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春天》 01 +++ 咔。 她扣上汽缸盖,把卡环钳扔回了工具箱里。今天的最后一件活计完成了。 右腿因为长时间站立而隐隐作痛,于是她粗暴地敲了两下不听使唤的膝关节,好像在修理一个老旧的机器。 店老板站在门口抽烟,同时眯着眼睛数手里的一沓纸钞。她拖着右腿走向门口,顺便把手在裤腿上蹭了蹭。 这主雇二人都没有合法身份,所以发工资也用不了电子支付。 老板点出几张钞票递给她,随口道了声辛苦。 她照例摇了摇头:“谢谢辉哥。” 等她跛着走出去好几步,老板又突然在后面叫起来:“喂,57——” “哎,忘了说,明天不用来了!”见她回头,老板吐掉烟卷,继续喊道,“又戒严了,知道吗?” +++ 57在路口的小酒馆坐下来,她还没有说话,一杯淡啤酒已经推到了她面前。 酒保安姐是这里的山大王,客人能喝到什么全看她的心情。 57接过杯子仍不死心,又试探着问:“姐,上次那种绿色的酒,还有吗?” 度数高的烈酒可以麻痹痛觉,她习惯在腿疼的时候采用这种疗法。 “那个劲儿大,”安姐向来不赞成这种行为,此时不为所动,“明天不上工?” 看她点头,安姐才想起来:“啊,戒严了。” R-139是混乱的蛮荒之地,三不五时就有冲突和封锁,此地居民已经习以为常。 安姐斥退了几个试图要一点下酒菜的客人,又凑上来对57神秘道:“知道这次是为什么吗?” “边境线上抓了一伙星盗,”不等57回答,她继续说,“听说是没关住,有人跑了,而且还是一个——。”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57知道那意思是哨兵。 哨兵和向导,帝国最神秘的一群人。他们会在青少年时期完成分化,那之后每一个人都会被严格登记并编入军队,他们将不再是“人”,而是国家最致命的武器。 因此帝国决不允许这样的武器脱离掌控,即使是在法律和道德水平极低的边境星,哨兵叛逃也是相当严重的罪行。 57喝掉了那杯绿色的烈酒,心道这次恐怕有的折腾,我得喝个够。 +++ 戒严的第三天,全城突然断水断电,57开始坐不住了。家里的应急物资已经吃光用尽,因为戒严之前她喝麻了,忘了去买。 忍受了一天的焦渴之后,她趁着天色将晚摸出了门,准备去酒馆弄一点饮用水——安姐就住在店楼上,可以给她行个方便。 一切都很顺利,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警员在巡逻。无所事事地躺了几天之后,那条半残的腿又缓了过来,足够支撑她抱着玻璃水瓶低眉顺眼地一溜小跑。 她边跑边思考,监控这么松散,这里大概没有发现那个逃跑的哨兵。 ……大概没有。 57拐过一条小巷,突然和前面一位半蹲在地上的陌生男子对上了视线。 她沉默了。 对方也沉默了。 四周极静,唯有晚风带来几声清脆的虫鸣,57听在耳里犹如丧钟。 这就是那个被通缉的星盗,她很确定,或许是出于某种动物对危险的直觉。 此时呼叫巡警是最好的自救办法,然而她又目测到两人之间相距不足二十米,如果一个哨兵想要越过这点距离来掏出她的声带,大概只要一到两秒。 想到自己死前还没有喝上一口水,57忧郁地抱紧了怀里的瓶子。 她不再动,而那个人动了。 他确实向57冲了过来,然后直接越过她冲向了更远处。两人交错的瞬间,57可以感觉到对方沉重的呼吸和过高的体温。 这是一个暴走的哨兵。 他已经失去清醒的神智,并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为了摆脱这种痛苦他将极力挣扎,然而无路可逃,因为这一切都来自他的大脑。 这个人狂奔的方向是一条有巡警的街道,他会被抓住继而在受尽折磨后死去,帝国向来以铁腕手段对待这些疯了的囚犯。 幸运的57,现在立刻往反方向跑,她和她的声带都可以逃过一劫。 但是她没有跑,甚至还往那个人的方向追了两步。此刻她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甚至在几天后她为此接受审讯时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跑得很急,怀里的玻璃瓶已经砸在地上,飞溅的水滴和她的声音同时向那个哨兵涌去。 她说:“停下。” +++ “……姓名。” 57意识到有人在向她问话,但却听不真切。 她的脖子上扣了一只干扰项圈,它会抑制佩戴者使用精神力,同时也可以影响他们的五感。 两天来不间断地关押和转移,加上这只项圈的力量,犹如一只巨手摇撼得她散了魂,此刻她的全部精力只够维持瘫坐在椅子上不掉下来。 审问者拍了两下桌子,敲击金属的声音在这个小房间里听起来格外刺耳。 57偏了偏头,试图让所剩无几的脑浆子动一动。 她开始缓慢地推测,审问者大概已经通过指纹和血液查到了她的全部资料,现在不过是录制罪犯的口供,需要她在摄像头前承认自己的种种罪行。 经过一番稀里糊涂的思考,57发现自己不愿意这么做。 坐着很累,动脑子很累,张嘴说话也很累。她没有直接顺着椅子滑到地板上躺下,已经费了好大的力气。 审问者一定很不满她消极抵抗的态度,但是扮演鸵鸟,假装无事发生直到最后一刻,一向是她最擅长的事。 “姓名。” 57继续沉默。 这一次审问者说了很长的一句话,然而57只能听到一串模糊的嗡鸣。她徒劳地扯了一下脖子上的项圈,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向导,”一个毫无起伏的、机械式的声音在对她说,“本市居民王辉、赵春安等人已经因为知情瞒报被暂时扣押,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两个人名是谁,又花了她一点时间才想起来。 大约四年前,有人在R-139区的57号公路边发现了一个残破的逃生舱,里面还有一个受伤昏迷的女人。 发现者没有上报这件事,也没有追究这个女人的来历,不仅如此,在这个异乡人恢复健康之后,她还为她找到了一份工作。 赵春安,小酒馆的安姐。57这个外号也是她给起的,她甚至从没问过57原本的名字。 “会沦落到这个鬼地方的不是亡命徒就是倒霉蛋,”安姐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你这小体格能是亡命徒?” 她把那根手指左右摇了摇:“咱倒霉蛋们应该惺惺相惜,倒霉不问出处!” 回忆至此,57竟然笑了一笑。 审问者第三次询问她的姓名,这一次她终于做出了回应。 “……裴。”她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然后抬手抹了把脸,努力坐直了一些。 “我叫裴令容。” 02 +++ 帝国的首都珉城是一部昼夜不休的庞大机器,它永远迷人,永远光辉灿烂,它的光芒来自每一个首都居民不知疲倦的辛勤工作。 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涌入这部机器,任由它冷硬的齿轮碾压自己的血肉。人们相信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光明美好的时代,而新任的皇帝陛下,这个时代的缔造者,正是他们希望和信心的来源。 +++ 帝国的希望和信心正在发呆。 沉渊往他面前扔了一沓文件,命令他签字。 皇帝陛下被吓了一跳,一边顺从地签字,一边小声抱怨:“……注意你的态度。” 沉渊不为所动,转身就走,皇帝立刻提高了声音:“你上哪去?” “我下班了。” “……”皇帝看了一眼表,不敢置信,“上午十点,你下班了?我还不知道,宰相上的是夜班?” “那我现在请假,”宰相一本正经地回答,“三天假。” “……理由呢?” “结婚纪念日,”他笑了一下,“需要庆祝。” 他说完之后皇帝并没有接话,办公厅内的空气凝滞了一瞬间。 “周丞玉,”沉渊还是笑着,“你最好不要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皇帝依旧沉默,沉渊也不再等他的答复,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外面走。 “等一下。” 沉渊第二次被他叫住。 皇帝叫住了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把胳膊架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使劲地呼噜自己的头发。沉渊看他这副德行多半是闯了大祸,因此也颇有兴致地站在原地,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终于,在把自己揪秃之前,皇帝总算憋出了一句话:“这个,如果我不说,你也会发现的。到时候你说不定会把我吊起来打,所以不如我先告诉你。” 沉渊点头。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你看,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看到了,你在办公时间发呆。” “我在思考,”皇帝更正,“思考的结果就是,这件事应该让你知道。” 沉渊温和道:“别废话了,我赶着下班。” 皇帝看着他叹了口气,接着把桌面上光脑的屏幕转向了沉渊,示意他看。 光脑上正显示着一份调查文件,文件末附有一段约三分钟的视频。 他为沉渊打开了那段视频。 影像的清晰度很差,好在画面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在镜头前陈述自己的个人资料。 周丞玉拍了拍沉渊的肩膀,感觉到对方全身都因为这个视频绷紧了。 视频结束得很快,但周丞玉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要说的话感到非常犹豫。 他说:“哥,找到裴令容了。” “她还活着。” +++ 帝国的上一任皇帝,周丞玉的父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昏君。此人独断专行、荒淫而残暴,人们畏惧他,又不得不听从他,离他越近的人就越是如此。可以想象,不听话的周丞玉是他的众多子嗣之中最不合他心意,也最不得宠的那一个。 大约四年前,这位默默无闻的小王子和他的表哥沉渊发动了一场政变。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帝国已经被整饬一新,长久以来备受折磨的人民终于又有了信心和希望,从此新的生活开始了。 除了沉渊。 这场政变之后,裴令容——沉渊的向导和妻子,和他们失去了联系,生死不明。 那段时间沉渊几乎疯了,开始的几个月他除了组织搜索和营救之外什么也不做,最后他甚至自己去边境呆了半年,然而一无所获。 周丞玉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始终留在珉城,而裴令容当时似乎带着一支队伍去了边境。从边境到首都几乎跨越了大半个帝国,这一小队人出事的消息传回来时已经太晚了。 周丞玉对这位表嫂的印象很好,因此找人的时候也很上心。在非常认真地在查阅了所有相关的信息之后,关于裴令容去边境执行的任务,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猜想。 ——裴令容的失踪可能是沉渊促成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蓄意谋杀自己的妻子,就算是在那个魔窟一般的皇宫之中,这种事情也算骇人听闻。更何况主角还不是他那个疯王父亲,而是沉渊。周丞玉从小就很崇拜这个表哥,因此更加难以置信。 他知道沉渊和裴令容的婚姻不是出于自愿,而是由塔分配的,但二人的感情似乎也还不错。在妻子出事之后,沉渊的崩溃也是如此真切。 虽然现在的沉渊仍然和以前一样聪明、冷静,总是带着一点笑,看起来似乎好了很多,但周丞玉感觉他的情况更坏了。 他经常为裴令容准备礼物,记得庆祝每一个纪念日和她的生日,好像她活着,还在他身边,然而在裴令容失踪之前,他也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周丞玉搞不懂他的行为,一方面觉得他不大正常,一方面又觉得他可能是真的很思念裴令容。 或许周丞玉只是拒绝相信自己对那起事故的荒诞的猜想。 总之,在发现裴令容的下落之后,他还是选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沉渊,他真诚地希望自己没有选错。 +++ 一艘星舰载着沉渊,驶向一个遥远的临时收容所。 其实军部已经准备把裴令容转移到首都,但是沉渊没有办法继续在首都坐着等待。从看到那段视频起,他就失控了。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登舰的,在路程中他感到剧烈的头痛,视觉和听力也逐渐模糊,他勉强颤抖着按下了舱内的白噪音播放键。 裴令容失踪之后,沉渊排斥除了她之外的其他向导的接近,因此这三年中他没有接受过精神疏导。作为帝国最优秀的哨兵之一,强大的精神力足以支撑他在这段时间中维持清醒。 此时这种濒临崩溃的感觉他曾在三年前体会过,但那一次似乎都没有如此强烈。 因为那时候的沉渊并没有真的明白裴令容的离开意味着什么。他曾经得到过世界上最好的爱人,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这段日子仿佛是一个漫长的、温柔的春天,然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仓促地结束。 而今天他再一次听到了爱人的声音,这种狂喜让他的灵魂都为之震颤。 03 +++ 距离上一次审问又过去了两天。 裴令容仍未适应项圈的干扰作用,这个沉重的金属制品扣在脖子上,像是一条冰凉的蛇缠紧了她。她始终昏沉无力,更糟糕的是她好像开始发烧了。 过高的体温让她的右腿又痛又麻,仿佛有个糟糕的厨子正在用一把钝刀肢解这条残腿。 所幸这里似乎没有接到继续转移她的指令,裴令容得以喘息片刻。她躺在狭小的铁床上,试图用一团浆糊的脑袋思考前程,接着就发现自己这次是彻底完了。她大概很快就会被处决或者流放,总之是活不长了。 她原本就算是逃兵之类,在逃亡期间还给另一个通缉犯做了精神疏导,更是罪大恶极。虽然帝国的向导是一种珍稀资源,但不听话的向导也是可怕的威胁,这次军部大概不会轻饶了她。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裴令容并不是很难过,甚至感到一丝诡异的轻松。她已经太累了,恨不得现在就长眠不醒,更何况她确实不应该再活下去。 事实上三年前“裴令容”就已经死了,但她偷来了一点时间,在R-139区用57这个傻名字活着。这段时间她觉得很自由,也挺快乐。但没想到最后她还连累了安姐,这让裴令容有些担心。她揪着头发仔细盘算安姐应该如何脱身,又突然意识到这位侠肝义胆的女英雄在当地广结善缘,在这片法制不太健全的地界不管遇到了什么麻烦,总是会有人帮她全身而退。 这个姓赵的女人好比常山赵子龙再世,天下应该没有她摆不平的困境。 老天保佑,希望这一次她也平平安安。裴令容费力地伸手揉了揉右腿,心里有一点遗憾——可惜她不能当面和赵子龙女士说再见了。 除此之外,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 +++ “怎么还没有弄好?!……所有人都出来,别管那些没用的……” “……扔掉!扔掉!把新的东西换上来!” 外面的声音非常嘈杂,有许多人在大声呼喝来回奔突,整栋楼好像都要跟着一起震颤起来。差点进入昏迷状态的裴令容居然也被吵醒了,她实在想不到这个收容所还能这么热闹。 从今早开始这里就陷入一片狂乱之中,作为一名前公务员,裴令容猜测这种狂乱叫做领导突击检查。 尽管已经离职三年,她看到此番景象仍然心有戚戚,因此一大早被叫出去整理仪表时,她还是拖着一条腿,挣扎着爬起来配合了。 她仍在低烧,洗漱时感到每一滴水都重若千钧,砸得她晕头转向。 这里收容的犯人不多,现在都沿着墙根排了一溜队伍,任由狱警搓圆捏扁。少数几个带着项圈的都是重点关注对象,垂头丧气地被一拨又一拨人反复折腾。众人灰败的面色被簇新的囚服一衬,简直凄惨到了可笑的地步。 片刻之后,其中一个尚有两分活气儿的大哥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了句:“哎,这是哪位大人物要来啊?” 狱警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指向了蜷缩在队尾的裴令容:“你,出列。” +++ 裴令容被单独带到了一间隔离室中。 带她来的人已经匆匆离去,裴令容立刻有气无力地仰在了椅子上。她迟缓地转动眼珠,尽管视线十分模糊,但她还是发现这个房间的监控相当严密。 不仅如此,她的位置刚好面朝着墙上的单向镜,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供人参观的动物。 站在镜子那一边看她的人会是谁呢? 让这个边缘地带的收容所为之大动干戈的高层们,难道是特意跑来看一个被收押的向导吗? 裴令容觉得事情应该不是这样,然而想不明白。右腿还在持续地疼痛,而且几乎烧干了的脑浆也不足以支持她再思考下去。 她转了转脖子,感到那个金属项圈越发沉重,已经坠得她坐不住了。裴令容的脑袋被拽得往下一点一点,最后只好趴在面前的桌子上。 桌面冰凉而且粘腻,触感有些恶心,然而很适合用来降温。 裴令容把烧红的脸颊贴在桌面上,又用两只胳膊环住了嗡嗡作响的脑袋。这样就舒服了一点,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睡是睡不沉的,她一时陷入纷杂而黑暗的梦境,一时又被隔离室外的动静惊醒。她隐约听到人们在门外的走廊上来回奔跑,这种声音似乎又与梦中的场景重迭,让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梦里也有许多嘶哑的呐喊和匆忙的跫音,好像一片绝望的泥沼,而她被拖了进去,动弹不得。 在半梦半醒之中,裴令容感到房间的入口处炸开一声巨响,然而她已经没有办法坐起来看一看。 接着仿佛有许多人冲了进来,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涌起了一阵风暴。 裴令容趴在风暴之中一动不动。 她对周围的感知越来越迟钝,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 最后一点意识是感觉有人托着她的胳膊把她抱了起来,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有那么几秒钟,裴令容觉得地狱之门已经为自己敞开了。 一切都和罗丹雕刻得一样,无数扭曲的、纠缠的肢体向她伸出了成百上千只手,邀请她将灵魂投入烈焰之中。 光是在门口站着,那火舌就扑面而来,烤得她下不了决心走进去。 太热了。 裴令容试图躲远一点,然而身后仿佛有一堵墙。她避无可避,只好在墙面上徒劳地摸索,好像能凭空摸出一扇门来。 这是一堵平整坚硬的石墙,她感觉不到一丝缝隙。正在焦急之时,她的手指似乎触到了一截玻璃瓶子。 受到她的触碰,这个瓶子竟然活了过来。玻璃冰冷而光滑,缠在她的手臂上摩挲,沿着她的胸口和脖颈蜿蜒而上,直到贴紧她的脸颊。 它凉的像一捧海水,在裴令容滚烫的皮肤上缓缓游动,奇异的触感和温度冻得她打了个冷颤。 裴令容惊醒了。 盘在她身上的东西是一条蛇。 04 +++ 蛇用金色的竖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裴令容,良久才低下头,把冰凉的脑袋塞到了她的头发里,似乎很依恋地蹭了蹭。 裴令容能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它紧紧圈住,它的蛇尾巴甚至还卷在自己腿上,简直是心如擂鼓汗如雨下。 她疑心刚才的噩梦仍在继续,现在是地狱给她的第二重折磨。 ——她认识这条蛇。 严格来说,它并不是真正的“蛇”,而是一个精神体——分化之后的哨兵和向导精神力凝结的结果,通常是与他们的特质相和的一种动物。 它们等同于士兵本人的一部分意识,如果见到这些动物,它们的主人大概就在附近。 裴令容的心情逐渐由惶恐转为平静。 既然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不如放弃挣扎,索性从容地欣赏一下人生的走马灯。 她躺着,双眼无神地看向天花板。蛇鳞反射的黯淡光茫像一线泪痕,顺着她的侧脸流淌下去,直到隐没在被子底下。 +++ 沉渊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之前他一直在通过精神体监控裴令容的情况,此刻他知道裴令容已经醒了,而他正在仔细地感知她略高的体温,还有她轻而缓的呼吸。 这种程度的亲近已经让他感到非常幸福。持续的头痛仿佛已经减轻,而他的心脏因为过度的鼓胀而产生一种新的、甜蜜的疼痛。 很难想象大约两个小时之前,他的胸腔里盛的还是一团冰块。——因为在那之前裴令容不仅没有意识,而且烫得像个暖炉。 这三年中因为没有向导,沉渊很少有真正的睡眠。有时是睡不着,有时是不想看见那些糟糕的梦魇,比如裴令容受伤的情形。 只有一次沉渊梦到了他们的重逢,那个模糊的、七零八碎的梦境他不曾忘掉一个细节,他甚至记得裴令容穿着一件蓝条纹的裙子向他笑。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他失而复得的、珍贵的爱人,而她戴着囚犯的项圈,几乎休克。 那个小小的收容所是不是在他的盛怒之中烧成了一星尘土,沉渊似乎记不清楚了。他只是走到床前,俯身用指尖摸了一下她的额头。 “累不累?还想睡吗?” 他的手指好像带有魔力,受到触碰的裴令容立刻变成了一块石头,连呼吸都暂停了,顿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她眼观鼻鼻观心,瞪着眼前的一角被子催眠自己不要紧张。裴令容不敢看他,沉渊却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 他看她散在枕头上的蓬乱的卷发,和陷在头发之中的白生生的脸颊,这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但她看起来瘦了很多,眼窝甚至有点凹,这些区别足以证明他不是在做梦,他真的找到她了。 好想抱着她。 沉渊感到自己有点失控,强行把思维拽回正轨:“吃点东西吧,先喝点粥好吗?” 裴令容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想要回答时又只能发出一些嘶哑的气声。 沉渊立刻端来一杯温水,伸手要把她扶起来。 裴令容不敢擅动,毕竟她身上还绑着一条大蛇,这感觉好比捆着高压电线。 “嗯?”几秒之后沉渊才察觉到她的困境,他笑了一下,说,“抱歉,我忘了。” 大蛇缓慢地游动起来,似乎是不情不愿地渐次松开了对她的束缚,最终缠在裴令容的左臂上扭成了一团。 沉渊托着裴令容的后背,将杯子抵在她嘴边。她的嘴巴已经因为发热和缺水而开裂,但碰到这杯水的瞬间,她立刻转头往后让了让。 很快她意识到这样不妥,又伸出了空着的手去接那只杯子。 沉渊停了两秒才将杯子放在她手上,像怕她拿不住似地扶着她的胳膊。 两人距离太近,一杯水没喝完,裴令容已经呛了两回,前仰后俯咳得惊天动地,险些把肺管子也吐出来。 沉渊心惊肉跳,生怕她要出什么事。他慌乱地给她顺气,感觉这具身躯瘦削得过分,似乎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绷在骨架上。她的脊骨像一串念珠,几乎硌痛了他的掌心。 裴令容也心惊肉跳,精神体的接近已经恐怖如斯,沉渊本人的触碰简直让她浑身的毛都炸了。 她心慌气短,更是咳得泪流满面。那点泪花吓得沉渊直接半跪在床边,揽着她要给她擦眼泪。裴令容差点蹦起来,往后躲时差点撞墙,幸而沉渊及时将手挡在了她的脑袋后面。 裴令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手,哑着嗓子说出了二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对不起。” 沉渊的头痛仍在继续,然而只是站在她身边仿佛就能让他好受一点。他无法自控地想要靠近裴令容,但她表现出的戒备和不安让他感受到一种更尖锐的痛苦,远甚于头痛。 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沉渊神色如常,伸手触了一下她的脖子,那里被项圈磨破了一点皮肤。 他说:“干扰项圈虽然摘掉了,但它已经对你产生了一些影响,这些影响需要几天时间来代谢。” 他的手摸得裴令容如芒在背,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胡乱点了点头。 沉渊收回手,轻声说:“对不起,消息耽搁了,我应该早点来。” 闻言裴令容张口结舌地瞪着他,好像他头上突然长了角。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 沉渊继续平静道:“听说你当时……安抚了一个哨兵?” 他已经看过了这次事件的大致经过。裴令容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强行拽回了一个哨兵的神智, 那个暴走的哨兵还是个通缉犯。 “你的精神力透支了,状况不太好,你知道吗?”他语气温和,“现在条件有限,回去之后我们再做详细的检查和治疗。” 裴令容抬头看他:“回去?” 沉渊笑了一下:“回家。” “啊?”她茫然地抿了一下嘴巴,复读道,“……回家?” “珉城,还记得吗?我们搬了一次家,”沉渊说,“但所有的东西都还在,都和以前一样。” 珉城裴令容记得,但完全不记得他们一起搬过家。她思索良久,还是稀里糊涂:“……啊?” “怎么了?家里人都在等你,”沉渊还是笑着,“不想回去吗?” 裴令容紧张得出现了刻板行为,她开始机械地揪扯嘴巴上脱落的皮肤,又在发现沉渊准备伸手阻止她之前自动停下。 “……不,我只是没想到,”她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我还以为……” 沉渊低头看着她:“嗯?” 他很有耐心地等她回答,态度像是在逗一个小孩儿说话。 “我以为,”裴令容皱起眉毛,努力地组织语言,“……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05 +++ 关于三年前发生的事情,裴令容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也许是这段回忆太糟糕,她的大脑为她自动屏蔽了。 她只能拼凑着零碎的记忆片段,试图寻找共鸣:“不是吗?当时……” 沉渊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似乎晃了一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裴令容笨拙地解释,“当时你完全有理由这么做……我理解你的决定。” 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补充道:“所以,现在……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吗?因为我可能猜不到,呃,你的想法。” 在裴令容看来沉渊做的所有事情必然都是别有用心,而她甚至还想为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减轻一些工作量——不需要这些假惺惺的话术和手段,只要他直接说出那个真正的、险恶的目的,她就会为他完成。 沉渊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他的精神力汹涌地波动,有几秒钟他几乎丧失了听力和视觉。他在心神震颤中伸手去找白噪音的按钮,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沉渊竭力保持清醒。至少在裴令容面前,他希望自己看起来温和、镇定,像以前一样。 过了一会儿沉渊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说:“你需要去珉城接受治疗。除此之外,没有人会强迫你做其他的事。” 裴令容挣扎道:“呃……” 刚才沉渊愣神的功夫那条蛇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瞬间蹿起来禁锢了她,还越缠越紧。她被这力道带得坐不稳,已经半躺下了。 沉渊下意识地控制了她,试图用这种方式缩短两人间的距离,就像溺水者徒劳地抱紧唯一的浮木。 此刻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裴令容的温度和气息——那是他的药,他的神魂所系,让他渴求到骨头都在作痛,然而他直接切断了这种感知,将精神体收了回去。 “抱歉,”沉渊轻声说,“我的状态……不太稳定。”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受此惊吓,裴令容十分无措,“那个,你需要疏导吗?” 她好像从来不怀疑也不责备他,从他们结婚起就一直是这样。事实上,以前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裴令容都会照做。沉渊一开始想过她是不是性格有点缺陷,不知道拒绝,很久以后他才隐约明白这种缺陷或许是爱。 那时候她爱他,现在她或许很怕他。 裴令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就试探着颤颤巍巍地举起了一只手。 沉渊回过神来,握住她的手腕放进了被子里。 “治疗结束之前,不要再使用精神力,”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外面的几位医生进来,“你需要休息。” +++ 一天之后,裴令容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向来不甚在意,反正不管出了什么问题,只要睡一觉就会好了。这里的环境比收容所好得多,她不仅睡了很久,还被灌了不少食物。 医生给了她一些营养补充剂,裴令容拆开一支叼在嘴里,顺便估计着自己登舰的时间和首都的位置,觉得差不多就要到了。然而专心地等待了半天之后,她发现或许还差得远。这艘星舰巡航的速度似乎并不快,甚至有点配不上它的高级型号,这让她感到不解。 沉渊既然要她回去,那里一定有需要她去做的事。难道是这件事不够紧急?裴令容把脸埋在手掌中认真思考,或者回去的这段路程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想什么?” 闻言裴令容立刻坐直了,顺手抽掉了嘴里的药剂:“没什么。” “感觉怎么样?”沉渊站在门口没动,那条蛇倒是优雅地游了进来,“躺了一天,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说着“出去走走”,然而蛇已经缠住了裴令容的脚踝。 裴令容:…… 沉渊眨了一下眼睛,大蛇心知主人要把它收回去,立刻顺着裴令容的腿往上蹿,顺势把蛇脑袋使劲往她的手里塞。 它的脑袋上生着两个小小的犄角,摸起来像一头小龙。 裴令容小心地缩回了手,顶着一条蛇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听话地走了出去。 大蛇也乖驯地伏在她肩上。 虽然它一动不动,裴令容还是紧张得很。士兵们很少让自己的精神体如此接近另一个人,这就像社交距离过近一样让人不适。更何况这是沉渊的精神体,等同于一件S级的武器。 她又开始揣测他的意图,然而一头雾水。 沉渊跟在她后面往外走。他卑鄙地利用了裴令容的好脾气,让他可以偷来一个间接的拥抱。 他放纵自己沉溺了两秒钟,然后伸手拎开了不情不愿的蛇。 裴令容感到肩上一轻,就睁大了眼睛回头看他。 沉渊含笑道:“抱歉,它太重了。” 裴令容心内猛点头,嘴上强装镇定:“没有,其实还可以……” 这条蛇好像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裴令容今天才发现它分量挺沉。 通道并不狭窄,然而沉渊仍然跟在她后面,裴令容不解其意,只好继续往前走,顺便漫无目的地四处看了看。 别说过去三年她基本上生活在垃圾堆里,就算是在她还在首都服役的时候,也没有坐过这种级别的星舰。 它锋锐而绮丽,与其说是交通工具,不如说是一种用昂贵的合金材料包裹的装置艺术。裴令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舱壁,开始走神——不过三年时间,帝国科技的进步确实是日新月异,然而能够使用这样的星舰,沉渊如今的军衔想必也挺高,中校还是上校?不会是将军吧? 几名舰上的工作人员从旁边经过,停下来向他们的方向敬了个礼。裴令容被迫表演了一次狐假虎威,更加证实了刚才她心中的猜想。 她尽量不露痕迹地往后面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沉渊却突然叫住了她。 他皱着眉毛问:“腿怎么了?” 裴令容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舷窗下有一把椅子,沉渊将裴令容按在上面,又问了一遍:“腿怎么了?” “你走路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蹲下来检视她的右腿,“疼怎么不说?” 显然有许多人时刻注意着沉渊的举动,他们感觉到这边出了情况,逐渐向这个方向赶来。 裴令容被两人的姿势弄得不知所措,立刻就要站起来:“不是,我不疼。” “是因为项圈,还是因为发烧?”沉渊置若罔闻,手掌覆上她的膝盖,“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几名医生上前接手了沉渊的体检工作,裴令容的右腿突然成为众人之中的焦点,紧张得她几乎要开始结巴:“不是因为那个,真不是,哎,我也不疼。” 医生们低声交换着意见,沉渊的神情越来越冷。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经治好了,”她仰头解释着,只想赶快从人群中逃离出去,“只是走路有点不方便而已……真的不疼了。” 06 +++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他们在珉城降落了。后半程中星舰的巡航速度骤然提升,终于达到了它应有的水平。 之前裴令容不明白为什么沉渊不急着回去,然而他突然又着急起来的原因裴令容倒是能猜到一点——可能是因为她的腿。 官老爷见不得残疾人吗?面对如此强权,残疾人裴令容毫无抵抗之力,被许多人一路提溜着,腾云驾雾地就躺到了一张病床上。 来审视她的医生又换了一拨,裴令容鼓起勇气说了一些“三年前摔坏的”、“现在已经好了”之类的话。 “骨折之后,你的右腿胫骨和腓骨是畸形愈合的,”领头的医生一边解释,一边在微型光脑上写写划划,“因此膝关节或许也有软组织和骨骼缺损的问题,这些需要再做详细的检查。” “……哦,我不知道,”裴令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腿,“那怎么办,打断了重新接吗?” “不,这是非常原始的手段,”医生停顿了片刻,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沉渊,“现在当然有更安全、痛苦更小的治疗方案。” 沉渊身量太高,逆光站着像一尊面目模糊的雕像。 他不说话,众人也为这种沉默所震慑,只好在死寂之中围着一条瘸腿互相瞪眼。 身为这条腿的主人,裴令容已经意识到该腿要不要治,用什么手段来治,她自己压根没有权力决定,只好听之任之,开始神游天外。 沉渊也神游天外。 他想到很多年前,塔把他们两个分配到一起的时候。那时他的日子很糟,有很多事情要做,跟向导结合这种奢侈而无用的行动从来不在他的计划之中,然而裴令容来了。 刚从军校毕业的小姑娘,见到他就脸一红,小小声地说:“哇,你比照片上还要好看。” 回忆在他的脑中不过瞬间就已消散,他终于看清了裴令容病态的、肌肉萎缩的小腿,和一条几乎从膝盖劈向脚踝的长疤——不难想象它曾经是怎样血肉淋漓、深可见骨。 裴令容对此浑然不觉,径自半躺着发呆。沉渊在日光的阴影中低下头,自虐一般长久地凝视那道疤痕,如同凡人在神明面前凝视自己的罪过。 +++ 之后裴令容又做了无数的检查,深刻体会了首都在医疗技术方面的发展进步。最后她被放进了一个巨大的蛋形仪器里,机器启动的嗡鸣和外面隐隐约约的交谈声混在一起,听在耳中好像下雨。 裴令容在这雨声中逐渐入睡,忽然一声春雷炸响,惊得她虎目圆睁。 是医生打开了仪器内的通话系统,提示音就在她耳朵旁边不停地滴滴滴。 “女士,可以听到吗?” “可以可以,”她痛苦地皱着脸,“这个……声音挺大的。” “好的,”对方降低了音量,“接下来是有关精神能力的检查和测试,请您配合一下。” 裴令容点点头,同时她视线上方十公分处亮起了一小块圆形的区域。 “您可以尝试将一条精神触须投射到光线区域内吗?——我们了解您的情况,在仪器内使用精神力不会对您造成负担。” 裴令容依言照做。除了上次那个违法助人之外,她确实几年没用过这玩意儿了,有点好奇自己还剩下多少超能力。 “好了,谢谢配合,”外面有轻微的机械咔哒声,仪器的内部空间骤然展开扩大了两倍,已经足够裴令容在里面站起来,“您可以尝试在仪器内释放精神体吗?如果空间不够的话,还可以再展开一些。” “……啊,”裴令容张了张嘴,“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了……” “什么?” “我的精神体,”她维持着张嘴的姿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找不到了。” 外面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传进来:“女士,您的意思是?” 裴令容盘腿坐起来,抠了抠裤缝:“呃……就是摔断腿那一次,当时我遇到了一些情况……” “所以我不得不……把它扔出去了,”她自己听着也觉得很扯,但还得说下去,“后来我没再见过它,过了好几年,我都忘了。” 一时没有人接话,她只好继续道:“刚才应该早点跟你们说的,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没想起来。” 在诡异的沉默中,仪器打开了顶盖。裴令容就算保持着鸵鸟低头,也能感到许多灼热的视线烙在她身上,她好像都能听到大家无声的呐喊——“你小子在开什么玩笑啊?” +++ 精神体是士兵们具象化的一部分意识,失去精神体和本体的连结等同于砍掉他们的一条手臂。 究竟是什么样的境遇才会让她选择斩断自己的精神体? 沉渊把裴令容的体检报告反扣在桌面上,没有再看下去。 裴令容的身体状况堪称触目惊心。三年前的事故从她身上碾过去,轻易得就像暴雨揉碎一株铃兰。 夜很深了,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层层云翳之后藏着一线银辉。 “……一些生理性的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比如呼吸道和胃部的炎症,”负责检查的那位医生以为他看完了,就开口补充,“虽然右腿的畸形愈合需要一些时间矫正,但最困难的部分应该是精神体缺失,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确实,反正我是没听说过,”周丞玉伸长了手,从沉渊面前拿走了那份报告,“×的,这都是什么事啊?” 沉渊叹了口气:“你跑来干什么?” 周丞玉径自看着报告:“我不来你怎么办啊?” “罕见,就是说有过先例,”沉渊不再管他,转而询问医生,“有没有治疗的办法?” “这个,虽然有,但这种方法可能不具普遍性,”医生有些紧张,“我查阅到的资料只有一例。” 周丞玉立刻抬头:“万一呢?你说说看!” “……是,陛下,”医生说,“呃……如果说向导或哨兵和他们的精神体的关系,类似于泥土和使用泥土做成的雕塑,那么只要本体的精神力,即‘泥土’还存在,此人的精神体从理论上来说,就是可再生的。” “真的吗?”周丞玉热切地看向沉渊,“嫂子有救了!” 医生开始出汗:“这个,情况还是很复杂的……” 沉渊感到一阵耳鸣,他停了片刻,又示意医生继续说。 “在先前的案例中,患者是一名哨兵,”医生挠了挠头,“因为他和他的伴侣之间有非常强的绑定联系,所以他似乎是依靠向导的帮助重塑了自己的精神体。” “这个问题不大,”周丞玉一摆手,“我听这意思,就是一方的精神力缺了一块,可以用另一个人的来补上,是不是?——虽然沉哥是哨兵,但他的精神力要干这个活绝对够了。” 医生:“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个重塑的过程,”沉渊沉吟,“必须发生在已经绑定的哨向之间吗?” 另外两人闻言俱是一惊。 周丞玉不敢置信,只好问:“啊?!你、你要找别人——?”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阴谋论,眼睛瞪得像铜铃,简直要把沉渊烧出两个洞来。 沉渊平静地作出解释:“我和裴令容,没有绑定过。” 07 +++ 裴令容睡了很踏实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的睡眠质量向来不错,在战场上刨个土坑也能倒头就睡。她自己还挺满意这种特异功能,然而根据以前家里人的评价,这就叫“像个猪一样,心眼子大得漏风”。 当然漏风状态现在已经有所改善了,裴令容观察了一圈环境,确认脑袋清醒了才起的床。 不清醒点不行,毕竟这是在沉渊的家里,她总是有一种误入魔王之宫殿的错觉。 魔王本人正坐在楼下,笑着向她道了早安:“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裴令容谨慎地点头:“很好,谢谢你。” “我记得你有一个企鹅抱枕,应该还放在你的床上,”沉渊示意她坐下来吃早餐,“你留在这里的东西没有人动过,书和琴也都在原来的地方。” 什么琴?裴令容在迷茫中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一架彩色电音小钢琴被端端正正地安置在落地窗前面,纯净的阳光照耀着这个五彩斑斓的儿童玩具,看起来分外滑稽。 ……虽然不记得原因,但这玩意儿好像确实是她网购的。 裴令容木然道:“很好,谢谢你。” “不喜欢这个位置?”沉渊为她倒了一杯牛奶,“我们可以重新布置一下。” 裴令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直往嘴里塞蛋饼。这个房子的位置是珉城的核心区域,她很确信她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然而她认识这里的每一件家具,甚至窗台上放的两盆蔫了吧唧的茉莉看起来也分外眼熟。 她原以为三年前的人生已经是前尘往事,差不多都忘光了,没想到其实记得还挺清楚。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家”别无二致,甚至连沉渊的状态都和当时一样。三年的分别好像不曾发生过,这只是一个平凡的工作日的早晨。 她和沉渊之间肯定有一个精神错乱了。裴令容觉得自己没问题,根据排除法,不对劲的只能是另一个人了。 “上午会有医生来确定治疗的方案,”沉渊迎着裴令容审视的目光,表现得泰然自若,“腿还是要尽快治,不能再拖下去了。” 裴令容迅速恢复了听之任之的状态,神情萎顿地表示了同意。 她垂着头缩在椅子里,消瘦的脸颊被蛋饼撑得鼓起来。沉渊可以看到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食物,还有睫毛在眼下的投影也跟着一颤一颤。 他的手在桌面上交叉握紧,以克制自己不要去触碰她。 现在的情况已经足够美妙了,裴令容就坐在他身边,甚至还会好脾气地回应他的每一句话。 只是看着她,沉渊已经不再感到那种强烈的头痛,或者说即使痛他也不在意。他几乎希望自己天长地久地在这张餐桌旁边坐下去,然而裴令容的身体状况又迫使他必须立刻站起来。 他一定要治好她。 +++ 裴令容捧着一团金属支架发呆。 “女士,您听明白了吗?” 她条件反射就答应:“明白了。” 医生沉默地扶了一下眼镜,裴令容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我走神了。” “不用麻烦您了,这个东西直接给我装上就行了,”她看对方像是要再重复一遍的样子,立刻表示道,“我看一遍就会了,真的。” 医生将信将疑,旁边一位护士小姐抿嘴笑了笑,上前接过了丁零当啷的金属支架,轻巧而娴熟地在裴令容的腿上组装。 裴令容配合地抬高了右腿,又感到这个姿势颇为尴尬,只好绞尽脑汁地找点话题:“……请问,我要戴着它多久呢?” “情况因人而异,大约半年到一年左右,”医生回答,“我会定期根据恢复的进度来调整矫治器。” “哦,就像矫正牙齿一样吗?”裴令容见医生点头,又讷讷地接着说,“那这段时间麻烦您了……您贵姓?” “方,”方医生停顿片刻,脸红道,“方济世。” 裴令容哇了一声,表情认真地夸奖:“你的名字起得真好,一听就是个了不起的医生。” 护士小姐扑哧一笑,示意她矫治器已经固定好,可以把腿放下了。 方医生强作镇定,开始打岔:“每天尽量多戴着它走走路,但是也要避免剧烈的运动……洗澡时可以取下,但不要频繁拆卸。” 这次裴令容听进去了,并且顺手就把矫治器利落地解开拆散,又按原样重新装好。 几位护士小姐都为她的一通操作热情鼓掌,连声夸她厉害。 “我以前是机械师嘛,”裴令容挠了挠头,“这个我会好好戴着的,今天辛苦你们了。” +++ 周丞玉姿势扭曲地仰躺在一张扶手椅上,气若游丝道:“不行了,我好像要死了。” “你还有十五分钟休息,”沉渊站起来看了看时间,“下周联邦要来几个人重新谈关税的事,财政那边等会儿来开会。” 皇帝抓过窗帘盖在脸上作安息状:“突然想退位了,怎么办?要不你给我当继承人吧?” 沉渊弯腰,伸出一只手为他整理遗容:“没空,走了。” “这就走了?”周丞玉弹起来一半,又躺了回去,“也是,抓紧回去照顾病人吧……我让人把能找到的资料都发给你了,你记得看。” “我看这个情况还是挺严重的,得赶快想想办法,”周丞玉正色道,“缺了这一块儿,以后精神力会逐渐萎缩,对向导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沉渊沉默了片刻,应道:“我有数。” “不是我说,你真有数吗?那你们为啥没绑定啊?”周丞玉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你们结婚都多久了,这像话吗?——你是不是哪方面有点毛病啊?真的假的,你这年纪也不至于吧?” 面对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沉渊心平气和地说他还约了人,没工夫听他扯淡,周丞玉只好在后面给自己找补:“也就现在准你的假,等表嫂好了以后不许再——”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巨响打断,会议室安保严密的、沉重的大门猝然洞开,此时只剩了半扇,剩下一半被沉渊侧身避过,砸在了对面的墙上。 一个娇小的女人跨过外面地上的几个守卫,穿过残余的门框,径直走到沉渊面前。她虽然是仰着头看人,但神情和语气俱是凛然的威严。 “裴令容在哪里?” 她说,“把我妹妹还给我。” 08 +++ 这位从天而降的女士骁勇无比,单手扯起沉渊就往外拖。 整栋楼的人都被警报声引了过来,周丞玉叹了口气,示意不必阻拦。这位女武神就是你约的人吗?皇帝陛下感到无语,那你能不能别约在我的地方? 众人看到他的手势,只能犹犹豫豫地停下动作,和陛下一起目送宰相毫不反抗地被人拽走。 沉渊一边被那位女士劫持着上了飞行器,一边不紧不慢地向她说明裴令容如今的情况。而她似乎听不得他再讲一个字,立刻斩钉截铁道:“不劳费心,我的妹妹我会照顾,你只要痛快放人就行了!” “裴大校,”沉渊语气不变,“找到令容之后,我马上就给你传了消息。你们手足情深,现在终于团聚了,我想大家都很高兴。” “所以我希望你能为令容考虑,让她安心地留在这里,”他抬手整理被揉皱了的袖口,“她现在更需要首都的医疗技术,跟你去条件简陋的驻地就不那么合适,对不对?” “对,”裴大校一捏拳头,关节噼啪作响,“对你×个头!她之前听你的话是什么下场?你是不是一定要把她害死?!” 裴知仪和这位妹夫鲜有交集,她总觉得沉渊城府太深,不像个好人,或许他那个蝰蛇精神体就是会给人这样的印象。 向导是稀缺资源,当初塔发给妹妹的分配名单上一定有许多哨兵备选,裴知仪不明白小妹为什么偏偏选了他。 裴令容出事的时候裴知仪不在首都,没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等她赶去边境找人时,沉渊已经把那片地方翻遍了。裴知仪看了只觉得讽刺——如果不是因为他,裴令容根本不会在这种鬼地方失踪。 后来沉渊身居高位,明里暗里帮过裴家数次,这些事情裴知仪偶有耳闻,但心里并不承他的情。 “我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了,裴家不可能再让她出事,”她闭了闭眼睛,显出一点疲态,但气势仍然不容置疑,“你还想扣着她,真当我裴知仪是死的?” “我是最不希望她出事的人,”沉渊操纵飞行器拐了个弯,“既然我已经把找到她的消息告诉了你,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来看望她。” 裴知仪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如果沉渊真的令有所图,以他的手腕本可以把裴令容藏得密不透风,主动递出消息实属多此一举。 她看不懂这小子在耍什么花样,但她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沉渊。裴知仪不再说话,她想眼下先跟着他确定裴令容的位置,把人带出来就是早晚的事。 沉渊突然笑了:“裴大校不会在想解救人质的方案吧?” 裴知仪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毫不犹豫道:“没错,老子不光要救人,还要击毙绑匪,你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这算什么,明人不说暗话?”沉渊还是带着一点笑,似乎不以为意,“听起来很可怕,大校,希望你只是说着玩的。” “可怕?”裴知仪不耐烦地皱眉,“怕死就别干这缺德事。” 飞行器的速度很快,他们已经到了沉宅附近。入口的门禁系统扫描了沉渊的虹膜,他的眼睛在光照下像是两片浅金色的琥珀,让人想起某种冷血动物。 “我的意思是,”沉渊转过头,用那双奇异的眼睛看着裴知仪,“我怕你会带走她。” +++ 这栋房子二楼的露台有一把老式的玫瑰椅,裴令容正坐在上面发呆。 她和现代科技脱节有段时间了,房子里的智能系统她不太会用,不知道怎么就触发了AI,一个拟真的电子音立刻叽哩哇啦地和她热情互动了起来。裴令容担心自己会弄坏什么设置,只好躲到这个人工智能尚未覆盖的角落里。 房子里还有一位老妇人,似乎是这里的管家,刚才还为她送来了一杯热乎乎的柠檬茶,并且把一条毛毯盖在她的腿上,劝她赶快进屋省得吹了风再生病。裴令容支支吾吾,没好意思说她是从乡下来的,搞不明白屋里的高科技。 “夫人,您快进来吧。” 管家太太第二次打开了露台的小玻璃门,裴令容听到了她的声音。 “啊……”她不习惯这个称呼,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低下头喝茶,“我等、等会儿就进去,谢谢你。” “夫人,沉先生回来了,”管家太太没收了她的茶杯和毛毯,又为她打开了小门,“还有一位裴小姐也在楼下,应该是您的长姐。” 裴令容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被老太太的胳膊夹着,身不由己地往里走,没走两步楼下的人已经踩着楼梯扶手径直翻了上来,不过三两步就站在了她面前。 裴令容看到来人的脸,立刻在原地站成了一块石头。 裴知仪的脊背仍然绷得笔直,只是声音还有一点抖,裴令容仿佛听到她在叫自己的名字。 沉渊是正经走了楼梯的,此时刚走上来。整个二楼好像被按了暂停键,两位裴小姐都是不言不动,对他的出现也毫无反应。 “裴大校,”沉渊打断了这出默剧,“时间不早了,一起吃顿晚饭吧。” 管家太太闻言立刻下楼去做准备,但裴知仪仍然无视他,径自向妹妹的方向走了一步,后者抖如筛糠仍然试图逃跑,她见状立刻提高了声音喝道:“裴令容!” 沉渊拦在两人之间,他个子高,裴令容藏在他后面根本看不见人。裴知仪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很轻。 “茵茵,别躲了,”她说,“让我看看你。” +++ 裴令容和姐姐的关系并不亲近。她还很小的时候,裴知仪已经去了寄宿学校,难得回家,没过两年又毫不意外地分化成了哨兵,从此更是云雀高飞一去不回。 裴知仪追随着父亲,成为了非常优秀的军人。人们见到她,都会说“不愧是裴将军的女儿”,听到这句话的小裴令容仰头看着身姿挺拔的姐姐,也会跟着傻乎乎地骄傲起来。 然而她们的母亲去世之后,裴令容也很少见到父亲了,通常的情况是他们三个都在各自的驻地,一年或许能见两三次。在裴令容看来,父亲和姐姐都是火焰一般的人物,他们胸中似有无尽的勇气和力量,偶尔站在他们两个身边就可以沾上许多炽热的信心,让她又能打起精神往前走。 裴令容深知自己软弱愚钝,和家里人一点儿也不像,所以她在姐姐面前总是尽量表现得果断又坚强,以便掩饰自己糟糕的本性。 然而时至今日,姐姐想必早就发现了她犯下的许多不可挽回的错误,也发现了从前种种不过都是她装模作样。裴令容最怕让姐姐失望,但此时姐姐一定已经失望透顶。 裴令容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恨自己不能继续往墙里蠕动,最好是立刻变成一张墙纸。 “怎么了?”有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姐姐的声音离她好近,“茵茵,不要害怕,是我来了。” 09 +++ 裴知仪只说了两句话,裴令容就好像被下了咒,失魂落魄地只知道跟着她走。接下来裴知仪都用不着再开口,抬抬手裴令容就立刻凑上去绕着她转圈圈,这会儿甚至已经坐下,献宝似的伸着那条刚装上矫治器的病腿供她审视了。 这个金属仪器严丝合缝地扣在她腿上,把她的膝关节以下裹得像一截义肢。裴知仪伸手托住她的小腿肚左右看了看,发现这东西似乎在隐隐发热,不由皱眉道:“这好像有点烫,你痛不痛?” 裴令容察言观色,此时连连摇头:“不痛不痛,一点也不痛。” 她好像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流浪小狗,战战兢兢地摇着尾巴,满心满眼都是裴知仪。沉渊看她乖得可怜,简直是心中一酸,轻声道:“如果不舒服就告诉我,医生说过会来调整的,是不是?” “用你说?要不是你,她会遭这个罪?”裴知仪一听他说话就想喷火,强自忍耐着继续望闻问切,“还有哪里伤着了?——胳膊抬起来我看看。” 裴令容任她摆布,试图说些让姐姐高兴的话:“没有啦……你看,别的地方都是好的。” 此言并未奏效,姐姐反而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还骗我?你的精神体呢?” 她还真没骗,只是又忘记了。裴令容呆滞地啊了两声,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裴大校,我们刚才已经谈过了,”沉渊镇定而自然地接过话,“办法是有的,这个问题我会尽快解决。” 裴令容似懂非懂,跟着点头,裴知仪面色铁青,捏了一把她的脸,怒道:“去吃饭!” +++ 这是一顿非常美妙的晚餐。 姐姐就坐在她旁边,虽然看起来仍然在生气,也不和她说什么话,但是给她的碗里夹了很多肉。 她还记得上次她们一起吃饭大概是四年前父亲的生日,而今天这一餐饭大概够她再记个四百年。 不能在姐姐面前掉眼泪是她的人生铁律,裴令容只能把脸埋在饭碗里,悄悄地吸了好几次鼻子。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然而沉渊偏偏伸手过来,还拿了张纸巾捏住她的鼻尖:“怎么哭了?” 裴令容如临大敌,立刻抬头以证清白:“我没有哭!” 她瓮声瓮气地否认谣言,同时瞪圆了通红的眼睛,一层薄薄的水光确实含在里面,还未落下来。 沉渊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都化掉,只能连声表示同意:“好好,没有哭。” 裴令容又去偷偷观察裴知仪的反应,看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才放下心来。 一小时之后,裴知仪看了眼时间说她要归队了。裴令容垂头丧气,然而还要强打精神尾随姐姐一路走到门外,准备十八相送。 沉渊停在门口,并没有跟过来。 见到裴令容之前,沉渊在门口说的话裴知仪都当他是放屁,此时立刻拍拍裴令容的脸,压低声音叮嘱:“在这儿好好呆着,我过两天来接你。” 裴令容的眼睛亮起来,似乎不敢置信。 “不要乱跑,等我来接——他这会儿在装好人呢,你暂时不用怕他,但是也别让他起疑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知道吗?” 裴令容点头如捣蒜。 “茵茵,过去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裴知仪笑了一下,“爸爸一听说你回来了,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兴。” 修剪整齐的草坪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一头雪白的大熊,它还把两只沉重的熊掌搭在裴令容的脑袋上前后晃了两下。 裴令容两手捧着它的前爪从头顶上拉下来,盖住了自己的脸,顺便把忍耐了好久好久的眼泪藏进了它的掌心里。 +++ 裴知仪和裴令容说了什么悄悄话,沉渊大概能一字不差地猜到。裴家人好像永远学不会说谎和心计,总是耿直到看起来有点傻。 裴知仪的飞行器已经驶向了远方,裴令容正在努力眺望那个遥不可及的小光点。大概再过一两分钟她才会转头回家,继而在看到门口的沉渊时心虚地移开视线,或许还会为了消除他的疑心而主动说上一两句话。 这就是沉渊让她们独处的原因。想到裴令容会目光闪烁地找些话题来转移他的注意,沉渊就忍不住微笑起来。她会说什么呢?就算是“今天天气不错”,他也会觉得开心。 