书四处走着,一字一句教着坐在草垛上的孩子们念着书。 这些孩子身上穿的衣裳的布,正是那布商走的货的样式。 是这女子拿玉佩换的。 纪盈摸着那长条样式的玉佩,顶上的鱼纹只有半边。 这本是两块玉佩凑成一对的,是兄长十五岁生辰时偷了母亲娘家送的一块好玉到了作坊里,请人打成了两块。 母亲以为是纪盈偷的,正要打她,她反手就把哥哥给卖了。 “他看上旁边巷子里一户人家的姑娘,要送人玉佩定情的!”她蹲在墙角喊。 那大概是从来让人赞不绝口的兄长在该荒唐的年纪,做的最好笑的一件事。 ------ 小纪的生日=陈怀上当受骗纪念日 第四十七章私生子 “咚”的一声,纪盈觉得自己后背一疼,回头时只见不远处一个小男孩正拿着弹弓瞪着眼看她。 “你谁啊?在我家门前东张西望做什么?”小男孩撇嘴问。 “这是你家?”纪盈望了望里头,然后蹲到小孩面前拿出怀里自己的弹弓,“那你告诉我里面的女子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到这个村子里的,我就把这个给你。” 她这弹弓看上去精致不少,小孩却不屑一顾:“你当我三岁啊,骗小孩,坏人一个。” “我不是坏人,我是来办案的官差。” 念起这几日村子里的确是有生人办案,男孩眨了眨眼。 “纪钧彦,还不进来!” 里头突然传出女子严厉的声音,男孩听了手一抖,赶忙就抛下纪盈跑进去了。 在听到那男孩冲着里头的女子叫了一声“娘”后,趴在门边的纪盈差点没摔在地上。 虽不知道男孩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但没记错的话,按着家谱排序,纪家下一世代,行的就是“钧”字辈。 当初生她时,母亲遭了大难,她出生的时候身子弱,算命的说她命格弱,纪家的地位命数压着她了。让母亲带着她到乡下庄子里住了一年,暂不入家谱,名字也得避讳纪家的传承,好骗过天命。 故而她的名字就比兄姐少了排行的“明”字。 就这点事,小时也总让人说,她不成器是应当的。 纪盈摸了摸自己的脸,莫名觉得那小男孩的脸越看越熟悉,七岁的年纪,和纪明咏来边疆的时间也对得上。 哥,你不会真的搞出件大事吧。 她咽了咽口水,比她能折腾。 回到屋中,纪盈将齐大等五个人都叫进了屋里,围在一张桌子上,她小声交代他们去打探那户人家的事,问清他们是何时到此处的。 齐大摸了摸下巴:“那个小男孩姓纪啊,该不会……” 纪盈喝着茶,听到齐大猜测:“这是你的私生子吗?” 他已猜着是纪盈在京中年少不知事,生出了个孩子派人抱走到边疆养着,这是千里寻亲。 纪盈吐了茶水,齐大一拍桌子:“怪不得你让我们跟来,不让陈将军派人呢。老大放心,这事我一定什么也不说。” “滚。”她吐出这个字。 将人都遣出去了,纪盈才又听到村中里正的声音。 她到外处看,才见到是沉潇远回来。 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沉潇远见到她愣了愣,收拾起自己的仪容在院子里说:“查探了,没什么事,咱们择日就回吧。” “那你说的重物撞击的伤痕是怎么回事?”纪盈问。 “搬动尸体的时,让东西给砸了。” 纪盈想回忆那尸首的样子,不过她第一次看仵作做事,没敢细看,有些记不清只狐疑道:“人生前和死后被撞后形成的伤痕应当是不一样的,你确定那是死后的伤吗?若是确定,来这一趟做什么?” 沉潇远道:“仵作验尸时那尸体都变味儿了,看不准也是寻常的,别想了。” 纪盈瞥着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鸢城中。 夜色重,陈怀写完这日的军报,把趴在他桌案上的五里抱到庭中,见那庭院花木,总觉得有个人影在那儿。 有些想念。 他低头喂了五里两口肉,摸着它的头见他吃得香低声道:“咱们都被丢下了。” 他回首时听到管家禀报席连来了。 “何事?”陈怀看他有些急。 席连使了个眼色让管家退下,而后皱眉走到他身边拿出一支飞镖:“今日西市几家商铺开张,却碰巧遇到个神智失常的疯子在街上行凶,被赶到的官差制止了。去的时候发现那疯子被人伤了手,地上捡到这个飞镖了。” 这只飞镖比平常的都要薄,手指在刃上轻轻一碰就会出血。 “他回来了?”陈怀冷了眼,“派人去找,他敢回来,就别想再走。” “已经吩咐人去了,”顿了顿,席连看了看四周问,“夫人呢?这事儿要告诉她吗,毕竟那人……和纪将军有关。” “去铜村了,说不放心沉潇远,”陈怀思虑片刻,“抓到人了再告诉她吧,免得她先心急。” “铜村?”席连的语气突然重了,陈怀疑虑地看向他,他又复了平常,“我是想这么个小村子,她专程去做什么。” 陈怀摇了摇头,捏了捏五里的耳朵:“她想去就去。” “将军,”管家又近前来,有些尴尬地说,“那位姑娘来了。” 紫衫的女子跟在管家后头进了院子,陈怀看出是出月,立刻拽住了席连,使眼色跟他说先别走。 席连意味深长笑着点头。 出月也不近前,从袖中拿出一盒胭脂放在桌上:“这是夫人那日送我的。那日演得那么情真意切,怎么,她想害死我啊?” “什么?” “这胭脂有毒,”出月淡淡说着,“我用银勺想剜出些来,勺子就黑了。” 方巧来上茶的喜雁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恼:“那日送东西过去就是急匆匆的,是临时之举,哪里可能是专程给你下毒。” “那胭脂哪儿来的?”出月问。 喜雁想了想,恍然记起:“那日夫人帮一个胭脂商放货,这是他送来的答谢。” 陈怀命人去回了知府,找那胭脂商去,席连趁机道:“不如把夫人找回来吧,有人对她不利,不好在外面跑。” 陈怀应下,让席连代他去写信。 “还有剩在家中的吗?”陈怀问喜雁。 “有的,都还没用过。” 陈怀回想着:“这几日是不见她扮妆了。” “姑娘前些日子说您那几天老往教坊跑,美人见得多了,她不凑这个热闹,”喜雁笑,“而且她说,她迟早要变老变丑的,现在先让您适应着。” 陈怀微楞,一时哭笑不得。 整日里不问他去哪儿,也不计较他总去帮忙,心里总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五里:我没有被丢掉,你才被丢掉了gif 第四十八章大姐 夜里,纪盈听着齐大他们打听来的消息,说这女子叫姚龄是五年前住到这儿的,那时手中就牵着这个孩子了。 村中人当她是战乱流民,孤儿寡母的,好在她会读书写字,就留下来当了个教书先生。 纪盈听完默了一阵,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屋子,这夜间村子里是没有人会来往的,她提着灯到了群坟聚集的地方。 这里的人大多就是三种姓氏,想要查看什么并不难。 在田垦靠山的角落里,她见着了一处干净的碑,只是后头并没有土堆,和这里其他的坟冢有些区别。 那碑干净,是以上面的“子吟”二字格外清明。 她手微抖,这是纪明咏的字。 村中人说那教书的女子为自己的亡夫立了一处衣冠冢,每年十一月廿九是忌日。 与她哥死的日子也是对得上的。 莫名心中空落落的,纪盈在原地往东南西北都各自迈了一步又退了回来后沉寂下来。 不知该先去找人问个清楚,还是该写信给她爹娘说这件事,都不太妥帖。 真是这样的关系,姚龄早该上门找纪家,何必在这儿躲着,那一定是有缘由,如何能直接去跟人开口呢。 不过好在人在这儿也跑不了,从长计议也行。 才回到自己屋中,齐大就递上了方才有人送来的陈怀的信。 这信上是陈怀的笔迹,说了城中胭脂的事,催她回去。她本不愿就此走,又看到他在末了写了句“近日微恙,盼归”,刹那又有些动摇。 沉潇远答应了村中里正,明日他就走,纪盈也就没有借口再待着。 夜深,她看到去里正家吃酒的沉潇远总算回来,神色恹恹地进了屋,她叫他都不怎么应。 她撇嘴正要提脚进屋,就听到外头有人喊“走水了”。 纪盈一把将躺得四歪八斜的齐大他们给拽了起来,失火的祠堂,将全村的人都惊动了,这地方可是宝贝得很。 看村民们往祠堂正殿救着火,纪盈泼了桶水之后突然念起了那背后的学堂。 她转身跑去时,才看到这后头也烧着了,几个来救火的人正拽着声嘶力竭叫喊着“娘”的纪钧彦,那火光里似乎还有人影。 “还有人在里头?”她问。 救火的人答:“本来都跑出来了,她自己又跑回去了,哎呀,要钱不要命的!” 人死了她找谁问清楚去。 纪盈找人要了一床湿润的褥被正要披上往里跑时,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里就见姚龄抱住一个箱子扑到门口地上,身上还有火星子燎着,纪盈赶紧跑上去泼了她一身水。 纪盈将她扶起时,她手中盒子落地,朽掉的锁被摔落,一把剑掉了出来。 湿着身子被晚风一吹,姚龄身子微抖着将剑收捡起来,旁人问起她做什么这么拼命,她唇上挂着往下滴落的水,颤着眼说:“亡夫唯一的遗物。” 剑柄镶了一块红玉,那也是哥哥出征前,母亲拿去镶的。 纪盈恍神,看着纪钧彦扑进姚龄怀里哭。 闹这一通,沉潇远晨起时却没见到纪盈,想要启程回鸢城都不见人。 祠堂的火烧毁了不少牌位,今日这村里的坟冢处许多人都来拜祭,算是向祖先请罪。 纪盈看着姚龄也拿来祭拜的食物,从木食盒里一层层拿出摆在碑前,纪盈上前,姚龄想起她昨夜也算帮了她一把便起身行礼:“昨夜多谢姑娘。” “这是……你夫君吗?”纪盈问,见姚龄点头 她又接着问,“听说你们孤儿寡母在此,你夫君的亲戚,或是你的亲戚都没有了吗?” 姚龄淡笑:“我乃边关人,家中早已在战乱里不知还剩什么人。而我们是私自成婚,所以也不敢去他家中叨扰。” 这也说得通。 “我看你一人养育他也艰难,他家中失了子,若有一孙,于他家里也是安慰,或许……”纪盈试探着说。 姚龄抚着正在摆放瓷盘的纪钧彦的发:“若是平常人家我也就去了,可那是个钟鸣鼎食之家,我真去了,这孩子的身世如何说得清楚?他们又如何能信?最后让我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我也懒怠。” 纪盈回想着小时纪明咏喜欢过的几个姑娘,其实大多是少年人一时心性,被她娘抽了几回后就安生了。 后来出京打仗,至死前,都未曾再提过婚事。 “那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啊?”纪盈问。 姚龄顿了顿,看着远处的葡萄架子,此时还是一片青绿色的叶子。 那年她抱着一箱紫红的葡萄放在骆驼上时,那骆驼嚼动着嘴,睫毛耷拉着,被酷热催得神色懒怠。 尖叫嘶喊里,丛人手中脱手的箱子砸在地上,圆润的葡萄滚了一地,被突然而来的马蹄踏碎。 混乱之后,险象环生,她缩在角落里被一只箍着护腕的手拽了出来,还没等她尖叫,才听到面前人说:“还有活的。” 零落的交战罢了,她滴着泪收拾着地上的葡萄,他捻着一颗凑到她面前,皮都没剥就咽下,血腥味道为散尽的地方,他说了句“挺甜的”。 晖光里他揉了揉她的头,叫她别哭了,路还远。 姚龄轻柔说了句“被他救过”就不再提,从食盒最后一层拿出一迭核桃酥来,对碑前念叨:“都是你喜欢吃的。” 纪盈看着她端出的瓷盘,沉闷着的思绪忽然微疼。 鸢城。 陈怀连夜要审那胭脂商,却找不到了人,驿馆上下都说这日已未曾见过。 “畏罪潜逃?”席连问。 陈怀见那商人的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带走,摇了摇头:“或许不是自己想走的。” “将军,”管家突然跑到街上来,见到陈怀和席连慢悠悠走着,赶忙近前来道,“快,快回府……” 府中,喜雁战战兢兢捧上茶,僵硬着站在华服女子前,女子长眉温婉,唇角微扬,双眸秋水一般,端着茶碗闻了闻便道:“你又犯了懒,这茶越发烹得不好了。” “大姑娘……哦不是,王妃,喜雁知错。”喜雁颤颤巍巍说。 “阿盈呢?” “去村里办差。” 纪明渠垂眸盯着自己锦鞋上的珍珠:“怎么做起这种事了。” “王妃所来,是为何事啊?夫人她不知道您要来,所以才……”喜雁嘴笨,也不知要如何说。 纪明渠看了半晌也不见陈怀来,从袖中取出一封迭好的笺纸,纤指轻扣。 “来让他们把和离书认了。” ------ 只有陈怀一个人扛的时候到了gif 第四十九章烧书 铜村。 为着村中大火的事,耽搁半日的事,沉潇远看着天色,怕是晚上之前赶不到下一个驿站,露宿荒野也不便利,就多留一日。 纪盈连夜修了封家书,想着回去了就送回京城。 次日清晨,她是被沉潇远急促的叩门声闹起来的,她见还没到出行的时候,正想破口大骂,一卸了门栓,就见面前多了个熟悉的人。 “你怎么来了?”她看着面前显然是连夜赶来的陈怀,指了指他额头上的伤痕,“这哪儿来的?” “夜路太黑,被树枝刮到了。”他敛眸望着面前倦怠的人,用鼻尖碰了碰她。 她努了努嘴,让他进了屋关上门,升起屋中的小炉子。 他脱下披风挂在一旁,看她在煮水从她身后拥住她:“你长姐来了。” “什么?”纪盈瞪大眼睛回头看他,然后眨眨眼,“你是被赶出来了吗?” “她来让我签下和离书,我就说来接你回府,跑出来了。”他垂首,唇角微耷。 还真是被赶出来的。 “可怜的样儿,”她捏了捏他的脸,倒是一脸满不在乎笑问,“她给你气受了?” 陈怀摸了摸鼻子:“我把她递来的和离书烧了,她生气了,我才走的。” 那日一回府,陈怀见府中下人都战战兢兢的,堂上女子金簪斜入,步摇庄重,面容端丽也不失灵动,鼻唇处与纪盈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往那儿一坐却是压得整座府里的人都抬不起头来。 