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破天门》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六章 镖客 “塞外艰苦,流寇常年滋扰我大郑百姓。”崔引弓听的有些豪气冲头,“崔某前去助战边塞将士,只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男儿当如此。”陈金裘双指探出袖袍,指着崔引弓的铠甲,“男儿当如崔引弓!” 崔引弓听的很是受用,他放声大笑,说:“承大人吉言,我离开前,有书信一封与陈大人,原本是要交给廷尉正大人的,而今陈丘生大人需留在烟州震慑刁民。无奈,此信只能交由陈三爷了。” 陈氏三杰在崇都分大、二、三,崔引弓常年统领崇都禁军防备,对崇都官吏私下的称呼如数家珍,他这是在拍马屁。 “那在下便代家兄收下。”陈金裘接过递来的信,抬头问,“这信……” “大司空所书。”崔引弓顷身轻语,旋即直起身抱拳,“大人路上看便是,军务再身,本校尉这便要启程了,再会。” 陈金裘揖礼拜别,他将信摊开细看。 庞博艺在信中赞颂陈丘生审理公正,并且表示会向陛下进言为其求取赏赐。 可陈金裘经陈丘生指点早已不相信庞博艺,他知道这信中夸的越美,庞博艺在心里对他们陈氏就有多恨。 毕竟空虚的国库等不起,没了烟州这等航通九州的码头贸易,他庞博艺的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金裘将信收入袖中,注视着整齐的军列队伍转向东北方向的大道。随后他在仆役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队再次出发。 两支队伍交叉而过,囚车中,江子墨浑浊的双目无意地扫视着过往的兵卒。 突然——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身子猛地前扑,双臂攥着柱身,双目惊骇地盯着队伍中的一人。 那人身穿普通士兵戎装,腰跨战刀,头戴头盔,这名士兵望向从身侧掠过的江子墨,双手悄无声息的抱拳,朝江子墨稍稍揖礼。 江子墨惊讶地喃喃:“百川……” 一身戎装的江百川回过头,队伍转眼便走过大半,已至末尾。 军队后方一人高昂挺立在战马上,他身形健壮异于常人,手中握着马鞭在空中打着响。 啪! “跟上、跟上!”黑熊策马奔过,厚重的嗓音好似闷雷炸响,“他娘的,莫要掉队!” 陈金裘车队的末尾,一辆马车与黑熊的战马擦肩而过,被帆布遮盖的囚车里,一人听到黑熊的话语声,顿时响起了低低的狂笑声。 帆布一角在风中摇曳,露开的缝隙里,一只戴着厚沉镣铐的大手攀扶着木柱,一只苍老的眼珠被晨光照亮。 “儿子。” 那声音低沉沙哑,且透着无比的虚弱。 这声音停顿了片刻,目光注视着黑熊远去的身影,温和地说。 “莫怕。” …… 第三十二章 这路好长啊…… 好长啊…… 车轱辘滚动着,沉闷的吱哑声令想要沉寂的内心愈发躁动不安。 这里没有水,干燥、闷热、漆黑一片,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凉风越吹越热,为什么?因为血液在沸腾,被锁住的琵琶骨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骨骼在咆哮,企图挣脱束缚的枷锁。 满是厚茧的粗大手掌攀着木柱,苍老的眼珠透着无尽的渴望,注视着沿途远去的风光。 他呼吸,闻到了青草的芬芳,抬头,天际略显昏沉,阴云遮蔽天空,灰色中带着浓郁的黑。 要下雨了。 老熊满意地注视着天空,缓缓颔着首,自说自话:“要下雨了。” 他想念身处在水中的感觉,水底的世界能将一切都变的缓慢。那样的环境里,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老熊闭上眼,耳畔回荡着低低的雷鸣,他在脑海中回忆身处水中的感觉。 火,到处都是火,老熊没有忆起水中的感觉,栩栩如生的景象四周皆是火。 炙热的火焰烧上屋檐,燃着烈火的帘布在空中招展飞扬。 那身影被火光包围,老熊痛苦地皱起眉,他不愿去看清这张脸,但那声音还在心底回荡。 “你想要什么?”那身影在火中扭曲摇曳,“我都能给你。” 老熊从扭曲的烈火中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壮硕的身形,高如壁垒的个头,手中提刀,与火焰中那人对视。 “我要荣华富贵!”年轻的老熊展开手臂似环抱天地,“一生一世!” “哈哈哈哈。”火焰中那人放声狂笑,“如此简单?” 老熊寒刀直指瑟缩在墙角的女人,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野蛮地说:“我还要她!” “给!你要的我都给你!”那人傲然放言,旋即抬臂垂下长指指着地面,“俯首称臣,吾便如你所愿!” 轰隆! 天空炸起一声雷鸣,囚车跟着一阵剧烈摇晃,老熊从痛苦中惊醒。 护卫策马奔驰而来,勒紧缰绳,说:“怎么回事?” “禀军爷,瞧着是个平坦路,不知怎的突然塌了。”仆役指着马车下的大坑,埋怨般地说,“这不,这囚车载的囚犯太重,车轱辘给卡住了。” 细雨落下捶打着坚实的厚土。 护卫策马走近细看,他扶颚沉思片刻,说:“差人一道推车,我去前头禀告陈大人。” 仆役擦着汗点头,随即招来几名随行仆役,一同扶着囚车发力推车。可奈何老熊加上囚车重的出奇,四名仆役合力,囚车却是在摇摆中越陷越深。 “后头出什么事了?”陈金裘掀开布帘,瞅着后方问,“可有异动?” “禀大人,囚车太重把路给压塌了。”护卫策马急奔到近前,他揩着帽檐上滴落的雨珠,“属下已差人推车,得一会儿功夫。大人可下来歇息片刻。” “这阴霾天下雨就下雨,我等粗皮糙肉不打紧。”厚德弓腰抬袖擦着面上的雨水,“倒是后头二爷的车驾还镇着冰呢。” 陈金裘也担心这一点,他看向车窗前的贴身仆役,问:“此地到最近的驿站还有多久?” 仆役食指搓着鬓角思索,估摸着说:“得有半天脚程,车队人杂,物件多,也差不多是这时候能到。” 陈金裘犯了难,他叹了口气,掀帘下了马车,对护卫说:“你在差几个护卫一道去推车,要快,莫耽误时辰。” 护卫领命指了几人,伪装成护卫的元吉也在列中。 护卫骑马颇快,直奔后头一看,四个仆役都已累的满头大汗,愣是喊了半天号子都没能将囚车推动分毫。 雨势渐大,元吉翻身下马走近看着车轱辘,眉眼微蹙,旋即俯身探指摸了搓泥,双指一揉,面上便起了疑。 虽说是谷雨节气,又是阴霾雨天,可从烟州一路出发到现在,马跑过的路段都会起飞尘,可这囚车下的泥居然是湿的,而且充斥着一阵山林地特有的凉意。 这可不是雨浇的,像是山里头的泉水泡的。 可四周并没有溪流,其他地面都是干的,偏偏唯独这里…… 元吉留了个心眼,打起了警惕。 “都上手推车,大人着急呢。”护卫招呼同僚,“快、快。” 几名护卫身强体健,按着车沿正要发力,侧边的岔道突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马儿嘶鸣! 众人侧眸看去,就见一匹拉着板车的马疯了似的冲向囚车,众人吓了一跳,护卫推着人躲向草丛,旋即就见那马直直掠过,朝着囚车猛地一撞! 嘭地一声,马侧仰着摔倒下去,溅起点点湿泥。那板车则卡在囚车中,半边轱辘吱呀作响的空转着。 众人四下环视彼此,随后都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大气。 同时,侧边的岔道突然奔来几名骑着马的壮汉。 等他们到了近前,一人当先抱拳,瓮声说:“诸位没事吧?实在是对不住。这马突然发了狂冲出队伍,我等追了一路了都。” 元吉注视着这几名壮汉,见他们个个人高马大,身穿薄棉红杉,腰间皆挎着各式兵器,刀、剑、双手锤、还有一人手上提着红缨枪。 护卫心中暗骂,赶巧不巧,下雨不说,现下这板车卡着囚车,大半个车轱辘都陷在泥地里,别说推,起码得有八九个壮汉子抬不可。 护卫心里窝火,瞪着壮汉就骂:“丧门星,连匹马都管不住?这下倒好,瞧瞧,堵着我们的道,这叫什么事儿?!” “嘿,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这马发狂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儿,你冲我撒什么火?”那壮汉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有本事,你跟马评理去!” “你的马,这里外里都是我占理,哪轮得到你驳我?”护卫气冲冲地指着囚车,“你把车给推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哟呵,老子走南闯北歪梆子见多了,就还没见过缺德死心眼的。”那壮汉朝左右同行的人使眼色,“这是要给老子摆面儿?” 护卫当中一人指着壮汉质问:“口气这般横,你们哪儿的?” 那壮汉抬掌拍了一下厚实的胸膛,朝肩后竖着大拇指,骄傲地说:“好说,门州内外黑白道通,长风镖局的名号,你们可曾听过?” 护卫冷笑一声,挤出身沉声说:“我等乃是廷尉右监麾下护卫,什么狗屁长风镖局,老子不曾听过。” 这话一出,那壮汉身后几人都面面相觑,似有些发憷地缩了缩身。 当先那壮汉闻言顿时瞪大眼,张着大嘴惊讶地说:“哟~合着还是军爷,误会误会,几位军爷莫气,我等这就帮您把车抬出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冒犯几位,多有得罪。” 护卫听着壮汉如此大变的谦卑态度,立刻趾高气昂地一扬手,说:“那便上手,耽误了我等要事,我叫你好看。” “喏!”壮汉耿直地伸长脖子喊,他大手一挥,“听见了,赶忙的,上手!” 几名壮汉闻言皆是畏畏缩缩地靠近,几人挤过护卫,按住车沿。 当先那名壮汉环视左右,咧嘴笑着说:“听我号子,一、二——起!” 囚车剧烈晃动,刚起一半,一名汉子踩着湿泥脚下打滑,愣是脱了手。 /134/134049/3166970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五章 送行 陈金裘像是被稻草压塌的骆驼,身子陡然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好在他的贴身仆役眼疾手快,上手就探入陈金裘的腋下扶住。 他焦急环视左右,气急败坏地说:“杵着跟木桩似的,麻溜的搭手扶着三爷呀!” 几名仆役回过神,急忙上前扶着陈金裘上了马车。 “打道!”车队前方一名仆役扬着嗓门高喊,“回都!” 悠长的呐喊声传荡开去,似涟漪般掀起波澜。 马夫挥鞭打马,马儿的嘶鸣声高亢响彻昏沉的清晨,车轱辘吱哑作响的转动。 车队启程了。 马车上的帘布被掀开,陈金裘的侧脸停留在阴暗处,目光不舍地望着烟州牧府的牌匾渐渐缩小。他望了许久,叹了口沉重的气。 那帘布放下了。 陈丘生回到书房内,此刻他不知怎么的莫名有些焦躁,他抬指摆弄着茶盏,旋即又渡步在书柜前翻动着陈旧的宗卷。 这些都是烟州历年来的宗卷,条条例例都记载着江子墨这些年修缮水渠、大坝的详细账目记载。还有秧田划分、桥梁修缮、人口登记,完完整整的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陈丘生扫视一眼便没了翻阅的心思,渡步的速度放缓,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撑着膝头缓缓坐下,紧蹙的眉宇似三座遍布阴霾的大山。 目光在寂静的房中游离不定,最终落在桌案上,一卷宗卷前。 他忽地一怔。 片刻,他看了看卷宗,又看了看窗外渐渐亮起的晨光,在刹那停顿后,他突然一把抄起宗卷。 猛地冲出房门! 还在院里对着盆栽剪枝的仆役见他这般匆忙,诧异地喊:“大爷,怎么这般焦急,要去哪可以跟小的吩咐,小的给您备……” 那‘轿’字还没出口,陈丘生已经冲出了府门。 他似一道风,沿着街道奔跑,满地的落叶被步伐带起,飘扬在空中。陈丘生一手提着帘袍,一手紧攥着卷宗,疯了似的朝前狂奔。 “三弟!”他高声呐喊,“三弟!!!” 破音的喊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额上的汗珠转眼就冒了出来,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他在狂奔中跑掉了鞋,可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跑着。 陈丘生直直跑到十字街道口才堪堪停下,他驼着背粗重喘息,嘴里沙哑地喊着:“你落东西了……落东西……” 喉间滑动咽着唾沫,陈丘生撑起身子望着亢长的街道尽头,晨昏的空气弥漫着薄雾,将街道笼罩的只能隐约看清四周的座座民舍。 屋檐上一滴晨露滑落。 滴咚。 陈丘生下巴上的汗珠落在地上,濡湿了尘土,在滚动里停在他脚下,饱满的汗珠上遍布密集的尘埃,映照着那净袜上的嫣红血渍。 他撑着膝盖喘息,如火烧的肺部令他重重咳嗽,胸腔剧烈起伏着。 他垂首沉默无言。 就在这时,幽寂无声的街道突然传来马鸣声,天空厚重的云层被刺破一道豁口,一抹破晓的曙光照亮了烟州古旧的街道。 陈丘生抬头,听着马蹄的踢踏声,凝眸望着朦胧的薄雾。 “大哥。”这声音像是从梦里喊出来的,“大哥!” 一道身影从雾中破出,陈金裘策马奔到陈丘生身前,他急切地翻身下马,抓紧了陈丘生的手。 陈金裘攥皱了陈丘生的袖袍,激动地问:“小弟听大哥唤我,大哥可是在唤我?” “三弟,你落东西了。”陈丘生眼有些红,“大哥有话与你说。” “大哥!”陈金裘抓着陈丘生的手单膝跪地,“大哥说与小弟,小弟听着。” “莫信崇都内外官吏,大司空掌权之下,我等无人可依托。刘台镜乃是齐王,他此行奔赴边塞,不日定会回到崇都掀起滔天血雨。你切记,莫助他,莫害他,陈氏历代先祖定下郑国律法,你需恪守,你需牢记谨遵。万事,律法当先。”陈丘生郑重地注视他,“你可牢记?” “小弟牢记,小弟牢记!”陈金裘颤声重复,“大哥在烟州可要当心身子,多年的隐疾还未痊愈,可别又累坏了身子。” “莫担心,你回都后,且听,且思,牢记,祸从口出。”陈丘生跪在地上,睁着激动的眸子,颤声说,“为兄在此与你拜别,三弟,一路……保重。” 陈金裘注视着陈丘生许久,忽然一语不发地将自己的鞋脱下为陈丘生穿上,他接过宗卷就上马走了。 陈丘生遥望着,直到曙光照在他的头顶,他才幡然醒悟般地回过神,独自一人渡步在无人的大街上。 …… 押解车队停在烟州城门前候着,等陈金裘回来,闸门才缓缓放下,在这个过程里,街道四周突然传来密集的淅淅索索脚步声。 左右护卫皆将手按在刀柄上,退步护住了囚车和陈金裘本人。 脚步声来自一个个面容朴质的农户百姓,他们一个个围拢过来,目光皆落在囚车中。 江子墨戴着镣铐,无言地环视四周数之不尽的百姓。 “江老大人,我等来此为大人送行!” 人群中一声嘹亮的呐喊声响起,一众百姓铺天盖地的跟着高喊。 百姓们手里拿着各种物事,鸡蛋、粮食、面饼、棉被、靴子、绸缎等等,这些东西都交给了随行的护卫和仆役。 可太多了,才片刻功夫就装了两大车,连马看上去都有些驼背。 “诸位乡亲的好意,江某人心领了。”镣铐叮当作响,江子墨抱手揖礼,“江某此生镇守烟州三十载,大水连年频发,致烟州如破褛油壶,补不齐,修不全。江某愧对诸位。” 江子墨艰难地膝行俯首跪拜。 “烟州有江老大人在,我们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一众百姓闻言皆是点头含笑称颂,随即人群中走出一众书生打扮的学生。 一人当先抬袖虚引,慨然而言:“狂风卷浪,水淹烟州,万民苦,愤苍天无心,幸得定泽真松镇烟州,佑我百姓三十载。人心齐,万志坚,共修烟州保太平,而今君去路遥,古道荆棘满布。我等祈福苍天护佑,遂,恭送大人!” 一众学子展臂拂袖,弯腰郑重揖礼,齐声道:“我等祈福苍天护佑,恭送大人!” 万民齐呼,宽阔的街道一时之间被挤的水泄不通,百姓们纷纷跪地,有哭有笑,嘈杂混乱,唯独情感真挚一致。 他们来此只为一人。 江子墨。 这一幕落在随行护卫中的元吉眼中,他震撼眼前的所见,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凉的忧悸,这股情绪强烈到令他不禁重重喘息,而丹田处的灵力似有所感应,四肢百骸的灵力陡然紧缩,飞快地朝着脑海涌去! 轰地一下,眼前的景象陡然间犹如道道泛开的涟漪,令视线在涣散的变化中重叠交织。 随即灵力汇聚成流,霍然沿着各大穴道筋络奔涌而下,直直朝着丹田的灵泉冲去! 犹如泥墙倒塌,海升龙卷狂风,灵力以惊人的速度在旋转,而灵泉中的那颗由灵力包裹的丹心,在飞速旋转中逐渐脱离出如花瓣般的光沫! 光沫飞洒消逝,狂暴的灵力渐渐停息,而那颗丹心也显露比之以往更加璀璨明亮的光泽。 那是道心。 入道修行的修真者从明悟破入第一境的那一刻,道心便会发芽深种于丹田处。 道心生而通体浑圆,看上去好似一颗明珠,在灵力的洗礼下逐渐破开蒙尘的外壳,逐渐明亮,这便是修真者逐步走向至高大道的迹象。 而元吉此刻经历这一幕万民祈福的景象,顿时破开了困惑已久的忧魔境,正式踏入第四境。 