裴令容好像一泓浅浅的泉水,只存得住那么几尾小鱼,沉渊甚至能看清泉底每一粒亮晶晶的白沙。 茵茵,沉渊念她的小名,觉得贴切极了。她就是他的茵茵,他的春天。 这一次他要时间停住,要春天永远留在他身边。 裴令容耷拉着脑袋回来了,沉渊耐心地等,果然她在两步之外忽然僵住,接着犹犹豫豫地出了声:“今天……谢谢你。” 沉渊低头看她:“谢什么?” “你让姐姐来看我……”裴令容吸了一口气,“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谢谢你。” “因为我希望你开心,”沉渊把她重新带回房子里,“如果你觉得每一天都很好,也许就不会再离开这里。” 裴令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感觉有点腿软。 她的小动作沉渊看得清清楚楚,他觉得可爱,又怕自己真吓到了她:“你看,我是别有用心的,”他坦率地承认罪行,“为了留住你,我或许什么都会做。” 门廊不长,然而他走得很慢,一方面是照顾她的腿,一方面又可以借此来拖延和她说话的时间。 “如果一定要走的话,稍微再等一段时间吧,”沉渊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和缓,“至少等你的身体好起来以后,可以吗?” 裴令容没有顺着他的话点头,她已经冷静下来,并且十分清醒地否认:“不,我不走,我会留在这里的。” 裴知仪的话她都记得很牢,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这显然完完全全是一句谎话。裴令容生平不会骗人,但是这句拙劣的谎言好像哄住了沉渊。 他连一句“真的吗”也没有问,立刻露出了一个非常英俊的笑容,仿佛整个人都舒展开来。 裴令容被他笑得晃眼,只能站在他对面看自己的脚尖。 “太好了,”沉渊在心里念了两遍茵茵,最后也没有念出声,他只能说,“我真的好开心。” 10 +++ 裴令容在沉宅又住了一周,仿佛她真的会信守承诺,将要永远留在这里。 因为每天都能看到她,沉渊对目前的生活状况非常满意。他起初担心裴令容以为她是被囚禁的,曾对她说过“如果无聊就出去玩吧,但要注意安全”,可是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坐在家里等裴知仪,并不愿意出门。 不知道裴知仪本人有没有考虑过她的话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反正沉渊是乐见其成。他很愿意每个晚上都和裴令容一起呆在家里,就算她显然极力避免和他交流。为了给裴令容独自在家时找点娱乐,沉渊煞费苦心地折腾这座房子,几乎要把迪×尼乐园塞进后院里。 沉宅改造计划高效推进了好几天,直到某一天,沉渊邀请裴令容去新扩建的地下影院看电影。 裴令容抓着一小桶爆米花,站在全息投影出来的、挤挤挨挨的人群之中,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为什么这个投影还能模拟气味和触感……?这是军方的技术吗?” 沉渊摸了摸鼻子:“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你喜欢吗?” “这个可以弄回家吗?”裴令容感到非常担忧,“这不犯法吗?” 沉渊咳嗽了一声:“怕你在家闷得慌,这样你没事儿可以看着玩。” “我不会闷,真的,”裴令容在人群中看不到沉渊,也不知道自己该对着哪个方向说话,“不用这些……我一个人发呆也行。” 沉渊想起来以前裴令容确实不爱出门或者社交,不用出任务的时候她简直可以在客厅的地毯上躺到天荒地老。 她在那张地毯上鼓捣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组装了一些可以发射小星星光效的枪、会驮着一盆花定点出去晒太阳的小车、只能弹一首曲子的小机器人——那台玩具钢琴就是为它买的——诸如此类的民间高科技产品。 沉渊大多数时候都是从她的小地毯旁边匆匆路过,偶尔停在她旁边看一看,裴令容就会把正在做的东西举高了向他展示。沉渊看了觉得有点傻,又有点想坐下来和她一起玩,但他好像一次也没有真的坐下来过。 后来裴家把裴令容的东西带走了一部分,这些傻乎乎的发明创造沉渊没有留住。 “那我们不要这个了,”停顿片刻之后,沉渊重新提议,“换成机甲操作间怎么样?” +++ 这一个星期让裴令容过得如坐针毡。 她是比较内向的性格,与人相处总不如一个人自在。然而现在她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白天管家太太和方医生轮流磋磨她,晚上沉渊又回来了,通常还带着许多不应该带回家的东西要给她看。 每天下午大约有两个小时她会被关在一台医疗舱里面修补精神力,也只有这两个小时她能稍微安静一会儿。 她原先只当这是逃避现实睡个午觉的地方,睡了几天之后她发现或许这东西真的有点用。 虽然精神体还是没出现,但她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精神领域比之前覆盖的范围更广了一些,至少疏导那个星盗给她造成的影响已经消弭了。 她又恢复了一些属于向导的超能力,比如即使不刻意去捕捉,也能感知到在她周围的人们的心声——当然,越强烈的情绪就越清晰。 管家太太看到她吃东西就会开心、方医生对她磨洋工式的复健很不满意、以及护士小姐们想要快点下班……如今她整天浸泡在这些流动的情绪之中。 但站在沉渊旁边她基本上什么也感受不到,这也很正常,他是相当优秀的哨兵,当然有可靠的精神屏障。只有一次裴令容感受到了他泄露出来的一点情绪,好像也算不上情绪,只是一种沉重的痛觉,那一刻仿佛有人突然从背后敲了她一闷棍,震得她踉跄了一下。 沉渊立刻托住了她的手肘:“怎么了?” 前后不过两秒钟,她又什么也感知不到了,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裴令容下意识地想要确认刚才的情况,她向这种感知的来源试探了一下,沉渊很快就发现了,捏着她的胳膊晃了晃:“裴上尉,你在侦察我?” 他的语气很轻快,然而裴令容不敢造次,马上收好了自己的好奇心。 她后来没有再从沉渊那里感知到任何东西,但这两秒钟的经历让她想起了那个暴走的星盗。 不光是他,所有那些濒临崩溃的哨兵们被拉过来让她疏导的时候,都会让她感受到类似的痛苦。 为什么这种痛苦会出现在沉渊身上?裴令容很疑惑,她认为自己的超能力大概还是不太中用,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觉。毕竟沉渊不是那种一年都排不上一次疏导的普通士兵,而且他看起来温和镇定一如往常,并没有要发疯的迹象。 裴令容推导事实,得出了一个合理的结论,但她仍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 沉渊今天没有提前下班,因为他准备走的时候周丞玉躺在地上拽住了他的裤腿。 “你说过最近不会让我加班。”沉渊插着兜俯视他,并不打算把他拉起来。 办公厅内的另外几位官员都对这种情景熟视无睹,径自低头做事,但个个都竖起耳朵,希望皇帝能把沉渊留下。 周丞玉果然不负众望,开始表演驴打滚:“我反悔了!谁知道你真的这么狠心啊!怎么回事,有了老婆就不要事业了?你不是最喜欢工作了吗?” 沉渊抬腿要走,他立刻服软:“哥哥哥,沉哥,错了错了,我胡说八道……但是你今天真的不能走啊,你这几天迟到早退的,内阁上下这么多弟兄都要到处上吊了啊……!” 沉渊近来不太管事,一是因为裴令容,二是他也有意放权,他开始计划自己能早点退休。这几天确实在和联邦那边谈判,情况虽棘手但还远不至于像周丞玉说的那样。 周丞玉在故意耍赖,因为他察觉了沉渊的打算,不想放他走。 “松手,”沉渊说,见周丞玉不动,又补了一句,“今天我不走。” 不走的结果就是干活到半夜,沉渊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为今天的一时心软感到后悔。 他面前的光脑还亮着,方济世正在和他视频通讯。他每天都要向沉渊汇报裴令容的健康状况,虽然此时已经很晚了,方医生还是尽职尽责地完成了工作。 “最近她的身体确实有起色了,”沉渊睁开眼睛,“今天辛苦了,多谢。” 方济世严肃地扶了一下眼镜:“这是我应该做的。” 沉渊点了点头,准备结束通讯,方济世又突然说:“请等一下。” “沉先生,还有一件事情,”方医生继续一丝不苟道,“我必须提醒您,您使用止痛药的剂量已经大大超过了安全范围。” 11 +++ 沉渊言出必行,真的把地下室改成了机械工作间。裴令容感到惶恐,又有点高兴,总之逃避现实的地方又多了一个,她几乎要住在里面,现在已经很难在地面以上见到她了。 只要裴令容开心就行,沉渊只能抓紧早饭的时间和她说说话:“这两天做了什么?” “做了一个会自己倒茶的茶壶,”裴令容慢吞吞地回答,“这样文太太在织毛线的时候就不用腾出手来了。” “是的,先生,”向来仪态严整的老妇人笑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物件,不仅会泡茶,还会把茶杯送到我手边。” 裴令容缩了缩脖子,似乎并没有为这种夸奖感到骄傲。 “嗯,真的吗?”沉渊挑了挑眉,“能做出来这么厉害的东西,不知道要打碎几个家里的茶杯?” 裴令容含着一口牛奶突然咽不下去了,只能低头研究碟子上的花纹。 “没几个,先生,”文太太略带责备地看了沉渊一眼,“我认为它们都属于合理的日常损耗。”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沉渊笑着举起手,向裴令容投降,“家里的东西都是你的,想打碎多少都行,我只担心你会划到手。” 他站起来去穿外套:“操作那些机械的时候要注意安全——最好经常上楼来活动一下,医生说你不应该总是坐着,是不是?” 裴令容胡乱应付了两声示意自己知道了,沉渊叹了口气:“你肯定不会听话……我应该限制你呆在地下室的时间了。” 听到这里她终于把头抬了起来:“我会……” 裴令容没有说完,因为她突然看清了沉渊现在的样子。 他穿了一件礼服,厚重而繁复的衣料从他的肩背顺畅地流淌下去,只有中间被腰封蓦然收紧。 裴令容的思路被打断了。她想到了一些古老的神秘传说,关于为祸人间最后终于被道士抓走的狐狸精或者蛇妖——这么说来,她确实很久没有看到沉渊的那个精神体了…… “好看吗?”发现裴令容明显呆住了,沉渊大方地向她走了两步好让她看仔细一点,“以前我穿这个你也会盯着看。” 裴令容的视线还在他那截腰上:“……我没,没看。” “嗯,我记错了,”沉渊看着她笑,“和联邦的谈判结束了,今天有宴会,应该挺热闹的,你想不想去玩?” 这种宴会裴令容以前也被迫参加过,现在回想起来都让她连连摇头:“我不想去,谢谢你。” “就知道你不会愿意,”沉渊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但又止住了,“我今天大概要晚点回来,你早一点睡。” 他走了,然而走出去几步还不忘回头告诫她:“不要一直呆在地下室,多去院子里散步,文太太会监督你的。” +++ 在无尽的握手寒暄、报告和发布会之间,周丞玉找准时机从种种嘈杂的声音中逃了出来,争分夺秒地把自己砸进了休息室的沙发。 “怎么跑这儿来了?” 周丞玉悚然一惊,勉强撑起脑袋往回看,发现沉渊居然坐在角落里,手里还夹着一支烟。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找你吗?”皇帝痛心疾首,“你躲在这儿抽烟?我的天,你还好意思说我,这就是恶人先告状吧?” 沉渊懒散地回应:“你小点声。” “你以为我想说话?我这嗓子眼直冒火啊,这一天简直要把我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 “听见了,外面吵得很。” “你坐在这儿也能听见?”周丞玉睁开眼睛,探身去看沉渊,“你这情况不对啊……我之前就想问了,你多久没去疏导了?” “——明面上是每周都有记录,其实你真的去过几次?” 沉渊的半张脸隐没在烟雾后面,周丞玉看不清楚,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你查我?” “沉哥,你这样不行,”周丞玉正经起来,“哪天宰相上着班突然精神崩溃了,你让别人怎么看我,表嫂不能帮帮你吗?” “我暂时不会让她知道,”沉渊叹气,“你少说两句,或许能延缓我发疯的进度。” 周丞玉悻悻地闭上嘴。 然而他的安静只保持了一分钟,沉渊能听到他在沙发上扭来扭去,布料和皮革摩擦得悉索作响,以及他本人不甘寂寞,又继续向沉渊搭话:“哥,沉家的人也来了,正往联邦那边贴呢。” 沉渊示意他听到了。 “你说他们是怎么回事啊,三年多了还贼心不死呢?人怎么能执着到这个份儿上,我都有点肃然起敬了。” 他把手枕在脑后,准备就着这个舒适的睡姿大发议论,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敲了两下。 周丞玉还没开口,就听沉渊说:“进。” 门应声而开,外交部的两位次长向沉渊点了点头,进来架起周丞玉就往外走。 “啊——沉老三你卖我!”周丞玉绵长的惨叫逐渐远去,“放手啊,朕可是皇帝——!哎我说你们怎么不去抓他啊——” +++ 沉渊独自在那间休息室里又坐了一会儿。 如今离开裴令容太久,他就会怠惰起来。他变成了一台蓄电功能出故障的机器,只有接通电源才能工作。 明明裴令容并没有为他疏导,但她对沉渊有一种奇妙的影响,似乎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在他旁边站着也会减轻他的痛苦。 或许是因为匹配度?沉渊记得他们的匹配度是很高的,至少在90%以上。以前这对他来说只是数字,现在他才体会到——当他的状况糟糕到了一定地步,在这样的伴侣面前,他需要有意识地克制自己才能不卸下精神屏障。就像风雪夜中的旅人,他无法不向唯一的光源求救。 但他暂时不会接受裴令容的疏导,因为她或许会认为这就是沉渊把她带回来的“目的”,何况她的健康状况也不适合这样的负担。 沉渊熄灭了手里的烟,准备去晚宴上露个脸,然后他说不定就可以早点回家,重新接上他的电源。 +++ 周丞玉发现他又有早退的意图,立刻阴阳怪气起来:“怎么还急着要走了?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没给大家多看两眼岂不是亏了?” 沉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上午出门着急了,都没让内人好好看看,可不是得早点回去?” 周丞玉:…… 周丞玉:“你快走吧,烦死了。” 沉渊谨遵圣旨,放下酒杯就往外走。 他早退也退得毫无破绽,每一件应该安排的事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每一个应该会晤的人也得到了让他们满意的答复。人们面带笑容地目送沉渊离开,仿佛能在这个晚宴上见到他,哪怕还不到半个小时,已经是一种荣幸。 没笑的除了忿忿不平的周丞玉之外,只有一个人,那个人跟着沉渊一起走了出去。 沉渊走到回廊尽头的无人处才转过身:“你有事?” “沉大人,”来人彬彬有礼地一弯腰,“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 见沉渊不答,对方也神态自若地径自往下说:“听说您的向导找回来了?家里人都很高兴,特别是父亲,他……” 沉渊没有让他再说下去,他骤然发难,单手扣着那个人的脑袋直接摁进了地里:“你在做什么?!” 松木地板已经被砸得变形,被他扣住的那张脸上一半是惊讶,一半是十足的、扭曲的恶意:“哈……原来你真的……” +++ 时间已经不早了,裴令容还在地下室里。 她一旦专心做事就容易进入忘我状态,直到文太太下来告诉她沉渊回来了,她才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好的,我现在就去睡觉了……” “您早就应该去睡觉了,我提醒了您好几次,”老管家板着脸,“沉先生确实应该限制您呆在这里的时间。” 裴令容心虚地装聋作哑。 文太太跟在她身后上楼梯,继续讲述规律的作息和身体健康之间的关系,直到裴令容答应明天早睡之后她才结束了这个话题。 “说到这个,刚才沉先生回来的时候,”文太太的语气有些犹豫,“他看起来不太好。” 裴令容转头问:“他怎么啦?” 文太太思索着回答:“他的脸色很苍白,但又不让人照顾他。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夫人,或许您可以去看看他吗?” 裴令容感知到了她的担忧和焦虑,她无法拒绝这样真诚的请求。 在文太太的注视下,她走向沉渊的卧室。还没靠近房门,她就听到了沉渊有一点沙哑的声音。 “茵茵,”他说,“不要进来。” 12(H) +++ 裴令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记得沉渊从来不会这样称呼她。 文太太还站在她身后等待,裴令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门口:“你是不是生病了?我不是想进去打扰你,只是大家有点担心……需要叫医生来或者拿点药给你吗?”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作出答复:“……不用,你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模糊,仿佛已经不能多说一个字。 文太太的担忧愈加强烈,裴令容受到她情绪的影响,也不由得开始真情实感地着急起来。 “不然我把药箱拿进去吧,”裴令容挠挠乱蓬蓬的卷发,努力思考对策,“还有治疗仪什么的……如果情况不太好的话,我们再联系方医生吧?” 房间里的哨兵显然把她的打算听得一清二楚。沉渊似乎在叹息,因为门外这两个人的执着:“我没事,不需要药箱和医生。” “可是文太太已经去拿了,”裴令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帮你拿进去我就走,不会打扰你的。” 认真敬业的老管家很快就找齐了所有需要的物品,甚至还带回来了一些食物和温水。她把这些东西交到裴令容手中,接着上前敲了敲门:“抱歉,先生,请让夫人进去看看吧。” 文太太等了片刻,然而沉渊没有再回答,她便打开了房门。 +++ 里面没开灯,裴令容手里又捧了太多东西挡住视线,一路跌跌撞撞地终于摸索到了桌子旁边。 她小心地避开桌面上的通讯器和文件,把药和食物一件件放好,然后转头去找沉渊——因为太黑了没找着,但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一种细微的、持续的沙沙声,仿佛连绵的春雨,然而只有走进这个房间才能隐约听清。 “……你在听白噪音?”温柔和缓的雨声让裴令容寒毛倒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你、你怎么了?” 回应她的只有雨声。 裴令容在微弱的光线中环顾四周,发现沉渊坐在相当远的角落里,几乎和室内的黑暗融为一体。 她提着一口气,抬腿就往他的方向走。 “停,”沉渊终于出声,“……不要过来。” “我是向导,”裴令容张开了两只手,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我是来帮助你的,你看,我没有武器。” 裴令容已经把他当成那些失去理智的士兵了,沉渊有点想笑,又想到事实恐怕也确实如此。 也许她在为那个星盗疏导之前也说了同样的话——裴令容好像把向导的职责看得很重,为了拯救这些倍受折磨的灵魂,她总是义不容辞。 他起初并不想利用她赤诚的正义感,也不准备接受她的疏导,他只是在混沌的煎熬之中想要离她近一点。只要知道她还在这栋房子里安睡,沉渊就能保持一线清明。 然而当裴令容来敲门的时候,他既假惺惺地告诫她不要接近,又如此期待她会走到自己的身边。 现在裴令容果然如他所愿,不仅站在了他面前,还伸出手来轻轻地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沉渊不再动作,甚至闭上了眼睛。 他说:“茵茵……你应该听我的话。” +++ 裴令容没有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沉渊卸下精神屏障之后,他所有狂乱而沸腾的能量倾泻而出,这种量级的瞬间冲击让裴令容差点失去意识,她仿佛突然被抛进了一片汹涌暴怒的海,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似乎徒劳地释放了自己的精神力,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沉渊还是清醒的,甚至还在告诉她快点离开,然而裴令容自己也浑浑噩噩,只能被动地在他的情绪之中沉浮。 对方所有沉重的思绪和晦涩的欲望几乎把她淹没,连空气也变得粘稠而灼热,让她无法呼吸。 “宝贝,醒一醒,”沉渊吻她额前的卷发,吻她的眼睛和鼻尖,“茵茵,看着我。” 他含住她的嘴巴,舌头从她无意识张开的唇瓣中探进去,勾着那点软嫩的舌尖吮吸。裴令容好像终于回了神,微弱地呜呜了两声,试图往后躲。 沉渊把她的呜咽都吞进嘴里尤嫌不够,几乎要把她的舌头也吃下去。直到裴令容哭了起来,含糊地喊了好几声痛他才停下,黏黏糊糊地含着她的耳垂道歉:“不亲了,茵茵不哭。” “你不要再这样了……”裴令容吸了吸鼻子,重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居然还准备为他疏导。沉渊抱着迷迷糊糊的裴令容,只能毫不客气的地品尝她那颗柔软的心。 此时的裴令容被迫跨坐在他腿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解开了大半,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男人印上亲吻。 沉渊扣住她的脊背,摩挲那些浮凸的肋骨。他的心智半明半灭,一部分的他在怜惜羸弱的爱人,另一部分却想要把爱人揉碎在自己怀里。 裴令容还在尽心尽力地救他,她的左手捧着沉渊的后脑,只有右手能勉强去遮裸露的胸口:“你别……啊……!” 沉渊舔吻她的手指,和指缝中溢出来的、单薄得可怜的乳肉。裴令容被吓了一跳,立刻抽出手来改去推他的肩膀。这下她胸前再无遮挡,沉渊托着她的后背强迫她向前挺腰,把她自己送到他面前。 她有轻微的乳头内陷,那两颗小东西原本藏在乳晕里,被沉渊吮了出来,叼在齿间轻轻地逗弄。裴令容顿时反应剧烈地挣扎起来,努力弓着身子试图远离这种刺激:“不啊……呜呜……不要……” 沉渊抬头哄她别哭,又仔细吻掉她的眼泪,然而指腹还变本加厉地碾着她的乳尖。裴令容挣扎无果,只能在他手中不停地抖。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连脑袋也垂下去,额头抵在沉渊的肩膀上小声哽咽,手倒还始终记得贴着他,打开精神力断断续续地为他梳理。沉渊被她弄得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疼她才好,他抬起裴令容的湿漉漉的小脸同她接吻,急切地攫取她的气息,好像离开片刻他就会死。 “疼……”裴令容费力地往后躲,“呜呃……我的腿疼……” 她跪坐在扶手椅上,戴着矫治器的腿始终蜷着。沉渊在狂热的欲望中找回了一丝理智,托起裴令容的屁股把人抱到床上躺下,又握住她的右腿在膝盖上亲了亲,哑着嗓子说抱歉,又说宝贝还痛不痛。 他依然俊美无俦,衣着严整,只有衣领和袖口揉乱了一点。裴令容身上已经不剩几块布了,她虽然头脑昏沉,也知道自己情状难堪,立刻缩成一团,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沉渊握着她的小腿让她圈住他的腰,又俯身去亲她脖颈和胸口,在她耳边喃喃地说她现在好漂亮。 裴令容已经放弃了疏导,径自捂着脸不听不看,但沉渊偏要说给她听。他色情地揉捏她的后腰和臀肉,直到隔着内裤摸到她的腿心。 沉渊似乎笑了一声,很满意地夸奖她:“老婆好乖,都湿透了。” 那片濡湿的布料被他用指尖抵住,缓而重地勾画中间那条肉缝。越来越多的水液沁出来,沾湿了他的手。 “啊啊……!不……呜呜……” 裴令容试图阖拢双腿,然而受制于人,最后也只是夹着沉渊的腰扭了两下。 同时她的内裤也被扯掉了,沉渊的手掌直接覆上了她柔嫩的阴户,呼吸陡然重了两分。裴令容攥住他的衣领,求饶的声音都是抖的:“不要……” 他低下头哄她,又握住她的手往上移,让她环着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却不住地揉按她底下湿热滑腻的穴。 她太生涩,只吃进去两根手指也痛得要哭,沉渊舔她的汗和眼泪,捻着湿红的阴蒂讨好地打着圈:“放松,宝贝……茵茵,心肝,舒服一点了吗?” 裴令容的手再圈不住他的脖子,软绵绵地往下伸,试图抓住他的手腕:“别……你别弄那里……啊呃……呜……” 她不知道沉渊在做什么,但过量的、奇异的快感让她觉得害怕。阴蒂高潮来得猝不及防,她绞紧了穴里的两根手指,几乎无法叫出声来。 将她从云端拽回现实的是一种冰凉的触感,裴令容恍惚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那条蛇。蛇缠着她,像是在向她撒娇,然而这种亲昵的禁锢只能迫使裴令容向它的主人敞开了双腿。 大蛇似乎想要用这个拥抱把它的猎物藏起来,鳞片的间隙之中偶尔露出女人苍白消瘦的身体,和腿间殷红的、水淋淋的肉穴。 “放开我……”裴令容恳求,还没被蛇缠住的左手无助地抓着沉渊,“不要这样……” 沉渊回握了她的手,又亲亲她的指尖。接着他就强行撑开她的穴口,将自己的性器顶了进去。 他知道裴令容在小声地喊痛,她的哽咽激得他控制不住动作。 “宝贝,我好想你……”在混沌之中,沉渊只知道念她的名字,“茵茵,茵茵,你看着我。” 他吻她的脸和身体,想要得到爱人的注意。裴令容泪眼模糊,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好痛……” 粗硕的性器还在不容拒绝地向更深的地方挺进,她因为紧张和疼痛无意识缩紧的小穴反而让沉渊更加失控。 裴令容揪着沉渊的一截衣带哭得可怜。上午被她偷偷凝望过的、昂贵厚重的衣料,现在已经沾上了许多不明液体,又被她捏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不哭了,老婆,” 沉渊的汗滴在她脸上,他抬手擦掉,声音都是哑的,“很快就好了……让你舒服好不好?” 大蛇缓缓地游动起来,裴令容似有所感,挣扎着摇了摇头:“不要……!” 冰凉黏滑的蛇信扫过两人交合处,准确地勾住了上面的阴蒂。蛇吻贴着那个小小的凸起挨蹭,仿佛要把它吞下去。 裴令容吓得直往上缩,又被大蛇限制动弹不得。沉渊一面托着她的屁股抵在胯下重重地磨,一面哄孩子似的胡乱安慰:“不怕,茵茵,它不咬你。” 他进得深,每次都几乎不抽出去,只发狠地顶弄最里面的小口。裴令容很快就受不了,穴里粘稠的水一股一股的往外涌,勾得沉渊不住地低头去吻她。 蛇还在缠绵地舔舐,从阴蒂直到她娇小脆弱的乳头,裴令容哭叫得只剩了一点点气声:“啊啊……不……” 过于猛烈的高潮让她痉挛起来,因为匹配度过高的伴侣正在不断释放结合的信号,她本能地展开了精神领域。 沉渊神智昏聩,仍然能感到自己夙愿得偿,终于被她温柔的精神力裹挟。 “茵茵,”他低声祈求,“绑住我吧。” 13 +++ “……我不会现在就和你绑定的。” 裴令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妥,立刻红着脸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勉强……毕竟我们只见过两次,你、你大概还不怎么了解我……” 哨向之间的结合是无可逆转、牢不可破的承诺,他们从此就将全部的灵魂交给对方,不必再分你我。 大约半个月之前他们才第一次在分配表上见到彼此的名字,现在就说什么绑定结合确实太早了点。 她懊恼地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你家里人来问过我,但我觉得这个还是要看你的意愿……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用着急……” “好,我会考虑的,”坐在她对面的沉渊抱歉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他们会去打扰你。” “不不不,”裴令容连连摇头,“不算打扰……” 向导的感知非常敏锐,她确实察觉到那几个人似乎不怀好意,但她又不应该在沉渊面前说他家里人的坏话。 裴令容挠了挠新剪的头发,鼓起勇气换了一个话题:“好久不见了,我来给你疏导一下吧!” +++ 沉渊回到军部的时候是下午三点。 今天不是工作日,大楼里的人并不多。他照常走进办公室,要了几个任务的进展,下属们眼神飘忽地领命而去,在交完材料之后仍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张望。 “R-51的走私案,你过去跟一下,”他的通讯器收到了一条上峰发来的讯息,“就这两天出发,尽快。” 他还没回复,第二条语音已经自动播放了:“……反正你也用不着婚假。” 还在门口晃悠的两个年轻哨兵绷不住笑了出来,又立刻板起脸装作无事发生。 沉渊好脾气地点点头:“他这话也没说错。” 那两人傻乎乎地重展笑颜:“大校,你到底是为什……” “现在去模拟室呆三个小时,”他继续补充道,“明天你们两个跟我一起走。” 哨兵们:…… 沉渊无视门外的凄风苦雨,径自面不改色地看报告。 帝国与联邦之间是一片狭长的自治星系,这些独立的小公国经济和科技状况虽然落后,靠着往外走私毒品和当地矿产倒也没少赚钱。 虽然这次它们运进来的东西不太一样,不是那些粗加工的原材料,而是几乎装配完整的枪械,但帝国境内的军火走私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还不至于要中央军部去管。 近两年皇帝的身体似乎每况愈下,为了他将要空出来那个的位置,派系争斗正如火如荼,人人都在押宝,唯恐自己站错了队。如今正经干活的人没有几个,凡事只要表面上还过得去就行。 ——如果上峰认为R-51发生的事需要沉渊去查,它必然有值得一去的原因。 最新的报告里说明枪械是绕关进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型号加在一起有七十三支,其中五支还是三型伽马枪。这种武器在帝国也算是军方的前沿科技,怎么会从境外的那些小公国里制造出来? 跟枪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王重金,是有过不少前科的本国人,另一个似乎不会说帝国的语言,也查不到来历,应该是偷渡者。R-51的驻军已经找不到更多信息,正准备把枪和人都转移到首都来,这下也省了事,只要等着沉渊过去就行了。 沉渊处理完了今后几天的工作,通讯器也适时地亮了起来。 “哥,明天能出来不?” “不了,”沉渊捏了捏鼻梁,“有任务。” “你怎么天天有任务啊?”那头的声音逐渐升高,“你是不用休眠的机器人吗?——哎,婚假应该放多久来着,半年?” 沉渊叹气:“周丞玉,你有事就说。” 周丞玉嘿嘿一笑:“那个向导怎么样?裴将军的小女儿,是不是比她姐姐还凶?” 沉渊想起裴令容那个总是垂头丧气的、毛茸茸的脑袋,语气平淡地否认:“不是,她看起来脾气挺好的。” “真的假的?不能吧?——啊对,你听说了吗?本来她应该选沉明涣的,哈哈哈,可把沉夫人气坏了,估计憋着劲儿要给他安排一个更好的了。” “……我都不知道这个,你是怎么听说的?” “啊,闲着没事,大家聊聊天嘛……” 周丞玉是排行最小、最不成器的皇子,已经成年了也没有封地,仍然终日在皇宫里厮混。 难怪他们要去问裴令容绑定的事情,沉渊结束通话走出大楼,漫不经心地想,会卷进沉家这趟浑水,不知道这个裴二小姐是不是傻子。 +++ “你是不是傻子啊?!” 裴令容唯唯诺诺:“你说不要那个谁,我就没有选他嘛……” “不是不要沉明涣,是姓沉的都不可以!”裴知仪气急败坏,“我就少说了这么一句,你就不会自己想想吗!真想揍你!” 妹妹收到分配名单之后就发给她和父亲看了,当时裴知仪在封闭训练,收到消息只匆匆回复了两句。等她再联系上裴令容的时候,这个傻孩子已经按照她先前简短的指示提交了申请。 “你知不知道你选的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裴知仪长叹一口气,“他父亲是湜川总督沉伯渐,你个笨蛋!” 裴令容目瞪口呆,她虽然对时局政务一窍不通,湜川总督还是听说过的。此人权势之盛,几乎要越过几个亲王。 “你选的那个沉渊,好像是他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姐姐在那一头晓之以理,“十几前他母亲和他前面的兄长都没了,立刻就换了现在的这个总督夫人,你说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沉家没有一个是好人,裴令容,趁着还没到一个月,快点把那个倒霉申请撤销了。” 一个月算是哨向结合的试用期,在此期间被向导拒绝的哨兵很难再进入塔的分配系统。反正哨兵本来就够多的了,少几个都无所谓。 裴知仪又说了一些不想死就别磨蹭之类的话,利落地结束了通讯。裴令容被训斥得晕头转向,终于听话地在光脑中调出了那份分配申请。 14 +++ 裴令容坐在训练场边的台阶上,第一百次对着光脑发呆。 她最怕裴知仪生气了,以前姐姐一瞪眼睛她就能立刻认怂,现在距离裴知仪雷霆震怒已经过去了一天半,裴令容居然还没有听她的话撤销申请。 那个申请界面的每一处细节她都能背下来了,包括表格右上角的一张分辨率极低的、沉渊的证件照。 裴令容看着这张照片,觉得手里的申请无论如何也提交不了。 沉家没有一个是好人吗?她愁眉苦脸地挠头,可是他看起来好像还不坏呀。 +++ R-51的哨所在一片雨林的边缘,此时正值夏季,灼热的空气有如实质,沉重而粘稠地裹覆每一个人。 被逐一编号的七十三支枪械陈列在一张简陋的长桌上,沉渊平静地审视着这些武器,好像在看博物馆里的工艺品。 “都在这里了,长官,”哨所的所长抹了一把汗,“藏在好几袋土布下面进来的,袋子和布也扣下了。” “只带了枪进来,没有弹匣?”沉渊拿起了其中一把伽马枪,“这个也没有能源仓。” 跟在他后面的那两个哨兵对视了一眼,接话道:“大校,这个卖家很谨慎,他们或许会让几批人分开送货,这些人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路线。” 沉渊点头,放下了枪:“我们可以去问一问。” 所长紧随其后,呵斥着让人打开了审讯室的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已经塞了一张桌子、一只灯泡,还有两个人。里面那两个人对陡然出现的新面孔毫无反应,仍然垂着头静坐不动。 “这家伙,不知道说的什么鸟语,”所长勉力挤了进来,站在其中一个走私犯旁边拽起他的头发,“我们这边的翻译器也识别不了,哎,多半是装的,说不定揍一顿就会说人话了!” 被迫仰起头的犯人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血统混杂的脸上面无表情,麻木地任人打量。 “管事儿的来了?”另一个人——显然是那个王重金,也抬起头,“您要问什么就请快点儿问吧。” 沉渊在他对面坐下,抬手示意所长把那人放开:“这是中央军部的调查,希望你尽量配合,我可以为你争取减刑。” 王重金表示同意。 “你们带进来的军火并不完整,”沉渊问,“缺失的部分在哪里?” “这我可不知道啊,长官,”王重金咧嘴一笑,“老板给钱,我就干活,一路上那箱子就没打开过。” 沉渊皱眉:“你——” 他突然停住询问,同时动作极快地向侧方闪避,一颗铅弹瞬间擦着他的眉骨向后飞去,击穿了审讯室单薄的门板。 两个哨兵立刻扑上去按住了那个绿眼睛的异族人,他被摁在地上也仍然无甚表情,一把制式枪从他手中滑了出来,砸在地上。 “我×!”所长情绪激动地骂了一长串粗话,“你小子挺能耐啊,被铐着还能摸了老子的枪?!” 他转身迎上来,连声询问沉渊的伤势:“长官,我的老天,我是真没想到,您没事儿吧……” +++ R-51的哨所条件相当有限,沉渊的伤暂时只能简单消个毒。一道创口从他额头划到左脸,险险避开了眼睛,虽然只是擦伤,看起来也足够骇人。 所长和几个本地的士兵围着沉渊,表情沉痛得仿佛在瞻仰他的遗体。 “只是意外,不必放在心上,”沉渊仍然一团和气,“原本跟进这个案子的就是这次跟着我过来的那两个人,让他们负责询问也是一样的。” 这里气温太高,为了避免感染只有多抹点抑菌的药水。所长等人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此时单独为他辟出了一间休息室,也不敢再去打扰他。 那两个哨兵一个继续审讯,另一个站在外面,查看通讯器中的消息——上峰要求他们下周之前必须回去。 此人在军部中份量不小,手下分管三个部门,他们所在的反情报部也是其中之一。在这次押宝活动中他似乎站在了大皇子身后,支持储君确实是一个保险的选择。 所以他麾下的几个部门当然会跟随他的脚步,只有沉渊不在其列。 军部并不把沉渊也算作“他们”的人,沉渊身后还有总督府,没有人清楚湜川总督的立场。这个油滑的老狐狸声称自己只效忠皇帝,不忍心参与皇家的手足相残,其实沉伯渐暗中培植的势力或许已经足够他自立一个新的帝国。 沉渊是他送给皇帝的人质,是他维护自身地位的筹码。 这起走私案的结果在他们出发之前就已经注定,取决于这一次储君想要对哪一个兄弟略施惩戒。 他们需要一个与本次权力争斗无关的人,即沉渊,来宣读这个暗中炮制出来的结果,但他决不能影响“调查”的进程——所以沉渊的枪伤也是注定的。 事实上枪击正是发生在沉渊意识到不对劲的瞬间。王重金说箱子未被打开,但枪械本根本不是藏在箱子里的。沉渊必须退出接下来的审问,因为王重金和那个异族人并不是真正的走私犯,在跟进这个案子的一开始,他们就换上了更加听话的人选。 门外的哨兵收起了通讯器,准备继续走完剧本中的流程,直到找出这批武器“真正的”买家。 +++ 三天后结果揭晓,本起事件的幕后主使显然是四殿下。 沉渊翻阅了一遍证据详实的案卷材料,点头道这次辛苦了。 跟着他过来的两个哨兵面不改色地说为人民服务。 人民是否得到了服务不一定,但案件确实完美地解决了,每个参与者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除了作为走私犯的王重金,他大概会被扔在哪个边境监狱等待腐烂,那个绿眼睛也很快会死在引渡回国的路上。 这显然不是仁厚宽和的储君的指令,但这种小事当然会有许多人来替他考虑。 他们按时登上了返回首都的星舰,其中一个哨兵提醒沉渊应该尽快处理一下脸上的伤口:“大校,舰船上可能有治疗仪,要不我去找一找?” 沉渊正在查看自己的光脑,闻言摇了摇头:“不用,回去再说。你们两个可以休息了。” 那两人并不多问,依言离开了。 返程大约需要一天半,根据沉渊的备忘录提示,那一天刚好能赶上他的一项日程安排。 +++ 裴令容张口结舌地瞪着对面的人,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啊?!” 沉渊的伤口正在结痂,皮肉翻卷成暗红色,视觉效果触目惊心。 “出任务的时候不小心,”沉渊抿唇一笑,“吓到你了?” 他神色如常,但裴令容脸都皱成一团:“不不不,我就是——哎呀,这不会是枪伤吧?你没有去看医生吗?看起来好痛啊!” 沉渊继续耐心地解释:“那边没有条件,我刚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去处理。” “那我们现在去处理吧,”裴令容立刻站起来,“我不知道你受伤了……你要是跟我说一下的话,我今天就不会来找你了。” 沉渊顺从地跟在她身后:“因为我猜你找我,大概是有事情要和我说。” 他前面那个匆匆前进的背影僵了一下。 “……我没有什么事,”裴令容犹豫片刻,又坚定道,“就是好久不见,来看看你。” 这下裴知仪真的要打死她了,裴令容暗暗地捏紧拳头,给自己打气,距离那一个月大概还有几天时间,足够让她做好赴死的准备。 面对沉渊今天的这张脸,就算是打死她,裴令容也说不出“我要撤销分配申请”这句话了。 +++ 王重金站在R-139的港口,打开了通讯器。 “老板,这地方您选的不错,”他摸出一根烟,“我这名字您也起得不错,嘿嘿,没想到老子还能姓王。” “我懂,以后当然不会再联系了……我就是想问问,您挨那一枪没事儿吧?——那小子下手够狠的,我都吓了一跳!” “……哦是吗?好嘞,您多保重!” 通话结束了,王重金把通讯器的芯片拆出来碾碎,接着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向了陆地。 15 +++ 沉渊知道他的名字在塔的分配系统里,但这次他会被裴令容——或者说被任何一个向导选中,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显然有许多人不会喜欢这个局面,此前他们也通过一些手段降低了这种结果出现的概率。就算不慎让他进入了某个人的名单,头脑正常的向导也会跳过沉渊这个名字。但这位裴家的小姐显然是重重计算中的失误,在此之前,沉渊没有考虑过分配结合这种空想,但现在他需要抓住这个机会。 裴令容的父亲是掌握着一支舰队的帝国中将,和沉伯渐不同,裴越的确只忠于皇帝,绝不介入皇室的争斗。 这个坚持站在纷乱时局之外的、严肃刚正的老将军是一柄锋锐的快刀,沉渊可以预见如果能将他握在手中,一定会大有用处。 沉渊的精神体完全凝结了他本人的特质,他有近乎恐怖的耐心,可以长久地隐藏在暗处,等待出手的时机。 对他来说构陷一个皇子,和得到一段婚姻,都是这样的时机。 +++ 最终裴令容也没有提交申请。 一个月的期限早就过去了,裴知仪听闻噩耗时木已成舟,沉渊和裴令容如今是帝国认证的终身伴侣了。 她既惊又怒,因为妹妹在此等重大选择上竟敢不听她的话,也因为担心这个傻子以后可能会过得很辛苦。 父亲得到消息似乎比她还要早,他久违地联系了裴知仪,态度甚至很平静。 “我和他们两个见过面了,她是想清楚了才做的决定。你妹妹长到这么大,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你也不要太着急,”裴将军的话很简短,“沄沄,这不一定是坏事。” 沉渊这小子不一般,通话结束后裴知仪咬牙切齿——不知道他给裴令容那个笨蛋下了什么蛊,现在居然还能迷惑她父亲。 事情已成定局,裴知仪虽然没有办法让时间倒转,但她也决不坐以待毙。 这几个月来裴令容24小时高强度出勤,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连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了,更不要说和沉渊见面。 她只知道自己好累好想回家,没有想过她回不了家就是姐姐的授意。 最近基地又安排她去带一队刚入学的小向导,这些分化没多久的小朋友连自己的精神体都不太能控制,裴令容每天在满地乱窜的小动物中间挣扎求生,眼见着形容枯槁起来。 刚才又通知这帮孩子下午要去野外训练,裴令容终于有了一次回家的机会,结果只是在家里狼狈地翻找要带的器械,小小一间储藏室让她刨得火花四溅。 “需要帮忙吗?” “啊?”裴令容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沉渊就在她身后,“没关系……我自己找找就行。” 她已经结婚了,这个房子里面除了她还住着一个人,裴令容暂时还没有来得及适应目前的情况。 好不容易找齐了东西,她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外冲,路过家中的另一个人住客时匆匆道了一声再见。 沉渊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一只包裹,直走到门口才追上她。他把东西递回去,觉得有点好笑:“你慢一点,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裴令容在大包小包之中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接住,“谢谢你。” 她向外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过身疑惑道:“你怎么还在家呀?” 虽然她已经被工作冲昏了头脑,不知休假为何物,但今天的确是工作日,沉渊应该也在上班才对。 “哦,”沉渊抱歉地解释,“忘记告诉你,我被停职了。” +++ 走私军火这盆脏水泼在四皇子身上,着实让这位殿下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储君借着皇帝的多疑和残忍来惩戒他,他虽无力还击,折腾两下台前的傀儡出出气还是可以的。 沉渊并无异议,他可以利用这段休息时间做很多事。 ——何况只是让他停职而已,四殿下的能量似乎大不如前,或许已经被踢出继任那个位置的队伍了。 他独自在家呆了快半个月,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的新婚妻子。 这个契合度极高的伴侣和这栋应该称为家的房子都是帝国分配的,沉渊身在其中,有时感觉他们好像被安置在娃娃屋里的一对人偶。 人偶裴令容在命运的安排下不得不千难万险地离开家,没走两步忽然萌生了自由的意志,拖着那几大包零碎去而复返,堆在门廊中造了一座小山。 裴令容趴在包裹山上,闷闷地宣布:“我不去了。” “你不用这样,”沉渊俯视她,“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没有要影响你工作的意思。” “我没……不是因为你,”裴令容低头去找通讯器,“是因为我太累了,我要请假休息。” 沉渊有点无奈:“是吗?” 裴令容传了讯息就将通讯器一扔,迅速把脸埋进包裹里面。明明怕得要死,连上级的回复都不敢看,她还要自欺欺人地逞强:“是的,我就是要请假!” 她蜷缩起来,只有脑袋顶对着沉渊。卷发翘得乱七八糟,好像软绵绵的海葵。 “嗯,”沉渊对地上的裴令容说,“那你去休息吧。” 海葵闻言又恢复了人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我们还是出去逛一逛好了——你现在有时间吗?” +++ 裴令容第二次走出了家门。 这一次她换掉了穿得起皱的作训服,也没有带那许多包裹,只带了一个沉渊。 出了门她似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到了中心商圈也是漫无目的地乱走。沉渊跟在她旁边,并不提出什么意见,只在场面太沉默的时候适当地找一些话题。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裴令容看见了一家同事推荐过的高档餐厅,坚持要请沉渊吃饭,又双双因为餐厅过于高档没有吃饱。 隔壁快餐店的菠萝派第二个半价,裴令容把店员递过来的第一个派拿给沉渊,严肃道:“你吃这个,这个贵。” 她想到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看电影,结果自己毫不意外地在电影院睡着,喝到一半的饮料还握在手里。 沉渊转头看了她一眼,及时抓住了那杯差点掉到地上的奶茶。 裴令容是被散场的灯光晃醒的,她跟着人群站起来,伸手搓了搓脸:“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困……电影好看吗?” 沉渊点头,说还不错。 于是裴令容也高兴起来,打着哈欠说太好了,那我们可以回去了。 原本沉渊准备了一些借口应付她的疑问,但裴令容始终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被停职。她好像压根儿忘记了这件事,他们只是度过了愉快的一天,现在应该回家了。 时间已近午夜,沉渊跟着裴令容离开电影院,走到了星星和月亮下面。 16 +++ 裴令容因为和沉渊出去逛大街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好几个月她的通讯器都上交了,彻底杜绝了再次请假玩忽职守的可能性。 最近她被关在基地里,每天除了工作还要带孩子,生活类似于监狱里的育儿嫂。在她坐牢期间沉渊倒是来探视过一次,顺便带来了一些珍珠奶茶和菠萝派。 沉渊也已经复职,在上班之余他的空闲时间还填满了阴谋诡计,后来也顾不上去管裴令容了。 因为之前的人生经历,他们两个对于家庭和伴侣都没有什么概念,生活中总是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去做,追着人不得不尽量往前跑。总之在结婚的第一年,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程度可能和一个普通同事差不多。 +++ 这天下午周丞玉联系了沉渊,大意是他和郑家暗中交涉了一番,对方好像是有点被他说动了。 沉渊不置可否:“是吗?” “你是不是要说我异想天开?”周丞玉笑了一声,“咱们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可能这就叫‘枪在手跟我走’吧。” 他们手中那些境外的军火生产线还在运转,包括之前栽赃到四皇子头上的那一条。走私案利用完毕之后,储君那边根本没有再追查下去的意思,当然也没有人过问枪械的图纸和生产线是怎么到了境外。 沉渊问:“你和他们说了多少?” “当然也没有全说,我是傻子吗?”周丞玉答,“我说得半真半假,他可能也就信了十之一二吧——怎么说他也算是我舅舅,问题不大。” “原来是舅舅啊,那太好了,”沉渊语气毫无起伏,“大家都是一家人,干脆也告诉你那几个哥哥吧。” 周丞玉:…… 周丞玉:“沉哥,你是不是在说我笨。” 他们的母亲都出自郑家,算起来确实是郑家现任家主的妹妹。沉渊对母亲的印象很淡,郑宴仿佛只是沉伯渐旁边的一个影子。她身后的家族根系庞大,并不在意这些不听话的女儿。 沉渊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下班的路上,他到家时通讯刚好结束。沉渊走出了飞行器,并没有认真考虑周丞玉的提议。 沉宅门口站了一个人,似乎正在等他。 见到沉渊回来,沉明涣笑着冲他一挥手:“三哥,好久不见。” +++ “裴小姐不在家?” “她最近很忙。” “是吗?忙些什么?” 对方不答,沉明涣也径自说下去,“听说裴二之前惹了麻烦,被罚了?” “你不该这么叫她,”沉渊温和道,“她是你的三嫂。” 沉明涣的脸僵了片刻。 “今天找我有事?” “是的,你很久不回家了,”沉明涣恢复了镇定,“父亲要你回去一趟。” 沉渊点头:“下周我会回去的。” “这种事情原本是不值得我亲自来说的,”沉明涣笑了一声,“但是父亲怕叫不动你——三哥近来好像也忙得很?” “你停职的事情家里最近才知道,那位六殿下——” 他突然住口,瞬间释放了精神体。沉明涣也是等级不低的哨兵,周围陡然出现的干扰让他本能地感到警惕。 沉渊仍然坐着没动,沉明涣心知有异,也没有时间再质问他。一大群属于向导的精神动物从门口和窗户外面尖叫着蹿了进来,劈头盖脸地糊了沉明涣一身,其中一只格外凶悍的小鸟还趁乱猛扇了好几下他的脑袋,这种毫无章法而又格外强烈的突然攻击轻易地击溃了一个哨兵的屏障。 +++ “分三队,向右看齐……快点站好了哦。” 客厅里挤挤挨挨地站了十来个孩子,裴令容踩在楼梯上发出指令,然而效果甚微。 许多小朋友身体是还在队伍里,脑袋都转向了沉渊。其中一个小男孩举起手,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你好。” 沉渊也笑着回应。 裴令容放弃了指挥,也转头去找他聊天:“……我们今天是不是闯祸了?” “没有,”沉渊想了想,“这应该算见义勇为吧。” 裴令容在进门之前感受到了里面充满恶意的陌生气息,起先她只是想探查一下,然而她的精神体一起飞,身边的十几个孩子也跟着失控了。 后来……她好像就顺势而为,做了一些过分的事情。 沉明涣被赶跑了,那只犯了错的暴躁小鸟也已经躲在了裴令容的头发后面,还把脑袋藏在了翅膀底下。 “完蛋了,”她也动作一致地捂住脸,“我肯定又要被罚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哦——”小朋友们窃笑起来,“教官又要写检讨咯——” 只有沉渊在安慰她,并且换了一个话题:“今天怎么回来了,还带着他们一起?” 裴令容沮丧道:“今天中秋节,有半天假。他们都说想出去玩,但是我觉得不安全,所以就……唉,还不如出去玩呢……” 她在楼梯上自怨自艾,下面的孩子们就悉悉索索地拆在路上买的外带食品,甚至给沉渊也分了一块。 “我说……”裴令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痛苦地发问,“你们怎么回事啊……你们很熟吗?” 其中一个小女孩挨着她坐下,把蛋糕递给裴令容:“我们认识的,教官,他是给我们菠萝派的叔叔。” 裴教官有点感动,一只手接过蛋糕,另一只手搂住了乖巧的小姑娘:“哦……是吗?” “是呀,不过是好久之前了,你不记得了吗?”小女孩倚在她怀里,大眼睛眨了一眨,“我们今天可以不回去吗,教官?我还想看动画片……” +++ 小朋友们一直闹到深夜,裴令容的那些机械零碎和家里唯一一台游戏机在这天晚上历经沧桑。 幸好房间还够,一张床上挤了三四个孩子也勉强能睡,还给沉渊和裴令容留下了一张沙发和一把躺椅。 “今天的情况,我没想到,”裴令容又开始自省,“对方不是很友善,我就有点着急。这些小向导非常敏感,很容易被环境影响,就跟我一起乱了。” “总的来说还是我的错,我没有控制住自己,太抱歉了。” “没关系,”沉渊应道,“你也是想……保护我。” 这的确是非常新奇的体验——有人担心他的安全,甚至为他打了一场群架。 沉渊想起那个鸡飞狗跳的群架场面,忍不住有点想笑。为了给这些孩子守夜,两个大人的精神体都在家里巡逻,下午的那只肇事鸟此时正站在吊灯上,一双小圆眼睛机警地四处打量。 小鸟灰扑扑的一团,尖喙和脚爪却是鲜亮的朱红色。 “它是椋鸟,”注意到沉渊的视线,裴令容神色恹恹地介绍这个闯了祸的家伙,“它平时是很乖的,但偶尔也会变得很凶……‘椋鸟是穷人的狗’*,你听说过吗?” 沉渊摇头:“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它的性格像狗,但是又很好养活的意思吧,”裴令容用手撑着脸,困惑道,“是以前的一个老师告诉我的,她说这个精神体还不错,很符合我的个性,但我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她的精神体像小狗一样温柔而忠诚,又像小狗一样勇敢无畏。也许在裴令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只小椋鸟已经决定要冲出去保护她和她的家。 穷人养不起狗,但只要一点点麦糠就可以豢养一只椋鸟,想要获得它的真心就只需要付出如此低廉的代价。 不管是怎样的珍宝,如果得来的太容易,也不免让人轻视了。 “它确实很像你,”沉渊伸出手,站在高处的小鸟就俯冲过来,轻巧地落在他的手指上,“我也觉得这个精神体很好。” *出自《所罗门王的指环》 17 +++ 这一年的年底,皇帝生了一场大病。 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帝国由储君摄政,然而不久皇帝就自称恢复了健康,立刻收回了权柄。王储原本的部分职务甚至也被卸去了,死里逃生的皇帝陛下更加无法忍受他的王国落于旁人之手。 “周堇廷可能要反了。”这是周丞玉递出的消息。 几个月来各方面的管控都更加严格,首都的气氛尤为肃杀。人们惶惶不安,又不敢说自己在恐惧什么。 周堇廷果然有了新动作,他开始频频向郑家示好。这位储君的狡猾和偏执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郑雩去年对于周丞玉的提议还半推半就,此时也不得不变了态度——扶持一个正常人当然好过和疯子周旋。 郑氏的势力范围在帝国边境,沉渊以军部的任务为由离开了首都。 +++ “我不太清楚周堇廷的意思,”郑雩坐在上首,捏了捏眉心,“我不可能把边境军借给他,他应该也还不至于这么疯。” “我猜他不是要借你的兵,”沉渊手在桌子上敲了敲,“边境一旦乱了,以皇帝目前的情况,由储君出来平叛岂不是名正言顺?” 郑雩皱眉:“他想要中央的军权?” “也许,”沉渊答,“这是我的猜测。” 一时无人说话。 皇帝绝不轻易放弃他的王座,周堇廷当然需要一些武力手段来迫使父亲改变想法。帝国的边境线很长,就算郑家这里点不着火,他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试一试。 郑雩再开口时语气冰冷:“我会答应他的。” 他们需要准确地掌握这个疯子的动向,如果周堇廷真要借郑氏的手骗来兵权逼宫,不论此事成与不成,结束之后边境的“叛军”在八成都要被处理了。 郑家决定对储君虚与委蛇,沉渊自然要提供一些帮助。他的时间不多,这天晚上就匆匆离开了郑雩的办公室。 +++ R-51还是一样的炎热,这里漫长的夏季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天黑之后那种令人窒息的高温才稍稍降下来,沉渊那些见不得光的计划也在此时恰好完成了。 现在出入首都的条例相当严苛,沉渊是借着军部的任务出来的,当然必须和军部的人一起回去。明天上午带他们返程的星舰才会来到边境,换言之沉渊还得在这里再呆一个晚上。 今夜似乎是什么节日的庆典,这些闭塞的小星球上总是保留着几个原始的信仰仪式。越往城区走,狂欢的氛围就越浓厚,沉渊已经能隐约听到许多嘈杂的声音,他甚至能闻见一种奇异的味道。 气味并不难闻,但过于强烈的香气对于哨兵来说也是干扰。沉渊穿过了这片欢乐的尘嚣,走向他这一晚的住所。 “……沉大校?” 沉渊转过头,叫他的是一个穿军装的少年人。这是其中一个裴令容带过的小向导,孩子们都长得很快,他看起来已经比去年高了不少。 “你怎么在这里,”沉渊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少年答:“我们是来考试的——考中级向导资格,这边有一个模拟战地的考场。教官和其他人也在,他们去前面的街上了。” “你一个人留在后面,”沉渊笑了一下,“为了买花?” 小向导把藏在身后的一捧花拿了出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之前沉渊感受到的气味就是花香。产于本地的浓艳张扬的热带植物,味道就和它们的颜色一样不容忽视。 “今天是这里的花神夜,我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少年开始脸红,“刚才我听当地人说,如果今晚把这种花送给别人,花神会在这一年里保佑他们……平安快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沉渊低头看他:“是吗?” 