他才行完礼,正吩咐着管家去收拾住所,问道:“不知……姐姐为何突然来了,礼数不周。” “探望故旧,想着阿盈在此处临近,便来了,”纪明渠轻磕了一下茶碗,秀眉微蹙,“这茶水……” 陈怀伸脚碰了碰管家的腿,使眼色叫他去城中最好的铺子再买些好茶来。 就等着管家把茶买回来,纪明渠一言不发也不动,陈怀坐在那儿也不知要说什么。 直到新买的茶重新烹好,纪明渠饮着时忽而问:“将军觉得此茶比方才那个,好在哪儿?” 陈怀差点烫了嘴。 这些茶水于他而言倒真是分不出个好坏,席连站在一侧看他为难便道:“这刚买的是明前春茶,其味鲜浓……” “手下随意开口,未免坏规矩了。”纪明渠淡淡道。 席连递给陈怀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闭了嘴。 “我不懂。”良久,陈怀颔首答道。 茶碗落桌,纪明渠撇了长袖,看了喜雁一眼,喜雁不得不硬着头皮将她放在桌上的和离书递给陈怀。 “这是和离书,将军看看此中言辞可有不当之处,若是没有,便收下,再叫人将阿盈叫回来。陛下那儿不必担心,我家王爷自会去说。” 陈怀打开那纸笺见到抬首就皱了眉,纪明渠等着他说出些质问的话来,良久却也只听到一句“不和离”。 纪明渠又端起了茶碗,瞥了喜雁一眼:“小妹自小娇惯,还有几分懂事,给家中报喜不报忧。却听说她才来此半年多,已受了大难,落下些伤病。再看这茶,就算是如今我手中这一杯,从前她恐怕也不会喝一口。” 伤病的事纪盈自然不会自己说,那恐怕是喜雁偷偷给荆国公府中写了信。 喜雁哭丧着脸,这只是老爷夫人要她说实话,她照例禀报了罢了,可不想会闹出今日的事来。 “我唯有一妹,就算如今此地平静,可这边地总是有些闹事,保不准什么时候还有麻烦。还请将军体谅我护妹之心。” 想起前番时间出月一事,陈怀念起纪明渠的话,倒不想指责反驳什么。 “我会护好她,长姐若是担心她过得不好,我从此后会多加注意这些茶水间的事。”他说着,纪明渠抬起一边嘴角笑,却是不信的样子。 “陈怀,”纪明渠忽而转叫他姓名,“有些事,我爹娘不知,阿盈也不知,但你清楚。” 在陈怀疑虑时,纪明渠望了望他放在庭中的长枪:“你为何能走到今天,是踏着谁的血肉走到今天的,你很清楚。咱们照道理起来是无冤无仇,可说到底,是有芥蒂的。我不说,是为了爹娘和阿盈好,你不说,恐怕是因为亏心吧。” 见他和席连眼中都多了些惊意,纪明渠并不多说什么,想着她的身份,二人便想着或许宸王在朝中知道些什么、 的确,是他没有告诉纪盈的一件事。 陈怀手握紧,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她又叫人拿来笔墨,硬塞到他手中。 他一时情急就直接烧了那和离书。 纪盈听完他讲茶水的事,“噗嗤”笑了出来。 “那茶水真的那么不好吗?”陈怀问。 纪盈点头,取下咕噜噜叫的水壶:“是真的难喝,都是好些年的陈茶了,你也不管。”起初来就这样觉得,但那时候她一心苟活,根本不敢提。 “那你为何不提?” “习惯了,”她从水壶里倒出些白水在碗里递给陈怀,“都是水,懒得那么讲究了。” 他看着自己碗里的白水,凑上去与她额头相抵。 揉了揉他的脸,纪盈笑:“好啦,回去之后我同她讲。讲不通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我不走就是了。她要敢绑我,我就装有孕……”她说着自己预备好的耍赖招数,而后跨坐到他腿上。 她轻巧挑开了他的唇舌与他相吻,缠绵至气尽她才柔声劝:“别生气了。” 他摇摇头,就看她忽而问:“你在我哥身边时,可知他有什么相好的女子?” 陈怀不解,又摇了头。 “那你见过他身上这个玉佩吗?”纪盈给他看那鱼纹玉佩。 “这倒见过,是一对,他说是私物,都是自己收好的。怎么了?” 纪盈郑重叹了口气:“我可能有个侄子。” 还没等陈怀从她话语里反应过来,就听到外头喊:“夫人不好了!齐大不见了!” ----- 陈怀:弱小,可怜,又无助,但敢直接烧掉gif 第五十章做梦 齐大失踪了。 跟他一个屋里睡的人说,他半夜里觉得肚子不舒畅就出去了,谁料早晨醒来了未见人。 纪盈穿好了衣裳拽着陈怀出了屋,叫同行的人都先别慌张,莫惊动了村中的人。 “我眼瞧着他往旷地上走的,若不是被人绑了,那便不可能在村中了。”一人说道。 旷地是一片荒土,村中人说这土是长不出东西来的,而旷地之后,就是重山。 只能先去找找看。 纪盈看着微亮的天色转头对陈怀说:“你身子好了吗?若不方便,就留在这儿等着?” “我身子怎么了?” “你不是写信说微恙,叫我早些回去吗?”纪盈嘟囔,他平日也不喊病不喊累的,看得她还焦急了一阵,如今看来什么事也没有,“你诓我呢?” 陈怀愣了愣才想起:“我让席连给你写的,准是他怕你不回,胡说八道了。” “他会仿你的笔迹?害我白着急。”纪盈蹙眉,陈怀点了头,而后亲了亲她鼻梁,挂着淡笑,为她那份着急还有几分喜色。 沉潇远作为唯一进过山的,自然是陪着他们在村中找了个向导就往山周找去。陈怀留在远处等着跟醒来后的里正说明此事。 这天堪亮,祠堂后面勉强能住人的一处房屋就升起了炊烟。 陈怀到了此处,看到将袖子挽起的姚龄湿着双手提水桶,弯着腰十分辛苦的模样。 纪盈说这可能就是她哥养的外室女子和私生子。 从前陈怀与纪明咏虽常常交往,但纪明咏口中除了战事就是战事,陈怀不爱打听,更看不出这种事情。 女子在庭院中忙忙碌碌的,转过身来时,相比常人更深邃的一双眼让陈怀皱起了眉。 他没见过这个女子,但他……见过这张面容。 门外的他听到鸡鸣就往里正的家去了,姚龄吃力地又抬了一桶水,房上瓦片传来轻微的响动。 落在庭中的白衣人步履缓缓,姚龄脸色骤变:“简……” “叫简城,现下是布商,”简城走到庭中桌旁,看着这周遭破漏场面笑,“别来无恙。” “才来找过我,怎么又来了?” “我把陈怀带到这儿来了,”简城轻声说着,然后拿出了一枚飞镖,“他家里来了个麻烦,现下整个将军府都被纪家的大家占着了。他趁机跑出来,之所以到铜村不仅是为了接回夫人,还因为我叫人透露消息,临近铜村的路上,出现了这种飞镖。他也是来找人的,只是他不敢告诉自家夫人罢了。” 又薄又尖,这样的锻铁好手艺,简城这辈子只见过一次,就是手底下那个面容尽毁的人,想来陈怀也只见过这一个。 姚龄闻言有些不解:“你把纪盈引过来了,又把陈怀引过来。可你却暴露了他的行踪,他那样怕死,陈怀一定是来要他的命的,他也肯?” “他不肯,跟我做了,有关系吗?”简城冷笑。 那日鸢城中商市开铺,那黑衣人明面上还是他的护卫,见一个疯子四处砍人,简城故意引了那疯子过来,逼黑衣人使出了飞镖。 事后黑衣人四处都找不到飞镖,还问起简城此事,他称作不知。 是他偷偷把那飞镖踢给了官府的人,陈怀他们一定会注意到。 “你还真是狠心如初,”姚龄听到了房中纪钧彦伸懒腰的哼哧声,冷了脸要赶人走,“此事之后,我欠你的人情还清,你不许再来打搅我亡夫和我孩子的生活。” “亡夫,孩子?你真是入戏颇深啊。”简城笑,姚龄的脸色立刻僵了。 见她此般模样,他又接着道:“这个村子你以后自然是不能再待了,换个地方继续做一辈子梦吧。”他看向姚龄的眼神里没有同情,反倒是不屑。 一想到与这一生一世来做梦的人是故旧盟友,他都觉得烦躁。 简城听到纪钧彦推门的声音,立刻脚点地,离开了此处。 里正听陈怀说起纪盈、沉潇远一行入山后脸色便变了,又听他道有村中向导陪同,里正也未曾多说什么。 至午后,入山的人才出来。 “人找着了!”沉潇远喊道,然后把一脸糊涂的齐大给架了回来。 齐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山上的,晚上了晕了过去,醒来就被抛在山中了。 陈怀看着满身是泥的纪盈,听她说“掉坑里了”,拉着她的手便回了屋中梳洗。 “陈怀,”她扣上门装作疲惫靠在他怀里,而后轻声说,“山中有问题。” 纪盈是单独跟着一个村民走的,至一处地方时,她分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人影,却不像是齐大,那周遭有小径,有生火痕迹,甚至在树之间挂有粗绳,一看便有人常住。 可那村民百般阻止她上前,指着山中几块有奇怪印记的石头说,这是他们祖辈在此处设下的法阵,是为了保护山中的生灵,不许人对他们赶尽杀绝。一旦进了法阵,是要受天灾的。 “我还发现了这个东西,”纪盈从袖子里抽出来几块碎布,“我在那地方捡的,这几块布应当都是衣物,但确实不同的衣物上割碎的,挂在树枝上。” 陈怀看着那几片碎布,没想出个究竟,先道:“那姚龄我见过了,我觉得她像一个人。” “谁?” “五年前我初到这儿时,第一场战功,是取了大炎左军镇国将军的人头,”陈怀低眸,“那颗人头,跟姚龄很像。而我记得那镇国将军的确有一个独女,在八年前失踪,那将军总觉得是被我们杀了,每战必屠,哪怕是降军,都会斩尽杀绝。” 纪盈被自己呛着了。 大炎将军的女儿,怪不得她哥不敢跟家里说,也不跟同袍说。 “你这眼睛……准吗?”纪盈狐疑。 “我识人极准,若是你大姐在街上被我碰着,我都能认出那是你家里人,”他淡笑,又歪着头说,“虽说长得是更好看些。” 她眼睛陡然睁大,论长相能耐她的确是差兄姐一截,从小她就觉得是爹娘生孩子时偏了心,被陈怀一提又生了气。 ---------- 陈怀下次真的生病:(躺倒,要老婆速来) 小纪:不信 第五十一章伶俐 见她气了,他也未多解释什么,攥住她的手。 “也是,你就那么一眼,都能在五年后把我认出来。”纪盈嘟囔。 陈怀偏过头:“这倒不是,五年前我离京时就知你身份了。” “啊?”纪盈一直以为他是眼力太好才将自己认出来的,“谁告诉你的?” “一个过路人,想来是特意告诉我的。不过照你所说,是江生岭指使你做,那想来就是他或是他手下的人吧?你得罪过他?偏生要我记恨你。” 陈怀还不知道江生岭就是内城司的统领。 纪盈闻言恍神,若是这般,那从起初江生岭派她来监视陈怀就早知她会被识破。不该啊…… 她还没想出个什么,陈怀想着他在这村中打探了一早上也没见到想找的那人的身影,索性就说要与纪盈多在这儿待几日。 沉潇远本欲说他们已无什么理由待在这儿,就看纪盈拿出了杆秤和算盘:“夏粮要收了,就当我们来办这个差事的。” 一个将军一个得了封号的夫人在这儿收田赋。 沉潇远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但也拒绝不得。 才把沉潇远送到村口,迎面就见到马蹄下的灰又卷了起来。 灰尘落下后,席连从马上下来轻叹一声:“宸王妃跟过来了。” “什么?”纪盈这下真是有些发蒙,声量都高了。 她心想着长姐究竟是有多着急和离的事,虽说未曾到村子里来,此刻在不远处的镇上。 那镇上常有往来商客歇脚,也算热闹。 但纪盈一到镇上就是坐立不安,这样喧闹的场面,她姐姐现下一定已经存了分怒气了。 人声鼎沸的酒楼里,陈怀跟在纪盈身后,她使了个眼色让他在门外等着,而后沉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阿姐,”她甜笑着,转过身跟陈怀眨了眨眼把门关上,走到桌边先凑近纪明渠的面颊仔细看着,又绕了一圈笑,“阿姐今日这妆容不错,庄而不肃。” “少来,”纪明渠瞥了一眼门口,见纪盈咕噜噜喝水摇了摇头,“慢些。” 渴死了。 “他同你都讲了?说我坏话了?”纪明渠问。 纪盈点了点头:“事情都讲了,他可没说你坏话,还说你长得比我好看的。不过这和离的事儿阿姐就莫在提了,我不答应。” 她语气平缓,纪明渠却看出她强装出的镇定。 纪明渠低了声音叹:“让你来监视陈怀的事,江生岭已然告诉我了。既然起初就是件差事,如今也不需你做了,何必留下?如今你姐夫困顿已解,你回京城后,再想找个怎样家世的都好,不想嫁也好。在这个地方吃苦受罪,整日里都是这村里村外的事,哪有趣味。”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纪盈发觉姐姐的实现落在自己全是湿腻的靴上,不由得缩了缩脚小声说,“回京城才没意思,内城司一定又给我派事做。” “内城司是天子近卫,你若争气,人臣之势也是唾手可得的,你在此处做什么?”纪明渠来前已经打听过城中的事,抿了抿唇,“拼了命守了城,得了这封号又如何?在城中整日带着一帮山贼鬼混吗?” 纪盈闻言皱眉:“他们已不是贼寇,我带着他们也总能安定一方。日子还长,怎知我就……” “你做得成吗?”纪明渠打断了她,纪盈此时此刻比从前多了分沉稳,却也多了不听话的意味,纪明渠接着道,“阿咏作战多少次,才换来官位。即便如此也未能成势,你又如何?十年,二十年,你觉得你能在这儿做出点什么事来?却是整日里让父母不安。” 纪盈被念叨得心生委屈,梗着脖子道:“我是不如何,没有多少好能耐。但我能做些事便做什么,至少光明正大。在内城司里整日里都是算计人的事,好的坏的统统不论,只要一声令下就要把人下狱。这些年我也做得够了,如今我就是不愿。” “放肆!”纪明渠压了声量,“不可妄议。你道你闯出那么多祸能安然待到此时是靠你聪慧吗?在这个地方胡乱作为了几月,你就真觉得自己能耐非凡了?” 理是如此,若不是江生岭和纪明渠,纪盈的罪状早该在皇帝案头了。 “别痴心妄想,同我回去。”纪明渠见她哑了口便道。 