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不是你》 1-0 结局之后(1) 那时候我和他说,你只要看到这条手鍊就会想起我。 还是在同一个地方,精品柜上同样炫目得刺眼的灯光,但是光景不候人,所以此刻站立在我面前的,也不再是我的骑士。 而是我的王子。 「邵韩樱。」 安宰彦忽然停下了脚步,唤了我一声。 我顺着他的视线,停留在他一旁的玻璃柜上。一只又一只别緻小巧的饰品井然有序地罗列在其中,应有尽有。专柜小姐的视线敏锐地搭了过来。 我的无名指是空的、手鍊嫌工作麻烦摘掉了,项鍊会挠得我脖子痒,唯一有在戴的就是耳坠,但今天只是出来替安城那小子买个生日礼物,我只化了淡妆便出门。 我将身子往玻璃柜上靠近了一点,宽松的袖口挡住了陈列的商品,头低垂,贴在脸侧的瀏海挡住了我空荡荡的耳垂,和安宰彦他停靠的视线。 我明白他的用意是什么。此刻在柜子对面的店员眼中,我们就像买了孩子玩具还不够,仍要绕到精品区来秀秀恩爱的正常新婚夫妇。 我问他,「你干嘛?我堂堂一个国外名校进修回来的商管菁英,可不贪你这一点钱。」 「哦?」 安宰彦全身上下最好看的那双眼睛,意义不明的瞇了起来。可能是在挑选柜内的耳坠,也可能单纯是讥讽的笑了。 「也是。你本就是我从教生涯带过的所有学生里,钱途最光明璀璨的一位。」 从表情和话语上来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是后者。但是和我出身背景相仿的安宰彦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我蹙起眉头,「可是今天的购物清单又没有这一项,你干嘛临时起意,擅自帮我挑起耳饰来……」 「也可以吧?」安宰彦微微一哂,轻轻甩了一下手上装了满袋子的儿童玩具,彼此间撞击而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要四分五裂,「连安城都有这么多了,我想你也应该要有才对。和安城一样,好歹你也是我的——」 「说、重、点!」我掏出手机,指着锁屏上方不曾停止流转的时间,「我的分分秒秒都是金钱、都很珍贵,你这种学生时期天天翘课、出社会后又跟学生一起放暑假的傢伙,能不能将心比心一点啊?」 相反地,学生时候的我反而把所有或长或短的课馀时间都用来读书了,所以天生对任何一门学术都没有天赋的我,现在身后才会冠上这么多晶闪闪的学歷标籤。 「……真漂亮。」 安宰彦故意忽视我的问题,反而将重点放在我锁屏上新换上的照片。前阵子我抽空去圣托里尼自助行,穿着水蓝色礼服,伴着金黄夕阳,混在一片蓝白风情之中,请偶然路过的当地人,随手拍下的。 「不用你说,我一直都知道我很漂亮。」 安宰彦点头,随后拨开了我落在脸侧的发丝,露出了我没有坠饰的耳垂。视线的死角让我错过他眸光流溢的温柔。 「嗯,你的确从很小的时候就漂亮到现在了,所以我帮你买对耳饰,不也是天经地义?」 是。 我知道不应该是这个答案的,也许我现在应该走开,或者又陷入了一个死胡同里,而眼前永远都会比我大上半轮多的安宰彦,则是一面成熟地替我决定好下一步的去向,另一面我所看不见的他却依然迷途于情爱人间的车水马龙中。 我看着那对被我一眼相中的耳坠,淡紫色的水鑽,镶在银白色的翅膀上,但这对翅膀却连着同样精贵的丝绒盒子,封入了印有品牌浮印的纸袋里。而那个纸袋的体积,相较于从玩具城拎来的那一个,小多了,小了非常多,就像天空和鸟笼。 小心翼翼将成品递过来的柜姐眉飞眼笑,我寡淡的表情打断了她奉承的下一句话。而安宰彦手里的两袋礼物矛盾又和谐,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小孩的玩具,和女人的饰品。 我撞入了他的目光中,结局好像早就有定数了,我们谁也无法停止留恋过去。甚至无从寻起令人最为留恋的人,哪怕正在眼前。 只是这一刻,我还是觉得我赢了。显而易见,连旁观的店员也许都能察觉,那样子的明显。 先一步移开视线的是他,有恃无恐直视过去的人是我。 毕竟,天知地知,活该爱对方爱这么久,爱到现在都还有馀温的人,从很早开始,就已经不包含我了。 1-0 结局之后(2) 我伸手,打算从他手中拿过那份礼物,但是他并没有直接给我。 我再瞅了一眼那袋玩意儿,「你怎么就真的买给我了?」 安宰彦看似不以为然地耸了下肩,「难得有今天这个机会……不过我才需要问你,买那个小屁孩的生日礼物,怎么还得兴师动眾来到百货公司?你买静态的玩具,对他而言也没用啊,信不信他那个过动儿下次还是骨折给你看?」 怎样,我家公司的旗下產业,身为千金大小姐的我不能屈尊来消费吗? 「因为我有钱!」 「这叫作铺张浪费。」 「怎样,我愿意啊。」 「所以等等又要上igpo文,给你国内外那些交情不深的表面朋友,虚偽地维持一下你高不可攀的海归白富美形象?」 我眼皮跳了跳,说到海归,我这种高中毕业才在英美两边求学的人,哪比得上安宰彦这种出生就手握绿卡,直到十几岁才开始在台湾生活的傢伙? 「海归?表面朋友?我都跟高中同学会的筹办人说好下个月的同学会我有办法出席了,我人现在就在台湾忙着家里公司的事务,现在是、之后也是,一直都会是了!」 但说起来还有些彆扭,也许是不可抗力,或者根本就是逃避,前几次的聚会我人都在国外没回来。 「同学会?你居然参加了。」 高中分组前,短暂当过我一年班导的安宰彦略显意外,微愣了片刻,下一秒却笑出了声来。吐出的话不晓得是失落,还是终于松了口气。 「你终于肯面对他了。是这样的,对吧?」 我终于肯面对了? 被他这么一提,我顿时想起了十年前在同一家百货公司、同一个专柜买下的那条手鍊,和那个站在我身后含着笑等我慢吞吞地挑好的男孩,终究选择了缄默不语。 后来,安宰彦还是没有把我喜欢的那对耳饰当场给我。 我以为,他可能会在人来人往的捷运站里装模作样的地给我吧,就像童话里高调的结局那样,向所有人宣告那些华而不实的什么。然而在我下车以后还是没有。 我挑了挑今天纯天然、没用眉笔晕染过的眉尖,「怎么,要我挑耳坠却不给我,该不会是要给你珍贵的前任吧,因为她要结婚了?把我当工具人?」 但可能是安宰彦心情挺好,可以和我玩笑,或者我根本没有说错。他并没有否认。 「搞不好是喔?凌子寧昨天才将喜帖送到我手上,而她准新郎盯着我的眼神,就像是要杀了我那样。」 你也差点成为了她的新郎。 这几个字在我的舌尖打转,但终究还是没选择说出口。 结果,大概是又一次来到了相同场景、引起的回忆雷动,或者是同学会只剩不到一个月的逃避心理作祟,我回去的时候又从抽屉深处挖出了那条手鍊,很后悔也很狼狈。 在高三的那一次情人节,没有计画的约会,临时起意的礼物,称不上盛大,当然也不会浪漫,搭上的话语自然也只会是无心之声。 「欸,你不觉得这一对手鍊,特别好看吗?」 梦里,或者说是真实存在过的回忆里,游赐宇站在我斜后方,目光一瞬没从我身上移开。而我不必费心从玻璃柜上辨析他的投影,便能猜测到他当时的表情。 喜欢、宠溺、拿我没辙。 「小公主,这已经是你说第三条好看的了。」 「那有什么关係?」不知道女生挑衣服、挑配件,都像在挑男朋友一样,必须小心谨慎、慢慢来吗?「拜託,今天情人节耶,怎么能不好好挑……」 「你不会真晕船把我当成你男朋友,要把它送给我了吧?」 「那不然要送给谁?安宰彦那个满口谎言的混帐?」我回过头来,瞪了身后的游赐宇一眼。 而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等你上岸了之后,自然就会送——」 「我不管!」 我马上下定决心,要买的就是这条了! 「反正这学期我们就要毕业了,我也预计会去国外读商,这样子你也很难看到我了吧?也就只是一条手鍊,我送给你,你看到的话就可以想起我……」说着这句话时的我,正看着游赐宇的眼睛,也许是忽然领会到了什么,愣愣地又再度开口:「儘管你应该,应该很容易就会想起我……」 可能是预言,可能是诅咒,结局之后,当初一句无心的话,竟然在错的对象上一语成讖,彻底銬住了我,把我带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场景,在梦里见了一回想见的人。 可是之后却也没有后续,因为现实中的我被电话铃声弄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将手伸到床头柜,一看萤幕,凌子寧打过来的。一见到那三个字,就没有按下接听键的动机了,我于是任着它响,来了两次都没有接。 安城的玩具在安宰彦那里,小娃儿的补习班也快放课了,傍晚的庆生在倒数。我从自己单人的住处前往他家。其实说那是他住的家,不如说是我过去的家。我高中三年都住在那里,也许里头的傢俱和泥墙都还记忆着我那三年里每一个转折的梦境。 而我也知道,我就只要再转一个弯,就能到达当年那个少年的住宅,被我蹂躪过的花朵、被我蹂躪过的感情,以及被他捡起来的眼泪和花蕊。 于是我忍不住绕了远路过去。 我又怕又期待在我经过的下一秒游赐宇就会从这里走出来,但是并没有。他可能跟我一样搬到临近工作地点的地方自己一个人住了,或者根本就与我刚好错过,人已经远到国外行医了。 偶尔想起来,比起说是觉得困惑,大概还是觉得有趣甚至讽刺得多:明明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成为医师的人是我,最后披上白袍的人却换成了永远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游赐宇。就好像我所有都无法达成无法获得的愿想都凝聚在一起成为了无法分开的一个象徵,每每想起都像是被拋弃了那样的难堪。 我将机车剎车,稍停在他家门外片刻。我看着他家门上那株淡紫色的邓伯花,我还挺意外那竟然还在。这花对现在的我,也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而对他而言,大概就是因为不重要,所以才没有去注意它的去留吧。它才会一直在那里。 再细想下去就会感到难受了,我这样子告诉自己。正决定就要这么骑走的时候,忽然,却有把女声传来了。 「小女孩?你居然直接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不接电话是不想理我,原来是我错怪你了。」 失算了。是凌子寧的声音。 距离上次来到这一条巷子已经是高中时的事了,时间过去了太久,我竟然忘了她就住在游赐宇家隔壁。 她连同喜帖将安城的生日礼物一併给我,「你等等应该也会去安家吧……不对,那就是你家,到底要叫邵家还是安家连我也搞不清楚,不过我等等还得忙,这礼物你就顺便帮我转交给那小孩吧。」 我很不乐意:「你明明知道有比我更顺便的人在。」 「你是说安宰彦?我老公能容忍他这个浑帐出席就不错了,你还奢望他在他面前多晃悠一次啊?」凌子寧不愧一只老狐狸精,每一句话都能刚巧撩拨到我的愤怒点上,下一秒就要炸开,「就像现在,过了十个年头,你还是一样无法接受我没脸没皮地出现在你面前。」 初恋是一时的,然而情敌是永远的。 就算我跟凌子寧老早都把安宰彦三个字从心上根除多年,每一次、每一次当我看见她,我通通还是觉得很讨厌。十年如一日的厌恶。 我甩头就重新坐上了机车,钥匙插了进去,才要发动引擎对她留下一句「再婚快乐」的时候,她却气定神间地佇立在原地,用不大的音量对着我说。 「也许我现在可以把你想见的那一个人,带来你面前。」馀光中她嘴角一勾,「反正你会出现在这里八成也不是因为我,对吧?」 本来想迅速走人的坚定念头,瞬间在脑中烟消云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不对吧,小女孩,应该是我要反问你吧——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我转头过去,凌子寧靠在她家的外墙上,眼神中的惋惜和不解,远远胜过了责怪,而更多的是她有、然而我始终学不会的释然。 「你怎么会想来这里呢,想过来见他吗?为什么,你当初把这一切搅乱得一团糟不都是为了安宰彦那个傢伙吗,我以为你的故事就到此告一段落了,原来你还想要任性地让所有人再一次为你牺牲,只为了配合你这次所想要的结局?」 我用力撇过了头,「我才没有那么自私!」 「你难道不……罢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我初恋活该,我看着长大的邻居弟弟活该,而我这个人就是倒楣。」凌子寧耸了耸肩,挽了一个幅度不大的笑,甩着她手中多出来的喜帖,不冷不暖地看着我,「信不信由你,我婚礼那天游赐宇应该会来,你可以尝试去找他,去再见他一次,如果他同时也想见你的话,你们再次重逢并不困难。」 「但我觉得他并不想。」凌子寧这么说道。 我重新回到了我的故居,带着凌子寧託付我转交给安城的礼物一起。 的确,就连游赐宇家门前花朵都还留着,但我故居门上的花朵早就都没有了,连同邓伯花它盘根错节的藤蔓,都一併深深埋进了土里,割捨掉了我一部份的回忆,以自身的牺牲成全了我任性的结局。 不晓得我佇立在门口前多久,也许是我爱着安宰彦的那九年,也许是光洒进来的那两年,也许是分离以后的这十年,久到我几乎都要有了回到过去的错觉,可惜结局依然不是你。 1-1 一见钟情(1) 章一当光散落 ? 曾经我以为,在那短短的高中三年,我唯一的目标就只是把书读好,考上我梦想的校系,实现我想要的人生,彻底和那个没有温度的家庭撇清关係,然后和安宰彦证明我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懦弱却成熟的大人。 运动校队付出的汗水、热音社团高唱的青春、又或者是打从一开始就被我排除在外的人际交往,通通都不是我达成目标的过程中,所必须拥有或经歷过的那些什么。 我的行事历上只写着各种大小考的日期,作为备忘录的便利贴上也只写着鼓励自己的语录、或者背了很久都记不起来的单字,当然不用说学校那些大大小小的体育活动,那从来不在我的关心范围内——于是直到许多同儕视为校园生活核心的班际球赛来临的前一天,我才知道我竟然在女生组的先发名单里。 「你过来跟我说也没用……对、对对,我当然知道我是体卫组组长,做的事情不比主任少但薪水却比主任少一大截的卑微的菜鸟组长,但你跟我说要临时改先发名单也没用啊,当初签名核准你们班上呈的先发名单的人可是你班导那傢伙,又不是我这区区一个怎么教都还是只把你教成六七十的物理老师,你不过去找安宰彦那傢伙,跑过来麻烦我干嘛?」 「那当然是因为现在人在六班教室的人是你啊,不然还能是为什么?」难不成我还得千里迢迢走到学校所有办公室中最偏僻的体卫组,跟安宰彦说我不爽这名单我要修改? 朱毅打了个哈欠,「很抱歉。没办法。老子待会有课。我给你两个建议:第一个,难度五星中的六星,你可以去找你和善可亲的任何一个女同学顶替你的位置……」 「和善可亲?」我稍微回想了一下娇蛮任性大小姐邵韩樱在校版上的风评,忍俊不禁地反驳:「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我也知道这不可能,」朱毅斜着眼,视线扫过了全班,发现没什么人在注意这里后,才压低声音开口:「所以,方案二,就跟我刚刚说的一样,去找那个对你爱到卡惨死的恋童癖,十年养成计划中的第一条就是妹子说什么都是对的——别瞪我,我有说错吗?我一个字都没说错对吧?反正我不信你找不到一个可以成功说服他的方法。」我对朱毅翻了一个白眼。 最好是。 我最好是可以说服他。 安宰彦那傢伙最好是有这么好说服。 全世界所有拥有正常视力的异性,甚至包括在我眼前彻底心不在焉的朱毅在内,我通通都有把握靠三「顏」两语说服。但安宰彦?我揣摩不透,明明他应当比任何人都还更容易受到我的牵动,他却依旧能在我面前看起来,往往都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问他考试范围,他面不改色;我要求他这次英文段考出简单一点,他充耳不闻;我嫌弃他这次考卷出太困难,他从容自若,然后不慍不火地告诉我是我自己没读好。 面对这样子的傢伙,我向他游说我要退出先发名单,要他立即替我找一个明天初赛的候补,这种事难道还有可能成功? 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打算看我。 在我抵达了体卫组门口,相关的说辞已经在脑子里反覆琢磨过几百几千回以后,我用力踏过地板走到他座位旁。 我以为我已经尽可能提高我的存在感了,然而,他却像是连我的存在都没有发觉到一样,连一个眼神、一瞬的目光都没有分给我。 「欸,安宰彦?」 我唤了他第一次,而他眉头紧锁没有理我。 「安宰彦?」 我又唤了他第二次,而他盯着电脑萤幕不发一语。 「喂!你搞哪样啊,竟然还要让我叫第……第三遍……」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停留在新闻页面上的显示器看去,才终于注意到了在我怎么叫他都不理会的这段期间,他的注意力到底都放在了些什么。 ——黑体加粗的新闻标题上,毫无矫饰地叙述着堂堂精品业艾盛总裁婚内出轨的桃色緋闻。 而身为当事人亲生女儿的我,和所有置身事外的大眾一样,在狗仔拍到后才知道这整件事情的发生,后知后觉得就像从来没有参与过他们的生活一样。 安宰彦在发现到我来了以后,立即反应过来把那一个页面收掉,而我迅速从他手中抢过了滑鼠,重新点开新闻页面,不愿意相信事实地反覆确认标题跟内容好几遍。 我握着滑鼠的手在颤抖,上牙咬住的唇快出血了,而安宰彦握住了我空着的那隻手,以对情绪正激动的我而言过于事不关己的语气,对我说。 「邵韩樱,冷静。」 我把他的手甩开,眼眶彻底红了,彷彿下一秒就要飆出泪来。 「你要我能怎么冷静下来?面对这种事?」 我紧咬着牙,手不停发颤地指着萤幕上一对男女模糊的背影,女方剪了一头俏丽减龄的短发,虽然被路障遮蔽住了,但我可以确定那绝对不会是总留着长头发的我妈。 至于男方,我光看一眼就晓得了,那百分之两百就是我爸! 「难道那上面是你家人吗?是你爸还是你哥出轨?还是你两个姐姐跑去做别人家的小三?不可能对吧,所以你要叫我怎么冷静?更不用说我还是透过新闻媒体才知道这件事,在这之前他们谁也没和我说过!就连被出轨的我妈都没有!」 邵韩樱。不要无理取闹了。 脑子里彷彿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告诉我。 父亲太忙碌、母亲嫌弃我、手足虽然有过,但因为我的关係早在几年前就死了,我也早就下定决心要脱离这个对我而言名存实亡的「家」,那我现在又是在为自己平反什么?不是说好了,要彻底摆脱这一个女儿身分吗? 1-2 逢场作戏(1) 我实在很想要马上装作伤兵下场。 不如我所愿,安宰彦当然没有批准我在比赛前一天拋出去的退赛要求,隔一天的我只好摆着一张比鯡鱼罐头都还要臭的脸踏上篮球场,并且在球一来一往、人也跑来跑去的过程中,思考着该如何在比赛中非常刚刚好地受伤,然后下场,然后躲到保健室里,然后不用比赛,然后再偷渡去图书馆读书,并且试图让一切都看起来合情合理。 这一切看起来就像天方夜谭那样难以达成——曾经我也那样以为过,以为我就必须跟着这群女子篮球校队的运动菁英同学们一路打进一年级女子组冠军赛了——但有时候老天爷就是会给你一下鞭子一颗糖,在我球打得满头大汗,身体黏答答得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的时候,隔壁球场的男生组就这么如天降甘霖似的,传歪了一颗篮球砸到了我身上,而且还特别温柔,不痛不痒。 儘管只是轻轻擦过了我的小腿,一点也不痛的才对,但直觉告诉我必须要把握好这一次的机会,此刻不装更待何时?我马上装痛地蹲了下来,头埋入双膝,作势痛到快要哭了的模样。反正这所学校里说讨厌我的,当然和我不亲近不熟稔,另外喜欢我的,实际上的距离也很遥远,对我的恋慕通通都凭仗着他们眼睛看见的那一张脸,根本没有人是真正的了解我,理所当然,我这种装痛的伎俩,只要程度把握得宜,肯定不会有人看穿的对吧? 「靠!游赐宇你不是说你赛前有戴隐眼吗,他妈的又在骗,难怪眼瞟拦不住抄球!」 「……我的确没拦住,但我这次右眼真的有戴。」 「但是因为你没把球挡下来,害那颗篮球砸到人了啊!」 「有人被打到?」 「妈的,你快给我看,你害到的人可是校花啊操……你要被公干了!我首先第一个譙爆你!」 也许是我特别有演戏的天分,两边球场的人纷纷围了上来,用各种语气问我是否无恙,而我不管那些询问的口气究竟是厌弃还是油腻,一概以婊得让女孩子气到牙痒、但又娇得让那群男生提到心眼儿去的语调回答。 「很痛……」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甚至从双臂中抬眼,用着刚刚蒙住脸时硬挤出来的几滴眼泪,彻彻底底骗过了大眾。 「喂!七班的,刚刚不是你们班抄的球吗?谁那么冒失还把球砸到了隔壁球场的女生,邵韩樱都哭了,你们快出来说对不起啊……」 「任辰,刚刚不是你抄的球?抄了球还没抄到我们班的人手里,你到底要抄得多大力才会打到隔壁球场啊?女生她们在比赛不知道?」 「我、我……」 「不对啊,刚刚任辰是把球抄歪了没错,不过最后在场界碰到球的人——」 「是我。」 在男生们互相推卸责任不想在我面前丢脸的时候,一个男孩子边拉着手指边走来。 「我刚刚没把任辰抄的球拦住,但是手指有碰到,因为我碰到了那颗球才会偏离原来的方向打到她。」他接着问向我,眼神是演出来的关心,一点也不真切:「对不起。你需要去保健室吗?正好我同时三隻手指都吃萝卜了,要去保健室贴扎,你脚受伤的话我能顺便扶住你。」 在我正恍神在想他的眼神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一点也不信任的时候,他忽然不按牌理出牌地凑到了我耳畔,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量,低声对我说……不对,那是警、告。 「邵韩樱。」我对天发誓,我真的真的没听过同校男同学这样子超不耐烦地跟我说话过,他们每个都恨不得耍出告白三十六计只求够格当我的舔狗。「你如果够聪明的话,应该知道你待在这里不走的时间拖得越长,脚根本没受伤的事实只会越快被揭发。和你不同,我手指是真的扭伤了需要去保健室,你不觉得无论对你还是对我而言,现在立刻马上离场是最好的选择?」 「……对。」我咬着唇回答。 他一听见我的回覆就站起了身,似乎在等我自己撑着地板站起来。 就算我是真的一点也不痛,他至少也陪我装一下吧?他不怕这么不惜香怜玉会被他同班同学干譙?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我就给他厚脸皮到底。 「那么你,背我。」 我眼巴巴地看向面前的男孩。我现在的模样看起来肯定可怜透顶,周遭的人们都流露出了满面的心疼,而就只有刚刚威胁我快跟着他一起滚的那傢伙面不改色。不对,他也有在演,只是被旁人衬托得他的关心实在是非常地微不足道。 然而对我而言,既然要演戏就演个彻底,就算你的对手演员一点也不敬业也一样。 我揉着我那根本不存在的伤处,「我的脚好痛,你和我待在这里不走的时间拖得越长,比赛就会越拖越久﹑你的手和我的脚也只会越来越痛……你如果够聪明的话,应该知道要趁这黄金七十二秒马上把你、把我带走。」 「嗯。」 我感觉他这一个单音节的回覆里,彷彿附带了一万八千字的台湾道地国骂。 1-2 逢场作戏(2) 「你是真的很麻烦。」 等到终于远离了人群以后,被我骑在背上的小马……更正,是明明手指负伤结果却要用全身的力气背我的七班男同学,终于卸下演员的包袱,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但我觉得他可能就是那种表面上看起来耐心不足,但实际上很逆来顺受的人,嘴上说我很麻烦,但我的指令他都还是照做了。 「喔。」我句点他,我几乎能感觉到这男生在我的视线盲区翻了个白眼,「所以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装痛的?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在场的其他人包括裁判都信了啊。 他对身后的我伸出了红肿的三根手指,「我自己都先被打过一次作为缓衝了,难道那颗球的力道还能够大到让你哭出来吗?」 「……」 说的好像也是。 「那其他人会不会想到这一点?」 「那群人对你的谎言有滤镜。」 「所以你就没滤镜?还是根本就是业障重?」刚刚还听到他同班同学调侃,说他是没戴眼镜才会眼瞟没把球拦下的。 「人不能这么二分法吧?除了我以外当然也有,但那边在场的人多数都跟我一样和你素不相识,拆穿你的谎言能有什么用?代替你拿奥斯卡?」 「我的演技还没有到奥斯卡的程度,你太高看我了。」话讫,我几乎能感觉到这男生想把我从背上甩下来的衝动。 但如果反过来思考,如果有人和我本来就认识,而他也对我的拙劣演技没有半点滤镜的话,那么他就会…… 就是这么刚好,我离场前暂时借放在他口袋里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了。 「你要接吗?」他把包着半罩式粉色皮套的手机从我的外套口袋中拿出来,问。 在这种时候会打过来的人我只想得到一个,而且他在这时候打过来的话,绝对不会是好事。我完全没有想接的念头,但偏偏我的那隻手机就这么被那个男生不识相的拿起来了。 看着半罩式手机套露出来的那半片萤幕上,安宰彦三个字明晃晃地闪着。我刚刚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变数呢?我现在简直想回到几分鐘前痛骂那时候的我是大笨蛋。 我非常地不甘愿,「……嗯。」 来,再想一次。 如果当有人足够了解你,也不惜拆穿你的谎言甚至乐此不疲的话,那么他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 ——当然是马上动用公权,把你赶回场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抢在他之前开口:「我是真的受伤了才离场的,真的真的受伤了,而你上课时间怎么还有办法打过来?跟以前的时候一样翘课啊?」 安宰彦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三年级在考模拟考,我的确是挺想溜远的……话说,你觉得,如果我现在监考的教室里有人忽然说她的惯用手骨折了,她是不是也可以翘掉这一堂考试呢?」 我就算智商为负也知道他到底在暗讽谁,「反正我是真的受伤了!」 而电话那一端的安宰彦语气却佯装得无辜,「我有说你没受伤吗?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到需要麻烦其他人背你一路的程度吧,还是你跟国中时一样骨折了?」 「你是吃醋我找其他男生来背我了是吧?」 「我一身老骨头了,羡慕不来这种苦劳。」 我大大翻了一个白眼,这种话被他国高中时的那些仇敌听见的话,不晓得他们会作何感想。 我马上掛上了这通没有意义的电话,接着才反应过来我刚刚和安宰彦的通话应该一字不漏都传入了身下这个男孩子的耳里。 我还来不及解释,他已经非常理所当然地开始了第一步的追问:「怎么,和男朋友吵架了?」 「才不是!」 「你的意思是『那才不是吵架』还是『那才不是我男朋友』?」 「你闭嘴!既然觉得那是我男朋友,那你干嘛还理所当然地背我到了这里?不放下来?」 「……」 「邵韩樱,我希望你可以对你身下这个莫名其妙就变成你代步工具的陌生人,诚挚地说一声:谢谢。」 我撇了撇嘴,他似乎也没说错。 「噢……所以你生气了?」 「就说了,只是觉得你挺麻烦。」 「所以你到底会不会生气嘛!」 「当然没生气,我脾气多好。」我怀疑他根本就是在趁机讽刺我,「如果刚刚那当下我拒绝你的话,岂不是显得很不近人情?」 我虽然很想唱反调,回他说他本来就对我特别没耐心,不过反过来想想,他都已经把毫发无伤的我从篮球场背到保健室去了,这难道还不算有耐心吗? 我这个人虽然很麻烦,但至少这一点点的认知我还是有的。 1-2 逢场作戏(3) 在班际篮球赛开始以前,我就已经非常有先见之明地用手机把物理公式拍了下来。所以一从那男孩的背上下来以后,我马上就掏出了手机开始背诵。 「欸?赐宇你怎么来啦,你们现在没有比赛?这一次是你姐姐又忘了带卫生棉麻烦你过来拿吗……」校护对着似乎是保健室常客的男孩招呼,但在看到门外跟着过来的我后,似乎有些意外。 「没有,他们还在比,第四小节了,我手吃萝卜才过来的。」 「那韩樱是……」 我跟着走了进来,想霸佔病床躺在上面看手机,在填上登记表的时候才知道那男孩的名字。 但哪里知道在我刚在「病床」旁的方格打勾的时候,游赐宇马上泼了桶冷水给我:「她装病,不用给她病床。」 我重重地放下笔瞪向他,「喂!怎么能说我装病?」 演戏就要演一整套好吗? 但游赐宇却没理我,而是看了眼他手机里冒出来的讯息,应该是班群里的。「啊,也太快了,他们比完了。」 「你怎么听起来很失落的样子?」 他用理所当然的眼神回看着我,「那当然,在最后几分鐘因为受伤所以不能比到最后,不觉得很呕吗?」 我大幅度地摇起头来。怎么可能,没有在刚开始的前几分鐘就下场才会让我觉得很呕。 而这时候,一个我陌生的铃声响起,我想应该就是游赐宇的了。 我侧躺在病床上,见他贴扎手指的时候把手机夹在耳侧,回覆着电话另外一端。 虽然我不久前才对他下了耐心很足的结论,但此刻他的表情却尽显得不耐烦。 「买饮料?让伤兵翘掉物理课去买饮料,你们还那么理直气壮啊?……你们就让齐亦翎去啊,主将买单理所应当,干嘛还要我姐一起?任辰你不会把这机会留给你跟你青梅吗……好、好好,行了吧,我去。让那些死兔崽子离我姐远一点。五分鐘内把清单传给我,掛了。」 他一脸不耐地把他们班同学的电话掛断,接着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我。 四目相对以后,他抽着嘴角问我:「所以……邵韩樱你大费周章来到这里,就只是为了霸佔病床滑手机?」 我连忙反驳:「才不是,我是在背物理公式。」 「……放弃比赛来保健室背公式,你也真够认真的。」 我哼了一声,选择用刚刚偷听到的对话反击他:「那是当然,才不像你翘掉物理课去对街买饮料。」 他一脸无奈,「又不是我自愿的……」 「但你还是答应下来了。」刚刚背我的事情也是。噢,脾气真好。 「不情愿地答应能算什么答——靠。他们清单传过来了。动作这么快我不信他们没有预谋。」他叹了口气,接着随口问我:「他们要我去可不可,你有要喝的吗?」 我撑起了身体坐直,「你来得及在下堂课前回来吗?」 他看了眼手机时鐘,「时间刚刚好。」 「那我跟你一起去。」毕竟他都把我送到这里了,还要他帮我跑腿一次实在也挺不好意思的。 游赐宇怀疑地看向我:「你这种乖乖牌也敢大咧咧地走出校门?」 「我班导会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我闹脾气的时候他还会是帮我跑腿的那一个……不过怕游赐宇猜到些什么他不该知道的,我又补充:「你猜得到的,学校总对成绩排在比较前面的学生宽容一点。」 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多想。「那你的钱呢?」 闻言,我从床上起身的动作顿了下,接着摆出我觉得放在我这张脸上应该万无一失的笑容,再度吐出了一个无耻的要求。 「明天再还你,可以吗?可以嘛。」 儘管游赐宇看起来暂且是还不太受用的那一群——但至少基于他耐烦的本性,我这次还是赌赢了。 1-2 逢场作戏(4) 「我要……珍珠奶茶加椰果,多糖全冰,大杯!」 向店员点单完后,我随口跟身后的游赐宇解释:「我先买我自己的,因为你一下子买那么多我要等很久。这样子我才可以先喝。」 但他却对我的点单很有意见。 「多糖?」他的问题简直无知得要命,「还有这种东西?」 我衝他翻了个白眼,「果然是南北隔阂……就是全糖再加糖,很难理解吗?」 他边帮我把这一杯的钱递给店员,边对着侧边的我说,「我当然知道多糖是什么,我只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点多糖。」 「那你都点什么?」 「无糖绿。」 我摆出了要吐的表情。「你好噁心噢。」 他无奈地笑了笑,「至少比你健康吧。」 我坐在店外的长凳上一瞬也不停地一边啜着我的手摇饮、一边背着物理公式,不知不觉,当游赐宇买的那批饮料都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自己手上这杯也喝了一大半了。 「……」不只是我自己,连在一旁偶然发现这一点的游赐宇似乎也觉得很无语,「你……」 我抢在他开口犯贱前先声夺人:「那是因为我等你等太久了!」 他失笑,「你强词夺理啊……」 我哼了哼,「我不管。我还要再喝一杯,你借我。」 「你竟然还要再一杯多糖全冰?」怎样,不行噢。「多糖我就不管了,别全冰了吧,你那什么来的时候会痛得要死的。」 我挑了挑眉,想故意激怒他:「你有经验?」 「这是常识。」他叹了口气,「还有,我钱不够了,一口气帮半打人垫钱,再多你这一杯我真的挤不出来。」 我顿时感觉我的世界崩塌了。绝望地看了我手里那喝到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多糖全冰双料奶茶一眼,早知道我刚刚应该珍惜它的,这下好了吧,等等两堂课我都只能跟这杯饮料的尸体乾瞪眼了。 「游赐宇。」我眨了眨眼睛,眼巴巴地望向他,「我好难过。」 言下之意就是——你帮我想办法吧。 「……」 他起先是无语,但我又摆出了刚刚在球场上装痛、骗过全部人引起他们怜悯的表情。