思魔境! “你的灵力在外放。”刘台镜勒住胯下因为灵力波动而躁动不安的马,“你破境了?” “心有所感。”元吉感受着体内澎湃充盈的灵力,“巧合。” 刘台镜不免对他刮目相看,轻笑说:“年岁不过三十便入第四境,此事若传回谷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此事你知我知。”元吉口吻深沉,“莫叫他人知晓。” 此行他扮做护卫入崇都,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我要去边塞运送器械,得好些时日才能回都。”刘台镜安抚着马儿,“我和你家小姐现是同盟的关系,你既要去崇都,有何打算不与我说说?” “小姐既然和你联手,我自然会助你。”元吉抱拳,“后会有期。”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你我自然后会,有期。”刘台镜后两个字说的很重,他朝身后排列的士兵抬了抬下巴,“我们走,驾!” 辎重队伍率先出了闸门,朝着林间远去。 …… 陈金裘安抚好百姓,带着车队出了闸门,旋即正要通往北边的大道时,忽然发现三岔路口有一支军队整齐地站在路边。 “陈大人,本校尉寅时便再此等候,终是等到了。”当先的将领策马走近,“大人此行归都,可谓满载而归。” 这人赫然是中永七年领队押解甄氏一族的校尉。 崔引弓。 陈金裘掀帘走出,见了人面上讶异之色稍纵即逝。 他奉手揖礼,笑着说:“崔校尉领着这么多甲士再此等候,陈某汗颜。” “烟州书信案尘埃落定,本校尉今日便要启程前往满红关。”崔引弓苦笑,“往后怕是在也见不到陈大人了。” “崔校尉说哪门子笑话。”陈金裘下了马车走近,“到边塞整军,这可是征召令通行的第一步。崔校尉首当其冲,乃是第一人。” wap. /134/134049/3165507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四章 交杯 鹿不品持着书信,说:“公子……” “鹿掌柜莫在多言,话在酒里。”江百川终于头一次将鼎举起,将酒倒入杯中,“你我满饮此杯,为我践行可好?” 他倒的很随意,酒满溢出酒杯,顺着杯身淌落,酒液蒸腾着热气,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鹿不品重重颔首:“如此,鹿某在此敬公子,出塞杀敌,马到功成!” “好!”江百川昂首大笑,“谢鹿掌柜的酒,如若来日我功成名就,定还来与鹿掌柜把酒言欢!” 嘭。 清脆的碰杯声里,两人昂首一饮而尽。 江百川放下酒杯,旋即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同时说:“小二,在拿个杯子来!” 小二闻言当即一阵小跑,将酒杯递放在案桌上。 江百川将酒杯倒满,双手各执一杯,起身渡步走到台上。 他走到舞姬身前顿足,余下的舞姬皆是抛出长袖,踩着莲步向左右退去。 小二凑近白衣和元吉这边,悄声说:“那是梦娘,江公子每次到烟花巷都会带着她。江公子二十出头,数着日子,两人相识得有八年了。” 白衣和元吉都愕然地注视着台上的两人。 歌乐声的后缀似有似无的弹唱着。 “这曲望夫归,你练了有些时日了吧?”江百川将酒杯递出去,“这般劳师动众,辛苦你了。” 他眼里的佻达没了,转而替代的是无尽的柔情。 梦娘眼眶里隐隐泛着泪光,她似难以启齿地问:“这酒我若不喝,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江百川将酒杯又递近几分:“我必须走。” 梦娘颤抖地抬起双手,触碰到杯身的刹那突然缩了缩,旋即又试探性地伸出手。 端住了酒杯。 她说:“必须走?” 她在问。 江百川洒然一笑,点头说:“必须走。” 他在答。 梦娘似再也忍受不了地侧首掩面,每个天明时分她慵懒地从床榻上苏醒,昨日的狂乱还在,酒香混杂着女子的幽香,弥漫在房间里。 枕边无人,她独醒。 每个天明,她都在倚靠在勾栏瓦舍里痴痴的望,长长的红袖飘荡在烟花巷里,她在嘈杂繁乱的人流中寻找那一身素净青衣的身影,抬头仰望着青天白日,期待着黑夜的降临。 夜至,他便会来。 如今她却要与江百川告别,往后的白天黑夜,他不在了。 床榻上会流连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们腥臭的身上没有那股浓郁的墨香,猖狂的笑里没有那般洒脱的戏言。 梦娘一想到这就想逃,她想转身逃出舞台。 可一只手突然拽住了她手臂间的红袖,微微一扯,揽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肢。 江百川搂着她。 在满厅酒客、看客、闲客,在大庭广众的注视下,他无视神色不一的目光,面容缓缓逼近,直直抵在梦娘面前。 “等我。”江百川似在哀求,又似在渴望,“等我?” “我……”梦娘矜持地后仰脖子抬首注视,“我……” “等我回来。”江百川贴近梦娘的耳垂,轻语着,“等我娶你。” “我……”眼眶里的泪水沿着面颊淌落,她似惶恐地左右转动眼珠,“我……不知道……” 江百川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语着:“等我。” 热泪恍如决堤一般不住地落,她先是轻轻的点头,旋即重重的点着头。 梦娘抽噎地说着:“我等……我等……” “梦娘。”江百川抬首吻了她的额头,“我的梦娘。” 江百川的手臂探过梦娘的手臂,随即环住,他将酒杯停顿在唇边,说:“执子之手。” 梦娘六神无主地抬头与之对视,朱唇轻启:“与子偕老。” 交杯。 酒尽。 两人深深地凝视彼此。 这一刻,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再无他人。仿佛满堂皆坐的宾客都不存在了,整个大厅只有他们两人,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只想记住彼此的模样。 “让快马将书信送到满红关。”鹿不品不知何时出现在小二身侧,“交给海噬。” 这是那封原本要交给江百川的书信。 “喏。”小二回过神应答,“主子,江百川是肉体凡胎,怕是承受不了海噬的灵药。” 小二是在担心,他跟了鹿不品很多年,也很机灵地猜出鹿不品对江百川留有昔日的情分。 可商会四将之一的海噬擅炼制灵药,灵物用在修真者身上自然无须担忧,但江百川是凡人。 他撑得住吗? “海噬知道该怎么做。”鹿不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去。” 小二揉着头,懊恼地出了大厅。 “那明日依照计划,我与元吉也要上路了。”白衣起了身,“主人保重。” 鹿不品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元吉,缓声说:“此去崇都,我亦有任务给你,到了那边依计行事。” 元吉起身揖礼,恭敬地说:“喏。” 白衣和元吉离开了。 鹿不品注视着长廊,直到两人身影消失,都未曾移开视线。 “小姐当真不见他?”鹿不品突然开口,“你二人已有四年未见了。” 甄可笑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鹿不品身侧。 她注视着亮着幽幽烛火的长廊:“我怕见了他,便会时时刻刻跟着他。” 鹿不品背过手,侧身看向她说:“九州之内皆有小姐的通缉画像。往后,元吉抛头露面,与小姐怕是再难相见了。” 长袖里的手稍稍紧扣,甄可笑的面上却浑然不觉地笑起来。 她念着如刀般的字,假装无痛无痒地说:“会见的,以后一定会相见的。” 她侧首回眸,望着台上忘情的江百川和梦娘。 今宵良辰,酒香、女人香。 甜美酣眠。 梦里回香。 …… 昏暗的天空浮着一丝鱼肚白,好似一道绵长的白色沙滩,横跨大半天际。 州牧府大门前的灯笼高挂,清晨起了清风,吹的灯笼微微摇曳。 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陈丘生笔直地站在门前,他穿着薄布皂衫,看着仆役前前后后出入府邸,将一箱箱木箱提入马车中。 这一箱箱的物事,全是大小宗卷,有的是地方官员快马传报送来的,还有的则是陈氏三杰南下时带的。 而如今陈金裘要押解囚犯回都,这些宗卷都得带回去,交由刑狱官员处理。 眼下只能如此了。 陈丘生要滞留在烟州为质,在这里他处理不了公务,只能将心思放在即将入夏的大水灾祸上。 他承诺过,要给烟州一十四县数百万百姓一个交代。 大丈夫生于时,信字当头,如若违背,堂堂七尺男儿如何顶天立地? “只有这些了,大人,行李都收拾妥当了,您看……”说话这人是州牧府的管家,他垂首努力抬眸看着陈金裘,寻思着说,“该启程了。” 此时的天色快过卯时,陈金裘抬眼望天半晌,旋即回眸看向陈丘生,他不安地攥着袖走到陈丘生身前。 两人隔着三步台阶,就是这三步,似隔着一道密不透风的沟壑,令两人望而却步。 “大哥。”陈金裘先是唤了声,随后挤着强撑的苦笑,“那我,便启程了。” 陈丘生深吸口气,缓缓吐声:“二弟的尸身,你可安排妥当?” 站在一旁的仆役忙弯腰揖礼:“大爷放心,小的已安排妥帖,仵作做了手工,还从地窖里取了好些冰镇着,定能顺利保得二爷完好无损回都入土。” 这仆役说话间更咽,他叫厚德,陈府出身,自小跟着陈平冈穿开裆裤长大,是陈平冈的贴身仆役。 “我往家里去了封信,母亲都知道了。”陈金裘神色昏沉,“家里都备好了丧事等物。二哥回都后,便入土安葬。” 陈丘生颔首,继续说:“我不在崇都主事,公事宗卷,你须得多费心。” 陈金裘揉了揉鼻子,笑着点头。 他是陈氏三杰中最八面玲珑的那一个,处于官场中被私底下的官员称作笑面虎,两面三刀的货色。 但现在他笑的很苦,少了往日那般口腹蜜剑的笑声和话语,瞧上去像个失意的书生。 陈金裘垂了袖:“刑狱里都是大哥往年提携的官吏,大哥莫忧心,小弟吾日三省吾身,夜不忘大哥所托,定维持好刑狱内外,等着……等着大哥……” 等着大哥归来! 这声心里话他说不出,如鲠在喉掐在消失的口型中,可抽噎不自主的跑了出来,叫陈丘生听的清楚。 “莫如此,切莫如此。”陈丘生有些不忍的仰头叹息,“在外,你要主持好刑狱大小事务。在内,侍奉好母亲。我不能归家,她总会埋怨我两句。你替我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家。” 陈金裘浑身打了个战栗,他听着陈丘生这话,像是他永远回不来了。 “大哥!”陈金裘突然提高嗓门喊,“走吧,我们一道回家,陈家不能没有你啊!” “呵呵,金裘,你如今老大不小,怎么学做妇人相,这般婆婆妈妈?”陈丘生露出平日不曾有的温和微笑,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人不在,可心里装着家呢。会的,终有一日我会回家的,你……去吧。” 他挥了袖,转身进了府门。 陈丘生的步伐很快,在昏暗的晨光里,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匿了。 陈金裘怔怔望着门,喉结滑动咽了口唾沫,望眼欲穿地愣在当场。 “三爷……三爷。”陈金裘的贴身仆役大胆地贴近轻唤,见陈金裘无动于衷,他望了望府门,“大爷回了,我们该上路了。” wap. /134/134049/3164649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三章 浪子 凉风送爽,寒意令守在门前的小二打了个激灵,他焦急的左右环视灯火通明的巷子,翘首以盼还未归来的人。 片刻,巷道尽头走来两人,一人一身白衣,身形潇洒,气质落拓不羁,正是白衣。 而与他同行的那人一袭墨黑道袍,只是远远看去,那副英俊的面容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小二一眼就认出来了,元吉。 他跨出门槛,站在大门前朝两人招手。等两人走近,小二仓促地抹着汗,说:“怎么才回来,掌柜的都等急了。” “主人没急,你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白衣将合拢的纸扇朝门内挑了挑,“走吧。” 元吉将随身的剑递给小二:“你的剑太脆、太轻,用着不顺手。” “那你让白少给打把呗。”小二不满地嘟囔嘴,“借人东西还嫌弃。” 白衣一边往里走,一边引纸扇往二人虚虚一招,拖起了长音:“诶,打住。上次上好的陨铁,打出的兵器堪称绝佳上品,你还不是嫌弃?” “当年留在王府里没带出来。”元吉侧首看他,“许是被人拿了。” 白衣用扇背敲了敲元吉的肩膀,轻笑着说:“那是我打的最好的一把,也是唯一一次打剑。剑胎初成时,海噬还特地用灵土养过,洞天打坐守了七天,开封时,千里用精血淬过,天下只此一柄集我四人心血,还想再来一把?没门。” “切,就没见对我上心过。”小二委屈地眼巴巴垂首,摸着剑上的豁口,“都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们偏心。” 白衣哑笑两声,元吉也不禁露出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 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大厅内。 小二凑近附耳跟鹿不品说密语,鹿不品微微颔首,抬起靠在膝上的长指晃了晃。 小二当即拿着帕布将煮沸的鼎端起,旋即将酒倒入杯中。 可仅此一杯。 谁喝呢? “鹿掌柜。” 这喊声很轻,言语中透着放浪意味。 鹿不品闻声便缓缓睁开眼,他站起来,转过身见到来人。 随即他缓缓躬身揖礼:“鹿某,拜见江大公子。” 白衣和元吉霍然侧眸看向大厅正中,一人正沿着柔软的地毯朝前迈步。 江大公子,江百川。 烟州江家长子江百川,这人生的可谓是粉雕玉琢,风流倜傥。他一身素净水缎青衣,头未扎髻,而是束着一头在背后晃悠悠的马尾。 江百川走到一半,似是注意到白衣与元吉的视线,眸子也跟着侧过与之对视一眼,旋即径直来到桌前,随随便便地坐下。 “今儿个天热,我便懒的出门。”江百川拿起杯子饮酒,畅快的吐了口气,“来迟了,多担待。” “江公子能来便是给鹿某人面子。”鹿不品不在意对方的无礼,他朝小二说,“酒肉歌舞伺候。” 小二将布巾朝肩上一甩,高喊着:“得嘞~” 两声掌声响起,台上的乐师立刻奏起一曲欢快不少的曲子,众多舞姬莺莺燕燕从两侧登台,舞动的红袖在空气弥漫着女儿香。 鹿不品和颜悦色微笑地问:“老大人此次受审,江公子在家担惊受怕了?” “我爹没死,我怕什么?”江百川轻浮地笑着,“他要死了也没什么家业留给我,倒是烂摊子一堆。现下倒好,省的我娘整天对着我哭哭啼啼。不说烦心事,喝酒。” 鹿不品双手举杯,而江百川则是单手拿着杯子与其一碰。 在清脆的杯撞声里,元吉蹙起了眉。 江子墨一生大起大落,定泽真松的雅号九州皆尊,可生出的儿子怎么是这么个德行? “这人太过不尊。”元吉语气很冷,“是个不守规矩的人。” “是吗?”白衣轻笑,望着江百川,“我倒觉得这人豁达地有趣。” 元吉眸子冷下来,说:“听他的意思,江子墨若是死了,对他反倒是件无所谓的事。” 小二凑到跟前,八卦地说:“你不在烟州常呆,不知道江百川到底是个什么人。我在楼里跑堂这么些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唯独这江百川,我看不透,这人呀,是个妙人。” 元吉不解其意地问:“妙人?” 白衣啪地一下打开纸扇,边扇边说:“江百川师承烟州名师门下,幼年时,授业的先生在江府教了三天,结果突然逃了出来,说什么,他教不了。” 元吉跟着望过去,看着人的目光里流露出不屑:“纵跨子弟,朽木不可雕。” “诶,大错特错。这事我门清,来来,坐着说。”小二抽下肩头的布巾擦着小案,“那授业先生说教不了,而不是教不起。” 白衣脱了鞋,跪坐在软塌上才略感轻松,他扬起了调子说:“江百川天生慧根,对诗句五经论典理解甚高,授业先生在府上教书反被教之,这怎么教?一生所学却叫一幼、童不足为道,他这是受辱了。” “还换呢,那授业先生走了之后,江州牧为江百川请了数位烟州大家授业,最长的不足半月,最短的不足半天,都叫江百川给教走了。”小二焦急白衣抢了他的话,急忙说,“你说说,这是不是个妙人?” 元吉讶异,喃喃说:“如此一说,还真是个妙人。只是……这人生性如此……” “江百川就是这么个放荡不羁的性子。他及冠时,江州牧将他送入佛堂修身养性。”白衣搁了扇子,“可后头才知,这人进了寺庙就是个祸害。” 元吉不禁越听越奇:“怎么是个祸害了?” “这事说出来都羞人。”小二放了凉盘,端上小鼎生火,“江百川入寺不过数日,把一个小和尚教的逃出寺,后来还娶妻生子了。” 元吉顿感震惊地脱口而出:“有这事?” 白衣颔着首:“千真万确,不过这人说起来我们都还认识。” 元吉细想半晌,摇了摇头:“还俗的和尚,我应是不认识。” “哎呀,没见过,但你确实认识。”小二对着绒草吹着火,被烟呛的咳嗽着说,“就是那被马福活埋的信使,江林。” 元吉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 “江林出寺时,年岁与江百川相仿,两人亦师亦友,又是主仆关系,可谓生死相依。”