叩门声传来,纪明渠本不欲让陈怀进来,那声一落,他就自行推开了门。 眼见着桌边纪盈低着头,陈怀将她拽到自己身后,关上门轻声道:“宸王妃就算一心为她好,也不该句句虽是爱护关切之意,却字字贬损她。” “我与我妹妹的事……” “宸王妃不如多在鸢城中问问,半年而已,她在城中百姓心中如何?何必着急说她所做之事皆无用。” 自来时救了那些孩子,又帮了安越平,到守城立功而归,起初传言里那恶霸世家女子,早不是当初的名声。 纪明渠盯着陈怀,倏忽一笑:“原来长嘴啊,上回跑得倒快。” 陈怀又行了礼:“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我与她是陛下赐婚,她是钦封的安国夫人。就算要和离,陛下不言,也该荆国公夫妇来言,宸王妃读书识礼,其中规矩自当懂得。” 他知他与纪明渠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她是不会在此处讲出来的,也就少了许多顾忌。转过脸他对席连吩咐:“这里人员混杂,马上送宸王妃回将军府。” 纪盈始终一言不发,陈怀就又对纪明渠行了个礼:“若有冒犯,或是别的要商议的事,请王妃回府暂候,我们会尽快赶回。” 他这话音刚落,纪盈也小声说:“阿姐先回吧。”就把陈怀拽走了。 装办差就要有装的样子,赶回村子半个午后都在商讨收田赋的事,纪盈看上去也一切如常。 预备着晚间去探探山中事,陈怀用完晚饭,前前后后却找不到纪盈。 听到柴木噼里啪啦一声,他才寻到篱笆外头去。 火堆上架着一口小锅,里头是一小把花生。她坐在火堆旁听到他的脚步声才抹了抹脸转过身去,鼻子轻轻抽了一声。 ------ 陈怀:(突然会吵架了) 第五十二章饶命 他抓了根木凳,将小锅取了下来,烫手的花生皮一捻都是碎屑。他剥下后拍了拍回,熟红的颗粒进了他自己嘴里。 听她哭声有止住的样子,他才捏着一把剥好的花生放到她手心里。 她仍旧背身对着他,咬了一颗后又抽泣,差点呛到气管里。 陈怀忙上去拍她的背,她一转身就环上他脖子紧紧抱着。 伏在他肩下的时候她的哭声才逐渐猛烈,抽泣得像是喘不上气。 他抚了抚她的发,柔声说:“你阿姐说的是气话,别怄气,也别妄自菲薄。” 他总算知道面前的人从前为何总是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被人期待,有时也像是践踏一般。做了些事,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些底气,做的事却被人视作无用,自然是难过的。 “平日里跟我吵架,口齿伶俐的,怎么碰上姐姐就什么都不会说了?”他无奈哄着。 她答不上来,反倒哭得更大声,双手死缠着他。 哭够了,她满脸涕泗都没弄干净,陈怀笑她一张花脸,找了盆水来给她擦。 润湿的布擦过她眼角,陈怀低声道:“从前把我踩在脚底下的人也许多,若是把他们作践我的话句句当真,我也不必活了。夫人莫气了,你很好,我这样觉得,城中官员百姓也这样觉得。” 她点点头,止住了哭声,哑着嗓子找来了灯,抽抽搭搭跟他说“走”。 陈怀见她这样子,轻叹一声跟上。 有些话他也不便说,但今日听来,纪盈进内城司的事,纪明渠是清楚的,且情愿她继续待在里头。 当初跟纪盈哭诉纪家无望,或许纪盈进内城司,她都有推波助澜吧。 可他有些想不通,若纪明渠眼里心里,以大利为重。就算为了纪明咏的事对他有所芥蒂,此时此刻有他这么个妹夫也是件好事吧,何必非得逼着和离。 若有一日宸王真的登记,如今的内城司统领可以换,也可以不换。若是要换,让纪盈去,的确是最放心,也最有利的。 但让纪盈一辈子做这种差事,不定哪一天被满朝记恨,彻底成了鹰犬,那也实在是…… 因着有这个姐姐,她可以任性。也因着有这个姐姐,她有不能任性的地方。 进山之前陈怀提起:“在你胭脂里下的毒已经查出来。一点砒霜,还有一点迷魂散。若是长期用了,身子衰弱,还会精神不济,易燥易怒。” “这药用来做什么?让我讨人厌的?”纪盈有些摸不着头脑。 “胭脂商到现在没找着,他应当是正经做生意的,有几个买他货的人已上过门,他手下跑货的也正找他。或许他是被人利用了,现下又被灭口抛尸了。” 纪盈打了个冷颤,她得罪谁了这是。 走入那传言里的法阵,纪盈发现那一日她见过的痕迹都被拆除得一干二净,果然是有人在这儿出没的。 只是打探了一圈也找不到半点痕迹,陈怀道:“他们大概是警觉了。” 徒劳无功,她叹了口气,而后一屁股坐下来,气得抓头发。 她觉得这身下石子太多,起身要撇开一些,陈怀打着灯笼微微一照,而后皱眉捻起地上一堆细碎暗红的渣。 “怎么了?”纪盈看他失神。 “来,你提灯,我们往那边儿走走。” 不知他看到了什么,顺着手边的石壁一直往前走着,直到一大片淡紫色的花前。 “这是什么花?”纪盈问。 “铜草花,常长于铜矿之上,”陈怀撇开一堆杂草,盯着那草后的石岩,“这是……矿脉。” “你还懂这个?” “小时候在矿场做过奴隶,”他这样说,纪盈茫然地眨眨眼,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他淡笑着摇摇头,“我不下矿,那时候小,就是送些饭食而已。” 定然不会是“而已”。 “可是铜村不是早已断了矿脉,不产了吗?若是这里有人有矿……”纪盈和陈怀对视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明了。 怪不得一直拦着他们上山呢,可沉潇远按理说那么机灵一个人,上山时不该没发现啊。 “挖了矿,那矿去哪儿了?”纪盈不解,从未见过这村中有什么车马来往。 突然耳边一阵嘀咕声,他们赶忙躲到石壁后,等了一阵听到了说话声。 果然是有人的。 纪盈偷瞄了一眼,人影攒动,正费力地抬着什么东西。 “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先走。”陈怀低声说着,她点了头。 回村子时两人都小心翼翼的,从屋后绕到屋前,正要推篱笆进去,就听到一道女声。 “官爷。” 纪盈吓得浑身发冷,定睛一看,姚龄一身灰衣向她行了礼。 “你们这是……”姚龄问。 纪盈愣了愣,伸脚从篱笆下勾出一个夜壶来,才洗干净的,勉强提了起来笑:“出来倒,我害怕,叫他陪我。” 陈怀倒在她耳边轻声:“夫人筹谋得当。” “这位官爷好似不是之前来的那几位,”姚龄抬起灯笼靠近,烛火映照清陈怀的脸时,她神色骤变,“陈……陈将军。” 她认得? “那你就是他夫人吗?”姚龄煞白了脸,“你是……纪盈?” 纪盈猜想,姚龄此刻知道她是纪明咏的妹妹,是该震惊的,一时也只能僵硬着点头。 面前女子恍然明白着纪盈这几日追着她问过的那些事,原来是为了确认自己和孩子的身份。 纪盈是这样理解姚龄一言难尽的神色的,却看下一刻,陈怀见姚龄的灯笼落了,上前帮她捡起,就看她慌忙退后两步忙说:“将军饶命,饶命啊。” 陈怀皱起眉,全是不解—— 陈怀:我才该叫你不要过来啊! 小纪:迷茫 第五十三章相信(h) “这是怎么了?”纪盈问。 差点跌坐到地上的姚龄定了脚步,强装镇定说:“妾身只是……只是听说陈将军骁勇之名……故而有些害怕罢了。” 哪是骁勇,就是从前有些不干净的狠毒风声。 “那你如何认得他?” “去鸢城中,曾见将军率兵而归。”姚龄应道。 陈怀见姚龄是来找纪盈的,便让她们进了屋聊,自个儿在篱笆外想着这山上铜矿的事要如何办。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眼前倏忽闪过一个黑影,正要迈步去查看时,身后木门“吱呀”一声。 姚龄朝着纪盈行了礼,临走时又多看了陈怀一眼,神色仍旧不好,退了出去。 “说什么了?”陈怀问。 “她本是为了赋税的事来找我的。按户籍,她是有几亩地的,但她的地是旁人替她耕种,今年收成不好,她想拖延几日,用银钱去街上换了粮,再来交。” 纪盈说着,又叹了口气:“方才我问她那孩子的事了,她矢口否认这孩子和她的亡夫的墓碑与我哥有关。我都一再说,纪家不会多疑看低他们,她仍旧不肯承认。” “你这样一句话,无足轻重,她也是大炎贵族出身,想来这种穷苦外室找上门的戏码也没少看,自然多有疑虑。”陈怀这样想道。 但那女子方才见到他时实在有些古怪…… “也是。” 入夜深更,这周遭也不剩一丝声音了。 纪盈趴在陈怀身上,他苦笑说:“压着我怎么睡啊?” “那你不要睡了,”她嘟囔着,“你说他们这些铜,能送到哪儿去啊?” “这铜是最不愁卖的,往哪儿都能送。只是在鸢城脚底下,他们就能把这件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也实在奇怪。往后我们还是多注意着这村子里的人,免得让他们起了疑心。” 还不知道这笔买卖做了多少年。 纪盈点了点头,她交代了姚龄别把他们的身份说出去,解释他们来此是为了查手底下的人有没有在收赋税时贪污。 纪盈也问起姚龄,这山里有没有人砍树出去卖,本意是试探,姚龄却说她是外来客,从来不去山里,每日只教人读书,省得惹了这村子里的人心烦。 她玩着陈怀的头发,嘤嘤呜呜地不肯从他身上下去,缓动了会儿身子,就觉着这身下有个发硬的东西。 “别闹了。”陈怀看她狡黠一笑就暗道不好,她却不管这些,伸手就到了身下,将那东西从遮掩里放了出来。 “将军今日,格外威武,”她咬着唇笑,脱净了身上衣,赤裸胸膛相贴。 “你这是怎么了?”陈怀看着她手臂上和小腿上一些红肿的地方问道。 “这儿有些虱子跳蚤,住了几日,长了些痘疮。”她看了看,还有个长在了脚心里,白日走路时都隐隐作痛,现下被磨破了口子。 她才把东西塞进穴里两寸,正适应着,却看他强忍着欲念将她推开来。 她心里顿时有些委屈,双腿架着看他在床下翻找着,后转身取来针线和药。 一个个挑破了她脚上的泡,他给抹了药,抬头见她赤身倚在窗下,月光模模糊糊从窗纸透进来,她全身白得透净。 药瓶被放在床边没来得及归位,他便拥上去将她困于身下。 “有时也觉得长姐说得没错,回京城是享福些。”他将身下之物又缓缓埋进了她身体里,湿热得吓人,方才她也憋的很了。 “陈怀,嫁与你,来到这儿,我从未后悔过,”她勾着他的脖子微微抬起身,双眼澄清深情,浅浅吻着他,感觉身体里埋的那东西让她觉得越发充盈,不禁笑,“要撑破了,夫君慢些。” “你少说那些话,越来越不像话了。”陈怀沉了口气,也不再忍耐,一鼓作气凿了进去,“噗嗤”的水声粘腻丰沛。 她双腿被他架得抬起,她脚趾蜷起,白皙的一双足在月辉下变得如纸般透白。脚背忽然绷紧,又忽而放松,脚趾蜷缩之后再未放松,脚和腿绷得不住颤抖。 “好大啊……”她被压趴在床上,青丝散落,转过头在枕上露出半张脸,见他听了那话之后越发猛烈地攻伐,忍着些微疼痛,她手指在唇上轻揉,而后缓缓探入齿间。 贝齿咬着指尖,他撞得那两瓣臀肉啪啪作响,她咬着指堵塞着放肆的呻吟声,却不忘在看向他时多几分挑逗的暧昧神色。 白齿长指,一双媚眼。 “要被肏散架了,”她装着委屈嘟囔,被他翻过身攥住了手俯身亲吻,唇舌津液交缠,分离时勾出了细长银丝,她垂眸笑,“若当初哪个贵妇人在京城里看上了你,夫君这本事,也得让京城堵两条街来登你的堂。” “你再敢乱语。”他啃咬着她耳下,让人从耳垂红到了眼角。 “虽说技巧上逊色些,”她还在说,扭了扭腰让他那根东西被裹得更饱满,“但夫君天赋异禀,少人能及。” 就堵不上她这张嘴。 见他无奈,纪盈挑眉:“做什么,才这点时候就撑不住了?这也太快了……” “阿盈,别找死。”他在她轻笑声里发了疯,后来她满口的粗话,说着什么“夫君好大”,“小穴要肏坏了”的话都让他真想堵着她的嘴。 每一句听了都叫他忍耐不住要把她纠缠到生死之别。偏偏她当做玩儿似的,以为是让他难堪,激他发狠,享受着他卸下白日里儒雅温和的模样,露出狠心的样子来。 就是要他失控发狂,她才高兴。 她说过暂且不想生养,他也从来及时抽身离开,见她事后疲累,身下濡湿一片,他实在无奈说:“再这般下去,哪一日我忍不住忘了抽身,我看你朝哪儿哭去。” “你忍得住的,阿盈信你。”她绯红了脸颊,微颤着手掀开了窗户一脚,微凉的风吹进来才解了身上燥热。 “你在这事上这么信我做什么?”他轻笑。 “什么事我都信你的。”她声音懒怠,困倦得倚在他肩上闭上了眼。 陈怀闻言怔了怔神,手指撇开她面上的碎发,盯着她熟睡的面容。 第五十四章骗局 陈怀看她安宁了些,就起身去打水想给她擦拭,穿好衣衫才走到门外欲要烧水,井水寒凉,不好上身。 正点燃了火石,那火一息而灭,陈怀陡然握紧火石,又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身影。 只是这回他盯到了去向,当即拔出挂在门上的刀就追了出去。 躺在榻上的纪盈是被窗外忽然而过的一阵敲击声惊醒的。 不见陈怀身影,她赶紧起身出门去看,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身影,她赶忙跟上。 陈怀跟着那身影到了村中,翻过几条巷道后,陈怀在一处屋顶上扯住了面前人的袖子。 那人反推了他一把,取出腰间匕首朝他攻了过去,见他闪躲就落身到庭院中。 陈怀也跟着下去,却不想正拔刀时,一个女子轻轻叫了一声。 