也不晓得游赐宇到底是觉得我麻烦想速战速决,还是我这一招终于成功作用在他身上了,他脑筋转得挺快,马上就想出了解决办法。 「那我帮你去跟警卫借钱。明天你自己去还,而且还要记得还我的这一份,可以吧?」 我半真心半浮夸地衝着他笑,「哇,你跟警卫很熟啊?」 他扯了个非常勉强的笑,说话的语气就跟在篮球场他在我耳畔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近乎是威胁:「你也可以选择自己去借。」 而我回答得非常果断:「才不要。」 「……」 「你能不能稍微别这么理直气壮一点啊?」 我不要脸地对他吐出了半截的舌头。 「做、不、到!」 当我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的第二杯饮料也装进了游赐宇手拎着的袋子里,本想着是不是应该对他说声谢谢的时候,我却被自己手机左上角显示的时间给吓到了。 「再五分鐘就要上课了!」我走在斑马线正中央对着游赐宇喊着,「我我我……我先走了,一年级教室离门口很远,我怕迟到——欸,你不走的吗?」 我看向身后无动于衷的游赐宇。刚刚很嫌弃同学让他翘物理课出来跑腿的人是他,现在不赶着回去上物理课的也是他。拜託,物理课耶,我读得要死不活还是在及格边缘的物理,他哪来的馀裕? 我再问一次:「你真的不跑?五分鐘、不对,四分鐘了!」 他还是很懒散的那个样子,「我又不在乎有没有上到课。」 「……」我发现我跟他之间最严重的代沟了,「都考到分数线门槛这么高的学校了,你还不好好上课啊?」 「我只是陪我姐读这所而已,她路痴不会认路,她这种人连看着google地图都会找不到目的地。」他打了个哈欠,「不然我早去没有强迫要上第八节辅导课的庞中了。」 「哇槽,我真的不能理解你,」竟然就只是因为没有辅导课,就差点要去读分数线更低的学校,「——可是,等等,我的第二杯饮料在你手上,所以你必须跟我一起回教室!快!」 然而游赐宇还是慢吞吞的模样,一点也没有被传染到我的心急。 我咬了咬唇,别说是我的第二杯饮料了,也很看不顺眼他这种和我迥然不同的求学态度,心里彷彿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我非得把他带回一年级大楼第二层不可。何况我们两个还是隔壁班,有什么好不能做到的? 「喂,你回去嘛……」我扯了扯他的衣襬,从下而上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说话的尾音还要刻意拉长,黏黏糊糊的才总算落得个节点。这招我百试不爽。「而且你们班物理也是朱毅教的吧?我们班早上才考,他这次考的物理小考卷超难的,少写几分鐘就错失了一整个世界,你真的、真的不要回去吗?」 他抿着唇憋笑。我不晓得他到底在笑什么。 「如果我说不呢?」 「那、那你就是没有上进心、态度消极、屡劝不听,朽木不可雕也!」 他点点头復读:「我本来就没有上进心,态度消极,屡劝不听,朽木不可雕。」 见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一副我有理我不要脸的样子,我简直要疯掉,怎么有人这个样子的?三观完全跟我是在不同世界的一个人! 「啊啊啊——那、那你就是没救了啊,没救了!真的没救了!」 是废物啊! 1-3 时过境迁(1) 然而在这所学校里,还有另外一整个群体,每个人通通都比游赐宇更无可救药。 我想也没想到的是,隔天,我就只是因为使唤游赐宇背我去保健室这一件小到不能再更不起眼的小事,学校论坛讨论了整个晚上得出来的结论竟然是我「又」死会了。 至于为什么是「又」?我这个当事人也很难一语道清,反正在那些三姑六婆眼里,只要有人来和我告白一次,就等于我的前任又增加了一个,更不用说是昨天和游赐宇一起去保健室外加陪他跑腿这种事了。在他们眼里我光是和男生走在一起就等于破处。 我瞋了眼此刻坐在办公桌前,陪我陪了更久,差不多有七年了的男人。 如果按照他们那群人的标准,我别说破处不破处了,大概胎都堕三次了吧? 安宰彦注意到了我突然攻击性变强的视线,总算瞅了我一眼:「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怒拍了安宰彦的办公桌一下,声色凌厉,「安宰彦,我觉得你这个时候应该帮我想个办法,把那些人的嘴给堵住,你知道昨天论坛上已经有人说我砲都约了耶?难道你希望听见我性生活很乱的谣言?」 「小女孩,别说得就像你有性生活一样。」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 我趴在他桌子旁的隔板上,交叠的双臂掩住了泛红的耳朵,「没、没关係,到时候等我想要你吻我的时候,我自己就会说出来,我不会害臊的,你只要照着做就好。」 也许是我刚刚遮掩住害羞的行为让我错过了安宰彦的反应,又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有理睬我说的那句话的打算,他只是边对着萤幕敲打着键盘,边质问我昨天违反校规的事情,彻底忽略了方才的对话:「听警卫说你昨天还擅自外出了?你竟然也有这样学坏的一天啊。」 你有资格说我吗? 他分明就是最没有资格管教学生的人,虽然这一点,学校内除了我和朱毅以外的人都不曾听闻,但依旧不妨碍这件事成为事实。 忽然,门口传来了近乎刺耳的笑声。 「靠,笑死了,安宰彦说邵韩樱学坏了哈哈哈哈哈……老子我代替月亮感谢你从良哈哈哈,你难道都忘了有一次你竟然靠一己之力打趴好几个校队主将吗?……不对,我记得传闻说你那时候好像连教练都差点下手了,是吗?」 我看见本来在处理文件的安宰彦一脸不耐烦,「那时候那个教练打算连同他那几个选手非礼凌子寧,我间来无事就去了。」 朱毅的口气听起来特别刻意,「哦?所以是为了青梅竹马而英雄救美?」 「刚好看到。」安宰彦对着朱毅的方向拋了枚白眼,但却在察觉到我也在旁边的时候,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才继续。 「原来你还有个青梅竹马?」我咬着唇死死盯着他看,「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你跟我提过?」 朱毅特别擅长在这种时候火上加油,「天啊,安宰彦,你竟然连有凌子寧这个人的存在都没跟她提过啊?她对你穷追不捨也不少年了耶,不是从以前在旧金山的时候就开始了?」 然而见朱毅这么看好戏的态度,我更怀疑了:「她到底是谁、对你是有多重要啊,怎么还让你为了她去找别人惹事生端?」亏我还以为,曾被他这样对待过的人只有我,原来还有其他人,而且那个「其他人」也喜欢他? 安宰彦用眼神示意要朱毅先走一步,接着拋下手中的工作专心哄我……好吧,哄这个字说得太有温度了,他只是在对我解释,就像在讲台上讲解着新一课的英文文法,教室内的电风扇吹起了他的额发,却再也回不去初见时那一身恣肆张狂。 「……你别被朱毅那张嘴误导,你也知道我以前怎么会把自己弄成那个样子吧。所以你觉得我是会为了别人去惹事生端,还是单纯为了自己?」 可是我觉得这样子的说辞不够,在我听起来他的青梅竹马对他而言还是特别的。「她家是不是也很有钱?她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应该也是成熟嫵媚的女人了吧……你现在比对起来,会觉得她比我这种还没长大的小女孩还要更吸引人对不对?」 安宰彦对我淡淡地挽了一笑,那瞬间我觉得他似乎脑里闪过了很多很多,但最后吐出来对我说的还是只有模稜两可的一句。「我看着你一步步慢慢长大成现在的模样的,怎么会觉得你不漂亮呢。」 我从他的双瞳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从七年前穿着淡紫色裙子、哭得梨花带泪的小女孩,过了这么久,也就只是现在这个无理取闹的我而已,他还能够爱我什么? 我越想越觉得没有底气,渐渐地垂下头来。 「既然你是一步步看着我长到现在的,所以你也会觉得我变了很多吧……」 1-3 时过境迁(2) 「你想多了。」安宰彦即刻打断了我的猜想,很轻很轻地回答我:「渐进的改变是必然的,我从来都不会觉得你改变很多……真要说起来的话,应该是你才会觉得我变得很多吧。」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眼睛笑笑的但却不至于瞇了起来,就像刚开始红移的星体,于无形之中随着宇宙的膨胀而渐行渐远,而我徒拿着粗浅的望远镜,在他殞落之前也未曾看见过一眼。 其实无论过去了多久,安宰彦很容易就会答应我要求的这一点,似乎从不曾有变动的跡象。 从前把他家当作我的第二个家、我的避风港;在他不懈地跟家里唱反调的少年时代,我跟他说一次味道很臭、要他戒菸,他也就真的听了我的话去戒了;之后他到了外县市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去其他县市实习,我要他多回来几次,他也都尽可能每一週都让我有机会见到他。 就连升上高中以后,我会被编排到他的班级里,也一样是刻意所为。 在我提出这一个要求的时候,他难得拒绝了我一次。但我终究还是以过去的理由说服了他:我告诉他,如果这样子的话,他肯定有更多机会能及时阻止,我因为跟国中骨折时一样的理由受伤——都这么说了,他哪里还有反对的理由呢?权衡后还是答应了下来,我于是从原先的七班调动到现在的六班。 并且似乎也因为我的缘故,有人在开学前不久也被临时通知换班级了,理由是非常万用的「学校作业错误」。 但细数起来,上面那些所改变他的程度,通通都远不及他考学测那一阵子所发生的变化。那才是让他真正变成现在这模样的转捩点。 那时候是他考学测的前一天晚上,我拉着他带我去巷尾的小店,买这个寒假的第一批糖。跟他说,屯在家里我妈妈会骂,那么可以放哥哥你家那里吗? 不同于在那半年多前我初见他时的一头高调红发,那时候的安宰彦头发是棕色的,配上他的瞳色刚刚好;以前跟哥哥走在一起的时候会闻到很臭的菸草味,可是在我和他提过没多久以后,我就再也没在他身上闻过那种味道了。 棕色头发、才刚把菸戒掉的坏哥哥对我点了点头说好,而我一想到寒假时就可以假借去他家拿糖果的名义,拿着书本逃离那个让我备感压迫的家,心里就觉得特别满足。 后来,我们走到了没有路灯的地方,国小五六年级的女生有部分已经有发育的跡象,我就是其一。 也许对面走来的人只是单纯调侃我的路人混混,或者在那之前早和安宰彦结下过樑子,对方话落下的下一秒,安宰彦头上的棒球帽就压到了我头上。 帽舌和乱糟糟的头发全然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刚买的糖果也都掉满地了,我也不敢将他的帽子贸然拿开蹲下去捡,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忽然对我这样子做的原因是什么。 后来,替我抱了那些糖果满怀的人,还是脸颊上突然多了道擦伤的安宰彦。 他将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递到了我面前,外包装的顏色和他脸上那道伤口一样,是慑人心魄的红。 班上的女生在那时候已经因为很多男生喜欢我,而对我起了忌妒心。 我对这两个字象徵的意涵还懵懵懂懂,但我那时候就想,这哥哥是不是也「喜欢」我啊? 隔天,我敲了安宰彦家的门铃。回应的人有点慢,我觉得无聊,就拔了朵他家门上淡紫色的邓伯花。 等到我抬头,才发现过来替我开门的人并不是安宰彦,而是他家里头排行第三的二姐安筑寧。虽然是他三个兄姐里头最小的,但年纪也比他大了十来岁。 如果说安宰彦的年纪恰好还能说是我哥哥,坏哥哥,说叔叔舅舅什么的都还显得他老了;那么他姐刚好就是我能叫妈妈的那一辈,而且,虽然说起来有点不自在,但她对我的态度也比我生母对我亲切多了。 也正是安筑寧和我说,我才知道对我而言的寒假第一天,是安宰彦升学考的日子。 结果,两天后他考完,那天晚上被他打的人的身分也传开来了,竟然是其他学校射箭队的菁英,有国手资格的那种,比他先前打伤的田径队主将还要更上好几个层级。 由于安宰彦的身分也算特殊,这件事差点闹上了新闻,后来还是他父亲压了下来,也总算答应了安宰彦他不想接下任何家里企业职务的要求。 而也正是那一阵子,安家的义海从我爸那里挖来了一个开国元老,顶下其中一个副总的职位。我后来推测那位置本来是要留给安宰彦的。 要说他在那个家里的地位,是从那一刻起就开始变得尷尬吗?但其实也不是,他说自从他爸发现他比他大哥还更适合继承家主位置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身分就足够尷尬了。 我在邵家是不被受期望的出生,而他是怎么都没有料到的,意外多出来的孩子。在他父亲转而对他偏心开始,他最大的哥哥也已经出社会了,埋首努力了那么多年,所有的成果却都被小自己好几岁的弟弟收穫了。无论是谁,都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心里的落差感都大得难以忽略。 我和他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摆脱出身家庭给自己的压迫感,可是当时我的无知与骄纵却把我的弟弟牺牲掉了,而好几年过去以后,安宰彦的代价是什么? 当时的我根本没猜想到他忽然跟对方槓起来的缘由,只知道他莫名其妙地就让一个好端端的国手好一段时间都无法再比赛,在之后的运动生涯也会不断被旧伤折磨。 我越想越觉得不解,越想越觉得气愤,这哥哥怎么能那么糟糕那么坏啊。可是后来却又想到,这哥哥那么听我的话,如果我跟他说一声,他会不会就不会再这样子做了? 我那时候气得在他家门口前蹲着,就为了等他回来。而在他走到我面前的第一瞬,用手里刚折下的花瓣丢了他满脸,之中还混着五顏六色的糖果纸。 连处罚都甜甜香香的。我依照原先拟定好的说词,鼓着腮帮子、甚至因为对「受害者」没有必要的同情心,眼眶还泛起了泪,以这样子幼稚到透顶的模样,向他说别再那样子做了。 可是就算是对着那样子愚蠢的我,那时候的安宰彦也依旧是没有任何停顿地,当下就跟我说:好。听你的。 其实别说他周围的其他人了,就连那时候的我,都以为这只是他一次敷衍的安慰,说说就过了,他肯定还会是那副德性的,怎么样都不会改变,就算改变了也撑不久。 可是哪里想得到,六年以后,时过境迁,安宰彦从师大毕业、实习完再次以另外一个身分回到了校园,并且就连我都变成了高中生的现在,他当时对我的允诺,也从来不曾违背过。 所以儘管他从来没有亲口说过他爱我,我也从来无法让自己怀疑过这一点。 1-3 时过境迁(3) 「可是我还是不懂,她对你而言肯定还是有份量的吧,朱毅不是还说什么,她从你们还在国外的小时候就喜欢你了……她现在该不会还在追你吧?」 我趴在安宰彦办公桌旁的隔板上,别人是鼓起勇气告白,而我是鼓起腮帮子发牢骚,然而安宰彦明明很吃我这套,电脑萤幕上的文件页面却到现在还打开着。 「那么,邵韩樱,你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他的视线稍微向我偏了过来,「凌子寧还喜欢我吗?是,而且远在你出现之前就开始了;我当时是故意替她出头的吗?是,因为对当时的我而言,惹事生端让我家那老头对我失望透顶是我人生的唯一目标,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对我而言,你跟她谁份量更重?这答案你自己清楚。」 我噘起了嘴,「你自己还不是不讲清楚?」 就明明白白地说一句,对,你对我而言就是超他妈的重要,没有你没有现在的我,你当时的出现让我在荒芜的生命中开闢了新的意义,这样子很难吗?我人就在你面前! 中文不够好也可以用英文讲嘛,反正我又不是听不懂看不懂——不对、等等,经过上一次段考的摧残以后,我已经开始怀疑英文到底还是不是我擅长的科目了。 他捏了把我的耳垂,疼,「别臭着一张脸了,回教室,应该不需要我催你读书你自己就会读吧,嗯?」 我嘖了一声,「但你上次的考卷,害我彻底没有自信心去读书了!齁,昨天朱毅的小考卷也超级难,接下来就要讲解了我根本不觉得我会听懂……」 「那就把握现在琐碎的时间去学习。」他斜着眼看我,我分不清这话到底算不算是称讚,「你几乎可以说是全年级最努力的学生了,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的吧?对了,顺带一提,因为鑑别度不错,所以下次段考还是我……」 我一双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鑑别度不错?欸,你们真的都没有感觉的吗?我认真觉得你出的题很夸张,我昨天又不死心地把上次段考期间所有的大小考英文卷子翻出来看,真的、真的不是我的错觉,你出的段考题通通都恰恰好出在我的弱点上——一堆都是我小考错过的耶!