对方面红耳赤地点点头:“嗯。” 他们已经走进了那条热闹的街道,本就狭窄的路面上挤满了人、花、音乐和光影。沉渊几不可察地皱了眉,然而小向导仍径直往前面走,左顾右盼地找人。 每个人都拿着一样的花,只有沉渊手中什么也没有。但是每次有当地的女孩子们从他身边路过,就会立刻把几支花塞到沉渊手里,还附赠几个飞吻。 关于这个送花仪式的含义,这孩子大概没说实话。 沉渊神色平淡地接了,又把这些过于馥郁的植物放进了小向导的那一捧花里。 在这捧花大到让人拿不动之前,他们终于把它送了出去。 “许、许临月!” 小向导喊了好几声,前面那个他要找的人才听见。小姑娘穿着和他一样的作训服,手里也拿着几朵和他一样的花。 “哇——”许临月发出惊叹,“章尧!你怎么拿到了这么多啊!” “不是拿的,这是我买的,呃……其中一半是我买的,”章尧手忙脚乱地把花扔给她,“我……都送给你。” “……!” 个子小小的许临月被花海砸中,连脑袋都被淹没了,晃了两下就要往地上倒。 最后花还是一人抱了一半,许临月把脸藏在花束里小声问:“你拿的都是沉大校收到的吗?” 章尧一直竖着耳朵等她说话,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还是点了点头。 “好厉害啊,”小姑娘吸了一口气,“比教官收到的还多……” 这次沉渊是真的皱了眉毛:“她人呢?” “前面,”许临月腾出一只手指了一下,“前面有个卖花的阿姨,她的推车坏了,教官在帮她修。” 章尧哦了一声,显然那个阿姨是他们都认识的人。 许临月解释道:“我们是提前几天来这边训练的……基地的饭,呃,不怎么样,有时候教官会带我们出来吃,就在这条街上。” 听起来完全就是裴令容会做的事。 她笨口拙舌,也不擅长社交,偏偏又有那么多古怪的责任感,总是试图把所有人都藏在她的羽翼下面。 然而一只椋鸟想要庇佑许多人是不是有些可笑?它那双小翅膀大概只能遮住两三朵花。 裴令容已经修好了推车,手里的花也毫不意外地多了一把, 她站起来,看到了两个孩子身边的沉渊,走路都同手同脚了:“哎……?你、你怎么在这里?” 突然那些几近沸腾的气味和声音都从沉渊身边退去,只有裴令容凑上来担心地看着他:“这里是不是太吵了?现在好一点了吗?” 向导裴令容调整了沉渊的五感——她的哨兵当然也在她的保护之下。 沉渊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可以了,谢谢你。” 裴令容摇头,也没有再问他出现在边境的理由,只是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嘿嘿,我好久没有看见你啦。” 他们之前见面还是上个月的休息日,那天裴令容抓紧时间给沉渊做了疏导。 “你怎么一朵都没有啊,”她把手里所有的花都递给沉渊,大方道,“这些都给你吧。” 几个孩子挤眉弄眼地起哄:“哦——” “喜欢谁才会把这个花送给谁的。”其中一个小向导给不明所以的同伴科普。 裴令容和跟在她后面的章尧同时悄悄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沉渊感受到了花束柔软的、甜蜜的香气。他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把这沉重的一团艳色握在了手里。 18 +++ 郑雩正式站在了储君身后。 很快所有关心这场血腥角逐的人都收到了消息,其中当然也包括湜川总督。总督是角斗场中还未上场的一方力量,他的身家始终藏在暗处,让人看不分明。沉渊倒是一个站在明面上的公务员,但他一向也游离在沉家之外——他确实姓沉,然而知道一些内情的人大概都不会真的把沉渊和总督算作一派。 “这阵子军部的事情很忙?”沉伯渐问。 沉渊就坐在他对面,此时也抬起头应了一声还好。 他们两个其实长得很像,不过沉渊总是含笑,看起来多少还有一点温和良善。 “就算不忙,你现在也很少回家了,”沉伯渐说得漫不经心,“裴二小姐怎么也见不着人影?” 沉渊答:“最近她都不能回来了,她这个月不在首都。” 他基本上不会带裴令容来沉家的老宅。她本就不擅长这种场合,何况向导的感知那么敏锐,裴令容早就明白这里不欢迎她。 沉伯渐听出了沉渊的敷衍,倒也神色如常,又继续说沉渊升职的事他这两天才知道。 “我还没有恭喜你,”总督眼中的探究一闪而过,“或许还应该恭喜储君殿下?毕竟知人善用确实是很难得的。” +++ 两周之后反情报处的一支队伍在任务中遭遇了一伙星盗。对方的战术和装备水平似乎精良得不同寻常,致使这支来自中央军部的十人小队返程时只剩了四个队员,失踪的一个向导和五个哨兵中包括反情报处新任的处长沉渊。 军方立刻在出事的星域中组织了救援,沉渊的上峰也亲自带了人去现场,据说连储君都派出了自己的私兵。 很难说这番热闹景象究竟有多少真正的用处,总之意外已经发生了半个月,救援活动并没有任何进展。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郑雩拧着眉毛问。 他从进来到坐下,沙发上的人始终懒懒地躺着,连动都不动。听到他说话,那人才转了个身,赫然是失踪多时的沉渊。 “再等等,”沉渊长腿交迭,架在沙发扶手上,“周堇廷那边的戏还没做足呢。” 周堇廷当然不会认真找人,不过这实在是一个体恤臣下收买人心的好机会。至于沉渊是死是活无关紧要,关键是储君需要恢复他在舆论中慈蔼仁厚的形象。 郑雩不耐烦:“这地方已经有人查到了,你最多再呆一天。” “被谁查到了?”沉渊笑了一下,“我现在就活着回去,还带着那几个人,我父亲大概要气坏了。” “我没开玩笑。对方很谨慎,不是军方的那几批救援——明天我会安排你换个地方。” 沉渊叹了口气说好的,多谢。 这个安全屋的位置已经算是境外了,不属于任何人的势力范围,连什么无线信号和网络设备都没有,很难想象谁会找到这里。 “你就想不到人选?”郑雩凌厉道,“是不是沉伯渐?” “大概吧,”沉渊终于坐了起来,“他是要我死,但也不至于这么着急。” 郑雩嗤了一声,将一个样式古怪的通讯器扔给沉渊:“今晚会有人联系你,他们……” 他的后面半截话淹没在巨响之中,一枚穿甲弹击碎了房间的窗户,瞬间轰掉了对面的半堵墙壁。 有人单手撑着破碎的窗台翻了进来,他满身尘土,个子甚至还没有他肩上扛的那支火箭筒高,然而房间里的两个哨兵既没有发现他接近,竟然现在也被他压得一时起不来。 来人是一个相当强大的向导。 郑雩先反应过来,迅速开始反击。但那个向导好像突然丧失了战意,他只是侧身躲过,接着抬手掀开了面罩。 “沉渊?” 那是裴令容的声音,她听起来非常茫然:“我……我来救你了。” +++ 沉渊一行人被连夜转移到新的安全屋,这一次还多了个人。 在路上众人都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个“神秘的追踪者”。虽然知道她就是沉处长的向导,但是被她炸塌的房子,还有外面那些被她的椋鸟放倒的守卫也已经足够震撼人心。 裴令容对此无知无觉,她这么多天来几乎没有休息,此时精力完全透支,在看到沉渊没事的那一刻她心神陡然一松,差点当场归西。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不知道……”她说得颠三倒四,“你没事,但是他们都说你出事了,我来找你……我是不是不该来?” 沉渊把她按在一张椅子上,又伸手替她摘掉了头盔和手套。 裴令容任人摆弄,四肢软绵绵得仿佛没有意识。沉渊蹲在她面前,解开她板结的、沾满沙砾的卷发,继而看见了她眼下的乌青,还有脸和手背上许多新旧不一的擦伤。 他低声问:“还有别的伤吗?” 裴令容愣愣地低头看他,沉渊又问了两遍,她似乎才听见了。 “我不知道,”她喃喃自语,“……你真的没出事吗?” 沉渊停顿片刻才开口,说他确实没事。 裴令容依然反应迟滞,思考了一会儿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将伤痕累累的手指贴在沉渊脸上确认了一下,才安心地坐着睡着了。 +++ “……这次袭击是沉伯渐策划的,他以为我也站在周堇廷那一边,所以必须警告我。” 沉渊从未想过他会向什么人解释他自己,但现在向裴令容解释起来竟然也很自然。 只不过裴令容睡了一天一夜,脑袋还是懵的,稀里糊涂地跟着点头:“哦……” “他在警告我不要试图脱离沉家,去找别的出路,”他语气并无起伏,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你看,下场就是即使我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这里裴令容就听懂了,立刻反驳道:“不对,我在意的。” 沉渊神情平淡,连惯常的笑意也消失了。 他问:“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大概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来救我,有没有想过我也许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你相信你周围的所有人,所以你也毫无根据地相信我,”他继续说下去,“不要轻信别人,裴令容,这一次你差点把自己害死。” 他冷着脸说了这么多话,裴令容有点被他吓住了。 “不是毫无根据的,”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是向导啊,我能感觉到的。” “我感觉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从一开始,在那个分配名单上看到你的照片,我就知道了。” 这次换沉渊愣住了。 裴令容还特意下载了那张证件照,但是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我也有很多没有告诉你的事,”她心虚地转过头,“我们可能彼此还不够了解,但是今天我对你的了解就多了一点,以后也会越来越多的吧。” 她又补充道:“……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沉渊显然有很多秘密,如果知道的太多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事——向导敏锐的感知能力这样告诉裴令容。 她认真观察沉渊,意图捕捉一些他的情绪,然而毫无端倪。 一时没有人说话,直到沉渊终于开了口,却是问她:“手臂的伤还痛吗?” 沉渊站起来去拿药箱,裴令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说:“我帮你换药吧。” +++ 裴令容和沉渊在这个地方又住了几天。 他们并不打算先放裴令容回去,毕竟她既然已经知道内情,再对上沉伯渐难免不会露出破绽。 “没关系,我请了年假出来的,”裴令容有点莫名的得意,“去年的年假我也没休,这次正好可以用掉了。” 沉渊依然行踪成谜,他有时会消失几个小时,但更多的时候是留在安全屋里。 这可是非常新奇的体验。以前他们两个偶尔也会同时在家,但多半是在各自的地方互不干扰,如今这个安全屋面积有限,他们不得不长时间的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连睡觉都在一起。 这对裴令容来说倒也不是问题。她前阵子累惨了,再加上睡眠质量本就异乎寻常的高,基本每天一躺下就能陷入昏迷。 既然沉渊已经完好无损地被她找到了,暂时也不用担心工作和任务,裴令容就享受起难得的假期来了。她很快就忘记了她为了这个“假期”都遭了什么罪,也没发现眼下的情况分明是在安全屋关禁闭,她光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好。 窗外的风景不错,房间里的老式放映机不错,能和沉渊在一起当然也不错。 唯一的遗憾是这里的气温似乎有点高。 这天下午她一边看老电影,一边拿着张旧报纸给自己扇风。 “你很热?” 她回过头,发现沉渊居然还穿着衬衫,扣子好好地系到了最上面。 “是啊……你不觉得吗?” 沉渊看了她片刻,站起来去调整了房间的控温系统。 他回来时说:“你手上有伤,不要扇了。” 裴令容哦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转念又想他为什么不热?这就是自带冰肌玉骨的美人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子年久失修,它的控温系统也不管用了,裴令容始终没觉得凉快,但她也忍住了没有再表现出来。 这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在隔天晚上达到了顶峰,裴令容在梦中惊醒,后背已经出了一层汗。 她头昏脑胀地翻了个身,准备下床去冲个澡。然而有一只手从她身后绕过来,扶住了她汗津津的额头。 “怎么了?” 沉渊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清醒,好像他还不曾睡着。 “……我可能感冒了,”裴令容努力思考,“你离我远一点吧,我好像在发烧。” “不是发烧,”沉渊沉默了几秒,用手擦掉了她脸上细密的汗,“这是结合热,你不知道吗?” 19(H) +++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咒语,立刻将裴令容镇得一动不动。 半晌她才一寸一寸地扭过头去看沉渊,声音犹在颤抖:“你说什么?” 未等对方回答,她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为什么?” 上次她看到结合热这个词大概还是在青春期同学传阅的小黄书里,裴令容隐约知道世上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但从来没想过这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们的契合度很高,你记得吗?”她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沉渊的神情,但他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这是正常的反应,不要紧张。” 裴令容能感觉到两人距离极近,近得她能听清沉渊的呼吸。这一点微小的气息拂在她脸侧,竟然能激得她快要烧起来。 身体一旦不受意识的控制,人难免会害怕,沉渊的镇定并没有安抚裴令容。 “怎么会呢?”她慌乱地擦了把汗,试图否认现实,“我们都已经认识好久了,以前也没有这样过……” 沉渊应道:“以前我们很少见面。” “可是我、我没想到,”她在混乱中抓住了一丝清明,“……你知道我会变成这样吗?” 这次沉渊也迟疑了片刻:“我考虑过,但不知道会这么快。” “抱歉,不应该把你留在这里,”他说,“前几天我出去找过抑制剂,但是这里能找到的药物都有一些副作用。”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裴令容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你先别说话了……”她听起来好像快哭了,“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就……” 她没有说下去,转而在愈加灼热的焦虑中自言自语:“怎么办啊,我们、我我,我说过绑定的事情不会勉强你的……” “你肯定不愿意的,我知道……可是、可是我……” 裴令容已经没有多少清醒的意识,但她还记得沉渊对于绑定结合的态度——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但裴令容已经明白他不会愿意这样做。 哨兵的精神屏障在他们绑定的向导面前将形同虚设。交付自己全部的灵魂,让它融化在另一个人的手中,沉渊对她的信任绝对不至于到这个程度。 裴令容陷入混沌的思考,她滚烫的手心始终覆在沉渊脸上,他也任她捂着,并不挣开。 他们结婚已近三年。三年前她坚持选择了他,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多,沉渊也能感受到她尽力的关心和照料。因为听说他“出事了”,她就会千难万险地从首都赶来救人,一支帝国的军队都找不出他的位置,而她能找到。就算现在被结合的情热炙烤,她先想到的居然是沉渊的意愿。 但凡投入总是要求得收益,裴令容付出至此,沉渊仍看不懂她求的是什么。 他少有这样茫然的时候。 “……我想亲你一下,可以吗?”她愁眉苦脸,实在是难以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我保证不会,呃,做别的事情……” 此言一出,裴令容尴尬得简直要咬舌自尽。她在心里连连哀嚎,最终也还是鸵鸟式地闭了眼睛装死。 然而她突然感觉自己挡在沉渊脸上的那只右手被拉了下来,接着有人俯身给了她一个轻轻的吻。 +++ 五分钟后裴令容的神智彻底消失,她急切地哼唧着,整个人几乎吊在沉渊脖子上,恨不得和他缠成一团。 沉渊多少也受到她精神力波动的影响,但尚能保持理性,此时还在伸手去解两个人的衣服。 裴令容显然对他磨磨蹭蹭的进度很不满意,扑腾着要翻到他上面。沉渊拗不过她,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躺下,让裴令容坐在他的腰腹上。 “不要乱动了,”他扣住她的右手,“你手上的伤还……” “你好香啊,”裴令容埋头在他颈侧嗅闻,动作像一只小动物,“好香,我好喜欢……” 她努力用自由的那只手去探他赤裸的皮肤,眼睛在黑暗中也闪闪发亮:“腰、腰也好细……” 裴令容像个采花贼一样在他身上胡乱摸索,沉渊也听之任之,只是看着她,让她不至于一不小心就栽到床下面去。 还从未有人对他表示过如此直白而强烈的渴望。 他替裴令容拂开额前的卷发,她晕红的脸颊立刻暴露在空气中,沉渊探究地凝视她脸上混乱沉迷的神情。 裴令容左手撑在他胸口,勉强把自己支了起来,又顺势借着这点力量在他胯间毫无章法地乱扭。她腿心滚烫的、柔嫩的软肉贴着他,只隔着两层薄薄的棉布,哨兵能轻易地体会到那里的热度和潮润的触感。 沉渊放开她的右手,再次告诫了裴令容不要乱动。他用空出来的两只手托起了她的小屁股,将她的内裤拉到腿根。那片布料已经被含得湿透,扯下来的时候还连着一条晶莹的线,线的另一端隐没在女人的身体里。 他的手指探进去,似乎要找出那银线的尽头。裴令容此时也不扭了,单是专心致志地咬着那根手指,小声地哼吟:“嗯嗯……” 女人底下的那张小嘴不由自主地一收一放,许多粘稠的液体被挤出来,淌满了沉渊的掌心。她已经足够湿润,但仍然太紧涩,沉渊又磨了许久才让她吃进去第三根手指。 “呃呜……”裴令容感到不适,迷迷糊糊地皱起了脸,“好涨……” 沉渊用手撑开狭小的穴口,引导她坐在自己的性器上。 只含进去半个龟头她就不愿意了,僵着腰直往上缩。沉渊半坐起来,扣着裴令容的肩背,哑声道:“……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 他倾身吻了一下她的卷发,问她:“继续,可以吗?” 裴令容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被他蛊惑,只能听话地顺着他的意思再往下坐。 或许是因为太痛,阴道的穴肉收缩得厉害。沉渊被咬得吸了口气,性器在她里面又涨了一圈。 这一下撑得她眼泪都下来了,疼痛让裴令容从结合的情热中稍微清醒了一点,她环着沉渊的脖颈,把脑袋埋在他颈侧求饶:“不要了……” 沉渊被她弄得不上不下,只好带着人翻了个身,把裴令容按在下面。 她右手伤得最严重,其余关节处也有不少刚结痂的擦伤。所幸那条内裤仍缠在她腿根,虽然勒出了一圈软肉,多少还能限制她的行动。沉渊单手握着她的膝弯,检查了一遍那些伤口,继而才慢条斯理地摩挲她的身体。 他用拇指拨了拨她凹陷的乳头,下身沉而缓地一寸寸往深处顶:“裴令容,放松。” 那颗小东西很快就冒了尖,颤巍巍地被男人捻在手里。裴令容哭得稀里哗啦,徒劳地蹬了蹬腿,穴里立刻绞得更紧。沉渊没有办法,只好松了手,转而去擦她的眼泪。 “呜……不要了,”裴令容感觉到对方的温情,抓住时机抽噎着试图商量,“别再……进、进不去的,好痛……” 沉渊不答,手探下去揉她的阴蒂。那一小团粉胭脂似的嫩肉经不住他这样磋磨,没两下就在他指尖痉挛起来。 裴令容双腿缠在他腰侧,弓着身子发抖。两人相连之处汁水淋漓,沉渊终于整根插进去,又被她高潮中的穴密密地含住。 他低头喘了一声,对身下的人做出鼓励:“好乖……再放松一点。” “你里面……很烫,”沉渊俯身贴近她的耳朵,“是因为结合热吗?” 裴令容似乎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不过沉渊也不强求她回答。 起先他还顾忌她是第一次,后来也顾不上了,动作愈加凶狠,次次都要逼得她叫出来。裴令容被撞得直晃,连求饶都断断续续,蓄了点力气要往后面爬又被他扣住。 沉渊停了片刻,托起她的手肘看了两眼,才将性器重重地捅了进去。 “不听话,”他说,“告诉过你,手不要乱动。” 最后沉渊还是让裴令容坐在他腿上,把人搂在怀里肏了一次。裴令容没有力气再回抱住他,沉渊就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抵着她幼嫩的宫口射精。 裴令容还在结合的高热之中,只能身不由己地展开了精神领域,准备绑定她的哨兵。大约两三分钟后她才缓过神来,小心地收好了那些缠在沉渊身上的精神触须。 她含糊地说抱歉,又说她不是故意的:“……我不会勉强你的哦。” 沉渊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有。裴令容太疲倦了,她在沉渊怀里沉沉睡去。 20 +++ 五天后王储带来的救援终于找到了沉渊和另外几个失踪的士兵,甚至还抓住了那一伙“星盗”。 这当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好事,碰上此等意外之喜,周堇廷面上虽然高兴,心里并不十分热切。他自知救援找人只是做戏,这样居然也真能把人找到,他也不免生疑。周堇廷暂时看不明白这一出失踪事件是怎么回事,但沉渊确实是在向自己示好,因此储君还是接受了他的投诚。 早就听说沉家内部嫌隙颇深,沉伯渐似乎很不喜欢这个亡妻留下的孩子。难道他们之间竟不和到这个地步,以至于沉渊愿意背弃家族转而站在别人身后? 这个念头只在周堇廷脑子里停留了一会儿,反正沉渊也只是沉家送给他父亲的人质,不值得花这些心思。 裴令容在外面又呆了两天才回来,一路上遮遮掩掩,到基地销假时也只说她出去一趟什么也没找到,还因为私自带走了队里的武器被联网通报批评。 值此特殊时期,军部的审查制度前所未有的严苛,裴令容的军衔都降了一级。很快裴知仪就看到了通报的消息,毫不意外地把妹妹一顿好骂:“一大早就看到你的名字挂在通告栏里,真有出息啊裴令容!现在还敢偷军火了,你被鬼上身了?!” “没偷……我打申请了,”裴令容小声嘀咕,“但是他们不批,我没办法……” “废话!不让你拿你还拿,这不就是偷?”裴知仪怒极攻心,“竟然还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到那种地方去,嫌命长啊?!你这么厉害呢,那么多救援队去找都不行,就你行?你找到什么了?!” 裴令容谨遵沉渊的嘱咐,一句话也不说。 她心想我确实把他找到了,只不过他不让我告诉别人。面对姐姐疾风骤雨般的质问,裴令容心里又慌又怕,但嘴上还是一言不发——军部的惩罚和家人的怒火她都只好接受,在她看来这是换沉渊回来的必要代价。 对面不出声,裴知仪输出得也没意思。切断通讯后她悻悻地瞪了一会儿屏幕上妹妹的照片,心里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沉家那个小子必然教唆了茵茵什么,如果裴令容打定主意要出去找人却什么也没找到,以她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回来。 这孩子在瞒什么呢?裴知仪暂时想不出来,但她隐约觉得不妙。 +++ 为了避免出现之前那样的情况,裴令容现在是有家不敢回,力求和沉渊保持五十米以上的物理距离。 关于那个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其实记不太清了,但她还记得那种失控的感觉。那一刻她在无尽的教育和训练中磨炼出的、属于军人的坚强意志荡然无存,“裴令容”这具躯壳中只剩下一个色鬼。 她没有想到匹配度这种算法成谜的数据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或许刻在基因里的天性就是可以轻易击溃人的理智。 裴令容开始质疑自己,她对沉渊的好感可能根本就与沉渊本人无关,只是出于某种本能的吸引。原先她以为自己只是一个见色起意的肤浅之人,没想到实际情况还不如这个。如果将来再出现一个和她匹配度更高的哨兵,她是不是会立刻遵循本能,转头爱上那个人呢? 这些人生的终极问题给了她当头一棒,裴令容心虚得仿佛已经和别人出了轨,更加不敢回去见沉渊。 沉渊也没有再联系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她这两个月都没回家。裴令容以前不清楚他到底在谋划什么,甚至连他的具体工作也不太了解,这次的事情之后她稍微想到了一些,又觉得自己大概还是不要再想下去了。 她在炸掉第一个安全屋的时候,房子里面除了沉渊似乎还有一个男人。那时她的状态不是很清醒,没认出来,但后来她又见到了那个人两次。回到首都时裴令容联网搜索了一番时政新闻,确认了那人就是郑雩,帝国的伯爵,手里有一支边境军。 新闻还告诉她,郑雩最近和周堇廷走得很近,可见储君登基是人心所向。就裴令容在安全屋看到的情况来说,显然是郑雩帮沉渊伪造了那起意外事故,接着把找到失踪人员的功劳按在了周堇廷头上。 本次事件的唯一受益者好像只有周堇廷,难道沉渊也选择了储君吗?即便是不关心时事的裴令容也知道这位储君并不是一个贤明的领导者,她不认为沉渊会这么做。 但这次袭击事件是沉伯渐策划的,总督必定是认为沉渊准备投向周堇廷,所以才会试图借此对他作出警告。 虽然裴令容很少见到这位大人物,但她能感觉到总督对沉渊微妙的敌意。就他们这种奇怪的家庭关系,她不觉得总督对沉渊的了解是正确的。 沉渊另有别的计划,他大约选了沉伯渐和周堇廷之外的第三条路。虽然裴令容还不知道他准备去哪里,但她已经决定如有必要,她就会和他一起走的。 +++ 这一年的三月,帝国的边境乱了。 这个消息被严密地封锁了,大部分民众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现在以首都为核心大范围的实施宵禁,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各方面的审查和管理从未如此严格,这是一个压抑的、冰冷的春天。 “就是郑雩,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快,”周丞玉的声音听起来难得的严肃,“周堇廷这几天根本没有消息,如果他没有把握拿到兵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让郑雩动手?” “大概不是他让的,”沉渊居然笑了一下,“是沉伯渐终于上场了。” 总督提前走完了储君苦心布置的流程,打断了后者重获皇帝信任的计划。现在周堇廷要么得到准许出去平叛,要么事情败露直接被软禁起来等死。 既然沉伯渐先借了郑氏的名字叛变,说明不管周堇廷能走到哪一步,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周丞玉感叹:“……沉哥,你爸可真行。” 沉渊谦虚道彼此彼此。 边境情况不明,叛军有可能都是假的,但首都的王座一定是真的。没有人会在现在离开珉城,如果皇帝真的指派储君去戍边,周堇廷又会把谁扔出去呢? 为了掩盖首都即将发生的血腥屠戮,他们都需要有人去表演一出拙劣的障眼法,这场游戏正在等待一颗听话的弃子。 21 +++ 皇帝将一支卫队交给了储君,责令他去边境平叛。 这个决定并未出乎人们的预料,只是比他们想的更冷酷一些——虽然叛乱大概是假的,但卫队的人数和装备都少得可怜。皇帝甚至连这种程度的武装力量也不会放心交到周堇廷手里,这支队伍是临时从不同军区抽选出来的,他们将从各地分头出发行进,直到边境才能会师。 也许在边境线上他安排了别的杀招,皇帝大概是想把周堇廷的命留在那里。 残忍的主君选择直接除掉这个野心勃勃的威胁,即使这威胁是他的儿子,王座的合法继承人。 卫队将会在明天陆续出发,周堇廷当然不会真的走上这条不归路,他会在离开三天后绕路返程,直到重新潜入珉城,暗中联络他在首都的所有力量,准备逼宫。 这是储君的最后一击,如果他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这么做。 在周堇廷部署好一切之前,那些前往边境的队伍必须按照原定路线走下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卫队中所有的士兵已经知道这一趟多半是去送死,但因为有王储和他们一块儿上路,大家还颇有一些视死如归的胆气——如果他们知道周堇廷先跑了,或许就不会听话地走进地狱。 如何让这十几支倒霉的队伍继续走下去,也是周堇廷必须考虑的问题。 +++ 三月的最后一天,珉城下着小雨。 这场春雨已经持续了一周,凉而湿润的空气沉重地裹覆着整个首都。 裴令容在两天前离开了驻地,返回珉城休假——以前她是很盼望这种假期的,但这一次不是,这一次的假期让她感到紧张。 最近军部的动作很多,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人事变动和任务安排。前阵子上面抽调了几十人弄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新部门,又在几天后莫名其妙地宣布解散。裴令容虽然也算身在其中,但从来都看不明白这些戏法。她知道帝国将要发生一些大事,现在恐怕有许多人正在暗中较劲,但这些人具体都有谁,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她就答不上来了。 其中有周堇廷,这是肯定的。第二个或许是湜川总督,这个她也不能确定。政变、弑君,这些事情光是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裴令容不敢把她的揣测就这样随便地套到任何一个人身上。 她很焦虑,因为隐约感到沉渊也在危险的漩涡之中。然而她又没有办法确认具体的情况,一来现在她根本联系不上沉渊,二是以目前的高压环境来说,谈论这种话题可能会立刻被带走,而她的军衔再降一降就该回家种地了。 但裴令容没有办法不胡思乱想,这一次额外的休假来得太诡异了。她带了三年多的那几个小向导被要求出去实习,学生不在,作为教官的裴令容当然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基地。 不过这些孩子才考完中级向导资格,还不够资格去战地实习,而且为什么不让他们的教官随队跟着呢?裴令容尝试提出异议,然而上峰不仅让她尽快返回珉城,甚至连这些孩子们要去哪里也没有告诉她。 裴令容在家里踱来踱去,把十个手指头啃得直冒火星子。这个奇怪的实习活动也在那些大人物的计划之中吗?可是几个未成年的小向导能在其中派上什么用处呢?——不管是什么用处都很糟糕,她只希望他们尽量远离这一切。 +++ 在家里呆了两天之后,裴令容彻底坐不住了。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做了许多尝试,先是折腾了一番家里安保系统,胡乱装了几个新的模块。然而往常她最喜欢的机械手工活这一次并没有让她平静下来,裴令容只好又肢解了那个弹琴的小机器人,删掉了它唯一能演奏的曲子,重新设定了一首更傻的歌。 她一边心神不定地捣鼓来捣鼓去,一边反复联系裴知仪,毕竟裴大校能得到的消息一定比她更多。裴令容放下备受折磨的小机器人,振作精神爬了起来,第一百次试图对姐姐发起通讯,又毫不意外地无人回应。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裴令容对手里的通讯器怒目而视。这几天她联系不上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找过她,就好像这个房子安了什么信号屏蔽的装置一样。她知道这段时间家里人一定都很忙,他们或许也在有意识地保护她,不让她离风暴中心太近,但一无所知的状态也很不利于她的身心健康。 裴令容盘腿坐在地毯上虔心祈祷:随便是谁都行,和我说说话吧。 不到一分钟,通讯器的屏幕真的亮了起来。 她颤颤巍巍地捧起了这件神圣的小机器,发现讯息的发送者竟然是沉渊。 +++ 裴令容重新赶到驻地时腿都是软的,她都不清楚自己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路上花的时间几乎不到她平时的一半。 差不多要报废的飞行器被她扔在身后,裴令容冲进基地,直接开始复刻上一次偷装备的操作。仓库的出纳程序竟然还没有改掉之前她用过那个的漏洞,裴令容只觉得庆幸,根本无暇去管这是否符合逻辑。 但有这些武器还不够,裴令容抹了一把汗,她想她还需要一架军用的飞艇,不管什么型号都可以,只要能带她跃迁一次就行。 她扛起一包偷来的装备往外走,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这样的东西用裴知仪的权限也许能弄到,但是她的密码…… “——中尉。” 身后有人在叫她,但裴令容耳中只有自己隆隆的心跳,根本没有听见。 “裴中尉,裴令容!”那个人大声呵斥,“你给我站住!” 裴令容茫然地转头,她的上峰已经跟上来夺过了她肩上的背包:“你是不是疯了?!” “……立刻把你拿走的东西放回去,然后离开,”对方沉默片刻,生硬地降低了音调,“刚才的事我就当没看见。” 服从上司的命令是她近乎本能的选择,裴令容下意识地就要这么做了。过去的两个小时内她都魂不附体,简直不知道这具躯壳在做什么,但这一刻她突然神魂归位,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不能,长官,”她听到自己说,“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我要去救人。” 上峰严厉地打断她,认为她又在搞上次那一套。 裴令容继续说:“不是的,长官,我有能力,我真的能把他们救回来——其实上一次我也找到了要找的人,只是我没告诉别人。我没有说谎。” “让我去吧,您想怎么处罚我都可以,”她挺直了脊背,“您也知道那些孩子要被送到哪里去了,不是吗?我只是想把他们带走,我会把他们藏好的,保证没有人能发现,绝对不会牵连到您。” 她伸手去拿被扔在地上的背包,对方立刻踢开了她的手。 “不要废话,马上给我滚。非要关禁闭你才消停?” “关我也没用,长官,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往外跑的,”裴令容答得异常平静,“要我知道这种事情将要发生却什么也不做,除非您现在就处决我。” 她还从未当面反抗过上级,而对方竟然什么也没说。 裴令容拎起了地上的包,这一次没有人再制止她。 22 +++ 沉渊发给她的消息是一个加密的坐标,从裴令容所在的基地去往边境一定会在那个坐标处中转跃迁。 之前裴令容还傻乎乎的不知道那些孩子的“实习活动”是什么,看到这条讯息之后就算是真的傻子也能明白过来了。 她之前怎么会没想到呢?皇帝当然不会白白浪费一支正规的卫队,送往边境的这批人大概都是从各个军区抽调出来的老弱病残。裴令容带的这一批小向导资质平平,也还没接受过几年正经训练,扔给周堇廷一道去送死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更妙的是他们的身份信息已经是通过注册的中级向导,乍一看名册还挺像那么回事,好像皇帝找出来的这支卫队人员齐整,并没有什么问题。 在这些大人物看来,人不再是人,只是他们达成目的的种种手段。裴令容绝对不能认同这样的做法,但她无法阻止那一整支走向深渊的队伍,她的能力只够带回来属于她的那几个孩子。 万幸他们出发还不久,裴令容要来的这架飞艇型号也不差,想要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中转点还是可能的。 ——她的上司从别的军区将要出发的队伍里匀出来了这么一艘飞艇,他把启动密钥交给裴令容时面色铁青。 “这东西是设定了航线的,而且不管到哪里都会被定位,”上司的原话相当冷酷,听起来像是威胁,“它可以带你过去,但是我想不出你要怎么带那几个人离开。不止是这一艘,现在所有出发去边境的飞行器都是,一旦它们的位置偏离预设路线就会触发警报,你只要出去了就不可能回得来。” 其实他的话裴令容都没怎么听,她拿了密钥就立刻起飞了,连这玩意儿外面喷涂的是什么颜色都没看清楚。 现在速度也提上来了,巡航路线也接上了,在到达中转点之前裴令容一时无事可做,就把仪表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她原本是在看航行的数据,但又突然发现操纵杆旁边有个银亮的小金属牌。 通常军方的飞行器都会在驾驶室的显眼处设置一个这样的小银牌,上面刻着它的编号和识别码。裴令容凑近扫了一眼那一排小字,觉得仿佛有点眼熟。 她靠在驾驶席上发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她高度怀疑自己已经精神错乱了,也许这些不可思议的现实都是她的臆想。 被突然拉到边境去的学生、意外地好说话的上司、行踪不明的姐姐和父亲、还有来自沉渊的加密讯息…… 裴令容在座位上弹了一下——这艘飞艇的编号开头就是沉渊那个部门的代码,难怪她会觉得眼熟! 所以她能拿到的情报和装备都是沉渊安排的吗?裴令容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看到那个加密坐标的时候只记得要冲出去找人,根本没想过沉渊为什么会发这么一条讯息给她。 他好像是在帮她,又好像……好像是要她去死。 这太离谱了,裴令容下意识地否认,如果真的是沉渊,他完全可以换一种匿名的方式把坐标发给她。她在尽力说服自己,沉渊没有理由这么做。 可是知道她和她的学生之间的感情、确信她看到那个坐标就一定会前往边境的人,裴令容也想不到第二个了。 +++ 十几个小时之后裴令容到达了那个中转点。 这里相当破败,能够提供的物资和设备都很有限,如今在帝国全面戒严的状况下,会跑来这个鬼地方找补给的人就更少了。 这对裴令容来说是一件好事,她还没有想清楚这个疯狂营救计划的具体细节。借来的那艘飞艇正在充能,等待跃迁,她则买了一些食物,坐在大厅的角落里机械地吞咽。 她看到了一些老旧的监控设备,目测其中有一半都坏了,二楼和大厅内还有几个守卫正在懒散的闲聊。 距离基地的那艘星舰到达这里大约还有不到半个小时。裴令容对自己计算的时间并没有什么把握,她的思绪过于混乱,可能她压根已经来晚了,孩子们早就走了。 ——那就太糟糕了,裴令容祈祷事情不是这样。 她低头坐着,手肘撑在膝盖上,那个装了许多违禁武器的背包正放在她脚边。裴令容盯着背包的带子,尽量稳定自己的呼吸。 只是一个救援任务,没有什么需要紧张的。而且这一次不是上面安排的,是你自己想来,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她算是完成了任务,但这一次裴令容不能确定。 她神经质地反复推敲接下来她要做的每一件事,直到她听见了星舰入港的轰鸣。 +++ “可以离舰了,”许临月说,“下去吃点东西,四十五分钟之后集合。” 许临月暂时是这一支小队的队长,因为她是这一队青少年中年纪最大,能力也最强的一个。 但她也不到十六岁,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牢头,还要把同伴们押送到刑场上去。 好在大家都很乖,没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事实上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他们始终沉默地听从她的每一个指令。 所有人都离开了星舰,许临月走在最后一个。她知道章尧在回头看她,但她只是抿紧了嘴角,抬头看向了别处。 “……你不要难过,”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回避,径自走到了许临月身边,“这不关你的事。” 她笑了一下:“快走吧,抓紧时间。我们——” 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眼前这栋灰暗的、年久失修的建筑陡然爆发出银白的光芒,每一扇摇摇欲坠的窗户都在往外倾泻银辉,看起来像是有人在里面点燃了一个太阳。 过于强烈的光照迫使许临月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竟然感到雀跃。只要能拖延行军的时间,她宁愿他们在这里发生一些意外。 有人把手挡在了她的眼睛上,许临月似有所觉,然而那个人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不要进去,立刻带着他们去后面那架飞艇上,航线我已经改过了,”对方说得很急,“上去之前扔掉你们的通讯器和ID卡,到了之后暂时在那里呆一阵子,用我在艇上留的现金,绝对不要使用你们身上的任何电子设备,知道吗?” 许临月顾不上听她在说什么,径自伸长胳膊搂住了面前的女人,快乐得几乎要飞起来:“教官!” 裴令容身上已经挂了好几个孩子,个个都嚎得她头昏脑胀。她咬牙把许临月从她脖子上摘下来,继续说:“在那边注意看新闻,下一个皇帝即位你们就可以回去了。回去之后就说你们是受人胁迫上了那艘飞艇——反正这是实际情况,应该不会有事的。” 她的椋鸟几乎变成了一小团光球,还在绕着眼前这栋破楼飞行。 “飞艇上有定位,你们到地方之后想办法把操作台整个砸碎,”裴令容简洁道,“等会儿它会跟你们走。” 向导的精神力足以隐藏一支队伍的行踪,现在那只椋鸟的能量显然也在影响这个中转站的监控装置。但要在宇宙中隐藏一艘飞艇,听起来还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许临月呆呆地看着她:“它跟我们……那我们一起走吧,教官?” 裴令容没有回答,她擦掉了小姑娘的眼泪,让她把自己刚才说的话都重复一遍。 许临月不解其意,但她向来很听话的,此时就磕磕绊绊地复述了教官的指令。教官又转头问章尧是否也记住了,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她似乎很满意,就把这群闹哄哄的孩子们赶上了飞艇。 他们都学过如何操纵这种飞行器,反正航线也是设定好的,只要让它自己往前跑就行。 教官的椋鸟也真的跟着他们走了,站在舷窗边上可以看见那个小光球正在附近徘徊。或许从外面看这艘飞艇就像刚才那个中转站一样光芒万丈,他们变成了一颗没有人能观测到的恒星。 按照航线显示,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处矿业区域,相当偏远落后,谁也没听说过世上还有那么一个地方,然而它距离首都和边境都足够遥远。终于得救了,许临月心里却只有茫然。裴教官去哪里了呢?她的精神体还在这里,那她一定也在附近吧? 大约两天后飞艇才在终点着陆,孩子们走出舱门,发现那只椋鸟已经不见了。 23 +++ 小向导们驾驶的飞行器名义上是反情报处的,突然失去信号之后最多只能查到裴令容和她的上司,或许还有把这艘飞行器暗中交到他们手上的那些人。然而将这些孩子运到中转点的星舰却是和他们本人直接关联的,这玩意儿停着不动超过两个小时大概就会触发偏离航线的警报,至关重要的营救计划当然不能被这样的意外影响。 后面的事情也很明显了,裴令容没有别的选择,必须代替她的学生们登舰前往边境。一整队中级向导不翼而飞,在边境也是圆不过去的,裴令容不能真的让星舰落地,只能尽量拖延时间,估计着那艘飞艇快到地方了才钻进逃生舱离开。她此时已经断开了和精神体的联系,连落点在哪都看不清楚,在逃生舱砸到地上之前她就没有意识了。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降落时的事故相当惨烈,裴令容在昏迷中避免了许多剧痛的折磨。 在那两天中她所做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不是严重的违法行为,裴令容自己也清楚得很。在R-139生活可以算是主动服刑了,她对此毫无怨言,甚至还找到了一些乐趣。 裴令容并不后悔,也没有再深思那条来自沉渊的讯息以及后来那些反常的遭遇。总之她的任务业已完成,而且就目前这个终身流放的情况来说,也没有什么复盘的必要了。 她没想着再回家去,一是既然做了错事,理应受罚,二是家里的人大概也不希望再见到她。 裴家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叛逆人物,父亲和姐姐说不定还要被她牵连。至于沉渊,她先前确实知道了关于他的太多秘密,而他也选择了让她永远闭嘴。 一切都顺理成章,裴令容完全说服了自己,于是就安安心心地在帝国尽头的垃圾堆里住了三年。 +++ 裴令容不在首都,并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事,不过就算她还留在家里,大概也是稀里糊涂。 周堇廷折回去之后直接把皇帝堵在了寝殿里,又带着人和和气气地退了出去,因为本该远在天边的裴越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驻地,而储君的智囊们竟然没有预见到这样的变数。 皇帝的健康情况本就江河日下,又在这次失败的逼宫之后心神大恸,恐怕是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一直以来沉家都在隔岸观火,等着做那个渔翁。尽管如今出现了一些意外,打断了鹬蚌之争的进度,但也还不至于让他们坐不住——好在沉伯渐对沉渊的举动早有怀疑,半个月之前就找了个理由把他软禁了。 裴越的出现让总督猜到了事情的大致走向,他从未想到沉渊会走到这一步,现在甚至有点为长子的谋划感到惊讶。沉渊被监禁在军部的某一间暗室中,当然在将他关进去之前,已经有人收缴了他携带的所有物品。 沉渊仍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态度,面对此等飞来横祸也十分配合,完全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然而针对他的看守并未放松,沉伯渐把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了他身上。 总督的做法让沉明涣感到不解,在他看来父亲为这个温吞的三哥浪费了太多时间——沉渊不过是一个军部的官员而已,若父亲当真如此忌惮,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事实证明沉伯渐的选择也不能算错,他只不过遗漏了一点,沉渊已经找好了那个替代他在地牢之外活动的人。 至今无人知道为什么郑雩会和周丞玉站在一起,那个年幼的、不成器的纨绔皇子手里为什么会有一支武装军队和源源不断的军火供给。局势陡然逆转,似乎将要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下去。 最初总督关于裴越的猜测并不正确,这位固执的将军始终不曾表现他的偏向,他只是平等地阻碍每一个试图偷走王座的人。不论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没有人选,沉伯渐都知道这个人绝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周堇廷差不多已经出局了,沉伯渐也落后了一步。但仰赖于总督那残忍的先见之明,或许他还来得及挽回局势——场上的一些障碍将会很快被清除出去,因为裴中将恰好有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女儿。 过去了将近十天,沉伯渐估计很快他就可以听见那个不幸的消息了。 +++ 外面天翻地覆,几个世纪以来珉城从未如此动荡不安。身在其中的几亿居民都能感受到这个庞然大物的震颤,除了沉渊所在的地方是个例外。 这里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只有被囚禁者独自面对沉重的虚无。大概每隔四五个小时墙壁上的暗格会打开一次,用来供给营养剂和清水,每到这个时候沉渊能听见一些机械运转的咔哒声,他可以据此来判断时间——他大概在这里呆了十天。 很少有人能在这里呆上这么久而不发疯,沉渊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哨兵,而且他的向导一定将他照料得很好。 裴令容此刻在做什么呢?沉渊反正无事可做,只能躺在暗室的地砖上想一想她。现在她大约过得不太好,他知道沉伯渐如果发现裴越在首都,必定会设法让他离开,利用裴令容让裴越和沉渊之间产生嫌隙是最快的办法。 如果他们二人之间是相互利用的临时同盟,这一招当然会奏效,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裴越不是为沉渊而来的,所以只要首都动乱未平,他就不会离开。 裴中将绝对的忠诚和勇敢,还有近乎顽固的正直秉性,都是沉伯渐无法考量和理解的东西。沉渊也是近两年才发现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不是亲眼见过,你很难相信凡人脆弱的躯壳中竟会藏有如此炽热而闪耀的灵魂。 沉渊甚少让裴令容和沉伯渐见面,然而沉伯渐未必对她全无了解。几乎没有人知道湜川总督是一个敏锐得近乎恐怖的向导,因为他自己总是刻意隐瞒这一点。他可以看见一个人全部的秘密并且善加利用,很难说沉伯渐在那寥寥数次的会面中是否已经掌握了八九分的裴令容。 其实裴令容不去见他就是第一个破绽,沉伯渐会知道这是沉渊的有意回护,他会猜到这个分配来的伴侣在沉渊那里并不是全无分量。 不过分量显然是有限的,沉渊即使预见到裴令容要倒霉了,也不曾给予她什么提示和帮助。他需要尽可能多地牵制沉伯渐的力量,迫使总督分散他的注意,以便达成他最终的目的。就连沉渊本人也在这计划之中,此刻这间暗室之外必然守着一批沉家的精锐,除了裴令容和他自己之外还有许多早已安排好的干扰项,正在等待沉伯渐去一一分辨。 沉渊向来审慎,他有足够的耐心来考虑和部署,直到将要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中。新王很快就会即位,从沉伯渐开始,帝国陈腐的军阀体系将逐一溃败。这是沉渊最长久的谋划,他有十余年的时间反复推敲预演,确保政变一旦开始就必然走向他设定的结局。 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并且做出了一切正确的决定。如今未来已经按照他的意志展开,前路已不会再有什么波澜,然而当沉渊在这间暗室中想起裴令容的时候,竟然会对此产生了一点迟疑。 24 +++ 沉渊在暗室之中计算着时间,很快外面的私兵就陆续撤走,首都的情况显然正在按照他的预想发展,沉伯渐已经焦头烂额,顾不上再管这个逆子了。 总督骤然失势,陛下也终于驾崩,周丞玉作为遗诏上名正言顺的继任者,在这一年的五月正式加冕,成为了皇帝。 首都刚刚结束一场混战,此刻已是满地狼藉,人心惶惶。如今的帝国和它的上一任主人一样虚弱而阴沉,新王和他的臣子们面前堆满了亟待解决的工作。 郑雩和裴越作为少数没有站错队的智者,并没有像旁人猜想的那样继续留下来接受奖赏,他们很快都离开了珉城,接着同时前往边境——郑雩是必须回去处理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裴越也急着去搜寻自己失踪的女儿。 裴令容失踪的消息前几天才传回来,一个本该休假的中尉突然出现在了荒无人烟的边境,又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撞散了一架战舰,这则奇闻在混乱的时局中根本无人在意。沉伯渐的陷阱虽然及时地捕获了猎物,却未能达成他预想中的结果,除了裴令容大概是真的死无全尸之外,似乎谁也没有受到影响,就连她的父亲也是在职务完成之后才出发去找她。 简陋的现场调查显示当时舰船上只有裴令容一个人,她似乎并没有受到胁迫,后续的自杀行动大约也是出于自愿。裴将军很少联系这个小女儿,他也不清楚在她失踪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件事一定与首都的政变有关,并且对裴令容来说,一定是出于某种无法规避的、正当的理由,才会让她做出这样荒诞的选择。 裴越不打算为此责备任何人,尽管他能想到这背后许多可能的阴谋论。 阴谋论之一正在返回住所的路上。沉渊出了暗室就被抓进了皇宫,直到今天才得到了大约三个小时的休息,让他有时间回家一趟。 这栋房子的位置和安保程度已经不再适合让他居住了,沉渊需要回来找出房子里的那些机要文件和所有必须带走的东西,方便工作人员下周来替他搬家。 至于搬去哪里、家里要怎么布置这种琐事当然不必他来操心,沉渊的日程中排满了比这重要百倍的事情,回家的路上他还在参加一个线上会议。到了下周他或许会空闲一点,那时他会带一支队伍前往边境,去找他失踪的妻子。 明明裴令容会出意外这件事沉渊早就知道,但他在听到事件汇报的时候竟然还是愣了一下。他给出了合理的解决方案,立刻派遣了调查和救援小组,又联系了裴越和裴知仪。面对裴知仪的怒火,沉渊当然应付得毫无破绽,然而通讯结束之后,他好像又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沉渊在门口停下,等待系统识别他的身份。家里的门禁是裴令容装的,反应有点迟缓,每次进门都要站着让它扫描好一会儿。 他记得那时候他们刚搬进来不久,裴令容装完了才发现这东西出了问题,蹲在地上研究了一下午也不明白她安错了什么程序,只好尴尬地冲沉渊笑笑:“这样说不定会比较安全呢……你看它扫得多认真啊,哈哈。” 突然想起了四年之前的事情,他对这个冒着傻气的画面的印象似乎比刚才那个严肃的、重要的线上会议还要清晰。 门终于打开了,接着门廊的灯也点亮了两盏,好像有人在欢迎他回家。以前那个慢半拍的门禁系统并没有这个功能,大约是裴令容新加上的。 她只要有时间就会在家折腾这些东西,尽管大部分都不太好使,甚至是给两人的生活平添了一点障碍。 不过住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些障碍,沉渊在使用咖啡机之前自然地敲了敲它的盖子,机器晃了两下才顺畅地启动。 “敲一下它就不会加糖了,不过要用力点敲,而且要敲这里……”裴令容向他演示自己的新发明,“这次是真的有用哦,你要试试吗?” 明明可以直接买到更方便智能的商品,裴令容还是对改造家用小电器乐此不疲。让人费解的是,沉渊也从来没有阻止过她的尝试,这栋房子里常用的东西多半都是来自那位笨蛋机械师的发明创造。 她一直在很用心地经营她的家,虽然成果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 +++ 沉渊找出了一些应该带走的文件,又在房子里绕了一圈,检查是否还有遗漏的东西。起居室有一扇落地窗,窗前放着一块小地毯。这块地方就是裴令容的工作间,沉渊走到地毯旁边,俯视满地乱七八糟的零碎,发现自己又开始走神了。 这几天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的注意力会毫无预兆地逸散,反应过来时往往已经过去了一两分钟。这一两分钟对他来说是一片空白,沉渊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分心,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这是相当糟糕的情况,他的许多工作都不允许一点点失误。沉渊起初认为大概是他太久没有接受疏理,精神出了点毛病,军方也立刻安排了一位高级向导来替他治疗,然而那位经验丰富的老专家只看了他两眼就得出了结论:“沉先生,您的状况没有问题。” “近段时间情绪都很平和镇定,身体上也没有什么不适,对吗?”对方态度肯定地一摆手,“就算有问题也不会是在这里,您的向导把您照顾得很好。” 裴令容的确经常为他疏导,沉渊几乎习惯了在她面前卸下精神屏障。在四年之前他绝对无法想象自己会养成这样可怕的习惯,听到那位专家的评语之后沉渊仿佛才意识到这想象已经变成了事实,但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沉伯渐和郑宴的婚姻也是由塔分配的,当时的沉伯渐也是那一任湜川总督最厌弃的儿子,偏偏他是个颇有能力的向导,可以收到一份有许多候选人的分配名单。沉伯渐在其中选择了郑宴,郑家当然不会同意,他们扣着郑宴不放,变相逼迫沉伯渐在一个月内撤销申请。 但郑宴还是跑了出去——既然有一个向导选择了她,她就执拗地一定要见他一面。从那次会面开始,沉伯渐就控制了她的一生。 他绑住她,又驱使她,对她就像对待一条驯好的狗。沉伯渐将郑宴利用得干干净净,差不多嚼碎了她的骨头。 向导对和他们产生连结的哨兵拥有如此强大的影响,简直令人触目惊心。沉渊不能完全信任裴令容,始终不愿意和她绑定结合,也是这个故事必然的结局。 可是裴令容虽然不曾和他绑定,好像也对他施加了不少影响。靠近她沉渊就感到放松和舒适,只要她抬起手他就会卸下屏障,等待疏导。 她对沉渊的影响同样不容小觑,然而沉渊直到最近才发现这一点。他在裴令容面前露出了那么多破绽,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控制沉渊,就像沉伯渐控制郑宴,但她没有。裴令容非常谨慎地对待她所掌握的这种力量,从未让沉渊感到一丝不快,她总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一次沉渊走神了很长时间,远不止一两分钟。他在起居室里站了太久,久到天色渐暗,落地窗的窗帘都自动合上,屋顶的小吊灯也陆续亮了起来。 轻微的机械运转声让他回过神来,暖黄的灯光已经落了他满身,沉渊抬头看向门口,轻声说:“你回来了……?” 他见到灯亮,以为裴令容终于到家了。沉渊发呆发得心不在焉,竟然忘记了这大约只是她在离开之前改过的程序。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算是自嘲。 在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应该是因为他的声音又触发了房子里的什么新功能——裴令容最近大概是有一次很长的休假,足够她把这里都折腾一遍。沉渊回头去找音乐的来处,发现那是窗前放的一架玩具钢琴。 