白衣拂了拂袖,“江州牧能将书信交由江林之手,说明对此人极其信任。” 元吉似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信息。 江州牧肯将杀头的信交给江林,那必然是极其信任,而这人与江百川又是这般密切的关系,那江子墨对江百川呢? 如此放浪形骸,不知礼数的纵跨公子哥,加之烟州上下百姓对其评头论足的传言,江子墨信任自己的儿子吗? 元吉在沉思间看向正与鹿不品交谈的江百川,他的好奇越发浓厚了。 “既然烟州牧之位无望,江公子可欲另做打算?”鹿不品将湿帕包在鼎上,为江百川倒酒,“是入崇都为官,还是做一方大家?” “天底下就两条路给我走?”江百川爽朗一笑,“大道通天,别人走过的路,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鹿不品将鼎搁回凉盘,“旧人生不逢时,史书记,痛嚼万人骨,方知古人生前恨。例例古训在前,后人穷思牢记,为的就是不走错路。走先人走过的路,才能步步为营。” “无惊无险,波澜不惊。”江百川豪饮杯中酒,“如此无趣,枉为人。我欲做先人,走出一条路。” “好大的志气。”鹿不品眸子一亮,“那敢问公子,要如何走出一条先人路?” “昨日我已前去城西禁军营地投名。”江百川伸展双臂,身子靠向椅背,“明日启程,前往满红关。” 这话一出,元吉和白衣皆是抬眸看向对方,随即不露声色齐齐窥视向江百川。 满红关穷苦贫瘠,临近大漠常年血战,江百川看上去细皮嫩肉,要叫大漠流寇逮了都能当成小娘子给掳回去做奴仆。 这人做过太多荒唐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入伍这个做法顿时叫两人都觉得,事情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如今边塞不比以往。”鹿不品劝解地告诉他,“大漠之外局势混乱,大战在即。” 江百川来了兴致,他端着杯,大笑起来说:“越乱越好,不乱的天下,怎么出得了英雄?” 台上的舞姬长袖舞动,琴弦铮铮作响,片刻之间似转柔婉,似水的柔、绕指柔、缠绵。 舞姬掩面,那神情似在抽噎落泪。 “公子熟读古今论典,可知……”鹿不品抬头望着这一幕,“被人铭记的英雄,都死了。” 歌舞转为诉求般的柔和,悲凄的乐声里,舞姬舞动红袖,飘荡间,她凝视着前方,双手微微托起。 那姿势像是端起酒杯。 她在奉酒,而她的身前无人,那充斥着希翼的目光远眺前方。 她在等人归来。 “烟州太小,呆着憋屈。九州之外,天高海阔,活在那片天地里,才叫痛快。”江百川洒脱地举杯对向台前的舞姬,干脆的豪饮殆尽,“痛快、痛快呀。” “多年前,鹿某于江州牧麾下为门客,见公子天性聪颖,人间罕见。我知,公子心怀大志,只是鹿某看不穿公子,看不懂公子要成就一番何等的事业。”鹿不品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如今公子长大了,要走了。鹿某在满红关有几家客店,公子持此书信,可安顿平日所需。” “你承的是我爹的恩情。”江百川抬掌按住鹿不品的手,推了回去,“我不能要,也不想要。” wap. /134/134049/3164068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二章 歃血 “不怪,边塞乃是郑国之盾,震慑外寇自郑国开国至此,皆由我甄家守护。可笑年幼时,每年才见父亲一面。”甄可笑浮现出几分哀伤,“如今父亲去了,满红关四年无将,皆是二位叔叔维持大局。二位叔叔劳苦功高,可笑在此,替亡父拜谢二位叔叔。” 她说完要跪,可梁封侯已经伸手扶住了她,双手不过掠过纱袖便抽回,不敢僭越分毫。 “小姐心系边塞安危,难能可贵。”梁封侯退回到座位上,双指在搓揉间,沉声说,“属下远在边塞,幸得刘左丞传来密信,才能及时赶到解救江老大人。只是……” 梁封侯眯起丹凤眼看向刘台镜,这幅模样好似一只狐狸躲藏在草丛中窥视。 只是他看不清自己看到的是猎物,还是猎手。 “边塞斥候遍布九州、大漠,明里暗里,消息甚多。按理,九州势力我也算是略知一二。我二人来此见小姐只是其一,其二,刘某心存疑窦。”刘朔云在短暂的沉寂中率先开口,“望刘左丞解答。” 刘台镜坐姿端正,缓声说:“刘尉史但请直言。” “我收到密信时,还有一封密信快报紧跟其后。驿站快报,换马不换人,书信前后同时赶到,刘某实在惊讶。”刘朔云顷身沉下面容,“不知此次案件,刘左丞与陈廷尉,是否同气连枝?” 这般直白的态度让刘台镜猝不及防,他思虑着。 “书信一案,罗川自供招认,马福杀人截信掉包,酆承悦涉嫌谋害一方州牧。”刘台镜笑不露齿,“刘尉史与梁都尉前后安排细密,这信中写的明白,处置的妥当。刘尉史莫多疑,我与陈廷尉说同气连枝谈不上,各取所需罢了。” 刘朔云微微颔首时,眼珠转向梁封侯。 梁封侯眨了眨眼。 刘台镜和陈丘生之间的联系。 确认了。 “此事细枝末节暂且不论,江老大人算是保下来了。但烟州如今是无主之地,江家无人可撑此大梁。”刘朔云蹙眉思索,“陈廷尉虽留在烟州作保,但新州牧已经在路上赶来。” “顾遥知,此人出身寒门,原是门州人士,可师承江老大人门下,在烟州颇有名气。后由江老大人举荐,在崇都司职太宰丞。”梁封侯双指一顿,“崇都之内,我已安排斥候探查已久,此人干净,瞧不出端倪。” “太宰丞管理烧制陶瓷器皿等物,将这样一个人放在烟州,难言合适与否。”刘朔云跟着说,“虽说是江老大人门下学生,但近些时日依我来看,烟州百姓更倾向江家掌权。” “江家长公子江百川饱读诗书,是个才子。”刘台镜扶着扶手,“但才子的度量是否足够一掌烟州呢?此事江老大人心中了然,如若江百川有才,想必早已入都从官,而不是顾遥知来此接任烟州牧。” 江百川是个纵跨浪荡子,整个烟州人尽皆知。 “江百川虽是浪子,可野心不小。”甄可笑捻着红袖,“前些时日他与廷尉左监陈平冈在烟花巷吃酒,叫的姐儿都是我的人。两人密谋决意定我外公死罪,事后由江百川来继承烟州牧一职。不过往后,江百川需兴建港口,支持庞博艺推行的新法。” 刘台镜抬眸直视甄可笑:“所以你杀了陈平冈。” “江百川虽不孝,但亦是我外公长子。”甄可笑垂着眸,“杀他,便是断江家香火。” 梁封侯没答话。 刘朔云想了想:“庞博艺想要兴建港口收取税钱,用以支持城西禁军扩军,这事他早有安排。” “那么这个顾遥知,到底会是谁的人?”梁封侯扫视众人,“他如果做了烟州牧,是要修建水渠大坝承继江老大人之志,还是建造港口,推行新法呢?” 三人闻言皆是沉默。 顾遥知是突然冒出来的,谁也不清楚这人心中所向。 “只能等此人到任后,才能看出虚实。”刘台镜正色地看向甄可笑,“甄姑娘,现下人都到齐了,也该说说你我之间。” “你我之间?”甄可笑摇着蒲扇纳凉,“有什么好说的?” “甄毅一案,事由皆出自庞博艺之口,尚书台又以他为首。众口悠悠,案子断的极为蹊跷。”刘台镜言语夹着激将法,“你难道不想查个究竟,为你父亲翻案?” “刘左丞,小女子倒是好奇,你千方百计设下圈套,就连鼎鼎大名的活阎罗都被你说动保下我外公。”甄可笑朱唇含笑,将计就计地问,“你又为的是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那深藏的怨念。 刘台镜习惯性地展露出玩味笑意,说:“你我所求,并无区别。” “我要郑国翻天覆地,乾坤颠倒。”甄可笑冷眸看人,笑容灿烂,“你要的是这个?” “你要的是为甄毅翻案,为甄氏一族正名。”刘台镜嗓音也冷了不少,“而我要的,不过夺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甄可笑挑了挑眉。 她站起来,从红妆台上端起一坛封着泥的泥瓦罐,拍开封口后,将其倒入茶杯中。 罐里弥漫着酒香。 梁封侯闻着香味,喉间滑动咽了口唾沫。 他常年居于边塞,擅饮烈酒,可这味道他光是闻也能闻出来。 春未老。 甄可笑放下酒坛,举着杯子走到刘台镜身前,娇容展着笑颜:“小女子福薄,与齐王殿下这般天横贵胄无法攀比,自然同气连枝之说也是不敢的。不如,就似殿下与陈廷尉那般?” 刘台镜站起来接过杯,微微高举:“各取所需。” 甄可笑遥遥致意:“歃血为盟。” “干杯。” 嘭地一声轻响,两人碰杯,对饮之间,目光却依旧注视着彼此。 贪婪的眸子里,藏着深深的警惕。 甄可笑搁了杯,转向梁封侯二人说:“二位叔叔可对可笑的做法有何见解?” “小姐决意,属下不敢妄言。”梁封侯抱拳,“梁封侯是甄毅将军从大漠黄沙里刨出来的,这辈子都欠着将军一条命。梁封侯此生,为甄氏一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甄可笑看向刘朔云。 刘朔云定神顿了顿,才弯身揖礼:“为苍生谋福,朔云,愿尽绵薄之力,鞠躬尽瘁。” 甄可笑保持着微笑注视着刘朔云,眼神里生出了疑惑。 半晌后,她平平无奇地说:“如此便好。” 刘朔云的话里藏着深意,他说为苍生谋福,而不是为甄氏一族。 梁封侯看的出来也听的出来,可这一次他没有出言帮衬辩解,而是选择了沉默。 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只是在歧途上,被巧合的绑在了一起。 “为了我外公一事,二位叔叔耽搁了边塞职务许久,可笑深感愧疚。”甄可笑回身落座,“而今边塞可还安好?” “江老大人一案如今已成定局,不日便要押解入都。”梁封侯没在看刘朔云,“我二人明日便要快马加鞭赶往崇都。” 刘台镜收起笑容,犹疑地问:“如此着急,梁都尉所为何事?” 梁封侯看了甄可笑一眼,随后说:“是为满红关换将一事。” 甄可笑眸子一厉,满红关自甄斩首后四年无将,只因甄氏一族世世代代镇守边塞,上下军心所向已然不由天子定夺。 可眼下终于到了换将的时刻,一个全新的将领接手满红关,甄氏的名字也会逐渐被淡忘,最终尘封在历史的长河中。 不复存在。 “如此着急,是外寇滋扰所致?”甄可笑打量着梁封侯和刘朔云,“还是旁生枝节?” 刘朔云严肃点头,说:“外寇之势倒不打紧,只是大漠外域变化甚大,一股全新的势力正在崛起。” 刘台镜凝眸,缓声问:“大漠之外的势力?事关边塞事宜,刘尉史请直言相告。” 刘朔云指点桌案,恍若排兵布将的谋士。 他说:“外域版图,大小国度无数,皆不在郑国地图中。前些时日,我接到驿站快报,外寇中庭出兵三万直奔东北方海域,安营扎寨,聚众成防守之势。且,对我郑国斥候探马皆不追击,极为奇怪。” 梁封侯眉宇严肃,恢复了塞外悍将特有的深重。 他续着说:“为此,我派斥候小队前往海域周边探查情报,发现于东北方向的地域,有一支足有数万人的外藩队伍正在伐木。并且还发现了正在往关内赶路的商贾队伍,据他们所说,这支外藩军队是从海峡另一侧而来,目标正是郑国九州之地。” 甄可笑抬指抵着红唇,蹙眉问:“这支外藩到底是哪个小国?居然跨海来袭。” 梁封侯沉声回答:“这支外藩军队的名字叫,迦拿。” …… 醉仙楼整夜飘香,酒香、梦香、女人香。 虽是深夜,酒楼内的客人却是更迭流替,大厅的空气混杂着汗臭和菜肴的气味。 鹿不品鲜少的出现在台下。 他独坐一方软塌,一侧桌案上摆着一叠凉盘,中间支着三足小鼎,底下温火蒸腾,鼎中的酒液在烹煮间冒着气泡。 这壶酒烹煮得当,已到了畅饮的最佳时刻。 但鹿不品没动,他抬头注视着台上的舞姬扭动舞姿,在乐声中痴迷的半眯缝眼眸,一手轻轻拍着另一手的掌心,似在伴奏。 他没饮酒。 他在等人。 廊外的大门敞开着,谷雨时节天的夜色很凉。 wap. /134/134049/31634923.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一章 愚忠 “我猜,你第一个想杀的是陈丘生,他是廷尉正,主审书信案,他死了,案子也就断了。但是你没想到远在边塞的都尉梁封侯和尉史刘朔云会到场,信使调换、罗川假扮江林,这些你都没料到。还有马福招供,江子墨得脱生天。”刘台镜十指交、合,“你没理由杀陈平冈,可我查出陈平冈身死那夜,他与江家长公子江百川在烟花巷吃酒,其中谈论的内容,也许就是你杀他的理由,还有——” 刘台镜顿住话沉思,眼却仍旧盯着甄可笑。 红唇里弥漫着青烟,甄可笑笑盈盈地说:“还有什么?这间厢房不会有外人来,大人畅所欲言便是。” “你知道我在醉仙楼吃酒,这是你做给我看的。”刘台镜正视她,沉声说,“目的就是想告诉我。你做事不是藏头露尾,而是敢,你敢开破铁则这个先河,更敢毫无顾忌的打破一切规则。” 刘台镜想的很透彻,甄可笑怕不怕死?一定怕,不怕,她早在中永七年死在流放路上。 也许是那一次,让她彻底蜕变,成了一个怕死又敢死的人。 这是不得不重视且疯狂的角色。 “陈大人说的未免太过冠冕堂皇了些。”甄可笑的笑容变冷了,“陈平冈的死只是一个提醒,也是一枝昭示友谊的桃枝。大人,崇都是个庞然大物,你一人的胃口怕是吞不下。我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法子让梁封侯和刘朔云出征指认,可他们是我的人,你让他们作证,就是让庞博艺的眼睛盯向边塞。用我的人来为您自个儿做嫁衣,总得跟我这个主子交代交代,为什么吧?” 甄可笑这是承认杀了陈平冈,同时也表明了她无意与刘台镜为敌的态度。 “三监受理,书信一案,江子墨是源头,就算罗川坦白招供,但书信的的确确出自江子墨之手。一首藏头诗在怎么改,都改不了初衷。”刘台镜撑着扶手顷身凑近,“梁封侯,刘朔云,当年你从流放队伍里逃出来,是怎么出塞的?你记得,是那些镇守着边塞的将士,为了保留甄氏最后的血脉,心甘情愿的放你走。你怀疑我毋庸置疑,但怀疑他们,不该的。” “人心隔肚皮,人的忠心和尊严廉价的叫我觉得可悲,我不信。”甄可笑的笑逐渐浮现出森寒的意味,“我记得我是怎么逃出来的,我也记得当年的我是多么弱小而可悲。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可笑。” 甄可笑心里默念着,我叫可笑,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承接考工左丞时,给满红关去了一封书信。”刘台镜的眸子泛着慑人的寒芒,“我在信里写,江子墨有难。梁封侯是满红关的斥候长,麾下千百名斥候听从调令奔走代州、红山马道、大漠、外寇三帐王庭,他片刻不在,情报就会慢上数日之久。每一刻,都是人命挣扎在生死之间,无数人的命,无数的调令都掌控在他手中,可他亦然决然南下烟州。” 烟杆与红唇近在咫尺,甄可笑怔怔地望着刘台镜。 青烟犹如一道阻隔,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刘台镜压着扶手,陈旧的木椅发出沉闷的吱哑声,像是挣扎,但仍旧坚持的撑住他给予的压力。 “刘朔云司职尉史,梁封侯不在,边塞的整备后勤,城墙值守,日夜之间的安排,他事必躬亲,没有他,边塞的纪律会乱成一锅粥。”刘台镜认真地说,“你想不到的,这些不被你相信的人,为了江子墨甘愿抛下性命攸关的职务南下烟州,为了什么?江子墨吗?统统不是,他们救江子墨是因为甄王一脉世世代代守护满红关的恩情,没有甄氏,就没有春种秋收的太平盛世,他们是为了你,甄可笑。” 甄可笑面无表情的深深地吸气,长久的沉默中,她想起了当年策马出塞的那一幕。 刘朔云在雨中朝她行下属之礼,还有他的话语。 ‘小姐若留在满红关有性命之忧,卑职已为小姐安排好了去处,此中详细,等小姐长大归来,朔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重若千钧的城门在开启,木椅的吱哑声犹如城门开启的沉闷声响。 回荡在甄可笑的耳畔。 “恭送小姐!” 城门前的将士齐齐恭敬抱拳揖礼。 “恭送小姐!” 战马嘶鸣奔腾,踏着永寂的冬霜冲入皑皑雪原,她回眸望了满红关最后一眼。 寒风中,鹰在天际翱翔。 厢房中,甄可笑无声的张了张嘴,笑了笑。 但没有笑声。 许久后,她嗓音有些嘶哑地说:“愚蠢。” 刘台镜松懈双肩,靠着椅背静静等待下文。 甄可笑垂下烟杆,抹了艳丽红妆的眼帘也低垂着,说:“愚蠢的人才会一生只忠于一人。” “没错,愚蠢的人才会一生只忠于一人。”刘台镜平静地注视她,“愚蠢的人,才会锲而不舍的站在门口,等着召唤。” 甄可笑倏地抬头看向他,然后迅速地看向木门的方向。 院子里的艺妓的声音消失了。 只有寥寥几许蝉鸣透窗而入。 清脆的蝉鸣里,甄可笑起身迈着莲步朝着木门走去,步伐从无声逐渐转为徐徐沙沙声,她深深吸气,呼吸也略微粗重了不少。 双手搭上门扉,轻轻的一推。 吱。 木门被推开了,门前左右站着两人,一人身穿磨损陈旧的铠甲,头戴头盔。 另一人身穿一袭尉史乌袍,背着手,静静站在门侧旁。 两人本来都面向着院子外头,直到木门被打开才齐齐回过身来。 梁封侯。 刘朔云。 两人注视着甄可笑,旋即齐齐单膝跪地,恭敬揖礼。 “拜见小姐。” 清风吹拂,甄可笑挂在臂间的薄纱红袖轻舞飞扬。 她扶着门扉默默注视两人,口中轻声说:“你们……太傻了。” …… “崇武年,我二人赴王府邀宴,小姐那年才六岁。”刘朔云神情略显激动,“中永七年,小姐出塞时才十二,而今是中永十一年,四年未见,小姐……” 喉咙发痒更咽,刘朔云的话失去了力量,化作无声的呢喃。 “这些年……”梁封侯局促地接话,“小姐可还安好?” “好。”甄可笑注视着两人,“吃好、睡好,一切都好。二位叔叔别拘谨,寒舍简陋,莫要嫌弃,坐下说。” 这件厢房不大,内饰又是女子闺房装潢,两人都显得有些扭捏。 梁封侯扯过两张平凳,先给刘朔云递去一张。 随后自己才坐下,说:“未曾想,小姐如今十六,这般出落,王妃、将军若还在在世,必然欣慰。” “尚是嫁娶佳时,若是放在崇都,九州才子若得见小姐芳容,定是要挤破甄王府的大门。”刘朔云无处安放的手摩挲着膝盖,“老天保佑,王妃、将军在天之灵保佑,都好,甚好。” 梁封侯笑起来,他明白刘朔云这般激动的缘由。 刘朔云出身寒门,十年苦读得地方先生举荐才有了考试的机会。 可当时风气不好,寒门士子都受世家冷眼,每年的考场也被把控在世家官僚手中。 在考场,有个说法,叫‘割卷。’ 指的是考生事先收买考官,将优异成绩的考卷移花接木到自己名下。 刘朔云便是受害者之一,名落孙山,回家的盘缠又被窃贼偷走,穷困潦倒,只得当街摆摊贩卖字画。也就是那时,遇上了新婚不久的甄毅与江笑南出府闲置物件。 江笑南本是书法大家,一眼就看出摊上的字画与之平常卖字先生的不同。 这便是刘朔云与甄毅结缘的根源,是江笑南给予了他再生的机会。 甄可笑是恩人的女儿,他怎么不激动? “可笑与刘叔叔不过四年未见,倒是与梁叔叔足有十年不见了。”甄可笑婉起兰花指倒茶,“四年前,可笑走的急,出塞前未曾与梁叔叔告别,叔叔莫怪。” 甄可笑端起茶杯,恭敬地递到梁封侯跟前。 “小姐莫要折煞属下。”梁封侯弯腰双手接杯,“形势危急,属下自理会的。” 甄可笑笑了笑,旋即端起另一杯茶,渡步走到刘朔云跟前,明亮的眸子注视了许久,轻声呼唤:“刘叔叔。” 她没在多说,只是郑重地将茶杯递了过去。 刘朔云怔怔看着甄可笑,半晌站起来,双手长袖一挥整理,然后缓缓弯腰,双手平伸接过茶。 亦如当年。 “当年有刘叔叔相助,可笑才得以逃脱虎口。”甄可笑端庄奉礼,“刘叔叔的大恩大德,可笑没齿难忘。” “不可!”刘朔云捧着茶赶忙侧身,不敢受礼,“刘某此生若无得王妃青眼,不过是崇都大街上一个卖字书生。大恩大德,是我受之有愧。小姐不可,不可呀。” “有何不可?救命之恩,再造之德。”甄可笑伫立在原地,“流放路上,甄氏一族死伤殆尽,若无刘叔叔,我如何能好生站在这里。” 她扶着刘朔云入座,眼里是惋惜的打量。 四年之久,刘朔云的面上布满风霜和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的发丝间夹杂着苍白,面容憔悴而疲惫,唯独那脊梁依稀和记忆中的印象一样,笔直的挺立。 “此次南下烟州,来时仓促,边塞事宜皆由快马传报,属下在驿站忙的可谓是不可开交。”刘朔云苦笑两声,“没能早早来见,小姐莫怪。” wap. /134/134049/3162638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一章 流放 从崇都出发到代州,这一路已走半月。 大雪漫天,流放的队伍拉的老长,红山马道苍茫一片,天空上方盘旋着一只孤鹰。 离目的地满红关还有数日脚程,负责押送的士兵骑在马背上,目光冷漠,巡视着过往的囚犯。 元吉掠过时,沉默地低着头。 甄可笑拖着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语气虚弱地说:“元吉,我脚疼。” 元吉看着甄可笑破洞的绣花鞋,便蹲下身,说:“小姐,我背你。” 甄可笑年仅十二,一路上缺衣少食,身子越发消瘦。憔悴的面容略显蜡黄,耸搭的眼皮泛着困意,身子几乎扑倒在元吉背上。 元吉今年十六,从小在甄王府当护卫,风吹雨打,身强体壮,背着瘦弱的甄可笑丝毫不影响脚力。 甄可笑脸贴靠着元吉的背,问:“元吉,你累不累?” “不累,小姐轻飘飘的。”元吉昂头示意,“就像那只鹰。” “那只鹰会飞。”甄可笑望着翱翔的冬鹰,脸上展露出了微笑,“我也好想像它一样,自由的飞。” 元吉望着鹰,半晌没有答话。 沿途巡视的士兵打马经过,马蹄下雪屑四溅,他勒紧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停下,交换踩踏马蹄,打了个响鼻。 士兵左右环视,目光突然落在队伍中,盯住了元吉和甄可笑。 甄可笑被森然的目光吓地颤栗发抖,她极为惧怕士兵,慌张地背过头去。 士兵垂下马鞭凌空打响,冷声厉喝:“你们两个,站住!” 元吉像是没听见,顾自继续走,而且脚步越发的快,专往人堆里挤。 “站住!” 士兵瞪着眼,夹紧马腹催促战马,贴近人群的瞬间,猛地探手一把扯住甄可笑的头发,旋即用力向上一拽! 甄可笑疼地双手向上伸去够士兵的手腕,口中大声哭喊:“啊!!!我疼,我疼,元吉!!!” 元吉急忙转身去抱,可那马鞭陡然一转,残影扫过,对着他猛地抽了过去! 啪地一声,元吉背上的囚衣陡然破开,脊背被抽的皮开肉绽,血珠飞洒,人也紧跟着重重摔在地上。 士兵的力气很大,拽着甄可笑头发径直提起,悬在半空中。 甄可笑疼地睁大双眼,双腿在空中乱蹬,嘴里喊着:“元吉救我!元吉救我!” 元吉忍着疼痛,挣扎着爬起来朝士兵喊:“军爷,放过她,她年幼不懂事!” 士兵冷笑,厉声说:“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老子一眼就认出你了,叛贼甄毅的贱种!” 甄可笑撕心裂肺的哭喊,引的四周的囚犯围聚,所有人的神情麻木漠然,面对昔日的王府千金,不少人更是目露憎恨。 甄毅死了,背着通敌叛国的罪名死在崇都金殿外,那颗头颅沿着高悬如崖的台阶滚落,亦如开国功臣甄氏一族彻底垮台。全族流放,他们将要到那片黄沙卷天的边塞,修筑城墙为奴为婢! 一生一世,不得翻身。 曾经的荣华富贵,曾经的盛名天下,全都搭在甄毅一人身上。从此往后再无高瞻远瞩,再无挺直脊背做人,他们完了。 彻底完了! 谁还管甄毅的女儿是死是活? 甄可笑手上镣铐太沉,她根本提不起来去够士兵的手腕,只好艰难地惦脚踩着马背来减轻头上的剧痛。 “放过我,我不哭、不闹。”甄可笑像是悬在空中的麻袋,双手交叉紧握拜着士兵,嚎啕乞饶,“军爷放过我,我疼,我疼。” “平日在崇都享荣华富贵,现在知道求人了?啧啧啧。”士兵说着凑近脸庞逼视,“如今大难临头了,只能怪你老子!” 元吉不顾剧痛的伤口冲到马腹前,将甄可笑的双脚撑在自己的肩头,他求饶说:“军爷息怒,她还是娃娃,冲撞了军爷,军爷息怒。” 甄可笑努力踩着元吉的肩膀,可身子瘫软怎么都站不稳,她学着元吉的话哭喊:“求军爷饶命。” “饶命?”士兵讥笑连连,“老子本来在崇都吃香的喝辣的,结果被派来送你们这群叛逆到满红关。呸!当初在崇都,司空大人就应该下令灭了你们甄氏九族,免得老子到这鬼地方挨饿受冻!” 元吉急声说:“军爷大人有大量,军爷要是累了,我会揉腿、捶背。军爷是大善人,放我们一马。” “放你们一马,成!吃老子三十鞭。”士兵随手一松,鞭子陡然指向甄可笑,“就你。” 甄可笑摔下去的瞬间就被元吉抱住了,她一听要挨鞭子,吓地浑身哆嗦,面上的血色褪尽,惨白一片。 这一路她挨了不少打,背上、腿上、手上,到处都是血条,那鞭子像是长了倒刺,抽在身上生疼。她太怕了,起初还喊,可越喊,这些士兵就越往死里抽,似乎他们就喜欢听她惨叫。 母亲曾在冬夜里抱着她,取下头上的簪子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要忍,只要忍过了,挥鞭子的坏人就会把她忘了。 可前些天,母亲忍了,鞭子却没停!之后,她看着母亲扑在雪地里,永远的闭上了眼。 啪地一声,马鞭在空中打着响,甄可笑瘦弱地身子紧跟着发颤。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忍,要忍,只要咬牙死死忍住,就能熬过去! 士兵龇着牙,露出凶戾的冷笑,五指有序收紧鞭柄,旋即猛地一甩手,马鞭骤然抽碎了雪花,陡然袭向甄可笑的面庞! 啪! 声音震耳欲聋,甄可笑早已捂住脸庞闭上了眼,蹲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啪! 又是一声响,甄可笑鼻息粗重地喘着,内心则恐惧地等着剧痛的到来。 可等接连几声鞭响后,甄可笑忽然惊觉毫无痛感。她惊恐地悄悄移开小手,从指缝间去窥视,旋即瞳孔渐渐收缩起来。 身前一片昏暗,一个胸膛挺立在她面前! 破衣褴褛像是破布条,肌肤里渗着汗,随着每一声鞭响,那身躯就跟着剧烈颤抖。 她惊疑不定地抬头向上望,等看清时,泪水顿时就滚了下来。 元吉。 他高举双臂,背对着士兵,嘴里死咬着牙,像是一棵大树,一面城墙,一面隔绝冰雪与鞭子的屏障,挡住了所有对甄可笑的伤害! “元吉……元吉。”甄可笑喉间呜咽,泪珠成串溢出眼眶,她一声声的呼唤,“元吉……元吉……元吉!” “小姐不怕。”元吉望着她眉头紧蹙,“小姐闭……”鞭子啪地一下,像是要抽碎血肉,令话语生生断开,他倒吸着凉气,断断续续地说,“闭……眼,很快……就过去了。” 甄可笑怔怔望着,纵使天寒地冻,元吉额间的汗水像是止不住的雨往下淌,滴落在她的面颊上,和泪水混在一起,滑到唇边。 咸泪热的像血。 啪、啪、啪、啪、啪…… 鞭子像是疯狂的暴雨,抽了足足几十下都未停,满地的血濡湿了积雪,殷红的血泊中夹杂着碎肉,破布条被血水和冷汗濡的湿透垂在腰际,整个背部血肉模糊。 全场皆惊! 甄王府奴仆丫鬟众多,对这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印象极浅,只记得他是小姐院里的护卫,是管家鹿不品从死人堆捡回来养大的孤儿。 一个孤儿,为了保护甄毅的独女,这般受人凌辱,眼看着这一鞭鞭下去,命都要没了。 可他还在硬抗! 路上的囚犯目睹这一幕,都纷纷靠过来围观,可许久都没人出声制止,只因面上都是不忍,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用命去守护一个失势的主子? 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背部火辣辣的剧痛像是刀子一遍遍在剜心脏上的肉,他的意识逐渐昏沉,疼痛渐渐麻木,嘴里呢喃着。 “小……姐……不……怕。” “哟,还是块硬骨头,老子倒小瞧你了。”士兵转动酸麻的手腕,血珠几乎浸透了马鞭,“小子,过来。” 元吉十指压在雪中的血泊里,他身形恍惚,脚步漂浮,在浑噩意识的支撑下,他强撑着爬起转向士兵。 士兵用鞭柄挑起元吉的下巴,问:“叫什么名字?” “元……吉。”元吉哑声回答。 “老子叫黑熊。”黑熊高傲地指着自己的胸膛,“记住老子的名字,这一路老子会好好关照你这块硬骨头。”旋即他用马鞭抵在元吉的胸膛上,咧嘴哈出寒气,“记住了?” 元吉努力睁着血丝密布的双眼与之对视,艰难地说:“记……住了,军爷叫……黑熊。” 黑熊俯身,拍了拍元吉的脸颊:“很好。” 元吉咽下血水,说:“军爷,鞭子我受过了,谢……军爷,赏。” “哈哈哈哈。”黑熊嘿嘿笑起来,“小子,记着老子的赏,这路还长着呢。等老子心情好了,还来赏你!” 黑熊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盯着甄可笑说:“甄毅通敌叛国死的窝囊,生的女儿倒不错,细皮嫩肉,可惜年岁才十二。不急,等路上老子闷了,找个时候给她开|苞。小子,你说怎么样?” 元吉视线昏沉,身子摇摇欲坠,可通红的眸子诡异地骤缩骤放。 “闷葫芦,不吱声老子就当你小子点头了,到时候让你在旁边看着。”黑熊浪笑起来,“好好学,好好看,哈哈哈哈。驾!” 黑熊满意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甩开四蹄溅起染血的雪屑,直奔队伍后头去了。 元吉注视着黑熊离去,可视线独独停留在对方腰间的刀鞘上。在这个瞬间,他身子忽然向后一仰—— 围聚的人群中突有一名老人急忙奔出,一把抱住了他。 甄可笑焦急地爬起身冲到近前,她抚摸着元吉满是汗水的额头,更咽地问:“元吉,疼不疼?” “不……疼。”元吉蠕动干涩的嘴唇说,“小姐,我……背你。” 甄可笑闻言一怔,喉间似压着更咽,鼻梁间的热泪滚滚而落。 “还背?!不要命了!”老人轻声呵斥,“刚才你差点就要被打死了。” “元吉,不背了。”少女揉着眼眶,朝老人乞求说,“老先生,求求你帮帮忙,我想背他走。” 老人撅起白须正要开口,囚犯中突然走出一名青年壮汉,他说:“你一个女娃,怎么背的动他?让我来吧。” 老人看向这人,见他身形高大,体格壮硕,皮肤黝黑如黑炭,就说:“那就有劳你了。” 青年二话不说背起元吉,但碍于双手被镣铐锁着,不能圈住元吉的腿,只能靠老人和甄可笑在后边扶着。 “你为什么要挨那鞭子?”青年压着声音重重地问,“为什么?” 元吉视线恍惚地望向前方,看着甄可笑冻红的赤脚踩在冰冷的厚雪中,少女的双肩被呼啸而来的寒风吹的颤栗,发丝凌乱的遮住半边面。 她手里攥着簪子。 “我得……让她撑下去。”元吉口齿间的唾液混着血淌在嘴角,他喘息着说。 “她让我撑下去。” …… wap. /134/134049/31438055.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二章 私心 入夜后的风雪大了不少,流放队伍进了红山马道的隘口,士兵原地扎起营帐,升起篝火。 “我今天瞧见你在后天折腾了半晌。”一名士兵往篝火里加了柴,“队伍都停了,校尉还传我问话。” “是甄毅那叛贼的贱种,瞧着来气。”黑熊甩了马鞭,“抽了几鞭子。” “那丫头才十二,出发前上头可叮嘱过不准生事。”士兵瞪着他,“你脑子被驴踢了?” 黑熊扭过头,见士兵神情不悦,便只好咽了口唾沫。 他喷着寒气,大大咧咧地说:“一个叛贼的后嗣,难道还当个宝贝似的供着不成?” “你懂什么?”士兵对他不屑一顾,“甄氏是开国元老,守了一辈子的满红关,年前甄毅被召回崇都,身边连个护卫都没带,结果被皇上砍了脑袋。边塞的十万将士可是硬生生咽了这口通敌叛国的恶气,他们的心还向着甄毅呢。” 黑熊闻言一惊,猛地坐起身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士兵手贴篝火取暖,“校尉大人最近收了信,咱们到了边塞要呆上一阵子,短期不回崇都了。甄毅独女要是有什么差池,边塞那群老兵油子定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黑熊大惊失色:“啥?不回崇都了?我们是禁军,呆在边塞那鬼地方做什么?” “嫌咱城西新军是滩烂泥,扶不上墙。营里都在传呢,要留在边塞练兵。”士兵取过烘烤过的头盔戴上,勒紧腰间的钢刀,“今夜我当值,你离那丫头远点,她现在是我们的护身符。到了边塞,咱们就是陪嫁的丫鬟,得看人眼色过日子。” 士兵说完话,掀帘出了帐。 黑熊独自一人坐在帐内,挠着后脑勺思索。 城西禁军是早年司空借天子行冠礼时上书合议建立,隶属禁军城防,不在太尉管辖,只奉天子号令。纪律一向松散是个吃军饷的闲差,黑熊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托人走关系进了编制。 边塞大漠,风沙连绵千里成天打仗,那练兵不就是和大漠外寇玩命? 一想到这个节骨眼,他浑身打了个寒颤。心想这可不行,这些年他投机倒把攒了些银子,还没娶着媳妇,怎么能留在边塞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黑熊越想越后怕,一个激灵就起了身,拍着脑袋捡起马鞭,小心翼翼地窥视向帘外。 夜里雪大,只要骑马跑上半夜功夫就能到望州,前头红山马道就要走到头,这里是代州地域,满红关近在眼前,队伍进了关定然无暇他顾。 黑熊咬牙想直接上马逃。 可转念一想,他是上了军籍的兵。要是崇都接了传报,那回去就会直接被抓去砍头。军律不过三桩,条条都是掉脑袋的事。 他急的抓耳挠腮。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灵光一现,上头这么顾及甄可笑,无非是因为她是甄毅的独女。而边塞对甄毅忠心耿耿,要是这小妮子死了,队伍岂不是要原地折返回崇都? 他一拍脑门,掀开帐帘。 一个猛子扎进黑夜。 …… 山道里的营帐众多,风雪夜中囚犯们相互依偎取暖,可仍旧抵不住寒风侵袭。 老人和青年蜷缩在山壁旁取暖,元吉侧躺在后头昏迷不醒,甄可笑坐在一旁。 “我在王府前厅看门,时常见着你。”青年抱着双臂,“你是账房先生,石丹心。” “你叫叶宏放,前门护卫。”石丹心朝他笑,“中永五年你是边塞斥候校尉,领八人出塞巡逻。” 叶宏放眸子一亮,凑近问:“先生怎么知道?难道你也入过满红关?” 石丹心笑容浓了几分,说:“还在城墙上饮过酒。” 石丹心身上弥漫着股腐烂的恶臭,令人闻之欲吐,可叶宏放毫不在意。 “当年将军出右庭曾请了位谋士,以驱虎吞狼之计迷惑外寇中庭与左庭不合。”叶宏放神情激动,“那人难道是先生?” 老人从腰带里掏出个冻硬的馒头,咬了一口缓缓咀嚼:“谋士算不上,穷酸秀才一个。我年轻时得地方书院先生青眼,被举荐过‘察廉’司职‘员吏’。” 说到这,他望着馒头叹了口气。 “这崇都的水深,天上有只手盖着,寒门学子苦读而不得势,磨尽了我半生锐气。” “先生说笑,当年满红关兵甲十万,兵精粮足,却遭大司空掣肘而不得出关,幸得太尉力谏,皇上才委曲求全颁布攻伐诏令。”