这也太太太太难了吧?」 安宰彦似乎开始憋不住笑了,真他妈幸灾乐祸,不对,他根本就是第一且唯一的罪魁祸首。 「可是错过的才会加深印象吧?这对学习而言是好事啊。」 「虽然……虽然说这样子也没错,但你出的都是文法的变形题啊,没有特别精熟的哪里会写啊……?而且也太刚好了吧,怎么偏偏就都出在我的弱点上?」 我看着他想笑、但却又忍着不笑的表情,终于快要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等等,上次段考是你出的、小考卷也都是你改的……啊啊啊——!我搞懂了!你就是故意的!故意针对我!」 「你现在终于发现了?」 他看起来根本就是捉弄人成功,成就感大爆发的欠揍模样! 不对,再形容得更贴切一点,他现在就很像捉弄自己喜欢的女生的臭男生,是不是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还青春啊?……不对,等等,他好像还真的没有。 我哼了哼声,「反正!你现在就给我打开成绩系统把我的分数改到顶标!快!反正又不会有人发现,而且哪有这样子搞的啊?哪有针对单一学生的弱点出全年级的考卷啊,我竟然还可以考到及格,这给我一百分都不为过啊……你竟然故意出针对我的难题,害我考那么烂……」 我摀着脸,作势要哭的样子,我一哭他就拿我没辙。 但偏偏我现在就是哭不出来。第一,是我怕我哭起来很丑;第二,是他现在笑起来太好看了。 搞得我还真有些捨不得破坏。 我扯了扯安宰彦的袖口,「我、我真的觉得我考得很低耶……我的二段英文竟然考得跟物理同分,太垃圾了吧,你不难道也这么觉得吗?你不觉得这样子太过分了吗?英文是我最好的科目耶,你捨得让我的英文沦落到跟物理同样的地步吗,这样你跟朱毅就是同类了,你就跟那个机掰男是同类了哦……」 安宰彦轻轻扭了把我的耳垂,看起来我这次失败了。因为哭不出来所以撒娇失败了。「你别歇斯底里了,说真的,实际一点,趁班际决赛还没开打,把握零碎时间去读书吧。」 我拍开了他的手,踢了他的椅子一脚。「别趁机教育我又赶我走!哪有你这样子的待遇啊?太讨厌了!哪、哪里还有故意让我考差的,说出去谁信你喜欢我这一个学生啊……」我挤出鼻音来,第二次尝试让他心软:「你最讨厌了。」 「嗯嗯嗯,我最讨人厌了,」有够敷衍,「所以为了不要再招惹我出相似的考题,你就先回去,行吧?别忘了我刚刚说,因为我这次鑑别度还不错,所以下次段考还是我——」 我又一次涌起的怒气打断了他的话:「鑑别度不错?你让我一个上次考九十几分、全校前几高分的人,这一次差点连前标都没有,这叫鑑别度不错?」 「鑑别度是全体的,而不是只看你一个。」安宰彦轻轻地撇过一眼。该死的,我好生气。「明白?」 「但是!你出的考卷只!看!我!一!个!就因为你,我繁星快要没用了,你不觉得你罪该万死吗?」 然而安宰彦又打破了我的幻想:「想多了,你本来就没办法靠繁星上t大医学。在你前面还有二三十个人名次比你高,别作梦了,清醒点。」 「那么我就去一个一个说服,叫他们故意考差,把1%的选择权让给我……」不愿面对现实的我,自暴自弃地说着。 安宰彦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委婉:「不切实际。」 「那、那你就故意把考卷出很难嘛!反正你都有那个脸皮出得来针对我的高难度考卷了,那出个针对其他人很难、对我超简单的考卷也可以吧?可以吧可以吧?」 安宰彦的语气没有丝毫被动摇的跡象,「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那么容易揣测。」 这是在讽刺我大脑构造太简单所以太好猜?去你妈的。 我故意用那种很娇的口气叹了一声,还特别放大音量提高存在感的那种——然而并没有用。安宰彦照样彷彿个无事人般地站起来,去印表机那里领取待会担任班际决赛场控的名单。 他走回来的时候还淡淡地说了一句,「而且你别忘了,总有一些人是怎么考都考不倒的。客观来说你还是实际一点比较好,毕竟你哭天喊地说难的那一张考卷,在隔壁班仍然有人考了满分。」 有人能够体会这种心情吗? 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把他桌上的仙人掌拿起来、砸向他。 1-4 他所看不见的(1) 于是我最后还是被赶回了教室。 由于安宰彦出的那张英文段考考卷,已经被我看到不想再看见它任何一眼了,斟酌过后,我只好被迫面对我昨天那张考得超级烂的物理小考考卷。 真的考得超级烂。 「邵韩樱?」 在我跟朱毅那张难到宇宙边际去的小考卷乾瞪眼、谁也不让谁的时候,七班一伙要出去为等下的比赛热身的男生,经过了六班外的走廊,而其中的游赐宇叫住了我。 「果然是在读书……」他的视线移向了我摊在桌上的考卷,我还来不及收起来不让他看见,他就用一种超级欠打的语气讲述了他前来的意图:「跟你的分数一样,六十块还我。」 我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就不能省略掉前半句话?那根本没有必要讲。」 他打了个漫不经心的哈欠,「你考卷整片都红的,太显眼了很难看不见。」 我那一瞬简直有想把桌上的水壶丢向他的衝动,「装作没看见不就好了?」我把六十块放到窗沟里,「你!钱拿了就滚开。」 「好好好,不打扰你读书了。」他浅浅地笑了笑,「但你也放松一下啊,跟朱毅那张考卷互瞪那么久,不只没有进展,心情还会越来越差。」 「你……」我咬了咬唇,虽然他说对了,但就是本能驱使我不去承认。「不然我还能凭空想出来解答吗?他讲解的时候我都听不懂……而且,我是要考满级分的人,你难道觉得高一小考六十分的人考得上医学系?」 而且最要命的是,早上朱毅在讲解的时候,还说了七班有人考了同样一张考卷,还是一样能拿到一百分的成绩。 又是一百分。该死的一百分。八成跟英文段考考满分的是同一个人吧?是校排第一?这世界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 「你想读医科?这样的话,那么认真也不难理解……」游赐宇背倚着墙脚,目光落在我的试卷上,「但这一张考卷昨天朱毅也让我们考了,它的难度本来就不适合拿来当作衡量升学能力的指标啊。」 「可是医学系本来就是神仙打架!而且朱毅还说你们班有人考一百,跟那种人抢我怎么抢得赢?」 闻言,游赐宇顿了顿,最后语带保留地耸了耸肩回答:「那你放心吧,据我所知他应该会去读二类,不会和你抢那寥寥无几的医科名额。」 我怀疑地瞥向他。搞不好只是他善意的谎言呢? 「你怎么知——」 然而游赐宇却打断了我,指了指我低空飞过的那张考卷。「你有哪里不懂的?我教你看看吧。」 我又更怀疑地看向他了。教我?虽然我觉得六十分考得简直不能再更烂了,但在我们班上也就只有两三个男生考得比我高而已,隔壁班除了那个考一百分的校排第一以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我抿了抿唇,抱着试试的想法,对他指了指考卷背面最上面的那一题,「你看看这个。这一题超奇怪的,我翻过课本讲义,都说是用这一个公式去解啊?可是为什么我重算了好几次都还是算不出来正确答案?」 「因为这一题不能用公式啊……你的笔借我。」游赐宇找了块空白处,画了几笔。「当狭缝的宽度大得无法忽略的时候,用公式去解就会有一定的误差值存在,所以要像推导通式的时候一样,从原理出发……看到这几条辅助线了吗?你找一下当初课堂上推公式时候,用的是哪几个三角形。」 「abe跟ade?」我记得刚刚翻讲义的时候,有瞄到几眼…… 他嘴里含笑,「你确定?」 我抓了抓头发,物理真的是世界上最要命的科目,「不然呢?」 「可是我跟讲义标示的点不一样啊,在我画的图上,相似的是abc跟ace。你是不是死背了呀?」他翻了翻我的考卷,瀏览了几眼后下了总结,「果然耶,你都错在那些概念很基本,只是步骤比较繁杂,脑筋需要转很多弯的题目。」 我瘪了瘪嘴,「那那……那你跟我说这些要怎么搞嘛……」 原来我跟他刚好解题回路互补?不然怎么刚好我不会的他都懂? 「你可以练习增强这一方面的思考啊,虽然应该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有你这么努力的话,升高二前肯定来得及。」 游赐宇边这样子说着,边没用几秒鐘就把我需要他帮忙的第二道题解出来了。 「再来这个,最安全并且计算过程最简化的应该是直接用上质心公式,只是题干的叙述容易让人本末——」 我扯了扯嘴角,以自己脑里冒出的一个奇怪但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想法,打断了他:「等等,七班那个考一百分的校排一,该不会就是……就是你吧?」 游赐宇握着自动铅笔的手一滞,「好像……是吧?」 回想起他昨天在校门口外满不在意这一场考试的态度,我这么长久以来的求学观彻底受到了衝击,「哪有什么好像!不然有谁可以这么快就解出来这一些啊?」 我仰头欲问苍天,然而因为我在教室里,所以看见的只有一片惨白的天花板,「啊啊啊——哪有这样的?你昨天考试的时候还迟到,迟到了耶!我叫你赶快回教室那么多次,结果你迟到了还考了这样噁心的成绩?怎、怎么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情……!」 我顿时涌起了想把考卷揉烂丢到他脸上的衝动,但这样不行,遭害的还是我这个人的考卷,而他只要不痛不痒的捡起来就好了! 我两手摀住脸,透过指尖的缝隙想要看见他能够有一些懺悔的表情之类的,然而游赐宇却彻底偏离了话题中心地问我:「你别跟我说你又要开始假哭了啊?」 我很刻意的抽了抽根本什么都没有的鼻子,「可是我是真的想哭了,」我硬是把鼻音搞了出来,「真的,真的好想哭。当我读得要死不活只拿到六十分的时候,有的人翘课去买饮料迟到,竟然还可以拿满分……」 「……」 眼见游赐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愿这代表他有在认真反省——我抽着本来没有鼻涕也快被我抽出鼻涕来的鼻子,在书包里翻翻找找,拿出了这几天轮流困扰我的几份试题,一口气通通放在了桌上。 我抬眼看向窗框外的他,希望这时候斜着洒过来的阳光,能够把我眼角那一滴硬是挤出来的生理泪水,衬得比日剧女主角还可怜。「你不觉得,你应该补偿我一些什么吗?」 游赐宇看了一眼我桌上那叠考卷,接着目光又踅了回来看向我。学婊果然就是不一样,马上就懂得了我的用意。「你确定这只是『一些』?」 一听他没有要马上答应的趋势,我又装模作样的抹了抹泪。噢,刚好这个时候走廊上另外还经过了不知道哪一班的村民b,一看他的表情,就是觉得我被游赐宇弄哭了的样子,搞不好一下楼就要开始在校版上传播游赐宇连两天弄哭我的传闻了——虽然都是我装的。 他无奈地笑了几声,大概是在笑我无理取闹过头了吧,把笔还了回来说道:「好好好,可是我现在要先去为等一下的决赛热身了……等你还有不会的,再找我也行?」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秒,便有七班的男生远从一楼的草坪叫了游赐宇的名字,要他快一点去篮球场那里会合。 果然是高中男生,做什么都非得要用喊的。爬一层楼梯上来,小小声地对对方说是有那么难吗? 我鼓了鼓嘴,把游赐宇刚刚提点我的题目自己再演算一次。而他把毛巾掛在肩头上,人靠到栏杆边,对着一楼说:「欸,任辰,你帮我跟齐亦翎说我再一分鐘就过去。」 他的同学似乎非常不满:「还得一分鐘?死姐控,我好心劝告你:你再把妹拖时间,下一秒就换你姐被齐亦翎把走!」 「谁把谁了……白痴任子,你再造谣一句,下次练习就是你被罚十圈青蛙跳了,信不?」 「游赐宇你在想什么啊,等下就冠军赛了,哪来的下次练习?」 「噢,所以你退出篮球队了?这样子的确以后都没必要练习了耶。」 「呸!管我退不退,反正全校唯一被禁社团的没资格嘴我!」 我写题目的手顿了下,全校唯一被禁社团?哪来的这种好康?……不对,放在游赐宇身上他肯定非常不想要。 「操,说好这件事谁也都别再提了。」果不其然,这就是游赐宇不可说的逆鳞,他说话的底气瞬间削弱了一半,「反正我很快就会去了,你现在不也没去吗,哪来的脸说我?」 「喂!我可是受命过来叫你的!怎能和你把妹混为一谈——」 被讲中了痛处的游赐宇没有再回他同学一句话,折过身来又走向我,看得出来他本来游刃有馀的模样被折损了一半。可能满脑子都在想他高中三年都不能参加社团这件事吧。 「原来你不能参加社团哦,为什么?」 「你既然知道了就别提了……」他叹了口气,「教务处说空着这些时间让我学习什么叫作学习。」 他表现出一副「他很不解」的模样。 「那你本来都怎么学习的?」 「说实话?」 「说实话。」 「嗯……其实有的时候,我好像是段考当天才知道要考试的。」 「……」 他用非常委婉的方式告诉了我,他仗着脑子好并没有在读书这件事。 被禁社团真的是活该。 1-4 他所看不见的(2) 游赐宇离开前往室外篮球场以后,我很快就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试卷上。别说后来才放到桌上的那些其他科的考卷好了,就连本来的物理也有好多还没搞懂的。 走廊上慢慢有班级集体移动的跡象。比赛似乎快开始了,应该都是去抢好位子观赛的吧。 我不太在乎比赛比得怎么样,想着冠军赛比较晚比,游赐宇他们应该还在室外篮球场那里热身没过去现场,我现在收拾收拾东西拿纸笔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我选择把握时间用跑的过去,到了球场边,我本来想直接喊游赐宇的名字,但却因为也跑了不小段路,能发出来的只有喘息,并且全被场上男孩子的吆喝声盖过去。 而当我一抬眼的那瞬间,看见的画面,便是一颗从三分线外投射进篮的一颗空心球,连一点点擦到篮框的声音都没有发出,落地的声音清脆有力。 我顺着篮球的拋射轨跡往回一看,发现那颗太过于漂亮的空心球正是由我要找的那个男孩投出来的。 「操!路时锦你刚刚怎么没盖他火锅?不知道那傢伙只要一把球拋出去,那颗球就会乖乖跑进框里吗?」 七班的男生们练习时似乎分成了两个队暖暖手感,和游赐宇在另外一队的男同学斥责负责防守他的队友,听声音,我想他应该就是刚刚在一楼对游赐宇大喊的那个同学,笑他没社团的那一个。 「任辰,动点大脑,对上游赐宇,盖他火锅没用处还可能吃萝卜,最有用的方法明明是——」 刚刚没防守好游赐宇的敌队同学本来接住球正要快攻,在回话的同时出手,球擦过篮板下坠,如果角度抓准的话应该会准确落入篮框,但他似乎是临时变换出手的角度,让那颗球刚刚好落到另外一队的手中,而那颗球似乎也「如愿」地越过了大半个篮球场,落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防守方切换成突击角色的游赐宇手上。 眼看着他正瞇着眼睛将球举高瞄准篮框,就在要投离手的剎那,先前防守他失败的男同学忽然狡诈的笑着,从后面伸手盖住了游赐宇的左眼。 下一秒,篮球在篮框的斜前方落下,落下的声音同样乾脆俐落,同样没有擦过篮框的边缘,但这次却是丢脸到不行的麵包球。 七班场上所有的球员和围观的同学,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似的,哄堂大笑了起来。而放在游赐宇左眼之前的那隻手终于移开,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本来稳稳地投出去的空心球,发酵成一球麵包了。 「该死,路时锦你又——」 「我没做什么,只是稍微提醒你比赛前记得戴眼镜,以免丢脸——噢对,看一下场边,有人已经等你很久了。你看,这不就彻底没面子了?」 路时锦指向场边拿着纸笔、还没反应过来的我,而游赐宇眨了眨刚刚被遮住的左眼,瞇了下,才终于看清楚站在球场边的人,是我。 他走了过来,同学们特赦他可以暂时离场,不过在他离场时似乎同时起鬨他在我面前投了颗麵包球究极丢脸的事实。 「邵韩樱?你要问什……」 「你刚刚怎么投歪了?」 他顿了顿,我竟然能看见他扯起笑来特别尷尬的模样。「小公主,你怎么又问了让我难堪的问题?」 「所以我不能问?」我指向他们班那个方向,似乎还有人探头过来看好戏,「但他们通通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懂梗的感觉很憋,你知道吧?」 「我右眼有问题……」 他叹了口气,似乎还打算解释,但却被我打断:「你视力出问题了?瞎了?不是吧,我看你右眼很真啊不像义眼……」 他笑了声,「没那么夸张,只是当你一隻眼睛2.0、另外一隻眼睛连0.2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会觉得第二隻眼睛有问题了。」他耸了耸肩,「我是早產儿,当初做手术挽救失明风险,虽然成功了却也留下后遗症,我右眼就一直都不好了。」 