一个怪模怪样的小机器人正在用它仅有的一根手指敲琴键,沉渊认得这个小玩意儿,作为裴令容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先前它能演奏的唯一一首歌堪称噪音,除了它的制造者以外还没有人能说出那是什么曲子。 小机器人丝毫不受听众影响,只管继续专心地弹下去。这次沉渊听到了一段磕磕绊绊的旋律,那是一首生日快乐歌。 25(H) +++ 后来沉渊没有再等下周的日程空闲,这天夜里就出发去了边境。他在那里呆了三天就被工作叫了回来,当然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回来的时候一栋精巧明亮的新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然而除了他带出来的几本文件,其他物件都留在了原来的房子里——他走得太匆忙,忘记嘱咐人替他收好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反正满屋子的手工制品都脆弱得很,他也不太放心让旁人去拿。结果沉渊进了家门却突然发现家里好像进了强盗,这个贼还颇具慧眼,什么都没动,只有裴令容的东西少了一多半。 那一刻他的脑子都嗡了一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沉渊才想起来,几年前裴令容在门禁里录入了裴知仪的信息,对方显然是利用他不在的时间进来过。 他立刻联系了裴知仪,在裴大校的怒吼中可以总结出两个重点,一是她确实来过,但她只是拿回了自己妹妹的东西,谁也管不着,二是她也要去找人了,找到以后她会把人打断腿关起来,不可能让裴令容再接近一些混蛋。 通讯被粗暴地切断了,沉渊仍然站在那儿没动。原本坐在窗边的小机器人也被带走了,只剩下一个五颜六色的玩具钢琴还留在那里。其实今天才是沉渊的生日,裴令容提前准备好的惊喜节目本该在今晚为他表演。如果她还在家的话,沉渊猜她大概会再准备一个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歪歪扭扭地写着他的名字——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个蛋糕微微焦糊的味道,因为裴令容的烘焙技术也是几年来都毫无长进。 或许等不到吃完蛋糕她就会让弹琴小人出来献宝,接着沉渊就会对这场拙劣的演出随口夸奖两句。然而现在演员们都不知所踪,唯一的观众只好在台下空等了一晚上。 很快沉渊又抽出了时间,第二次前往边境。这回他事先想好了搜索的计划,也带上了更多人手,可是仍然一无所获。好在裴知仪那边也没什么进展,暂时不用担心她会先一步找到裴令容,让那个可怕的威胁变成现实。 失踪事件发生后的几个月中,沉渊在首都和边境之间往返了四次。因为最初的现场调查过分敷衍,正式的营救工作也开始得太晚,许多线索已经湮灭无踪,后来连那艘星舰的残骸都没捡到几片,要在无尽星域中找出一只小小的逃生舱的落点更是痴人说梦。 直到第四次搜索沉渊还是没有找到失踪者的去向,而且每一次失败都比上一次更加让他无法忍受。 原先那个家已经被他封存起来,他自己不进去,连让人进去清洁打扫也不允许。后来他又看不惯那个空洞华美的新房子,只好把旧屋里剩下的所有东西一件件挪了过来。就算这样沉渊也很少住在那里,他不是呆在办公室就是在去边境的路上。 大概一年多之后沉渊才停止这种徒劳的尝试,因为他开始耳鸣和头痛,这些症状会随着长途飞行和星舰跃迁的能量波动不断加剧。由于沉渊已经没有可信任的向导,他不再愿意接受精神梳理,但他也不想逐渐变成疯子,只能放弃继续亲自前往边境的计划。 裴令容以前说过,她最初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好,所以才会选择和他结婚。沉渊不知道他到底哪里算得上“很好”,但他想他需要保持清醒,这样等裴令容回来的时候他至少可以装得和以前一样,他看起来或许还是那个会让她想要在一起生活的人。 虽然沉渊不会自己去找人了,但他没有停止远程指挥搜索行动。只不过他几乎让人翻遍了那一段边境线,依旧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后来连裴家都默认了裴令容已死,沉渊还在研究每个月传回来的搜索报告。 他向来沉稳而谨慎,在这件事上更是有无限的耐心,足够他长久地坚持下去,直到报告中出现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他可以用十几年来等待一个新的帝国,大约也可以用更久的时间来等待他的妻子。什么也找不到并不是坏事,至少还没有传回噩耗,他的等待还有意义。 这是一场漫长的精神折磨,沉渊在煎熬中维持着他岌岌可危的神智。好在他有一个非常善良、又容易心软的爱人,她一定是不忍心看他受太多苦,所以在第三年的时候,她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 过于沉重的自责和思念压垮了沉渊,他不得不向裴令容俯下身去,直到额头抵在她胸口。 即使阔别已久的爱人又被他重新握在了手里,沉渊好像还是不能感到安心。他在对方耳边喃喃低语,反复祈求她与自己结合。 他的理智都被情热烧化了,仍然竭力作出温柔的样子,轻声叫她宝贝,又叫她的小名,诱哄她打开连结,和他永远捆在一起。 裴令容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息,暂时顾不上回应他的要求。沉渊并不催促,强自忍耐着去吻她的头发。这一次他的耐心等待没有奏效,片刻之后那些缠在他身上的精神触须如潮水一般退去,他竟然什么也没有留住。 沉渊身在混沌之中,行动都被他自己强烈的情绪控制,巨大的失落几乎让他感到恐慌。那条蛇受他影响也骤然圈紧了猎物,简直要把裴令容勒得断了气。 “……为什么?”他无法再维持甜蜜的假象,伸手抬起裴令容的脸,逼迫妻子给他一个答案,“茵茵不肯和我绑定吗?” 大蛇叼着裴令容的颈侧,焦躁地磨了磨牙。裴令容在蛇身的桎梏中微弱地挣扎起来,试图躲避这种刺痛。沉渊轻易就扣住了她,掐着她的腰把她提起来,方便他更深地肏进去。 他已射了一次,性器也不见软,反倒把那些液体满满当当地堵在里面。裴令容涨得直哭,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受,只能颠三倒四地求饶。 她在说不要,又说她好痛,但这都不是沉渊想听到的回答。他仍然执着地向她重复自己的愿望——绑住我,和我永久结合。 沉渊不知道他做错了哪一个步骤,导致结果出了偏差,所以他只好又试了一次。他把瘦弱的、娇小的爱人困在肉欲的牢笼里,裴令容被他一次又一次强行带上高潮,然而她的精神领域却不再向他展开。 “给我,”沉渊低头去吻她,哑声说,“求求你。” 明明他是个正在行刑的酷吏,看起来倒很委屈。 裴令容里面的点生得很浅,沉渊将性器退出来大半,粗硕的龟头直接顶在那块软肉上碾磨。过于尖锐的快感让她崩溃地哭叫,裴令容绞紧了体内的那根东西,觉得她马上就要死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晕了过去,偏偏还能听到有人在她耳边絮絮地说话,问她舒不舒服,喜不喜欢,为什么不肯和他结合。 裴令容发不出声音,只好胡乱摇头,而那个人好像看不懂拒绝,依然不准备放过她。 大蛇盘在她身上游动,探出蛇信去舔她的眼泪。裴令容呜咽着仰起头,从混乱的思维中勉强凑出了几个词:“不行……不、不可以……” 那人贴近了她,问道:“什么?” “……不要绑定,”裴令容神志不清,但还记得这件事,“沉渊不愿意……我们说好了的。” 26 +++ 第二天文太太起得很早,她在家里转了两圈,发现两位主人好像还呆在楼上。她虽然担忧,做事依旧有条不紊,先是提前联系了方医生,请他做好准备,或许等会儿需要他过来一趟。接着她又检视了屋里屋外,确认一切正常后按时整治了一桌早餐,只等沉先生和沉夫人起床。 直到早餐凉透了也没有人下楼来,文太太终于坐不住了。她沿着扶梯走上去找人,整栋房子静悄悄的,只有她在织金地毯上踩出的沙沙声。 沉渊的卧室门竟然半敞着,似乎昨夜裴令容进去后就忘了关。文太太谨慎地上前敲了敲那扇虚掩的门:“沉先生,您醒了吗?” “您感觉好点了吗?是否需要通知医生过来?”她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时间不早了,先生。夫人还在里面吗?她今天早上应该去复诊了。” 老管家站在门外等待着,片刻之后她才听到衣料摩擦和人下床走动的声音,里面终于传出了一句回应。 “……夫人还要休息一会儿,”是沉渊在低声说话,“复诊延后到下午。” +++ 沉渊花了两三分钟才彻底清醒。他醒来的时候倒是还穿着昨天那件礼服,裴令容浑身赤裸,被他扣在怀里。他外套上那些繁复的衣带和装饰全都散开了,和那条蛇一起纠缠着裹在她身上。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地被他回忆起来,许多混乱的画面和声音涌入他脑中,沉渊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是不可原谅的、可怕的错误,昨夜沉渊圈禁她,又强迫了她,最糟糕的是让她发现了他的真实面目。 自他们重逢以来,他始终以三年前那个“沉渊”的形象出现。事实上如果裴令容喜欢和这样的沉渊相处,他不介意一直扮演这个角色。 沉渊知道他的状态不太稳定,不过有白噪音和止痛药就足够让他保持清醒。何况现在他还有他的向导,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影响他了。 裴令容回家之后,沉渊的生活好像就突然失去了驱动力。反正人已经找到了,他除了早点下班回去看老婆之外再无别的追求。或许是因为精神领域的混乱,或许是这段时间过于幸福,他变得怠惰而懒散,连沉家的这点小手段也没有防备。 门外的文太太得到了沉渊的答复,下楼去修改预约,沉渊则站在床边检查裴令容的情况。她还睡着,因熟睡而晕红的脸陷在卷发和凌乱床铺里。蝰蛇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主人原本的位置,更紧密地勾缠着怀里的女人。 它捆了她一夜还不知足,似乎恨不得长在她身上。昨夜她说是沉渊不愿意所以他们不能绑定,听了这句话之后它就发了狂。 沉渊拎开大蛇的尾巴,握住裴令容的小腿仔细看了看。矫治器还好好地扣着,似乎没有出什么问题。也许他昨晚还没有全疯,到底还记得不能累着她的腿。 她身上的其他地方满是情色的痕迹,连手背上都留了一圈牙印。沉渊抱歉地弯下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吻。 床上的被子显然也是没法再用了,沉渊将裴令容简单清理了一番,裹在一件干净的大衣里抱了出去。 +++ 裴令容这一觉断断续续地睡了很久,中途一度还发起了低烧,差点急坏了文太太。方医生立刻被召唤来出诊,得出的结论是没大问题,估计只是太劳累了,需要休息。 他收起检查中使用的仪器,再看看床上裹得只露了一蓬卷发的病人,还是谨慎道:“虽然伤腿应该适当活动,但还是要避免太剧烈的运动。如果沉夫人在她那个……呃,工作间花了太多精力的话,家人也要提醒她注意休息。” 沉渊记下了医生的处方,又礼貌地道谢:“今天我们不能去复诊了,如果她明天有精神的话,我再带她过去。” “完全是胡闹,”在医生走后,文太太终于忍不住责怪他,“您怎么能……您明知道夫人的情况不好。” 对于她的指控沉渊也坦然接受,并且保证这是一次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 在裴令容昏睡期间沉渊做了不少事情,他坐在她床边处理公务和参加会议,在会议中途还暂停了几次,为了按时唤醒她喂水和药。 除此之外他还抽空弄清楚了昨天沉明涣到底做了什么,好在沉渊离开皇宫前已经让人把他控制住了,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身上的几个发信器。 这东西大概是他从境外带进来的,其原理大概是发出特定的电磁频率,可以对哨兵产生干扰。不过它只有作用于濒临暴走的哨兵才有明显效果,而且必须距离目标三米内使用。 就这么一个毫无实战意义,鸡肋到可笑的玩意儿居然成功暗算了沉渊,周丞玉看了报告简直笑掉大牙,表面上还装得一派正经:“太令人发指了,竟敢在天子脚下公然使用如此危险的违禁武器!哎,还严重地伤害了我们的宰相大人!真是无法原谅,罪不容诛啊!” 沉渊任他在对面高谈阔论,径自侧身去观察裴令容是否不再发热。 自从刚才开会周丞玉就看出沉渊频频分心,他的影像也时常在画面中消失,皇帝忍不住提高声音询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看你表嫂,”沉渊重新坐直了,终于分了一点注意给周丞玉,“她今天病了,现在躺在我旁边。” 周丞玉:…… 周丞玉:“我以为你今天请病假是因为你病了。” 这家伙竟然一直是贴着老婆参加的内阁会议?周丞玉龇牙咧嘴地瞪着屏幕,立刻换了一个话题:“所以沉明涣你准备怎么办?” “这次问出来的东西不够,他大概没全说实话,”沉渊翻着文件,答得漫不经心,“先关着,等我有空再审。” +++ 到了晚饭时间,文太太觉得不能让裴令容再睡下去,硬是把她叫了起来。 “还困吗?吃点东西再睡吧,”沉渊掌住她的背轻轻晃了晃,“先喝点牛奶好不好?” 裴令容东倒西歪地勉强坐起来,看起来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也乖顺地任人摆布,要给她披衣服她就抬手,要给她喂饭她就张嘴。 文太太见她始终呆呆的一言不发,不由得担忧道:“怎么回事?好像也不发烧了……您感觉怎么样,头晕吗?” 沉渊停下喂饭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文太太的问题。片刻之后裴令容才反应过来,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没事,我不晕。” 接着她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病了,所以让人担心了,就努力打起精神笑了一下:“我已经好了,没事了,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文太太似乎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裴令容感觉她的脑袋差不多是冻住了,压根儿无法正常思考,还不能有效地察言观色。 至于她为什么会生病,裴令容也不太明白。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仿佛是一个模糊的梦境,她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一些片段。 沉渊好像在向她道歉,他说昨天是他错了,以后一定不会这样。 裴令容仍是稀里糊涂,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径自答非所问道:“你好了吗?” “你最近,那个,是不是有点头痛,”她尽量组织语言,没有直说他的精神状态,“……现在好一点了吗?” 27 +++ 裴令容说完还惴惴不安地瞟了一眼文太太,生怕这位敬业的老管家要细问沉渊头痛的病因。好在文太太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她只是担忧地绞着手,又凑上来摸了摸裴令容的额头。 “您先把饭吃完,我去把医生开的营养剂拿来。”她这么说着就匆匆走了出去。 文太太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裴令容和沉渊。裴令容傻看了一会儿管家的背影,才慢半拍地转过头来等沉渊的答案。 沉渊停顿片刻,将一勺甜粥送到了她嘴边。 “我没事,”他也学着裴令容的样子笑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 裴令容犹豫地点点头,又示意她可以自己吃饭,然而沉渊依旧把碗握在手里,并没有递给她。 他看出她不习惯这样受人照顾,但他又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耐心,能一口接一口地哄她,她也只好就着沉渊的手吃了半碗粥。自六七岁以后裴令容就没被人这么娇惯过,她一时手足无措,不得不找点话题打岔。 她想了半天,最后鼓着腮帮子含糊道:“……你真的没事了吗?” 沉渊说是,又让她专心吃饭。 裴令容还是有点疑惑:“我好像没有帮你疏导。” “不是的,”沉渊忍不住要叹息,“昨天你一直在救我,你不记得了。” 蛇是狡诈而残忍的动物,寓言里的农夫捂暖了一条冻僵的蛇,下场确实不怎么样。但他的向导固执得很,始终把这样一件危险品抱在怀里,就算自身难保了也没有放开。 裴令容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鼓着脸继续吃了两口。她已经感觉饱了,又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拒绝沉渊喂的饭。好在文太太适时地拿来了营养剂,裴令容立刻从他那个取之不尽的碗边转开了脸,伸长了手去接管家手里的小瓶子。 这是饭后喝的,所以现在晚饭已经结束了。裴令容松了一口气,等待管家太太收走那些杯盘碗筷。 “累了吗?”沉渊问她,“明天应该去复诊了,要不要再休息一天?” 裴令容摇头说不用,明天可以去。 文太太已经走到门口,正在把剩余的食物和餐具交给家务机器人。裴令容注意着她的动向,压低了声音:“你也去检查一下,好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昨天……你应该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或者找人疏导一下。” 她作为受害者似乎对昨天经历的暴行全无芥蒂,甚至还在谨慎地提醒凶手保重身体。沉渊看了她一会儿,克制地答道:“好,我会去的。” “但我不会接受疏导,”他也轻声说,“我不信任别人,你知道的。” 我不信任别人,如果你想救我,就留在我身边。沉渊本性难移,还是一样的卑鄙,谁叫裴令容偏偏长了一颗柔软滚烫的心,他极度渴求她的温柔爱意,又最擅长利用她的赤诚天真。 沉渊话没说全,裴令容脑袋又不够用,听得似懂非懂。文太太走过来问她感觉怎么样,接着给她擦了手和脸,让她重新躺下。 裴令容还是精神不济,强撑着聊了会儿天就开始打哈欠。沉渊仍在她身边和文太太谈话,她听到了几个零星的词——“发热”、“全面体检”、“下午”,然后她就睡着了。 +++ 第二天裴令容的体温恢复正常,精神也好了一点,于是沉渊按时带她去了医院,又把她塞进许多奇形怪状的仪器里折腾了半天。 沉渊大概是去看她的检查报告了,留下裴令容和十来个护士小姐在检查室里,她紧张地端正坐好,又把围巾往上提了提。 那天的事情她隐约想起来一些,但也记得并不真切,仿佛是看了一部没头没尾、影像模糊的老电影。她身上留的痕迹倒确实是铁证如山,看起来还颇有点吓人,不过裴令容受的那些伤都比这严重得多,这点红痕对她来说已经不痛不痒,不算什么。 她当然知道自己被强迫了,发生了不好的事,但这是因为她业务水平不行,想给哨兵疏导竟然还反受影响,最后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导致两个人一起乱了。 虽然裴令容认为这只是一次失败的疏导任务,然而要让护士小姐们看到她脖子上那些印子还是万万不行的。她把大半张脸都缩到了围巾里面,连手也藏进了口袋,力求眉毛以下的每一寸皮肤都被严密遮住。 有人热心地上来问她是不是觉得冷,裴令容还未开口,室内的温度已经被调高了。她不得不一言不发地坐着捂汗,好在沉渊很快就回来了,裴令容立刻跟着他从这个烤箱中走了出去。 沉渊神色冷淡,看到她才笑了笑,又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脸颊:“脸怎么红了?” 裴令容老实地回答检查室里有点热。 她出门时坚持把自己裹成粽子,沉渊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此时就收回手,又说了声抱歉。 他做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很少后悔,仅有的几次都是因为裴令容。他总是轻率而粗暴地对待她,的确如裴知仪所说是个混蛋。 裴令容的检查结果并不好,右腿的康复情况进展缓慢,精神力的检测水平还不如上个月。 “是不太理想,但也在意料之中……怎么说呢,”方医生斟酌着措辞,“沉夫人缺失的那一块是向导能力的核心,类似于一个电源。如果不能补齐这一部分,或许她只能逐渐消耗自己现有的力量,很难再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裴令容像一只被剖出了珍珠的蚌,试图医治她既无希望也无意义。 医生当然是不敢对沉渊说出实情的,然而沉渊怎么会听不出他们的言外之意? “……你怎么了?” 他一路都不说话,裴令容忍不住探究地看了他两眼。 这一次沉渊并未再哄她说没事,相反他竟然坦率地承认了自己感觉头痛。 “真的?”裴令容吃了一惊,“很痛吗?怎么办?” 沉渊没有回答,她就踌躇地举起了一只手:“要不要我帮你……” “快点好起来,”沉渊握住她的手,重新放回了她的口袋里,“等你好了,再来救我。” 28 +++ 沉渊抽空审了沉明涣,确认问不出来什么东西之后就把人随便扔进了一间肮脏混乱的低级监狱。这处罚是略严厉了一点,但若非他贼心不死,闹出这件事情,裴令容的精神力还不会消耗得这么快。 不过如果那个晚上沉渊没有回家,如果他回家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事情当然也会不一样。沉渊深知自己状态不好,他几乎像一头渴血的猛兽,控制不住地围着裴令容转。只不过之前他理智尚存,凶兽还有一条岌岌可危的细链子拴着。沉明涣弄断了这条链子,让沉渊亲手伤了裴令容,他当然该死。 “看什么呢?” 周丞玉从沉渊肩膀后面伸出脑袋,探头去看他面前的光脑。 “怎么还在看这个,这事儿不是已经结了?”他感到不解,“到点了你还不走,不是最喜欢早退了吗?” 三年前沉伯渐被杀,沉家几乎顷刻之间就衰颓覆灭,沉明涣侥幸活着,但除了还剩一条命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就算这样他竟然还干出了一点事业,沉明涣用自己手里全部的资产搭上了一条走私线路,对方显然也看出这家伙是个草包,拿了几个根本一钱不值的玩意儿来糊弄他。 这桩愚蠢的走私事件几天前就结案了,周丞玉不明白沉渊还在看什么。 沉渊并不回答,沉吟片刻后突然说:“我的年假好像还没有休完。” 周丞玉闻言大惊:“你在说什么鬼话?!你这半年过得和天天放假有什么区别?” “今年是没了,那去年呢?”沉渊不为所动,“去年我大概是连周末也没有休息的,应该能调出不少假期。” “你要干嘛?”皇帝警惕道,“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啊,你要是歇十天半个月不来上班,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不用那么久,”沉渊笑了一下,“大概三天吧,不会超过五天的。” +++ 裴令容去复诊的时间是固定的,这次不仅晚了一天,出来的结果也很不好。裴知仪当然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她看着妹妹的检查报告,恨得简直要杀人。 原本她还在等父亲那边的人过来,现在也等不及了,劫囚计划提前展开,务必要尽快把深陷魔窟的裴令容弄出来。 也不知道这该死的沉三是哪里来的疑心病,把那座宅子防得固若金汤,连看一眼里面藏的人都不可能。裴大校费力安排的几波前锋连裴令容的面都没见到,她也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地寻找机会,省得再惊动了那魔窟的主人。 相比之下裴令容这个受害者反而镇定得多,既然裴知仪已经答应过要带她出去,她就一定会来的,自己只要等着就行了。 之前裴令容光是专心致志地等待,现在她也有了一些其他的心思——无意中发现了沉渊的精神状况之后她就开始紧张,又想帮他瞒住这件事,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点什么。 有无数人可以为沉渊提供帮助,他根本不需要一个残疾的向导,裴令容理智上清楚这一点,但她就是没办法不去做这个无用功——既然已经看到有人在受苦,她就不能对此转过脸去。 姐姐知道的话一定不允许的,裴令容有点心虚,裴知仪对沉渊的态度明确得很,如果沉渊真的疯了,她恐怕能敲锣打鼓庆祝三天。 裴令容希望姐姐的营救可以来得快一点。早点带她离开这里,也就能早点免除她挣扎彷徨的痛苦。或者索性来得晚一点,干脆给她一点时间治好沉渊。 +++ 今天下午方医生照例来看着她复健,顺便强调健康作息的必要性,告诫她不要再把自己弄进医院里。裴令容一边慢吞吞地做些体操,一边含糊地应了他两声。 复健的强度是逐渐增加的,然而裴令容的体力却毫无进步,勉强运动了一个小时就半死不活。护士小姐上来替她擦汗,又轻声鼓励她站起来继续。医生在一旁向裴令容投来严厉的目光,文太太心有不忍,找了个借口把他领了出去。 老管家知道复健的重要,但看她这么遭罪也怪可怜的,总是会在中途想办法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裴令容瘫在地上,争分夺秒地大喘气。刚才那位护士小姐还在她身边,这时就扶着她坐起来,顺便把一杯淡盐水递给她。 “快喝吧,二小姐,”她说,“锻炼还是要跟上的,到时候没力气跑出去的话该怎么办?” 裴令容累得头昏脑胀,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你……你、你,”她瞪大眼睛,“你是说……” “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您的,大概就是您下一次外出的时候,”看她磕巴了半天也蹦不出一个整句子,对方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大校也会过来,所以您要随时做好准备,好吗?” 她的态度就像裴知仪一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裴令容已经被这样的气势训练出了条件反射,立刻听话地点了头。 护士小姐说很好,她会转告大校的,又说您不能再坐着了,今天的复健强度还不够呢。 裴知仪言出必行,果然马上就要来带她走了,裴令容陡然生出了无限的力气,觉得自己还能再跑上一整天。 虽然她目前只见到了这个护士小姐,但这个营救计划一定牵扯了很多人,花了裴知仪许多时间和精力。裴令容必须尽快恢复正常,至少不要在这个计划里拖大家的后腿,不要浪费了这么多努力。 +++ 沉渊回来时刚好是晚餐时间,裴令容如今习惯了这样的日程安排,此刻正守着餐桌等他。 接下来他们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会聊一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不定还可以一起看一会儿电视剧。 然而这需要沉渊计算好时机,不露痕迹地提出邀请,再适时地结束对话,不让裴令容感到疲倦或厌烦。 以前他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霸占裴令容的时间,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和她呆在一起会有多么愉快。她也许是发生在沉渊身上的唯一一件好事,但他用了好几年才明白。 “下午医生来过了吗?”他在裴令容身边坐下,为她舀了一碗汤,“今天累不累?” 裴令容小声道谢,又说她不累,治疗很有效果。 沉渊配合地笑了一笑,应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出去走走?——最近天气很好,我们可以去海边散步。” 首都东面有一片美丽的海滩,海水清透如翡翠,沙砾也莹白光洁,然而离市区实在太远,裴令容也没有去过几次。 她高兴起来,差一点就要点头答应,又突然想起今天那位护士小姐说大概下一回她外出的时候,裴知仪就会来带她走。 现在她很少出门,基本上只会在规定的时间去医院复诊。裴令容担心这次偶然的外出会影响姐姐安排的计划,而且她的腿确实还没有准备好长途跋涉。 “……还是不要了吧,”她低头喝汤,含糊道,“太麻烦了,我在院子里散步也可以……” 海边以后也可以去,她应该脑袋清醒一点,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裴令容悄悄地吸了一口气,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她精神紧张,不敢抬头,没有发现沉渊已经看了她一会儿。 片刻之后裴令容听到沉渊平淡地说好吧,接着又如往常一样叫她多吃点东西。 危机解除,裴令容放松心情,终于端起碗来吃饭。 “今晚有时间吗?”沉渊把一碟她爱吃的菜挪到她面前,提议道,“等会儿一起看电影吧?” 29 +++ 这两天裴令容运动的频率显着提升,那个前阵子让她废寝忘食的工作间也不怎么去了,对锻炼的热情让方医生都刮目相看。 文太太当然发现了这种异常情况,虽说这大概也算是一件好事,但莫名地让人有点不放心,她试探着问过裴令容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一直麻烦这么多人照顾我是不对的,应该快点好起来”。 听起来确实是令人感动的、正当的理由,然而裴令容回答时言辞闪烁,甚至刻意转过脑袋,没有正眼看着她。 不会说谎就是会带来这点麻烦,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在胡说八道的话,他们很难会不继续追问,直到问出那个被极力隐瞒的真相。 好在文太太碍于身份,不能直接拷问夫人,只好接受了裴令容的说法,不过紧接着就在沉渊回来的时候对他作了一番报告。 “是吗?”沉先生看起来毫不意外,“想要锻炼是好事,不过要看着她,别让她太累了。” 他似乎并没有领会文太太的意思,不再继续追究这件事了。管家也适时地住了嘴,不然她看起来好像是要挑拨主人夫妇之间关系。 这孩子到底想干什么呢?在整理家务的间隙文太太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她希望裴令容不是要干些傻事——而且沉先生平时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个时候倒一点心眼儿也没有了? 机敏而干练的老管家对这栋房子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她准确地预见到家里可能要出问题,但她没有想到最先出了问题的并不是裴令容。 +++ 这一天没有检查,也没有复健,是沉宅中难得的休息日。午饭后文太太在打毛线,裴令容也暂时停下了锻炼,坐在她身边修理那个会倒茶的小机器。 ——她觉得这个小东西还是做得笨重了一点,不够轻巧可爱,所以准备拆掉一些部件重新组装。 文太太时不时用余光瞥她一眼,发现裴令容已经把那个原本很合她心意的机器拆得支离破碎,不禁感到颇为焦虑。她记得古汉语里面有几个词叫画蛇添足、适得其反,似乎很适合形容此时的场景。 一阵突兀的铃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宁静,裴令容吓了一跳,立刻弹起来四处张望,文太太趁机对她说:“夫人,这是家里的一部通讯器响了,应该是沉先生有什么事,您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裴令容听话地跟她走了,走到了地方又犹豫道:“文太太……还是你来听吧。” 她觉得这次通话的内容大概和她没有关系,毕竟沉渊想要联系她的话应该不会用这种方式。 文太太接过了通讯器,对方仿佛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裴令容并不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她只能听到管家简单地应了两声“是”和“明白”。文太太的表情越来越冷峻,通讯结束的时候她神色紧绷,几乎像一尊苍白的石像。 “先生出事了,”她转身架住裴令容的胳膊往楼上走,声音却并不慌乱,“这段时间您需要留在家里,不用担心,我会保证您的安全。” 外面有隐约的、由远及近的低沉轰鸣,裴令容听得出那声音出自许多架军用的飞行器。它们沿着完美的弧线逐一降落,将这栋房子严密地包围了起来。 裴令容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踏上了楼梯,心里一片茫然。 +++ “今天的下午茶要吃点什么?”管家在二楼的起居室里为她布置了一张小桌子,“昨天的松饼您好像很喜欢,再来一份吗?” 裴令容并没有注意听她的问题。她径自站在窗前,挑起厚重的帷幔一角向外看了看,又很快被文太太拽了回去。 “出于安全考虑,请您暂时远离通向室外的门和窗,”对方拉着她坐在椅子上,自然地继续了之前的话题,“给您的松饼淋上一点蜂蜜还是巧克力酱?” 裴令容顺从地坐下了,然而仍旧答非所问:“外面至少有五十个人,一大半都是高阶哨兵,还有几个向导。” 文太太停顿了一会儿,简略地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只是必要的安保措施。 “您知道沉先生的工作,当然会有很多人试图抓住这个时机,做一些能对他造成影响的事。先生需要确保他不在这里的时候,您也不会遇到危险,毕竟家庭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管家的话裴令容只听懂了前一半,后一半她认为是文太太的语言艺术——为了让她能听话地留在家里,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他出了什么事呢?”裴令容问,“现在的情况很糟吗?” 对此文太太并不回答,只说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不用她来操心。她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除了暂时不能出门之外一切如常。大约再等三五天,沉渊回家之后门外驻守的人就会离开。 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文太太像往常一样准备了许多甜蜜芬芳的点心和果茶。裴令容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在重兵把守之中端起了面前描着金边的白瓷杯。 +++ “取消综合数据库的提案你看过了?”周丞玉在通讯中问沉渊,“你真的同意这个事儿吗?” 沉渊抬头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我只是让他们做一份更详细的计划。” “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问题,”他又垂下眼睛去看手里的文件,“如果你要推进下去,阻力应该不会在我这里。” 周丞玉灿烂一笑,答道:“确实有点儿激进了是不是?我以为你也要说我疯了。” 皇帝想要禁止帝国范围内的基因检测和分配制度,国家不再记录每一个公民的基因数据,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职业和配偶,不受任何限制。 这三年中帝国推行了数项新政,但这无疑是其中最离经叛道的一项。可以想象本次变革会掀起怎样的狂风暴雨,他们一定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走到终点。 “你现在这么好说话?”周丞玉持续嬉皮笑脸,“这是在动摇帝国百年之根基啊,万一朕亡国了要怎么办?” “那你就只好等死了,”沉渊头也不抬,“到时候我会申请政治保护,带着我老婆投奔联邦去。” 周丞玉:…… 周丞玉:“你想得真周全。” 他很快就原谅了臣下的无礼言辞,转而搭讪道:“你请假就是为了干这个?上医院装病?” 沉渊没有回答。 “我觉得这样不行,”皇帝敛去了笑意,严肃地看向镜头,“你是被哪个巫婆诅咒过,一辈子不能说真话了吗?不要再骗人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沉渊第二次抬起头看着他,神色平静而疲惫。 “我知道,”他说,“但是她的时间来不及了。” 30 +++ 沉渊在等人。 他借着之前沉明涣的走私案伪造了一场事故,又特意将自己受伤的消息传了出去。与沉宅联系的那次通讯的内容一定是对他出事过程的详细描述,以及他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的地点。 他的家大概已经被军队接管,一切都笼罩在凝重得近乎恐怖的阴云之中。沉渊需要制造这种压力,他要让家里那个迟钝的向导也能看出来情况不妙。他为裴令容提供了足够多的暗示,让她可以猜到沉渊现在身受重伤,或许就快死了。 对她来说这应该不会太难猜,沉渊考虑得很清楚。毕竟只有裴令容知道他现在的精神状况,她还知道就在几天前他遭遇了一次袭击,神智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那一次裴令容以身犯险,伸手将他从疯狂中拉了回去,这一次她必然还是会来救他。 沉渊正在等她到来。 她总是这样善良过头,肩负了太多毫无必要的责任感,甚至试图以凡人之躯来行神迹,拯救每一个她所看见的、正在受苦的人。好在她还不至于到处无差别地播撒爱心,沉渊确信自己得到了其中非常特殊的一份:裴令容选择了和他结婚,对他说过好几次“喜欢”,并且时至今日,仍然和他在一起生活。 ——不过并非出于自愿,是他强行把人锁在了家里。沉渊清楚裴知仪已经准备要把她带走,而裴令容显然也对这个离开他的计划非常积极。 这是无法接受的,沉渊不能想象再次失去她的情景,他必须提前杜绝这样的可能性。 沉渊知道他又在策划一些卑劣的手段,但如果只要一点小小的安排就可以永远绑住裴令容,他当然很难抵抗这种诱惑。 何况他还有一个十分正当的理由:裴令容的精神力需要修复,而他自己是一个最契合她的哨兵。一周前裴令容竭尽全力的疏导效果显着,沉渊现在状态稳定,完全可以反过来成为她的能量源。 反正他们早就应该绑定结合了,之前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裴令容即将恢复健康,他们还会一起找回那只长着橘色细爪的毛绒小鸟。 快来吧,他像那天晚上一样暗中祈祷,仿佛裴令容就站在门外。沉渊曾数次提出这样贪婪的请求,幸运的是每一次他的爱人都会满足他的愿望。 +++ 接下来沉宅中发生的一切都按照沉渊的设计进行着。第二天裴令容心神不宁地起了床,坚持要管家告诉她沉渊昨天到底怎么了,文太太抵挡不过,只好简略地复述了那则通讯的内容。 这起事故的过程与结果都与裴令容的猜测大致相同,她立刻就对此深信不疑,随即开始担心沉渊的状态。 “他……他的情况不太好,”裴令容也不知道要怎么向管家说明“哨兵会精神崩溃”这件事,“我想去看一看他,可以吗?” 文太太的回答是她还是留在家里比较好。 裴令容踌躇道:“你不明白……他可能需要疏导,上次就是这样……” 沉渊似乎很难信任别的向导,裴令容最近才察觉到这件事。她离开的三年中沉渊也许没有接受过几次正式的精神梳理,他一直在依靠白噪音维持清醒。 既然她是一个能让沉渊卸下屏障的向导,裴令容感觉自己好像有责任提供一点帮助,但她也不确定这么做是否有必要。毕竟沉渊完全能够得到更专业的治疗,或许她只是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管家仍然建议她不要离开这栋房子,裴令容只好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如果您坚持的话,”始终站在角落里的一位工作人员向前走了两步,“今天上午我可以联系一下沉先生的常务次官。” “不过我不清楚先生目前的状态,也许他暂时还不能给您答复,您大概还要等一段时间。” 裴令容吃了一惊:“他现在不能答复?” 这位工作人员穿着黑色西装,神情和语气就像他的外表一样冷淡严肃。从他的这几句话里裴令容已经想象到了沉渊失去意识,被束缚带捆住接受电击的黑暗画面,心中大为不安。 连文太太不再镇定,忍不住真切地表现出担忧:“情况真有这么严重?” “我们也不清楚,女士,这是相当机密的信息,”对方依然板着脸,“这就是说就算我联系了沉先生那边,也未必会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听起来相当不妙,文太太沉思片刻,还是不能做出决定:“再等一等吧,最好不要擅自行动。沉先生希望保证夫人的安全,只有在这里才能杜绝外界的危险,不是吗?” 黑西装同意了她的看法,又补充道:“夫人当然应该留在家里,毕竟沉先生所在的医院也并不是绝对安全。” 裴令容听出了他的意思,那间医院现在大概是首都的风暴中心。 “……那他也应该尽快恢复健康,早点离开那个地方,”她考虑良久,最后还是说,“麻烦您先联系一下沉渊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好吗?” 沉渊精神上的混乱状态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直到出了之前的事故才被她无意中发现。由于某种裴令容不了解的原因,他一直隐瞒在这件事,所以此刻的沉渊是不是也需要她的帮助,只是他不能说出来呢? 如果今天她明明可以做点什么来挽救一个糟糕的结局,而她却选择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的话,裴令容认为她以后绝对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文太太默许了她的要求,并且在裴令容旁边坐了下来,和她一起等待那位西装先生将要带来的答复。 她们一言不发地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回来,而对方只是说了一声抱歉,目前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了。 “那我,我可不可以去那里看一下?只要确认一下他的情况,不用太多时间,”裴令容小声提议,“我以前也接受过训练……我会很小心,不给你们添麻烦。” 西装先生表情不变,锋利而冰冷的目光在裴令容脸上划过。停顿了几秒钟之后他才答应了她的要求:“好的,夫人。既然您想过去,我们可以为您安排。” 31 +++ 裴令容决定要到医院去,这栋房子附近的守卫们立刻行动起来,一半准备护送她过去,另一半仍留在原处,和文太太一起等她回来。 管家仍然不赞成裴令容的决定,她站在门廊前面,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准备就绪的几架飞行器,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替裴令容拿来了她的外套。 “没事的,”裴令容拍了拍老妇人的肩膀,“我很厉害的……等到了那边就联系你,我保证很快回来。” 那位面无表情的西装先生已经站在门外等她了,裴令容一边匆匆敲了两下自己的膝盖,一边跟着他走了出去。 +++ 这一路裴令容都被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士兵紧紧地捧在中心,不管是在路程中还是到达目的地之后,她目之所及都是整齐划一、面容严肃的制服军官,这种景象让裴令容感到相当诡异。 ——其实在此之前裴令容接受过无数次这样的工作,只不过她一直是站在队尾端着枪发呆的杂鱼,从来没有当过被保护的、站在中间的重要人物。 文太太先前说的并不完全正确,裴令容发现自己对沉渊的工作还不甚了解。因为偶然受伤就需要搞出这么隆重的大场面,已经超出了她的常识范围。 这间医院显然完全被军队接管了,十几栋建筑在高压之下死气沉沉。可以想象其中有无数人正在紧张地忙碌,然而他们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切都高效而精确地运行着,裴令容一露面,所有人仿佛都已经知道了她是谁,她来这里要做什么。她自己明明什么也没有说,然而立刻就有人上来引着她走向她该去的地方。 “抱歉,夫人,请您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 这是裴令容来到医院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将她带到这里来的那两个人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她心神不定,也坐不住,只好站起来走一走。这里大概是医生用的休息室,只有一点简单的陈设,空间也很小,不够她走个几步。 为什么要她在这里等待呢?裴令容在窗边停下来,无意识地拨弄窗帘上的穗子。沉渊之前不能回应通讯,现在又不能见她,他的情况或许是真的太糟糕了。 建筑内部的氛围比她在外面感受到的更压抑,空气里尽是冰冷的消毒水的味道。裴令容在死寂之中专心地竖起耳朵,听到有人来时马上迎向了门口。 她以为来人会带她出去,然而对方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回了休息室里。 “二小姐,你挑的地方不对,”那人声音压得很低,“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好吗?” 裴令容被她牢牢钳制,全身没有一处能活动的地方,只有眼珠子瞪得快要脱框——这是那天的护士小姐! 她这两天过得稀里糊涂,竟然忘记了姐姐早就说好的逃跑计划会在她下一次出门的时候执行。 护士小姐语速很快,径自说了下去:“我先出去,您等两分钟再跟上。沿着这条走廊往右再下两层,走到后门的出口,我们的人就在外面。” “万一遇到其他人的话就直接让他们走开,这里没有人会拦着您的,知道吗?” 她的每一个字里都有不容反抗的力量,裴令容依然身不由己地对她点了头。护士小姐确认她记住了路线,立刻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这间休息室。 根据她刚才的安排,裴令容应该看好时间,在这里等两分钟之后找准机会,跟上她一起离开。 然而裴令容并没有原地等待,她趁着对方开门出去的功夫,向外面感知了一番,发现走廊上似乎没有人。她在心里盘算着这栋大楼的结构,认为自己还可以充分利用一下这两分钟。 来都来了,要是就这么走了总觉得不踏实——何况文太太一定还在家里守着通讯器,因为裴令容走之前已经答应过会尽快告诉她这里的情况如何。 +++ 裴令容离开家的那一刻,沉渊已经知道她要过来。当时周丞玉和几个亲信正在他的病房里,皇帝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对劲的苗头,大声要求沉渊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回去吧,这件事以后再谈,”沉渊向他身后的人做了一个手势,“这两天你们不用过来了。” 周丞玉不依不饶:“你赶我走?” “你都拖了我几天了,为什么还要以后再谈?”他拒绝离开房间,“这是有谁要过来?” 沉渊不耐烦地皱起眉毛,周丞玉有心上去揍他,又悻悻地放下了拳头,威胁道不管是谁他都不走,今天必须给他的提案讨论出一个结果。 他在这里无休止地胡搅蛮缠,耽搁了沉渊的时间,甚至在裴令容到了医院之后还不得不让她在楼下等了一会儿。 沉渊意识到周丞玉在有意拖延,索性示意人上来把他架出去。 “想要欺骗和勉强别人来获得好处只会让大家都变得不幸,我那位父亲的晚年生活没有给你一点启发吗?”在他的暴力手段下,皇帝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看你好像也不是傻子,怎么一直转不过这个弯来呢?” 他不再耍无赖,转而开始破罐子破摔式的直抒胸臆。沉渊猜测裴知仪大概已经堵住了某个出口,而周丞玉已经自愿倒向了这个女武神,他正在做她的内应。 沉渊没有继续追究这两个人的小动作,他甚至已经恢复了心平气和的状态。 “我不会玩弄她,也不勉强她,”沉渊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看人,琥珀色的虹膜反射了阳光,他的眼睛又变成两捧碎金,“我为了找她花了多少力气,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怎么舍得呢?——我只是想在这里见她一面,没有人会伤害她的,尤其是我自己,我向你保证,可以吗?” +++ 裴令容摸到了这栋建筑的顶楼。一路上都挺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就算有也被她想办法躲过去了,看来这几天的高强度锻炼确实效果显着,她感觉自己的右腿已经好转了不少。 她当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去见沉渊,目前的计划只是在楼上找到他的诊断记录,最好能再确认一下他还没有被绑起来接受电击。 时间不多了,很快她就要下楼去找裴知仪,裴令容很清楚等会儿到了姐姐面前她最好不要再表现出对沉渊的关心。 这一层人更少,也更安静,裴令容紧张得有点冒汗,她那所剩无几的向导能力在这种环境里有点不太灵光,每走一步都要浪费几秒钟来确认前面的情况。 她开始有点后悔走到这里来了,不知道这地方是不是打开了什么干扰装置,裴令容的感知愈发迟钝和滞涩,她在这里耽搁的时间恐怕远不止两分钟。最糟的是就算现在放弃,她大概也要好一会儿才能重新摸回来时的那一段楼梯。 裴令容犹豫片刻,决定知难而退。她小心翼翼地转了个身,发现身后已经有四五个哨兵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夫人,您不熟悉地方,请不要独自行动。” 他们好像没有看见她一路鬼鬼祟祟的可疑之举,现在面对明显惊慌失措的裴令容也依旧冷着脸,态度毫无破绽。仿佛她只是暂时迷路,而他们也只是在履行职务,引导她去正确的地方。 “请往这边走,”为首的那个哨兵伸出一只手示意,又为她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沉先生正在等您。” 32 +++ 裴令容的所有行动都是受到严密监控的,不管是在沉宅还是来到医院之后,明里暗里都有无数双眼睛注意着她——当然,由于周丞玉刻意捣乱,让她留在楼下的休息室里等待的那几分钟除外。 裴知仪想必也清楚这里处处设防,没办法在这点时间里直接把裴令容弄走,但她一定利用那几分钟做了什么。 她一定想办法传递了消息,让裴令容知道了姐姐就在外面,马上就可以带她离开。 这时候裴令容会做什么呢?她已经等了这一天很久,从几个月前重新见到裴知仪开始,她就在期待今天的越狱计划了。 她向来那么听话,又那么敏锐,肯定知道逃跑的机会仅此一次,她应该立刻按照裴知仪传来的指示行动。 有那么两分钟她确实消失在了监视网里,当时所有人心中都警铃大作,以为宰相夫人真的被他们弄丢了,然而很快守卫们就再次捕捉到了这位夫人的行踪,她似乎刚刚潜入了这栋楼的顶层。 裴令容没有离开,她好像执意要完成她在这里的任务:必须亲自去确认沉渊的情况。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可以走出这栋建筑,走到她等待已久的自由之中。连听到报告的沉渊都觉得诧异——虽然裴令容会选择上楼大概并不是因为他。就算此刻躺在医院里的只是一个普通同事,她必然也要折返回去弄清楚对方的状况。 她就是这么天真良善,同时又要命的愚钝轻信,当然需要一个人来帮助她、保护她,把这一团温热火光小心地收拢起来,避免它暴露在冷风里。 沉渊责无旁贷,他已经伸出了手,正在等待那团火落入他的掌心。 +++ 裴令容被带进病房时脸上还维持着惊愕的表情,不过她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样太引人怀疑,只好神情恍惚地尽量往前走,终于走到了沉渊面前。 这里发狂的哨兵,也没有电疗椅,只有空阔冷淡的一间病房,里面躺着一个看起来好端端的沉渊。一切都和裴令容的想象相去甚远,她暂时想不到有什么话好说,于是踌躇着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你怎么来了?”沉渊靠在床头,脸上还带着一点笑,“累了吗?” 裴令容支支吾吾,回答听说他在医院里,所以有点担心。 言毕她还不露痕迹地往他身上瞥了两眼,试图暗中观察这人到底伤在哪里。 然而对方就像没事人一样,还能反过来照顾她。沉渊让她坐在椅子上,又问她过来的路远不远,腿会不会痛。 裴令容摇头,接着意识到这对话出了问题:“……你呢?你怎么样?” “家里来了很多人,这里也到处都是守卫,”她补充说明,“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了,文太太也吓了一跳。” 沉渊抱歉地看着她:“吓到你了?” 他说其实没有什么,又向她简略地讲了一遍沉明涣和他那几个发信器的故事。 不过沉明涣弄进来的不只是这些小玩意儿,昨天沉渊处理这件事的时候防护措施出了点问题,导致他现在有点头痛而已。 裴令容将信将疑,他似乎除了脸色稍显苍白之外确实和一切如常,然而她也很难不联想到几天前的惨烈场景。那天晚上沉渊几乎彻底失控,裴令容至今都没搞清楚他是怎么恢复清醒的。 “……你是不是在骗我?” 她垂下视线,小脸苦恼地皱成一团。 沉渊心中一跳,面上倒还镇定:“什么?” “你是不是头痛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了,”裴令容慢吞吞地开了口,“方医生也说你有时候会吃止痛药的——你状态不好,是因为很少去疏导吗?” 她自认已经说中了真相,又担心对方觉得尴尬,所以一直低着头不去看他。 “这个……其实我可以帮你的。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你就直接告诉我,不然我要猜很久的。你看,我是不是浪费了好多时间?” 沉渊记得他刚找到裴令容的时候,她就对他说过这句话。当时她认为沉渊的出现一定是别有所图,显然今天她还是没有改变想法。 裴令容始终坚信他居心叵测,她对此作出的反应一直是积极配合,随时准备自投罗网。她想要替沉渊免去额外的铺垫和试探,甚至好心地替他说出了那个阴险的最终目的,主动表示她可以为他所用。 “没有浪费时间,”沉渊拨了拨她的卷发,“茵茵很聪明,这么快就猜到了。” 她嗯了一声,低着头任他动作。片刻之后她又犹豫着开了口:“那就快点开始吧……我给你梳理一下好吗?” 反正她本来就是向导,这是她做过无数遍的任务。快一点完成这个任务,她就可以快点回到裴知仪身边去。裴令容心知今天的越狱计划已然失败——她浪费了许多人的通力合作,姐姐肯定要被气死了,可是就算她这次真的跑了,恐怕沉渊也不会让她跑出去多远。 所以她试图尽快榨干自己的价值,裴令容以为如果自己对沉渊来说不再有用,他一定就会放她走。 她向沉渊伸出手去,哨兵轻易地扣住了她的腕骨,顺势把那只手捏在了掌心里。 “这样不够,”沉渊极有耐心地引导她,“只有疏导是不够的,茵茵再想一想吧。” 裴令容在他手里挣了一下,似乎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要这么叫她。 沉渊置若罔闻,仍然念她的名字,又说他状态不好,裴令容也知道的。 “应该怎么救我呢?”他握着她的手,逗小孩儿一样晃了晃,“你猜到了吗?” 他清楚裴令容此时配合是因为想要早点重获自由,然而只要能把她捆在自己身边,沉渊可以暂时不择手段。 不过自从找到她,他好像总是在不择手段。沉渊确实是做了不少安排,才让裴令容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不得不始终留在那栋房子里。 他对此早有准备,既然想要获得不可思议的幸福——紧紧地握住春天,让甜蜜的软风停在他怀里,当然必须额外多花几倍的力气。 裴令容不再尝试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我猜不到,”她挠了挠后脑勺,“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 她不肯再做题目,但她的老师也很愿意提供标准答案。答案听起来还挺耳熟,然而裴令容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沉渊声音很轻,说出了需要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茵茵,绑住我吧。” 33 +++ 他们没有在医院耽搁太久,下午就返回了沉宅。 既然事情已经讲明白了,沉渊也不必再继续做戏,接下来只要等裴令容做出决定就好了。 其实这大概也算不上决定,沉渊并没有给出第二种选择,最终她也很难不同意那个绑定结合的要求。 裴令容一路上都相当沉默,回家见了文太太才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老管家见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吓了一跳,以为沉先生真是出了什么大事,然而沉渊随后就走了进来,看起来安然无恙。 他说自己没事,不用担心,又像平常一样告诉了她晚餐要准备什么。 “嗯,对了,”沉渊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裴令容,补充道,“先给夫人一杯热巧克力吧。” +++ 裴令容心里存着事情,晚饭也没吃多少东西。沉渊劝了几次,见她仍然没什么反应,终于忍不住皱了眉毛。 “好好吃饭,不用现在就给我答复,”他掌住裴令容毛茸茸的脑袋揉了两把,像安抚一只小动物,“这件事如果你不愿意,我暂时也勉强不了你,不要发愁了。” 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只有向导主动展开精神领域才能完成一次绑定,裴令容不配合的话,沉渊好像还真是没有什么办法。 裴令容突然感觉看到了希望,不禁发问:“……那我要是一直不愿意呢?” 沉渊也不生气,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应道那他只好等下去,等到她愿意的那天。 