他这一回神,面前被洒了迷烟石,那人又要逃,陈怀想追,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 “将军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 陈怀回头时才发现面前跪着的人是姚龄,他正要解释,门外也传来响动。 跟到这儿的纪盈看着陈怀举刀,而姚龄跪着哭,有些恍然。 “我没想杀你。”陈怀蹙眉。 纪盈走到姚龄身边将她拉起来。 “若不是想杀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姚龄咬着牙盯着陈怀出鞘的刀,纪盈也顺着她视线看去。 “我是……”陈怀心道早知不该瞒着纪盈,他本就是来追查人的,此刻也只得认下,将一支飞镖拿出,解释自己来此处的缘故。 听完解释,纪盈皱了眉,只是觉得这种事他不必要瞒她。 “只因那人……在你哥哥去世时,是他身边的副将,”陈怀看了一眼姚龄,此刻也不好再瞒,便道,“你来沂川府之前,我才听人提起他的踪迹,道他在大炎做事。我不解他为何不回来,便和席连去查,发觉他似乎早就是大炎的间谍,我疑虑当初之事恐怕有他的手脚。我本想将人找到了再告诉你,省得你白生气。我到此处,也是因为方才发现了那人的踪迹。” 原来当时内城司那个死去的探子所说,陈怀查纪明咏的死,是这件事。 纪盈还没来得及反应,姚龄就先嗤笑一声:“原来将军还在意阿咏的死。可他若是不死,哪有你的今天啊?你到沂川府,不就是早就预谋好的替代吗?” “什么……替代?”纪盈茫然地看着姚龄,又转过脸看抿唇的陈怀。 “当年陛下派陈怀前来,本就是欲要提拔,不至于让阿咏在沂川府独断,”姚龄定了定声音,嗫嚅着说,“选出武状元时,阿咏就猜到了陛下的意思。只是那时他说,就算陈怀来了,阿咏也不会让他讨了好处。可后来陈怀将军被贬出京,阿咏就放低了戒心,屡次照料,才让你在一年里多次擢升。” “你也知道陛下的意思?”纪盈望向陈怀。 陈怀垂眸颔首:“我夺魁后,陛下就召见我,说了这番打算。” 纪盈走到陈怀面前,怔楞着问:“可后来战事稍停,陛下不是想让你进禁军了吗?” 陈怀摇了摇头:“我从未听陛下说过他有此意。那些日子朝堂上下均论此事,我只当是谁在胡说八道,让人听了去。” 忽然这夜里多了低沉的笑声,纪盈回头时,见姚龄在笑,她又止住了笑声道:“是啊,全朝堂的人,连阿咏都知道陛下变了心思。那为何你会出京?为何你擢升为副将,阿咏就死了?这真的都是凑巧吗?还是陛下觉得,已到了可弃掉阿咏的时候。” 如若皇帝从没有让陈怀留在京城的意思,那当时就已经在内城司的江生岭不可能不知道。 可他还是来骗纪盈,让纪盈陷害陈怀,使得陈怀合情合理被贬出京。 而陈怀到了纪明咏手底下,她哥哥大概原本不会多照顾陈怀任何,甚至会把他当做对手,冷待敌对皆有可能。 是……是她的信,是她的信让纪明咏转变了心意。 纪盈忽然觉得胸口涌上了一股血气,踉跄两步被陈怀扶住。 当初她哪怕不写那个信,只要江生岭想办法让纪明咏知道,陈怀沦落至此是因为她,她哥哥就会想着为她料理这些破事。 虽说哥哥对她从来严厉,但因为小时弄丢过她一次,她若是闯祸,哥哥骂了,也会替她摆平。 直接将陈怀派到沂川府,难免撞上了她哥哥的怒气。 千回百转的,是她让陛下这颗替代的棋子,安稳地扎进了她哥身边。 那江生岭……就是得了皇帝的令。 陈怀不明白纪盈为何脸色骤变,她缓缓俯下身,无论他怎么扶,她都像是抽干了力气缓缓下坠。 “阿盈,”他以为她是生他的气,也对他生出疑心,解释道,“我被贬出京绝非故意做戏,你是知道的,而那时陛下也未曾再交代我任何事。我中状元时陛下同我说的那打算,我也曾告诉过小纪将军。他也说他知晓,还叫我不要再提,也不必告诉任何人。” 那是纪明咏横枪救下他一命之后,他们坐在断壁残垣里喝着水,三天未睡的身子疲惫不堪。 纪明咏拍了拍他肩时,陈怀在那漫天烽烟里同他说起了那件事。 “我知道,猜也猜得到,”纪明咏擦了擦脸上的灰笑,“都过去了。再说,你若真有本事同我争一争,我倒乐得看看,有何可怕?” 被扶在陈怀怀里的纪盈缓缓回神,方才一瞬间只觉得耳边轰鸣,现下才回转神来。 陈怀出京,当然不是他故意演的戏。 是她一手做的戏啊。 “你若真觉得是因为我被擢升了,小纪将军才出的事,那时的事我日后细细解释给你。”陈怀想着要如何将当日的事说清楚。 “不怪你,”她喃喃着,艰难站起身惨淡笑了笑,摆了摆手,“不怪你。” 该怪她吧。 “你敢说阿咏出事与你无关吗?”姚龄实在忍不得了,眼里噙着泪讲,“当年他明明已经退守在安全的地方,不是你传信说前方城池守军不足,他才去的吗?阿咏被困,陛下派来的督军不是将调兵令传到你手上叫你去增援,你明明接令而不至,事后却道不知吗?” “你信口开河胡说什么?”陈怀扶好纪盈皱眉呵斥—— 核心就是,虽然小纪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坏骗子, 其实她才是被骗的那一个() 第五十五章真假 纪盈缓过神来轻声问姚龄:“方才所说,你怎会知道?” “阿咏启程去守城时,我还在他身边,故而知道是陈将军传信给他,”姚龄退到柱子后,“至于后面的事,我是听军中阿咏的旧友提起过。只是提起过一回,可往后并未有人追究过陈将军。不知是真,还是谣传。” 她好像在防备着陈怀,冷笑一声说:“我以为陈将军从纪姑娘口中得知我的事,故而不放心,想来除掉我呢……” 倒也说得通。 “你闭嘴,没有确凿证据的事不许胡说,”纪盈开口打断姚龄,望向陈怀时眼神呆滞,他想要开口也被她阻止,她抽走自己的手声音飘忽不定,“让我安静会儿,让我想想。你先回屋子里,我在外头待会儿。” “阿盈……” “那件事为何不早说?你也在瞒我,现下先别扰我。”她忽而觉得身心疲累,陈怀上前来,她便退一步。 没有机会提,也不知道提了算什么。故人已逝,当初故人叫他别再提这事,免得惹来不必要的争端。纵然他自诩清白,他并不会害纪明咏,但旁人听来绝不会这样想。 他觉得破败无用的事情,不知为何让她如此难受。 他回看了姚龄一眼,握着刀说:“我回去等你。” 待到陈怀走后,纪盈才坐到台阶上发呆,直到姚龄坐到她身侧。 “你所说,当初陈怀引我哥去那危险城池的手信,按理说会由随军的文书存下作凭据,战后也应当递上去了。若是当初真有令给了陈怀让他支援,他接了令,军中也一定有存案。” 纪盈说罢转过头看向姚龄,后者并不慌乱,淡笑说:“若是递上去了,是上面的人,决定不予计较呢。” “我哥行军,你怎么会跟随?”纪盈接着问。 “他把我安顿在那座城池,我听闻他死了,怕有人查到我这儿,便带着孩子走了。” “你是大炎人,如何与他相识?” 姚龄知道纪盈此刻咄咄逼人不过是在决定该信谁,也将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我与人私奔,在交战地界跟我的情郎走失,被农户收留。后农户也受战事牵连,我被他救下。他说过要将我的事同父母说,是我一直不许,因为我的来历是说不清楚的。” 纪盈拢了拢身上衣,闭眸浅笑。 真是天衣无缝的说法。 当初跟随他哥出战的亲信都已经死了,想找人求证都无法。 “阿咏生前,是极信他的,”姚龄惨笑,“跟你一样信他。” “或许他的确长了一副让人轻易相信的脸吧。”纪盈柔声说着,实在疲累了,望着月色都觉得眼睛疼,缓缓将头靠在姚龄身上。 看来,是有几分信了。 姚龄看着她头顶的发丝,垂下眸。 她们两个人就在庭院里坐了大半个夜,房中的纪钧彦听到他们争执后是起过一次身的,但什么也没听清,只是被吵醒,又被姚龄安慰回去睡下了。 “他的眉眼,是有些像哥哥的。”纪盈淡淡说着,姚龄也跟着笑。 天将明未明之前是最黑的时候,纪盈闭着眼却没睡,想了半夜神思才回转清明起来。 不过她睁开眼是因为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杂乱,却匆忙。 她要出去,姚龄却拦下她。 “别去。”姚龄摇头。 “为何?这种声音从前也有过吗?” 姚龄点了点头:“这村中总有一些他们的规矩,和他们宗族里的事。我是外人,绝不敢去掺和,免得连最后的栖身之所也没有了。” “那就更得看看了。” 纪盈打开门缓缓循着脚步声的踪迹跟去,却发觉这个村子里越来越多杂乱的脚步声朝着一个地方聚集来,她就躲得更艰难些。 直到了山脚下,本用来灌溉的壕沟里人头攒动,再往底下看,才发现壕沟底下疏水的小径上多了许多架运货的车。 山上的人也正在下来,抱着一筐又一筐的东西。 大概是矿石。 矿石被装进了壕沟小径上的人的箱子里,覆上了一层绢布。 绢布。 纪盈想起了鸢城中那个布商,和他那个沉得厉害的货物箱子。 怪不得,莫名其妙的,行商走到了这么个村子里来,还带着货能与姚龄换。 看山上下来源源不断的人,远远多于这村子里的人,此地究竟藏了多少人。 那商人说自己是……域外来的。 看他那模样的确不是中原人,既是域外,那这些矿也是被带到那些地方去了。 好大的胆子,在鸢城底下做这种事。 她被一把拽开的时候睁大了眼,看清面前的人是姚龄之后纪盈没有叫出声。 “是谁?”忽而有人觉察出她们这处的异样,姚龄的半边衣袖露出去了。 姚龄定了心神,缓缓走出去行了礼。 纪盈瞥她一眼,并不焦急的样子,那觉察出异样的人缓缓靠近,纪盈一直盯着害怕的姚龄,未有动作。 “姚先生,刚巧你来了,过来帮忙记账吧。”那人笑道。 果然。 纪盈没猜错,这村子里没几个人读过书,这几日她便觉察到了。既有长期此类买卖,总要有人记账算计。 他们这个村子可不缺一个教书先生,缺的是一个会记账的人,所以才在战乱贫困的年份里,肯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姚龄点了点头,被戳破后有些许窘迫,但没有拆穿纪盈在这儿。 直到鸡鸣,陈怀在屋中实在坐不住了。这处地方在村头位置,村中动静并不能全然听到。 他怕纪盈不信他,而且若她真是为那事有了心结,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他猛地拉开门,脖子撞上了微凉的手。 纪盈正要敲门,见他出来了,还没开口被他攥住了手。 “你急什么?”她望着他焦急神色笑,“弄疼了,松点儿。” 她还是一副无力的模样,陈怀见姚龄也跟在后头来,正要皱眉就看姚龄行礼:“二位这就要走了吗?” “走?去哪儿?”纪盈问。 “回城里,派人来此地啊,”姚龄惨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妾身不多求,求二位将孩子带走吧。” 纪盈看她恳切模样淡笑:“又不是我家的孩子,我带走了,日后如何安顿啊?不如多交代些。” 姚龄蹙眉。 “姚姑娘,你给我哥祭拜的时候,端了什么糕点,可还记得?”纪盈歪着头问。 姚龄垂眸回忆着,就听到纪盈弱声笑:“一盘核桃酥。我哥从来不吃核桃,小时候给他,全逼我替他吃了。你跟我哥,不太熟悉吧?” 第五十六章一场空 听到纪盈说起一盘核桃酥暴露了姚龄和纪明咏的关系时,刚刚落定趴在房顶上的简城翻了个白眼,心道了句“蠢货”。 纪盈靠近姚龄,从怀中拿出那半个玉佩问:“所以你究竟如何拿到了我哥的玉佩。” “他给我的,”姚龄仍旧这样说着,淡笑垂眸,“因为他身上没了金银,又想救济我,故而就给我了。”语罢,她从怀中拿出了另外半块玉佩。 她同纪盈讲的自己的来历,也不算全是假的。 当年她父亲想将她许配给一个老贵族,倒不是为了攀附,那老贵族也是英雄一世,是她爹敬重的人,所以心甘情愿嫁女给他。 她年少不懂事,早与人珠胎暗结,就只能跟人私奔。 可惜这个世道,最不能考验的就是真心。她何尝受过那等路途颠簸之苦,一上路便吵闹起来。 那男子也不是个脾性好的,对她的几分真心也在那些吵闹里磨耗光了,最后二人失散,那人也再未来找过她。 她被一个老妇收留,显怀了后,倒是日渐平静下来,平日里帮着村中人摘果收菜,过了几个月安宁日子。 再后来就是遇到了纪明咏。 那个村子遭了屠害,她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被纪明咏一行人放在车板上送进了城里。 她住在他的将军府外不远处的民舍里,找了份教人识字的活糊口。 其间她听闻过父亲在寻她,可她知道,父亲找不到她心中焦急。可她带着孩子回去,只怕要丢了命,这样丢脸的事,他们家承受不起。 她也不愿回去,日子虽辛苦,但从前稍有差池就要受父亲毒打的日子,她也不想回去。 纪明咏不怎么待在将军府里,常常住在军营里,故而他们的来往也不多。 她与他府上的侍从奴仆倒是熟悉,偶尔他回府休息,她做了饭菜也会给府中端去。 偶然在府中撞见,他也会笑着道一声“多谢”,他在府中用膳的次数不多,所以忌口什么的,连府中人都不清楚。 跟府中女管家坐在一个屋檐下绣着衣物时,也总会听人说起这府里的主人又去了哪儿,打了多大的胜仗,又得了什么奖赏。 她静静听着,想着他打了胜仗,她的父亲恐怕是吃了败仗。 不再愿意去想那些事,因为几碗饭菜的照顾,他替她解决了户籍的事,偶尔回来也会来逗纪钧彦玩儿。 情愫是逐渐生出来的,本以为是她一厢情愿,却听到有人开他们俩玩笑,说他们看上去过分亲近,不像是平常朋友。纪明咏道了句“是与不是又如何”。 她在门外失神,却又听他说:“战事未宁之前,我的婚事不必去想。”虽有些情愫,却也没什么打算。 打了胜仗后也总有女奴送来,想送进他府里的,都被赶了回去。 也没有别的缘故,他不喜欢大炎人,也不会和任何大炎人亲近。 自此她就断了念头,安安稳稳将日子过下去。 