「我没有问你原因。」 「但我不说的话你等等也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吗?」 被他说中了。我感觉很不畅快:「这不就是求学的根本吗?」 而他指了指我的考卷,「那你不是过来求学的吗,等等我就要继续练习了,不问?」 我哼了声,转身走到旁边的长椅落坐,但游赐宇似乎没有跟着我一起坐下的意思。他这样让我很难指着问题问他。还得要我拍了拍我旁边的空位,他才捨得坐上去。 我眨了眨眼,跟他四目相对,不知道那瞬间我想了些什么,在我翻到要问的问题以后,我伸手遮住了他的一隻眼睛,才指着考卷上的问题问他:「我要问这题。」 他愣了愣,但下一秒似乎是在憋笑的样子,在我面前力装面无表情。 「喔。」回答超敷衍。 「你看得到?」 「把电荷放到无穷远处的话,你可以忽略它本来的半径。」 我马上把手收回来,吃惊地看着他,而游赐宇依然是那副想笑但还是维持面无表情的模样。 「你不是说你眼睛不好吗,怎么会……」 然后他终于笑出声来,告诉我。 「因为你遮错边了啊。」 于是我又一次和他双目对上,然后才反应过来,哪边是他的左、哪边是他的右。 闹人不成还反让自己丢脸了——我脑羞地把考卷甩到了地上,对他怪道:「那你还不告诉我!」 「可是是小公主你自己左右不分……」 「你可以选择告诉我我遮错了!」 「但这样你就没有闹人成功的快乐了吧?」 「但你现在让我更不快乐!」 「好啦,对不起。」 「你——」我本来还想回嘴,才出口的那剎那才反应过来游赐宇刚刚是在跟我道歉,「……你早该这样子了。」 话落,他弯下身帮我捡起了刚刚被我甩到地上的考卷,拍了拍灰尘,将考卷递给我的同时似乎也正衝着我笑,倒有点拿我没辙的感觉。 「那你也早该向我问下一题了,不是?」 看着他随着嘴角一起弯起来的笑眼,我觉得我好像很幸运地捡到了些什么,闪闪发光的。 1-5 如果没有他的话(1) 「喂,游赐宇,上次小考的这一题我还是没搞懂,你教我。」 几天后的放学,看见了经过我们班教室的熟悉身影,我对着他唤了一声。 游赐宇偏头过来。「你现在好像觉得我教你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我瞋了他一眼,「你忘了吗,上次你班导看见你花时间在教我的时候,几乎要喜极而泣的模样了?你不知道我是在挽救你在各方老师眼中不勤于学的形象,让你早日能摆脱社团禁令吗?」 游赐宇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我,似乎是觉得我的说词很荒唐。「所以做善事的人就变成小公主你了?」 「那是当然。」 我并没有很排斥他擅自给我取的绰号(虽然应该是在内涵我公主病),甚至还觉得挺喜欢的,公主病就公主病,反正我本来就是公主。 后来,我跟游赐宇一同前往车棚牵车。他的单车似乎停得还要再更远一点,我将车子牵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往车棚更深处走。 但可能是男孩子骑车都挺快的吧,明明我先出发的,他却已经快追上我了——比这更令人值得震惊的是,他竟然和我还是一路的。 也许下一个路口,他就会转弯了吧?我这样想着,但结果却是,直到我家以前的最后一盏红绿灯,游赐宇还是和我同一个方向。 抵达我家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我这一路上一直保持着怀疑的问题。 「游赐宇,你家在这方向?」 他似笑非笑地侧过头,回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啊?」 所以他早就知道了? 我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一带?」 他似乎是觉得很好笑,「就问这个?」 我瞪了他一眼,「不然呢?难不成你觉得你一个在半个月前还跟我完全不认识的人,知道我住在哪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虽然路灯不亮,但我似乎看到他揉了揉他的太阳穴。 「那你反过来想,一个天天都跟你骑同一条路回家的人,会不知道你家就在这一带吗。」 我恍然大悟。 「你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啊,原来你也是想追我的那一群?现在跟我变熟,也都是你早就计画好的对不对?」我一边感叹一边又兇狠地瞪向他:「聪明人太可怕了!」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好像很无奈的样子。「我觉得愚蠢也很可怕。」 「你不要给我转移焦点!」我狠狠瞪他,「我才不笨。」 「我也没有直说你笨,只是拐个弯表达,」这不就是有的意思吗,「也罢,说了也无妨。我在开学前应该就算知道了吧。」 「那么早?」 「我爸他……以前是你家公司的开国元老之一吧,以前跟你爸一起打拼但现在被挖角到其他公司去了。开学前就有听说你好像跟我还是我姊同班来着,还住得很近,开学后骑车路上会看到你就确认了,这样的解释你满意了吗?」 我嘖了嘖,「你说得太天衣无缝反而像编的……不对,我抓到漏洞了,我们两个哪里有同班?同班的不是你跟你姐姐吗?而且我们班也没有人姓游——」 靠,一说完我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本来我是七班的,后来我跟安宰彦要求把我换到他班上,而偏偏被调换的那个人刚好是游赐宇他姐,所以连带着我们班也没有和他同姓氏的人在。 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想通了。但是怎么可能,我面前的人可是看一个题目用不到三秒就能跟我讲那一个难题该怎么解的游赐宇。 只见他含笑看着我,好像在看一齣好戏一样的表情,就像是早知道似了的。 我紧皱的眉头瞅他:「你是又知道什么了?」 「也没有啊,就只是忽然想起来,我爸他后来的公司其实是义海,从你家艾盛被挖角过去的。而我很突然地就想起了他现在上司的姓氏。」 「……」那不就是…… 游赐宇在路灯的微光下笑得特别狡黠,我怀疑他还另藏有他的阴谋诡诈。 「他说过他们跟他前公司一样起家于台南,两家人意外地其实关係不错,各有一栋房子在对方对面。」 「……」 这背景听起来怎么就那么耳熟呢? 「他当时选择跳槽的时候,其实你爸也没阻止,而义海会留给他空缺,似乎是因为原先预定要接下那职位的小儿子,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跑去读师大了。 「然后我又又又忽然想起,我背某位大小姐的时候,有通电话在那时候响了,而她的手机皮套其实不是全罩式的,所以我当下似乎瞄到了来电人的名字。」 「你……」 「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好像差一点点我的猜想就要被证实了。所以当某位小公主不小心让我想起了她分班上的问题时,似乎所有的疑点都一口气釐——」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住嘴!」 我试图阻止他,不过很显然太晚了。 我向游赐宇瞋了一眼。「不只现在闭嘴,之后也都给我闭嘴。」 「我可没有无脑到连这种事都说。」 「你在读书以外的地方有哪里是不无脑的吗?」我哼了哼,「而且我也没有承认你的推测是真的。」 「嗯,」我一脸不爽,而游赐宇似乎因为戏弄了我一回,气色不错,「小公主你说的通通都对。」 「那说好了,你真的不会说出去?」 「我可没那么无聊。」游赐宇双臂撑在单车手把上,抬眼,「不过……这应该可以问你吧,你升高二后,怎么办?」 我觉得他说的话很模稜两可,「什么怎么办?」 「你费尽了千辛万苦才进入现在这个班级,结果高二就要分组了,你是要自然组对吧?那么按照学校一楼六个班的配置,教室肯定就在三四楼了,除非你被分配到有轮椅生的班级,那么才有可能跟一二楼的社会组混在一起……可是无论是自然组原先分发的位置,还是因为轮椅生而迁到了一楼,你都不会在你想要的班级里。」 被游赐宇这么一提,我才意识到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对耶,怎么办?」我得怎么防那群随时有可能把我推下楼梯的八婆们? 「你问我有用吗?」 我双手抱胸,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这阵子我就问了你不少问题不是吗?」 「我可没有这种自主换班的经验,有的话也是抚平我姐被换班的创伤。」他两手一摊,「她当时很不想跟我同班,不过现在跟同班同学处得倒是很好。」 「所以就跟你同学之前说的一样,你很喜欢你姐姐?」 大概是一瞬间的移情作用吧,那一刻我彷彿藉着游赐宇的身影想起了离世前的邵韩宥。 在以为我不在的时候,和母亲说的我的好话;每次看到我懦弱的去到安家逃避那个家时,想说些什么却还是让我走的理解的眼神;以及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对着正在闹脾气的我,于耳畔道出的那些,哪怕是和现在的我相比,也相对成熟太多太多的安慰……。 「是……是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但她再怎么说都是我数一数二重要的家人啊。」我看见游赐宇露出了个舒坦的一笑,但却在注意到我闪烁的眼神时,嘴边的笑顿时机敏地收了起来,「啊……我不该跟你提这些的对吧……我有听说过你弟弟的意外,我很遗憾。」 我对他甩了甩手,表示我不怪他。而且这没什么,关于邵韩宥那件事,我怪的人最主要也还是怪自己,或者更准确一点,只怪我自己。 我抿了抿唇,「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话,我应该也不会想从医,更不用说去读我不擅长的自然组吧。」我把头转向他,声音很轻很轻的问:「那你呢,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我想过很多游赐宇可能的回答。 毕竟他生下来就有好像做什么都可以很顺利的buff在身,比方说我自己很羡慕的学术天赋,不用像我那么认真读书,还是可以拿到让所有人都称奇的高分,却也不像很多人刻板印象中的那样,成绩好的人在其他方面都相当不起眼,相反地他反而更喜欢学习以外的活动。 而且就连做为一个人,他的性格都可以让这么不合群的我短期内就熟稔起来。好像真的就没有什么没办法达成的。如果真要说起来,大概就是一个像云朵一样的男孩子吧,去到哪里都很容易,形态上也绵绵软软的,是个随和、让人感到舒服的人。 可是我怎么想都没有想到,这样子的他竟然笑着,一脸无所谓地跟我说。 「没有。」他挽了个笑摇头,「关于未来想要做什么的想法……目前是真的完全没有。」 1-5 如果没有他的话(2) 也许我应该冠冕堂皇地说,未来想作为一名医师的这个想法,是因为想救赎更多的人吧。 但其实从根本上来讲,就只是我自私地想靠容易就和命运甚至生死掛勾的这份工作,来减缓我自从邵韩宥走后,没有停止过任何一天的那份愧疚。 他走的那天刚好是我成绩单发下来的日子。 或者应该说,就是因为那天是我成绩单发下来的日子,接下来引发的一连串事件,才会让他在一瞬间就失去了他的生命,也离开了我的世界。 说到成绩,我就没有考好的一次。作为我们这一辈最年长的一个,我不只是从出生光看就不中用的女孩子,连性格也是,更不用说天赋之类。和安宰彦很像但却又相反,那个家之所以带给他压迫感是因为把他捧得太高,他不想要,而我则是被踩在食物链的底端,试图挣扎和适应过,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徒劳无功,我还是好想逃离那个地方。 可是邵韩宥不一样,随着他越长越大,他在各方面展现出来的才华都是我们这一辈之中之中最突出的,妈妈一直以他为傲、将他视作希望,将所有关乎亲情的爱都给韩宥了。 那一次,我刚上车就将成绩单递到她手中的那一次,她当然拿我和韩宥作比较了。 我真的,真的寧可她完完全全忽视我的存在,别把我当她的孩子也好,把我当路人也好,甚至把我当从来不曾存在过的透明人也好,我寧可她对我的一切通通都不要管,而不是平常不关心我,反而到这种时候又把我的表现、我这个人拉出来和邵韩宥比较了。 明明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啊。 她当下边辱骂我边把我的努力成果撕成了碎片,我没考好是事实,但如果她用心一点去看,会不会发现我其实比上次的平均进步了两分?会不会发现我比上次的总排名进步了五个名次?会不会发现老师给的评语是,令嬡已经够精于学习,应当试图引导她去接触课业之外的领域…… 她会发现吗?她不会看见的吧。 但最讨厌的还是我那从骨子里就倔的脾气,怎么样都改不过来,就算知道发脾气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我还是在她面前、在邵韩宥也同样在场的时候,对她发脾气了。或者说,我连邵韩宥都一起牵扯进去了。 我一直都知道韩宥对我很好,甚至可以说是这个家里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存在,但是他同时却也是让我越来越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值得的那个人,当下的心情要说不难受、要说可以坦然,那根本就是好听的场面话,我从来没有觉得平衡过。 我生母当然也不是性格软的人,我们在只有我们两个加上邵韩宥的车厢里起了冷战。 后来车停到路边,她指使我打开内侧车门让邵韩宥下去买晚餐,但我不肯,所以邵韩宥只能从外侧下去。 邵韩宥笨拙地安慰我,但我心也还没软。在下车前他在我耳侧小声地说,他下去后会偷偷绕远路去买我最喜欢的那款甜食,回家再偷偷塞给我,明天到了学校也会请老师帮忙处理成绩单的问题。而且,他还说他「等等」就回来了。 然而,我那时候却还死撑着面子,连两个字的谢谢都没有给。哪怕心里瞬间因为他的话涌上了一股暖流,我也没有当下承认。 甚至在那一刻,我一想到邵韩宥这三个字,反而是先想到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邵韩宥这个人,我至少不用接受家人处处针对的比较,而是直接被他们放养,活得还会更自由自在一点。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哪怕是几年以后的现在,每当想起我冒出这个想法的那一瞬,我都觉得我罪该万死。 我那时怎么也都没有想到,邵韩宥随口一道的那一句「等等」就是他的一生。 下一秒,我左侧的外侧车门口传来一声划空的爆响,刺耳得起寒粟子的剎车声。我下意识瞪大眼睛转过头朝那一处望去,刚刚还和我说会帮我绕远路买甜食、甚至明天上学还打算找学校老师帮忙处理我成绩单问题的韩宥,那一个唯一能让我在这个家学会亲情和温暖的我唯一的亲弟弟,就这么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撞击下,在我眼前瞬间断了气,最后留下的是一片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梦里重映的满目是血的画面。 邵韩宥的死亡和在安寧病房那些病人的死亡不一样。安寧病房里的病人,生命是一点一点慢慢消逝的,他们的死亡是等待的,是有预期的,可是韩宥不同,我看着他的血像是没有尽头一样、不止停地流淌出来,迅速染红了那一块灰黑色的柏油路面。 我跪在他那片血泊里,除了膝下的路,我的制服裙襬上也都染上了他的血。韩宥的死亡和他们不一样,他的死亡是看得见的,突如其来却又躲不过,反而只会在心里铭刻的更加明晰。 清楚到,就算是在梦里我也看的见他眼眸里试图传达但却又无法开口的情绪。闷得我难受,却又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都这个样子了,他最后看着我的眼神,却依然是释怀的,释怀得反而让我只知道把自己关进自疚的牢笼。 我真的寧愿他恨我,这样我所有的自我厌弃都可以找到它的归宿。 但是他并没有。哪怕是最后,他还是以行动证明了我这个人所想的,远远不比他善良。 1-5 如果没有他的话(3) 隔天,我拖到早自习开始的时候,才抵达学校。 等到我把单车停入车棚,打开手机要看看距离上课还有几分鐘的时候,安宰彦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打给我,「你……找我怎么了?」 