于是裴令容开始想入非非,思考她大概能拖上多久。沉渊一边替她添菜,一边随口问道:“你和我的契合度很高,还记得吗?” 裴令容转头看他,虽然不解其意,但也警觉起来。 “只是在一起呆几天也会出问题的,我们以前就经历过,”沉渊在她耳边笑了一声,“或许我也不用等太久,你说呢?” 他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惊得裴令容毛骨悚然,战战兢兢地扒完了面前的饭,立刻抓紧时间跑远了。 +++ 晚上沉渊留在书房看文件。周丞玉的新政已经在军界推行,他们将允许一部分有意愿的哨向先进行申请,在完成工作交接后就可以退役,不再强制他们服役到退休年龄。 这是本次变革中最温和的一步,然而反对的声浪也不容小觑。有几位老元帅简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直言此举就是帝国全境沦陷的预兆。 舆论倒是坚定地站在了皇帝这边,周丞玉特意挑了几篇新闻报道夹在公文里,强迫沉渊给他交读后感。 “哎,身为一国之君,就是不得不肩负起这样的责任,哪怕前路渺茫,哪怕千夫所指啊,”周丞玉反复研读自己的采访,“这篇写的多好!这个照片弄得也不错,我是不是左脸比较上镜,你看……” 沉渊切断了与他的通讯,皇帝长篇大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沉渊看向门口, “有事就进来说。” 裴令容正在外面探头探脑,闻言才磨磨蹭蹭地走进来:“你在忙吗?我可以再等一会儿。” 沉渊把她牵到自己的扶手椅上坐好,又问她到书房里来是想做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了,”他笑着叫她的小名,“晚饭的时候不是还怕得很?” 裴令容还是不习惯这个称呼,但也不再纠正,只是反驳说她没有怕。 “你下午说的那件事,”裴令容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往后挪了一点,尽量和沉渊保持距离,“如果我、我们真的……会对你有很大的影响。” “我记得以前你没有这个想法——你真的考虑好了,一定要这么做吗?” 她眼神闪烁,语焉不详,沉渊忍不住就想逗她:“什么想法?” 裴令容咳嗽一声,回答就是那个那个,下午他刚刚说过的那个。 “哪个?”对方故意做出苦恼的样子,“哎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裴令容站起来就要走,沉渊立刻笑着按住她,连声说抱歉,又说他现在知道了。 “我母亲也是哨兵,她叫郑宴,我没有和你说过她的事情,是不是?” 沉渊半跪在地上,把裴令容那条戴着矫治器的腿托在手里看了看,继续道:“她和沉伯渐绑定的时候还很年轻,可能是太年轻了,她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清楚她的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我之前他们还有两个孩子,都是大约七八岁就做了基因检测。检测的结果是身体素质很好,他们会健康长大,但是基本没有分化的可能。” 这是很平常的情况。哨兵和向导在人群中的发生概率是万分之一,即使父母都具有这样的基因,孩子也未必就能完全继承,像裴家姐妹这样的已经颇为罕见了。裴令容屏住呼吸,专心致志地听故事,也不在乎腿还被别人捏在手里。 “虽然对沉伯渐而言普通人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母亲还是非常担心,因为他们缺少精神力作为屏障,更容易被操控,”裴令容听得入神,分不出心思注意别的事情,沉渊就径自打开了矫治器按摩她的病腿,“她当时的状态很不对劲,不过我年纪太小,记得不是很清楚,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是有一点幻视幻听,状况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情绪和行为都比较极端,无法自控。” 他始终言语平淡,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裴令容原本兴致盎然,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再听下去,于是她伸出手去拦沉渊,试图把他拽起来。 “怎么了?”沉渊顺着她的意思松了手,“我弄痛你了?” 裴令容摇头,自己弯腰去捡矫治器,准备把它重新扣回去:“你不愿意绑定当然是有原因的……不用再说了,我完全能理解。” 她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低着脑袋捣鼓腿上的金属支架。沉渊把她整个人端抱起来,放在了书房另一头的沙发里,自己也挨着她坐下了。 他的动作熟稔而亲昵,仿佛他们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已经这样拥抱过千百次。然而裴令容却大受震撼,差不多是浑身僵直。沉渊似无所觉,仍旧握着她的脚腕仔细检查了一遍。 “不想听了?”他笑着问,又顺手替她整理揉乱了的袜子,“觉得无聊了吗?我很快就说完了。” “她的行踪是受到沉伯渐监控的,如非必要很难离开家里。有一天她大约是办完了外面的任务,返回途中经过了那两个孩子的学校,就去接了他们放学。” “她当天驾驶的飞行器十天后才被找到,地点相当荒僻,几乎接近边境。事故现场非常惨烈,三个人都是当场死亡,”沉渊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后来的猜测大概是她的幻听症状突然发作,导致她不能相信语音指示的、设定好的巡航路线,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裴令容神情凝重,也顾不上自己的脚还蹬在人家怀里了,立刻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要难过。” 这句安慰情真意切,她自己看起来比沉渊还要难过得多。 “郑阿姨肯定是一个很好的妈妈,”她吸了一下鼻子,“她是要把孩子带到边境去,是不是?郑家刚好就在那里。” 沉渊说是的,又怕裴令容要哭,连声夸她好聪明。 “那时我大约四五岁,还没开始上学,所以那一天她没有办法带上我,”他接着说,“我自己并不记得这些事情,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不要哭,我要给你擦眼泪了——我的手刚刚摸过你的袜子。” 裴令容仰头往后躲,沉渊也不再逗她,只是看着她别翻到沙发下面去。 “是沉伯渐杀了她,但她的死对他毫无影响,”他说得很慢,“我不能信任向导,但我需要向导的帮助。” “你愿意帮我吗?抓住我,不要让我变成疯子。” 34(H) +++ 那天晚上她最后回答了什么,裴令容自己也不知道。然而隔天下午方医生就带着人来把她检查了一番,说是为了确认她的状况。 “什么状况?” 裴令容战战兢兢地发问,对方正忙着埋头记录,并没有回答。 沉渊原本站在她旁边等待检查的结果,此刻因为一则通讯走开了两步,似乎正在和另一端的人商量他这几天的日程安排。 连文太太也在外间匆匆地走来走去,暂时没有人来管裴令容。她呆站在原地,看着一屋子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心中颇为茫然。 从知道沉渊住院到现在过去了三天,裴令容仔细回忆这三天发生的事,总觉得自己好像又犯傻了。 去医院探病、姐姐派人来接头、坚持上楼找人、最后同意绑定,明明每一个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但她又隐约感到身不由己。 所有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流畅而紧凑地顺次推进,仿佛早有安排。医生对这次计划外的检查并不意外,沉渊也很快就空出了一两天的时间。他们看起来都准备已久,只等裴令容点头。 “在想什么?怎么这样看着我,”沉渊结束通讯,走到她面前,“考虑了一晚上,终于后悔了吗?” 他语调轻松,裴令容却明显地僵住了。 沉渊不以为意,弯腰理了理她的卷发:“你都答应我了,不能骗人啊。” +++ 其实裴令容也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连绑定结合具体是怎么回事她好像也说不清楚。 这当然是关系重大的决定,如果裴知仪在这里,大概绝不会允许她这么做。不过裴令容自己认真考量过,绑定之后她能给予沉渊稳定的支撑,分担他精神上的压力——就像他希望的那样,让他的情况好转一点,但她也不是必须这么做。 沉渊即将向她交出他的灵魂控制权,因为他需要裴令容引导它脱离混沌,走向光明之境。这个危险的选择会让裴令容得到随意摆布他的能力,她可以帮助他,也可以操纵他,沉渊的未来命运全看裴令容的思想道德水平。 相比之下绑定对向导的威慑力似乎并不是那么强烈,至少伴侣的状态不会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影响,不然沉伯渐也不会把郑宴祸害成那个样子。 裴令容推导事实,猜测一个向导说不定可以同时绑定多个哨兵,只是碍于社会伦理还没有人这么干过。 “又走神了?” 沉渊把她晚餐后要喝的营养剂依次拆开,在她面前放好。 “这次是在想什么?”他撑着脑袋闲闲地发问,“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 裴令容审时度势,明智地咽下了自己的新发现。 她咬着营养剂装聋作哑,沉渊也不点破,自然地换了下一个话题:“等会儿你想在哪里?” 裴令容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错愕地瞪着他。 “环境熟悉的话,你是不是也会比较放松一点?”沉渊不为所动,继续询问,“就在你的房间怎么样?” “……你在说、说什么啊?!”裴令容张口结舌,“这青、青天白日的,哪有人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 沉渊大笑:“没有青天白日,已经晚上了,确实可以说了。” 他很少表现出如此直白的快乐的情绪,裴令容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两眼,觉得这人可能是离精神崩溃又近了一步。 她想不出这样的对话要怎么正常进行下去,只好从餐桌旁边站了起来。沉渊跟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又说对不起,他只是在开玩笑,裴令容也没有回头。 绑定之后我就可以把他变成哑巴,或者只让他说我想听的话——她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又立刻为自己的邪念感到震惊。如果在另一个人面前拥有绝对的力量,好像很难恪守本心不去利用它。 她完全具有变成坏蛋的可怕潜能,裴令容在沉重的预感中拖着步子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 “不要紧张。” 沉渊叹气,握住她的肩膀晃了一下,示意裴令容抬头看他。 “上一次,我不是很清醒,”他低声说,“这次不会再伤到你了,我保证,好吗?” 裴令容目光游移,含糊地应了一声。 沉渊又说她随时可以喊停,他们不是一定要在今天完成绑定,裴令容也点了点头。 她始终不肯看他,缺少血色的脸在这个时候才染了一点薄红。 沉渊喉结滚动,似乎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他需要尽力克制自己,才不会把那点红色也咬在齿间,然后吞下去。 他花了很多时间才让裴令容放下戒心,认为他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不幸的哨兵。裴令容会向他伸出援手,作为回报,沉渊应该给她自由。 对她来说这是一次风险不小的交易,毕竟他们也没有签过什么合同,甚至没有口头的协议,她并不能确定在此之后沉渊就会让她去找裴知仪。 所以裴令容不应该发现他的真实目的,不应该看见他病态的爱欲。沉渊当然绝不可能放她走,他要把她永远握在手里。 这个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让他渴望已久。沉渊于想象中无数次拥抱他的妻子,她会在他身下不住地颤抖呻吟,对他的每一个动作做出可爱至极的反应。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夜晚结束的时候她会打开连结,将他们两个人的灵魂绑在一起。 对此他有许多肮脏的、疯狂的想法,然而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沉渊必须慎重地问她:“可以吻你吗?” 裴令容仍然低着脑袋,似乎紧张得说不出话。僵持片刻之后她一闭眼睛,以壮士断腕的坚毅神情冲他仰起了脸。 她不愿意看着他,也没有对他做出回应,但只是她的默许已经足够让沉渊感到兴奋。他含住她的唇瓣,引导她打开齿关,主动把舌头伸出来。 裴令容浑浑噩噩地照做,沉渊吮着她的舌尖说她做的很好,又说她很乖。 他不住地吻她,直到裴令容喘不过气,在他怀里挣了两下。沉渊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把她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抱歉,”他俯身检查裴令容的情况,“我没有控制住。” 沉渊的言语行为表现得温柔克制,好像人又恢复了正常。然而他气息凌乱,皮肤烫得吓人。裴令容心慌得很,伸出手去挡住沉渊的脸,试图离他远一点:“等、等一下……” 她的推拒没有得到回应,沉渊的精神体径自卷着她的小腿缠了上来。上一次和这东西近距离接触的全过程多少在裴令容的记忆里残留了一部分,那点模糊的印象就让她怕极了这条蛇。 “不要……不要这个,”她急切地小声请求,“你把它收回去呀……” 她还攥着沉渊的衣领,他顺势把她的手拉下来按在自己胸口,继续了之前的那个吻。 “它太想你了,”沉渊在亲吻的间隙回应她,“这次它不会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蛇盘在裴令容身上,把她裹得密不透风。它似乎也想要佐证沉渊的说法,将自己冰凉的脑袋贴在她颈侧之后就不再动弹。 沉渊通过他的精神体感受他的爱人。他正在享受这个过于紧密的拥抱,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裴令容因为紧张而逐渐激烈的脉搏。 他低头在她的心口吻了一吻作为安抚,裴令容从蛇身之中艰难地抽出了一只手,用了点力去敲他:“你别……啊啊……!” 沉渊舔吻她的乳头,隔着一层布料磋磨那点细嫩皮肤。裴令容失了力气,连手也垂下来,软软地搭在他肩上。 她这处向来敏感,沉渊也格外疼爱这两颗小东西。裴令容避无可避,终于带出了哭腔:“你走开……” 沉渊抬头去哄她,手还捻着红肿的奶尖打圈。她胸前的衣服濡湿了一片,厮磨之间简直是钻心的酥麻。 “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可爱?我好想把它吃下去,”沉渊俯身去看她,似乎笑了一下,“你也喜欢的,是不是?” 他又变得像那天晚上一样半疯不疯,还满口胡说八道。裴令容羞愤欲死,收回胳膊来环住自己的脸,拒绝作出回答。 她不说话,他也有办法自己去找答案。沉渊的吻从她的胸腹之间落下去,最后停在她的腿心。 裴令容惊骇非常,几乎从床上弹起来,然而又被大蛇限制,只好勉强抬起一条腿蹬在他背上:“……你干嘛呀?” 她急得声音都颤了,沉渊也不忍心再逗她,只在软嫩的腿根亲了一下。 “很湿了,宝贝,”他哑声道,“你看,你也喜欢的。” 他用手将裴令容送到高潮,她腿间的小口紧紧咬着他的两根手指,只是这样的刺激就让她崩溃地痉挛起来,下身汁水淋漓,在他手中痴态毕露。 沉渊对于今晚有一万种预想,然而没有一种想象比得上此刻的裴令容。 她敏感得过分,快要融化成一捧糖浆,如此惊人的甜蜜和馥郁——最重要的是她完全属于他。 沉渊只能把她捧在手里浅浅地尝一尝味道,不舍得尽兴痛饮。 可惜她太纤弱,拢在手里也只有可怜的一点点。沉渊握着她的腰把自己送进去,又俯在她耳边低语,说她太瘦了,以后要好好吃饭。 “快点好起来吧,”他喃喃道,“茵茵,长胖一点。” 裴令容当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无意识地哼吟,一只脚还架在他肩膀上,被迫敞着腿承受他的欲望。 那条大蛇竟真的没再动过,只是尾巴还卷着她的右腿,避免她牵动伤处。 它始终依恋地缠紧了她,即使这样它仿佛还是不能安心,那双浅金色的蛇瞳片刻不离地注视着裴令容,确认她还在它身边。 今夜的沉渊比前一次清醒得多,他有足够的耐心和爱意来观察裴令容所有细微的反应,再托起她送到云端。 裴令容身不由己,蹬着他的胸口掉眼泪:“呜嗯……” 她穴里缩得死紧,沉渊忍得出了一层薄汗,汗水顺着脸侧淌下去,滴在裴令容身上。 裴令容被这点水液烫得抖了一下,沉渊低头去亲她,从耳垂开始一直黏糊糊地舔舐,直到含住她的舌头。 美妙的、珍贵的爱人就在他怀里,他们彼此亲密已极,沉渊在此刻感到无限的安心和幸福,他希望他的爱人也能体会到和他一样的心情。 他用尽温柔手段,给予她无限的欢愉,就算这样他仍觉不足——她令沉渊感知到的快乐太多,他或许只能偿付千分之一。 最后裴令容只剩了一丝两气,搂着他的脖子断断续续地哽咽,求他停手,沉渊也有求必应,好脾气地嗯了一声。 “不哭,宝贝,我们不做了,”他着迷地吻她湿漉漉的、潮红的小脸,轻声说,“我好爱你。” 35 +++ 裴令容太疲倦了,分不出心思去听他在说什么。 好在有些事情不需要动脑子就可以完成——她的精神领域倏然展开,沉渊渴望已久的春天终于降临,有清澈的、柔软的晚风掠过他,又将他们两个人缠成一团。 长风浩荡,还带了一点青草香气。瞬间所有沉重的烦恼都随风远去,似乎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和春天一起沉入永无乡里。 这不是沉渊第一次感受到裴令容的精神力,然而这次他孤注一掷,他要用他织就的网来捕捉今夜的甜梦。 沉渊圈紧了怀里的爱人,在风中低下头,去吻她汗湿的额发。 “很好,宝贝,就是这样,”他说,“然后你要绑住我,和我永远在一起。” 他的声音很轻,说不清是在蛊惑人心还是自言自语。裴令容犹在费力喘息,被他扶着后颈抬起头来,眼神还是散的,根本不能做出反应。 沉渊向她重复他的愿望。他等待这个夜晚已经等了太久,几乎就要陷入疯狂,无法再等下去,但此刻他又有无限耐心,仿佛向她重复这句话也是极乐。 连他的精神体也雀跃起来,蛇尾贴在她脚腕上蹭来蹭去。 “你答应过我了,”沉渊喃喃道,“你答应我了,茵茵从来不会骗人的。” 不知道他的哪句话起了作用,裴令容终于动了一下。她抬起搭在沉渊肩上的手,扶住他的后脑。 晚风仍然和缓,然而势不可挡,径直穿过了他的胸腔和灵魂。沉渊被轻而凉的空气充盈,刹那间世界不复存在,只有他和他的爱人托住了彼此,一起乘着风飞起来。 不过这样奇妙的感觉或许只维持了几秒钟,很快他们就自云中降落,重新回到了人间。 人间一片狼藉,没有什么飞行的魔法,两个人沉重的肉身还沾着许多黏糊糊的液体,然而沉渊需要这些粘腻而炽热触感,这样才能证实他终于得偿夙愿。 他和裴令容之间多了一线若有若无的联系,沉渊现在能隐约感受到她的情绪——她又困又饿,甚至还对同意结合这事儿有点后悔。 怎么可以后悔?沉渊叼着她的耳垂磨了磨牙,裴令容挣扎无果,也只能皱着脸随他去。 窥见别人的思想,这是向导专属的能力。他的向导将这种能力与他共享,并且大方地允许他洞察自己。沉渊抱着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然而裴令容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好像已经撑不住睡着了, “等一会儿再睡吧,饿的话我们先吃点东西,”他把人抱起来去洗漱,顺便亲了亲她已经阖上的眼睛,“煮一点甜粥好不好?昨天你喝过的那种,你说味道还不错。” 怀里的人嘟囔了几个字,沉渊应道:“雪糕?这个不行。” 裴令容缩成一团,不再说话了。 沉渊清理干净两个人身上的痕迹,心平气和地解释现在吃冷的会肚子痛,又答应她在粥里放一点牛奶,保证味道很像冰激凌。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绑定结合于他而言就是磨灭个人的意志,自愿成为另一个人的奴隶。许多人从此就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还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爱情,这在沉渊看来不仅是不可思议,而且愚不可及。 他见过太多糟糕的、扭曲的关系,其中没有一种告诉他结合还可以是别的样子。 他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得到对方真实的回应,来自裴令容的、纯粹的快乐情绪清晰浮现,哪怕只是因为他说了明天可以吃冰激凌。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沉渊也无法构想出比此刻更幸福的情景。 裴令容只觉得结合之后他性情大变,不复平时的温和冷淡,反而格外粘人,坚持抱着她去煮粥,又要把人揽在腿上喂饭。连他的那条蛇也跟了过来,在她脚下盘成了委委屈屈的一堆,还试探着要把脑袋搭在她的脚踝上。裴令容屡次反抗无效,只好垂着头听之任之,等他闹够了放自己去睡觉。 沉渊喂她哄她,裴令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张嘴接受投食。一碗粥还没吃完,她突然拧起眉毛,推开了他的手。 沉渊本就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当然立刻感受到她出了问题。然而不用他开口询问,他们就已经找到了问题所在。 盘在她脚边的蝰蛇,以一种进攻的姿势骤然昂首,准确无误地叼住了空中一小团灰扑扑的绒羽。 36 +++ “自从她回来,这是第几次进医院了?×的,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裴知仪站在病房外面骂了一串脏话,但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我真是……想她死的话你就直说,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从她收到消息到现在裴令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甚至有一段时间高热不退,几近休克,然而连医生也不能说清楚确切的原因。 此前裴小姐的精神和生理状况都不容乐观,这或许是绑定结合引起的排异反应。医生给出的解释听得裴知仪眼前一黑:什么绑定?谁绑定?是裴令容吗?这笨蛋到底要做多少蠢事,她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距离上一次营救计划才过去了三天,裴知仪还在复盘失败的过程,准备重整旗鼓再来一次,那边沉渊就主动联系她,让她过来看人了。 你做什么都没有用,她已经是我的了——裴知仪在本次会面中完全领会了此人的阴险用心,简直让她气得发疯。 “你是怎么骗她同意的,我都不管,”她强忍怒意,咬牙道,“现在是法治社会,沉大人,不过是绑定而已,你还想拘禁她一辈子吗?等她醒了我就要带她走,我不可能把这个傻子留在你身边!” 面对这番威胁沉渊反应平淡,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冷静一点。 “茵茵的情况正在逐渐好转,不是吗?”他说,“烧已经退了,她的精神体也找回来了,以后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他继续道:“只有这里才能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裴大校,你还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她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的态度不容置疑,连裴知仪也顿了几秒。 裴令容的精神体确实状态不错,连医生也是这么说的,虽然裴知仪并没有怎么看清楚——沉渊的那条蛇始终盘在裴令容的床头,她那个失踪已久的精神体就被它紧紧圈住,只能隐约露出一簇灰毛和一点点橘色的尖喙。 蝰蛇缠着小鸟,这种画面实在触目惊心。裴知仪只看了两眼,就不得不皱眉转过脸去。 “那这又是干嘛呢?”她语气生硬,“搞得像要拍什么动物世界纪录片一样,你们在演示什么叫捕食者与猎物?” 裴知仪命令他立刻“把那条该死的蛇收回去”,沉渊不为所动,只说他需要监控裴令容的情况。 “她的椋鸟是在结合之后出现的,我的精神体可以为它提供能量,”沉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裴知仪却能感受到他那隐秘的笑意,“裴大校,现在我和她之间有最紧密的联系,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 沉渊在医院里守了两个小时,期间裴令容短暂地醒了几次,不过意识并不清醒,只喝了一点水又睡着了。 裴知仪没有留在这里,两个小时前她就被气跑了。沉渊猜测她大概是去紧急准备第二次抢人,或者干脆直接调动死士杀了他这个罪魁祸首。 要让裴令容的后半辈子和他绑在一起,这是裴知仪无法接受的。更让人生气的是裴令容现在必须仰赖对方的精神力才能康复,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分明是沉渊白捡了一个向导,占尽了便宜,到头来这竟然还是他在做善事,裴知仪敢打赌她那个傻瓜妹妹醒来以后大概都要感动得说不出话了。 裴知仪想想都要吐血,立刻决定先行离开,以避免自己真的看到这一幕。 沉渊其实对此并无把握。他在裴知仪面前表现得镇静而笃定,告诉她裴令容已经和他绑定结合,他们产生了独一无二的紧密联系,然而他甚至不能确定裴令容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尽管医生的说法是问题不大,沉夫人只是需要时间来进行自我修复,对此沉渊并没有感到轻松一点。 从三年前到现在,裴令容一直在自我修复。她凑合着治好了自己的腿,勉强对付了精神体的缺失,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个暴走的哨兵,她一个人在帝国尽头也会过得挺不错。 ——她原本还可以过得更好,她本来不需要绑定结合,也不需要沉渊。是沉渊把她弄坏了,又要自说自话地强行治好她。 裴令容还在沉睡,他们之间的联系时有时无,沉渊能感受到的、来自裴令容的思绪也近乎空白。 “宝贝,睡了很久了,”沉渊低头哄她,仿佛她只是在赖床,“再一会儿就该醒了,好不好?” “裴将军已经在路上了,”他停了一会才继续说,“茵茵,你醒来就可以见到他。” +++ 第二天上午裴令容真的醒了,这一次她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虽然反应还有点迟钝,但总算能坐起来说两句话,还吃了一些东西。 既然裴令容眼看着要恢复健康,裴知仪也遵守诺言,立刻冲到医院要把人带走。 她也不准备再搞什么战术——反正有沉渊在,她再怎么折腾大概都没有用。 裴令容对姐姐向来是无条件服从的,这次她自作主张答应结合又把自己弄进了医院,想想也知道姐姐生气得很,现在当然是裴知仪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自己只能缩在病床上看姐姐骂人,大气也不敢出。 “还有点良心的话就让她跟我走啊,混账,”裴大校疾言厉色,“看不出来她都吓成什么样了吗?” 沉渊并不回答,甚至没有看她,只是示意她小声一点。 他不说话,他的态度却激得裴知仪热血上头,瞬间暴怒:“我amp;×%¥#你小子是什么意思?!” 裴令容手忙脚乱地爬下床:“姐……啊不要打架……” +++ 裴越许久不曾返回首都,难得回来就撞上裴知仪在医院里持械斗殴。 走廊里的人已经躺了一地,偏偏沉渊也不阻止,一时间没有人拦得住她。 老将军轻易地制住了正在大杀四方的女儿,裴知仪被父亲捏在手里还挣扎了两下,试图再给敌人补上致命一击。 “沄沄,不要闹了,”裴越沉声道,“你去看着你妹妹,我一会儿就过来。” 裴知仪沉默片刻,只得把拎在手上充作武器的折凳扔了,愤而离去。裴越叹了口气,看向始终站在对面的年轻人。 “——沉大人,和我聊一聊吧。” 37 +++ “……爸爸也来了吗?” 裴令容抱着被子蜷成一团,吃惊地瞪着坐在床边的姐姐。 裴知仪余怒未消,也懒得说话,只是不轻不重地搡了一下她的脑袋作为回答。 “怎么办啊?”裴令容倍感焦虑,“他都知道了吗?生气了吗?——爸爸现在在、在哪里啊?” 她是真心实意的恐慌,然而裴知仪并不感同身受。裴大校一面伸手揉搓妹妹的脸泄愤,一面毫无负担地肆意恐吓:“这会儿知道害怕了,早干嘛去了你!完蛋了,等着挨揍吧死孩子!” “爸爸找沉渊谈心去了,”裴知仪狞笑道,“你说他们会谈什么?” 闻言裴令容立刻脸色苍白起来,裴知仪捏着她的下巴端详了一番,似乎终于有点解气。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笨蛋,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不准你同意分配吧?”裴知仪拧着眉毛问,“怎么就跟中邪了似的一直不听话呢?” “沉渊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啊,非要和他结婚,结婚之后你真的过的好吗?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要绑定结合,那是可以闹着玩的事情吗?” 她气势迫人,简直字字都隐含内力,压得裴令容不敢回答,只得低头研究病号服的衣角,连她那只椋鸟也垂头丧气,颤巍巍地缩在主人肩上。 裴知仪等待片刻,终于等不下去,不耐烦地催她说话。 “啊……这个,”裴令容支支吾吾,“我也说不清楚……” 她睡了太久,脑袋还有点晕乎,要说话先得费力思考措辞。 “向导有特殊的感知能力,大家不是都这么说的嘛,”裴令容努力半晌,成功扯掉了衣服上的一根线头,“我也有这种感觉呀,在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姐姐是不同意的,我没有听你的话——不过我也没有故意去做傻事,你看,现在我不是还挺好的吗?” 椋鸟挺起胸脯啾啾两声,示意它健壮得很,但裴知仪眼风一扫,它又迅速地委顿下去,扭头把脑袋藏在了翅膀底下。 裴令容鼓足勇气做了这番发言,还在等待对方的评语,谁知下一刻裴知仪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她那个精神体,掂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检视起来。那只鸟吓得魂不附体,只能僵直地躺在裴大校手心任人蹂躏。 “好什么好啊?!嗯?”裴知仪恨铁不成钢,“以前还能扑腾两下,这都退化到什么地步了?” 她一扬手,椋鸟立刻消散在空气里。 姐姐这次非常、非常生气。裴令容通过她的精神体清楚地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她心知自己不能再辩解一个字,正在战战兢兢地等候发落,然而裴知仪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吼她。 很久之后她才重新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不要害怕,茵茵。” “我生气是因为心疼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当然,你好像也没做对过什么,”裴知仪又捏住了妹妹的脸,“我希望自己能尽量保证你平安快乐,所以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会觉得着急。” “你从小就是好孩子,很可爱,又很善良,就是有点善良过头了,知道吗?不要去折腾什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事业了,你也不是什么神仙活菩萨——就算你是我也不许了,我只有一个妹妹,你把她烧没了我怎么办?” “我早就应该这么告诉你,但是我总是有很多工作,好像每一件任务都很重要,不应该为了和妹妹聊天耽误我的事情。” “姐姐很后悔呀,”裴知仪用手梳了梳妹妹略微打结的卷发,“这些话现在才说给你听。” 她的神态堪称温柔,裴令容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见到这样的姐姐是什么时候了。明明姐姐在摸她的脑袋,还说了许多她从来没听过的好听的话,裴令容竟然觉得委屈得很,几乎要用尽全力才不让自己哭出来。 裴知仪又问她听懂了没有,以后还会不会擅自去做危险的事情,裴令容点头又摇头,眼泪汪汪地向她表忠心。 对方嗯了一声,接着提高了声音:“抬头看我,不许哭了。” “一会儿就跟我回家去,听到了吗?”裴大校重新板起脸,“再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崽子。” 裴令容吸着鼻子唯唯诺诺——她当然不敢说不好,可是也不敢干脆地答应,生怕自己万一食言会让姐姐失望。 裴知仪对这样的答复并不满意,伸手把妹妹揉搓得东倒西歪,命令她认真点重新回话。 “真的可以回家吗?”裴令容犹豫许久,终于小声道,“因为沉渊说他状态不好我才、才……我以为他是要我帮忙的,但这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我又找到精神体了呢?” “……他会让我们一起走吗?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她含糊其辞,期间还多次假装咳嗽,机智地遮掩了会触发裴知仪怒火的细节。总算磕磕绊绊地讲出了自己的担忧,裴令容耐心等待对方为她解惑,最好能马上消除她的顾虑,今天就能安心地和姐姐一起回家。 裴知仪沉默良久,久到让裴令容心里发毛。向导的特殊能力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裴令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然而她还未从床上弹起来,就已经被裴知仪单手按进了枕头里。 “就这么喜欢吗?啊?!”裴知仪把妹妹蒙在被子里一通摇撼,裴令容几乎被她晃死,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他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要你关心?让你跟我走还不愿意,这么多废话!” 片刻之后裴知仪猛然掀开被子,又把裴令容的脑袋挖了出来,狰狞道:“到底喜欢他什么,你说!钱权地位还是头脑长相,哪一样值得你这么上心,立刻告诉我!” 裴令容头晕脑胀,一时间只知道求饶,终于在狂风暴雨般的逼供之中勉强凑出了一句话:“长相吧……他长、长得挺好看的……” 裴知仪二话不说,扔了裴令容就往外走。裴令容扯着被子,也连滚带爬地跟上她。 “姐你去哪里啊……” “我去把他的脸剁下来!” “在说什么呢……啊你别走……” +++ 裴大校残忍的毁容行动还未展开就已夭折,裴越从天而降,一手拎着一个女儿,把人都提溜到了自己面前站好。 两人背着手低头认错,裴越坐着点了点头,又让裴令容去把鞋穿上。 “为什么在医院里打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裴越拍了一下裴知仪,“站在外面都能听到你的动静。” 裴知仪没有说话,裴越也不再问,只说裴令容身体不好,不要欺负妹妹。 裴令容时隔三年才见到父亲,此时正神情狼狈地站在一边,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 “我们把茵茵养胖一点再揍她吧,”裴越竟然笑了一下,又回头向小女儿一招手,“天晚了,快点回家。” 38 +++ 裴令容状态恢复得挺好,加上裴知仪的强烈要求,当天下午他们就一起回了裴家。 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裴令容在走出医院时还小心观察了周围,并没有看到沉渊。他不在场,似乎已经默许了裴令容可以离开。 为什么呢?裴令容有点惶恐,又忍不住隐隐雀跃,父亲和沉渊的谈话应该是与之有关的,只是裴令容想不出他们谈了些什么。 裴知仪当然大为振奋,然而她只在家里住了两天就不得不返回驻地,不能继续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 走之前裴大校也没有忘记对妹妹耳提面命,责令她老实呆着不准出门,下一次休假的时候她要回来检查裴令容的复健情况。 裴越只比她多留了半天,很快家里就只剩下裴令容一个人。之前他们一年也不会离开驻地几天,腾出三天时间来陪她大概要耽误许多人的工作,裴令容深感负担沉重,相比之下还是让她一个人在家更自在一点。 父亲出发前也把她叫来聊了一会儿,然而他表达的意思与裴知仪完全相反。 “你是很聪明的,茵茵,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你一定会做得很好,爸爸一直是这么想的,”裴越拍了拍她的脑袋,“你长大了,我们不应该再把你当成小孩子。你姐姐的话不用太在意,我会再和她谈一谈。” “想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来得及,明白吗?不过最近一周你还是尽量留在这儿,就当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好不好?” 裴令容的军籍还未注销,她可以继续服役,也可以去试一试别的工作——她隐约知道帝国在试验新的政策,哨兵和向导也可以申请离开军队。 父亲大约就是在告诉她这件事,裴令容也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她想要做什么,但为什么是一周之后呢?她有点疑惑,又向来习惯听从父亲的指引,没有询问他必须留在这栋房子里的原因。 反正她也不是很喜欢出门,在家里关一周禁闭对她来说相当愉快。裴令容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大堆机械零件,决定好好利用这一周的空闲时间。 +++ 沉渊知道裴令容被带走了,暂时不会再回到他身边,虽然这件事完全出自他的授意,他感到痛苦的程度并未减轻。 实际上他们自从认识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不会见到对方,以前是因为工作,后来是因为那起事故。沉渊曾经对这种似有若无的家庭关系接受良好,然而裴令容失踪后他也尝到了苦头。 被迫与爱人分离是一场漫长的噩梦,沉渊在三年中体会够了这个事实,如今裴令容终于被他找到了,他怎么会再放她走? 沉渊当然不会,他已经用尽手段将她困住,就是为了确保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沉哥,干嘛呢?”周丞玉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我进来了噢?” 沉渊并不看他,只是嗯了一声,皇帝试探着走了进来,顺势一掀衣摆坐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怎么了,最近心情不好?”周丞玉察言观色,“有事跟我说说呗。” 沉渊抬头看他:“我心情不好?” 周丞玉点头:“对啊,你现在都不会笑了,平时不是最喜欢笑里藏刀了吗。” “他们都不敢从你这门口过了知道不,就觉得挺吓人的。说实话你、你你要是再这样看我,我好像也有点怕了。” “你还知道怕?”沉渊随手拿起一沓文件,像清扫垃圾一样把皇帝从桌面上扫了下去,“你离得太近了,我笑不出来。” 周丞玉捂着屁股落荒而逃,退开一段距离才发出怒吼:“关我什么事?!” 他在远处大声叫嚣,细数自己最近连续发表了多少政见,又说新政实行进度喜人,完全是他这个领导者劳苦功高,他现在可是帝国前所未见、神仙下凡一般的伟大人物,沉渊竟敢口出狂言,对待他的态度还如此恶劣,简直不可饶恕。 沉渊表示同意,说他真是太坏了,应该立刻引咎辞职回家种地去。 周丞玉干笑两声,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沉渊把手里的文件一扔,让他没事干就滚出去。 “真的在生我的气?”周丞玉凑上去研究对方的表情,“我又干啥了?” 他重新挪到桌上坐着,疑惑道:“难道你老婆回娘家了也要怪我?这件事我建议你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沉渊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眼神锋利,几乎要把周丞玉烧穿:“如果不是因为你非要搞这一出,我至于把她送走?” “你的反对党整天都在闹什么?都快要在我家门口组织恐怖活动了,这家里还能住人?” 周丞玉大为震惊,立即纠正他的措辞:“什么叫我的反对党?我和那群顽固不化的猪猡没有一点点关系!” 沉渊不为所动,只说他之前已经警告过,一周内处理不了这件事周丞玉就可以退位了,又问他行动进展如何。 “还有闲心来管我的家事,您的工作大概是完成得差不多了,”沉渊点了一支烟,仰头看着周丞玉,“情况怎么样?陛下是神仙下凡,应该不会忘记这么重要的嘱托吧?” 周丞玉低眉顺眼地作扭捏状,沉渊继续道:“搞不定的话我们还可以中止新政,毕竟开始的时间不久,现在撤销指令也来得及。” “你在说什么胡话?!”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因为暂时见不到老婆就放弃改革,这是要将国家的前途置于何地?” 沉渊弹掉烟灰,答道随便周丞玉想置哪里都行,反正别挡着他家门口的路,影响他老婆回家。 周丞玉抖着手指了他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终于愤而离去。 成功把人气跑了,沉渊也没有觉得痛快一点。 大约半个月前他的情况还很糟糕,那时候沉渊只要离开裴令容稍微久一点就会陷入怠惰和疲惫,因为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勉强算是活着。现在他们已经完全绑定,沉渊的精神状态也好转了许多,但他这个离不了人的毛病似乎还变本加厉了。 裴令容在他身边始终呆得不是很自在,她不信任他,甚至有点害怕他,沉渊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他还是坚持把她扣在自己手里。 她曾经消失了太久,导致他现在不能忍受超过一周的分离。 沉渊熄了烟,伸手去拿桌上的通讯器——茵茵在做什么呢?她一直想要跟着裴知仪逃跑,如今真的被姐姐带回去了,想必正开心得很。 她或许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沉渊的要求,他应该如约放过她了。沉渊几乎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如果茵茵看到了来自他的通讯会是什么反应? 39 +++ “您好……” 通讯开始后过了一会儿才传来裴令容的声音,她听起来像是离通讯器很远,手上大约还在忙别的事情,沉渊能听到背景中稀里哗啦的杂音。 “您好,”她重复了一遍,这次仿佛凑近了几步,“您找谁呀?” 沉渊也学她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问好,然后应道:“是我。” 那边瞬间安静下来,连叮当乱响的杂音也停止了,沉渊能想象到裴令容吓呆了的神情。 “一个人在家吗?”他忍不住带了一点笑意,“你在做什么?” 片刻之后他才得到回答,裴令容强装镇定地说是的,又说她在修东西。 “修什么呢?” “一个小机器人,我很久以前做的,”她答得很慢,似乎心不在焉,“以前它还会弹钢琴,但是现在弹不了了。” 沉渊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那个做工拙劣、行动迟缓的小机器人曾经给他演奏过一首生日快乐歌。 “……还有什么事吗?” 他大概是沉默了许久,久到裴令容都忍不住主动开口说话了。 沉渊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走神——当时他好像也有这个毛病,不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犯过了。 “我没有什么事,”他轻声道,“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裴令容犹豫地答了一个哦。 她不再说话,那边只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沉渊知道她一旦进入状态就容易废寝忘食,然而她目前的身体情况还不适合长时间费神的工作。 他问她是不是还在修理,现在应该休息一下了。如今两人相隔几十公里,裴令容不再乖乖听话,只敷衍地应了两句知道了。 沉渊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在院子里散散步吧,今天是不是还没有出门?” 裴令容支支吾吾,小声说她已经完成了今天的复健锻炼。 “不要骗我,”他叹气,“我一会儿会让人送晚餐过去,要好好吃饭。” 片刻之后对方才嘟囔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他当然知道,裴宅始终处于极度严密的监控之中,只是没有在屋子里面安排人守着——裴令容不会希望家里出现这么多陌生人。这里是能让裴令容完全放松的、甜蜜的家,同时也是沉渊精心布置过的安全屋,不然裴越和裴知仪也不会放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裴令容一直记挂着要回家去,沉渊也很乐于实现她的每一个愿望。他安排好一切才允许她离开,当然必须要按时带她回来。 ——如果不是周丞玉的激进改革,他原本还可以多留她几天。 沉渊又引她说了几句话,裴令容总算分了一点心思出来放在他身上。 她不再捣鼓手里的机械零件,随即从两人的对话中捕捉到了新的担忧。 “你现在,呃,怎么样?”她问,“头还会痛吗?” 她专心地等待对方的回答,大概是考虑到快点达成沉渊的要求,才能快点摆脱他,重获自由。然而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听起来充满关切,沉渊很愿意自欺欺人地相信这种关切中也有一点点真心。 至少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属于他,如果沉渊现在说他情况糟糕,头痛得要死了,她是不是就会立刻回到他的身边? 沉渊很清楚问题的答案,他已经利用这个秘密从裴令容那里得到了许多善意和特权。 “我很好,结合之后就好了很多,”这一次他没有选择说谎,“谢谢你。” 裴令容将信将疑,又暗示他有话要直说。 沉渊平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宝贝。” “谢谢你选择我,谢谢你同意结合,”他径自说下去,“通讯是因为太想你了,因为离你远一点我就受不了,因为只有听一听你的声音才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的坦白没有得到回应,那边陷入长久的沉默,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沉渊惯于筹谋和等待,在他的认知里一切真实的目的都有必要仔细掩藏,叫人识破本心无异于主动交出性命。 在此之前他没有想过要说出这些话,但他现在又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晚了。 于是沉渊认真地向爱人提议:“我好爱你,以前没有说给你听,以后每天都要告诉你,好不好?” “说句话,宝贝,”裴令容始终不应,他笑着催促,“别不理我。” 她不回答,沉渊正欲再说点什么,然而她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几秒之后通讯就被切断了。 +++ 这几分钟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让裴令容大受震撼,起初她认为沉渊想要借此迷惑她的心智,使她自愿长期维持结合的状态,然而他选择的谎言过于拙劣,绝不会有人相信,难道沉渊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裴令容搞不懂他的意图,只好猜想大概绑定结合会影响哨兵的性情和智力水平——说不定是因为我把他带得变笨了。她针对自己的这一推测做了一番检索,然而并没有找到相关的文献记录。 从那天之后沉渊每天都会发来通讯邀请,裴令容已经不敢再接,生怕他真的要履行承诺,准备按时向她重复那些惊人之语。好在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抗拒,除了通讯之外也会发来一些视频和文字,并不勉强她回应。 有时候沉渊会向裴令容展示自己的工作和午餐,告诉她今天很忙,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回去。有时候他甚至将自己的精神体发给她看,大蛇不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了一条她的围巾,一动不动地盘在角落里。裴令容从来没有和他进行过这样的对话,当然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回复。不过偶尔他的视频中也会出现文太太,老管家神情严肃,问她在家里好不好,有没有保持健康作息经常运动,裴令容只好听话地一一作答。 他还问过那个小机器人的修复进展,裴令容不认为他是真的对这种琐事感兴趣,但仍然简略地告诉了他。 一周很快就要过去了,裴令容本该在这段时间里思考前途,想清楚她以后要去做些什么,结果她只是在闲聊之中浪费了许多时间。 裴令容产生了一种糟糕的预感,仿佛如果她再不快一点做出决定,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当机立断,决定关闭通讯器的消息,然而它突然在此刻适时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ID是陌生的,裴令容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应该不是沉渊。 “……您好,”她思考片刻,终于接受了通讯,“我是裴令容。” 那边异常的安静,直到她出声提醒才开口说话。 对方似乎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那声音竟让裴令容感到很熟悉。 “教官,真的是你吗?”她听起来好像快要哭了,“那你还记不记得我?” 40 +++ 裴令容是被沉渊截回来的,找到人的时候她已经跑出珉城了。 她本该在裴家接受一周的保护性监禁,既然现在时间到了,上面也没有继续要求限制她外出的自由,所以守卫们并未阻止她走出大门。 他们不清楚她要出去做什么,一开始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裴令容走得很慢,看起来只是想去市区逛两圈,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直到这位夫人突然失踪的时候情况才急转直下,而且不可思议的是所有人甚至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开始不见的。 尽管离职已久,裴令容似乎仍然有点东西。她毕竟是一个相当强大的向导,有能力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想要找到她、再抓住她是一件困难的事,至少根据她之前服役时的记录来看,很少有人能完成这项任务。 好在沉渊在这方面颇有建树,关于掌握裴令容的行踪他有奇异的敏锐直觉,那种执着程度算得上是一种病。 得知裴令容去向不明的那个瞬间沉渊感到剧烈的头痛和眩晕,大脑似乎自动将她失踪的消息和他曾经反复体会的、强烈的痛苦联系在一起,这几乎让沉渊产生错觉,以为他还停留在那三年里,他还没有找到他的爱人。 这太令人绝望了。沉渊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既然他能找到她一次,就能找到她第二次。沉渊几乎进入了一种半疯狂的状态,所幸他和裴令容之间的绑定联系还在,让他能在混沌中抓住一线清明,不至于疯得太厉害。 +++ 沉渊带着人拦住她的时候裴令容正在一个偏僻的私人港口准备登舰,她拎着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乎完美地融入了许多风尘仆仆的旅人之中。 守卫终于找到了神出鬼没的沉夫人,无不长出一口气,立刻拽着人往飞行器上请。他们态度恭谨然而又不容拒绝,裴令容的出走行动最终持续了一天半,继而在沉渊的铁腕手段中宣告结束。 她被拽回珉城大约刚过了两个月,但这样的事情仿佛已经发生了好几次,裴令容抚今思昔,感到颇为恍惚——沉渊最近好像是拿她当风筝放着玩,她只要稍微飞远一点就会被扽回来。 放风筝的人坐在她身边,自两人见面以来他还没有开口说过话。裴令容转头去看他,舱内光线黯淡,沉渊的半张脸都笼在阴影里。 “……我出来的路上有很多人跟着我,他们也是你安排的吗?”她忍不住小声问他,一双圆眼睛睁得很大,“为什么?我不可以出去吗?” “父亲让我在家里等一周,一周之后我就可以去做别的事情,我还可以继续工作,不是吗?” 裴令容没有因为沉渊不讲道理的圈禁而生气,她是真诚地想求一个答案。如果现在随便捏造一个理由,告诉她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身边是不对的,沉渊不怀疑裴令容会立刻相信,并且还会为她的擅自行动感到歉疚。 沉渊费了很多心思才留住她。在找到她之前,想再看她一眼也是奢望,然而这个奢望既然实现了,他又想要每天都能看到她,想要和她一起生活,想要绑住她,让她不能再随便飞走。 她向来是很好说话的,他的无理要求全部得到了满足,沉渊当然会因为她过分的顺从变得贪婪起来,现在他不仅要绑住她,还要她了解他灼人的、阴沉的爱意,想要她看清了这一切仍然会心甘情愿地握住他的手。 “你可以出去,但要先告诉我你想去哪里,好不好?”沉渊低头看着她,舱顶的光线照出了他眼底的血丝,“只要一分钟找不到你我就要发疯了,茵茵。” 裴令容还维持着那个专注又惊愕的神情,问他的眼睛是怎么了。 “我需要你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沉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重复了一遍,“上一次找你已经要了我半条命,再来一次我就要死了。” 他看起来很糟糕,说的话听起来也很严重,裴令容原本以为这件事自己占着理,此时也被这三两句话带得稀里糊涂地心虚起来。沉渊始终看着她,裴令容只好转头去看窗外以躲避他的视线,不敢再提她的工作计划。 她不肯出声,沉渊仍然说了下去,他说她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不要丢下他。 “今天是不是吓到你了?”他察觉到裴令容的沉默,也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表示歉意,“我真的很怕找不到你。” 裴令容哦了一声,又点点头:“知道了……对不起。” “我没有不管你……我也没有乱跑,”她迟疑地解释,“以前的学生想和我见一面,所以我才会出门。” “只去两三天,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以为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件事也要告诉你。” 裴令容当然不理解沉渊的想法,她只能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像是在抱怨。毕竟他们以前从来不过会问彼此的行程,那个时候不要说出去几天,就算沉渊凭空消失了好几个月,她也不会这么生气。 她自己向来也是想去哪里去哪里,从不向父亲和姐姐报备。 沉渊似乎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立刻轻声向她说了抱歉。他痛快地承认了错误,裴令容反而不知所措,也想不出还能再说什么。 沉渊也不再说话,转而握住她的小腿检视起来。裴令容无论如何也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举动,如坐针毡地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他放开自己的脚踝,下一秒沉渊把她整个人揽到了怀里坐着。在哨兵的绝对力量面前裴令容毫无胜算,对方摆弄她就像摆弄一个布娃娃。 她挣了一下,沉渊圈着人不放,只是问她:“是腿痛吗?” 裴令容诚实地回答不痛,于是被圈得更紧了一点。 “周丞玉在推进改革,他要重新讨论哨向群体的人权,”沉渊低头贴近她颈侧,裴令容感觉到他在克制地吸气,“他走得太急了,最近这件事反对的声音很大,我们家里暂时也不安全,所以才会让你在裴家住一段时间。” “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是不是?——因为你一直很想回去,我也希望你高兴一点,不要为这些事情担心。” “之前是我错了,以后什么都会和你说的,”沉渊停顿片刻,“你也要多和我说话,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好吗?” 