父亲死讯传来后,听说是那个叫陈怀的人杀的。陈怀与纪明咏有来往,姚龄就尽量避开,故而两人从未见过。 到纪明咏死了,她住的地方也成了火海尸山,她就带着孩子躲到了这儿。 那一整块玉佩都是纪明咏给她的,在他最后一次出征前。 他身上摸不到金银,只剩下那块玉佩值钱,他还笑说:“从前是雕了想送给心上人的,现在也不必想了。” 寄托少年暧昧情思的玉佩,在那时对他来说是可以轻易割舍掉的,因为他并不想情爱之事了。 到了这儿后,她本不被接纳,她却发现了这村子里的秘密,主动提出替他们记账,才得以留下。 听着姚龄讲了这些缘由,纪盈攥紧了拳。 其实她有那么几刻期盼着姚龄此前所说是真的,知道她的哥哥或许有过喜欢的人,有过安宁和乐的日子,也是好的。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是假的。 纪盈松了口气问陈怀:“席连要到了吗?” 陈怀点了点头,对上姚龄错愕的神情。 “夜里你来找过我之后,我们就先给村外递了信。”纪盈解释。 发现山中有异样,又怕这村子里的人先发觉他们探听出了什么,会先下手,就想着把守在底下镇子里的人手先调上来。 纪盈同陈怀说了,她方才在壕沟处所见,陈怀蹙眉后摇了摇头:“不可能是给域外运的。从鸢城到域外,最近的路也要十天,且处处都是关卡,这不可能。” 顿了顿,他又盯向了姚龄:“你在跟谁同谋?” “什么?” “这一切太顺了。”他说道,从纪盈和陈怀来到这儿,如此顺遂地发现了山中的异样,纪盈发现了运送的人的身份,也是如此顺理成章。 太顺了,反而像是有人引他们这样想的。 “是那个布商?”陈怀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答案。 布商和姚龄配合,露出玉佩的事,引纪盈过来发现姚龄的身份,又引陈怀过来发现铜矿的事。 那盒胭脂不是要纪盈的命,而足以让她深思迷乱,若她神智不明,或许真的就发觉不了姚龄的错漏,而且会因为姚龄的说法而疑心陈怀。 而纪盈看到那运货的覆上布的箱子,就想到那个域外的布商奇怪的货物,何尝不是那个布商提早给纪盈埋下的疑心,让纪盈顺理成章意外这批铜是送到域外的。 伏在屋顶的简城皱了眉,如果让陈怀想到这事,他的计划此时此刻要功亏一篑了…… 纪盈也皱眉思虑起这件事,她拉住陈怀道:“你去让席连带人候在村外,先不要妄动。” “那倒不必,私挖矿,再怎么说都是要查的。”陈怀这么说,屋顶上的简城松了口气。 简城想着,只要带人来了,戳穿了这铜矿私采的事,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听到马蹄声时,三人共同望向村外。 可那马蹄声单一奚落,直到人影近了,他们也只看到席连一个人。 “我叫你带的人呢?”陈怀狐疑望向席连。 席连下马,喉结微动,神色难堪许久后才道:“我知道你们发现了什么。但不能查,不能戳穿。” “你早知道?”纪盈问。 席连点头,长舒一口气:“我知道,知府知道,整个朝堂,或许有一半的世家都知道。” -------- 陈怀:只有我蒙古里是吧 第五十七章抉择 席连说完这话后看了看姚龄,显然后者也一清二楚,垂首不言。 “什么意思?”纪盈皱眉,指了指这后山,“你是说,这些事其实是你方才提到过的那些人做下的?” 席连回避了陈怀的目光,抿了抿唇最后无奈道:“西地铜矿聚集,沂川府和偏南府道都有不少。每年有人从中贩卖获益,有人放钱放权参与其中,分得红利,不是什么理解不了的事吧。” 的确,若不是有欺上瞒下的能力,在这种地方连续多年做此等生意,早就被追查了。 “很多人?”陈怀问。 席连叹气:“因为不止这一处村子。但若此处被发现,被撕开的缝,就会牵连出这种生意上的所有人。将军,不要做这个众矢之的,就算从前纪将军发现了,他也没有开口。” “我哥发现过?”纪盈摇头,“凭他的性情怎么可能甘心情愿帮人隐瞒这种烂事?” “为了不得罪人,为了能够安心在前线打仗,为了……”席连顿了顿,为难说,“纪家。” 纪盈了然,看来他们家在这桩事里也并不是完全清白的。 “不过夫人放心,纪将军发现之后,你们家就已经撤手了,从前也就是入钱分红。”席连道。 怪不得,纪盈想起沉潇远的神色。 这个村子里莫名其妙被重物压死的人,恐怕都是被矿山砸死的。 开矿死人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但登记在册的人口户籍总是要上报亡故的,从前战乱时,可以不清不楚,这父鲈掳捕耍呕崞捣背鱿治侍狻� 沉潇远显然已经知道后山上是什么事情,但他沉家在里面恐怕也不干净,所以他闭了嘴。 “沉提案回城之后已经将你二人在此地的事情告诉知府了,”席连摸了摸不太安分的马,“知府怕你们发觉什么,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现下公衙的捕快就在山下拦着。我带不上来人。” 察觉到席连并没有带人前来,最失望的不是陈怀,而是简城,他咬着牙强压下心中的怒气。 没想到陈怀手底下居然有人知道这些铜矿背后真正的主人。 这下一行人都失了言语,纪盈看着陈怀的眉纵越来越深,正要开口时,他突然问:“什么声音?” 四方田野里一片寂静,却忽然像是起了风声,刚长得半人高的草胡乱牵扰打搅在一起,山林中的树也沙沙作响。 一时间纪盈觉得头晕目眩,勉强扶住了陈怀,就被他拽着往外跑了几步。 “轰隆”一声后,他们身后方才住的屋子垮塌下来,露出了一个人影。 “站住!”陈怀发觉了那人,趁势追上去。 那人影看上去武艺并不高强,三两招落了下风就被陈怀绑住了手脚扔了过来。 “刚才是……地龙动了吗?”纪盈茫然地看着晨曦微露,这四周旷野的声音已经停了,而山中的轰隆声还在不断袭来。 “恐怕是。”陈怀看着被他抓出来的人。 “布商?你在这儿做什么?”纪盈看着简城。 简城不打算开口,撇嘴不言,陈怀把他扔给席连,让带回府中地牢去。 姚龄阻拦道:“陈将军,他是大炎皇室,他少了根指头,都不是你我能解释的事。” 纪盈这才定睛看向简城,后者一脸有恃无恐的神色,纪盈眼珠子转了转才冷笑:“所以我没猜错的话,你引我和陈怀来此,让我以为这是域外偷铜矿,这样的话陈怀和我就会不管不顾派人查抄了这儿,一下子就得罪了朝中许多人。我跟你有仇啊?你这么对付我,那胭脂下毒也是你做出来的吧。” “我跟你没仇,甚至还盼着你跟陈怀决裂的,想看他众叛亲离来着。谁道你这女人心里有夫君没哥哥。”简城撇嘴。 陈怀摇头:“我也没见过你。” “我们也并没有私怨啊,我跟你,就是国仇而已,”简城笑,“国仇深似海,我的亲友朋旧,不知多少被你害得尸骨无存,我不该恨你吗?” 他看起来年纪轻轻,恐怕是大炎皇帝的幼弟,像是个心智未长成的孩子在张牙舞爪。 陈怀冷冷看他一眼,并不把他当回事。 姚龄见状行礼道:“五年前我和孩子逃跑时,他正率兵在城下,我得了他的助欠他人情。此地的事,是我告诉他的,所以他才想出了这个计策。” 简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绳子,嗤笑一声:“本以为我要失败了,不过此时此刻看,或许……还没有。”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寂静的山中突然出现了此起彼伏的喊叫求助声。 杂乱声里,众人听到了一句“塌了”。 “矿洞塌了,”简城笑,“这山里大概有三五百人之数,被埋进去多少,不好说。可这村子里人手根本不足以救人,也没器具。只要叫人进山救人,这事一样会被揭开。当然,陈将军可以不救的。” 席连看着陈怀攥紧了手,一时感到无力,简城这话说得太挑衅了。 “将军,”他无力开口,“别冲动。” 陈怀眼前有一瞬迷惘。 显而易见应做的事,却好像是他在不知好歹。 温热的手忽然握住了陈怀的手腕,纪盈抬眸看了他一眼。 沉默良久,他开口道:“席连,去叫人上来。” “知府的手下在下头拦着,争执起来,会出大事的。” 纪盈转头:“我去把山下我带的兄弟叫过来,他们名义上也是知府的人,我带他们给你们开路,这就是内讧,不是军队与知府的冲突。” “阿盈。”陈怀看向她。 纪盈疲惫笑着,将手放在他头顶拍了拍:“没事的,你要是真的得罪了他们,不管出什么事,我也陪着你。” 看到陈怀三人四散去做事后,被扔在原地绑缚住的简城顿时舒心无比,接下来他只要把陈怀带兵救人的事传出去,矿的事就瞒不住了。 “我不明白,真要陈怀的命,动手刺杀就好了,何必如此。”姚龄站在简城身侧轻声问。 “死有什么可怕?像这种把一条命挂在腰上,为这片疆土搏杀多年的人,对他们最狠毒,最彻底的报复,就是让他们冤屈地死在自己人手里。” 简城躺在地上大笑。 这地龙动得不算剧烈,民房垮塌了一些,但死伤不算多,山里倒是情形最复杂的。 纪盈坐在马上,带着她那帮还是一股子痞气的手下,拦住了知府派来的一行人。 “这事情或许……会得罪人。”她同人说着。 “老大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一身山贼气未消散的人,就这么答着。 纪盈将长枪狠拄在地上,“当”的一声,寸步不让知府手下的人靠近村子。 “阿盈姐。”沉潇远长叹着,偏偏劝不了什么,看到纪盈一瞪眼,莫名的他又像小时候那样怂起来。 一旁的人看他念念有词,问他做什么。他哀叹:“算算按律,我家得受多大的罚。” 他也明白此时此刻该救人,本来瞒下这种事,他就心有愧。现下有两个人非得捅破,他也扭扭捏捏的不想阻拦什么。 看着陈怀调来的兵士上山时,席连在纪盈身边叹说:“就是知道他会如此,当初我和纪将军就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纪盈点头,看着人都上山了,就让手底下的人留在镇上帮着处理垮塌的房舍,又回了村中。 她是在野地里找到陈怀的,问清了现下大概有三百多人被埋在矿洞和居住的山洞里。 她坐到他身边,才见到他回神,她靠在他肩上,只觉得累了一天,有些心烦。 他抚着她的发丝,望了望这山中道:“我是不是未曾同你讲过,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没有啊。”她也没问,怕他提起伤心事。 “被人断了手指和腿,做不了活了,就被扔到乱葬岗附近。我跟主子出门后,回来才听说这件事。我去寻,只有尸首了。后来那附近的人告诉我,因为她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些干粮。为了抢那点吃的,她被人踹了一脚,就那么死了。” 纪盈抱住他的手臂闭上了眼,蹭了蹭他。 “这世上很多人,可以死得很轻贱的,无声无息。到了战场上,我见了更多死得轻贱的人。” 他语气很轻,盯着那山间攒动的人影,突然没了声响。 “但还是做不到把这种轻贱看得习惯,看得理所当然。”纪盈替他把话说完。 这些在矿里做活的人,恐怕也都是无奈之举,这村子里看上去也都不富裕,每个人穿得也破破烂烂,勉强果腹的样子,并未从这天赐的石头里获取太多。 所以要救,哪怕只是这样几个人,哪怕他们看似命如草芥。 从那村中离开的时候,姚龄又见到了纪盈。 “陈怀害死我哥的事,你口中几分真假?”纪盈直接问道。 姚龄颔首:“阿咏是接了他的手信,才赶去那出事城池的事,是真的。而至于陈怀接了增援的令而不至的事,我只听阿咏身边出逃的间谍提过一句,那间谍曾与陈怀有私怨,此次也是这人带着简城来了此处。所以他的话,我觉得不可信。” 若是觉得可信,她早就向陈怀报仇了。 “等这件事了结,带着孩子以后好生安顿吧。”纪盈搜遍了身上,找出一点碎银子递给姚龄,犹豫了一下,将那一整块玉佩也给了她。 姚龄行了礼,淡笑说:“你倒从未信过我。”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怀疑他。”纪盈望向不远处陈怀的背影。 陈怀派人相救埋在矿洞底的人和有朝中官员私自挖矿的消息不胫而走,陈怀和纪盈回到府中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城中人的谈论。 “这事情就算咱们不上奏,恐怕别的听闻风声的人也会上报。”纪盈说道,故而这件事也不必瞒着了。 陈怀点头,本想让她先去歇息,才在书房里写完奏章,就看到纪明渠抬步走到他面前。 “你告诉她那件事了?”她显得焦急。 他是纪明咏的替代的事。 “不是我说的,但她的确知道了。”陈怀又看不明白了,纪明渠这副样子摆明是不愿让纪盈知道的样子。 “阿姐,你别发火了,”不知何时趴在门后的纪盈弱声说着,“你也早知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姐姐瞒着她,必然是知道她才是那个推波助澜者。 纪明渠没有答话,牵着她的手柔声说:“阿盈,别多想了,这不是你的错……” “什么时候,知道的。”纪盈抽走自己的手,眼神坚定问道。 纪盈使了个眼色给陈怀,陈怀安静退了出去,把房间留给她们。 静默片刻,纪明渠垂首闭眸:“阿咏死后,我回京赴丧,江生岭才告诉我这些事。” “那你怎么不当即杀了他?”纪盈口不择言,但她实在生了恨意。 “有用吗?”纪明渠回头望她,“他也没有料到阿咏会死。所以他生了愧疚,看我伤心,才将这些事告诉我。