「早自习有考试,你还记得吗?」 我握着手机的手一滞,什么?要考试? 我竟然把今天要考单字的事情,给忘得一乾二净了。 我瘪了瘪嘴,平常我不会这样子迷迷糊糊的,可是昨天…… 「所以,现在开始考了吗?」 「嗯。目前全班都到了,惟你一人除外。」他问,「你到哪了?」 「我才刚到学校……」 「那你动作快一点,会来不及。」 我抿了抿唇。我就算动作再快也赶不及了。「欸,安宰彦,你这次可不可以就对我放宽一点?我今天真的不是刻意迟到的,昨天我梦到韩宥了……整个晚上睡得很不好,所以今天才会晚出门的!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会逃避考试的人啊……」我可怕死考不好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了。 闻言,安宰彦那端沉默了阵。「但第一堂课就要检讨了哦?」 我欲言又止。「可是——」 「拖延的话反而对你没好处。」 我瘪起了嘴来。但如果不给我时间准备,草草看个几眼就开始写考卷的话,别说我写不写得来了,光是心理作用就会让我彻底发挥失常。 以这样子的状态去考试的话,难度要说五颗星都还嫌不够。 我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像蚂蚁在他耳畔讲话:「可、可是我忘记背了耶……」 「可这是你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我帮不得你。」 哪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啊。 我在电话这一端搓了搓鼻子,刻意挤出了鼻音,装作很可怜的模样。但我也是真的觉得我自己可怜死了,而他还这么对我! 「可是你也知道的啊,我又不是故意要缺考的,我之前也曾经因为梦到韩宥而迟到啊,你那时候跟现在一样讨厌,我说什么都不听的!」我哼了哼声,「反正下午还有一堂英文课啊,我在那之前补考……可以吗?可以嘛。」 「邵韩樱,我不能为了你一个就——」 怎么还这么坚持啊! 走到了穷途末路,我脑筋怎么转都想不到可以正常跟他争道理争赢的方法——于是就只能走旁门左道了。 我嚥了口口水,试着道出了我自从小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脸说出口的称呼。 「哥哥,可不可以嘛?」 「……」 果不其然,安宰彦他动摇了。 我又趁势软下了声音:「宰彦哥哥?」 「你……」 他在电话那端束手无策地轻叹了口气。 「你中午来办公室补考。」 看,我就说这世界上没有哪个男的是我解决不了的。 但其实也接近第一节课开始的时候了,我掛了电话以后,本想说用跑的穿过草坪抵达一年级大楼。结果,却在脚部都还没有抬起来的时候,眼前倏忽晃过一道身影。 ——是游赐宇从围墙上跳了下来,手上还拎着整整一大袋手摇饮料。 我勉强扯了下嘴角,几乎要对他无话可说,「有门口你不走?」 他耸了耸肩,「一年级大楼太偏僻了,从校门口走过去,第一节课都得过了一半。」 最好是有那么夸张。 而且他难道会在乎没上到课?他有在认真上课认真准备考试才是奇蹟。 「但怎么又是你跑腿了?你们班的人那么懒的吗,」我瞄了眼他手里拿的那一整大袋饮料,目光又踅回去盯向他,「还是他们也知道你这种人来学校只是借球场跟吃午餐的,上不上到课都没关係?这样说来还真的很、有﹑理!」 但游赐宇只是打了个哈欠。根据这阵子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他八成是昨天又打电动到凌晨三四点了。 「懒惰是人的天性,推卸责任也是人的天性,所以他们一知道我要买两杯,这责任又给推到我身上了。」 「那你怎么会买两杯?」我瞧了眼那袋子里头的饮料,看包装,应该是学校附近以卖相好而闻名的文创轻茶饮。 他没有立即回应我,只是停下了脚步在那袋子里翻了翻像是在找些什么,最后才拿出一杯渐层的果汁特调,递到了我手上。 「我昨天回去的时候,想了想,觉得我明明听说过你弟……你家人的事情,结果我说的话还是没有挑选过、让你想到过去的那些什么了。虽然小公主你说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就当作防止我自疚,你就喝吧,反正你也说你自己吃不胖。」 游赐宇挽了一笑,那一瞬,清早的云絮默契地散了满天,晨阳斜斜地映了上来,校园花圃中的草地被洒上了整片的光,「而且虽然我是没办法自己尝试,但这看起来应该挺甜的吧?」 我有点意外地接了下来,明明接过的饮料杯身冰冰凉凉的,左胸口却彷彿有被阳光照耀过、暖呼呼的感觉。 「那么,」既然他都提到昨天了,那我觉得我问也没关係,「你是真的没有梦想喔?」 「梦想吗?这两个字很难定义耶,」游赐宇看了我一眼,接着又转过了头,目光对在早上七、八点犹然澄澈的天空,「如果跟身边的人一比起来的话,我好像真的没有。」 「那你大学会想要读什么?」我忍不住发问。如果我真有他这个脑子,我大学肯定挑战双主一辅甚至更多,「不对,那好像还太远了,你高中要读自然组还社会组?」 「我那时候填的是二类……」他淡淡地扫过我一眼,很轻很轻地,「但后来又改填三类了。不过说到毕业后要读什么的话,应该,也不只我一个人还没有想法吧?当然,像小公主你这样目标明确,而且有毅力去执行的人肯定更容易成功——啊对,分班结果不是今天八点就出来了?」 也许这就该说,老天爷太偏心他了吧,在他话刚落下的时候,八点的课鐘声就这么刚好地响了。 他当然不是很在乎自己被分到哪班去的问题,我本来应该也是,可是一被他昨天那样点醒,我忽然就想起了自然组的楼层分配问题——一二楼的好位置通通都分给社会组了! 我光是高一时因为轮椅生的关係,明明是六班却被挤到二楼去已经让我够叫苦连天了,接下来这两年如果还都得爬到四楼的话怎么办? 我没有什么太大的要求,跟轮椅生同班太奢侈了,一楼那种好风水我求不得;但至少至少,三楼要有吧?少走一层楼梯,将来两年可是可以少走上千层的! 可是一切的希冀都在我点开校内网页的瞬间幻灭了。「二十班……」是四楼的班级…… 但游赐宇闻言却吃惊地看我,不晓得为什么,我若有似无地从他眼眸中看见了几许可以称上高兴地神采。 「你也是?」 可这才短短三个字,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也瞬间就崩溃了。 草,这样子以后每次发考卷的时候,我要有多心塞啊? 2-1 菸草味(1) 章二天真有邪 / 我国中有过一次被别人刻意从楼梯上撞下来,因而骨折住院的经验。 那次带给我的体验非常不好,所以此后我只要每次爬楼梯的时候,都会更加再注意一点。更不用说如果可以搭电梯的话,我是死都不会用爬的。 「但是,小公主,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这是给残障学生优先搭的电梯。」游赐宇站在电梯口前,语气不慍不火。 我撇了撇嘴,才不想理会他的阻止。「谁管啊,反正谁不知道我们学校真正需要用到电梯的只有别班那个轮椅生?但听说她好像都没怎么来上学,所以我搭电梯是又能碍到谁的权利啊?又不是只有我喜欢偷懒。」 「搞不好你搭到一半,总务处就切掉电源哦?」 「才不会!我可以跟他们说我骨折了,所以我可以搭!」 他狐疑地看过来。「你什么时候骨折了?」 「两年前的事了。」 「……」 见他似乎想要翻白眼的样子,我伸出了我之前受伤的右手,指了指那道升上高中后几乎已经淡到看不见的疤痕。「你看,我以前被讨厌我的女生在我带病上学的时候,从楼梯上撞下来,我就又发烧又骨折了,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我抽了抽鼻子,「我这么这么可怜,就应该搭电梯才对!不然又有人把我推下去怎么办?你又不会接住我——」 「我又没有说会袖手旁观。」 「但你现在就在阻止我搭电梯、增加我被推下楼梯的机率!你、你明知故犯,你太可恶了……」我嚶嚶道。 「……」游赐宇最后终于受不了地按开了电梯门。「小公主,上去。」 「嘿,当然好!」我笑咧咧地搭上了电梯,结果游赐宇却还站在外面。「你干嘛,不进来哦?」 「走楼梯才健康。」 我又第无数次地不能理解他这个人了。我硬是按着开门的按钮,对着电梯外的他争论了起来:「可是你都跟我同一个路上学了,结果竟然要为了一个电梯和我分道扬鑣?」 他反驳,「不是你要我配合你的起床时间出发,以免你哪天经痛骑不了单车上学?」 「但你还不是答应下来了!」 「我拒绝的时候你又得……对,就是你现在这一个样子。」 我在他面前揉了揉根本没有泪液的眼睛,噘起了今天涂了斩男色口红的双唇,附近经过电梯口的几个男生已经看过来这里了——哇,如果又传出去贴在校版上的话,游赐宇应该是第三十七次「惹哭」我了吧?三天两头的! 他叹了口气走进来,「就说了你真的很麻烦,到底为什么需要我陪……」 「一个人的电梯很恐怖嘛!」 电梯门关到一半,他指了指缝隙外的那群人,「外头有一堆人愿意陪你。」 「他们又不一样!」我瞋了游赐宇一眼,「你觉得那群人哪个不对我心怀不轨啊?」 他扯了扯嘴角,「所以我就不会?」 「难道你会?」 他很无奈地笑了出来。 「小公主,你太相信我也许不是个好事哦?」 「不然呢,除了你还有谁会拒绝我的要求……虽然后来都答应了……」 「……」游赐宇的口气还是一样机掰,「你知道就好。」 其实自从升上高二、教室改到四楼以后,游赐宇就算嘴再硬,关于搭电梯与否的事情都还会是跟刚刚一样的结果。以往应该都是个让我自己轻松的选择才是,然而今天,我却在电梯间遇见了我们高二的新班导。 她先是意思意思上问游赐宇,最近的学术竞赛准备得怎么样(我非常确定他根本没在准备),接着,当我看到她的视线转向我的时候,仅那一瞬间我就读懂了她的眼神,她这一次的主要目标对象是我。 「韩樱,我记得你运动还不错对吧?」不仅仅是还不错,是高一时被田径队教练找上好几次,然后每一次安宰彦都帮我打枪的程度,「田径队的殷教练这几天在问我,你能不能加入校队?不用每次都去练习也没关係,一个礼拜参与一次就可以了,不会花费你太多时间,就当作维持规律运动的习惯,不用带有压力。」 一个礼拜参与一次? 那岂不就是我一年要有半百个日子,浪费至少两个小时在我一点也没有兴趣、没有成就感、没有追求慾望的田径运动上?意义何在! 我努力掛上了一个微笑。我从高一到现在还没有加入田径队这一件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的入队慾望甚低吗。「谢谢老师,不过我目前没有这个打算,我还想要……」 「你是还想要读书对吧?老师看得出来你很努力,知道你很有上进心,的的确确做好了学生的本分,不过也还是要有规律的运动,路才能走得长久。」 可可可可是你觉得加入运动校队,那会是规律的运动吗?那是单纯的操操操操得要死吧?我才不要啊! 何况!你都说我做好了学生的本分,那怎么不看看我旁边那一个?他连学生的本分都没有做到耶,他没有上进心、态度消极、屡劝不听,朽木不可雕,你确定不要先念他个几句再来讨论我的问题吗? 我紧抿着唇,还想说些什么,不过谢天谢地的是此时电梯门开了,她要去上其他层楼的课,我算是勉强逃过这一劫。 2-1 菸草味(2) 才怪。 「所以,邵韩樱,你是说高老师光是今天白天,就跟你提了那件事情三次?」安宰彦手上敲打着键盘的动作停下,目光移向了我,「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就是田径队的顾问吧,不过你既然都这么不想要了,她再跟你说也徒劳。你那么固执。」 我嘖了一声,「说得很像你当初就有劝我加入田径队似的……明明帮我挡了那教练好几次。」虽然说,我也觉得常常不顺着我意来的安宰彦,在高一时会积极帮我挡下入队邀约这件事,虽然难得却也矛盾。 不过那教练怎么就这么执着于我?我是知道我跑步真的挺快的,虽然没有当面跟他见面、拒绝过,不过我高一时也都由安宰彦帮我拒绝他好几次了,他怎么就这么固执?比我还固执! 「我去外面接一下电话。」 我还来不及整理好下一句抱怨的措辞,安宰彦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我瞄到了他的来电人名称,上面亮晃晃写着「二姐」两字,看起来铁定是安筑寧的电话没错了。 可是接个电话而已,怎么还要出去?来电话的人可是他二姐,又不是我没见过的。 难不成还能是他高中时一同廝混的那些女生,重新连络上他了不成? 当我还没搞清楚他和家人讲个电话还要回避我的缘由的时候,安宰彦就速速结束通话走了回来,匆忙地收拾东西跟我说:他要陪他姐去產检了。 这资讯量太大,让我有点错愕。 安筑寧怀孕了?要知道,安宰彦是他们家计画之外的孩子,包含二房的安筑寧在内,他三个兄姐通通都比他大了至少十几岁,就算安筑寧已经是他所有兄姐内年纪最小的一个了,但在这个阶段怀孕,也是无庸置疑的高龄產妇。 「筑寧姐真的……真的怀孕了?」「嗯。」 安宰彦点了点头,没有多作解释,似乎并不想多说什么。 「可是为什么是你陪她產检啊?不应该是她丈夫吗?」 安宰彦摇头,似乎是在踌躇着要不要跟我说。我感觉得出来他的确有急着走的意思。 「没结。」他后来又换种说法:「还没结婚。」 才几个字我也了解了大致的状况,也难怪他刚刚连一通电话都回避了我,毕竟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相关的事情。 我当然识相地没有拖他的时间,就那样看着他匆匆忙忙地走了。而他在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却闻到了我近乎七年没有从他身上闻过的味道,顿时瞪大了眼睛。 ——是菸草味。 不会吧,他好几年前就答应过我他不会了,为什么好不容易都过了这么多年又重蹈覆辙了?是我的话不重要了还是我闻错了,或者他又发生了什么事,压力很大需要排解? 我想拉住安宰彦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但却在看见他快步走远的背影后,又什么话都不敢讲了。 如果我说了,他这次反而和高中时不一样,听不进去呢? 大概是先入为主地以为我不如小时候的自己吧,也不敢面对这一个「事实」,我终究还是仓促地把手中的竞赛名单整理好,像逃跑似的拔腿离开除了我以外一个人也没有的体卫组。 2-2 借一个告白(1) 离开体卫组的时候,我手里还抱着各扫区的评分表……邵韩樱,清醒过来吧,别想太多,你现在还有正事要干。 作为卫生稽查员,除了帮其他班的扫区评分之外,还得在经过班上同学负责的扫区时,监督一下他们有没有认真打扫。 平常游赐宇几乎都在跟刚好在隔壁扫区的高一同学聊天,一开始我还会念他几句,到后来就只是对他翻个白眼、甚至无视。不过今天倒是有点不太一样,站在他面前对着他讲话的人不是他以往的那些朋友,倒是我们班的班长,张茜。 她眼眶泛着泪地站在游赐宇面前,手里拿着一封抓皱了的粉色信封。身为无数次在这般场景中作为当事者的我,用不到一秒就得出了他们就竟发生了什么的结论。 虽然在高二的班上,的确常常会有女生在我跟游赐宇问功课的时候,不自量力地过来打断——但原来看起来挺有个性、不「同流合污」的班长,目标也放到他身上?我们班是没男的囉? 看当前的样子,我八成是晚来了错过了第一次的高潮。张茜手抹着泪,她今天还特别化了妆来上学,这下子得哭得比没化妆还丑了,先替她默哀一把,也替我自己可惜一把,看起来没有什么好戏可看了,我难得可以作告白现场的旁观者耶,这多新奇的体验啊。 「我、我是真的以为你会很喜欢像你姊姊那样子,很有活力、正能量的女孩子,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行?我跟高一上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彻底的不一样了!我真的比起以前的懦弱改变了很多很多,我以为我已经够格了啊……」 啊……好失望,原来是这样无聊透顶的剧情发展。 「我为了你改变了那么多但你为什么眼里还是没有我」的经典例子吗?……噢,忍不住自我代入了,但我真的好常遇到这一种的。我还能怎么发现你的改变,甚至喜欢上你啊?我从以前就对你没印象啊村民b。 游赐宇看起来,大概就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毕竟跟我比起来,他到底还算是个大眾定义上的「好人」,而且可能高一的时候就认识彼此了吧?语气比我拒绝人的时候温和多了,但却也有明确表达出自己的立场。 「张茜,先说一下,高一的时候只是任辰跟路时锦他们那群死兔崽子喜欢扯口嗨从我身上寻开心,所以才一直开我的玩笑的。我的择偶条件跟我姊完全没有关係,你说她元气正能量,我还觉得她每天上学都像宿醉的肖查某,」等等,你在背地这样子说你姊,你姊知道吗?