叶宏放望着远处营帐内升腾起的火光,“甄将军得先生良谋,率五万铁骑出关绕袭右庭,是先生为九州唱了一曲‘夜沙狂歌’。” 前方的营帐内突然火光大盛,泛黄的灯火像是在石丹心眸中燃烧。 “黄沙千里,甲士如海,刀兵猎猎映残月。烟州歌女乐无双做的词,唱的好。”石丹心先笑后咳,脖颈被阴影遮着叫人看不清,“兵魂销尽战沙河。这封号,与甄将军绝配!可惜了武人一腔热血,终抵不过文人的笔中刀。” 石丹心抬头望月,雪花飘零落在须头,他抬手捻起,冰凉沁心。 中永五年,他于烟花三月登上满红关城头,醉酒酣饮彻夜。眺望雄雄铁甲马踏狂沙,烽火绵延千里,墙头枫叶斜落飘洒,满地艳红。 蓦然回首,恍如昨日。 往事随风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甄将军没有叛国。”石丹心垂下头,眸子显露悲怆,“是我害了他。” 这声话语落,天际突然传来阵阵雷鸣,雨滴夹着雪啪嗒啪嗒的落。 叶宏放闻言一惊,说:“先生莫说胡话,整个甄王府上下都知道是大司空要陷害忠良,与先生何干?” 大司空庞博艺上本参奏,指控甄毅私通外邦,图谋不轨。崇都上下偶有闲谈,说如今这天下,姓的是庞,而不是刘。 石丹心似笑非笑:“那年,外寇在年前冬季南下劫粮,后被甄将军击退。开春后,我与来往塞外的商人饮酒套出消息,外寇粮草告急。我便出策,让人假扮左庭外寇模样,劫了中庭的牛羊,后又派人假扮中庭外寇去左庭散播消息,中庭意欲派人来左庭买粮,随后致使双方互生嫌隙。” “正是此计,驱虎吞狼!”叶宏放激动地一拍大腿,“那时如若出兵塞外,是大好良机。” 石丹心正色抬眸,说:“我力谏将军请书一封于太尉,出兵塞外歼灭外寇,一举永绝后患。太尉也知这是千载难逢之机。” “这事我知道。”叶宏放颔首,“太尉力谏皇上,近乎生生逼出一纸诏令。整个边塞都说太尉大人是个人物,连当今圣上都要给三分薄面!” 石丹心白眉紧皱,无力地摇了摇头:“错了,错了。” 叶宏放顿了顿话,犹疑地问:“先生,哪错了?” “太尉回了书信,但书信有两封,分先后,前一封为出塞杀敌。”石丹心捏着馒头微微发力,凝眸寒声,“后一封,则是力阻甄将军绝不可出塞歼敌!” 轰隆隆,雷声震鸣! 暴雨突如其来,哗啦啦的雨水顺着垂落的冰柱下淌,打在叶宏放惊骇的面容上! 而两人身后,那双昏沉的眸子骤然睁开,倏地望向雨中的石丹心! “太尉司职大将军,祖上四世三公,忠心耿耿!边塞连年征战,太尉大人募集九州兵马年年往这送,满红关外下的沙子里埋着郑国无数人的骸骨,血都染红沙子了!”叶宏放神情肃穆,“太尉深知此处。两封书信一攻一守,定然有一封是假的!” “叶校尉。”暴雨打湿囚衣贴着嶙峋脊背,石丹心抬起的眸子都是冷的,“两封书信皆是真的,当时接军报的人正是我。不过……我藏了据守边塞的那封,向将军递了出征那封。” 叶宏放变了脸色,惊疑出声:“两封都是真的?书信上可有印章?” 石丹心重重点头:“字迹皆出自太尉之手,印章无假。” 叶宏放腾起身,言辞激动地说:“不可能,当年我等接的是出征令。两封书信一攻一守,将军定然核查过!” “将军并未核查!”石丹心站起身,寒风吹乱苍苍白发显露苍凉,“只因他信我,而我……包藏私心。” 轰! 惊雷骤降,炸起刺眼雷光,映的石丹心身影似涨大到天边! 叶宏放瞪大双眼,颤声问:“先生为何要藏书信?” “我本是代州学子,家中有两位兄长皆入伍进关,后死在外寇刀下。我自兄长坟前立志,此生必杀尽外寇。当年满红关兵丰甲盛,我见天赐良机,便力谏将军书信于太尉请命出关一战!”雪水浇在石丹心的肩头,露出森寒见骨的腐烂伤口,“我恨透了外寇!” 叶宏放艰涩启齿:“先生,甄将军奉先生为军师,是为将士们谋生,先生怎可僭越?!” 营帐内的幽幽火光泛现在石丹心侧脸上,现出满面愧疚。 “是我错了,我一错谏言请战出塞,二错心中愤怨私藏书信,三错驱策致使外寇互生嫌隙,我跪求将军出塞灭寇是四错!我石丹心此生大错至此!!!” 石丹心朝天举臂,锁链垂落似白绫勒紧脖颈。 他悲怆高呼! “将军出塞马踏大漠,大错已成,捷报传遍九州。百姓越是赞颂将军,那便是功高震主之嫌!司空借此为题携尚书台百官参奏,蛊惑圣上诏令将军只身返都,身死金殿之外!是我一步步把将军推到那天巅之上,成就千秋美名!也是我害的他跌落万丈悬崖,害得甄氏全族流放。都是我害的!我愧对将军,我才是杀人凶手!!!” 惊雷暴响,天巅震颤! 雷光闪烁间将叶宏放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 他急迫地几步上前质问:“那两封书信,莫非是司空所书?” “皆出自太尉之手。这一路老夫想明白了,书信走驿站进了崇都,定然被司空得了消息。庞博艺深得圣上信任,一诏圣旨,太尉为臣岂敢不从?!出征令是为公,坚守令为私,太尉是要将军明哲保身,可我、我……” 石丹心神情恍惚,他突然握拳掩唇重重咳嗽起来。 “你为了功名利禄,私藏书信。害死了将军。” 这声音冰冷,像是雨夜中幽寂的空灵之音,两人齐齐回头,发现身后站着嘴唇紧抿的甄可笑。 山壁垂雨似帘,她透过大雨凝视石丹心:“你是罪人,害了我爹,害了甄氏全族。” “不错……”石丹心怔怔望着甄可笑,他颓然跪地乞拜,“小姐,老夫罪无可赦,请小姐杀了老夫,以告慰将军在天之灵!” 寒冷夺走了甄可笑面上的血色,双肩耸动,眼泪无声淌落。 “不只是你。”甄可笑眼神空洞,“太尉、大司空、尚书台百官,天下。杀我父亲的凶手,是整个郑国。” 叶宏放急声说:“小姐,先生也是为杀外寇雪恨才会私藏书信,这是边塞将士心中所向……” “心中所向?我十二岁的女娃都知道司空只手遮天,郑国之主贪杯溺色。这样的国,为什么要救?” 甄可笑迈步走入雨夜。 旋即她在回眸看向方才苏醒的元吉,面上竟似在笑。 “元吉,杀了他。” …… wap. /134/134049/31438056.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三章 恶向 雨帘下,面色虚弱的元吉强撑身体站起来。 随即他在踏步间,说:“是,小姐。” “慢!”叶宏放抢先拦住人,“小姐,书信一事牵涉众多,不可武断!” “何来武断?”甄可笑眼神空洞,“他该死,我成全他。” 叶宏放不顾面上横流的雨水,说:“小姐,石先生虽犯下大错,可他是当年事因经过的见证人。兴许弄清当年书信此中巨细,定能为将军冤案昭雪!小姐不如给石先生一个机会,也给甄氏全族一个翻身的机会!” 甄可笑突然大笑起来,笑容中显露出这个年纪少有的沧桑。 “今在异乡,族亲分离,父首不知归处,怜儿女凄凄,纵得沉冤昭雪,归家却无双亲。”她望着天凄迷呢喃,“谁给过我机会?” “小姐,边塞的将士——” “够了!” 石丹心打断叶宏放的话,他双掌撑着雪地说:“叶校尉,足够了。老夫为一己私欲,私藏书信,欺瞒将军出关征战,此为僭越!杀外寇是国职,但那是战事,而不是家事。也许那一夜见大漠风起烈火,外寇死伤无数我会痛快,但我害了甄王,致使小姐家门痛失,不曾思量其中因果。该死,我该死!” 他手脚齐动向前跪爬,拖着泥泞里的长袍说:“国仇家恨。小姐,杀我一人若解此恨,石丹心死不足惜!但郑国之大,司空权势滔天,其中暗里关系盘根错节,纵然这棵参天大树皆是蛀虫,那也不是你一人可以撼动的,小姐……” 石丹心喉间滑动,脖子青筋绷起,厉声说:“杀我一人,小姐可安居边塞!杀我一人,从此忘了仇恨吧!” “可笑也许要让石先生失望了。”甄可笑眼神空洞地注视着他,“我区区一介弱女子,国仇我不懂,但家恨就是我此生执念——元吉。” 垂在膝盖的锁链被攥在手心,元吉直视叶宏放,说:“让开,阻我者,杀。” 叶宏放注视着元吉,见他面色苍白,知晓对方身受重伤绝不是自己对手。 但有一点很奇怪,白天士兵抽了元吉足足几十鞭子,这人居然不曾断气,反而此刻还能站着。 叶宏放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元吉的养父是王府管家鹿不品,也曾听闻鹿不品早年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一手七绝剑纵横江湖未逢敌手。 从步伐身形上看,元吉的确像是个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此刻两人间隔的距离不过短短几步,叶宏放感觉到了怪异之处。 是紧迫的危机感! 他常年游走边塞巡逻,对危险极其敏锐,而元吉身上散发的正是一股浓烈的杀意。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杀意? 答案只有一个。 元吉杀过人! 叶宏放脚尖点地,浑身紧绷,手中锁链一横:“如若我不让呢?” 元吉死气沉沉地回答:“那我便杀。” 轰! 天雷轰鸣,说时迟那时快,元吉借着雷响的契机,身子陡然一圈,手中锁链猛地横扫向叶宏放面门! 雷光闪烁间,锁链的残影在叶宏放的瞳孔中急速放大,他心中惊骇,这怎么看都不像重伤在身的人! 他迅疾双臂横展,手中的锁链被竖直绷紧! 嘭地一声,两条铁链交接碰撞!元吉大步流星上前,单手擒住叶宏放的锁链,向后猛地一拉! 叶宏放还未反应,巨大的力量骤然从手腕处传来,他惊的神色剧变! 好大的力气! 叶宏放顿觉在力气上输了大半,且脚下泥泞直直被扯得向前划开一道沟壑,整个身形居然被元吉直直拉到近前!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 嘭嘭嘭! 元吉连出三拳,叶宏放一时避闪不及被打的头晕目眩,整个人登时心起邪火。 他脚尖撑地,抬脚横扫! 雪水四溅飞洒,元吉诡异的弯腰转身,弯臂直肘躲过飞腿,顺势从死角打中叶宏放太阳穴! 啪地一下,叶宏放狠狠摔倒在雪地里! 泥泞雪水溅得满脸都是,他猛烈摇头保持清醒,起身刹那就如临大敌。 如此干净利落的身手,叶宏放彻底明白了。 元吉是个狠角色! 面对这等强劲的对手,叶宏放不禁气馁。从军斥候他极擅打拳擒拿,早年在斥候营中他的身手属顶尖,对上大漠的外寇也不输气势。 可如今单单论及杀人,元吉俨然远胜于他! 石丹心见两人生死相搏,当即急声说:“叶校尉,何苦为了我这等罪人拼命,快退开吧。” “不成!”叶宏放狠狠偏头啐了口血,“纵然他身手了得,我叶宏放也不能放任他靠近先生!” 他说罢重重踏足,震起水泊浑浊积水! 只见雷鸣光芒中现出一道身影,那腿如利斧临空劈落,直直斩向元吉! 元吉双手一抬刚刚撑住,可却叫叶宏放找到空隙反腿一扫,整个人被踢地骤然撞在山壁上! “噗!” 元吉呕出一口血水,背上撕裂的伤口也紧跟溢出血珠。 叶宏放见此震声说:“你伤势严重,如若在动武恐有性命之忧。” 几人都看向元吉,就见他抬臂一抹嘴角,随即虚弱地说:“小姐之命,元吉纵使身死,也要完成!” 叶宏放眉头紧蹙,说:“你当真宁死也不愿放弃?!” 元吉未曾应答,但剧烈咳嗽几声后又迈步走来。 这一幕落在叶宏放眼里,顿时心生不忍。但为了保护石丹心,他毅然决然向前踏步。 两人同手同步,在雷光的映照下现出长长地影子,旋即就在雷光消逝的瞬间—— 齐齐俯冲!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两人猛然撞在一起,并且一起打出一拳! 嘭! 就听骨裂声刺耳,两人同时退开半步。叶宏放手掌颤抖,显然是骨折了。 反观元吉如坚石般立足原地,但背上被雨水打湿的伤口已是鲜血汲汲。 满地血水倒映着两人的影子,紧张的气氛剑拔弩张,叫众人大气也不敢喘。 可突然一个身形魁梧的黑影突兀地窜出。 “让老子好找。”黑熊推了推头盔,“在队伍里私斗,这是死罪,说,是谁起的头。” 四人看向黑熊,立刻停了动作。 此时夜黑风高,大雨倾盆,山道间时有惊雷落下,囚犯正乱糟糟的四处躲避雨水,引得士兵到处拦截维持局面,但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石丹心急忙爬起身,说:“军爷,误会,他俩不过是言有争执。” “胡言乱语,刚才我在旁边听的仔仔细细,你!”黑熊指着甄可笑,“叛贼孽种,胆敢诬陷司空只手遮天?大言不惭,该当问斩!” 方才黑熊出营帐后沿着山道寻了一路,远远看见甄可笑时,他特地避开了其他士兵,准备等无人时找个机会下手。 现在山道形势杂乱,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黑熊下了决心抽出钢刀,一不二不休,此时天赐良机,还等什么?! 石丹心心系甄可笑安危,上前拦住就说:“军爷赎罪,她不过是女娃,童言无忌。军爷,老夫——” 噌! 石丹心话还没说完,就见迎面的刀锋寒芒乍现! 可叶宏放眼疾手快,在寸步之间赶上伸以援手,堪堪替他挡下! “叛贼!胆敢还手!”黑熊持刀怒指,“你们图谋不轨,意欲逃跑!” 叶宏放横着锁链说:“哼,分明是你先动手想要杀人!” “好呀,颠倒黑白!”黑熊朝着山道大喊,“有人行凶,快来!!!” 喊声骤然激起了恐慌,几名慌张的新兵纷纷拔出钢刀,对着沿途奔逃的囚犯挥起了刀刃! 几声痛苦哀嚎声响起,数名囚犯倒在血泊中。一名妇人惊骇瘫坐跪地,怔怔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 “杀人了,杀人了。”一名囚犯吓地连连后退,“官兵杀人了!!!” 所有人神情剧变,场中那几名新兵面面相觑,旋即看向黑熊。 “甄氏一族叛乱,意欲叛逃!”黑熊扫视新兵怒吼,“还等什么,他们皆是乱臣贼子,给我杀!!!” 所有囚犯闻言都后怕地退步,而几名新兵像是壮起了胆子,对着手无寸铁的囚犯,当即挥起了屠刀! 哀嚎遍起,声震四野! 喊杀声加剧了场面的变化,马蹄在雨夜犹如阵阵惊雷响起,胆大的囚犯聚成一团,于混乱中扑倒了士兵。但也令防守的士兵起了浓烈杀性,纷纷加入了屠戮! “甄氏叛贼,该杀!”黑熊狞笑着盯住甄可笑,“为首的人就是你!” 黑熊大喝一声挥刀冲来,元吉强撑伤势挡在甄可笑身前,旋即抬脚一踹! 黑熊仰头摔倒,可他还未爬起身,几名囚犯人挤人将一名士兵从马上拽下,然后张口就去咬人。 哀嚎声吓得战马嘶声长鸣。 元吉趁着这个空隙拉住甄可笑说:“小姐,我带你走!” 甄可笑还未反应,元吉就背起她冲向战马,紧接着飞身一跃翻上马背。 “驾!” 一声怒喝,元吉护着甄可笑甩开缰绳,战马登时四蹄齐动! “叛贼后嗣逃了,来人!”黑熊在人堆里高声呐喊,“快追,快追呀!!!” 混乱的场中,黑熊的呐喊迅速被哀嚎和喊杀声淹没,再也没人注意,一名少年和少女俨然已经逃出了队伍。 暴雨如注,血泊汇聚成溪。 山道里的士兵策马奔到领队的校尉前,急声说:“报,校尉大人,囚犯叛乱,形势危急!” “怎么值的守?!”校尉提着缰绳,“这眼看就要到满红关了,出这档子乱。快派人去把守山道出口,以防囚犯逃出去!” 士兵立刻垂首抱拳:“是!” 就在这时,山道里一名士兵提着血刀生生挤出人堆,边跑边喊着:“报!大人祸事了,有囚犯骑马冲出山道,三名弟兄没拦住,被他逃了!” “什么?!”校尉厉声暴喝,“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是……”士兵支支吾吾,“瞧着似是叛贼后嗣,甄可笑。” 校尉闻言身子微晃,气息都陡然变粗:“完了,酆承悦大人曾交代过,这甄可笑必须安生送到边塞。眼下如若让她逃了,这到了边塞,那群老兵岂不活剐了我等?!” “大人,趁人刚逃出不久,我们赶紧追吧。”一名士兵急声提醒,“前头是满红关,甄可笑一个女娃娃定然逃不到哪里去。” 校尉反应过来,连连颔首说:“不错,追,给我追!” 几名士兵率先骑马奔出,朝着前头风驰电擎般横冲直撞了过去! 马蹄下,囚犯哀嚎四起。 士兵们已顾不得那么多,对着乱窜挡路的囚犯就挥刀砍去,人命犹如秋收麦稻,肆意收割。 可在片惨绝人寰的哀嚎声里,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鹰啸。 校尉身旁的士兵惊奇问:“大人,怎么会有鹰?这雨这般大。” 校尉神情不解,而在人群中护着石丹心的叶宏放面色一凛,他抬头在暴雨中巡视,待电闪雷鸣时,立刻看到一道黑影从天空掠过。 他瞪大双眼,同时耳畔听到了山道后方传来的阵阵雷动铁蹄声。 “是斥候,边塞士兵驯鹰传信。”叶宏放扭头面带喜色,“先生,我们有救了。” 石丹心沉默无声,怔怔望着山道前方。 …… wap. /134/134049/31438057.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四章 插翅 山道前方的地面积聚着血泊,倒映天空的闪电如沉红墨。 一头于血色中翱翔的雄鹰振动翅膀,一队足有数千人的铁骑大队从大雨中骤然涌出! 城西禁军的士兵们纷纷惊骇地注视,心头都仿佛被雷动的铁蹄震撼剧跳。 森寒的盔甲,鬼面头盔,腰间钢刀凌冽,战马神骏威武,这些甲士一看就不平凡! 为首一人在奔驰间一勒缰绳,队伍立刻缓缓停下。 那人掏出腰牌展示,问:“这里谁主事?” “在!”为首的校尉策马前行,“卑职城西禁军校尉,崔引弓。” “我乃满红关斥候长,梁封候。”那人掀开面罩,露出一张清爽的面容,“崔校尉可是押解甄氏一族前往满红关?” 崔引弓一扫腰牌就知道是边塞守备军到了,但他疑惑对方乘骑的马为何披的是重甲? 