我也恨他,可他有他的用处,所以……” “所以其实你也清楚他有什么心思,你让我去内城司,让刚当上统领的他保我安全和升迁。”纪盈轻点着头,这些零散的事,她终于是想明白了。 纪明渠不语,而后靠近纪盈:“不论如何,阿姐只望你不要责怪自己。” “这就是你一定要我和陈怀和离的缘由吗?还是说你也觉得哥哥的死是陈怀所为。” “阿咏的死的确和他有关!”纪明渠抓着纪盈的手腕。 看着姐姐笃定的神情,纪盈狐疑问:“你不会胡乱说这句话,江生岭是不是还跟你说了什么?” 纪明渠嗫嚅着,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阿盈,阿姐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让你们和离,就是怕你有朝一日知道陈怀和阿咏的死有关,怕你心有郁结。就算陈怀此刻于我有用,于宸王有用,我都宁愿你们分开,总比我的妹妹受伤好,你明白吗?” 起初让纪盈嫁给陈怀的令是皇帝下的,江生岭不能说什么,他告知她时,她便有不满。 直到江生岭从沂川府回京,告诉她,纪盈和陈怀已生了情意,她就坐不住了。 生了情,再知道从前的事,纪盈恐怕真的会疯。 “可我不信他会害死哥哥。阿姐知道什么?”纪盈吸了吸鼻子,想起了姚龄所说,问道,“他让我哥去守城的手信?还是……他接令不至的事?” 纪明渠看向她的神色冷静下来,看来是有人同纪盈说了太多,这在意料之外。 “都有。”她漠然答。 “证据呢?” “那年从沂川府递上去的证据,是陛下亲手烧的。” 第五十八章疙瘩 盛烈的花季已经过了,开春时纪盈看着庭院里光秃秃的,强要人从外头买了许多花株来。 成活了一些,如今也凋落得剩下一片绿。 陈怀在纪盈房前站了一阵,不知这姐妹俩之前在他房间里究竟谈论了些什么,纪盈出来后没有跟他说什么,纪明渠反倒被纪盈送回了房,除了送膳进去,没再与人接触了。 “阿姐明日就回京。”纪盈跟府里的人交代了,让他们帮忙准备行囊。 犹豫了许久,陈怀还是回了书房,一直有张床榻摆在此处。 才躺下准备吹烛,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沉沉缓慢,推开了门后径直就走到了他床边。 纪盈抱着被子坐到床边怼了他一下,把他挤到里头去了,才翻身上床裹进被子。 “阿姐说她知道有证据,你当年害了我哥,但证据已经被陛下烧了。”她轻声说着,陈怀想着他该解释点儿什么,但她似乎没有要他开口的意思。 证据的事是江生岭讲给纪明渠的,当初沂川府军政名义上还握在一个督军手里,实质上被纪明咏掘得差不离了,但调兵遣将,督军尚有权力。 手信和调兵的事都是督军上报的,未曾经人手,直送到御前,皇帝看过了,就烧了。 而江生岭看着皇帝烧了督军上禀来的东西,那时并不知是什么。不过那督军是他族亲,后来因为此战调兵失利被召回京,回京时郁郁寡欢,跟江生岭说起了此事。 “我不太信这件事,”纪盈塞在被子里的手动了动,翻了身面向陈怀,勉强挂着一抹笑,“大概是江生岭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想信。” “没有,”陈怀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我能给你的答案,就是我没有做过。” 她点点头,吹灭了烛靠在他肩头。 “所有的事,我还是想知道个明白,所以我会去查问。”她道。 “若我真的做了那种事呢?”陈怀掀开自己的被子,拉她的被沿钻了进去,而后抱住她。 “我会要你的命,”她额头靠在他身前,“你最好也拿一把刀,我杀你时,你顺道也把我杀了,这就算你对我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了。” “我不会对你还手。” “我胆小,不会自尽的,”她拇指轻轻抚过他脖子上跳动的青色隐线,夜里的双眼黯淡无光,那股绝望却显而易见,“但你让我怎么活下去呢。” 姐姐这件事还真是没料错,她若真知道了这些“真相”,就活不了了。 陈怀想,她当下是在害怕的。 锢紧她在怀里,她疼得皱眉,想要挣脱又使不上力,动了两下,只踢了他两脚是落在实处的。 过了不久她就低声哭起来了,她口舌不清,陈怀半晌才听清她在说“我好蠢”。 从六年前就被人耍得团团转,把哥哥往黄泉路上多推了那一把。 他锁她在怀里,不言不语。 半夜里她苦累了,加上数日劳顿,睡得深沉不醒。 陈怀轻叹一声后起了身,出了房间才往地牢里去。 自战事结束后,地牢里已经清净下来了,脸看守的侍从都被陈怀调了出去,空荡的地下显得脚步声异常清明。 席连坐在刑架上,周遭并没有,他脚踩着木架,看向陈怀。 “他们会怎么做?”陈怀坐到他对面,掸了掸袍子,“铜矿一事,一旦查账,许多人都逃不掉。” “账会出问题,”席连推断着,“我若是他们,现下就会准备一册假账,而你只要不管真假,闭嘴任他们胡来就好。” “但罪行在,总要有罪人。”陈怀转过头看向血迹未散的石墙。 席连不语,半晌后望了望头顶:“能活就好,我这一生,求得就是个活字。” 往后半个多月里,倒说得上是风平浪静。 纪盈想去找简城的那个手下,却发现这两做了坏事的人跑得比谁都快。 简城这个身份潜入沂川府,本是大事,但此时不好闹大,大炎那边儿来人送了钱财,又给京城递了解释,这在大炎朝中并没有官职却从小被骄纵的小王爷就被拎回去。 而至于那手下,本就是惜命的人,简城一出事,早跑没影了。 纪盈带人去追了二十天,在有消息的城池跑了一通,也没打听出任何消息。 又是没有消息的一天,跟在她身边的齐大一日在脚店里拿着茶碗念叨:“老大,先回府吧,我算着,陈将军要过生辰了,你还在外头跑,不合适吧。” 她愣了愣,快把日子给忘了。 “要购置些生辰礼吗?”齐大看她决定返程了问道。 “不用了,你买再好的东西,到他面前他也看不出来。”她上街买了些布匹、皮料和针线,塞在包裹里,算着日子,等到回到鸢城,应该就能做完了。 从上回他烧了她做的靴子后,每每想动手,她心里就不舒服,就趁着这回补上吧。 夜里她神情严肃怼着针时,齐大收拾完行囊还笑话她一阵,被她一脚踹开了。 “其实你若是信将军,就不必要这般执着于追查吧。”齐大知道些内情,便对纪盈说着。 她低眸,良久之后才道:“这是个疙瘩,不是一句信与不信,就能够无视的。还有那么多年呢,我不想永远隔着那个疙瘩。” 先让他高兴地过个生辰吧,她看着即将成型靴子淡笑。 鸢城今日很热闹,新开了几家域外的铺子,多了很多新鲜货。 纪盈一个人牵着马到将军府门前,却不见人来迎。 “怎么才出去这几天,府中人这么没规矩了,马都不来牵啊!”她喊了两声也没人应,撇撇嘴自己把马牵到后院去了。 “喜雁!五里!人呢……”纪盈自顾自走到院子里,发觉家中无人,扭头听到门响动才看到陈怀从房中走出。 “你放他们休息去了?”纪盈把行李放下,握着那布包好的靴子,抿着唇想了想,转身要递给陈怀。 “拿着。”他先递来一张纸笺。 她抱住靴子狐疑接过来,正在打开时:“什么东西啊?” “休书。” 第五十九章休妻 “你吃错东西啦?”纪盈愣了愣,心下慌张,却一副不当真的模样去拿。 陈怀顺势举高,她踮起脚拿,咬着牙说“给我”。 “拿了就要撕。”他叹气道。 “陈怀!”她鼻尖一酸,大喊了一声后去扒他的手臂,急得没有章法,指甲在他手腕上划出血痕。 周遭盔甲抖动的清脆声响起时,纪盈迷惘看着闯进来的一队甲士。 知府在门前犹豫了两下,挥了挥手,自己先踏进了门,被绑缚看押着的席连跟在他身后。 看着府中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知府点点头:“看来是都知道了。因私自开矿私卖一事,现押送陈将军回京受审。” 陈怀也点头,而后当着众人的面将休书交到纪盈手上:“休书,拿好。官府那儿,我也去告知了。” 知府正使眼色叫人上去,就听到了“啪”的一声。 上前的甲士愣了愣,看着纪盈打了陈怀一掌后都不敢轻易动作。 她捏着休书的手微抖,陈怀转头见她双眼噙泪,她脸色苍白冷笑:“你凭什么休我?我是荆国公之女,我姐姐是宸王妃,我出身世代簪缨之家,你算什么微贱东西?做了两年将军就忘了你趴在地上求饶的时候了?你敢休我让我下堂!” 她骂的声嘶力竭,整个人浸在寒风里一般颤抖。 陈怀垂眸看了一眼她攥在手心的休书,又看向她快要含不住泪的眼,倏忽一笑:“所以往后,你大有前程可找。” “自不比你直接进牢门。” 喜雁这时才从门前跑进来,看纪盈又要动手,赶紧拉住她劝:“姑娘,姑娘你冷静些。” 甲士见状尴尬地上前来扣住陈怀的手,陈怀被押着走到门前时,身后纪盈哑声斥道:“在那儿等什么?收拾行囊,回京城!” 喜雁呆了呆,小声应“是”。 刚才那些发怒的话,半真半假,她是真的生气。 或许在气他什么都不说就做这样的决断,或许在气他在这种时候只想着推开她,从未问过她什么。 但她实在太大胆了,这世上少有她真的害怕的东西。若真的说了,她宁死也回留下来的。 这却不是他想看到的。 不到傍晚喜雁就找好了回京城的马车,纪盈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面无表情道:“这么远的路,倒安排得快。” “卖马车的说,将军早买好了。”喜雁抱着行李坐到纪盈身边。 这些天纪盈纠缠在那从前的间谍身上,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 半日下来她才问清楚,本来只是铜村一处的事,但这段日子里他已经派人将沂川府内已知的所有私矿查了一遍。 到这个地步,他会牵连出的人就太多了。 一本假帐子就递了上去,看起来像是朝中早得到风声的几个世家做的手脚,铜村的事先栽给了陈怀。 只要他收手,不要再查下去,否则他们就会拉他一起下水。 “他怎么肯收手,”纪盈拿着一根狗尾巴草,蘸水在地上写着字,“每年私矿上死的人多如牛毛,拿不到一分一毫的赔偿。且矿洞出了事往往一埋了事,不管里头有没有人,用人命遮掩那点钱财上的事。” 这些在查铜村时就已十分清楚。 快到关城门的时辰了。 城门口,纪盈坐在马车里,听到牢笼车碾过的声音,闭上眸。 本以为忍得住,还是耐不住在最后一刻掀开帘子,见到被押送的背影。 她垂眸想要放下帘子时,余光里却闪过一道黑影。 黑影见到陈怀被押送走后,也转身进了暗巷。 巷子里杂乱的地方被他翻找出自己的行囊,正背上,身后却传来声音。 “你一直没走,等着看他的下场是吗?” 黑影怔楞转身,纪盈站在巷子口。 一道坐在茶馆里饮茶时,黑影还显得坐不住。 他全身都裹在黑袍子里,举茶杯时露出烧伤的手背,纪盈窥了一眼。 “他都不知道会死会活了,你跟他的私怨也了结了。”纪盈轻声说。 “你想问什么?” “我哥怎么死的?” 黑影将黑袍裹得更紧。 “我可以给你金子让你安生过日子。” “你倒直白。” 纪盈也是这段日子才发现钱可以这么好使,这世上人缺仁缺义,还是最缺钱的。 黑影手握拳扣在桌上,抬眼望着夕阳余晖,干涸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什么阴谋。当年我随纪将军退守安全的城池后,接了督军一道令,督军令他向前去守觅阳城。” 那就是她哥死去的地方。 “其实可以不去的,那地方并不重要,且来来回回,两三个月都要易主四五次。不去最多就是受罚和贬斥。督军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去,只是想借机等战后,少分他一些功劳。这是传令的人,不忍心看将军徒劳,便透露了。” 纪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是夕阳而已,不知他为何出神。 “可将军还是去了。” “为什么?跟陈怀有关吗?” 黑影摇了摇头,而后手指沾水,在桌面上画了三个圆:“我们那时在右边这个地方。最前面的就是觅阳城,觅阳城身后,是另一座城。而觅阳城与其中间,当时正有五万觅阳民众在撤离,大炎军,却近在咫尺了。” 余晖映在桌上的水渍里,纪盈嗫嚅了一阵。 “是为了,让他们安全逃跑。” 黑影点了点头,念起反正陈怀此时也下了狱,索性直言:“我猜你是疑心两件事。手信的事,其实他们通常都会寄信,不过是战情。而接令不至,我想你查得到,陈怀当时领着不到三千人,被五万大军堵在更远的城池,他有命接令,总也不能弃城而来。” 那江生岭跟阿姐说的又都是什么东西……若只是战情手信,根本不必烧的。 黑影起身:“当年虽是战事意外,但也是拜他所赐毁了皮囊,他有这个下场,我也满足了。” “等等,”纪盈露出手中的匕首压他在柱上,看到他袍子下的面容也不禁皱了眉,“我哥城破战死,你这个间谍,有没有功劳?” “没有,独独这件事上,我问心无愧,否则我不必陪他一起去,”黑影笑起来更显得脸可怖,“若他不死,我倒情愿一辈子跟着他。” ------- 本文最大圣父其实是哥哥(不是) 第六十章回京 京城。 分明也才过去不到一年,再踏入这地方,总有些时移世易之感。 马车上挂着的香囊都积了一层灰,纪盈还捂在毯子里就听到了车外熟悉的声音。 她缩在马车角落,一路上睡得昏沉,醒了又神情呆滞,这会儿才强打起精神,篦了头发踏着马凳落脚到荆国公府门前。 她叫了声“爹娘”,得了前方消息等了她半天的国公夫妇攥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府里头。 