没良心的毛崽子,「我也只是对我姊保护慾有点重而已,等你哪天发现自己跟孪生兄弟姊妹在智力上有那么大的鸿沟的时候,我想你也会觉得你有必须要照顾好她的『义务』。」 「……」 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我彻底无言以对。游赐宇简直把他考上了分数线这么高的高中的亲姊姊,讲得像是有多严重的学习障碍一样,大概在他眼里的我也差不多这样子笨吧? 好可恶啊这傢伙。我忍不住攒紧了拳头。想打人。 「再来,你还有印象高一到后来,路时锦反而不调侃我跟我姊的事了,反而开始对我调侃起『别人』来了吗?你最开始也跟我说了,『虽然大概知道了你有喜欢的人』、『虽然校版上大家都那样说』……那你就相信校版上的蜚语吧,毕竟也有说对的地方。」 明明游赐宇的口气柔柔和和的,但张茜不晓得是猜到了结局还是怎么样,紧抿着唇,看起来竟然又有了要哭一波的样子。 「你、你的意思是……」 游赐宇淡淡地笑着,「哦。我的确有喜欢的人,而且搞不好就跟校版上说的是同一个。」 闻言,张茜的第二波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全然没有了她平常在班上担任风纪时,声音宏亮、目光炯炯,特别有自信有活力的样子。 她咬着唇问,「真、真的是她?」 而游赐宇明明被问到这个这么私密的程度了(要是我肯定会发火),也只是两手一摊,没有严厉的语气,同样也没有怜惜的表情,放松得就像是在进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对谈那样子。 「毕竟你又不是当事人,我卖个关子可以吧?」 卡! 这齣戏看起来差不多也该停了,现在再怎么说也依旧是打扫时间,他们告白和被告白是一回事,但在打扫时间怠忽职守我就不可以忽视了。 我拍了拍手中的登记簿,走过去对着他们嚷:「欸,你们两个,打扫时间还不到一半怎么就开始摸鱼了?快回去打扫!」 「邵韩樱你……」 张茜看见我出现的时候似乎被吓到了,大概是觉得被目击了告白失败现场很丢脸吧;然而,相反地,游赐宇倒是笑了出来,笑得没心没肺那样。 「你笑什么?」张茜紧咬着唇,看起来有点不甘心地离场了以后,我瞪向了游赐宇,「你还不打扫?」 他还是那样慵懒的语气,但至少比刚才拒绝张茜的时候多了几分笑意。 「可是扫落叶会害我放学打斗牛没力气。」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你每次的理由都很烂。」 简直弱爆了。 2-2 借一个告白(2) 不过,我后来好像「捡」走了张茜的一次大好机会。 几週后,第二次段考过去,迎来了我必须要为田径项目献力的运动会。而就在运动会的前一天,张茜出了车祸,她参赛的项目通通都要临时找人上阵。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只参加了一项趣味竞赛,然而不幸中的不幸则是当体卫组组长朱毅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人就那么刚好地在体卫组办公室里。 「邵韩樱,还好她只参加一个借物竞赛,你顶替一下没问题吧?」安宰彦不在,我本来想直接走人,但却被他叫住。 我不服,「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现在人就在我面前,不然呢?」朱毅说得非常理所当然,「反正借物竞赛而已嘛,你是谁啊,全校半数以上男生俯首称臣的校花邵韩樱耶,要什么借不到?」 我忿忿然地瞪向他,「这还能当作理由?」 「反正我说的也是事实。」朱毅没有打退堂鼓的打算,「你的确什么都能借得到,就连很尷尬很羞耻的告白你都能随便拉个人过来要他当眾跟你表白,全校也就你做得到这种事了,借物竞赛对你还能有什么难度?」 我以为那只是朱毅随口的一个玩笑而已,然而哪里想得到,在隔日我参加依旧被推派上场的借物竞赛时,他还真的把那句玩笑,坑到我头上来了。 哨声响起,我想着速战速决为上地跑到指定的籤筒之前,将题目抽了出来。结果却在看到题干的当下,顿时明白了何谓人情冷暖。 作为主持人的朱毅,站在司令台中央隔岸观火的透过麦克风说明:「请参赛选手将抽到的题目念出来,籤筒旁就放着麦克风。」 我瞪了他一眼——儘管离那么远他肯定看不到——我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朱毅他根本就是故意把这题目放进我的籤筒里的!不对,他肯定是整个给我的籤筒里都放了同样的题目! 他昨天开完那个玩笑后,是不是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啊?想到了这么好的题目,隔天运动会还可以拿来整我寻开心? 我咬牙切齿地推开了麦克风的开关,非常克难地开口:「借……借一个告白,」谁借得下去啊,「对象:校内任意师生。」 谁还会在旁边备註对象限谁?他的司马昭之心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明显? 朱毅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我知道我这时候如果要反将一军的话,借告白的对象就要是他。但我怎么可能找他?他显然就是要坑我去找安宰彦,但这太冒险了。 于是在脑内大量删减可能的对象以后,由于我拉得下脸的人也不多,人选便也只剩下一个人。 ……但真的要选游赐宇吗,不管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我,这通通都很奇怪。 如果不喜欢的话,跟他借告白就像是在自掘火坑,从高一开始就误会我和他关係的那些人,只会继续维持这诡异的错觉;但关于他喜欢我的这个想法,儘管每一次冒出来的时候往往都被我立即驳斥了,可是如果这是真的呢?那这不就是他对我的第一次告白?而且还是在校内外人士群集的运动会场上,一点也不正式、更不用说浪漫了。 「记得要带麦克风过去哦。」来自主持人朱毅的风凉话。 「好啦。我知道啦……」 可是除了他以外也没谁了。 我一脸不情愿又尷尬拿着麦克风,折身往班级休息区走去。 2-2 借一个告白(3) 全校男生因为我念出来的题目而闹哄哄的,一堆我早听过一点也不陌生的各式告白从操场四处传来。有揶揄的、有真的很让人不舒服的,也有似乎是趁这个时候真心的表白。 由于入耳的告白早超过了借「一个」告白的范围,我停下了脚步,声音软了下来对着司令台发问:「这样子……可以了吧?」 然而朱毅并不像某些人,很吃我示弱的这一招,「当然不行,要你亲自指定对象去借……不过你要找一个真正喜欢你的男同学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对你而言并不难找到,不是?」 我忽然有种错觉,感觉朱毅他似乎本来就要往这个方向坑我……但这应该也只是错觉,他可是安宰彦好几年的朋友,怎么会想把我从他身边推走? 他的恶趣味怎么可以这么重又这么烦啊? 可是无论他到底怎么想的,我就算再不在意多数人的目光,我脸皮还是没那么厚啊,跟一个不确定心意的男孩子要求告白什么的……。 我抿了抿唇,认命地重新抬起了走向班级休息区的脚步,停在了二年二十班的班旗之前。 可惜这时候并没有听话的秋风吹来,将那面大旗子吹起,遮住我少见不好意思的表情。 游赐宇就站在班旗之后,面上的表情很显然已看出来我要干什么了。 ——如果单从表情上来看的话,紧张的人反而不是他而是我。 「喂!游赐宇。」 「嗯?」 我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别说脸皮厚不厚敢不敢真的跟他「借」一个告白好了,在这之前,我也从来没有和别人索要告白的经验啊?我现在简直比拒绝向我告白的第一千零一个人时还要辞穷,平时只需要想如何迅速让人希望破灭的拒绝词的我,曾几何时会料想到自己现在竟然还得向人「乞讨」了? 我小幅度地把麦克风移开,尽量用只有我和他能听见而麦克风收录不进去的声量,跟搞不好在状况外的他匆匆忙忙地解释,在他面前摊开了我刚刚抽到的纸籤。「就那个、我借物竞赛抽中了这个题目,我也不可能找……你知道的吧,想了想也就只有你了,帮我这一次的忙好不好?」 「赛后三小时内你要嘴我公主病绿茶婊麻烦精多少次我都随便你了」——本来都想好要这样子很没有说服力地跟他说了,结果没想到的是,游赐宇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了。 「好啊。」 「咦?」一下子都不犹豫的? 我赶紧趁他还没有反悔的时候,重新将麦克风对到嘴边,尽量用不抖的声音和足够的音量开始唸起题籤上的指示:「220邵韩樱,题目,借一个告白——游赐宇,你喜欢我吗?」 我为了不要被刁难又重来一遍,谨慎地将麦克风伸向他那一边,但握着麦克风的手却羞赧地不断往下坠。 也许是高度上的问题,游赐宇不得不微弯下身应答,而我就那样和他四目相对。 「嗯,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如果我没有将麦克风递给他,就连现在离他最近的我都听不见这一句告白似的。 这样子轻飘飘彷彿不带重量的告白让人感觉,这好像根本就是假的,不对,去掉好像,这就是假的。 我把麦克风的开关关掉,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周围还有人看向我们这里,但至少也没有方才那么受人瞩目令人压力山大了。 「哇……刚刚真的谢谢你了,朱毅到底为什么给我安排这种狗屁题目,」我把手中的题目籤揉成一团,投进了休息区的垃圾桶里,「借、借、借、借他妈的借,那我现在出题叫别人向他借女朋友甚至男朋友可以吗?反正连空气中的声波都可以借了,借物竞赛不就还得在赛后把东西还回去,我看他还能怎么看待自己被『借』走的女朋友——」 「可是也可以不用还回来啊。」游赐宇忽然笑着这么说,看起来比刚才说那四个字的时候,还要再更飘飘然一些。 「你说什么……?」 他笑起来的眼睛里彷彿有烟火交错的光影,「你可以不用把刚刚那句告白还给我……虽然没想到会说出去,不过那本来就是给你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终于反应过来地摀住了嘴,「你、你……」 他看起来比我还更从容不迫,「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啊?这就不——」 「我喜欢你。」 我几乎要应声倒地。 天,这事情怎么会这样子发展啊。 2-2 借一个告白(4)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事发五分鐘过后。 我坐在班级休息区怀疑人生。 而身为另外一位当事者的游赐宇,正坐在我一旁若无其事的滑着手机。 为什么明明是我被告白,结果我却比他还纠结? 我也不是满街都有的那种普通女生,她们这辈子搞不好就只收过一封情书或一句告白,相反地,我被人单恋的经验可丰富极了,搞这么纠结倒也还是第一次。 理应来说没必要的才对,通常收到一封疑似情书的信,我看都不用看一眼就会让它永远消失在我面前了,告白的话倒也无趣,有时候还得想想拒绝的时候该说什么才显得不像机器人——总之事后都忘了,而这些人通通跟我不熟,所以也都不知道我早把他们的喜欢忘得一乾二净了。 可是游赐宇又不一样。 同校同班同桌同一条回家的路,别说他是我少数会搭理的人好了,就当我遇到问题的时候,他也绝对会在我脑子里闪过,并且很多时候都会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等到这一刻我才迟来地意识到,如果要我突然间断了跟他之间的来往,把他这个人忘得一乾二净,是根本太难以做到的事。 「你把事情弄到今天这样子是不是都是你的预谋啊」,在我真的有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直接对游赐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却突然起身了。看起来似乎是要离开这里。 看!果然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在纠结,他肯定也想逃! 「你是不是想躲我?」我仰头瞇起眼看他,但其实自己讲话的时候连牙齿都在抖。 我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还能是什么? 然而,游赐宇只是整了整刚刚坐下来时被压到的运动服下襬,甩着毛巾搭上了右肩,就连看着我的右眼睛也闪闪发光的,儘管那应该只是因为他今天没有故意忘记给他那隻近乎瞎了的右眼戴上无色隐眼。 游赐宇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分迟疑或不确定:「想躲对方的人不是你吗,小公主?」 我「嘖」的唇形都已经出来了,但还是忍住没有发声。被人看穿还说破的感觉简直不爽,尤其那个人明明应该更比你还难堪的时候! 「那、那你现在又离席是怎么一回事?」我瘪了瘪嘴,「而且我干嘛要躲你啊,莫名其妙说喜欢我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噢不对,我也很喜欢我自己……」我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了。 「小公主,我只是要去看热音社缓场的演出,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虽然好像是这样……但我这样子的反应很正常吧? 是饶有馀裕的他才有病吧? 见着游赐宇真的就要往热音社表演的舞台前去的时候,我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从位置上站起来,对着他说。 「那我跟你去!」 他似乎在意料之内但却又很想笑的样子,「哦?为什么突然就?」 我简直要对他连拋三次的白眼。还能因为什么,不就因为你说是我在躲你吗。 我坦坦荡荡,躲你躲屁啊。 「但你等我一下,我要补擦防晒。」我从随身包里拿出防晒乳,这么说着。 「你可以直接打阳伞。」 我这次真的翻白眼了。「谁运动会带阳伞啊?」 「那我外套借你披吧。」 游赐宇边说着,边用一指把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勾了起来,一手在我身后划了半圈,就像差点儿就要拥抱那样,将他最常穿的黑色素外披在我的肩上,整了整皱褶,嘴上自然而然地就掛上了没有装饰过的浅笑。 明明我很确定他一直以来戴的都是透明的隐形眼镜,但我常常都觉得他的眼睛是蓝黑色的,深海的蓝,像蕴着蓝宝石那样。如果哪天他换了双眼睛,我搞不好没看几眼就能够认出来。 明明这些都是以前很常有的举动,然而我直到现在,才有了他喜欢我的实感。 但这种感觉并不怎么坏。不是那种会让人想马上忘得一乾二净的那种,肤浅的喜欢。 运动会结束以后,是每个班都会有的庆功宴。 美名其曰为丰硕的战果喝采,实际上就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理由,可以在师长的眼皮底下吃喝玩乐罢了。 「可是,你不会觉得,在刚刚那种场合下跟我告白……」我扯了扯嘴角,「很亏吗?」 游赐宇把单车从车棚中牵出。因为他的停车位被划分在校园近乎是死角的地方,没有照明,秋天的傍晚是橘色的,像隔了一层薄纱,朦胧下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对了,顺带一提,因为我早上想说运动会一整天下来会没力气的缘故,所以就叫了同一条路上学回家的游赐宇把他的后座挪给我,载我。 游赐宇在听见了我的提问以后,才回过头看我,话里尚有几丝笑意。「怎么个亏法?难不成告白就非得要自以为是地准备好几束鲜花好几件礼物,自以为很浪漫很深情的样子,然后再被你给拒绝?」 听他这不以为然的口气,我都快要觉得是我还比他更在乎这事儿了。 因为有点疲倦,我大大地打了声哈欠,「唉……如果,其他所有人都可以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此刻倒有点在说故事的语气,在幼儿园里拿着儿童绘本绘声绘色的叙述着:「那倒也不好说喔,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人的话,就算对花粉过敏,他送鲜花告白你也是会觉得很幸福的。」 我想了一下那一个画面,顿时觉得一阵恶寒上来,「那、那才不可能!」 他笑了笑没有继续回应,只是示意我坐上他身后的座位:「庆功宴要开始了,你先上来吧。」 