边塞斥候营声名远播,但特点是披鹿皮软甲,马种则是日行千里的快马。 可梁封候领着数千身披铁甲的铁骑,身份却仅仅是斥候长,按职权他不应该有领队的资格。 但铁骑队伍随令行动,纪律严明,着实让崔引弓想不通。 “正是。”崔引弓迟疑地抱拳,“队伍皆在此,都尉大人这是要带队到哪去?” “本都尉接到驿站快报,甄氏一族已过代州地域,一路上舟车劳顿。加之今夜又有大雨,便率本部铁骑前来接应城西禁军。”梁封侯突然提高嗓音,“城西禁军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这一路,辛苦了!” “呼哈!!!” 千面森寒头盔下的咆哮声如群狼啸月,吓的一众城西禁军的士兵都牙齿打颤。 崔引弓面色难看,这哪是来接应的,这分明是领着大军来施威。 “都尉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都是给陛下当差的,哪来辛苦一说。”崔引弓挤着笑,“一家人说两家话,显得多生分。” 崔引弓这番话已然将自家军队的位置放低,一众亲卫闻言都默然垂首,不敢与这支铁骑对视。 梁封侯没搭理他,顾自问:“队伍中可有甄氏一族后嗣?” 崔引弓心头一跳! 他面上的笑容僵着,旋即侧头低声问:“追人的队伍回来了吗?” 亲兵面泛苦色:“大人,山道拥堵,追出去了几骑,其余的人还挤在里面呢。” “没用的东西!”崔引弓压低声音斥责,“这人要是追不回来,到了边塞,你们统统都给我去大漠杀外寇。听着没?!” “小的这就去疏通道路!”亲兵急了眼,他侧身指了几人,“都跟我来,走!” 几名亲兵连忙策马朝着山道前方奔行,但这一点被梁封候看在眼里,眉头立刻微皱。 梁封侯震声问:“崔校尉,本都尉问话,你为何不答?” 崔引弓打定主意要拖延时间,说:“甄毅后嗣自然在的,我等心知甄毅虽为叛贼,但也为郑国守了那么多年边塞,便不敢怠慢了其后嗣。只是队伍长,人杂。在下已派人去找了。” 崔引弓话刚说完,边塞铁骑中一骑向前逼近:“敢问崔校尉,卑职方才听到山道内有喊杀声,这是怎么回事?” 崔引弓打马虎眼,说:“这位兄弟说笑了。腊月飞雪的天气,囚犯受冷便会喊苦喊冤罢了,何来喊杀声?” 城西禁军生活在崇都,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尤擅揣测上位者心思。士兵们听着崔引弓的话,都默契地将山道口封住,遮挡了身后满地的尸体。 可这时大雨倾盆,血迹顺着雨水冲刷渐渐溢到入口处,叫梁封侯看出了端倪。 “崔校尉真是张口就来。”梁封候手掌按着大腿俯视,“无喊杀声,这哪来满地的血?” 崔引弓装出为难的表情,说:“都尉大人,喊杀声的确不曾有,只是方才山道有囚犯意图逃跑。弟兄们捉拿时没把握分寸,杀了几个人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大雨中突然传出一声鹰啸,崔引弓只觉视线里有道黑影一闪而过,直直落在了梁封候的肩上。 轰隆隆! 雷芒忽隐忽现,崔引弓直视的瞳孔骤然一缩! 是鹰! 这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老鹰,通体黑羽,利爪扣在铁甲上噹噹作响,凶厉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 “哦?在崔校尉手下胆敢逃跑,真是不知死活。”梁封侯那双眼睛和鹰眼如出一辙,“红山马道属边塞,城西禁军的弟兄们想来不熟路况,那本都尉便与诸位一道护送。” 他这话像是命令,语气透着不容置疑。 “这……大人,这都是卑职应该的,只是这路况不好走——” “好走,你让人退开,我来领队。”梁封侯策马直直走到近前,高头大马居高临下泛着冰冷的杀意,“另外让人把甄可笑带来,我要人。” 这是彻底说明了来意,崔引弓一阵窒息,嘴角不禁抽搐了几下。 “大人,队伍人数众多、繁杂,找人需——” “我说了,人。”梁封侯直接按住刀柄,“我现在就要。” 崔引弓冷汗透湿了背,结巴说:“卑职、卑职这就是去找!” “斥候!”梁封侯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走。” “呼哈!” 千骑雷动,铁蹄下雪水四溅,这支森寒的军队整齐向前,魄人的气势下,一众城西禁军吓地主动撤向两旁。 而就在这时,山道里忽有一名士兵策马疾驰而来。旋即勒绳下马,跪地急声喊:“报!追击的人手被囚犯杀了,大人,甄、甄可笑……” “如何?!”崔引弓面色剧变,“快说呀!” “跑了!”士兵嚎着哭腔,“与他同行那名少年武艺高强,杀了我们几名士兵,带着人骑马跑了!” 崔引弓攥紧拳头暴喝:“都是饭桶!连个娃娃都抓不住!” “崔校尉。”梁封侯震怒的嗓音如骤雷响起,“你未曾与我说,甄可笑已然逃了。” 崔引弓抬手擦着额头,他艰涩地说:“大人,我……” 梁封侯瞪了崔引弓一眼,厉声喊:“交河!” 方才说话的那名铁骑策马而出:“在!” “带上一队,去把崔校尉丢了的人找回来。”梁封侯沉声侧眸,“记住,不可动武,如若小姐有丝毫差池——” 交河果敢回答:“如有闪失,军法处置!” 他说罢带走几骑,策马飞驰而过时,撇眼看了崔引弓一眼,这目光像是用刀刻在了崔引弓的眸子里,惊的他浑身脊背透凉,冷汗骤然冒出。 这便是大漠边塞铁骑,浑身都是杀意。 …… 元吉带着甄可笑骑马仓皇奔逃,一路上大雨滂沱雪花漫天,就这样跑了足足数个时辰。 终于过了几个山丘后,前方大路豁然开阔。此刻马蹄踩的细沙飞洒,正前方转眼就现出一道巍峨雄伟的关口。 满红关,到了。 城墙上插着火把,值守的士兵立在墙头,他见有人策马靠近就大喝:“城下何人?!” 甄可笑高声呐喊:“甄毅之女,甄可笑。” 士兵一愣,他取了火把走到城垛边,俯身向下直视:“走近点。” 元吉策马前行,到了城门口才停下。 昏暗的火光滴着滋滋雨水声,士兵低头细看,心中犯起嘀咕。 他沉默须臾,说:“待我回禀尉史大人,二位稍候。” 士兵说完就朝城内奔走,很快就到了尉史的书房前。 房内熏了香,桌前烛火摇曳,刘朔云倚着扶手撑腮读卷。 梁封侯的队伍迟迟未归,他心中不安。按照平时这时辰,应该早已入榻歇息,可是迎接甄可笑入边塞一事,刘朔云已经筹备了数月之久。 加之,月前他接到圣旨,押解流放队伍的城西禁军要被编制入满红关,这一点他看的比别人透彻。 满红关已有数月无大将掌军,关内十万精锐,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股不可忽视力量,同时也是一股令崇都上下不安的压力。 只因这支军队从郑国建都立制至今,自始至终都是甄氏一族在掌控。现在甄毅死了,天子又将城西禁军安排进来,想来是为将来掌军将领铺路。 那么甄可笑留在这里,对于那尚未到来的将军,永远是个隐患。 刘朔云是甄毅带出来的人,心中记着恩情,同时也察觉出太尉年迈,对军政已然不如以前那般果断。倒是司空与尚书台,正在逐步渗入军政。 也就是说现在的边塞对于甄可笑而言,既安全也危险。 可刘朔云心里有个想法,就连梁封侯都未曾告知。 “报!”士兵匆忙推开门,单膝跪地,“大人,城下有人自称是甄可笑,将军的独女。” 刘朔云闻言一惊,问:“人呢?” 士兵抬头回答:“小人让她在城下等着。” “封侯果然把人领回来了。”刘朔云喜色稍上,但转瞬褪去,“城西禁军可曾随斥候营一道回来?” 士兵说:“队伍不曾回来。大人,城下只有一骑两人。” “只有两人?”刘朔云惊疑不定,旋即一挥手,“走!” 两人沿着长廊来到城墙上,刘朔云俯视向下,只见大雨中的确只有一匹马,两个人。 甄可笑一眼就认出刘朔云,立刻高喊:“刘叔叔!” 刘朔云借着昏暗的火光认清了人,他颤声惊呼:“小姐!” 士兵见确认无误,立刻朝城门下喊:“快开城门!” 几名士兵刚扛下一根闩门的横木,忽然就听红山马道处响起了一阵呐喊。 “莫要开门!” 刘朔云探头望去,就见大雨中五名身披轻甲的士兵,骑着马奔驰而来! 轻骑士兵边跑边喊:“这二人是逃犯,莫要开门!” 城垛上的士兵惊疑地说:“大人,这不是梁都尉的斥候骑。” “轻骑矮马,是城西禁军的人。”刘朔云看出端倪,沉声说,“快开城门,放两人进来。” 几名士兵停了当即加快速度,而城外那几名轻骑已然飞快逼近,旋即团团围住元吉与甄可笑! 一人厉声说:“叛贼逃匿,终是插翅难飞,你二人立刻束手就擒!” 城门此刻缓缓打开,刘朔云与数名士兵伫立在门前便停了步,因为现在他很是为难。 流放私逃,按律法当斩。所以他与梁封侯商量提前去代州接人,以保护甄可笑安全为由,接管队伍。 这样就能避开城西禁军,实施他的计划。 可如今城西禁军已经追到门前,他顿感无力,只觉得千算万算,不如天公不作美。 元吉抽出路上夺来的钢刀,说:“小姐,站我身后。” “元吉。”甄可笑看着元吉背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禁面泛忧色地叮嘱,“要小心。” 元吉猛然拔出钢刀,雨珠落在锋锐的刀锋上,脆声如铮铮琴音。 他面色惨白但神情坚毅,随即刀锋遥指五人! “谁敢阻我?” …… wap. /134/134049/31438058.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五章 出塞 当先那名轻骑下马拔出钢刀,环视左右说:“杀了他,活捉甄氏后嗣,给我上!” 他说罢当先上前,抬刀横劈! 噌! 刀锋划破坠落的雨珠,并在刹那间扫向元吉的脖颈! 元吉撤步后退刚躲过,可身体的伤势没给喘息的机会,背部撕裂的肌肉落着滴答雨水,鲜血顺着腰带如滚滚红尘。 一股剧痛沿着脊背袭上心头,口中寒气倒吸。 可不过短暂的停滞,四名轻骑已然逼近。同样在严重的伤势影响下,元吉知道自己的精神已然支撑不了多久。 那就速战速决! 沉腰侧身,刀锋自手腕中洞出!这一刀犹如破海而出的蛟龙,锋芒毕露的刀锋刹那间带起空冥的音啸! 先取当先那人首级! 轻骑惊骇无比地骤缩眸子,于临死之际仿佛本能地挥动钢刀,堪堪地抵挡住! 利器于半空交鸣震颤,天空响起阵阵呜咽雷声,两人于泥地里擦肩而过,轻骑眼瞳中现出了震惊。 元吉借着势头想要立马追击,只要先杀一人,他就能少一个对手! 可对方三人却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见四人排列成阵势,团团将他彻底包围! “这小子有点身手。”一人说着警惕地竖起刀。 “但他受了重伤,撑不了多久!”一人举刀逼近。 “对!快快了断,大人那还等着我们复命。”一人从侧面绕来。 最后一人握紧刀柄,眼珠扫过三人后盯住元吉,阴声说:“那就动手!” 四人齐齐迈步并进,四把刀从四个角度袭来,而当中的元吉正想反击,可后背陡然传来一声撕拉声! 红肿的伤口溢出浓浓的血,身体更像是不听话的僵住,而眼前的刀锋。 来了! “元吉!” 在甄可笑的惊呼声中,元吉骤然咬紧牙关,他像是逼迫自己的双手一般强硬举起,刀背迅疾如电地扛在背上一扫! 叮叮叮叮! 四声兵铁声于瞬息间响彻,而元吉闷头就势一滚,腰腹的肌肉绷紧扯开撕裂的伤口,他不顾一切反手一刀! 噗嗤! 雨水中夹着雪,洞穿敌人背心的刀锋淌落滴滴血珠。元吉拔出刀的刹那带动淋漓鲜血四溅! 一人倒下,惊的余下三人都惊恐地退了半步! 可就在三人犹豫之际,元吉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口中接连呕出鲜血,额上紧跟着渗出了冷汗。 几人似乎察觉了他的异样,当即都壮起胆子再度逼近,配合着同伴一同出刀进攻! 元吉强打精神猛烈摇头,随即聚精会神接连挥刀抵挡! 甄可笑被他护着连连退步,可她慌乱间不小心摔倒,令元吉当场顿足,而眼前三人抓住机会当即扑杀。 他退无可退,身前是凌冽的刀网,身后是柔弱无助的甄可笑。他若进,就可能受伤乃至身死,可他若退…… 眸子凝重,脚跟深深陷入泥土,只见他横刀于手臂,面对敌手突然深深吸气。 旋即冲刺! 轰! 骤雷震撼天巅,闪烁的电芒照耀着毒辣的刀身,寒芒于元吉眸间纵闪而过,而身子已成疯魔之势不退反进!因为只要退步小姐就有危险,而前进就能替她挡下这片如刀般的风雨,只要前进她能毫发无损,那自己便是支离破碎。 也要挡在她身前! 钢刀砍翻左边敌手,反手抹杀右边偷袭,手腕横转握紧刀锋,膝盖在泥地里直直划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倾斜上撩的刀锋破开了这片风雨! 斩下了两颗头颅! 骤然喷涌的血喷射向天空,轻骑如见了鬼般目瞪口呆,旋即扭头望去,惊骇地注视着那风雨中的少年。 “好辣的刀法!”城门下观望的士兵不禁赞叹,他贴近刘朔云说,“大人,场中局势复杂,我等该当如何?” “不可动,城西禁军追赶至此,小姐如今私自出逃,按律当斩。”刘朔云搓揉双指,“我们都是郑国士兵,如若劝阻恐危及小姐。且先观望,切记,如若小姐有危险,你们就立刻上去。” 士兵疑惑问:“劝还是……” 刘朔云盯着场中的元吉,眸中厉色一闪,说:“除了小姐,其余人都给我杀了!” 刘朔云在这一刻果断下了决断,如若元吉不敌士兵围攻,他就杀了轻骑和元吉,事后就算城西禁军问责,他也能把责任推到元吉身上。 只有这样才能保全甄可笑,至于后路,他自有打算。 士兵几人面色不禁都现出不忍,面对元吉这般忠心护主的狠角色,他们都由衷佩服,可军令如山不可违。 场中现下只剩一人,他当即朝城门方向喊:“边塞将士见我等苦战,为何不一起捉拿逃犯?” “守护满红关职责所在。”刘朔云气定神闲,“倒是你等未出示身份,我怎么知道你们到底谁是逃犯,谁是官兵?” 轻骑扯下腰牌抛在雪里,他急声说:“腰牌在此,我乃城西禁军崔校尉帐下亲兵,奉命捉拿逃犯。” 刘朔云根本不买账:“腰牌可作假,还是等崔校尉亲至吧。” 轻骑怒声喝骂:“呸!你等这是通敌!” 刘朔云毫不搭理,轻笑了几声,倒是他身旁的数名士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轻骑注视了元吉少顷,突然目光转向了瘫坐在地上的甄可笑,随即眸子一转,神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元吉此刻气喘吁吁,他察觉到左半边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意识也愈发昏沉。 可扑来的对手从不带怜悯,两人于暴雨中对撞,刀锋在厮磨间响彻刺耳的锐声,而僵硬的身体终于力竭,在对抗里输了力气,刀锋陷入了肩头破开了皮肉。 轻骑抓住机会想一刀抹断元吉的脖子,可元吉突然按住肩头的刀背,对方却紧跟着脱手飞步后撤。 直奔甄可笑! 元吉惊觉反应,可他迈动双腿,眼前视线忽然一黑,周遭的雨声也紧跟着被耳鸣声盖过。 等他视线恢复明亮,发现轻骑勒着抽泣的甄可笑,刀锋就贴在白皙的脖颈旁。 轻骑得意地大喊:“放下刀。” 元吉果断地松开了刀,城门下的众人都是神色凝重,几人还攥紧了拳头。 元吉虚弱地说:“放开她,我任你处置。” 轻骑哈哈大笑:“你以为你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殊不知现在我要你生就生,死就死!” 指尖血珠滴答,肩头的伤口隐现白骨,元吉忍着剧痛说:“你待如何?” 轻骑招手示意他走近,等元吉迈开步伐,甄可笑双眼颤栗个不停,旋即剧烈地摇头。 她仿佛在告诉元吉不要靠近,可元吉就是这般毫无防备的迈步、再迈步,等直直走到两人身前—— 噗嗤! 冷刀刺穿了元吉的腹部,乌云里的雷光映照着轻骑得逞的狞笑,也令甄可笑的面容褪尽了血色。 甄可笑惊呼出声:“元吉!” 刀锋拔出带动黏密的血水,元吉无力地倒在地上。 沉重的步伐踩着湿滑的泥地走近,轻骑居高临下地倒举钢刀,说:“狗东西,老子送你归——” 噗嗤一声,这声音细微的几乎叫人听不清,周遭的声音仿佛瞬间沉寂。 轻骑瞪大双眼,嘴里呕着血水不说,舌尖还诡异地现出一根尖锐的尖刺。 轻骑倒下了。 元吉看着浑身颤栗的甄可笑,看着她手中握着一根滴血的金簪子。 刘朔云与一众士兵都窒息般的看着这一幕,一语不发。 此刻甄可笑像是回过神,发白的指节惊吓般地松开簪子,整个人也瘫软般地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刘朔云抬手一招,说:“飞马快报,传我口令,让梁都尉拖延队伍。另,让士史大人书信一封至崇都太尉大人,就说甄氏后嗣甄可笑逃窜,城西禁军追捕未果!” 两名士兵当即抱拳:“喏!” 刘朔云带着人冲到近前,他扶起甄可笑,温声问:“小姐,你没事吧?” 甄可笑惊魂未定,她头一次杀人,口中结巴地说:“我、没事……” 刘朔云突然双膝跪地,说,“卑职,让小姐受惊了。” 几名士兵上前扶起元吉,他腹部受了重创,血流不止,可一声不吭的模样顿令众人暗暗佩服。 甄可笑托起刘朔云的手臂,说:“刘叔叔,我已查明父亲身死原因,还望刘叔叔做主,为我甄氏一族讨回公道!” 刘朔云意外地问:“小姐怎知?” 甄可笑将石丹心与叶宏放的交谈细说了一遍,刘朔云听的连连颔首,可等他刚要开口,突然山道口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铁蹄声。 众人登时齐齐回头望去。 伴随着阵阵雷鸣,身披漆黑盔甲,头戴面罩的铁骑从雨夜中飞驰而来。 “大人,是斥候营的人。”