纪夫人一身紫袍,捂着纪盈的手,途径庭院时念叨:“府里新栽了几棵柳,你院子旁边的池子也挖开了一些,现在看着要宽敞多了,洒了种子下去,夏日里会好看些。” 她恹恹地应着,强撑着陪父母用过膳就说“乏了”,躲回自己屋子里。 这房间里的陈设都没变过,长久无人居住,五里从她怀里跳到桌上打了个滚,然后又跟着她走到床边,卧在她床头。 连熟悉的熏香都燃好了,她趴到床榻上,长睫倦怠地耷拉下来,听着水更漏滴滴答答了一阵,她的睫毛也逐渐润湿。 大哭了一场,她尽量没做声,蒙上被子睡了过去,就到了第二日了。 押送的人比她们走得快,纪盈上街的时候已能听到人在议论,大理寺后日要审理陈怀一案了。 她挠着五里的下巴,把猫弄得都烦了,踏进府时却听到了一阵来往交际的喧闹声。 还以为是来拜访父母的些许客人,她也懒得见,沿着墙边儿要溜回自己院子。 “阿盈。” 纪盈回头,定睛看了许久确信不远处一个黄杉女子是族中一个堂哥的妻子,她颔首说:“堂嫂安好,我乏了,先走了。” “诶,”堂嫂轻叹了一声,提着裙角拽住了她的手,低声说,“你恐怕跑不了。” 纪盈到了院里的时候,才摸完五里下巴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被掉下的毛弄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什么意思?全京城的冰人得有一半聚在此处等着给我说媒?”纪盈又摸了摸自己的头,转眼看到还有零星几个称来拜访荆国公夫妇的世家子,轻笑说,“这是直接来的呀。” “你还没到京城,就有人打探着消息上门了。”堂嫂凑在她耳边说。 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宸王要当太子了,她纪盈也没那么恶气了。 “喜雁,”纪盈回头喊,“去,把我的弓拿来。” 本来见纪盈笑盈盈走过来,院子里的人正笑着上前来跟她搭话,她也应着。 直到喜雁把一张长弓取来,众人闹不明白,就看纪盈拿起后说:“这可是大炎人为了赔罪,特意送我的,上好的弓,咱们朝中也找不出几把来。” 她目光一转,玩味笑了笑。 纪夫人带人购置了些布准备给纪盈做衣裳,回到府中就听到几声叫喊,忙跑到院中去看。 她就见到一个男子站在草丛前,头上顶着个果子,不到一拳大。 而不远处是拉开长弓搭上箭的纪盈,纪盈浅笑说:“别动啊。哎哟。”她一勾弦,那男子闭上眼,脸都拧成一团,抖了一下。 他睁开眼,纪盈那支箭却倒在了地上,她捡起来可惜说:“没拉好,我再来一次啊。” “阿盈!”纪夫人呵斥了一句,纪盈讪讪收回了弓,众人也立刻被纪夫人遣了出去。 “这点儿胆量都没有,娶我做什么?”纪盈不知悔改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了,生怕被纪夫人捉住。 皇帝赐婚,擅自休妻,这也是一大罪名。 鲁国公想着刚才在宫中,他坐在内室候着,外室里站着的大臣们议论着陈怀的事。 他在坐在马车里回府,手搭在膝盖上。 方才皇帝问他有何要说的,他只道了句:“任陛下发落。” 皇帝的神色是满意的。 马突然嘶鸣,马车也摇晃起来,他皱眉要呵斥,车外的小厮说:“国公爷,有人拦车。” 老实说,纪盈从前从未与鲁国公深交过。 虽说鲁国公一家也是京城大族,但自从她七岁到鲁国公府,不小心弄折了府上的花木,被鲁国公淡淡瞥了一眼就被吓哭之后,她的确不怎么敢去了。 且鲁国公其人深居简出,也不是好相遇的。 她咽了咽唾沫,抱着五里又在发抖,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鲁国公。 天生的威压感,看上一眼都受不住。 茶楼里人来人往,他们关上了门,纪盈小声说:“请国公救救陈怀吧。” “与我何干?” 纪盈低垂着眼:“我问过他从前服侍的府上,都说有个一直跟随他的年长奴仆,教他识字练武。后来陈怀夺魁后,那奴仆也不见了。我早写信让父母帮忙打探,如今已得知,那人曾是您的亲卫。” 让自己的亲卫跟在私生子身边十数年,隐姓埋名教陈怀本事,纪盈都弄不懂这鲁国公费那么大劲是为了什么。 鲁国公冷笑:“找人教他,是我不想看到一个带着我血脉的废物。可惜,他还是废物,既然自己蠢笨沦落至此,我何必救他。” “你这叫是非不分,他哪儿做错了……”纪盈嘟囔。 “他是废物,”鲁国公又瞥纪盈一眼,“你也是。果然是下贱惯了,你当初那么骗他,害他,如今他居然还会喜欢上你。这种下贱的孽种,跟我无关。” 纪盈愣了愣,却怒从心起:“他愿意喜欢我,我愿意喜欢他。他敢不被从前的事绊着听自己的心意,总比您遮遮掩掩既想要这个孩子,又不敢认自己和妓子生下孽种强!” “啪”的一声,纪盈看鲁国公拍了桌子,他气焰立刻又消了下去。 她揪了揪五里的毛,神思回转,皱眉抬头:“你怎么知道我骗了他?” 正在喝茶的鲁国公看着茶碗里的茶水。沉闷的声音传来:“利用你骗他,让他被训斥出京的主意,是我拿定的。” 第六十一章隐谍 对虎毒不食子这句话,纪盈算是了解了。 “那年他出京,是我派人告诉他,你的身份,”鲁国公轻叹,“本以为他会因此记恨上纪家。” 她倏忽抬眸:“六年前我哥死后,陛下烧了证明陈怀刻意害死我哥的证据的事,是不是也是你们……” 鲁国公这才直视她一回,眯眼道:“你也是真奇怪,居然知道了此事,还想救他?不错,当初那证据陛下和我看到了,以为是陈怀私欲熏心,自作主张,但陛下不想以此责备他。” “他没做过。”纪盈坚定道。 鲁国公微张唇皱了眉:“我还以为他开窍了,能有几分狠心,原来也是假的。” “也是你们做主把我嫁给他的,”纪盈站起身,消瘦的脸颊微颤,“你们就是想看着纪家和陈怀互相猜疑记恨。不拿出证据,他就是未来太子的姻亲,拿出证据,纪家和他一刀两断,他就是陛下的忠臣,是吗?” 晚风吹过,让窗猛然扣下,堂中寂静。 鲁国公顺了顺须发,没有回答她,只道:“你还有什么事?” 她定了定心绪:“我要见陈怀。” “大理寺监牢,你进不去。” 见纪盈落寞垂下眼,他话锋一转:“不过,另一个人,你可以见见。” 城门西,从前建起来安顿灾民的房屋如今空荡荡的。 席连带着手铐用石子在地上磨着什么,滋滋啦啦的,在这破败的房屋里声音显然。 他是作为证人和从犯被带进京的,他的官职还不配进大理寺的监牢,就被看守在这儿了。 听到开门声时,他抬头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晚上要提审吗?” 半晌没听到回应,他转身看到两道瘦小的披着黑色披风的身影。 “夫人,”他皱眉起身,“你怎么来了?”而后他又看了一眼跟在纪盈身后的喜雁。 “隔日陈怀要被提审,你要如何作证?”纪盈开门见山。 席连将手中的石头藏入袖中,淡笑着说:“我会承认,账本是我写的,矿是将军私采的。” 纪盈到京城之后才知道,那些世家给陈怀做的栽赃的假账本是一回事,还有就是席连的亲笔信,自述了多年藏私罪行。 “你究竟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是谁的人?”纪盈想不明白席连为什么要背叛陈怀。 席连轻叹一声:“人之将死,不必多瞒。”说着他懒散地走到窗边,打开窗后冷风灌入。 空落的窗边被卷起一层灰,良久之后一双爪子落了下来。 一只头尾皆白的鸟。 纪盈心下一沉,翻找久远的记忆,望向席连:“我刚到鸢城时,江生岭的哥哥来过一次,他那时竟知道我和陈怀还没有圆房。” “这么私密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席连淡笑。 她早该想到的。 “你跟……”纪盈想问他是不是也是内城司的人,但若如此,皇帝何必愁着给陈怀身边再安插人。 “不是,”席连领会她的意思,坐到床边,“我只是江家的耳目。铜村背后江家占利颇多,所以我必须替他们把罪名栽赃出去。” 看着面前人淡泊平静的样子,纪盈真想知道多年同袍之情究竟算什么。 不过想来,席连对江家恐怕也是有的说,有的不说。不然他和陈怀查纪明咏死因的事,还有安越平的事,江生岭早知道了。 他还真是难以琢磨透。 “陈怀知道这件事吗?”纪盈问。 席连摇头:“恐怕他现在还觉得是拖累了我。夫人若要救将军,不必从我这儿下苦功了,唯独一样,劝他不要太执拗。只要他松口,别再咬着私矿的事,总还是能保着一条命的,否则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帮他。” 死咬着此事,就会牵连出一大堆人,朝堂不稳,皇帝也不敢轻易就惩处。 反而收手,只道是陈怀为自己的罪名胡乱栽赃,只需惩处一人,保住朝堂安稳。 没错,就算是皇帝,也不会帮他。 纪盈抬脚要走,喜雁怔了怔神,纪盈叹了口气:“我在门外等你。” 屋内只留下他们二人,席连盯了她一眼,仍然温和笑着走近两步:“上回叫你看的书,读完了吗?” 喜雁点点头,又低眸说:“还有好些字不认识。” “不急,慢慢学,”他说完从袖中抽出一页纸,塞进她袖中,握了握她的肩,“后日之后再看。还有,到时候告诉夫人,来找我。” 喜雁懵懵懂懂点头,正要走时,又被他攥住手腕。 带着厚茧的指腹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莲”字,是她的名字。 “名字练会了吗?”他问。 “写得很好了。”喜雁笑说。 “去吧。”他收回手指拍了拍她手背,柔和笑着看她出了门。 鲁国公在外等了许久,站在马车边看到两道人影急匆匆走出来,让她们上了马车。 纪盈上马车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鲁国公:“国公,等到几日后,我姐夫封太子的礼成了,你把这个东西寄到御史台吧。” “什么东西?” “你回去再看吧。”她苦笑。 已无人能救,那便任性赌一把吧。后日提审,定然不会一审定乾坤的,她还有时间。 纪盈回来这几日,京城里就不消停了。 她整日里不是忙着弯弓射走那些想要提亲的,就是跑到花楼设宴,把靠前来的个个骂回去。 说这个酒囊饭袋,说那个草包,总算有个看得过眼的,她扶着腰笑:“我听花楼里的姑娘说,你胯下那东西不太行,快滚。” 陈怀受审前一夜,她又喝了个大醉,次日醒来时,想着总算把他受审的时辰熬过去,否则煎熬得难受。 可她还是清早就醒了,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等着那日头西转。 到了时辰她呆滞起了身,然后就是站在门前等人传消息。 派去探听消息的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死人了!死人了!” 纪盈睁大了眼。 大理寺审问,当朝吏部尚书主审,就在六部高官眼皮子底下,本来一口咬死是陈怀开私矿的席连改了口,声称陈怀是被诬陷。 要对他上刑时,他自己撞死在护卫的刀前了。 纪盈听完小厮所说,回头时见到正取来茶水的喜雁呆在了原地。 茶水四溅,瓷片也碎了一地。 夜深沉,纪盈走到喜雁身后,后者没有丝毫察觉。 “姑娘,”喜雁回身看她,眨了眨眼,纪盈还不知要如何劝时,就看喜雁手里攥着一封信喃喃,“那日他给我的,叫我今日再拆开看。” “字都认得吗?”纪盈坐下来。 喜雁摇摇头:“一半的字,都还不认得。” “那我给你看看?”她问。 喜雁仍旧摇头,唇角牵起一点,手指紧紧抓着那信,十分郑重的样子:“我看了看,应该是情书,所以不能给姑娘看。我慢慢学……总有能都看懂的一天吧。” 纪盈咽下喉中酸涩,拍了拍她的背,而后轻轻抱着她,过了一阵才听到她的啜泣,肩上湿了一块。 “会的,不急。”纪盈喑哑着声音劝。 喜雁突然擦了擦泪呆呆说,“他那日说,让你今日要去找他的。” 这要上哪儿去找…… 纪盈蹙眉。 给了一两金收买了替大理寺处理尸体的人,乱坟边处,纪盈一个人几番不忍心,忍着难过在已经凉得透彻的尸身上摸索。 在衣裳背处,摸到了一处缝上去的补丁突兀得厉害。 纪盈叫人将尸身收好,而后带着衣裳躲回了府里。 其实纪盈那日没有问席连,为何要帮江家,也猜到了一些。 这缝上去的补丁上说的也清楚。 他自小被拐到供人淫乐之处,十五岁逃走,也是当时被邀至那里的一位贵客相助。 那是江家的一位族亲,自此席连欠了江家一份恩,在边境军中效力,也替江家打听着消息。 当年恩情和生死与共的情意,是他多年来挣扎的事,想着平衡着这一切,苟且一生,最后还是撞上了激烈的交锋。 恩人不可以辜负,同袍也不能陷害,他只有一死了。 ----- em或许还有人记得,当时讨厌鬼江生岭的哥哥在新婚的时候来过一次,当时劝小纪圆房算了这件事gif 从开头埋到结束的坑终于填上了orz 第六十二章赎罪(终章) 那大概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一块布,又装作补丁的样子粗糙地缝上去,不想被人发觉。 纪盈想起去鸢城初始,她帮着铲了那帮私底下找小孩子寻欢作乐的人后,席连对她和善得多的时候。 本以为他会拿那件事做局谋利,是不在意的,现在想来,往后他对她这个夫人有多少敬,便是他有多在意那件事。 明知陈怀一意孤行,他自己就会走到两难境地,终究他没有强行拦下陈怀,也是明白这件事应当做下去。 终此一生,为人所用,未能解脱。 纪盈折好那补丁放在手中,抬头望天看着明月。 