裴令容仍乖顺地任他抱着,然而始终一言不发,并不回应他的请求。 沉渊仿佛能猜到她正在想什么,带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胸口:“我没有骗你,茵茵,你听一听就知道了。” 41 +++ 裴令容返回了她以前服役的基地。 她重新激活了军籍身份,也通过了状态检测,至此裴令容为期三年的漫长“休假”终于结束,裴上尉又回来了。 她当时的上峰早就调走了,三年前她制造的小小事故当然也没有人再追究,甚至还多了一些意外之喜,之前她因为擅离职守这种愚蠢的错误而降级了的军衔都恢复了。 这和父亲为她规划的未来图景一模一样。在沉渊将她带回去的那天,裴令容也向他转述了裴越出发前和她的谈话——她试图以此解释为什么她会离开裴家,原因是除了父亲的指引之外,她自己也很想去看一看她的学生。 她确实只是想去一趟基地,不过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能返回军队继续工作就更好了,然而一开始她并没有把这些想法也如实地告诉沉渊。 其实她在沉宅整天关禁闭的生活也很舒适,反正她没有什么社交的需求,一个人呆着也很快乐。但裴令容也知道人最好还是要干点正事儿,像这样长期圈养下去她恐怕很快就要变成废物。 她的腿已经好了很多,精神体也出现了,准备出去工作是完全合理的想法,裴令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沉渊面前说不出口。 他从珉城找过来,又把她带了回去。在路上他说了很多话,在裴令容听来都是匪夷所思、一派胡言,对方能说出这种话大概是出什么毛病了,然而她又隐约感到事实可能不是这样。 有一段时间沉渊的状态很差,裴令容也曾经见过他神智混乱、近乎崩溃的样子,而她在那天回程时见到的沉渊比那个时候更糟。他看起来好像没有说谎,只要找不到裴令容他就会死。 她不会相信他的疯话,沉渊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他叫她茵茵,又让裴令容听他的心声——既然他们有绑定连结,他的灵魂也会向她敞开,裴令容能听到的一定都是出自真心。 那一刻的记忆有点混乱,裴令容忘记自己回答了什么,总之她语无伦次地拒绝了沉渊的要求,甚至暂时切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 沉渊始终黏着她,两人贴得太近,裴令容能感觉到他瞬间的僵滞,连扣住她的力气也失了分寸,带得裴令容也莫名地紧张起来。 “对不起,”片刻之后沉渊似乎回过神来,松开了对她的禁锢,只是仍然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对不起,我不是想勉强你,我们不听了好不好?” 对方不答,沉渊就继续说下去,声音轻得像是在求饶:“是我错了,茵茵,别不要我。” 他身量太高,即使裴令容坐在他腿上,他也需要尽力弯腰才能勉强把自己塞到爱人的怀里。裴令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以便让他靠得舒服一点。 她颈侧压着沉渊沉重的脑袋,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个闯了祸的孩子。裴令容忍不住想要揉一揉这个孩子的头发,好在她及时打消了念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不想窥探你的隐私,”她悄悄把手背到自己身后,“绑定联系也不应该用来做这样的事,不管是多亲密的关系,也要保留一点个人空间。” 她煞有介事地讲述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情感小知识,沉渊也配合地应了一声,说他明白了,不会再要求裴令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又问她现在可不可以恢复两人之间的连结。 裴令容突然福至心灵:“那我还是想去基地看一看,好吗?” “这次我提前告诉你了,只要去两三天就行,”她犹豫片刻,抓住机会说了实话,“我还会问一问回去工作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继续服役。” 沉渊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裴令容仿佛听见他说了一句“小坏蛋”。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飞行器停在了沉宅门口,舱门开启,沉渊把裴令容抱在怀里带了下去。 “我这两天就送你过去,文太太会给你准备行李,”他回答,“你想做什么都行,只是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 裴令容就这样得到了继续工作的机会。 沉渊并不赞成这件事,虽然他没有明说,但裴令容也看得出来。在出发之前她也磕磕绊绊地解释自己不是要不管他了,她也会按时回来给他疏导,不会让他再出现以前那样精神紊乱的情况。 她说得很认真,沉渊得到了她的保证却反应平淡,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仍然向她笑了一笑。 裴令容不解其意,他们之间的连结还在,她不知道沉渊能感受到多少来自她的情绪,是否明白她不是在敷衍塞责,说的都是真话——不过她一定会管住自己,不去偷听对方的心声。 她不能听,因为心知这样做是不对的,而且她也不敢,因为直觉自己真的会听到什么骇人的秘密。 在出发之前沉渊和她确认了休假的日期,再过半个月他就会接她回去。上班半个月就可以回家休息,裴令容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好事,对明显短得可疑的工作时间她不发表意见,既然这是基地批准的时间表,那她照做就行。 至于沉渊在这其中施加了多少影响,裴令容虽然不清楚,但也隐隐有些担忧,希望他没有滥用职权。 说起来沉渊的职务到底是什么,有些什么权限,他自己从来没说过,裴令容也不晓得要怎么问。认识了这么久,现在才问这个好像有点不对劲,裴令容决定还是别犯傻了,就装作她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 这半个月里裴令容也没有多少正经工作,上峰不再安排她出外勤,她基本上只是在基地里闲逛。 之前的几天她甚至见不到许临月,因为对方显然有许多重要的任务,比她这个半退休的老向导要忙碌得多。 ——原本他们已经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只是半路被沉渊的突然出现给耽误了,许临月又不得不去先去工作,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裴令容略感失望,但仍然对他们的见面充满期待。上次的通话没来得及聊上几句,她只知道他们当年都很听话,完全按照她的指令藏了起来,之后也顺利地返回了首都。 她还想要好好问一问这几个孩子的近况,有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处罚,最近都在干什么。 裴令容知道自己一直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但她现在有好多话要和他们说。 然而她没想到许临月一点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甚至对方说的话她也听得一头雾水。 “教官,我找了你好久啊,”许临月握着她的肩膀,急切道,“那个沉大人,他、他……我带你走好不好?” 42 +++ 又过了很久裴令容才弄清楚这孩子到底要说什么,因为许临月坚持要在一个完全没有人也没有监控设备的空间才能继续谈话。想在军区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实在是不太容易,裴令容见她执着得很,只好把人带到了自己的宿舍。 她向小姑娘保证这里没有别人,现在她们说什么都可以,许临月坐下来向周围扫了一遍,又问她能不能把通讯器暂时关掉。 裴令容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对方近乎神经质的警惕心让她感到担忧。她将自己的通讯器放在许临月手里,示意她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许临月低头摆弄那个小小的机器,裴令容起身拿了一听果汁放在她面前:“到底是什么事呀?——你还好吗?” 她将一切都按照许临月的要求准备好了,然而对方看起来仍焦虑不安,那听果汁被她捏在手里颠来颠去,却并不打开。 “教官,我们一直在找你,”她犹豫着开了口,“大家都很担心你……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年纪太小了,什么也没找到,根本都是在做无用功。” 当时许临月还不到十六岁,已经算是那群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们刚刚考过中级向导资格,并没有正式入伍,这样的几个小朋友要怎么在政变的迷雾中寻找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的下落,裴令容想象不出,只能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我一点都不知道……对不起,老师应该早点联系你的。” 许临月摇了摇头:“最近一年我才查到了一点有用的消息,但是我……”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们找到的东西不多,而且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可能是我们弄错了,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教官,你听过之后再考虑看看,好吗?” 她明显紧张起来,裴令容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坐直了认真点了点头。 “当时教官和我们交换了飞行器,你乘着我们那一艘星舰去了边境,但是它在半路就坠毁了,教官也是在那个时候失踪的,对吧?”许临月吸了一口气,明智地略过了裴令容弃舰逃跑的事实,“我们回来之后就在问你的消息,根本没有人能说清楚,反正官方的搜索已经结束了,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这也没有关系,当时去搜救都是一群废物,要靠他们就全完了,”小姑娘面无表情,继续道,“我们准备自己查,一开始大家想找星舰的落点,没想到关于这件事的消息瞒得很紧,封锁的要求竟然出自中央的权限,我们不能再找下去。” “我在这里卡了很久,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这样的保密等级太奇怪了,我只能猜测或许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人也在找你。” 帝国中央曾经封锁过她失踪的消息,裴令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当然也没有办法解开学生的疑惑。 她看起来茫然得很,许临月不再等待对方的答案,转而换了一个问题。 “——当时教官为什么会过来?你怎么知道我们被带到边境了呢?” “我不太记得了,”裴令容努力回忆,“啊,我好像是收到了一条讯息。” 许临月又问她讯息是谁发给她的,写了什么样的内容,裴令容在模糊的回忆中猜到了对方大概准备说些什么,她正在踌躇自己到底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许临月已经替她做出了回答。 “是沉先生吗?”许临月皱了一下眉毛,“教官,难道你一直都知道吗?” 她神情严肃,看得裴令容心虚起来:“啊……也可以这么说……” 许临月沉默了片刻。 “不管这条讯息是不是他本人发出的,沉先生都和当年的事情有关系,”小姑娘重新组织了语言,“后来他真的找到你了,但却始终没有告诉我们——他明明知道我们也在等你的消息。” 裴令容听到这里,也跟着板起脸来:“是吗?这我不知道,沉渊不应该瞒着你,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沉先生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教官,如果你也清楚这一点的话,就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了,不是吗?”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许临月补充道,“沉先生一定还有别的打算,只要他想的话,他也完全有能力……为所欲为,可是我们……” “为所欲为?”裴令容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你是说沉渊?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现在的地位呀。” “沉先生是帝国的宰相,皇帝陛下的兄长,” 许临月回以不解的凝视,她看起来也和裴令容一样疑惑,“所以他才可以把教官关起来,不是吗?” +++ 裴令容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关于沉渊的工作和职务她确实一无所知,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许临月过分的谨慎也有了解释,她说的那些话让沉渊听到确实不是好玩的,尤其是她最后还向沉夫人提出将来要找机会带她偷渡出境,她说这样她才能过上真正的自由生活。 多么可爱的小朋友,多么真诚的、善良的愿望,裴令容当然很感谢她的提议,她也当然不会真的去利用一个孩子的力量。 许临月肯定是从来没有见过裴知仪的,但她们的观点竟然惊人的相似,不仅坚持认为裴令容不应该和沉渊在一起,而且都尽力想办法试图带她走,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逃离魔爪。 裴令容好像真的不太了解沉渊,先前她对他的信任和喜爱全凭她个人的直觉,或者说是主观臆测。她是不是真的信错了人,以至于现在已经深陷泥潭,连小孩子也看不下去了?裴令容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近来她做出的选择里,的确有许多次似乎是在沉渊的安排之中决定的。 她的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许临月离开之前就为她恢复了设置,然而此刻还是吓了她一跳。 裴令容手忙脚乱地把它拿起来接通,没顾得上去看对方的名字。 “茵茵?”那边传来沉渊的声音,“我刚才联系不到你,怎么了吗?” 裴令容含糊地说没事。 沉渊也没有再问,只是说通讯器关了他会很担心。 “噢……”裴令容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刚才……那个、没电了。” 沉渊语气含笑,说她忙起来就会忘记这些小事,让她注意不要太累了,又说:“下周你是不是该休假了?——我去接你回来好吗?” 43 +++ 沉渊当然清楚裴令容需要工作和社交,但他也忍不住想要试探在被完全限制自由的情况下,对方可以忍受多长时间。沉渊想知道裴令容能接受的最低限度,而他又可以借此囚禁她多久不至于被她察觉。 幸运的是他的妻子非常迟钝,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她都任由沉渊安排自己的生活,没有丝毫反抗。她住在沉渊为她布置好的房子里,除了一位老管家之外几乎只能见到他一个人。裴令容始终那么听话,她甚至按时落入了沉渊的每一个圈套,随后还会询问他是否满意,她又是否表现得太笨拙。 裴令容好像永远不会对他生气,这让沉渊感到一种隐秘的兴奋。他或许应该继续控制她,就从一点一点切断她和外界的联系开始——反正她一向也没有多少这样的联系,最终她会彻底属于他一个人。 起初裴令容一定不太配合,但沉渊对她有无尽的耐心,何况她又好骗得过分,哄她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这想法显然是病态的,沉渊也尽量自控,他已经允许裴令容恢复军籍,重新开始工作,他也允许她去见朋友和家人。裴令容逐渐走出了沉宅,只是仍然没有离开他的控制范围,沉渊为她设定好了适当的工作量和休假时间——部分是出于好意,因为她还不能太劳累,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他无法忍受裴令容离开太久。 为了确保他们之间的联系足够紧密,沉渊已经使用了一些方法,现在他们有婚姻,还有绑定结合,他也曾反复告诉他的爱人,如果再次失去她,他会陷入多么悲惨的境地,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相信他的话。 留在他身边的裴令容并非真的出于自愿,因此她不能信任沉渊,甚至拒绝去探寻他真实的想法。沉渊知道她不善交际,但又天生的讨人喜欢,这一次的外出工作一定会让她认识一些新朋友,也会让她遇到几个旧识,她将要见到许多除他之外的人,说不定她会相信他们更甚于沉渊。 他们偶尔会有一次通讯,不过今天沉渊试了几次才联系到她,因为裴令容的通讯器关闭了。关于关机的原因她说了谎,她很不擅长说谎,但沉渊没有再问下去——在此之前他已经收到报告,裴令容在工作时间消失在了他布置的监控网里。 沉渊感到裴令容在离他远去,而他并不清楚如何阻止这件事发生。他有时会想如果他们有一个孩子,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裴令容对在她周围的人有一种毫无来由的责任感,她有这样善良过头的、母性的特质,可以想象她绝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 如果他手里有这个孩子,裴令容必然不会走远。一个带着她的基因的孩子,最好是一个小女儿,她会像她的母亲一样有一头柔软的卷发,和人说话的时候有一点害羞,但也因此更加可爱。她一定是个完美的天使,更妙的是这个天使会让他们血脉相连,她会是比绑定结合更有力的保证,保证裴令容永远在他身边。 然而这种卑鄙的想法简直和沉伯渐当年如出一辙,沉渊也不能允许自己真的做出这种事来。想要拴住老婆的心还是得靠一些光明正大的手段,他也不是没有其他的筹码——至少在茵茵看来,他的长相似乎还不错,不是吗? +++ 裴令容的休假的前一天,沉渊从珉城出发,准备去接她回来。这一次她的假期大约有两周左右,刚好她的生日也快到了,可以在家里庆祝一下。 煞费苦心地安排日程和预定活动只是为了庆祝一个生日,这事沉渊在过去的三年里也不是没有干过,只不过那时候过生日的人并不在场。当时周丞玉对这种自说自话的生日会做出的评价是“精神病”,今年沉渊肯定不算是在犯病了,然而皇帝的嫌恶之情也愈发强烈。 “……天天请假谈恋爱,就你有老婆?马上给我滚!” 皇帝的言论并未对沉渊造成影响,他甚至在出门之后还冲对方笑着挥了挥手,以示意自己确实已经滚了。 因为很快就要见到裴令容了,等待她的每一刻都让人感到快乐。沉渊换了一件大衣——他记得上次他穿这件衣服的时候裴令容多看了几眼。此前他不曾特别留意自己的外表,而此刻他连身上的配饰都仔细挑选过,并且庆幸自己在这方面还有一点优势。 沉渊希望他亲爱的、迟钝的妻子也能感受到他的这番努力,也许他还会因此得到一个拥抱。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沉渊认为拥抱不算是过分的要求。如果裴令容不反对的话,他会把这个拥抱拖延得久一点,让他可以偷偷吻一下她的卷发。 +++ 沉渊登舰时还一切如常,一个小时后事情才急转直下。 那座基地的负责人,裴令容现任的上峰联系了他——之前对方也会按时向他报告裴令容的情况,这次计划之外的通讯带来了一些非常糟糕的消息。 大约三天前基地里的一支小队外出执行任务,他们在回程时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异族人。这些人应该来自联邦与帝国之间那片狭长的混乱星域,国籍并不明确,他们只知道其中有一个等级不高的哨兵和三个普通人。 这三个“普通人”其实是在植入芯片和药物的作用下勉强维持正常的、濒临发狂的哨兵,然而直到昨天下午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这只是一起小小的意外,那三个人所在的隔离室马上就被封锁控制了,事实上那一整栋楼目前都在戒严状态,基地的安全措施可以保证他们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至于裴令容有没有受到波及,对方表现得态度微妙,言辞闪烁,显然是想要尽量拖延时间,但是又知道沉渊已经在过来的路上,很快就会发现这起事故的真实情况,他再编出什么瞎话也没有用。 沉渊立刻尝试联系裴令容,而她的通讯器第二次无法接通。此前他的精神状态明明已经恢复稳定了,但现在沉渊竟然分辨不出他所听到的尖锐的噪声是通讯器的提示音还是他的耳鸣。 她总是这样,沉渊吐出一口气,感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她总是这样,让他以为他幸运已极,可以把春天握在手里,然而他既追不上她,也留不住她。 44 +++ 全速巡航的星舰很快就带沉渊到达了那座基地,尽管如此,这段路程对他来说还是过于漫长。他反复寻找他能找到的信息,做一切他能做的事情,行程接近终点时他仍未能确定他是否已经掌握了局面,他无法在这样的状况下控制自己。他的耳鸣症状时好时坏,连五感也开始受到影响。 目前所有牵涉进事故的人都和那栋建筑一起进入了封锁隔离状态——据说是出于“安全考虑”,沉渊也只能得到非常有限的消息。裴令容应该是受到了一点波及,他无法得知具体的情况,但她应该伤得并不严重,不然那位负责人就算是再怎么混蛋,也必须向外要求医疗援助了。 舱门开启,沉渊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士兵们在下方列队,等待宰相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人群之后是晦暗的天空,这里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雨。 +++ 沉渊仍然没有见到裴令容。 有许多人在向他作出解释和道歉,他们反复保证裴令容没有受伤,而沉渊没有耐心再听这些废话——他已经很少让精神体在人前出现,但此刻蝰蛇正在他周围缓慢地游弋,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濒临暴怒。 沉渊没有再说什么,然而他立刻得到了他要求的答案。事实上事故的确发生在昨天下午,不过裴令容是在那之后才进入那栋楼的。 “……裴上尉是自愿进去的,先生,基地的监控可以作为证明,事实上我们劝阻过她不要这样做,而且裴上尉在进去之前还签过一份知情同意书。” 负责人将手里的文件翻到有裴令容签字的那一页,弯腰送到沉渊面前。他早有准备,知道这几张纸或许会让他逃过一劫。 不管那三个被植入了芯片的哨兵是被谁弄进来的,他们被抓到这个远离首都的军事基地里大约只是一次阴差阳错的失误。这些人显然原本另有用途——他们可以是某项疯狂计划的实验品,也可以是进行无差别攻击的武器。 军方需要弄清楚那用途究竟是什么,他们很有可能因此阻止一起帝国境内的恐怖行动。如果有机会的话,应该再拆下他们身上的芯片来看一看,当然还要再提取一些血液样本。境外那些蛮荒文明总是能搞出来新鲜玩意儿,不得不承认,这种奇异的、反人类的变态技术让人颇感兴趣。 死掉的样本能提供的信息比活人少得多,所以最好是让那三个人尽快恢复正常,发狂状态中的哨兵活不了太久。 目前基地里能办到这件事的只有裴令容,其余的高级向导都有外勤任务——新政实行之后,愿意继续服役的向导都是稀缺资源,他们的日程排满了工作,只有裴令容因为那位沉大人的暗中安排而终日游手好闲。 她本人当然是很愿意的,她的上峰也乐见其成,不过在送她去冒险之前,他们一定也象征性地劝说了一番,主要目的是希望让裴令容意识到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裴令容想要救人,军方想要真相,双方很快就达成一致,结果就是她走进了那栋封锁的大楼。 毕竟这对向导来说只是一次常规的工作,除了一点可能的危险之外再无什么不合理的地方。裴令容或许是一位大人物的妻子,但她还是一个正在服役的军人,并且在此之前已经划了很久的水,完全应该承担一些任务。 分配这项工作的负责人自认这事办得问心无愧,但他此刻站在沉渊面前竟然心虚得冒汗。这位年轻的、俊美的沉先生甚至没有开口说过几个字,他只是坐在那里听众人的报告,偶尔抬头扫一眼,然而眼神里的内容让人莫名地感到胆寒。 “裴上尉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沉先生,所以她才会主动要求进去,”负责人尽量不露痕迹地咳了一声,以便稳住自己的声音,“她还带了一个助手,里面也有几个我们的哨兵,她们很快就会出来了——这里有隔离室内部的实时监控,您想看一看吗?” 他在等待沉渊答复时屏住了呼吸,这一点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把那栋楼的入口打开,”沉渊没有再看他,站起来往外走,“我现在进去。” +++ 这确实只是一次常规工作,裴令容也已经差不多做完了她能做的事情,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她在里面花的时间比预计的多了一点,一开始是因为这栋建筑进入紧急封锁状态之后就切断了大部分电源,里面的照明条件很差,她刚进去时反应不及,被某一个狂化哨兵扔过来的重物打到了腿。 ——裴令容没来得及去看击中她的是一件什么东西,倒是顺手推开了紧跟在她后面的许临月。 后来的工作中她没有再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要拽回三个疯子的理智并不轻松,但这还远没有到一个高级向导的上限,何况她还带着一个许临月,小姑娘当年就是天资聪颖的好学生,现在是非常得力的助手。 虽然看不清楚,但裴令容可以感到左腿的伤处不再流血,疼痛也逐渐麻木,可见她这一次伤得并不严重,事实上这种一瘸一拐的状态并没有过分地影响裴令容,反正她之前也对此习以为常。 真正拖延了进度的是一件他们都没有预见到的事,那些来自境外的、深埋在血肉之中的小小芯片的确具有难以想象的作用。 起初那三个异族人在裴令容的控制中逐渐平静,他们像某种无脊椎动物一样扭曲地瘫软下去,直到终于委顿在地上。一直在这栋建筑内部的守卫的几个哨兵走过来示意由他们接手收尾工作,在场的两个向导也确认了对方的精神力不再波动,任务似乎即将完成。 就在所有人都准备收工回家的时候,几乎融化在地板上的三个俘虏弹动了一下,又用一种非人类的姿势爬了起来。 这种前所未见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裴令容第二次试图疏导和控制,意外地发现这比上一次困难得多。那三个人的精神领域混乱得诡异,差点对她自己造成影响。 她的椋鸟停在一节熄灭的灯管上面,圆脑袋在黑暗里不安地动了动。 “……怎么回事?”她轻声问,“这三个人不对劲——还有一个人在哪里?” 其中一个哨兵也意识到了什么,答道:“在隔壁,之前他没有暴走,我们就把这几个人分开了。” 电源断了,另一间隔离室的门只能手动打开。裴令容分出一点心神探寻第四个哨兵的动静,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许临月转头看她:“教官,要进去吗?” 裴令容示意几个守卫分开待命,等她摁住这几个俘虏的同时立刻开门。他们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里面那个哨兵一定与之有关。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那个人或许会听见他们在门外的动作,而事实证明他显然也这么做了。 对方的精神体在开门的瞬间涌了出来,即使裴令容有所准备,也没有想到向她扑来的会是——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鬣狗。 里面明明只有一个人……裴令容甚至顾不上震惊,她需要应付三个状态诡异的俘虏,一群数目不明的狂暴精神体,还有一个隐藏在这群疯狗后面的哨兵。局势开始失去控制,她在黑暗中左支右绌,突然许临月在后面叫她:“小心!” 裴令容没有来得及回头,然而她能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闷响,这栋建筑似乎重新开启了大门,裴令容的视线骤然清晰起来,她感到有人和光线一起破空而至,又带着她往侧面偏转方向。 一点温热的液体飞溅到她脸上,裴令容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45 +++ 沉渊的出现很快就结束了这场混乱,他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带着裴令容离开了。沉渊匆匆来去,一共在这座基地停留了不到两个小时。他离开时那位负责人亦步亦趋地跟了一路,最终也没讲出什么像样的解释来,只得站在大楼的入口处眺望沉渊飞行器的尾迹——他目送沉先生带走基地中为数不多的一个向导,大概也是在目送他自己他今后的职业生涯。 但是平心而论,这件不幸的意外事件也不应该由他来负责,谁能想到几个疯疯癫癫异族人会有这样诡异的力量呢? ——裴令容垂着头坐在沉渊旁边,向他表达了以上的想法,不过沉渊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倒是转过头来看她,问她受伤了没有。 她右颊上有几道长长的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沉渊只扫了一眼,就冷着脸示意让舰上随行的医生过来。 裴令容能感觉到他情绪不对,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自己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沉渊立刻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别动,而裴令容已经把半干的粘稠血浆擦了满手。 “哎?……”她低头研究了一番,感觉有点疑惑,“我不痛,这好像不是我的血。” 脸上被她擦过的地方的确不痛,只有凝结了干涸液体带来的一点刺痒。这触感让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血痕的来历——混沌黑暗之中光明乍现,一只带她偏转方向的手以及随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沉渊正用左手与她相握,右手垂在身侧,鲜血几乎浸透了他的大衣。 +++ 沉渊伤在右侧肩膀,创口从肘部划到肩峰,最深处几可见骨。这样狰狞的伤势一定会导致难以想象的剧痛,而他本人对此似无所觉,仍然站着等医生将裴令容从头到尾地检查了一遍,又看着她左腿上的那点擦伤得到了仔细的处理。 他不说话,也没有表情,脸色因为失血而格外苍白,看起来像一件冰冷的雕塑。 裴令容平常看见的沉渊都是含笑的,尽管如此她在他面前多半还是要战战兢兢,现在他不笑了,裴令容顿时提心吊胆起来,片刻之后才鼓起勇气问他伤在哪了。沉渊并不回答,只说她最近工作辛苦,他们快要到家了,回去之后可以好好休息。 就算不用向导的能力来探查,裴令容也知道沉渊多半是生气了,然而她又猜不准令他不快的理由,所以只好在心里着急,不能贸然开口。直到他们从舷梯上走下去时沉渊晃了一晃,她才立刻抓住时机,托住他未受伤的那一条手臂把人拉回舱内,要求舰船直接调头到医院去。 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连方医生也这么说。“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还能站着到医院来,”医生板着脸,“如果继续拖下去他可能会休克,沉夫人,再强大的哨兵也是人类。” 这次换裴令容沉默了。鲜血和痛苦于她并不陌生,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也在许多人身上见过各种各样的、残酷狰狞的伤口,然而今天落在沉渊肩上的这一道竟然让她不敢去看。 +++ 沉渊伤得不轻,肩膀和肘部两处关节一时都不能活动,又不幸是伤在右手,或许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连洗漱吃饭也成问题。 清理伤口时医生剪开了他的上衣,沾了血污的衣服变成了一堆肮脏板结的碎布,已经被当作垃圾处理了,沉渊又暂时无法完成穿衣服这个动作,只好披了一条毛毯回来。他仍然身姿笔挺,神色平淡,就算胡乱裹着毯子也不见如何狼狈,只是这副打扮还是把文太太吓了一跳。 裴令容尽量简短地向管家解释了目前的情况,也不待对方回应就跟在沉渊后面往楼上走。 “……你要休息了吗?”她谨慎地提出建议,“要不要先喝杯水,或者吃点东西?” 她踌躇了一会儿,继续背诵刚才听到的医嘱,说他最好快点吃几片消炎药——吃药不能空腹,所以如果他还有精神的话,现在应该吃一点饭了。 这一路裴令容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她专心致志地留意着沉渊的动作,随时准备再扶他一把。此刻裴令容的全部心神都在他身上,但沉渊竟然忍不住要叹气。 “腿痛不痛?不要站着了,”他仰靠在椅背上,抬头向她笑了一笑,“回去吧,今天早点休息。” 裴令容背着手犹豫片刻,没有依言离开,而是在他旁边坐下了。 她像小孩子挨训一样坐得笔直,沉渊只能看到她的侧脸。裴令容脸上的血迹还未全擦干净,残余的红痕从眼下连到了耳边,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 裴令容始终沉默,似乎有话要说,然而不知道怎么开口。沉渊并不催促,他能想到她要说什么:今天的事情是一次糟糕的意外,不过不用担心,她会负责照顾他的——还有等他好了以后,她还是想要回去工作。 他的血留在裴令容脸上,让她带了一点奇异的艳色,好像是白瓷的观音像抹了胭脂。沉渊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伸手擦掉那片血渍。 裴令容终于整理好了语言,但却和沉渊设想的不太一样。她没有再提他们先前的遭遇,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沉渊有点意外:“为什么道歉?” “你生气了,”裴令容仍然低着头,“是因为我生气的。” 沉渊本来想说“不是因为你”,不过他只是嗯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我让你受伤了,我很抱歉。” “我不是因为这个生气的,”他说,“茵茵,再想一想吧。” 裴令容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一点困惑:“不是吗?” 她当然不会明白,她只能想到是自己闯了祸,给沉渊添了麻烦。 “如果我今天没有进去,你要怎么办?” “我生气,是因为你的腿又伤了一次,”沉渊活动了一下手腕,取下了搭在肩上的毛毯,“这次是左腿,你的右腿才好了多久?” 裴令容目光游移:“这个……” “你总是为了别人去冒险,”沉渊用未受伤的那边手肘支在膝盖上,偏头去看她,“可不可以也为你自己想一想?” “我很自私,茵茵,我不希望你再出事,我想要每一天都能看到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裴令容支吾半晌,憋出了一句:“……你怎么把毯子弄掉了?因为这条脏了吗?” 医院里带出来的毛毯确实沾了一点暗褐色的血迹,裴令容重新取了一条干净的覆在沉渊身上,她的手指触到了他赤裸的皮肤。 “你好烫,”裴令容吃了一惊,“你在发烧吗?” 46 +++ 沉渊的确在发烧,裴令容手忙脚乱地联系了方医生,对方倒很镇定,只说这是正常的反应,沉渊的伤口或许有些发炎,他的体温自然会因此升高以加速代谢。 “您不用太担心,让沉先生吃药之后就早点休息吧,”医生语气平平,“可以多喝热水。” 沉渊已经被裴令容摁进了被子里,此时似乎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于是开口告诉裴令容让他躺一会儿就好,她不必留在这里。 他半闭着眼睛,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哑。裴令容把他拽到床上时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抓着通讯器,沉渊竟然顺着她那点力气就倒了下去。 ——明明十分钟之前还和她说着话,下一刻他就好像见了太阳的雪人,被裴令容轻轻一碰就坍倒了,在她手里化成一汪冰水。 裴令容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从来不生病的人一旦卧床不起,仿佛就格外严重起来。这种状态让文太太也感到紧张,她在门口守了半个小时,终于被裴令容劝走了。 “我会留在这里的,”她保证道,“等他睡醒了,我们再一起看看情况。” 管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裴令容独自返回了沉渊的卧室。她围着房间转了两圈,想不出来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只好叉着腰站在床边,颇为焦虑地凝视了一会儿正在睡觉的人。沉渊阖着眼睛,过高的体温让他脸上的苍白褪尽,转而浮现一层病态的潮红。那道伤口藏在被子底下,裴令容只能看到肩膀上一小片浅蓝色的医用敷料。 她虽然没有多少照顾病人的经验,但还知道找一条冷水浸过的毛巾给沉渊擦了擦汗。她动作很轻,沉渊并没有醒来,只是稍微皱了皱眉毛。 高挑颀长,平时和她说话都需要稍微弯腰的沉渊正在被她俯视着,而裴令容还未这样居高临下地看过他——在这个视角下的沉渊看起来如此脆弱,这种新奇的体验让裴令容感到沮丧而担忧。 他睡得很沉,裴令容分了一点心力去感知对方的状态,沉渊的精神领域几乎没有起伏,让她仿佛走进了黑暗中的潮汐,只能听见有限的、缓慢的波动。 裴令容又梳理了一会儿,感到他那点起伏也逐渐趋向平静。沉渊好像完全放弃了哨兵警觉的本能,在她的指引中毫无戒备地沉入了更深的睡眠里。她不知道是沉渊真的太疲惫了,还是他们绑定结合的联系起了作用,总之他的确如医嘱那样得到了足够的休息,裴令容也希望他可以睡得更久一点。 +++ 沉渊始终没什么动静,带得裴令容自己也开始犯困。她打着哈欠观察了一番病人的情况,他和之前相比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她或许可以先休息一下,不过也不应该睡得太久,大约半个小时应该没问题吧? 裴令容走到窗边的长沙发上躺下,头昏脑胀地意识到她还需要设置一个闹钟。她掏光了自己身上的口袋也没有找到通讯器,但沙发旁边的矮几上就有一只小小的机械钟。 这种堪称原始的计时工具使用起来当然麻烦了一点,不过裴令容向来很喜欢鼓捣这些东西。她拧着座钟背面的旋钮转了一圈,内部的齿轮随即运转,在她手中发出了一点沉闷而连续的声响。 室内过于安静,这一点轻微的音量也足够惊人,裴令容屏气凝神地放缓了动作,只是她忘记了这种产品有其固定的程序——它会在设置好时间之后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叮叮作为提示。 裴令容像捧炸弹一样捧着这只座钟,一时不敢再动。她祈祷沉渊还在沉睡,听不见这串恼人的机械铃声,然而身后有布料悉索作响,似乎是被吵醒的人动了一动。 “……茵茵?” 裴令容把闹钟扔回矮几上,手忙脚乱地坐起来:“是我,抱歉……” 沉渊没有回应,裴令容悄悄松了一口气,以为他已经继续睡了。然而片刻之后沉渊又叫了她一声,只是声音听起来像是模糊的梦呓。 “茵茵,”裴令容仿佛听见他在说,“这次修好了吗?” 他这话没头没尾,裴令容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什么好了?” 烧糊涂了吗?裴令容走到床边俯身去看他,沉渊半闭着眼睛似睡似醒,见她凑近就勾起了一个笑。 糊涂的沉渊向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对话,不过这一次裴令容好像理解了他的问题。很久以前她做过一个会弹钢琴的小机器人,沉渊大约是听见了闹钟叮当作响,以为她正在修理那个小东西。 裴令容不知道沉渊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那个机器人大约还在裴家的某一间储藏室放着,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究竟修得怎么样了。 沉渊还在等她的答案,裴令容被他看得心虚,不得不说了一次谎:“已经弄好了……等你醒了就拿给你看。” 她不确定沉渊是否听懂了她的回答,他只是带着朦胧的笑意看了她一会儿,接着重新闭上了眼睛。 +++ 沉渊醒来时已近黄昏,室内的窗帘只拉了一半,暗金色的、像糖浆一样的夕阳正在从窗外涌进来,又尽数淌到他面前。 这样的亮度让他不太适应,沉渊在阳光中眨了一下眼睛,于是立刻有一点毛绒绒的触感从他鼻梁上擦过,他的视线也随之重归黑暗。 椋鸟柔软的腹部紧贴在他脸侧,正伸着一边翅膀挡在他面前,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副眼罩。沉渊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挠了一下它的小脑袋,又替它把翅膀收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这样愉快的休息。这一次的睡眠中难得没有纷杂冗长的梦,只有舒适而平和的寂静。 ——不过他似乎在中途醒了一会儿,那个时候裴令容还在他旁边。 “我老婆呢?”沉渊坐起来,让椋鸟站在他肩上,“她怎么不管我了?” 大约五分钟之后裴令容才端着晚餐走进来,蝰蛇和椋鸟正在缠成一团,小鸟感应到主人靠近,奋力扑腾着从蛇身的缝隙中露出一只橘色的喙来,急切地朝她啾啾直叫。 大蛇很快镇压了这点动乱,裹着椋鸟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沉渊装作没有看见,转而靠在床头等裴令容走近,又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茵茵一直在照顾我吗?”沉渊替她托了一下沉重的餐盘,“累不累?” 裴令容拒绝了沉渊的帮忙,把手里的小木桌横在他腿上放好:“你好一点了没有?” “要不要吃点东西?” 裴令容拿了一杯水递给他,“先喝点水吧。” 沉渊顺从地接过杯子说好,又问她:“茵茵要喂我吃饭吗?” 他仰着头坐直了一点,薄而软的被子因为他的动作滑到腰际。裴令容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在床边的椅子上正襟危坐,应道:“好的。” 室内的温度设定得非常宜人,尽管裴令容建议他最好还是披上一件睡袍,沉渊也认为没有必要——他不肯穿衣服,裴令容也没再说什么。 晚饭是由文太太花了大力气准备的、无可挑剔的精致餐点,然而沉渊先是要求裴令容哄孩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又得寸进尺地要求她将并不烫的食物吹凉一些。裴令容知道沉渊是在闹她玩,但她只是忍耐地抿了抿嘴,竟然都一一照做。 “今天这么乖?”沉渊忍不住想逗她,“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椋鸟已经被揉搓得放弃挣扎,任由蝰蛇将它卷在中心,又在裴令容脚边盘成了一大圈。 裴令容停顿片刻,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问他:“你不生气了吗?” 她有点脸红,是刚才被他逗的。沉渊抬起左手,用手背贴了贴那片绯红的皮肤:“我怎么会真的生你的气?” “只是看到你受伤我会担心和着急,茵茵,”沉渊的声音有一点哑,“因为我很爱你。” 裴令容低着头没有说话,沉渊叹了口气,又问她怎么了:“宝贝,是因为怕我生气才这样照顾我吗?” “不是的,”裴令容慢吞吞地否认,“我也很难过。” 她意识到自己词不达意,又继续说:“你伤得太重,所以睡了好久……今天有很多人想要联系你,但是我没有叫你起来。” “对不起,因为你的状态很不好,我想你应该多休息,”裴令容把沉渊的通讯器递给他,又说了一声抱歉,“你以后也不要再这样做了——不要因为我受伤,这不、不值得。” 47 +++ 沉渊没有说话,接过她递来的通讯器看了一会儿。他今天的日程是早就空出来的,整个内阁都知道他要休假去和妻子见面,然而他会因此受伤失联也确实在众人意料之外。沉渊翻了一下通讯器里的记录,今天下午大约是有一两个下属找过他,而裴令容大概向对方转述了他受伤的经过,于是自然有越来越多的人得到了消息,试图对他表示关心。 最后一则通讯在十五分钟之前,联系他的人是周丞玉。 “啊……这个,”裴令容也注意到了沉渊在看什么,“他说——陛下说,他看到了你在医院的病历,你没事就好,这两天可以在家休息。” 事实上皇帝的原话是“嫂夫人,您确实看到他受伤了吗?我看还是小心为上啊,这家伙很有可能是在装死”,以及“不管他是真的还是装的,我都只给两天假”。 沉渊把通讯器扔到一边:“他是这么说的吗?” “他应该说了我很多坏话吧,”沉渊重新抬起头看着她,“比如我前科累累,可能这一次也是在演戏骗你,就算是真的重伤濒死——我能为救你而死也是一件好事。” 裴令容想问“你怎么知道”,但又觉得对方是在诈她,只好一言不发地瞪着沉渊。 她已经知道他的职务,当然会因为耽误了沉渊的工作感到自责,而当时周丞玉的确就是这么回答她的:“您想多了,真的,他这会儿恐怕美得很,说不定还想干脆断手断脚让他正好退休,顺便还能讹你一辈子。” “你看,这些事连周丞玉都清楚,”沉渊明明是在问她,但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他说,“茵茵,你为什么不信?” 连局外人都知道他对此甘之如饴,而他的妻子始终认为自己给他添了麻烦,并且请求他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因为“不值得”。 为她受伤是不值得的,为她耽误工作也不值得,裴令容向来正直过头又这么善解人意,当然会拒绝接受来自沉渊的帮助——先前他坚持要裴令容待在沉宅养伤,这种程度的“帮助”已经让她不安惶恐,沉渊必须花点心力才能留住她,而今天裴令容终于决定说点真话,告诉沉渊她并不需要他所做的一切。 她不需要沉渊,因为裴令容几乎不能信任他。或许她始终认为沉渊所有的示好举动之后都有其目的,所以他的帮助于她而言都是负累。沉渊希望他与裴令容之间的距离可以更近一点,他也确实在步步为营的谋划中做到了,他们仍然有维持了七年的婚姻,还有牢不可破的绑定结合——尽管如此,沉渊最终还是发现了裴令容似乎一直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沉渊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室内随之陷入寂静,一时没有人再说话。裴令容收拾好用过的餐具后还坐在原处,蝰蛇已经放开了小鸟,任它飞回了主人的手中。裴令容低着头,用手指拨弄椋鸟的尾巴。 他们之间的连结仍在,裴令容也从未阻止对方探知自己的思想。沉渊可以轻易地感受到她的情绪,她心情平和而安定,只是因为室内为时过长的沉默而感到有一点点尴尬。 他很爱她,这是虚伪而狡诈的沉渊一生中唯一值得肯定的真话,但他承认得太晚,错过了坦白的时机,裴令容不会再相信他了。 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此前沉渊已经得到了这个认知,然而今天裴令容又提醒了他一次。沉重的、汹涌的痛苦击中了他,沉渊无法再维持之前的坐姿,不得不在她面前低下头去。 沉渊少有这样茫然的时候,他好像总是有无尽的手段,足以支持他达成目的,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以往所有的卑鄙伎俩都不再适用,它们只会将裴令容推得更远。 他知道自己在走神,不过他又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黑暗的痛苦有如实质,而沉渊被裹覆其中,挣扎不得,直到裴令容的声音穿过浓稠的永夜,重新停在了他身边。 “……你怎么了?”她的担忧听起来很真切,“你不舒服吗?” 她问他是不是伤口很疼,还准备用手来探他的体温。沉渊被她碰了一下,仿佛才终于从那种诡异的的恶咒中惊醒。 沉渊握住了裴令容向他伸出的手,片刻之后又把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的手掌薄而纤细,指关节处有一点茧,略微粗糙而又偏凉的触感让沉渊觉得他握住的是一片木芙蓉的叶子。 这个季节新发的叶片上附着细软的绒毛,浅绿色的香气在树影之间摇曳。春天是一支甜美的、梦幻的歌,轻易就将沉渊沉入了幸福和绝望之中。 裴令容被他这一出搞得一头雾水,她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然而没有成功,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坐了一会儿。裴令容倒是不介意继续坐着发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关心——对方的体温的确已经恢复正常,然而她的手掌分明沾到了一点水汽。 难道沉渊也会哭吗?裴令容大为惊愕,她想象不出沉渊怎么会和软弱的眼泪联系在一起,这就像乌苏拉其实是善良的仙女教母一样不可思议。 沉渊的半张脸都埋在裴令容手里,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准他的反常举动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她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裴令容紧张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谨慎道:“你还好吗?——我联系一下医生吧?” 她在对沉渊说话,连她的椋鸟也飞到了他的膝盖上探头探脑地看他。裴令容的情绪震荡起来,沉渊知道她正在由衷地为他着急。 但沉渊还能再说什么?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令容于他几乎是一个过分心软的神,她总是认真回应他的每一个愿望,唯独这一次沉渊是偶然路过祭坛的异邦人,向来灵验的神明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他的语言。 “我不需要医生,”沉渊重新坐直了,只是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茵茵,医生不能救我。” 48 +++ 裴令容还维持着原先那个僵硬的坐姿,沉渊则像没有骨头一样倚在她身上。她不自在地往后挪了一点,然而对方不以为意,顺着她的动作贴得更紧,甚至拉过裴令容的一只手贴着自己的侧脸。 “茵茵,”他叫她的名字,“讨厌我这样吗?” 沉渊是薄而修长的身材,只是因为太高,体型和分量看起来总归要比裴令容大两圈。然而在某些时刻,他又很擅长对她作出一副撒娇示弱之态——沉渊几乎像个小孩子一样黏着她耍无赖,并且举止自然,仿佛对此毫无心理负担。裴令容被迫接受这种诡异的亲近,一时觉得毛骨悚然,一时又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可怜可爱。 沉渊的精神体的确体现了他本人的特质,他可以适时地藏起自己的野心和獠牙,毫无防备地、软绵绵地依附着他的妻子,此刻他不再是哨兵,只是一个受了重伤的病人。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消弭无踪,沉渊似乎不得不寻求她的保护,这让裴令容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她没有及时回答对方的问题,于是沉渊稍微放开了她一点,又问了一遍。 “……不是的,”裴令容艰难地否认,“我没有。” 于是沉渊重新黏了回去,心安理得地枕着她的肩膀。 “好的。——那茵茵要开始了吗?” 沉渊离她更近了些,裴令容的手还被他握着,她能感觉到沉渊扣住那只手贴在了他的额角。 这是无声而露骨的催促,裴令容知道他已经卸下了精神屏障,沉渊的所有记忆和思想已经向她展开。一个骗子和阴谋家正在大方展示他的全部底牌,而他竟然还邀请裴令容凑近一点才好看得清楚。 真是让人反常得让人心惊胆战的要求,但裴令容不得不硬着头皮照做,因为先前的沉渊看起来太糟了,他又拒绝叫医生过来,而裴令容偏偏要问一句怎样才能让他好过一点。 沉渊的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了一蹭。他的短发出人意料的柔软,裴令容感觉自己捧着一匹厚而细密的丝缎。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像这样摸过他的头发,裴令容在短暂的走神之后重新意识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手里的缎子仿佛又变成了冷硬的定时炸弹。 她当然不想冒险去探究炸弹的内部结构,又不知道如何收回自己的承诺,只好拖延时间来等对方反悔。裴令容不言不动,几乎要坐成一尊雕像,直到沉渊再次开口才惊醒了她。 “怎么了?”她听到沉渊问她,“宝贝在想什么?” 裴令容紧张地调整坐姿,脊背也挺直了,只是手仍然扶住他的额头。她顾及着沉渊右臂的伤口,始终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挣开。 她说:“我在想……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会看到很多事情,也许有些是你自己都没有印象的事,”裴令容尽量严肃地发问,“你脑中的一切我都能看到,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最微小的想法,你确定这是可以接受的吗?” “我、我是说,考虑到你的工作,肯定有很多信息是不允许被别人知道的。事关帝国的安全,应该等你好了以后再认真考虑一下,不是吗?” 她绞尽脑汁地分析了一通,自认说得义正词严,沉渊没道理不为之所动。人心是经不起审视的,就算是最纯洁的善人也未必没有过一两个阴暗的念头。裴家的门风已经足够清白中正,然而裴令容也不希望由另一个人来探查自己的思想。 不要再为难我了,她在心里祈祷,快点顺着台阶下吧。 “没关系,你尽管看吧,”沉渊答得毫不在意,“嗯,如果茵茵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情报,我们可以一起把它卖了,联邦大概愿意出高价。” “然后我们两个就要赶快逃命了,或者干脆去那边生活怎么样?” 这听起来就是一派胡言,但他的语气相当认真,裴令容甚至有点担心他不是在开玩笑。沉渊对她的警告无动于衷,仍旧倚着裴令容耍赖,简直让她怀疑之前落在自己掌心的眼泪只是一个错觉。 “你是不是发烧了乱讲话啊?我看你还是先躺——” 沉渊没有等她说完,他从她颈侧抬起头,又握住裴令容的手搭在他腿上。 “你还是不愿意吗?”他低头凝视面前的爱人,“茵茵,你在怕什么?” “我对你没有秘密,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沉渊告诉她,“如果不喜欢你看到的东西,那就直接删掉它。” “这对向导来说不难,是不是?你可以修改我的情感和记忆,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你看,完全不必害怕,茵茵,我们的绑定联系会保证你有绝对的力量控制我。” 沉渊神态镇定,然而他所说的内容令人不寒而栗。 裴令容呆了一会儿才答:“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最好了,”沉渊和她额头相抵,继而闭上了眼睛,“宝贝,看吧。” 裴令容依然踌躇不定,但又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反驳,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做了。 无尽纷杂的画面和声音将她淹没,她沉入了沉渊的意识里。 +++ 尽管她同意了沉渊的要求,裴令容也不知道她究竟应该去看些什么。 她漫无目的地翻检着对方的记忆——沉渊对他的童年仿佛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裴令容只看到了几段模糊的图景。不知道为什么其中一个画面镶了一圈边框,像是一幅精心装裱过的水彩画,片刻之后裴令容才认出了那是一面落地的方镜映出的情形。镜中有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他侧对着镜子,一个年轻女人正半蹲在他面前替他系领带。女人和男孩身后还有两个大孩子,他们各自背着包,左边的手里还拎着另一只小小的书包,右边的一个似乎正在摄影。 沉渊后来的记忆中鲜少直接出现他自己,即使有也稍纵即逝,唯有这个瞬间清晰而深刻,闪烁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她把小男孩的侧脸看了又看,终于放过了这段图像。