士兵举着火把远眺,“怪了,只有几人,不曾见到梁都尉。” 刘朔云眼珠一转,说:“快去阁楼,将我的鹰放出去。” 士兵不解,但还是奉命去了。 刘朔云搭住元吉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叫元吉,我长话短说。你义父鹿不品有书信一封。本来应该在流放队伍入关后交给你,但眼下形势危急,我只能口述与你,你且记住。” 元吉听到鹿不品的名字顿时眼眸一凉,他沉声说:“大人请明言,元吉定一字不落,牢记在心。” “此事与小姐性命攸关。”刘朔云撑膝握紧拳头,“你须带着小姐出关,出塞后朝北走,自有人接应你。此后安排权听那人做主,你记住了吗?” “出塞后,往北走,有人接应。”元吉颔首,“记住了。” 刘朔云注意到他刻意忽略了一句话,看来这少年心思缜密,不是任人摆布的心性。 刘朔云朝士兵挥手:“把马牵来。” 士兵牵来马,元吉扶着甄可笑上了马,随后甄可笑不解地问:“刘叔叔,为何要送我走?” 刘朔云语速极快地说:“小姐若留在满红关有性命之忧,卑职已为小姐安排好了去处。此中详细,等小姐长大归来,朔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甄可笑看着刘朔云,半晌后,微微点头。 “我虽不明大人之意,但若是鹿先生要我做的,定然丝毫不差。”元吉抱拳,“元吉在此,谢大人不杀之恩。” 刘朔云不禁对元吉心生愧疚,看来他早知晓自己方才对他动了杀心。 形势急迫,刘朔云不在多言,他高声大喊:“打开关塞城门!” “都尉大人有令!”士兵昂首咆哮,“打开关塞城门!” 尘封许久的边塞城门传出吱哑闷响,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 昏暗的火光照亮了那抹黑暗,显现出苍茫一片的雪白。那是冰峰千里的大漠,北国风光下的皑皑白雪遮天蔽日,唯有窜涌的雷蛇游走天际。 山道口疾驰而来的交河见此,登时大声高喊:“都尉大人有令,请小姐回队伍一叙!” 刘朔云抬头看着甄可笑,似劝慰般说:“小姐莫理会,去吧。” 甄可笑向后望了一眼,旋即看向刘朔云,揖礼说:“刘叔叔,保重。” “大人保重。”元吉奋力一挥缰绳,大喝一声,“驾!” 战马甩动脖子长长嘶鸣,强健的四蹄踏溅起泥泞中的血水,如一道狂风般呼啸而驰,直奔城门! 后方的交河瞪起眸子,他赶忙打马追赶,口中喊出炸雷般的怒吼:“尉史大人,快关城门!!!” 大雨滂沱。 雷鸣滚滚。 雨水打湿了刘朔云的衣襟,也打湿了面容,他展开双臂,湿透的袖袍撒下一片雨珠,朝着城门遥遥一拜。 他朗声说:“恭送小姐。” 战马冲出城门,一众士兵纷纷抱拳高声呼喊。 “恭送小姐!” 战马冲入漆黑的雪夜,惊雷闪烁间,马身上的两道影子忽隐忽现,转瞬间就奔出老远! 等待雷鸣停歇,雨势骤减,无人在能看到黑暗中奔腾的战马,但他们仍旧注视着。 交河奔到刘朔云身前,翻身下马,抬手揪起他的衣领,怒声喝斥! “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 wap. /134/134049/31438059.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六章 同生 竖日,梁封侯带着流放队伍回到满红关,昨夜的雨淋湿了他的盔甲,军靴泡了水,踩过石板留下道道脚印。 交河跟在他身后把昨夜的事情说了个大致,他默默听着一语不发,大步流星渡过长廊,朝书房走去。 书房内的熏香燃了过半,刘朔云换了身书生袍,独坐窗前撑腮看书,清秀的面容像是雪后初显的青山绿水。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边塞生活艰苦,磨平了他曾经作为书生的狂傲,独留下了平静的儒雅。 此刻他虽手捧书卷,但心思却早已飞向了窗外,担忧着那片苍茫雪原中的两个身影。 门扉被突然推开,刘朔云头也没回,只是温声说:“回来了。” “此事你最好给我说清楚。”梁封侯开门见山,“飞马传信要我拖延队伍,可你把小姐放出塞外。她才十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遇到外寇怎么办?” 他脱了头盔搁在小桌上,露出被风尘洗刷后的严肃脸庞,旋即抬脚勾来凳子,大马金刀坐下,凝着略显阴沉的面色。 “我若不放,你该当如何?”刘朔云放下书卷,“你想把小姐送到烟州江家,可江家出了个叛逆通敌的王妃,你这点小心思庞博艺就猜不到?” “江家是王妃本族。”梁封侯冷着脸卸盔甲,“江大人对自己的孙女疼爱有加,早有密信送到我这。王妃出身烟州,早年与乐无双并称书琴双绝,小姐若在烟州养着,将来出落必是才女。” 梁封侯慢条斯理解着护腕,目光却盯着刘朔云。 刘朔云早年奉命来满红关任职尉史,当时关内士兵看他是个细皮嫩肉的酸书生,没人瞧得起他,唯独梁封侯对他还算客气。 在边塞这片贫瘠之地,能建立起友谊的东西不多。两人之所以能相处这么多年,那都是用血沙和烈酒浇出来的同心同德。 所以刘朔云了解梁封侯气什么,但他有自己的原因。 刘朔云取了干帕子递给他,然后平心静气地说:“烟州是好,可小姐如今是逃犯,那里对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囚笼。封侯,我明白你有你的打算,可千算万算,谁都算不到陛下会认为甄将军通敌叛国。” “我信天塌了将军也不会通敌!”梁封侯冷不丁甩脚,军靴猛地飞砸在桌案下,“将不论政,王侯号令,莫敢不从。我只管打仗,其余的与我无关。” 他用帕子擦拭头上的湿发,水珠顺着麦色的脖颈下淌到锁骨间,湿漉漉的衣襟紧贴胸膛,粗重的鼻息在空气中凝了薄雾。 他总归是气的,王命与恩情,在梁封侯心里摇摆不定,但分量却一样的重。 刘朔云弯身捡起军靴放在塌边,走到梁封侯身边坐下,说:“你气我,我明白。这事怪我。” 梁封侯冷眸撇视他,闷哼一声,说:“哼,有什么好气的?本都尉大度的很。” 刘朔云了解梁封侯,知道他这人面冷心热。 他笑起来,指着梁封侯,说:“哟哟,急了。” 梁封侯把帕子甩在刘朔云脸上。 刘朔云揭下帕子,干笑几声后,正色说,“塞外有人接应,你不用担心。” 梁封侯揉发的手一停,沉默须臾,说:“你给我说清楚。” 刘朔云手上接了茶壶泡茶,嘴上慢条斯理地说:“正值冬季,外寇缺粮,所以大多出没在边防县城准备抢粮,而往北的道路,没人敢去。” “北边那是封州,那里是……”梁封侯倏地侧眸,“你把小姐送进了万剑门?” 刘朔云颔首,说:“正是。” 梁封侯露出诧异神色,万剑门是修真门派,远在大漠北边的封州,那里四季飘雪,是外寇崇敬的圣地。 修真求道,那是仙人梦。他是真想不到,刘朔云居然能让甄可笑拜入万剑门。 “有人给我送了封信。”刘朔云感叹,“若小姐进了万剑门,此举不可谓不大胆,更是死地逢生。” 梁封侯摩挲着下巴沉思,他没留胡子,看上去像是将门之后的公子,但这些年来他在大漠厮杀拼搏,眉宇里多了股冰冷的血性。 他撑着小桌踩在凳沿上,气质一下就变作地痞模样,问:“你能保证万剑门会收小姐入门?” “信中保证。”刘朔云端茶递给他,“定能收小姐为徒。” 梁封侯接过茶,垂眸微抿后,问:“那封信谁送的?” 刘朔云知道他在猜忌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随即老实地告诉他:“王府管家,鹿不品。” 梁封侯眉头一挑,似想到了蹊跷之处,他说:“我早年与你同入王府赴宴,记得有名小护卫一直跟着小姐,与管家鹿不品交集甚密。听城西禁军的士兵说,小姐逃亡时身边跟着一名少年。” “那是鹿不品的养子,叫元吉。”刘朔云起身收拾丢在地上的盔甲,“他杀了城西禁军的人。” “尸体的伤口我看过,一刀封喉,干净利落。”梁封侯嘴角勾着笑,“刀法相当不错。” 刘朔云将盔甲套在木架上,脑海里却回忆起了昨夜的场景,他感慨回答:“这少年是小姐的死士。” 梁封侯起身躺到榻上,双手枕着后脑,问:“听底下的人说,他受了伤。” 刘朔云的指腹划过铠甲上磨损的豁口,那里残留着褪色的血渍,和昨夜的血水一样。 污浊不堪。 他神色忧愁地叹息:“很重的伤。” 梁封侯盯着陈旧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希望这小子能护送小姐一路周全,小姐若是入了万剑门,对将军,我们也算是有个交代。” 刘朔云走到窗边的案桌前坐下,窗外朦胧的暖阳照在他的侧脸上。 他沉默片刻,说:“但愿他能安然无恙。” …… 塞外的黄沙上盖着层薄雪,寒风呼啸,细沙混着融化的雪水,令路面粘稠的像是沼泽。 战马彻夜奔腾,翻过一座座矮山坳,元吉腹部的鲜血顺着马颈滴落,沿途留下长长的血迹。 他面色惨白,神智浑噩,时常有翻身落马的迹象。 甄可笑一路拉着他,喊他的名字,他便咬破舌尖强行提神,可架不住伤口的血这般无止尽的流。 终于在越过一处山坡,暖阳迎面照射在元吉的面容上时,他半开半合的眼眸逐渐闭合,旋即摔落下马。 甄可笑拽不住缰绳,跟着翻倒。 下陷的雪很厚,元吉颓然地向下坡翻滚,甄可笑抱着他,两人就这样滚下了坡。 战马失去了束缚,朝着远方越跑越远,很快就只剩一道小小的黑影。 甄可笑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她抱着元吉更咽地喊:“元吉,元吉你醒醒!” 元吉强撑着眼皮,嘶哑地说:“小姐,快走吧。” 甄可笑手掌摸过他血肉模糊的腹部,抬掌间满是粘稠的血,她吓地缩手。 她哭泣着说:“元吉,起来,我背你走。” “不用了小姐。”元吉虚抬手臂,指着北边的方向,“往那走,会有人接应你。” 甄可笑看着那颤抖的手臂,血已凝固。她抓着元吉的手,哭着喊:“不,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小姐将来要为将军报仇。”元吉挤着痛苦的笑,“小姐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元吉不能陪小姐走下去了。” “不行!你说过要给我当一辈子护卫。”甄可笑用力抬着他的胳膊,“一辈子还很长。” 她抬了一会,可怎么抬都抬不动,流放路上饿了一路,得知父亲的死因她又止不住的哭,一路逃亡费尽心神,力气全部都用完了,只有眼泪还在不争气地流。 她突然好恨自己才十二岁,好恨自己还是个孩子,她好恨,恨透了这世间阻挠她的一切,可终归是恨自己无能为力。 “元吉。”她渐渐止了哭腔,“你若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她将元吉抱在怀里,眼神空洞地说:“从小到大一直是你陪着我,这次换我陪你,永远陪着你。” 元吉听不到了,他视线里的景象仿佛都变成了白色,剧烈的疼痛令他昏聩,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甄可笑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他怎么也听不清,意志渐渐溃散,双眼缓缓闭合。 甄可笑抱着他哼着歌谣,这首曲子是她母亲教她习字时哼的,曲调柔和,舒缓绵长。 她母亲总说,难受的时候,就哼这首歌。 可是这首曲子令她想起了母亲的模样,想起了两人坐在檐下廊前写字时的模样,想起了母亲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起来的模样。 甜蜜、痛苦、悲凄、憎恨,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在少女的面上反复涌现。 这种愤怨令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令她在空旷的雪原上昂首仰天,放声大哭了起来! 凄厉的哭声随着寒风传向远方,高耸的雪峰呜咽震动,积雪轰然塌落,像是浪潮般席卷而下,狂涌的雪浪冲出悬崖,向着底下的甄可笑和元吉猛烈扑来! 轰! 甄可笑眼中倒映着漫天白雪,眼看就要被雪崩掩盖的瞬间—— 噌! 一声啸音贯穿天地,紧接着一道耀眼的璀璨光芒骤然划破长空! 那似乎是一道凌厉的剑光,好似斩风斩雪斩过往,带着一往无前的魄人气势霍然斩断了雪浪! 甄可笑怔怔仰头,就见一道白影在雪浪横断的刹那间,骤然飞驰而来! 她还未看清到底是什么,只见一只手臂迅疾探出,猛然抓起两人,并且在瞬息之间,带着两人冲了出来! “好险、好险。”那声音脆朗,“差点就被雪埋了。” 狂风吹的甄可笑微眯着眼,她慌张地四下环视,浑然惊觉自己正身处半空,而抱着自己的这人脚踏着一柄流光溢彩的仙剑! 这人穿着一身白衣,长发随风飘荡在脑后,侧脸白皙如玉,仿佛是雪做的一般白彻,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甄可笑张嘴间被灌了几口寒风,她艰难地问:“你是谁?” “我是来接你的。”那人说着后脚微踏,仙剑放缓了速度令狂风顿时少了许多,他朗笑着说,“还好你的哭声引起雪崩,不然我还真找不到你。” 甄可笑惊疑不定地问:“是鹿管家让你来接我的吗?” 那人闻言侧头,显露出的面容爽朗的叫人放松心神,他说:“不错。” 这是一双深邃的眼眸,眉毛直长似剑,笑容泛着令人舒心的和煦,气质更是出尘而令人神往。 他似察觉到甄可笑还在怀疑他的身份,便笑着说:“我叫陆寒霄,万剑门掌门座下弟子。” “万剑门……”甄可笑不解地望着前方,“那是什么地方?” 陆寒霄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前方:“那里就是万剑门。” 甄可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霍然就见朦胧的雪雾渐渐飘散,天际在转眼间呈现出清澈无垢的景象。 仿佛此刻的天空是一面绵延到天边的镜子,倒映着雪峰上脉络清晰的阶梯,以及白雪皑皑的顶峰。 她渐渐凝眸,看清了山顶的亭台楼阁,口中呢喃着。 “万剑门……” …… wap. /134/134049/31438060.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七章 入门 恣意傲剑行天地,破万道。 刻入山石的笔锋犹如利剑,甄可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双眸刺痛。 这座独立于大漠北边的山峰狂风呼啸,吹的她身子前倾,每迈一步都恍如置身天巅。 暮然回首,她于山顶向下俯瞰,只见云雾飘摇间,偶有空隙可见大漠黄沙里的白雪,像是麦田中绽放着丛丛百合,放眼望去,美不胜收。 抬头眺望,云纱拂面。 山顶广阔无边,头顶冬日,身穿雪白道袍的人流走动,顿显山门香火鼎盛的盛况。 到了万剑门应该是种解脱,可不知为何,甄可笑只觉得心底压着块石头,美丽的风景没让心情愉悦放松,反倒愈发压抑难受。 她看着走在前头的陆寒霄,凝视着元吉无力垂落的手。从指尖的血,到刀刃割裂的皮肉,再是裸露骇人的白骨。 她看向了自己颤抖的手。 这咸腥殷红血里到底有多少罪和怨?为何比红袖上的彩墨还鲜艳? 这本不该是她承受的罪孽,可她是甄毅唯一的女儿,父亲留下她伴随着甄氏一族走上流放路,也是活生生将她推上了一条不归的死路。 原本她想着,也许这一生会在满红关为奴为婢,一生到死碌碌无为。可石丹心将深藏的秘密说出那一刻,这种痛苦就成了压在她心底里的石头。 母亲江笑南被士兵用鞭子活活抽死,那是鞭挞她前进的诅咒!而当身前人死,身后人继,鞭子落下打响,她才绝望的发现,自己也是被命运追逐的苦命人! 她原本会在血海里,蜷缩在绝望的悲痛里,伤痕累累的心里装着深深的仇恨。 可元吉将她拉出了荆棘! 是元吉救她、护她,对她唯命是从,让她从悲痛里觅取复仇的力量,所以她舍不得这份唯一残留的温柔消逝。 所以她怕! 害怕元吉就这样死了,留她孤独一人活在世上背着罪石,受着无尽的鞭挞走接下来未知的路。 元吉不能死。 她似痴傻般默默念着:“只有元吉了,他不能死……天下人可以死尽,独独他不能死,绝对不能……” 仿如从噩梦中惊醒,她双肩微抖,想伸手拽陆寒霄的衣角,可刚伸出一半就收回了。 “陆……师兄。”甄可笑无助地涩声问,“元吉他的伤很重,师兄能救他吗?” 陆寒霄步伐轻快,垂首看了眼元吉的伤口,蹙眉说:“难。伤口贯穿了腹部,肠子都断了,万剑门上下恐是无人能救。眼下我给他服了保心丸,先去大殿,请师父他老人家想想办法。” 甄可笑闻言慌忙点头。 两人走进大殿,正位左右分别坐着两个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而另一位,甄可笑霍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鹿管家!” 鹿不品一身朴素布衣,须发间夹杂着灰意,他见着甄可笑当即跪地,恭敬奉礼说:“鹿不品,拜见小姐。” 甄可笑扶起他,面容随着步伐寸寸迫近,口中更咽地重复:“救他、救他,快救他!” 鹿不品闻言侧过头,看着被陆寒霄抱着的元吉,囚衣凝着白霜,腹部的血迹染红了一片。 鹿不品凑近细看伤口,沉默了许久后,说:“小姐无碍,元吉便是完成职责。小姐,元吉是死士,为守护小姐不惜性命理所应当,他的伤太重,已经没救了,小姐切勿放在心上。” 