看着席连死在自己面前,陈怀又该如何想? 喜雁收拾了行李,说想送席连的尸身回沂川府,葬回他的故乡。 纪盈点了头,在纪夫人的书房里翻找了半天,从底下的格子里取出一张卖身契。 “十年前你来时的,”纪盈看着那泛黄的纸张上写了“胡轻莲”,那是喜雁原本的名字,被那时不学无术的她随意改了,纪盈浅笑,“早该还给你了。” “那姑娘以后能叫回我的名字吗?”喜雁问。 “好啊,轻莲。”纪盈一字一顿念着,把本该属于她的名字还她。 从乱葬岗接回来的尸体,轻莲抚着轻薄的棺木,轻轻敲了敲,没有任何回应后垂眸笑了笑。 租了辆小车,纪盈送她运那尸身到了城门前才停住脚步, 都走了。 江府来了个稀客。 江生岭晚间回到家时听人禀报纪盈来了,愣了神,进屋就看到她手里把着一个前代的古董花瓶赏玩。 “都退下,”江生岭见人关了门才开口,“一别数月,你这长相倒像是变了不少。听说席连死前,你见过他?” “耳目众多啊江统领,所以你猜,他同我说了什么?”纪盈眨眨眼,拿着那青釉花瓶不动弹。 “你都来找我了,他恐怕都说了。说吧,你又是为何而来?”江生岭轻笑。 “席连翻供,以死明志,这事让你们很难办吧,”她抱着那花瓶坐到他对面,“我要你和你撺掇起来的那些人,放过陈怀。不需要免了他的罪名,只要求情,轻饶了他就好。” 纪盈已经不指望帮陈怀脱罪了,这个栽赃是皇帝都默许的,她又能如何。 “轻饶了他?他往后会放过我们吗?”江生岭理了理袖子。 纪盈一脚踩在他的靴子上,阻止他起身,浅浅笑着:“与其想他往后会不会饶过你,不如想当下陛下会不会放过你。江统领,六年前为了保住自己的表亲性命,一手让席连伪造陈怀手信、让督军亲戚谎称是陈怀接令不援害死我哥的,是你吧?” 江生岭神色如常,看了看她穿着绣鞋的脚:“席连吐干净了?” “当然,”纪盈点点头,“他自述的证据还在我这儿。内城司的统领居然欺上瞒下,这说出去,江统领在陛下面前还有何信任可言?你还拿这套说法诓我姐姐,你说我若是告诉她……” “纪盈,”江生岭沉了口气,垂眸笑,“若要追究你哥的死,若不是为了抬陈怀,我的亲戚何必奉着陛下的意思故意贬损你哥,害他去前方守城而亡。这里头两个人,一个陈怀,一个陛下,你却一句不敢追究,朝我发你的气?未免可笑。” “那怎么着,我是能刺杀了陛下,还是能揭竿而起啊。”纪盈冷了双目,说到底,她的确是懦弱无能的。 纪明咏的死是谁也没料到的意外,只是想奉承皇帝的督军不得不担下这害死大将的罪过。为了保住一条命,江生岭就让他将事都推到陈怀身上。 因为江生岭知道,若是知道是陈怀所为,皇帝并不会追究,如此谁也不会受伤。 江生岭舒了口气坐了下来闭上眼:“别的世家,我可劝不了,都有各自的利。” “没事,等两天,我给你个机会说服他们,”纪盈抬起那花瓶,手一松,让它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在江生岭的斜视里轻松说,“假的就是假的,没眼光。” 在满京城的暗潮涌动里,宸王封太子的礼总算是成了。 纪盈这几日总是窝在被子里,上回闹走了一批来提亲的后,荆国公夫妇也觉察出她心思不对劲。 为着纪盈被休这件事,皇后还专程找了纪夫人进宫一叙,发了些赏赐下来,说着一定要陛下严惩胆大妄为的陈怀。 荆国公是一眼看出这不过是陈怀的维护之举,听族中女眷提起纪盈再嫁的事,都是一声叹息加一句“胡闹”。 见纪盈整日蔫蔫的,纪夫人实在忍不得,坐在她床边,纪盈也顺杆子爬,扑到纪夫人怀里拱了拱,像小时一样撒娇。 “你若真是放不下,咱们想想办法,让你爹帮帮他。”纪夫人理着她的发。 纪盈摇头:“姐夫才刚当上太子,爹要是异动,指不定惹事。爹娘安心,我才不客气,你们有帮我收拾烂摊子的时候。” 已成了太子妃的纪明渠在第三日回府,这荆国公府门前多了些人来探听消息,纪明渠落轿时就皱了眉。 到了纪盈的房间,纪明渠见她坐在窗下修理花枝,轻声问:“是你把内城司里的秘事,捅到御史台的?” “咔嚓”一声,纪盈放下剪子心虚地摸了摸耳朵。 说是秘事,也就是一些早就查出来各个官员手底下都有些什么猫腻,但上头觉得不要紧,或者暂且没有打算处置的一些事。 捅给御史台,他们可不就火大起来,想着一个个弹劾。 这下是真的乱成一锅粥了。 “不是我送去的。”纪盈小声嘟囔。 “可这些消息除了内城司无人知道,而内城司里,只有你会在这个时候捣乱,”纪明渠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这件事陛下若知道,江生岭也包庇不了你。” “我知道,”纪盈绞着手指,“但只有这些人都噤若寒蝉了,知道自己有罪过,才不敢在朝堂上大声说话。陛下才可以顺水推舟,装着放过他们,也让他们轻轻放过陈怀一事。” “你就知道陛下会放过他?” “会的。边境无大将,陈怀还有价值。”纪盈轻声说着,若不是他还有用,倒也可以弃掉了。 纪明渠闭上眸:“阿盈,阿姐答应,这件事上我帮你。但你也要答应我,陈怀无事了,你也别再与他纠缠了。扯也扯不清楚的冤孽,阿咏如何安宁?” 纪盈凝滞看着手掌的纹路,总有算命的说她掌纹命数不好,这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好。”她轻轻应下。 这是入京后的第二十八天。 陈怀算着日子,这些日子以来每每闭上眼,眼前就是那日席连撞死在刀上的场面。 他没来得及问席连为何要陷害他,就看到席连自尽为他澄清。 自投军起,从不熟练的两个小兵,一步步躲过长枪长箭走到今天,为什么最后是死在这里。 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垂着头听到了门外开锁的声音,还以为又要提审,就看到一个锦袍的老人掐着嗓子弓着腰说:“陈将军,跟老奴来吧。” 稀里糊涂的就被放了,除去一身功名,陈怀看着久别多年的皇帝,听到皇帝说着对他的处置。 还好,不过是跟六年前他离开时一样,一无所有回到边地。 “这件事上,朕知你有委屈,但你实在太莽撞,”皇帝轻叹一声,“私矿的事朕自会派人处置,你还有什么要求的?官位暂且给不了你,金银细软倒能补你一些。” 陈怀跪在殿上,抬眸道:“可否请陛下,让她离开内城司。” 皇帝敛眸琢磨了他说的“她”是谁,而后淡淡说了声“退下吧”,未有答复。 又要出京了。 陈怀是被皇帝身边的内侍一路送到城门口的,不许他多留,不要他多问。 他正要上马时,留意到城门下停着的一辆华贵马车,望了一眼,有些熟悉。 却是在那一眼后他皱了眉,上马而去。 内侍见陈怀走后,也望了那马车一眼,而后缓步道马车前问:“鲁国公可安心了?” 马车里声音低沉:“多谢陛下大恩。” 这马车并未回府,而是到了大理寺前,一直等到深夜。 纪盈被一脚踹出来的时候还想发火,寻思着也不用这么大力气吧。 内城司有罪之人,在这大理寺中有秘密审堂,她十日前就被抓进来了。 还以为要死在里头了,不知道是不是阿姐救的。 她觉得身上全是虱子,看到转角处的马车,还以为是府中派来接的,正要上去,才发现里头坐的是鲁国公。 “他已经离京了。”鲁国公低眉说着,让她滚上来,说送她回府。 “哦。”她答道。 寂静良久,鲁国公才又开口:“虽说你与他大概不会再有关系,但我得警告你,我和他的关系,你不能告诉他。” “你就这么不想让人给你养老送终啊?”纪盈撇过脸说。 鲁国公也曾有妻儿,但纪盈记得,都病死了,现下孤身一人住在府中。 “他不配。”鲁国公低眸。 行吧。 “国公,陈怀见过你吗?”纪盈想了想补充道,“说过话,见过面那种?” 鲁国公点了点头:“六年前他取得功名时,我在陛下身边,他给我行过礼。” 纪盈问完也不再答话, 下马车她道了声谢就往家门口走,五里从墙上跳下来落在她怀里。她回头看着马车走远,摸着五里的头叹气。 “我都看得出他和陈怀长相上的两分相似,陈怀那双眼睛怎么会看不到?”她手指点了点五里的头,“小老头还挺自作多情,谁要跟他相认啊。” 于陈怀而言,也是根本不必在意的人。 一年后,沂川府。 虽说如今大战已止,但边境上闹事的部族多,动不动也不消停。 陈怀打马跟同袍会和后,收捡起鞭子和长枪,才处置完一处骚乱,众人唱着歌,身旁的人说着:“校尉,咱们今日得赶到定远寨吧。” 陈怀看了看日头点头:“今夜宿在那儿,林将军等着我们会和。” 那也是他的新上司。 到了定远寨时,已是黄昏入夜。 大概是为了迎他们来,加上秋收刚过,今夜酒菜颇丰。 陈怀坐在火堆旁仍旧喝着水,林将军拉着他大哭了一炷香,说着他相好的姑娘又与别人成亲了。 “一年多了,这是第三个跑了的,”陈怀转眼看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得不成人形,摇了摇头,“你该好好想想,怎么眼光和命都那么不济。” “你就知道骂我。”林将军抹了把泪。 陈怀喝着水,脖子上却多了股莫名的寒,他警觉握住了正要朝他脖子袭来的一杆长枪。 “你谁啊?”林将军转头看向站在陈怀身后的人。 那长枪也不是想袭击他,陈怀回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掩在深沉夜色里,映着四溅的火光。 他僵硬地撇开长枪,转回身不言语。 “起来,跟我走。”身后的人发话了。 林将军一听就不乐意了,嚷嚷道:“你谁啊?我的手下,你说走就走?” “你不许?” “嘿我这脾气,就不许了怎么着。”林将军说着要起身,被陈怀一把拉了下来。 陈怀放下水碗:“她姓纪。” “我还姓林呢。” 陈怀捏了捏鼻梁:“太子妃纪氏的纪。” 这下林将军不动了。 “起来,跟我走,”纪盈着了一身甲,红布绳绑好了头发,用长枪棍子戳了戳他的背,“在这儿你衔比我低,这是军令。” 他扔了块木头进火堆,轻叹一声起了身,跟在她身后。 定远寨有固定的营房,进了屋后陈怀打量着房间里干净整洁的一切,东西的摆放位置倒还是她的习惯。 纪盈将身上的长枪短剑卸下来,边卸边说:“把衣服脱了。” 他转身要走,又听到了“军令”两个字。 “别胡闹了。”他闭眸道。 鞭子绕了他腰一圈,他被拽倒在了床上。 深秋发凉的手钻进了他的衣裳里,冷得他打了颤,抚在他胸膛上柔软地游走,唇齿也靠了上来。 激烈强势的吻发作起来,本是想躲避,最后还是迎了上去,在她面前,他从来没什么自制力的。 “什么时候来的?”停下的间隙,他盯着她的长睫问。 “半年了。”她弱声说着。 自事情了结后,她彻底被内城司赶了出来,给她张罗再嫁闹了半年,有一日她就骑上了马,说要回沂川府了。 “定远寨的城主金遥迢,从前与她有几分交情,”江生岭那时跟纪明渠解释道,“这次是金遥迢请旨,说边地缺人,想叫纪盈回去。” 纪盈如蒙大赦,家中人前来相送,连纪明渠和太子的孩子也来了,纪盈还摸了摸自己那外甥的头。 “小姨得去啊,说不定日后还要给你撑腰呢。”她淡笑着说。 纪明渠陪她走了一段路,在城门前说:“我以为你对陛下有怨,不会再想掺和朝廷中的事。” “守边,是为社稷,为众生,不是为他。”纪盈平静说着,坐在那高处的人处心积虑,她懒得猜那人的心意,也实在膈应。 “放肆的话,不许再说。” “我知道分寸的。” 到了这儿半年,纪盈没有去找陈怀。一则大军行踪不定,没法找,二则她也没空。 此时此刻他握住她向下探去的手,深沉的目盯着她,总有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讲起。 “离京前为何不来找我?”她问。 “陛下不许。” “离京后为何不送书信?” “不敢,”他顿了顿,“听说每日往荆国公府递帖子要拜访的才俊众多,怕你嫌烦,不想看了。” “胆小鬼。” 她不想再问了,解了他的衣衫痴缠相吻,顺着他脖上的青痕寸寸往下,舔舐着他这一年来的新伤,重新握住阔别已久的胯下之物。 见他要开口,她堵住他的唇。 “待会儿再说。” 柔缓又急切,她柔声不许他开口,光洁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身躯相贴,一点凉意被热烈的相拥交合冲散,赤裸在床上的两个人热得发疯。 “你敢休我。” 交缠里,纪盈反复说了这话好几回,说着是恼怒的语气,他却只顾着吻她,抚她,逼得她泛起了泪,这句话说得一次比一次委屈。 急切的喘息声在这夜里不曾断绝,直到筋疲力尽,汗水与泪水交杂在一起,湿了半个夜。 纪盈是没想到她还能有力气在天将明时坐到已经醒来的陈怀身边,就在那房外梯上,盯着初升的太阳发呆。 “小纪将军的事,我怕你介怀,也怕你看见我为此自责自困,故而不敢再找你。”陈怀双手搭在膝上,出来之后,他才知道了从前种种事。 纪明咏,席连。曾经视为好友的人都故去了,且都有他的缘故,自责自困,说的不过是他自己。 纪盈歪了歪头,她又何尝不是个推手。 “所以我们就在这儿赎罪吧,”她喃喃着,眼睛被金光刺得难受,“替他接着守在这儿,守着他临死前都不肯退让的一切。” 顿了顿,她又吸了口气道:“席连的事……有个小秘密要告诉你。” 她去找尸体那一日,黑得吓人的天里,她还是看到了那拇指动了动。 她转头窝在他肩上,阳晖洒在身上,她听到他说:“现在我可不配娶你。” “娶我?你做梦吧,你敢休我,还想娶我?现在和以后,你就是我找的相好的,少自作多情。” “相好?那要相好到什么时候。” “到你死,到我成灰。”她张开五指,硕大的太阳从指缝间照得她眼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