接下来她准备干点正事,找一找沉渊到底想要她看什么,让他坚持至此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裴令容看到了他所接受的教育和训练,也看到了他的工作。因为担心自己会碰到一些不该看的信息,她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 他在这一部分的人生确实算不上愉快。裴令容只看了寥寥几个画面,她仿佛是被迫经历了一场漫长而阴郁的雨季。 直到几年之后场景才重新活跃起来,这变化来得突然,而沉渊大概是正在阅读。裴令容为此刻明亮的色调感到好奇,她透过对方的视线往下瞄了一眼,发现他正在读的是一份非常详尽的调查报告,其中还夹了几张照片。被印在廉价相纸上的人有一张熟悉的圆脸——裴令容看到了她自己。 49 +++ 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来观察自己,这真是奇妙的体验。裴令容还不知道沉渊曾经这样仔细地暗中调查过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这么……这么傻。 突然有一个像这样直冒傻气的家伙说要和我结婚的话,我也会想好好调查一下的。裴令容完全可以理解沉渊的不信任,对方同意结婚的理由也并未让她感到意外——当时沉渊需要掌握一切能为他所用的力量,而裴令容刚好是一位将军的女儿。 那几年他们不常见面,所以裴令容也没有看到多少关于她自己的图景,沉渊大部分记忆的底色和之前一样沉闷压抑,不过要在其中找到有她在场的画面倒是很容易的,裴令容乱七八糟的卷发和呆头呆脑的神情在对方精确而高效的生活中格格不入,在沉渊的记忆中寻找她自己,就像在满地排列整齐的、铅灰色的机械零件之中挑出几粒彩虹糖。 花里胡哨的糖果平白为沉渊的人生增添了几分滑稽的意味,裴令容尴尬得不敢多看,然而那些零星出现的片段又是如此显眼,她也很难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其中有些事情连裴令容都不大记得了,比如她曾在工作时间擅离职守,硬是要拉沉渊出去逛大街,这段荒诞的经历还以她在电影院睡了一觉作为结束。 她睡着的时候沉渊替她接住了险些掉地上的饮料——这确实是一桩新闻,裴令容原本对此毫无印象。她还发现那天下午他们站在街边分着吃了快餐店买来的菠萝派,裴令容甚至能间接体会到充作馅料的罐头水果过分甜腻的口感。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裴令容努力回想,觉得当时他们大约结婚不久,至少也有六年之前。 沉渊好像对这个下午记忆深刻,以至于许多微末细节都记得很清楚,例如因为当天的电影散场还不算太晚,最终他们选择步行回去。沿途路灯虽然坏了几盏,不过那是一个晴朗的星夜,在沉渊的印象里当晚月光清澈,看起来比人造的灯光旖旎得多。 他过于生动详实的回忆让裴令容感到不解。也许像他这样的聪明人记性都比较好,或者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休息天的日程安排。 是这样吗? 裴令容继续跳着往前看,越往前走,发生的事情就离现在的时间越近,所以她自己对这些事也理应记得更牢一点,然而裴令容反而因此疑窦丛生。 有一年她带了几个学生去边境的基地训练,恰好碰到了同在那里的沉渊。当时裴令容一人要管十来个青少年,每天跟着这帮孩子连滚带爬,没有一刻消停,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中意外相遇的两人也没找到什么话好说,很快又匆匆分别了。 裴令容从沉渊的视角看到的故事并非如此,显然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场景并不怎么狼狈,相反非常浪漫,甚至最终这段画面的结尾是她自己的脸部特写,“裴令容”珍之重之、含羞带怯地给捧着一束花,作势要送给面前的人——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在沉渊脑中看到这些东西,仿佛是布置战术时长官手中的沙盘投影中了病毒,突然开始联网播放一部制作粗糙的爱情喜剧,而且片中用作煽情的滤镜堆得太厚,所有的东西都糊成了粉色的一团。 这是什么玩意儿? 裴令容从连结之中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番现实中的沉渊。对方也察觉到了她充满疑惑的凝视,于是睁开眼睛笑了一笑。 “怎么了?” “……没什么。” 沉渊只是对她敞开了思维和意识,并不知道裴令容具体在看些什么。我感觉你的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裴令容心里是这样想的,但她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才合适。 “茵茵看完了?”沉渊摸了摸她的脸,“累了吗?” 裴令容说没有,于是沉渊重新把她拉近,又问她:“那要不要继续?” 裴令容回想那个诡异的粉红滤镜,还有和她自己的回忆大相径庭的种种画面,神使鬼差地回答:“好的。” +++ 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很快对方的记忆里就不再有她出现了。与他脑中的“裴令容”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甜腻而明艳的色彩——一个恼人的病毒程序终于得以清除,铅灰色的、冰冷沉重的金属机器终于再次启动,沉渊好像重新恢复了正常。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他的状态与“正常”恰恰相反。裴令容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发现对方开始执着于一件重复的工作,好像猛兽被关进了太小的笼子,过分的焦虑和痛苦一定会让这只可怜的动物出现刻板行为。每过一阵子,有时似乎只隔三四天,裴令容就会看到一段相同的画面:沉渊登上星舰,在舰舱内处理工作,然后他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几天,接着登舰返回。 那里是帝国北部的边境,行星的编号以R开头,尽管沉渊每次停留的落点都不太一样,但裴令容还是认得出来,因为她曾经在那地方待过三年。 沉渊是在找她吗? 裴令容没有细究,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不过一年之后沉渊也放弃了这项计划,显然频繁跃迁的能量波动正在逐渐侵蚀他的神智,随之而来的种种生理症状开始影响他的日常工作,然而裴令容好像没有看到他去疏导的记录,沉渊只是不再去边境了。 他的生活脱离了先前那种鬼打墙一样的循环,但这是一个糟糕的预兆,情况由此急转直下,裴令容能看到的画面几乎令人心惊——如果那些东西还能算得上是 “画面”的话。沉渊的记忆中少有连续的图景,仅存的一点片段也混沌模糊,在这种状态下他还是有能力应付他的工作,简直让人无法理解他靠什么维持清醒,或者说他怎么还没有变成疯子。 裴令容感到眩晕,脑袋嗡嗡作响,有几秒钟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茵茵,”沉渊哄孩子一样拍她的背,“宝贝,吸气。” 裴令容颤颤巍巍地换了一口气,才意识到她刚才甚至忘记了呼吸。 沉渊依然搂着她,似乎为她的异常反应感到担忧。他问她好一点没有,又问她还要不要继续。 裴令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重新坐回床边的扶手椅上。她咳嗽了一声,摇头说不用了。 “怎么了?” “……不用了,我,”裴令容答得语无伦次,“我有点难受。” 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体验如此激烈的情绪,浓重的痛苦有如实质,像蕴藏雷暴的雨云,骤然吞没她又摧毁她,裴令容几乎以为自己会死。 沉渊伸手去摸她的脸,低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不应该勉强你看的,是不是?”他擦掉裴令容鼻尖的薄汗,“很难受吗?” 裴令容当然难受,她因为过分沉重的共感而头晕心悸,差点就要吐出来了,但她不过是窥见了沉渊所经历的十分之一。 她知道她通过绑定连结看到的是无法伪饰的、绝对的真实,然而裴令容宁愿相信这是假的,她不敢想象有人应该承受这样的酷刑,这既残忍又不可思议——人类怎么能在坠入地狱之后仍然幸存? 裴令容始终低着头,沉渊揉她的头发和脸颊,仿佛是安慰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片刻之后裴令容抬起手,把脑袋埋在自己的掌心里。 在她失踪的那几年沉渊的图景只有连绵的浓雾,雾里嵌着几颗粉色的星星。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曾经反复回忆有关“裴令容”的片段,直到它们失真变形。一层又一层的珍珠质将沙砾裹覆其中,沉渊竟然在地狱里抓住了一线辉光。 50 +++ 在沉渊半邀请半强迫的坚持下,裴令容同意察看他的思想。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事实上沉渊可以预见许多麻烦的后果,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们的关系停滞在这个令人不满的阶段太久,而他需要尽快找出破局之法。 “我会把心剖出来给你看”,这句有点恐怖的老套情话就是沉渊想出来的办法。他倒不觉得丢人,以至于还有些庆幸他的向导确实有这样的能力,然而那颗脏污腥秽的器官连他自己都不曾仔细审视过,就径直鲜血淋漓地捧到爱人面前,任谁也很难说是一种美妙的体验。 他究竟有多少阴暗偏执的念头——他是否想过把裴令容抓住再囚禁起来,豢养在只有他看得到的地方,或者更卑鄙一点,用她的亲属和朋友、甚至用药物来控制她,沉渊自己是很清楚的。此刻他虽不确定裴令容看到了什么,但从她的反应来看显然并不愉快。沉渊审时度势,决定尽快挽回这个错误。 “茵茵,看着我,”裴令容仍不肯抬头,他只好哄她,“怎么了?吓到了?” 沉渊告诉她不必害怕,又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记得吗?不喜欢的部分删掉就好了,没有关系的。” 裴令容原本还好好地坐着,现在已经在扶手椅上团成了一个球。她的脸藏在自己的膝盖后面,那只椋鸟躲在她的衣领底下,露出来的一小截尾巴细细地发着抖。 她状态不对,也不理人,沉渊见沟通无果,就准备把她从椅子里面抱出来。他一伸手,裴令容突然有了点反应。 “……你别动,”她执拗地保持蜷缩的姿势,“别起来,坐回去。” 她愿意开口说话就是好事,沉渊也不再勉强。他不动,那条蝰蛇却蜿蜒潜行,悄悄攀住了裴令容的椅背,正小心翼翼地用吻部去拱椋鸟露在外面的毛屁股。小鸟的整个身体还没有蛇脑袋大,被这突然的偷袭顶得差点翻过去,踩着裴令容的肩膀踉跄扑腾了两下,就轻飘飘地要往下掉。 沉渊一惊,立刻探身去捞,他的手指还未触到那只小东西,它就已消失在空气里。 被人这样闹了一通,裴令容终于抬起头,瓮声瓮气地教训他:“说了让你不要动!” 她的圆眼睛亮晶晶的,眼圈有一点红。沉渊看着她,举手作投降状:“我不动,我听你的话。” 裴令容更生气了:“手放下来!” 沉渊连声说好,然而还是没忍住,又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去摸她的眼睛。裴令容僵了一会儿,并没有躲,任他摩挲自己的脸颊。 她看起来好像要哭了,可是又很凶,对他没有一点好脸色,但沉渊莫名地感到他们仿佛从未如此亲近过。 之前裴令容不能信任他,几乎是有点怕他,时常连说句话都犹犹豫豫。就算是三五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两人根本不熟,裴令容对沉渊事事都耐心迁就,怎么会向他发脾气? 现在她居然会提高声音斥责他,还转过头不肯看人。明明看起来是生了气的样子,沉渊试探着说了一句他渴了,她又马上站起来去为他倒水,甚至用手背在杯子上贴了好一会儿,确定水不烫了才放在他手上。 沉渊看她沉默地忙前忙后,只好想办法逗她说话:“我惹你生气了是不是?茵茵为什么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裴令容老实地回答,“我只是……” 她也不明白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她的脑子向来是不大灵光的,但在她的印象里沉渊与她截然相反,他聪明、果决而深沉,始终清楚他要什么,又总是有办法达成目的,所以不管境遇如何,他一定都能过得很好。裴令容原本对此毫不怀疑,结果今日一观才发现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她想象中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竟然落到了无尽业火里日复一日地受刑。 这太糟了,她所看见的情景让裴令容心慌难受,以至于情绪有点失控。不过假如裴知仪在这里,大概要狠狠揍她一顿,再告诉她这都是沉渊咎由自取,和她没有关系。 ——是他自己要在珉城和边境之间频繁往返,又坚持不肯接受疏导。再往远一点说,也是他伸手推了一把,将裴令容流放到了蛮荒之地。 沉渊的确做了错事,但没有人会因为犯一次错就必须被关进黑牢里服苦役。 “我只是感觉……”裴令容终于找到了形容词,“我觉得很伤心。” 你这么厉害,应该无所不能,实在不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这答案出人意料,沉渊笑着问她:“伤心?为什么?” “是因为我吗?”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惊讶,“茵茵,你心疼我?” 裴令容又不说话了。她的椋鸟不在,大蛇只好把裴令容连着椅子一起盘在中心,脑袋搭在她肩上蹭来蹭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坏人为背叛她而付出代价,她既不得意,也不痛快,只是担忧那“代价”是否过于严苛,甚至为此感到难过。 真是奇怪的想法,真是难以置信的、可爱的人。沉渊想仔细看一看这个人形的奇迹,或许再抱住她亲一亲,然而不等他伸手,裴令容已经陡然坐直了,仿佛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今天来找我的时候……穿的衣服都很好看,我记得呢,”她说着说着又踌躇起来,声音也逐渐小下去,“但是已经被医生剪碎了,很抱歉……我给你重新买件一样的吧?” +++ “……你干嘛?” 裴令容简直呆住了,她只是问了一个问题,还未等到沉渊答复,人已腾空而起,下一秒就被迫放倒在床上了。 这张床的主人还俯下身来抱着她,压得她喘不上气。 “起来呀,”裴令容又不敢动他,只好无措地提醒,“伤口刚处理过,别再弄坏了——你、你不疼啊?” 沉渊没说话,他的头埋在她颈侧,裴令容能感觉到他炽热急促的呼吸。 裴令容紧张起来,对方钳制得太紧,她避无可避,几乎要开始催眠自己是床上的一个羽绒枕头。等了许久沉渊才开口应她,手脚仍然缠着她不放。 “当然疼,我都要疼死了,”两人距离极近,裴令容清楚听见他藏不住的、神经质的笑意,“老婆明知道我受伤了,为什么还要勾引我?” 51(H) +++ 裴令容彻底傻眼:“什、你说什么?” “什么勾……”她都说不出那个词,“你胡说八道!” 她被气懵了,沉渊却还是在笑,甚至单手将自己支起来一点,居高临下地俯视裴令容,仿佛在欣赏她的愤怒。 “茵茵好坏,怎么做了还不认呢,”他笑意沉沉,继续颠倒黑白,“又说心疼我,又夸我好看,专挑我爱听的话来哄人,真的不是故意勾我吗?” 高大的哨兵用一只受伤的手也能轻易扣住她,然而裴令容能感觉到他没有带上多少力气,因为沉渊一定知道她会顾忌他的伤势,不敢用力挣扎——他在玩弄她,就像猛兽在进食前折磨猎物,沉渊身上偶然出现的这种疯劲总是让裴令容感到心慌。她也不准备再和他讲理,只想尽快从桎梏中逃脱出去,但对方当然不会允许。 “每次去见你我都要打扮很久,因为茵茵说过只喜欢我的脸,你还记得吗?刚才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蝰蛇冰凉的吻部在裴令容脸侧磨蹭,似在探寻她的气息。蛇的主人也与它动作一致,过分亲昵地缠着她,还要絮絮地说他在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有多伤心,又问她如果将来他不好看了怎么办? “到时候你就不要我了吗?”沉渊面上故作失落,望向裴令容的眼睛里却显出凶相,“你不能这样,我会死的。” 他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随时会抛弃年华老去的旧情人。裴令容因为这番无稽的指控晕头转向,只能苍白辩驳道:“我不会做这种事……你别污蔑我。” “嗯,茵茵肯定不会,那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沉渊很满意地亲她一下,“都是我乱说的,你最好了。” 裴令容看他疯疯癫癫,简直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免不了心惊肉跳,小声要求沉渊放开她,至少让她坐起来再说话。 沉渊没有回应,仍然不住地吻她眼角脸颊。潮热的呼吸烙在她皮肤上,烫得裴令容直躲。 她的反应似乎取悦了沉渊,引得他贴在她耳边轻笑:“宝贝,你的脸好红。” 他声音低哑,裴令容为其中浓烈的暗示心如擂鼓,连额头都沁出汗来,结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好像真的不太对劲……我给你疏、疏导一下?” 沉渊低头嗅她的卷发,神情中是病态的依恋:“茵茵觉得我疯了?我好得很。” “你不在的日子都过去了,我怎么舍得现在疯呢?”他轻声说出答案,仿佛在传递一个秘密,“我只是想逗你说说话,想抱着你接吻,想要你看着我,要你也体会到我的心情——我会给你很多很多快乐,因为我很爱你。” 裴令容想捂住脸,可惜双手都被制住,只好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她没有再试图反抗,因为心知对方说的都是真话。 裴令容不言不动,径自僵硬地躺着,只有睫毛微颤——沉渊知道这就是“随便你做什么吧”的意思。来自裴令容的、青涩的默许已经足够让人兴奋,然而今天他还想要更多。 沉渊松开对她的钳制,拇指在她下唇拂了一下,温柔地征询意见:“我可以吗?” 裴令容僵了片刻,还是忍无可忍地睁了眼睛。沉渊仍含笑看着她,裴令容似是又暗中鼓了鼓气,然后一把拉过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主动亲近沉渊,裴令容也搞不清楚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她的冲动行为显然已经造成了糟糕的后果。 沉渊含吮她的舌头,她被动分泌的唾液全被他吃下去,裴令容在混沌之中也听见清晰的吞咽。这样过火的深吻好像仍未让他满意,沉渊掌住她的后脑,将裴令容固定在更迎合他的位置。 裴令容慌得几乎发抖,这不是接吻,沉渊正把她当作甜酒一样痛饮。 许久之后她才被人意犹未尽地放开,裴令容大口喘息,哆哆嗦嗦地说他闹够了,让沉渊快点停下。 “是你先亲我的,”沉渊哑声提醒,“所以你要对我负责啊。” 裴令容最近稍微养胖了一点点,纤细的骨骼与肌肉之外新附了一层薄薄的脂肪。原先她瘦得让人心惊,是刀子似的一弯新月,如今新月缠了软云,变得很适合被拢在怀里。 柔嫩的乳肉似乎也丰盈了一些,只是乳头还陷在肉里。那粒小豆子被男人抿在唇齿之间嘬吮,沉渊逼得裴令容哭出来,又笑着问她怎么这里还是这么小。 裴令容当然说不出来,所以沉渊体贴地替她回答,说都怪他不够努力:“那我以后每天要都亲亲它。” 沉渊受伤行动不便,大蛇就毫不客气地取代了他的右手。金属一般坚韧凉滑的蛇鳞密密地裹紧了她,然而仍有许多滚烫的亲吻落在她身上。裴令容在情欲之中茫然煎熬,感到那些吻越过她的心口和小腹,直到沉渊托住她的膝盖捏了一下。 “腿痛不痛?”沉渊在吻的间隙问她。 裴令容花了很长时间反应他在说什么,但很快那条蛇就圈着她,将她的腰和腿抬高了。这的确是一个舒适的姿势,恰到好处的力道支撑着她的病腿——舒适,而又不堪,裴令容被迫向沉渊张开腿,腿间只有一条洇湿的内裤。 “你干嘛……你别……”裴令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拒绝,“你的手,不、不行……” 他的妻子总是很担心他,似乎在她看来哨兵也是需要她照顾的普通人——或许比普通人还要脆弱。沉渊很珍惜这份心意,于是就用伤了的那只手与她相握:“没事的,茵茵帮我看住,别让我碰到伤口好不好?” 之后他低头,隔着一层布料与她腿心的那张小嘴接吻。裴令容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在桎梏之中胡乱蹬了蹬腿,试图摆脱过于尖锐的快感。 她挣扎太过,沉渊重新扣住了她的手,不满地提出要求:“老婆要握紧一点。” 那条内裤被沉渊的舌头和手指亵玩了片刻,已经湿黏得近乎透明,裴令容也被他弄得直抖,沉渊握着她的手晃了一晃充作安慰,终于将那片布扯了下去。 水光淋漓的阴阜因为充血而泛红,鼓鼓地肿着,中间挤成一条细缝,阴蒂颤颤地探出一点红嫩的尖。沉渊把这点勾人的小东西吃进去,用舌面顶住含吮了两下,裴令容就崩溃地哭出声音,下面泄得一塌糊涂。 沉渊咽了她的液体,扶着自己的性器肏进去。 过量的润滑让进入不算困难,只是她实在太敏感,微末刺激也让内里不断抽搐着绞紧,沉渊被磨得冒汗,只好忍耐地俯下去亲她。裴令容还握着他的右手,沉渊牵过她那只手,带着她去摸自己晶亮一片的胸口和颈间:“宝贝好厉害,弄得我都湿透了。” 裴令容被他逗得羞愤欲死,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挡住通红的脸,自欺欺人地不愿再看他。 沉渊就着这个姿势做了一回,结束时把头埋进爱人怀里说他肩膀很痛,轻易就骗得裴令容泪眼朦胧地转头看他。 “都说让你不要闹了……”裴令容勉强抬手推了推他,“你先起来好吗?” 她开口还带着哭腔,沉渊听得心痒,单手把她抱起来,脑袋贴在她颈侧乱拱,黏黏糊糊地说对不起,他是骗人的,其实一点也不疼。 “但是老婆不肯看我,我会很伤心的。” 今天他仿佛突然懂得了真诚的妙处,坦率得过了头,每一句都让裴令容招架不住。 沉渊把人抱在怀里,托着裴令容的小屁股让她跟着他的动作起落。这个姿势进得太深,裴令容几乎落入无止尽的高潮,她在恐怖的快感中短暂地失去意识,许久之后才发现自己正在哽咽着求饶。 “不弄了,茵茵不哭,”沉渊哄她,“最后一次了好不好?” 裴令容搂着他的脖子掉眼泪,沉渊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低头问她:“我们第一次就是这样做的,宝贝还记得吗?” 他饶有兴致地追忆往昔,说当时她有多主动,还会骑在他身上扯他的衣服,又说所以他现在也要得到回应,裴令容最好快点亲亲他。 裴令容被他折腾得没有办法,不得不抬头吻了他一下。 沉渊接受了这个吻,果然也履行了“最后一次”的承诺,在长久的折磨之后终于放过了她。裴令容脱力地倒下去,脸陷在枕头里闭上眼睛。她隐约知道沉渊在为她清理,还换掉了脏污的床单,但她也没有力气再帮他做点什么,也管不了他是用哪只手在做这些事。 ……他是坏蛋,裴令容在睡着之前愤愤地想,真不听话,手坏了也是活该。 沉渊将一切都收拾完毕才上床抱着她躺好,裴令容已经软绵绵地任人摆布,样子看起来很乖。 “睡吧,”他心满意足地摸摸她的头发,吐露坏蛋的心声,“好爱你。” 52(正文完) +++ 隔天沉渊没有去上班,第二天也没有去。第三天下午周丞玉来了,二话不说就要往沉宅门口挂上吊绳,顺便梨花带雨地哭诉这家主人丧尽天良不给他活路。 沉宅安保严密,周围当然没有路人,但跟着周丞玉过来的官员和守卫也很不少,此刻都是这出好戏的观众,连文太太也躲在门廊里看完了全程。沉渊嫌他在外面闹得丢人,不得不跟着他走了。裴令容隔着落地窗目送他拽住周丞玉的领子上了飞行器,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这几天沉渊声称他伤得很重,需要好好地静养,根本就没出过门,只专心在家里折腾裴令容。裴令容从来不知道他可以这么黏人,沉渊无时无刻都要和她呆在一起,但他过分的聪明,又有绑定联系加成,因此完全掌握了那个极近亲密而又不至于让人心烦的度。 沉渊要她喂饭,要抱在一起看电影,还要她帮忙洗澡,甚至专门让人从裴家把那个拆解了一半的小机器人送了过来,要裴令容在他面前继续修理。 裴令容盘腿坐在地上摆弄器械,沉渊就倚在她背上监工,问她每一个零件和步骤的名字,又像甲方一样对机器人演奏的曲目提出要求。 “换掉原来那首好不好?不然我听了就觉得很伤心,”他说,“换一首好听的,最好甜蜜一点——茵茵喜欢什么歌?” 裴令容仿佛是被一条养得过于娇气的宠物蛇缠住了,它整日在家作天作地没得消停,然而她心知这家伙离了人就要活不下去,实在不好直接把它拎起来扔掉,不得不等到今天才终于得以脱身。 她从来没有什么像样的情感经历,以前虽然是已婚的身份,但并没怎么体验过婚姻生活,现在裴令容才突然领悟“老婆不在家”也是一种快乐。 她那“老婆”长得是很漂亮的,在家里陪她玩的时候也挺有意思,不过还是让她独自呆着比较自在。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裴令容心虚地自忖,但很快又释然了——两个人也不能总是黏在一起,而且沉渊到晚上就会回来的。 +++ “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我过去?”沉渊松开周丞玉,“我最多留三个小时,五点半必须下班。” 皇帝忍气吞声,告诉他新政实行顺利,应该推进下一个阶段的计划了。 沉渊答道提案他看过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支持率已经够高了,你那个反对党也翻不起什么浪。” “都说了我和那个破党没有关系……”周丞玉突然提高声音,“你别敷衍我!问题多得很,多少人在苦苦地等着你去干活!你休想逃避责任!” 沉渊不为所动,摸了摸自己的裤袋,又问周丞玉有没有烟。 周丞玉疾言厉色说他没有这些不良嗜好,又问为什么最近他俩见面沉渊都在抽烟。 皇帝看起来有些犹豫:“你真的压力这么大?给你放几天假也不是不……” “我在家不抽的,”沉渊答,“但是出来上班见不到老婆心情比较苦闷,你们这些光棍不懂。” “不过有假期当然好了,就后天吧,她要过生日了。”沉渊冲他笑了一笑。 周丞玉沉默,决定当没听见,顺便换了一个话题:“你那胳膊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的情况是邪门了一点,不过至于把你弄成这样吗?”他板着脸问沉渊,“说你会因为这点事情受重伤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如果你不是在演戏就是出大问题了。” 周丞玉神情严肃,沉渊单手捏住表弟的两颊,强迫对方做了个怪模怪样的鬼脸:“今天这么聪明?” “我没事,不要担心,”他看出周丞玉想说什么,也抬手示意他不必问了,“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都很好,比之前好得多。受伤的事我有分寸,只是看着比较严重而已,” “她想不到这些,不会有怀疑的,”沉渊扫了他一眼,眼风中隐含警告,“你不该说的话不要去她面前乱说。” 这番话听得周丞玉龇牙咧嘴,五官都要皱在一起:“什么意思,我×,你故意把自己搞成这德行?” 他实在不能理解,如果人有了老婆就会想要给自己身上捅一个血洞,他宁愿打一辈子光棍。 沉渊平淡道陛下阅历尚浅,不知此中趣味。血洞捅得非常值得,将来他恐怕会遗憾没有机会多捅几次。 “你有病,”周丞玉总结,“是不是只有疯子才会去结婚?还是说结了婚脑袋就会不正常?” 沉渊劝他谨言慎行,这种话被人录音放出去就不好了。 周丞玉反而激动起来,声称强制分配这种历史悠久的糟粕政策都被他叫停了,干脆也把婚姻制也取消算了,毕竟他本人心怀大义,有必要拯救子民于水火之中。 “讨不到老婆是你的问题,不要迁怒别人,”沉渊没找到烟,已经失去了继续闲聊的兴致,“后天我要休息,你记着啊。” +++ 裴令容是不会庆祝生日的,裴家似乎向来也没有这项传统。他们本来就难得休假,假期正好和生日重合的概率就更小了。好几年之前倒是有一回三个人都有空,裴知仪就带着裴令容去了父亲的驻地,给裴越提前过了一次生日。 那地方当然不会有什么生日的氛围,他们只是一起吃了顿午饭而已,但这已经足够让裴令容回味了,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桌上的每一样食物,父亲和姐姐又对她说了几句话。 多么快乐的一天呀,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年年都给家人过生日,不过家里的另外两个人从来都不会被这种小事牵绊,裴令容也不好意思浪费他们的时间。 后来她有了另一个家人,沉渊也并不在意这件事,然而裴令容要做什么他也不会阻止——这对她来说就很好了,她会问清楚当天他是否有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裴令容就会准备蛋糕和礼物,让沉渊在回家的时候就能看到。 沉渊还是很配合的,他会吃掉那些有点焦糊的蛋糕,会对她说谢谢,并且会记得裴令容的生日,在那天给她寄来一份回礼。 裴令容很珍惜那些礼物,虽然这好像不是最让她期待的环节。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在她身边的大部分人看来,这一天与其它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她也不应该提出更多的要求。 这一次裴令容休假的时间很长,而她的生日刚好就在假期的第五天。裴越和裴知仪都不在珉城,连裴令容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 沉渊因为受伤耽误了许多工作,下午被周丞玉抓去干了小半天的苦力,回家时已经过了晚餐的时间。文太太给他做了一点吃的,裴令容跟着蹭了一碗甜汤当作夜宵。 “你的假期还有几天吧,老婆?”沉渊抬头看坐在对面的裴令容,神态自然地说出了那个过分亲密的称呼,“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 裴令容起初没有答应,理由是他伤势沉重,需要休息。沉渊不以为意,答道继续留在首都的话周丞玉也不会放他休息,不如他们直接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 何况顶级哨兵的身体素质与普通人当然不同,但沉渊没有提到这一点,他喜欢来自裴令容的担心和关注,越多越好。 他们决定在后天出发,裴令容对此行一无所知,她既不清楚目的地,也不知道具体的归期,因为沉渊说这是他准备的惊喜。 “我们要去几天?”裴令容仍然非常犹豫,“你出来太久的话,不会有问题吗?” 这本来是经过皇帝批准的假期,然而沉渊只说被弹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反正那份工作也是个让人折寿的活儿。 所以现在全看裴令容愿不愿意救他脱离苦海了,沉渊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请求她:“茵茵带我私奔吧?” +++ 航程遥远,他们几乎花了一天的时间才终于到了地方。这一次沉渊带出来的人本就不多,此时全部留在了舰上,只有他自己牵住裴令容往下走。 裴令容身不由己,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去看随行人员:“……这样行吗?难道只有我们两个出去?” “说好了私奔,怎么可以带着别人呢,”沉渊轻松地回应,“这里很安全,不要担心。” 星舰的落点在城郊,前方是一片人烟稀少的居民区。天气回暖还没几天,疏于打理的造景植物已经长得张牙舞爪,零星几座建筑就藏在过于繁茂的绿植之间。 这当然算不上是什么美丽动人的景色,至少和裴令容想象种的度假地点大不相同,然而面前的一切在她看来也都挺好——房屋与设施都是几十年前的样式了,但她好像能感觉到这里的每一栋老房子仍旧适宜居住,甚至能闻见建筑内部那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神秘的熟悉感包围了裴令容,她以为这来自向导的探知能力,直到沉渊为她打开了其中的一扇房门。 天色渐晚,窄长的门廊失去光照,室内已经是昏暗一片,裴令容下意识地向右边伸手,拨动了墙上的老式开关。 暖黄的壁灯应声亮起,沉渊站在她身后闷闷地笑,笑够了才问她:“宝贝,你还记得这里啊?” +++ 他们结婚的第二年,沉渊还在军部就职。彼时他远没有如今这样的地位和手段,来自总督的一点小小惩戒就足以让他被迫与外界断了联系,不得不暂时留在郑家的势力范围里以求自保。 沉渊遇险失联的消息传到首都,其实并无多少人在意,只有裴令容以为他是真的要死了,傻乎乎地偷了基地的装备赶来救人,结果平白给自己和对方都造成了许多麻烦。 后来郑雩给他们找了一座安全屋,沉渊和裴令容在里面待了半个月才先后离开边境,返回珉城。 这栋灰扑扑的老房子就是他们曾经短暂停留过的地方,事实上看起来略显陈旧的建筑住着没有什么不便,这里除了不能联网、不能擅自出门之外一切都很好,裴令容的人生中少有这样悠闲到无所事事的快乐时光。 房子是提前打扫过的,木制家具们在灯下熠熠闪光,显得洁净而柔和。客厅一角的壁炉并未点燃,但旁边也码了几摞新斫的松木,似乎这炉子还可以使用,裴令容走过去,在壁炉前面的矮凳上坐下了。 “是的……我还记得,”她一边答,一边试图回想引火的办法,“毕竟在这边住了一段时间,而且这里挺好的。” 沉渊嗯了一声,笑着应她:“我也觉得这里很好,有很多愉快的回忆。” 他笑得意味深长,裴令容仍旧板着脸研究壁炉,只是头也不抬地警告他:“……你不要提那件事。” 沉渊仿佛没有听懂:“什么事呀?” 裴令容不说话了。火很快就被她点着,炉中跃动的光芒映得室内一片灿烂,坐着专心致志地烤火的人当然也染了一层薄红。 “别不好意思,老婆,”沉渊摸了摸她滚烫的耳垂,“那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是不能避免的意外,不是你的问题。” “而且我们都绑定过了,应该不会再出现那种情况,但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令容霍然起身,闷头就往门口冲,沉渊大笑着将人揽住,问她要去哪里。 她手里还拎着刚才用过的火钳,只管挣扎着要走,沉渊故意压低声音吓唬她,说她现在哪里也去不了,星舰已经去补给了,五天后才会来带他们回去。 “怎么办,茵茵被我抓住了,”沉渊叹气,“出发之前你什么都不问我,是你给我机会的嘛。” 他煞有介事地说些怪话,裴令容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在开玩笑,逐渐放弃了抵抗。 “……你又在逗我了。”她嘟囔着又走回去,把火钳送回壁炉上挂好。 这一路沉渊仍然扣住她不放,非要挂在人身上一起行动。裴令容说她明白了,不会再想着要出去,沉渊弯腰将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并没有准备松手的意思。 “我想抱着你,茵茵不愿意吗?”他坦诚地耍赖,“你可以直接让我离你远一点的。” 向导当然有这样的能力,但裴令容还是什么也没做。她说:“你明知道我不会的。” 背后黏着一个修长沉重的成年男子,实在是让人吃不消的份量,裴令容摸索着退到沙发上坐下,沉渊把她圈在身前,和她一起看着橙色的炉火。 “为什么这么乖?”沉渊问,“这样是要被我欺负的。” 自从受伤以来,沉渊总是能找到很多理由和她贴在一起,他好像是在进行某种脱敏治疗,效果也很明显,裴令容逐渐对这些过于亲近的接触感到麻木了,所以这种程度的拥抱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没关系,”裴令容大方道,“你是病人,我让着你。” 沉渊说谢谢,又说她真好:“是不是什么事都可以让着我?” “你还要干什么啊?” “这个嘛,”沉渊低头亲她一下,“我想做一点更过分的事情。” +++ 第二天两人过了中午才起床,裴令容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屋子里呆了,言辞闪烁地说既然是出来玩,就应该去外面转一转。 沉渊故技重施,径自躺着不动,伸手去拉她的袖子:“但是我还不想出门。” “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吧?”他懒洋洋地感叹,“我好累,可能要走不动路了。” 裴令容面无表情:“那你一个人睡觉吧,我要出去了,”说着奋力拽回了自己的袖子,严肃道,“再见!” 沉渊看人是真的要生气,立刻披了被单跨下床,大步跟着她走。一边走一边还说些昨天是他昏了头,下次不会了之类的话,裴令容听不得他描述的那些场景,只好转过来求他闭嘴。 在裴令容的坚持之下,他们终于在傍晚出了门。星舰离开的时候其实留下了一架小型的飞行器,现在就停在院子里面。它虽不能带他们返回首都,但是去附近的地方看看还是可以的。 这次裴令容明显警觉起来,问过了沉渊要去哪里,然而她并没有得到什么像样回答,沉渊只说距离不远,很快她就会知道了。 此处毗邻边境,但比她之前呆过的那个地方好一点,至少足够安全。他们从城郊出发,应该是一路往市区走,沿途也没发现多少人迹,倒是丛林般茂密虬结的植物少了许多,看起来是一座冷清而秩序井然的城市。 裴令容偏头去看窗外,外面是连绵的灰色建筑,就算是这样毫无观赏性的景致她也看得很专心,反正只要能离开那栋房子,出来做什么都行。 他们在其中一座建筑门口停了下来。裴令容看不出这和先前见到的其他建筑有什么区别,它们看着都差不多,好像是同一套模具里倒出来的产物,除了此间多了一点不太起眼的装饰——它在檐上挂了几只充作风铃的陶瓷酒杯。 这是一家酒馆,裴令容很快就弄明白了。沉渊牵着她走进去,里面陈设简单而陈旧,客人也没有几个,一副生意萧条的样子,酒保似乎却很热情,不等他们开口,就将两只小小的玻璃杯推了过来。 裴令容下意识地道谢,滑行中的酒杯刚好在她手边停住,杯子里盛着一层浅绿色的液体,那颜色看起来非常眼熟。 +++ 这不是什么昂贵的酒,它这样奇异的颜色只是因为加多了廉价的香料,所以闻起来相当刺激。足够浓烈的酒精和气味让它在底层的劳动者中间广受欢迎,很适合在结束漫长的工作之后喝几杯提神解乏。 裴令容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但她确实在那三年里喝过不少。这味道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裴令容低头看着桌上的玻璃杯,感到许多场景和人物正在从绿色的液体之中浮现。 沉渊已经喝了他的那份,又把空杯子放回桌上。酒保见状冷淡道没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来一杯就差不多了。 她完全不在乎客人的想法,专横地决定他们能喝到什么,就裴令容所知全世界大约只有一个人能干出这种事,她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在这里。 沉渊已经和对方交谈起来,那人在抱怨说他们今天迟到了,所有人都等了很久,实在是耽误她下班:“我现在就把蛋糕拿来吧,别浪费时间了。” 她自说自话地走了,沉渊叹了口气,为筹备多日的计划被粗暴打断而略感苦恼。 不过很快那蛋糕就和很多掌声一起送到了他们的面前,沉渊也重新微笑起来,裴令容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沉渊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人群开始大声欢呼,他要说的话必须凑近了才能听见——“茵茵,生日快乐。” +++ 原本酒馆里人不多,而且都刻意坐在背对着他们的角落。拿蛋糕仿佛是一个众人约定好的暗号,直到那一刻许多人才从门外走进来。大约五分钟之后这里几乎坐着裴令容熟悉的所有人:她在逃亡时认识的几个朋友,以前的学生、几位同事、照顾过她的医生和护士,连文太太都在,不知道沉渊是怎么悄悄把她弄过来的。 这不是一个很理想的庆祝生日的地点,除了喝酒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了,但大部分人目前都在附近工作,比起大家一起凑好时间返回首都,还是直接把裴令容带到这里来更方便。 “教官,你们会在这里呆多久呢?”许临月凑过来问她,“我请到假啦,其实这边也有几个好玩的地方,不过离得有点远……” 裴令容被过量的酒精和幸福淹没,脑子一团浆糊,不管说什么她都能答应,但沉渊始终保持理智,很快就替她回答他们还有其他安排。 许临月露出怀疑的神色,犹豫着哦了一声,裴令容看不得她失望,转过头问他:“……我们还有什么安排啊?” “好吧,其实是没有的,”沉渊承认,“但是我们难得有机会一起出门,我希望你可以多花点时间陪我。” 周围响起了一些善意的嘘声,小姑娘龇牙咧嘴地走了,裴令容沉默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让他不要在这里胡说。 安姐已经受够了给一屋子人倒酒,此时就趁机把手里的杯子往吧台上一掼,大声教育裴令容做人不能这么好欺负,必须强硬起来,不愿意和这个人呆在一起的话就要清楚地告诉他。 “以前没想到你都结婚了,还是和这样的人,”赵女士横眉怒目,“官大有什么了不起?不要怕他——我看你是被这小子拿捏住了,这种日子过不得的。” 她继续道听话的男人有的是,其实她原本还能介绍几个,裴令容仰头看她发表这番高论,呆呆地若有所思起来。 不过很快安姐就被人拉走了,沉渊贴着妻子的耳朵,轻声说他也会很听话的。裴令容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在讲什么,只是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 文太太始终在边上注意他们两个人,此时见裴令容眼神涣散,在椅子上东倒西歪得坐不住,立刻走过来抽掉了她手里的酒杯,告诫她不应该再喝了。 管家的意思是他们也算庆祝够了,现在裴令容需要回去休息,沉渊示意她不必紧张,大概再过半个小时聚会就要结束了——他们还在等最后一位客人。 接下来的事情裴令容记得不太清楚了,她似乎被很多人托起来,当成一座奖杯那样抛来抛去,险些砸坏了酒馆的吊灯,等她终于落地的时候,裴知仪就站在她面前。 裴大校是任务结束之后抽空过来的,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她到的时候裴令容人已经稀里糊涂,但还记得步履蹒跚地迎上去,小狗追尾巴一样绕着姐姐转了两圈。 “站好别动,像什么样子,”裴知仪冷着脸单手拽住她,“谁给你喝了这么多酒?” 裴令容听得她语气不好,大约也明白裴知仪生气了,然而又做不出更多的反应,光剩下一脸憨相。裴知仪看她傻得可怜,也不好再施以教训,只能转头瞪了沉渊一眼。 沉渊受了一记白眼,仍然好脾气地对她微笑。裴知仪最看不惯他这幅假惺惺的做派,一时又想起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裴令容当初坚持要和这小子结婚,最终一步错步步错,才酿成如此恶果。现在为了她这妹妹,她以后也不得不经常见到沉渊那张脸,裴知仪忍不住把裴令容的脑袋夹在胳膊底下,狠狠地呼噜了一通她的一头卷毛。 裴知仪匆匆来去,不过还是在走之前吃掉了裴令容专门给她留的那份蛋糕,并且扔下了一盒礼物。 裴大校当然是很不高兴的,裴令容却感到非常、非常快乐。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所有的客人都陆续离开,沉渊载着她回到那间安全屋,裴令容把今天收到的全部礼物在客厅里摊了一地,自己坐在许多闪闪发光的盒子中间,很珍惜地逐个抚摸。 “开心吗?”沉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抱着往卧室走,“很晚了,明天起来再拆礼物好不好?” 裴令容含糊地说好,又说:“我开心的……很开心,”想了想还伸手勾住沉渊的肩膀,小声说,“谢谢你。” 沉渊替她简单洗漱了一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裴令容差不多睡着了三次,沉渊没有办法,只好哄她抬胳膊抬腿地换了睡衣,再赶快把人送回床上躺好。 “不用谢,宝贝,”他亲了一下沉睡的爱人,“以后我们还要一起过很多次生日。” +++ 不只是生日,一年中还有很多需要纪念的日子,每一个都值得花时间用心安排。之前沉渊不在意这些事情,而裴令容总是替他记得,在她离开后沉渊试过一个人庆祝,那感觉相当糟糕。 为另一个人准备惊喜,让她的眼睛因为你亮起来——似乎在这一刻生活才有意义。 他们没有在这里待够五天,那个在基地中引起暴动的异族哨兵状态有变,裴令容被提前叫回去干活。沉渊对这个结果感到不满,但也没有出手干预,因为知道裴令容向来重视她的工作。 有许多人信任她,也很喜欢她,她自己好像始终没有弄清楚这一点,不过依然乐于回应大家的要求。沉渊不打算再把这团柔软的焰火藏起来,他也会允许人们凑近来看一看,然而必须非常小心,不能损伤它的光芒。 度假途中老婆跑了,沉渊只能和管家一起回去。文太太把屋子里仔细料理过才出发去找他们汇合,此时家中明亮清洁,还和他们走之前一样,只是窗边多了一架彩色的玩具钢琴,那个呆头呆脑的小机器人就坐在它前面。 “那是夫人摆的,”文太太解释道,“她说这个已经修好了。” 沉渊应了一句是吗,那机器识别到设定好的声纹频率,随即慢吞吞地演奏起来。它只用一根指头敲着一架走音的玩具,效果实在不堪入耳,但沉渊竟然从一小段磕磕绊绊的旋律中听出了制作者的本意,裴令容重新选了一支叫作《爱之梦》的曲子。 爱——她从未对沉渊说过这个字。又或许是她已经说了很多次,只是他还没有发现。 裴令容刚休过假,最近应该不会有空回家。沉渊开始查他自己的行程,试图找出可以尽快去见她的时间——毕竟我爱你这种话,还是要当面认真说的才算数啊。 -正文完- 番外1如茵(H) +++ 在那之后大约过去了半年,裴令容怀孕了。 这不是一个令人手足无措的意外,事实上沉渊以为它会来得更早一点,毕竟他自己是很清楚的——他们从来没有用过任何安全措施。 所以是沉渊先感觉到了她的状态不对,又牵着一无所知的妻子去做检查。在去医院之前他已经准备好了这样的心理预期,然而直到方医生把报告递到了裴令容手里,她本人还未能反应过来。 “……什么?”裴令容努力去看手里的纸,好像是突然不认识字了,“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方医生回答这意思是妊娠两周,发现得很及时,恭喜你们。 沉渊和医生谈了一些注意事项和后续检查的安排,几分钟后他停止谈话,低头去看身边的妻子,裴令容仍然维持着那个低头研究的姿势一动不动。 “怎么了?”沉渊环住她的肩膀,让人倚在自己怀里,“吓到了吗?” 裴令容终于从她看不懂的报告上抬起头来,转而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医生适时地出言安慰,告诉她不必过分紧张:“现在ART技术已很成熟,您的安全和健康一定会得到优先保证。” 如今科技昌明,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女性生育的痛苦。一般胚胎只要在母体中经过三个月左右的跟踪观察,就可以将其转入人造子宫中继续成长,无法自然受孕的同性伴侣们甚至可以选择提取两人的细胞直接在体外融合培育。沉渊始终保持镇定,也是因为他有把握这件事不会对裴令容的身体造成多少影响。 裴令容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她看起来仍然魂不守舍,但也下意识地说了谢谢。 方医生用光脑调出流程图和几段视频,向这对新手父母介绍了将来需要留心的所有环节。有护士拿来了下一次检查的预约单、母婴手册、推荐食谱和许多营养剂,沉渊把裴令容揽得更紧了一点,用另一只手接过了这些东西。 “宝宝现在状态很好哦,”护士小姐甜甜地说,“很快就可以和两位见面啦!” 沉渊也笑着向众人道别,裴令容亦步亦趋地被他带着往外走,直到坐在飞行器上她还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她在发呆,沉渊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试图引起爱人的注意:“老婆,和我说说话。” “你不高兴吗?”他问,“是不是不想要它?” 裴令容又呆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不是!”她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怎、怎么会这么想?”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没想到,我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毕竟抚养一个孩子是非常沉重的责任,可是我……” “它也是一个人呀,要保护它、教导它,要看着它长大,这个人的一生都要由我来负责,”裴令容说着都要哭出来了,“我觉得我做不好,所以我很害怕……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啊?” 生孩子这事她的确没想过,沉渊倒是曾经考虑过好几次,虽然考虑的方向比较跑偏,在他的设想中这孩子它会是绑住裴令容的绳索,是增进他们之间感情的工具,但似乎从来不是一个“人”。 在沉渊成长的那个环境中,也的确不存在这样的教导——你的孩子有独立的意志和情感,不应该为受人利用而出生。 “你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茵茵,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沉渊拉过她的手亲了一下,“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也一定会是最好最好的妈妈。” +++ 裴令容没有什么明显的孕期反应,所以她认为自己不必停止工作。沉渊已经学会尊重她的想法,但也仍然要在裴令容离开之前反复提醒她注意休息,以及他会检查她是否每天按时喝掉了那些营养剂。 说实话,沉渊的担心并非出于在乎那个孩子,他只是非常不希望为此影响裴令容的健康。 “我有数的,你放心,”裴令容答,“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她一脸认真地仰头看着沉渊,看得他突然感觉有点后悔:“其实我们也应该选体外培育吧?” 裴令容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并不符合必须使用这种技术的情况,为什么要浪费额外的医疗资源。 “明明靠我自己就可以,你也说我会做好的,”她踌躇道,“你不相信我吗?” 沉渊抱住她吻了又吻,说他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会很辛苦。” 于是裴令容语气坚定地保证她不怕辛苦,沉渊愁得要叹气,不得不再三嘱咐她要遵循医嘱多休息,有任何事都先联系他。 “你是最重要的,孩子是第二,知道了吗?” 裴令容说知道,沉渊也不再追问她是不是真的明白,反正他会在她身边做足够多的安排,确保能掌握她的所有动向。 沉渊会每天定时联系她,也会在约定检查的日子提前去接她回来。检查每半个月一次,他们已经做完了四次,结果都不错,医生说只要看看最后一次的情况就可以了,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最后一次检查被裴令容耽误了几天,因为她想要在请一个长假之前把工作尽量做完。这不是一件坏事,相反胚胎在母体中发育的时间超过三个月,状态又更好了一点。裴令容的手术暂定在四天后,现在她只要回家等着就行。 “只是一个很小的、简单的手术,也不会留下创口,”方医生说,“现在母亲和孩子都很健康,请两位放松心情。” 裴令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而是害羞地笑着谢过了医生——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是这个笑盈盈的样子,一直到了睡觉的时间,卧室里关了灯,她含笑的眼睛还在黑暗中闪着光。 “怎么了?”沉渊也忍不住跟着她笑,“这么开心?” 裴令容点头:“是的,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它啦!你不高兴吗?” “还不知道它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她说,“你想要哪一个呀?我觉得都很好,我都很喜欢。” 沉渊把人搂在怀里拍了拍,哄她快睡:“哪一个都行,我老婆生的肯定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孩。” 当然是一个小女儿就最好了,他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 +++ 半夜沉渊醒了,他的精神体正贴在裴令容身侧,让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似乎有一点偏高,人也睡得不是很安稳。 “宝贝,醒一醒,”沉渊抹掉她额上的汗,“有没有哪里难受?” 裴令容半睁着眼睛看他,梦呓般地嘟囔了一句痛。 沉渊心神战栗,问她是怎么痛法:“肚子痛吗?我们叫医生来好不好?” 他想要把妻子抱起来,又不敢贸然去碰她,简直是此生都没有这么慌张过。 “……不是肚子痛,”裴令容此时稍微清醒了一点,伸手拉住他,“不是,我没事的,不用看医生。” 沉渊知道她向来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或许现在也是想自己忍一忍,就更加执意要去拿通讯器,只是腾出一只手去和她相握,告诉她医生很快就会来的。 裴令容急得坐起来,然而又不好意思开口,逼得没办法了才拉着沉渊那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支支吾吾地说:“是这里……这里痛。” +++ 裴令容重新躺回床上,但是这一次她的棉质睡衣被解开了,因为初孕而鼓胀的乳房裸露着,供沉渊俯身查看。 “只是这几天、偶尔,晚上会有一点痛,”蝰蛇垫在她腰后,帮她向沉渊挺起胸来,裴令容尴尬地握紧了蛇尾巴,“那个手册上说,这是正常的现象,所以没、没关系的。” 医生也的确提醒过孕妇的身体会发生一些变化,家属要多观察照顾。沉渊用虎口卡在乳肉下缘,轻声问她:“这样会痛吗?” 裴令容羞得闭了眼睛:“你别弄了……” “都说了有事就要告诉我,为什么自己忍了好几天?”明明是严肃责备的语气,他又要说些下流的胡话,“现在老婆这里涨奶了,只要吸出来就不痛了。” 绵软的乳肉像一小团精巧的甜点,由男人含住吞咽,好像真的要从里面吸出什么东西,裴令容难受得腿在床单上乱蹬,被沉渊捞过来握在手里。 “疼……呜呜……”她挣扎无果,只好揪着他后脑的头发掉眼泪,“你放开……” 沉渊很顺从地放开,又抬头去和她接吻。探进她口腔的那根舌头有一点浅淡的香味,裴令容不敢细想那味道是怎么来的,然而沉渊已经在她耳边说了答案,还说:“很甜。” 裴令容用手捂住滚烫的脸颊,不肯再理他。于是沉渊亲亲她的手背,问她现在还疼不疼。 刚才那种涨痛确实减轻了许多,裴令容捂着脸点点头,瓮声瓮气地答:“我好了,快睡觉吧……” 这一次沉渊没有照做,他的吻顺着妻子的肩膀落下去,落在隆起一点弧度的小腹和柔嫩的腿根,也落在洇出水痕的内裤。 “老婆,你怎么还是不听话,”他不赞同地皱了眉,“这里还没好呢。” 或许是因为这几个月不曾被人碰过,或许是孕期激素的影响,总之裴令容敏感得过分,沉渊只是用指尖顺着湿透的肉缝来回磨蹭了一会儿,她已经颤抖着潮吹了两次。两瓣柔嫩的阴唇沾满了淋漓的汁水,黏糊糊地咬住他的一点指尖不停收缩,好像要把整根手指都吃进去。 她这样子勾得沉渊硬得发疼,他又不敢再动她,只好把手指撤出来,掌心拢住那个不停淌水的小嘴揉了揉。 “好一点没有?” 沉渊低头去亲她,问她还要不要。裴令容只是呜咽着不说话,贴在沉渊掌中的肉穴又痉挛着挤出一股水液。 所以沉渊也不问了,先拉过一边的毯子把她光裸的上身盖好,然后俯下身去,尽量温柔地用那根犹带香气的舌头将她送到了高潮。 他们几乎到凌晨才睡,裴令容对这个晚上最后的印象是沉渊握着她的脚踝,按在他硬挺滚烫的性器上。 她累极了,也顾不得这个动作有多色情,浑浑噩噩地只想睡觉。沉渊看着熟睡的、怀孕的妻子自慰,甚至还射在了她的脚心里。 裴令容对此一无所知,径自安静地阖着眼睛,卷发凌乱地贴在额际,像一尊粉白的小瓷娃娃。 甜美而稚气的瓷娃娃脚上糊了男人的精液,还在顺着趾缝往下淌。沉渊欣赏了片刻,很快又看硬了,才不得不伸手替她擦干净。他心里知道此举多少有点变态,但也不以为意。 反正他老婆也早就清楚他不是什么好人,然而还是一样的爱他——是真的爱,她都愿意和他生一个孩子了。 +++ 手术非常顺利,胚胎取出来时大约只有五厘米长,其实根本看不出什么,只是一团半透明的组织,不过医生宣布了这是一个小女孩。 沉渊似乎很为这个结果高兴,裴令容当然也很开心。 裴越特意抽空和她通讯过,他说恭喜,又说是女儿很好:“你妈妈和我当时都非常希望会有一个女儿,结果比预想的更好,我们有了两个,”裴令容听见父亲在那一端笑起来,“希望你们的女儿会和我的一样可爱。” 孩子还有大半年才会真正的“出生”,所以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名字,但沉渊并没有在这个重大课题上思考太久,他说如果一定要让他来选的话,女儿应该叫如茵。 “这样她就会像你多一点。”沉渊解释。 裴令容完全不支持这个答案,然而周围的所有人都很赞同,因为相比她自己取的那一堆“亲亲爱爱宝宝贝贝”之类的东西,如茵听起来要好很多。 令人遗憾的是,带着美好祝愿诞生的沉如茵越长大越像爸爸,相貌性格无一不是沉渊的翻版,只有一头软绵绵的卷发继承了裴令容。