甄可笑像是怔住了,旋即突然瘫软坐下去。 “不、不、不会的……”甄可笑疯魔似的摇着头,泪水止不住的流,“元吉不能死,不能死,你救他,救他。” 鹿不品额头紧皱,缓声劝慰说:“小姐,生死有命。” 甄可笑狼狈地爬过去,她忽然拽住陆寒霄的手臂,颤声更咽,说:“陆师兄是神仙,一定能救元吉的对不对?对不对!” 陆寒霄眼见她这般凄楚,不禁心生怜悯之情,他耐心解释说:“小师妹,修真问道虽是求长生道,得天地造化,但我等都是凡人,坏了五脏六腑,人还是会死的。” 可甄可笑的手指发狠了力气,她像是不相信陆寒宵的话,又觉得刚刚抓住的希望陡然又从手心逃离。 “不可能的……”甄可笑陡然垂下手,无助地环视三人喃喃,“你们骗我……” 鹿不品和陆寒宵皆是沉默无言,他们都看得出甄可笑非常在意元吉,但这种伤势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但就在这时,那一直开口的白发道人突然说:“这少年兴许还有救。” 这话语在甄可笑耳畔回荡,她空洞的瞳孔仿佛突然恢复了些许神采! 她强撑虚弱的身子爬到白发道人跟前,双手交叠,俯首重重一磕! 嘭! 伴随着殿内的沉闷重响,她凄声呼喊:“求老神仙救他!大恩大德,可笑此生当牛做马,没齿难忘!” 白发道人双指揭开元吉囚衣,在观察间说:“伤口横贯,外加心神剧耗,能救他的,恐怕只有开渊谷的齐舟真人。” 鹿不品似乎想起了那矮胖的身影,他回忆着说:“开渊谷远在烟州南樊岛,离此路遥甚远。元吉伤势惨重,恐怕难以撑到那里。” 陆寒霄抱着元吉无法奉礼,但神情一肃,说:“弟子方才路上给他喂了保心丸,尚能保他心脉守神,师父,我去吧。” 白发道人看了他一眼,从那双坚定的眸光里,他觉察出弟子似极为在意这少年的死活。 旋即他抚须颔首,说:“那如此,救人要紧,你且去吧。” 陆寒霄得了令要走,甄可笑当即紧紧跟随,她的心现在与元吉的生死交相呼应,慌张地如同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木偶。 陆寒宵见此便劝慰说:“小师妹,我带着你不方便,你便在山门等候,可好?” 甄可笑紧攥双手,她现在只在乎元吉的安慰,所以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频频点着头说:“好,可笑等、多久都等。” 她这幅急迫模样令陆寒霄不禁莞尔苦笑,随即就出门召出仙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冲云霄。 甄可笑魂不守舍的回到殿内杵着,鹿不品与老道人闲谈些许时候,随后领着甄可笑走到殿门口。 鹿不品见她神色发怔,就说:“小姐一路辛苦了,如今安然到了万剑门,老奴也放宽了心,呆会老奴便会下山去。” 甄可笑陡然一惊,她急切问:“鹿管家要走?” “王爷出事后,老奴为得苟活逃出崇都已是心有愧疚。而为报王爷当年救命之恩,便上了万剑门求旧友为小姐谋取寸许之地安生。”鹿不品露出一贯朴素的笑意,“小姐,老奴这般安排,小姐觉得是否妥当?” “我父亲身败名裂,鹿管家还愿想法子救我,可笑铭记在心。”甄可笑屈身一礼,“是您与元吉救了我的命,可笑此生定报鹿管家救命之恩。” “小姐莫要如此。”鹿不品叹息伸手,将人扶起才说,“小姐,王爷一案委实蹊跷,如今小姐已是戴罪之身,此生怕不是回不了崇都了。老奴斗胆问小姐,此生是想安然度日,还是——” “报仇。”甄可笑抬头的目光霎时间遍布怨愤,“天子听信奸佞杀我父亲,我要报仇!” 鹿不品闻言一滞,他注视着甄可笑,从那挂着泪痕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比强烈的恨意。 鹿不品凝重地变了表情,说:“修道者与凡人相比,可谓执掌生杀大权。崇都之内,四门大派弟子隐匿其中,而天子亦或是司空庞博艺身旁,皆是诸如此类的高手。要想报仇,堪比登天。” 甄可笑闻言咬紧牙关,她在雪原上目睹陆寒霄那一剑之威,当时就生出了拜入万剑门学艺报仇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世间有那么多修道者。 如果皇帝和庞博艺身边都有陆寒霄那般的强者,那她要如何报仇? 而凭借自己,是否能做到这比登天还难的事呢? 绝望的情绪袭上心头,她不禁黯然泄气。 鹿不品看出她的神情变化,知道她不是放弃,而是感到艰难。 随即他话锋一转,说:“小姐切勿担忧,修道者有铁则一条,不可仗着修为杀害凡人,这是四大门派定下的契约。而世俗王朝更迭,对于修道者来说不过是昙花一现。兴许小姐在潜心问道的这段岁月,郑国王朝自身就会土崩瓦解。” 可甄可笑闻言却不甘地嘴角微抽,她问:“那我是否可以在俗世之中修道?等待郑国衰败之时,在伺机刺杀皇帝?” 鹿不品摇头说:“小姐有所不知,修道者境界高低皆由心魔作祟。人生有七情六欲,皆是心魔,要想求得天道,须一一根除。所以修道者纷纷入世,尝遍人间百苦就是为了破开心魔。纵使你在俗世修炼有成,可碍于铁则,其他修道者定然会阻止你复仇。” 甄可笑面色顿时煞白,她喃喃:“那我这一生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老死,却不得亲手报这杀父之仇?那我修道为何?这道,可有天理?” 鹿不品突然笃定地回答:“不,如果有人打破铁则,小姐就必然可以血刃仇敌!” 甄可笑骤然心头一跳,她急问:“谁能打破铁则?!” 鹿不品背负双手,他垂首又抬头,说:“千百年前,魔道肆虐俗世,杀人夺魄,修炼魔道妖法。致使血流四野,山河崩塌。正道为救俗世黎明百姓,结盟而出,杀退魔道。但魔道余孽出逃海外,且立誓必将返回,与正道一决生死。” 甄可笑听的大气也不敢喘,她犹疑地问:“魔道又回来了?” 鹿不品肯定地颔首,说:“老奴在崇都建立了商会,下属也有部分在塞外贸易。据人探报,魔道在海外已站稳脚跟,恐怕不日便要重回故土。” 魔道回归俗世,必将掀起腥风血雨。由于修真铁则的缘故,也许自己永远都不能靠近皇帝半步。但只要铁则被魔道打破,自己就必然可以亲手为父亲报仇! 念头思虑半晌,甄可笑平静地说:“鹿管家,我想拜入万剑门修道。” 鹿不品眉头一挑,心里也顿时明白了甄可笑的打算。 他郑重地问:“小姐想清楚了?” “我这条命是元吉拼死救回来的,我要好好活着。”甄可笑望了陆寒宵方才离去的天空一眼,旋即回首,“即便修道者不得杀害凡人,但我相信恩怨分明,苍天有眼。皇帝陷害我父亲,这笔血仇,就算我要等百年、千年,我也要等下去!” 鹿不品眸子一凝,他沉默许久,俯身一拜,恭敬说:“小姐心智坚韧,老奴此生定想方设法,为小姐倾力相助!” 甄可笑扶起鹿不品,两人随即走入殿内。 北堂渡居坐高位,见甄可笑进了殿,忽觉这少女方才那般凄苦的模样在转瞬间大变,隐约现出一股锐利之意。 鹿不品拱手说:“北堂兄,在下所托之事,还望多多包含。” 北堂渡目不转睛看着甄可笑,回礼说:“自然。” 鹿不品示意甄可笑上前,然后伸出双指直指她的额头,闭目刹那就察觉出她丹田竟与常人不同。 那是一柄剑! 北堂渡霍然睁眼,惊骇出口:“先天剑胎!” 鹿不品闻言大惊:“你确定?” 北堂渡深吸口气连连颔首:“不会错。” 鹿不品看着甄可笑,神色变幻着说:“造化,造化。” 北堂渡凝视着甄可笑,问:“你可愿入我门下?” 甄可笑看了鹿不品一眼,见他宽慰微笑,便郑重地双膝跪地,说:“请师父受可笑三拜。” 连着‘嘭嘭嘭’磕了三个头,甄可笑的额头泛了红。北堂渡开怀大笑,他上前扶起甄可笑,随后召来弟子,令其安排甄可笑的住处。 甄可笑离开时与鹿不品对望,这一眼,而后便是主仆分离。 她在渡步间踏过楼阁,目光再度望向天外,心里担忧着。 那个少年。 …… /134/134049/31438061.html 第一卷 只手遮天 第八章 缘分 长空万里,白云漫天。 陆寒霄脚踏仙剑,抱着元吉如长虹贯日般刺破云海,直达南樊岛。 他刚下开渊谷的演武场,径直就朝谷内的觅天街跑,沿途来往弟子见他身穿万剑门道袍,也不惊讶,只是匆匆一撇就忽略了。 修真四大派,开渊谷、万剑门、紫烟阁、觉尘寺多年交好,彼此弟子常有往来,加上修道者为破心魔,在俗世上结交为挚友的不在少数,互相拜访是件常事。 陆寒霄抱着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一栋木屋前,上方木匾悬挂‘百草堂’。 他正要进门,突然一根烟杆子陡然横出,拦住了他的路。 “慢着。” 这语调慵懒带着川蜀口音,倒是嗓音富蕴磁性,紧接着一名身穿珑纱道袍,样貌绝美的女子迈步挡在门前。 陆寒霄顿住脚步,登时苦笑起来,说:“江果师妹,我有急事。” “急,来药堂的谁不急?”江果凝着冷颜,一转烟杆,“说事儿,麻溜的。” “救人。”陆寒霄言简意赅,举了举怀里抱着的元吉,“这少年受了重伤,我找齐舟真人求治。” 江果远山眉平舒,细看一眼,见陆寒霄怀中的元吉垂着手,那血珠允自顺着指尖往下淌。 她似见惯了这般惨烈的景象,略微扭头朝屋内吆喝了句:“老头,出来接客!” “胡闹。” 话语透着恼怒,就见一名身材矮小的侏儒老者迈步走出,那白须几乎拖在地上,他蹙眉瞪了江果一眼,低声说了句:“没大没小。” “齐舟真人。”陆寒霄点头致意,“我这位小兄弟受了重伤,请真人看着给治治。” 齐舟真人背着手,走近瞅了眼,随即又往回走,嘴里无所谓地说:“要死了,没得治。” 陆寒霄急忙说:“真人,我师父说了,普天之下这么重的伤,非齐舟真人不得治!” 江果横身一挡,嘬了口烟吐着雾,说:“没听咱家老头说吗?没得治,滚。” 陆寒霄无奈苦笑,可齐舟真人突然原地转回来,笑眯眯地问:“北堂渡那个老东西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陆寒霄连连点头,“真人是四派丹药一道的前辈,妙手回春无人能及。” 齐舟真人被拍了马屁,顿觉浑身舒畅,说:“这倒是大实话,老子爱听。既然如此,我也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陆寒霄忙垂头,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这少年中的是刀伤,瞧他面色应是淋雨吹风染了风寒,现下气若游丝。”齐舟真人昂着头,“就是大罗神仙来了,哼哼,也是徒劳无用啊。” 陆寒霄霍然抬头,惊声问:“真人,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榆木脑袋。”齐舟真人上前掀开元吉的囚衣,指着伤口,“断了肠子,你要我怎么治,用绣花针给缝上不成?老子没学过针线活,要不要你到烟州寻家裁缝铺子,打听打听他们接不接缝肠子的生意?” 陆寒霄被怼的哑口无言,只好叹气作罢。 齐舟真人撤手正要回屋,突然目光停留在元吉的脚踝上,那里戴着一只脚铃,环扣上刻了字。 陆寒霄转身正打算离开,人既然没得治,他只好带人回去复命了。 “等等。”齐舟真人突然扯住他的衣袍,然后抬着元吉的脚铃端详,良久后问,“这少年叫什么?” “呃……听着好像叫……”陆寒霄回忆甄可笑的话,“叫元吉。” “元吉?”齐舟真人抬高下巴,“姓什么?” 陆寒霄老实说:“不知道,只听小师妹喊他元吉。” “嗯……”齐舟真人思量须臾,说,“抬进来。” 陆寒霄闻言愣了愣,倒是江果用烟杆子一敲他的肩膀,扬了扬下巴,说:“愣着干嘛,叫你进去。” 陆寒霄回过神,连忙跟着进屋。 “人放这。”齐舟真人指着竹躺椅,又对江果说,“去把你师姐叫来,让她带上针线。” 江果叼着烟杆喷雾,囫囵间,问:“叫她干嘛?” “哎呀,老子说了不会针线活,叫她来缝肠子呀。”齐舟真人似撒泼地跳脚,“叫你去就去!” 江果没看他,顾自进了里屋。出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女子。 陆寒霄朝女子行了一礼,说:“见过第五婷师妹。” 第五婷气质娴雅,她笑不露齿,回礼说:“陆师兄。” “行了,别客套了。”齐舟真人从柜台掏出把细刀,“婷儿,我给他上药,你把肠子给缝了。” 第五婷应了声,拿出针线准备。齐舟真人取过小板凳坐下,卷起袖子就下了刀。 他下手麻利,割去死肉,剜开后由第五婷将肠子一一缝接,那双纤纤素手沾了血,却叫旁观的陆寒霄觉得莫名好看。 血横流了一地,齐舟真人上好药,止了血随后又给元吉喂下几枚丹药。 江果看到那丹药顿时停下嘬烟的动作,瞪大眼,嘴里支吾着:“那是、那是……” 齐舟真人嘴里嘟囔一声:“缘分到了,留着也无用。” 随后第五婷将沥干的帕子盖在元吉额头上,边洗手边说:“师父这次倒是舍得,珍藏的丹药给这少年当糖吃。” 齐舟真人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躺在逍遥榻上。 陆寒霄和江果在外边守着元吉,第五婷跟着进了里屋,她取下抹布擦榻上的桌案,问:“师父,头回见您这么上心,这少年是谁呀?” “你还记得烟州那双绝吗?”齐舟真人十指交接盖着肚子,“就那、那、那……书琴双绝。” “记得,九州之下谁人不晓?一书江笑南,一琴乐无双。”第五婷将抹布放入铜盆搓洗,“早年我去游历时还听过乐无双的曲子,好听着呢。” 齐舟真人捻着白须,说:“乐无双这孩子的琴当真是世间一绝,竟破了我的‘悲魔’,我本来寿元将尽,是她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第五婷用香帕擦手,问:“这跟外边那少年有何干系?” 齐舟真人翻起身,靠着软垫,说:“那脚铃是我送的,泡过药,可以养神。当年我身边没带什么东西,就送了她这么个小玩意,没想到今天又瞧见了,真是睹物思人,唉。” 第五婷坐到塌边,说:“崇武年的那场火把整艘花船都烧干净了,师父,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挂着呢?” “那孩子傻,当年我要收她为徒。”齐舟真人指着窗外,结巴地重复,“她她她……” “她不肯。”第五婷抿着薄唇笑,“师父,修道在缘,乐无双无缘罢了。” “这孩子兴许是她的,我这命里欠着债呀。”齐舟真人踩着软塌渡步,“不成,这孩子得留下。” 第五婷想了想,说:“这是陆师兄带来的人,恐怕已经入了万剑门呢。” “老子说不成!”齐舟真人倏地转身,“跟着北堂渡那个老东西能落什么好?我这一手的绝活还没传干净,心里不痛快!婷儿,这人得留下,到时候就说、就说……” 齐舟真人端着下巴犹豫不决,第五婷噗嗤一笑,凑近说:“就说人得养上几年,不然身子骨得落病根?” 齐舟真人拍掌叫好,他无比溺爱的捏了捏第五婷的下巴,赞赏说:“还是婷儿懂师父的心意,就这么办!” 屋外的江果靠着门扉嘬烟杆,她撇眼瞅陆寒霄,说:“这少年是万剑门的弟子?” 陆寒霄用手背贴着元吉的额头,口中回答:“不是,他是随我小师妹入山的。” “哟。”江果唇里吐着雾,“这般急着救人,瞧着不像呀。” 陆寒霄为人磊落,四大派交友无数,独独这开渊谷的江美人对他是冷嘲热讽。 他也不在意,笑着问:“那像什么?” 江果看着昏迷不醒的元吉,烟雾弥漫在面上显得朦胧,她说:“像你儿子。” “江师妹说笑了。”陆寒霄将焐热的帕子放入盆中搓洗,“只是我那小师妹担心这少年,作为师兄,不想让她伤心而已。” 江果磕着烟灰,有意无意地看他,问,“你小师妹谁呀?” 陆寒霄将帕子沥干,细心地贴在元吉额头上,他渡步到门前望着天,惆怅地说:“昨日刚到万剑门,叫甄可笑。” 江果顿了动作,蹙起眉,说:“甄可笑?那不是前些月被砍头的甄毅独女吗?” “这事我也听说了。”第五婷掀帘走出,“那甄毅听说被召回崇都的时候不带一兵一卒,结果叫皇帝砍了头。” “这事传的广。”陆寒霄长吁短叹,“俗世大将,一世英名,一朝身死,谁听了都觉得遗憾。” “咳咳。”齐舟真人咳着声走出,他问,“那这少年是甄王府的人?” 陆寒霄恭敬回答:“想来是的。” 齐舟真人眼珠一转,坐在小凳上,看了第五婷一眼。 第五婷会意,说:“陆师兄,这少年伤势过重,得在此修养些许时日,你看……” 陆寒霄问:“依师妹之言,需要多少时日?” 齐舟真人五指在小腿上敲着,第五婷盯着说:“怎么也得……百日吧。” 陆寒霄闻言,想了想,说:“那我便先回山门禀报家师,正好谷内我认识几位挚友,回头我来此住些时日,等他康复了在带他回山……第五师妹,你看?” 齐舟真人捏紧了腿,白须都被吹的飘起来。 “那……”第五婷尴尬地说,“便如此吧。” 陆寒霄起身奉礼,随后就离开了。 第五婷凑近问:“师父,时间说多了吗?百日时候,想着也差不多,只是这陆师兄着实是个呆子,竟然还要在谷内住下。” 齐舟真人举着颤抖的手指,气不打一处来,说:“还多?你就不会报个四五年吗?我看那傻小子还等不等!” 江果却看的透彻,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第五婷,悠哉地说:“兴许人醉温之意不在酒呢。” 第五婷登时羞涩地红了脸,而靠着门扉的江果毫不留情的大笑起来。 躺在竹椅上的元吉眼眸紧闭,神情变换无常,嘴里似在呢喃着什么。 “走……小姐……快走。” …… /134/134049/314380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