小姑娘漂亮得惊人,又要命的聪明,到哪里都有人众星捧月地宠着,简直是呼风唤雨的小霸王。 只有沉渊还有办法管教她,不过如茵很会在妈妈面前装可怜,裴令容对她最心软,时常把孩子护在怀里不让他碰。 “宝宝很乖的,也没犯什么大错,”她为女儿求情,“你不要凶她啊。” 沉渊无奈:“老婆,你要把她惯坏了。” 裴令容反驳:“哪里会坏了?——就是现在有点娇气、有点调皮而已,小朋友都会这样的。” 她说宝宝心里还是很懂事的,偶尔闹闹小脾气没有关系。而且她这么像你,想必是和你小时候一样。 原本沉如茵的小脸埋在妈妈胸前,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此时又转过头来,对爸爸狡黠地笑了一下。 其实沉渊小时候当然不是这个样子,因为没有人会这么溺爱他。不过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弯腰捏了捏女儿的脸。 “小坏蛋,不要欺负你妈妈。” “我才没有!”如茵大声说,“我爱妈妈,妈妈也爱我!” 裴令容低头亲亲她,说宝宝讲得对呀。 不光裴令容被小女儿哄得晕头转向,连裴知仪偶尔也要过来看看。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沉三这家伙虽然混蛋,他女儿倒是真的挺有意思。 沉如茵爬到白熊的脑袋上,很威风地环顾四周,还要指挥裴知仪:“姨妈,你让熊熊跑起来好吗?” 于是白熊驮起小姑娘,在院子里绕着圈慢吞吞地走,裴令容怕她摔了,椋鸟一直缀在她脑袋上盘旋。 如茵对此很满意,她的评语是:“我好喜欢,姨妈我可以跟你换吗?我爸爸有一个大蛇——没有熊熊好,但是也很厉害的。” 裴知仪大笑,说茵茵你怎么会养出这么好玩的女儿。 裴令容说如果姐姐有小孩的话,应该比她还要可爱。 裴知仪仍然没有结婚,军衔倒是升了一级。裴少将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伸手推了一把裴令容的脑袋:“你以为人人都像沉渊这么好运,能找到你这样的傻子?” 她摆一摆手,示意妹妹不用再说了:“我好得很,不要操心,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沉如茵和心爱的白熊玩了大半天,分别时还哭了一场。裴令容把蔫头耷脑的女儿抱起来,准备带她去睡觉,往常只要妈妈哄一哄就会变乖的小朋友今天却不肯听话了。 “爸爸要回来了,”如茵打了个哈欠,“爸爸说……今天会给我买草莓蛋糕的。” 她不愿意睡,裴令容只好抱着她,一起坐在客厅里等。沉渊到家时果然拎着一个粉色的小盒子,沉如茵听到动静,还要强撑着睁开眼睛去看。 裴令容了解她的意思,就站起来把怀里迷迷糊糊的女儿递给沉渊,小声说:“刚才宝宝一直在等你哦。” 这时候小姑娘也不纠正说她是在等蛋糕了,径自搂住爸爸的脖子,胡乱蹭了他两下就不动了。 沉渊抱住她拍了拍,也学裴令容压低了声音,说知道了,又说:“老婆,她睡着了,那我们把这个吃了吧?” “——爸爸!我听到啦!” 番外2蜃景 if线,如果裴令容在事故中真的死了 预警?会有一些毫无逻辑的设定,男主全面崩坏 +++ “沉哥,上周的提案又改了一次,”周丞玉向他走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沉渊没有抬头,仍在看手里的东西,只是示意他把门关上。 周丞玉折回去关了门,对方才开口说他已经读过一遍,应该没有问题。 皇帝想要推行一项相当激进的改革,沉渊目前持中立态度,他不想为此引火烧身。 “我能做的就到这里了,军部和内阁的阻力你要自己解决,”沉渊终于扫了他一眼,周丞玉似乎还有话要说,“你还有事?” 皇帝搓了搓手,扭捏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他能不能赏脸用了晚饭再走。 因为他这样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留在这里人多热闹——沉渊猜测宫内多半是安排了几个保守派的大臣来参加晚宴,而周丞玉需要留他作为说客。 他重新低下头去审阅那份没看完的文件,告诉周丞玉出去时关上门。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皇帝徒劳地张了张嘴,然而也没再说什么,沉默地离开了这间办公厅。 其实今晚会来的人只是几个他们在军校时认识的老同学,周丞玉希望沉渊可以留下一起吃点东西,或者聊聊天,总之怎样都比他独自回去待着愉快得多。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沉渊的状态一直不好。具体有多不好,他也说不上来。虽然沉渊原本已经不常出现在社交场合,至少那时他在人前看起来还是正常的,现在一天中可以见到他的只有寥寥几个人,而且在会见时必须关门——因为沉渊觉得外面太吵。 一切声音、气味和光线在那间屋子里都已减弱至最低限度,但周丞玉刚才进去时还是听见了背景中轻微的白噪音。 他自己没有觉醒过哨向的能力,所以也不太清楚一个哨兵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需要这样的帮助。 这是裴令容失踪的第四年——也许应该说是她去世的第四年。在此期间沉渊始终没有停止过寻找她的计划,也始终没有得到过有用的进展。直到大约几个月前,边境传回了一条确切的消息:有人发现了裴令容用过的逃生舱。 逃生舱的落点是一颗荒星,他们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决定在这里降落,大概在下降中途她已经昏迷,不能再控制自己的去向。 这是最不幸的情况,那颗星球没有大气环境,重伤的裴令容即使意识尚存也无法自救——可能她昏迷了还好些,能免去许多痛苦。 那支在边境搜寻的队伍将逃生舱连同舱内的尸体一起带了回来,裴家为裴令容补办了葬礼,沉渊没有到场。 似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周丞玉感觉他变了很多。中途沉渊休过一次假,周丞玉还让人为他准备了许多五花八门的心理治疗和精神疏导项目,但沉渊肯定是没有听从这样的安排,因为他们再一次见面时周丞玉几乎吓了一跳。 沉渊瘦削得可怕,他看起来苍白阴郁,浅色的眼睛因为充血而浑浊不清。周丞玉从未见过他这样,这不是他所熟识和崇拜的、总是微微含笑的兄长,眼前的男人看起来仿佛是一只厉鬼,却拙劣地套着“沉渊”的壳子。 周丞玉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他提出对方看起来还需要继续休息,至于工作完全可以延后。 沉渊并没有同意,至于原因周丞玉听得似懂非懂,又隐约感到心惊,因为他的答案是:“她应该……不喜欢看到我这个样子。” +++ 沉渊在办公厅内待到很晚才离开,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另外这个时间外面也差不多没有人了。 耳鸣和头痛的症状在他身上表现得越来越严重,最近几个月以来他甚至开始出现幻觉。或许很快他就会变成真正的疯子,沉渊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仍在试图拖延那一刻的到来,所以他会尽量避免见到太多人,毕竟现在任何细微的刺激都足以让他发狂。 沉渊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太狼狈。 他应该维持正常,应该衣着得体,带着惯有的笑容去工作和社交——就像他一直以来那样。 这就是裴令容所认识的“沉渊”,而她似乎很喜欢那个男人。 他们是因为塔的分配结婚的,接着一起生活了四年。不过在裴令容失踪之后,裴知仪就带走了她留在沉渊身边的大部分东西。 沉渊想过很多办法,也不能从她那里要回来任何一件,为此他不得不竭力收集剩下的部分,然而裴令容向来俭省,属于她的个人物品少之又少。 幸运的是他找到了最重要的几样,裴令容的那场自杀行动进行得太匆忙,她自己的通讯器和光脑都忘了带走,又被基地中的清洁工捡到,险些当作垃圾处理。 当时沉渊还没有如今这样疯——当时他还没有接到裴令容的死讯。那时候他以为裴令容随时都会被他找到,所以在打开手中的光脑之前,沉渊还有过犹豫:万一她回来以后察觉到他翻看过自己的隐私,会不会生气? 沉渊带着虚伪的担心去猜她的密码,发现这是多此一举,裴令容的所有设备都没有设置过密码,谁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起来随便看。 真是坦荡的傻瓜,完全是她会做的事。沉渊逐一审视裴令容在光脑中留下的信息,所有与军部相关的工作资料都会定时自动删除,剩下的东西也并没有什么趣味——她与同事的闲聊、给学生的训练计划、网购机械小零件的记录…… 里面也保存了一些照片,大概是她在出外勤时拍的,有许多构图成谜的风景和粗糙的食物,看得出拍摄者水平始终不高,但又想留个纪念,因为有几张还标上了备注,比如某年某月学生某某比赛得到一等奖,大家很开心之类。 重要的事情都会被她这样写下来,沉渊差不多是在看她的日记。他一张一张地往前翻,认真去看她认为值得记录的每一件事,直到他在其中看到了他自己。 那照片不是裴令容拍的,只是他的证件照,一共有三张。除了服装和底色的细微差别之外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她还是都存了一遍。 这三张证件照没有特别的备注,不过它们都放在一个名为“沉渊”的文件夹里。 沉渊之前的职务特殊,他自己也没有拍照的习惯,裴令容不得不从军部内网的个人介绍,从分配系统的申请表格里去截取关于他的影像,那些制式统一的图片相似而模糊,好在它们都有一张属于沉渊的脸,于是裴令容就仔细收集起来,又妥善地珍藏在一起。 +++ 后来搜寻计划迟迟没有进展,沉渊的精神状态逐渐恶化,他开始出现更多的崩溃症状,每一个能看见裴令容的幻觉都让他狂喜颤抖——关于这种幻觉最残忍的部分总是在清醒之后,那时沉渊就会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他可能再也不会真的见到她了。 现在他很少有完整的睡眠,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还因此获得了一些额外的时间可以支配。沉渊常常在凌晨重新整理他所找到的、原本属于裴令容的东西,像最吝啬的守财奴清点他辛苦积攒的全部金币。 这台老旧的光脑他当然已经看过无数遍,沉渊总是想起那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件夹。裴令容是用怎样的心情存储这几张照片的呢?他们向来很少待在一起,在不见面的日子她会不会点开来看看他? 沉渊在这一刻才发现他错过了太多时间。裴令容明明不必靠收集丈夫的证件照来想象他的样子,他们应该像所有相爱的夫妇一样,随时可以向对方索取一个拥抱或者亲吻。 原本沉渊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做这些事——这些在今天看来都是奢望的事。 他们的关系不会再走到那一步了,裴令容永远停在了四年前的春天。既然她的时间已经不再继续往前,于是沉渊试图将自己也留在那个时候。 值得期待的是,很快他们就要再见面了。沉渊在剧烈的头痛中暂时失明,这一次他的视力过了许久才恢复。他不清楚自己还有几分像证件照上的那个人,希望他的茵茵还能认出他来。 +++ 沉渊回到住处时已近深夜。 他近来状态不好,仿佛脾气古怪的老头一样怕吵又畏光,平时就算他人在房子里也会关闭照明,所以当沉渊发现他的卧室亮着灯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个可爱的幻觉来了。 他已经好几天不曾看见她了,而现在楼上一定有一个“裴令容”正在等他。 沉渊走路的动作很轻,因为有一次他不慎打碎了一只杯子,幻影也就应声消失了。这实在是太可惜,沉渊不能再浪费见到爱人的奇遇——他那错乱芜杂的大脑为他造就的可怖的蜃景,在沉渊看来是一场隆重的约会。 他几乎无声地推开半掩的房门,裴令容果然就趴在床边的地毯上,就着一盏小灯聚精会神地研究面前的东西,似乎是正在玩一组立体拼图。 沉渊不敢开口惊扰,只是倚在门框上看着她。今天的幻觉持续了很久,好像还增加了许多过于生动的细节。裴令容正在抓耳挠腮地对着玩具使劲,拼不出时还急得躺在地上直蹬腿。 看到这一切的沉渊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甚至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忘记了在幻境中不能出声的铁律,也是直到此刻沉渊终于确定她与之前他看到的“裴令容”都不一样。 躺在地上的人影并没有消失,反而蹦了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拼图往床底下扫,一边大声说:“文太太对不起!我马上就睡觉啦!” 文太太是他之前雇佣过的管家,因为他的精神状况已经离开很久了。 幻觉中的茵茵为什么会叫出这个名字? 裴令容仿佛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转过头来,仔细端详了站在黑暗中的男人。 “沉渊?”她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吓了一跳,“……你不是去出差了吗?” +++ 沉渊的确是在出差,前天早上裴令容还在门口和他道别,对方说这次他大概要离开两周,真是太烦人了。 “我一定早点回来,”沉渊黏着她不肯放手,“你记得经常联系我好不好?” 裴令容胡乱点头,又被迫答应了好些乱七八糟的要求才把他送走。 每一天沉渊都会发来许多讯息,关于工作有多累他有多想见她。一个小时之前裴令容结束了和他的视频通讯,沉渊在那边叮嘱她要早点睡觉,她才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拆开今天新到的拼图来玩。 ——所以刚刚还远在帝国的另一端、下周之前都没有时间回家的沉渊,怎么会站在他们的卧室门口呢? 裴令容怀疑自己是熬夜过头神志不清了,然而那个一直在黑暗中凝视她的人也确实是沉渊没错。 “你是什么时候到家的啊?工作结束了吗?”她犹豫地向他走过去,“很晚了,你……” 她不太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有那么一瞬间裴令容以为这又是一个沉渊为她准备的惊喜,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比他离开之前要瘦削阴沉得多,她不知道一个人在两天里要受到多少磋磨,才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最要紧的是——裴令容发现自己和这个“沉渊”之间,似乎并没有绑定联系。 +++ 裴令容在原地僵住了。 对方也察觉了她戛然而止的动作,于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出声叫了她的名字,问她怎么了。 他从暗处走到她面前来,室内柔和的暖光映着他的脸,裴令容才终于看出他的状态究竟有多糟糕。 我们的连结呢?你这次出去遇见了什么事?为什么半夜突然回家?裴令容心中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竟然挑出了其中最蠢的一句:“……你是不是很累啊?” 她问得没头没脑,沉渊却答得认真。 “是啊,”他看着久违的爱人,低头笑了一笑,“茵茵,我好累了。” +++ 这并不是他的住所。 虽然位置和外观都没有差别,内部实在相去甚远。卧室的窗帘有大片明快热烈的柠檬黄,床头放了一束浓香馥郁的切花,室内的种种细节都刺激着他那濒临崩溃的神智,沉渊不认为他的幻视症状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这些装饰绝非由他授意,而是出自房子的另一位主人之手——裴令容就住在这里,和另一个“沉渊”一起。 她穿的睡裙不长,沉渊看得出她右边膝盖上有一道深粉色的疤痕。或许无尽的宇宙中总是在重演相同的戏码,只有这一次程序有变,死神终于决定饶过那只小小的逃生舱。 唯独这一个沉渊中了头奖,而他只能作为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偷看一眼对方灿烂光明的人生。 多么幸运的混蛋,沉渊笑意阴鸷,凭什么是他呢? 裴令容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踮脚来摸他的侧脸,问他怎么了。 消失的连结让她有点疑惑,不过她也不再深究这个问题,只是为对方的情况感到担忧。她对人向来这样毫无戒心,想必更加不会怀疑自己的丈夫。 沉渊俯身拥抱她,似乎没有用太多力气,然而制得她动弹不得。 “……因为这几天都没见到你,”他轻声说出了一个合理的答案,“好想你。” ——我当然也是她的丈夫,不是吗?命运已经向他送出了一件残忍的礼物,沉渊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它。 他会替代这栋房子原本的主人,他要裴令容留在他身边。 +++ 沉渊把人抱到腿上亲吻,裴令容软绵绵地蜷在他怀里,并不挣扎。 这份顺从并非出于爱与信任,只是因为她认错了人,但此刻沉渊薄弱的道德感不足以让他愧疚,他只觉得庆幸。 在他所有的幻觉中都不曾出现过的、真正属于裴令容的气息和声音就被他捧在手里,沉渊在近乎沸腾的欲望中逐渐失控,本就过分缠人的拥抱被他越收越紧,几乎要握碎了裴令容的骨头。 裴令容在吻与吻的间隙艰难地伸出手,仿佛也想要回抱住他。沉渊低下头,让她可以环住自己的肩膀。她柔软的手指拂过他后脑的头发——裴令容在叫他的名字。 “我在,”沉渊哑着嗓子应她,声音几近颤抖,“茵茵,我……” 他有很多话要说,关于他们错过的几年时间,关于他此刻狂热的情绪,只是他没有机会再多说一个字,身体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裴令容双手撑在他腰腹大口喘气,几分钟之后才缓过来。 “你人都累成这样子了,还要干嘛呀,”她愤愤地捶了毫无意识的沉渊一拳,怒道,“快睡觉!” +++ 沉渊醒了。 这一次他竟然不是因为灼人的头痛而醒来,睡眠似乎短暂地治愈了他的顽疾。沉渊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室内的窗帘没有阖上,他可以看见外面仍然漆黑一片——而且那两幅窗帘也还是柠檬黄色的。 所以昨天的经历并不是一场幻觉,他应该还在那栋不属于他的房子里。沉渊跨下床,试图寻找更真切的证据,而他需要的那个“证据”感知到他的举动,已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你睡了一天一夜,我都要以为你是昏迷了,”裴令容一面小声说话,一面转身关好房门,“你饿不饿?” 她递给他一杯热水,又说她应该带点吃的东西来,不过需要再等一会儿。 “等文太太休息了我就去拿。”裴令容解释。 沉渊不动声色,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要躲开管家。 “——你还要骗我吗?我都知道了,”裴令容严肃道,“沉渊他一直在出差,根本就没回来过。” 她这话说得古怪,然而对方也能听懂。 谎言败露,靠坐在床头的那个“沉渊”并为因此感到无措,甚至还有余力向她一笑:“你和他联系过了吗?” 他的状态仿佛比昨天好了一点,笑起来也更像裴令容印象中的那个人了。 “可是你没有告诉他关于我的事情,是不是?”沉渊直视她,浅色的虹膜隐隐闪光,“你准备把我藏在这里,所以连管家也要瞒着。” 他径自得出了一个愉快的结论:“茵茵,我们好像在偷情一样。” 裴令容在愤怒中依然记得要压低声音:“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是怕你会被抓起来切片研究了!”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两个相同的人呢?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挠乱了自己的卷发,“我要怎么把你弄回去?” 沉渊选择性地接受了她的问题:“如果我不回去呢?” “我的确也是沉渊,你应该已经验证过了,”他神色如常地向她给出了一个疯狂的提议,“我们之间也有很高的匹配度,而且现在的那个……未必很合你的心意吧?” “我会比他听话得多,要不要试试看?” 裴令容呆坐着没有说话,沉渊按住椅子的两边扶手,弯下腰来看她。这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他可以巧妙地把人圈在怀里。 “茵茵,快点决定,”他低声蛊惑,“那个人都知道了,等他回家就来不及了。” 裴令容稀里糊涂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他不知道的……我什么也没跟他说,” 她答完突然发现自己在犯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可能和你做这种事的!” 沉渊闷闷地笑了几声才说:“因为你一点也不会撒谎,你有事瞒他,他一定看得出来。” 裴令容皱了皱眉毛,似乎并不同意。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每一次她出外勤带了礼物要给他,或者捣鼓新发明弄坏了家里的东西,裴令容的心情都写在脸上,肯定瞒不过三秒钟,不过那时沉渊偶尔会配合她表演,并不说破。 沉渊没有再应,只是俯身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一只炸了毛的椋鸟立刻从她背后窜出来,支着翅膀冲沉渊啾啾直叫。 裴令容手肘抵住他胸口,板着脸叫他走开。她那点力气当然撼动不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然而沉渊发现他不得不听从对方的指令。他如提线木偶一般向后退了两步,让裴令容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的无礼冒犯招致了来自向导的惩罚,裴令容严肃地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往后走。 “回去躺好,不准动,也不准发出声音,”她并没有开口,而她的声音已径直灌输到他脑中,“我现在下楼去给你拿吃的。” 裴令容离开了房间,但她的威压犹在——那只小鸟停在床边的壁灯上,像一架毛绒绒的监视器。 沉渊被迫保持静止,在原地等她回来。对哨兵而言这样的精神操控应该是相当危险而痛苦的状态,奇妙的是此刻沉渊的感觉恰恰相反。 这位正在控制他的向导非常谨慎,她的精神力是流动的晚风,沉渊几乎在其中感到舒适,仿佛他只是暂时陷在软绵绵的风里,连骨头都酥软得要融化,所以才抬不起一根指头。 裴令容带着食物推开门,椋鸟已经卧在沉渊的脑袋上打瞌睡,见她回来立刻强打精神睁开眼睛。 “你一直在给我疏导,”沉渊转头看她,“累了吗?” 小鸟飞到她肩上,很快又消失在空气里。裴令容示意他抓紧时间吃饭,然而对方仍在试图和她对话。 他说:“茵茵,你不用这么做的。” “你之前的情况太差了,你自己知道吗?”裴令容忍不住小声教育他,“我怎么能不管你?” 她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她都要去管一管,或许在裴令容看来他就和一只受伤的流浪狗差不多。 另一个“沉渊”对她来说是什么呢?这间屋子明亮而活泼,处处都昭示着此间主人的幸福。显然裴令容是自愿留在那个人身边,而且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那个人是她信任的伴侣,唯一的爱人——他有一切他所渴望的身份。 裴令容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看着他吃完了餐盘里的东西。之后她故技重施,要求对方在卧室里老实呆着,等她把残留的罪证拿下去收拾。 时间很晚了,管家已经去休息,室内也无人说话,只有裴令容手里的几个碗碟因为轻微的碰撞叮当作响。在极度安静之中他们都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由远及近的飞行器的轰鸣。 裴令容在原地僵住了,她惊恐地转过身去看半躺在床上的人,嘴张了半天才说:“……沉渊好像回来了。” +++ 沉渊今天上午和她联系过一次,裴令容的确没有告诉他家里的异常情况,对方当时似乎也并未表现出什么疑心。 然而此刻裴令容趴在卧室的窗户边上往下看,正在往房子里面走的人也实在就是沉渊。 “会不会这个也是像你这样的?”她在压力之下开始胡思乱想,“难道以后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沉渊跑来找我?” 裴令容没空畅想下去,她手忙脚乱地冲出卧室,力求把人堵在房门外面。 沉渊到家时正看见她一路小跑,几乎从楼梯上滚下来。他伸手去接住她,裴令容勉强站稳,还要强装镇定地向他打招呼,顺便解释自己失常的行为:“我好想你啊!” 沉渊笑着拥抱她,又说我也很想你。 说完他状似无意地抬头向楼上扫了一眼,裴令容的心怦怦直跳,想不出还有什么拖延时间的办法。 她不动,沉渊就牵着裴令容往前走。他再开口时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闲聊:“老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提前回来?”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低头看着她,“你不告诉我,我会很担心。” 沉渊站在卧室门后的阴影处听他们对话。 因为觉得妻子在通讯中有所隐瞒就立刻丢下工作回家,这样病态的占有欲在对方说来只是“担心”,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如果是他站在那个位置上,一定也会做相同的事情。 他听到裴令容对此毫无察觉,已经坦率地认了错:“……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因为你还有工作要忙,我不想打扰你。” “这事很离奇,不过没有什么危险,我以为我自己可以处理……至少应该能等到下周你回家再说。” 沉渊带着她踩在了楼梯上,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面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裴令容艰难道,“真的一模一样,所以他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好吗?” 她显然是仔细替对方考虑过,起初她想靠自己解决问题,以避免让他直面这样诡异的场景,实在躲不过去的时候,裴令容还在向那人做出保证,说她有能力控制局面,不管他看到什么都不用慌。 沉渊没有再听下去,他走出了卧室,站在下面的两个人都朝他的方向抬起头。 空气凝固了两秒,站在裴令容身边的那个男人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沉渊看到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踏过几级台阶,在裴令容身侧停住。 “茵茵,我该走了,”沉渊向她笑了一笑,“今天多谢你。” +++ 裴令容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往外看,有一个银白的光点拖着尾迹驶向了黑暗之中。 “他会去哪里啊?”她转过头问,“我还不晓得他是从哪来的。” 沉渊将手里的通讯器收起来,应道他也不清楚。 裴令容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警惕起来:“你要对他做什么吗?” “他和你没有差别,”她认真地强调,“你们就好像是同一个人!” 沉渊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那个和他极度相似的男人可以安全离开。 于是沉渊答他知道了,裴令容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不过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茵茵,”他转而问她,“刚才他为什么要谢你?” 裴令容顿了一会儿,回答她替那人疏导过几次。 沉渊若有所思:“只是疏导吗?” “老婆,你现在对我很坏,”他叹息,“总是有事瞒着我,还有骗我。” 裴令容努力忍住了才没有说“你怎么发现的”,明明她才是能洞察人心的向导,却总是被沉渊一眼看透。 她自知理亏,又不敢讲他们究竟还做了些什么,只好把脑袋埋在沉渊背上,试图借此蒙混过关。 沉渊向来很喜欢她的主动亲近,见他不再追究刚才的问题,裴令容松了口气,也没有注意到他的通讯器在口袋里亮了一下。 那是刚才与他联系的人传来的回复,看着仿佛只是一串随机的数字,然而如果裴令容看一眼就会认出来这是军方用的代码,意思是目标已清除。 这是显而易见的——裴令容只有一个,得到她的人当然也只能有一个。 沉渊转过身,把藏在他背后的妻子抱起来,裴令容环住他的肩膀,问他在那边的工作要怎么办。 沉渊告诉她没事的,本来也不一定需要他在场。 裴令容点头说哦,犹豫了一会儿又说:“刚才我说想你不是骗你的。” “是吗?”沉渊笑着低头,贴住她的脸颊蹭了蹭,“我好开心。” 番外3发热(H) if线,如果当年出现结合热症状的人是沉渊 +++ 因为暂时不能返回珉城,沉渊和裴令容被郑雩关进了城郊的一间小屋。 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暂住期间应该是不能使用电子设备,也不能外出的,不过每天沉渊都会消失几个小时,裴令容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了什么。 “你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有危险?”有一天她开口提议,“我可以陪你去的。” 沉渊仍然没有说他外出的原因,只应了一句没事。 裴令容犹豫地点了点头,也不再问了,因为她注意到对方神情冷淡,甚至不曾转过头来看她。 大概是他有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告诉别人吧。裴令容望着沉渊的半张侧脸,突然在担忧之中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他的脸好像有一点红。 +++ 裴令容是一个敏锐的向导,因此她察觉到的琐碎细节是很关键的,沉渊的状态的确不太对劲。 他离开小屋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开始只有大约两个小时,直到今天一整个白天裴令容都没有见到他。 她独自焦虑地枯坐了许久,终于等到开门声响,立刻迎上去问:“你去哪里了呀?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 “等会儿有人来接你,”沉渊打断她,“你收拾一下东西就跟他们走。” 裴令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郑雩原先说过他们两人必须一起行动,她不明白沉渊改变想法的原因。 沉渊显然也不准备再做解释,只说让她先回珉城去。 他说完就径直向房间里走,裴令容还愣愣地杵在门廊中间站着。沉渊走得很急,路过她时几乎撞到她的肩膀,裴令容印象中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失态,她也不再管什么快点收拾行李的话,当即转身跟在他后面。 “我不会现在走的,”她语气严肃,“你看起来很不好,是生病了吗?” 沉渊刚进门时模样还算正常,然而就这么两句话的时间,他脸上已经晕红一片,连额际鬓角都渗出汗水。 裴令容对他这症状毫无头绪,以为他是得了什么会发热的急性传染病之类,所以才要先送她离开。 她还在执着地表示自己可以留下帮忙,只是沉渊并没有再听下去。他始终背对着裴令容,她看到他的肩膀随着沉重的呼吸起伏。 “你走不走?” 他声线压抑,几乎是在不耐烦地质问。裴令容心中惴惴不安,硬着头皮答:“我走了的话,会有人来照顾你吗?” 她小声劝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行?——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回家啊。” 沉渊被她缠得头疼,需要极力克制才能忍住不把她扔出去。 “我没有生病,裴令容,”他偏头看她,连眼角都烧得泛红,“这是结合热,你不知道吗?” +++ 高匹配度的哨向之间有时会出现这种现象,以前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只是缺少触发条件——他和裴令容从未像这样长时间地相处过。沉渊知道这是不能避免的意外,然而他也无法不因此心生烦躁,对身体和意志失去控制让他想到那些受欲望支配的兽类。 沉渊试过离裴令容远一点,也试过出去找有抑制效用的药剂,但那种极度的焦渴如附骨之疽,时刻诱惑着他回到裴令容身边去。郑雩听说他在忙什么之后毫不留情地驳斥了这番荒诞的做法,直言他脑子有问题。 “这里没有那种东西,你以为在买感冒药,满大街都是?别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乱,找你老婆去,”对方嗤笑,“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吗?人家还专门赶来救你呢。” 沉渊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是先把裴令容送走,不过似乎也并没有奏效。 “我可以帮你……”向导正罚站似的站得笔直,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你不愿意做的我都不勉强,我保证。” 她总是这样,自说自话地向所有人奉献爱心,其中当然包括沉渊——她会带着十几个小孩群殴沉明涣,会独自从首都追到边境来找他,来自裴令容的“帮助”通常都画蛇添足、给他徒增许多额外的麻烦,偏偏沉渊从来没有认真地拒绝过她一次。 就像现在裴令容提出要留下,沉渊就会因为她战战兢兢的几句话焦躁得无以复加。他应该立刻把人拎起来丢出门外,但又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能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他不说话,裴令容就当作是默许,她往前走了两步,顺势蹲在沉渊身前,抬起头去观察他的表情。 “但是我、我不太清楚要做什么,”她试探着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疏导一下你会好点吗?” 沉渊冷着脸俯视她,并不是要接受疏导的样子,裴令容也知道自己可能又做了蠢事,仍然犹豫地维持了这个姿势没动。 “——我说过让你走了。” 沉渊再开口时语气森然,冻得蹲在地上的向导抖了一下。 她辩解道:“可是……” “裴令容,你是傻的吧。” 她仿佛还要说点什么,沉渊已经不想去听,径自拉过她的右手放在他腰间皮带上。 “不是要帮我吗?”他附在她耳边命令,“解开。” +++ 裴令容跪坐在沉渊的膝盖中间替他手淫,因为她之前被他拽得往前扑了一下,一时没有蹲稳,索性就换了一个姿势。 她实在是一点也不会做这种事,只晓得握着那根东西重复机械的动作,然而她柔顺的跪姿,颤动不安的睫毛,和有一层薄茧的掌心都组成了更强烈的心理快感——裴令容正在努力取悦他,这一事实就足以让他感到兴奋。 沉渊垂下眼睛,欣赏她低头时露出来的一截雪白后颈,这几天中不断灼烧他的那种焦渴似乎因此暂时得到了抚慰。 裴令容始终不敢抬头,她发现情况毫无改善,就踌躇着松开了手:“这样好像没有用,对不起,我不太会……” 沉渊问她是不是累了,裴令容刚要出声否认就被捏住了下巴。 男人的拇指在她唇缝中擦过,向她作出色情的暗示:“手累了就换这里。” 热潮将他阴暗的欲望无限放大,沉渊知道自己有点失控,他并不一定要强迫裴令容做点什么,只是想试探她强撑到哪一步才会放弃。 这个不自量力、总是要伸手来拯救他的向导,他想看看她是否的确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舍得以身饲虎。 沉渊也说不清对方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符合他的期待,裴令容也同样稀里糊涂,她在原处迷茫地跪着思索了一会儿,竟然真的顺着他的意思张了嘴去含。 她的手还拢在那根性器上,也许是怕弄痛了他,只含住顶端轻轻地吮了一下。裴令容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其中轻贱欺辱的意味,甚至就着这个姿势抬眼去看沉渊,似乎在问她做得好不好。 沉渊被她看得脑子里嗡地一声,理智彻底断线,单手把人提起来掼到床上。裴令容半张脸都溅了精液,被砸进枕头里的时候还记得支起两只黏糊糊的手:“被单要弄脏了……” 沉渊已经听不见她说的那些傻话,忍无可忍地俯下去亲她。 他动作既凶又重,裴令容被他制得动弹不得,只发出一点呜呜的微弱声响。 沉渊狂热的情绪足够影响他们两个人,裴令容能体察到他身不由己的痛苦,所以强忍着并不挣扎,直到身上的最后一片布料也被暴力扯开,她才把那两只手虚虚地按在了沉渊肩上。 “我不会乱动的……”裴令容徒劳地请求,“你轻、轻点好吗?” 沉渊没有应她。粗硕性器不容拒绝地撑开了隐秘的小口,裴令容终于哭出了声音。 她太紧涩,层层软肉痉挛着咬住他,沉渊进退艰难,被她勾得简直快要发疯。裴令容幼嫩的乳尖和阴蒂被男人捏在手里玩得变了形状,沉渊失去了等她适应的耐心——他要尽快从她的身体中榨取更多的汁水来。 接连不断的强制高潮几乎令人感到痛苦,裴令容此时才晓得害怕。她颤抖着蜷成一团,似乎极力想把自己藏起来,然而沉渊用一只手就轻易消解了她的抵抗,裴令容被他托抱着离开床铺,悬空的恐惧和过于汹涌的快感让她不得不抬手去够沉渊的肩膀,像受害者试图从凶手那里寻找怜悯。 这是一场漫长的折磨,因为沉渊不能接受绑定结合,然而没有达成连结,他的发热症状就无法消退。哨兵的本能驱使他按着身下的向导索求,裴令容已经连哽咽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在冲撞之中断断续续地求饶,说她好痛。 她始终乖乖地任人施为,沉渊也实在失了分寸,此时极力忍耐才勉强粗喘着停了一停,低头去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别哭,”他胡乱安慰,声音哑得不像话,“很快就好了,我保证。” 他似乎稍微清醒了些,伸手去擦裴令容的汗和眼泪,又吻了吻她的侧脸说抱歉。 沉渊承诺的那个“很快”当然没有兑现,女人腿间娇嫩的肉穴因为过度使用而肿胀起来,再禁不住一点摩擦,沉渊扣住她的腰将自己退出来,裴令容累得睁不开眼睛,软绵绵地由他摆弄,沉渊把人固定成一个放荡的姿势,俯身压下去肏她的腿缝。 两瓣湿黏充血的阴唇堪堪含住那根硬烫的性器,顶上那一小团过分敏感的肉粒早被玩得缩不回去,沉渊每一次动作都毫不留情地从上面碾过。裴令容搭在他后颈的手指无力地握了一下,穴里挤出了可怜兮兮的一小股液体,全喷在她腿心含着的阴茎上。 今天下午她还衣着整齐地站在沉渊面前,神情严肃地要给他提供帮助。她的赤诚真心并没有得到妥善对待,现在裴令容看起来糟透了,浑身都是性虐的印记,斑驳交错的红痕与体液拢住了她的皮肤,她像一只小小的、残损的蝴蝶,陷在了捕虫的纱网中。 沉渊应该对此感到歉疚,但事实显然与之相反,他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一丝快意。在情潮褪去前的最后一刻,沉渊把裴令容揽进了怀里——是他抓住了这个透明的灵魂,又捧在掌心尝过了它甘美的滋味,他怎么舍得再松开手呢? 番外4假期(H) ?这个番外的时间在正文结局和番外一之间 +++ 今天是裴令容休假的日子。 下午沉渊去基地里接人,见面时裴令容连蹦带跳地跑向他,还主动抬手环住了他的肩膀。 沉渊顺势把她抱起来,又搂在怀里转了个圈。裴令容的脸颊贴着他,在他耳边笑出了声音。 “这么开心?”沉渊吻了吻她的头发,“因为放假了?” 裴令容摇头,眼睛亮晶晶的:“因为姐姐要来看我!” 她的全部心思仍在刚才那段通讯上,没有余力注意沉渊的神情。 “本来这次她也没有时间的,结果她刚刚告诉我明天的工作突然取消了!”裴令容笑得几乎有点傻气,“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她了,上一次见她还是过生日的时候呢。” 她沉浸在喜悦之中,如数家珍地向沉渊转述裴知仪刚才说过的话。沉渊牵着她往前走,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是吗。 他一直知道裴令容非常崇拜她那位长姐,但最近沉渊感觉这种崇拜已经到了让他不快的地步——毕竟裴令容从未对他表现出这样毫不掩饰的信任和依恋。 直到坐进了飞行器里,她还在笑盈盈地告诉沉渊:“姐姐说她一整天都有空,明天可以带我去海边!” 舱内安静了一会儿,沉渊转头看她,轻声问裴令容是否真的要出去那么久。 他垂下眼睛叹气:“茵茵,那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裴令容的情绪从快乐骤然转为迷茫,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沉渊语气失落得让她产生罪恶感,好像自己不陪着他就犯了什么不负责任的大错。 “这个嘛,我会早点回来的,”她犹豫道,“但是,如果你不想让我去的话……” 她开始认真地苦恼,沉渊本想把人强行留下,然而此刻又觉得不忍心,只能捏一捏她的耳垂说没关系,茵茵出去好好玩吧。 裴令容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重新笑起来。沉渊不再说话,他伸手在自己脸侧点了点,裴令容就配合地凑上来亲了他一下。 这些亲昵的行为都是沉渊教她的,裴令容向来听话,总是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的要求。不过她虽然学会了在沉渊的示意下抱他吻他,但她鲜少主动亲近他。 裴令容似乎不明白他想要的除了亲吻和拥抱还有许多爱意,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沉渊想要在休息日里独占她。 沉渊意识到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他暂时还未想到应对的方案。 +++ 裴令容和裴知仪在海边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她开门时还在断断续续地哼歌。客厅没有人,裴令容听到沉渊的书房传来一点微弱的声响。 她觉得对方正在办公,并不打算进去打扰,但沉渊那条蛇察觉到裴令容回来,已经迅疾而无声地游向她身边,用尾巴尖勾住了她的脚踝。 大蛇不容拒绝地把裴令容往书房里拖,裴令容只好跌跌撞撞跟着它走。她被拽进房间的时候沉渊就坐在书桌后面,向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沉渊面前的光屏亮着,似乎在播放一段皇帝会见联邦元帅的新闻。画面背景中有人说话,裴令容听出那是周丞玉的声音。 “……这家伙怎么比我高那么一大截?我站他旁边简直像个小孩,”皇帝喃喃地抱怨,“可恶,联邦人是吃什么长大的?” 沉渊圈着裴令容在他腿上坐好,又弯腰将额头抵在她颈后。裴令容紧张地挣了一下试图站起来,小声问他是不是在和周丞玉通话,万一对面看到他们这样怎么办。 沉渊懒散道不用管他:“他今天好烦人。” 皇帝的确没有匀出心思来管他们这边的动静,他还在一味痛斥新闻处失职,不懂得展现他英武的形象。 “为什么你的镜头比我多?”周丞玉转而质问沉渊,“而且比我好看!” 他的愤怒不无道理,影像中沉渊的侧脸轮廓深邃,虽然只带了一点虚伪的微笑,看起来也英俊得过分。 ——不过出现在这段画面里的不止他一个人,沉渊身边还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她明艳的五官和那头如烈火般的红发实在耀眼,不怪摄影师要把镜头停在这两人身上。 新闻右侧有实时更新的评论栏,周丞玉咬牙切齿地念了两条:“都说你们是俊男靓女,非常登对呢。啧,这个联邦的指挥官不是孩子都有了吗?你们这些结了婚的人在外面注意检点好不好?” 听到此处沉渊才从妻子的颈窝里抬起眼睛,警告周丞玉注意言辞。裴令容已经不再挣扎着要走,沉渊低头看她,发现她正愣愣地望着光屏。 “在看什么?”沉渊轻声解释,“不要听周丞玉胡说八道,她只是恰好站在我旁边而已。” 裴令容没有说话,沉渊又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在生气。直到那位指挥官和沉渊的脸从新闻画面里消失,裴令容才从这种呆滞恍惚的状态回过神来。 她似乎没听见沉渊刚才说了什么,只是感叹:“天哪,她好漂亮啊。” “她叫什么名字呀?”裴令容露出憧憬的表情,甚至向周丞玉搭起话来,“本人一定比视频更好看吧?” +++ 裴令容被蝰蛇卷缠着固定在床上,膝盖几乎抵着自己的下巴。这个姿势让她下体被迫大敞着抬高,仿佛是故意的要供人亵玩。女人腿心白嫩鼓胀的阴阜在灯光下格外煽情,中间一线深粉色的肉缝凹下去,已经被玩得汁水淋漓。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半个小时之前他们还在沉渊的书房里一起看新闻。裴令容昏沉地抬起头,感觉有人附在自己耳边说话。 是沉渊问她:“茵茵,真的不生气吗?” 裴令容勉强张口,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她的答案显然不能让沉渊满意,所以这场折磨始终没有停止。 沉渊不再等她回应,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可是我生气了,怎么办?”他说,“宝贝,要不要罚你?” 他单手扣住了裴令容的脚踝,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探下去。其实沉渊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这只是一次过于漫长的前戏——然而裴令容那么敏感,让她受不了也实在太容易。 以前沉渊从来舍不得,每次拐她上床也都要抱着哄着。今天他心情不佳,认为自己可以稍微放纵一次。 那一点细小的阴蒂被男人从软肉之间剥出来,裴令容在过量的极乐里战栗。她竭力要从他手中逃开,又被他强大的精神体禁锢得动弹不得。 黏液自肉缝中挤出,淌湿了沉渊的手。因为她擅自高潮,沉渊低头在她汗湿的脸颊亲了一下,告诉裴令容她不乖:“说了要罚你的啊。” 骤然紧缩的阴穴绞紧了他的两根手指,裴令容吸了吸鼻子,从蛇身之中努力探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我错了,”她断断续续地掉眼泪,“对不起,你别生气了好吗?” 在这样的时候沉渊总感觉他或许是有点心理变态——看她哭他会硬得发疼。 蛇吻已经贴在裴令容颈侧急切地摩挲,沉渊托起她的小屁股,粗硕的性器抵住她腿心那张肉嘴,很好脾气地问她错在哪里。 她当然说不出来,所以沉渊顺理成章地肏开了她的身体,几乎要抵到最尽头娇小的宫胞里去。 裴令容崩溃地呜咽,语无伦次地向他求饶,沉渊拉着她的手去摸泥泞一片的交合处,说宝贝还没有全吃进去。 里面有另一个隐秘的、柔嫩的肉环口,总是让他一碰就抖得可怜。裴令此刻被吓得直哭,沉渊喘息沉重,俯下身去吃她的舌头。 “老婆不要我进去?”他低声说,“那你要听我的话。” 裴令容稀里糊涂地点头,沉渊让她用手圈着他的脖子,又教她凑近一些,对他说“爱你”。 她在昏沉中对他的要求乖乖照办,缩在他怀里叫他的名字:“呜……爱你,我爱你……” 软绵绵的几个字温度灼人,沉渊被她念得心神俱颤,几乎无法自控。底下那根东西生生凿开了宫口,顶着嫩肉激烈抽送。 裴令容哭得只剩一丝两气,在他手里止不住地抖。沉渊勉强解了那阵心瘾才把人抱起来哄,他和那条蛇一起黏在她身上乱拱,强行抬起裴令容的脸舔她湿漉漉的睫毛。 “我也爱你,宝贝,”沉渊在亲吻中含糊道,“很爱你,最爱你,你知不知道?” 裴令容被他磋磨得精疲力竭,偏偏沉渊还要等她回应。他保证只要她再说几遍爱你,今天晚上就不会再折腾她了,可是每次他听了那两个字就好像疯了一样。 最后裴令容只好抬起胳膊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不肯看他,也不肯再说话。沉渊哑声笑起来,一手撑着床铺,低头在她的肘窝和手背上密密地吻。 沉渊终于肯放过他的时候天都要亮了,裴令容眼睛肿得睁不开,被他抱下床清理又重新搂回怀里也不愿意理人。沉渊鼻尖磨蹭她的耳朵,向她说抱歉,裴令容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那你不要再这样了。” 她转过头看他,闷闷道:“……我也会生气的哦。” 裴令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沉渊又压上来要亲她。她实在是受不了,不得不用手抵着他的下巴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好爱你,”沉渊握住她那只手,送到唇边轻轻地吻,“想要一直缠着你,想要你只能看到我一个人——还想要你也要这么爱我。” “你从来不黏我,也不为我吃醋,茵茵,我会觉得你不在乎我。” 他说得语重心长,裴令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沉渊感到她手上用了点力气,将他们相握的那只手往她自己那边拽。裴令容垂着脑袋,也学他的样子亲了一下他的指尖。 沉渊被她弄得心跳停了一拍,裴令容似无所觉,还在认真说她知道了:“当时我们会结婚就是因为我很喜欢你……你别乱想了。” 这个答案差强人意,沉渊还要追问喜欢他什么,到底有多喜欢:“老婆,你是不是只喜欢我的脸?” 裴令容摇摇头,耐心道怎么会,然而对方的问题又变得更加离谱:“今天新闻里的那个女人难道比我好看?” “你好看,最好看……好啦,不要闹啦……” 番外五蛇妖(1) 志怪小说if线,蛇妖沉渊×人类裴令容 +++ 裴令容双手提着一只沉重的髹漆食盒,从宅子后门处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她步子迈得很急,又刻意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声音,一路掩人耳目做贼似的匆匆疾行,好容易才奔进了卧房里。 “……夫君,是我,我回来了,”她回身掩上门,压低了声音向内室发问,“你感觉好些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裴令容也不再问。她费力地将漆盒抬到桌上放好,又打开盒盖,作势要把里面的食物取出来——浓重的腥气立即扑面而至,那食盒里面盛的哪是什么饭菜,竟赫然是一堆血糊糊的生肉与骨头! 这样可怖的场景映在裴令容眼里,她好似全无所觉,只把那新鲜血肉一碟一碟移到了银盘之中,又拿了一双乌木筷子搁在旁边。裴令容仿佛真要为人布菜一样将这些血食摆放停当,随后她提着一口气托起银盘,向寂静的内室走去。 直到此刻,那里头才传出了一点细微的簌簌声来。这声音几不可闻,然而奇异得让人心头一颤。它像是晚风正在抚弄蓍草、像是溪水正在漫过山岩——也像是一条大蛇正在拖曳它的长尾。 +++ 沉渊看着裴令容颤颤巍巍地端了一盘东西进门,同一张小方几一起横放在他膝上。 他坐起来,语调懒散地向她道谢,说夫人辛苦了。 五月初的天气闷而且热,裴令容这样大忙一场,额头都见了汗。她用袖子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气喘吁吁道没关系。 “你吃吧,”她面带期冀地看他,“今天我拜托那屠户大哥把肉切得小了一点,是不是会比较方便?” 闻言沉渊配合地点一点头,应道:“是啊,夫人想得很周到。” 裴令容背过手站着,嘴角抿出了一个害羞的微笑。 这是他和裴令容成婚的第二年。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沉渊都不会在人间久留,去年裴令容回了裴宅陪父亲长姐过端午,并不知道他不在家,但是今年她执意要和沉渊呆在一起,结果顺理成章地撞破了他的秘密。 ——睡到半夜突然在床上触到了一大团蛇,而且那蛇就是自己的丈夫,面对此情此景,裴令容的反应相当镇静,她只是脸色发白地怔了一会儿,就凑过来小声问他:“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沉渊当然没事,像他这样的大妖即使受外物影响,那影响也很有限。只是外面雄黄的气味太浓烈,他的安稳日子又过了太久,所以一时有些懈怠而已。 近日沉渊检视内心,发现又或许他是觉得,这件事情让裴令容知道了也没有关系。 至于再往下想,这样利害攸关的机密、他全部的身家性命,竟如何能放心交到一个人类手里,沉渊就不能想明白了。 好在裴令容不负所望,不仅没有对他这妖物喊打喊杀,而且自作主张地把沉渊当作一只幼崽似的那么关爱起来。她撤掉了家中的端午装饰,暂时遣退了一众仆役,还坚持要去市场上买些生食回来喂他。 沉渊不需要吃这种东西,但他没有把这一点告诉裴令容。她似乎认为他很虚弱、很需要人照顾,于是就按照她从乱七八糟的坊间传说和各色话本上看来的那样照顾他,还郑重其事地劝他不要勉强——如果他觉得累的话,索性变回蛇的样子也可以。 她说得认真,沉渊便忍住了没有笑,也作领受教诲状,严肃道我明白了。 他说完就见裴令容专心致志地等在他旁边,神情期待而紧张,是小孩子等着看变戏法的模样,于是沉渊从善如流,让他那条长尾巴从衣袍底下探出来,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 沉渊只维持了一半的原形,所以他还能像往常一样,用人类的餐具进食。那双嵌宝镶银的乌木筷子被他拿起来,慢条斯理地夹起犹在滴血的生肉往嘴里送,这场景怎么看都透着诡谲怪诞。 裴令容倒没注意沉渊是怎样吃的饭,她只顾着低头偷看他的尾巴。一段浓绿颜色从绸缎之间蜿蜒而出,一直向下拖到了床边脚踏和地砖上。其间鳞片精细、光华隐隐,那色相和形状都让裴令容想起这个季节的运河水,平静无风时也要皱起千万个明亮闪烁的小波浪。 “怎么不说话?”是沉渊的声音在问她,“在看什么?” 那条尾巴向她这里游过来,像河水径直淌到了她脚边。裴令容还是呆呆的不出声,沉渊只好又把问话重复了一遍。 他得不到回应,以为这小傻子是后知后觉,此刻才终于晓得害怕,然而裴令容梦游一样开了口,所说的内容倒很出人意料。 “夫君,这个,”她说得小声,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他的尾巴,“……可不可以让我摸一下?” +++ 端午结束的时候,周丞玉就跑来拜访他了。 名为拜访,实为骚扰,这小子进了沉宅如入无人之境,将沉渊的藏酒、字画和法器一样样刨出来鉴赏,看不上的就随手丢开,看上的就直接揣进袖子里。 沉渊见状单手拎着他的后脖子把人提到半空,周丞玉挣脱不得,急得叽叽直叫,最终两腿一蹬,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只白毛狐狸。 “你是土匪吗?”沉渊捏着那狐狸的颈子掂了掂,“这么沉,偷了多少东西,快点还来。” 周丞玉一动不动,只是装死。 沉渊也不生气,一边揪住他往外走,一边道小狗就是小狗,难怪人都说狗改不了—— 他手里的狐狸口吐人言,大声叫唤:“不许乱说!我不是狗!” 沉渊把周丞玉扔到外面地上,又在他脑袋上按了个诀。一通闪光过去,白毛狐狸不见了,原处只剩了一只耳朵软趴趴的小花狗。 周丞玉气得发疯,转着圈地汪汪怒吼,沉渊在廊下喝茶看笑话,许久之后小花狗蔫蔫地向他凑过来,求饶道好哥哥别这样,一会儿表嫂回来了解释不清楚。 他忍气吞声,沉渊不为所动,只说不要紧,你那表嫂已经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周丞玉起先一头雾水,随即逐渐不敢置信,“知道你——?也知道我——?” 沉渊不答,小花狗垂头沉思半晌,终于啧了一声,悻悻道那怎么还不找个天师来收了你,表嫂没有门路的话,其实我可以替她牵线介绍。 他在愤怒中胡言乱语,沉渊没有理会,只催他把拿走的那些物件交出来。周丞玉故技重施,一翻肚皮就躺下不动了。 “周丞玉,不要耍赖,你还欠我一样东西,”沉渊提醒他,“当时你说若是我来人间三年,过三年寻常人的日子,你就要输给我一样至宝,你还记不记得?” 正在假寐的小狗听到这里,骨碌一声从地下爬起来,故作惊讶道:“那样至宝不是已经在你手里了吗?” 他说得仿佛确有其事,沉渊闻言一怔,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裴令容。 裴令容实在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寻常人而已,怎么会是一样宝物?此前沉渊只觉得人都如蝼蚁一般朝生暮死,全然不值一顾,但裴令容身在人群之中,似乎又的确迥然不同。 沉渊说不好他这位夫人是格外勇悍还是格外傻气,她见了他的原身不惊不怕,甚至还有异想天开的劲头,试图不自量力地以凡人之躯来保护他——连沉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她面前一直是故作姿态又假意示弱,只为了引诱裴令容继续如此施为,让她多看顾他、亲近他。 他这么做是卓有成效的,沉渊想起就在前天,裴令容还用两手捧着他的尾巴,笑盈盈地仰头看他:“夫君,这是凉的!” “都说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周丞玉在他旁边阴阳怪气地念诗,“我这件至宝送的怎么样?” ——其实他裴令容的相遇和周丞玉全无关系,然而沉渊思忖片刻,还是向他轻轻一点头,含笑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