我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背跨了上去,「你会骑很快吗?」 「如果我骑快的话,你就会抓紧一点了吧……」他的语气完完全全就是耍小聪明得逞了的那种感觉,「那好像自私一点想的话,我肯定是要骑快的啊?」 「但是我怕!拜託,又不像汽车有安全带,单车后座简直超可怕好吗,更别说骑快了……」 我突然后悔我怎么偏偏选今天给他载了,谁想到他今天竟然还、还那个啊? 「——等等,我想到一个方法了。」我灵机一动,从后环住了他的腰,头靠在他后背上,「我让你得逞了,那你可以慢慢骑了吧?双赢!」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我分不清楚他那是感叹还是嘲讽:「你真的可以为了达成你的目标不择手段。」 去他的。 告白都告白了,讲话就不能稍微再好听一点吗? 2-3 有始有终(1) 庆功宴不外乎就是一些小游戏搭配上不痛不痒的奖惩,只是对我而言更吸引人的还是眼前餐桌上的甜食。那才是重点,这群吵吵闹闹的傢伙们通通都搞错了。 不过整体上的氛围虽然算是和乐,可是直到晚上十点、活动结束的时候,还是有人缺席。 虽然主持人有说那个女生是因为太累了,所以不得不辞掉邀约先回家休息,可是却还是有人因为先前听过的一些三言两语,而觉得她的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 「她不是田径队的吗?我、我听之前退队的人说过,他们教练超奇怪的啊!我一听就整个鸡皮疙瘩上来了!」 「什么啊,小小一个田径队还能发生什么?又不像其他球类校队有那么多人……」 「不是啊,这不是人多不人多的问题,是我那个朋友说他们的教练明明早就有女儿了,还是读的我们学校,却还是会对队里姿色好的毛手毛脚!她当初受不了就退队了,搞不好她自己也有阴影什么的吧……」 「哎咦,她会不会也被碰过了……噢,别瞪我嘛,我只是很讶异田径队也有啊,毕竟之前不是说那个轮椅生也是……」 「轮椅生?怎么了,话说我高一时跟她同班耶,超幸运的还被安排在一楼,只是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多亏你跟她同班还没听说过她的事情!传言她国中时在『那个』的时候反悔,逃跑了,结果双腿就被打废耶?」 「所以是因为创伤什么的,到现在都还不敢来学校吗……那学校干嘛特地把她的班级安排到一楼啊,高一时我因为她的关係,本来是三楼的还被挤到四楼了!」 「高中三年都四楼你也真的是够惨的哈哈哈……」 我忍不住觉得反胃,瞬间有想要离场的衝动,也不晓得隔壁桌的那几个人,是怎么有办法用开玩笑的方式面对这种议题的。 本来想说当个坏人让她们结束砲火,稍微闭嘴,维持安静直到主持人宣布活动结束。但没想到下一秒餐厅的工作人员就来赶人了,不是活动筹备组的我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就打算要走。 但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忽地响了起来。 我分了心去瞧了一眼,但却在看见来电人名称的时候,手抖得差点把手上的背包落了下来。 ——我怎么想都想不到打过来的人,竟然会是许久没有联络的我爸爸。 他多久没打给我了,就算是今年我生日的时候,他也好像只是无声无息没有问候地把钱匯入我的个人户头里吧?就连他的私事闹到全国皆知的之前之后,他也通通都没有联络我。哪怕只是给我任何一次的心理准备或者事后的解释,他也通通都没有做到。 那这一次打过来是为什么? 我踌躇了会,还是选择了接听,将手机拿到耳侧。 「爸?」 本来走得离我很近的游赐宇听见了我脱口而出的称谓,便移开了步伐,让我先一个人待着。我也侧背着背包边把持着电话边一个人往餐厅外走去。 「是我。」 虽然知道我爸无论公私事的时候都是一贯严肃的说话语气,但太少和他沟通的我,还是因此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来。 是要我做什么,还是我之前有做错哪些事? 总不会是他终于选择在八卦新闻上板前,想起了他还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所以提前把他的花边新闻解释给我听吧? 但我没想到,还真的是那样。差不多是那样。 「下下週的週六,我和你妈要开庭,跟她讨论的结果是你出席当证人,可以吧?」 「……」 竟然连这种事他们都先自己决定好,才选择通知我。 都这样子了,我这时候难道还有拒绝的权利吗? 「那天……开庭的日期是什么时候?」我抿了抿唇,「下个月事情挺多的,我怕会碰上段考……爸,你也知道我不太聪明,那种考试都要提前很久准备的……」 「是这样吗?不勉强你,毕竟离婚律师自己可以解决。」 我本来很想一时衝动回他「竟然不必要又为什么还要把我牵扯进来」,但我还是把情绪激烈的话通通吞了回去,却没想到他接下来和我提的日期,对我而言根本就是不能碰的日子。 「十二月十三号,可以吧?应该没有週六补课的情形吧,如果有的话,请一天也不会碍到你学习。」 我本正要答应下来的话凝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怎么可以是这一天?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一天? 他们两个通通都对这一天没有任何一点敏感度吗? 「女儿?怎么不回话了,可以吧?」 「……」我感觉我不只是拿着手机的手,我连说话时的两片唇瓣都在打颤,「可是爸,我觉得我没有办法……」 他们两个该不会,连开庭那一天是韩宥的忌日都没有发觉到吧? 「不行吗?觉得自己当不了证人?这种事不可怕的。」父亲很显然一点也不清楚。 「不是……」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总之爸,应该还找得到其他证人吧,或者二审的时候我应该也可以。不过就是那一天,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爸自己解读成是课业上的事,「要读书?那……那好,我跟你妈说一声。」 「……嗯。」 明明我拒绝的选择被尊重了,我却还是高兴不到哪里去。 2-3 有始有终(2) 篤、篤、篤。 伴随着脚步声的,是我难得真的成真了的啜泣声。 通话声被掐断以后,也许过去了没几秒,或者我已经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低头抽泣了好几分鐘,游赐宇放慢脚步地朝我走来,却也没有刻意隐藏住自己的身影。让我知道他来了。 他坐在餐厅外的阶梯,坐姿很随意的那种,轻松得让人忌妒。他仰头看着我,对上垂着头的我的视线,说话的声音轻飘飘得让人抓不住。「小公主,还好你今天素着顏出门得啊,不然这下子眼线液都给晕开了。」 我抽了抽鼻子,这次是真的、真的有鼻涕。「说什么啊,我都哭了你还说这些干嘛啊!」 「因为你重面子,我能拿你奈何。」他耸了耸肩,眉眼随着他微弯的嘴角,连带着也有了弧度,「比起跟你说些没有实际意义、千篇一律的安慰话语,我认为面对你这种性子,话说得直接一点还比较有用。」 我踹了他那方向的空气一脚,「亏你也知道什么是眼线液啊?」 「知道。不过你哭起来还是很漂亮的,要不要拿手镜照看看?」 竟然叫我照镜子看自己哭的样子吗?肯定有诈。 「有、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吗?连卫生纸都不给,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你没有到那么喜欢我!」 「没有『有时候』。我今天才跟你告白。」到底哪来的本钱这么理直气壮。我还来不及回嘴,游赐宇就从口袋掏出了一包随身包卫生纸,动作迅速地就像是早有准备,面上笑笑地说,倒有些男孩子气的温柔,「不过,我也没有说我在安慰你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那不然呢?看到喜欢的女生哭你还不安慰?」 他耸了耸肩,「安慰的话……就等于我在放任你,为一件不需要你愧疚自责的事情哭泣。我做不出那种事。」 闻言,我驀地忿然瞪向他。 「你说什么?」 游赐宇将那些事轻描淡写了过去,就像是彻底置身事外,完全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口气。甚至有让我觉得我自己很可笑的错觉。 「你知道刚刚我爸打电话过来跟我说什么吗?你刚刚站得那么远又怎么可能听见,这时候需要被教训的人难道应该是我?你根本搞错了吧,我都哭了你还要我怎样?」 「不外乎就是你又因为你弟弟的事情哭了,不是?」 我把剩下来的卫生纸通通都从包装里抽出来丢到他身上,但游赐宇却面色不改地捡起,然后站起了身,走到比我矮几阶阶梯的地面再度仰头看我,却也依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你理性一点。」 「但我爸跟我妈都把邵韩宥的忌日给忘了!他们都忘了!开庭日设在他忌日那天还打算让我出席当证人,每年扫墓的时候都聚不到一起,忌日时他们也都不打算过去只想着要打离异的官司,就算那件事真的错在我,那又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我气恼得想当场甩他巴掌走人——但这根本不切实际,因为就是游赐宇把我载来学校跟餐厅的,我也把他气走以后,这晚上我就得摸黑走回家了。 于是我只能跺脚发洩,捶胸膛、哭倒在衣襟肩窝上太像情侣,如果加上我哭花了的脸我想我现在看起来肯定很可怜,可是今天才说喜欢我的游赐宇却没有屈就我的意思。 他扶我到路边的长椅上,也不晓得又哪来乾净的卫生纸,他也不把卫生纸给我了,直接帮我点擦。 他耸了下肩,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接下来如果你觉得我说错了,没有道理,你直接打我洩恨没关係。」 「你从一开始立场就错了!」 「错了?」他歪着头反问,「那你说,你弟的事情哪里是你的错了?」 2-3 有始有终(3) 「因为你没把内侧车门开给他?因为就像你说过的,你那时候在曾经在心里设想过假如这世界上没有他的可能?」他替我拨开跑到脸前的长发,动作轻柔得让我觉得,打他撒气的事几秒后再说好了。「如果这样都能左右他的命运的话,那么按照你现在执拗的程度,你弟弟早也该復活了才是。」 「怎、怎么可能復活……」 「是啊,不可能復活。」游赐宇一点也不打算委婉,「所以他死去的事实会因为你一个小小的选择而改变吗?同样也是不可能的啊。如果真要这么算起,你妈当时的态度不也是间接的因素吗?而如果你们家能够以健全的心态对待每一个孩子,那天的争执还会发生吗?而且最直接导致你弟弟离世的,不难道是疏忽了路况、撞死你弟的驾驶?」 「但由于当时你周围的人的态度,你反而跟他们一样以直接肇祸的兇手这样的罪名,此后几年都这样审视着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难道邵韩宥在人间以外的地方,知道你这样子做会很感激?」 我紧咬着唇,「但我又不能确定他是真的不怪我……」 他的声音很淡,好像确定好答案似了的。 「那你相信他吗?」 我点头点得很大力,感觉剩馀的眼泪又要被我甩出来了。 「嗯。」 我从额发中探眼,在一搓搓发丝中,又一次捕获了他的眉色温和,像天光乍暖。 儘管很矛盾,儘管这样子想好像有点没道理,但我似乎有点庆幸,我被这一个男孩喜欢着。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你也早说过了,邵韩宥是那个家里唯一让你感受得到温暖的人。他肯定也知道其他家人对你不搭不理甚至冷嘲热讽的态度,却依旧选择对你好,这样子的他难道会因为那么微不足道、完全不足以影响整件事结果的选择而怪你吗?」 「不会……他很善良,比我善良多了……」 游赐宇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我不是叫你贬低自己。」 我瘪了瘪嘴,「可是我很没有安全感啊,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好,真的就只是因为他性格好而已吗?但我妈妈在外的评价也不差啊,对其他家人也都很好,可是她也依旧讨厌我……」 我从眼角馀光看过去,游赐宇他似乎又不满意我说自己不好这一点了,不过也拿我无可奈何。 「所有的在乎都自会有它的理由,而你弟选择珍惜你,也肯定有他的原因——可能让他开始在乎起你的缘由只是一件连你都记不得的小事情了,可是既然他直到离世的前一瞬,看着你的眼神都是释然的,那你又为什么要一次次否定了他的选择呢?」 「但连我自己都会被我妈他们的话煽动了,他能不受他们的影响吗……?」 游赐宇没有看着我,靠在长椅上仰头看着眼前不会说话的星空,繁星闪烁。 「他在乎你这一个家人、喜欢你这一个存在,也都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抽象情感,那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决定,其他人左右不了。包括你自己也是。」 包括我自己……也是吗? 「那……」 我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向他,写尽了迷惑。 ……那么,既然邵韩宥是那样子的话,你呢? 我喜欢上安宰彦的根源是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他喜欢上我是因为我让他渐渐捡拾起关乎「自我」的碎片……可是你在喜欢我之前,就知道我另有喜欢的人的事了,这样子你到底还图什么呢。 「你喜欢我的这件事情呢……难道也是吗?」 「那也会是和你无关的选择,」他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你今天这么反常,是因为不晓得接下来该把我放到什么位置看待,对吧?」 我愣愣地看向他,明明是几乎要摸着黑走回家的深夜,我却从他眼里又一次看见了眴焕的蓝天。 「那就这样吧,你要和我继续维持原先的相处方式,抑或是把我当普通的追求者,甚至此后开始疏远我也行……我都配合你,反正除去不可抗力,我会尽己所能让喜欢你这件事有始有终。」他伸出了小指,像是将要做个孩子气的约定那般,「而终点站的定义由你设立,可以吧?」 我止住了哭泣,鬼使神差地把手伸了出去,赦免了此后我所有的滥行。 2-4 半句再见(1) ? 「邵韩樱,我欠你一个像今天这样的场面。」 安宰彦声音落下的同时,教堂的大门也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穿着纯净白纱的凌子寧。刚踏上红毯的那一刻,登时她面上就掛上了幸福满溢的笑顏,一步步向红毯终端迈进。 我啜了口味道很淡的红酒,后来还是觉得不如抢走安城那份巧克力,任它在嘴里融化,用小孩子听不见的声量说:「没差,反正都过去了。也不重要。」 不过这也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看法而已。 安宰彦没有多作回覆,我将目光再度瞥了过去,结果发现他面上还是一样淡然,动作不大地跟着婚宴上的眾人一同拍手——原来新郎新娘刚刚已经交换过一个吻了,我错过了这个画面。顿了一下,才跟着大家一起拍掌。 明明当前的重点应当是婚礼上的新娘新郎,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凌子寧将喜帖递给我的那天,对我说的那段话。 ——「我婚礼那天游赐宇应该会来,你可以尝试去找他,去再见他一次,如果他同时也想见你的话,你们再次重逢并不困难。」 但是她却又说了: ——「但我觉得他并不想。」 是凌子寧在骗我吗,单纯想让我心烦意乱、报復我?还是她说的的的确确是真的,可是游赐宇又为什么不想见我? 就算真的是因为过去的关係,但不至于连见个面都不行吧,大不了装作不认识就得了,如果真的不想见我的话,那么他也断得太绝了吧…… 「——邵韩樱!」 安宰彦忽然喊了我一声。 话落,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手中盛满了红酒的高脚杯竟然摔落至地,登时引来周围几乎所有宾客的视线。 在前情敌的婚礼现场,手滑把红酒洒满身这种事情……果然也只有我做得出来。 安宰彦反应快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身上,然而,他都还来不及念个我一两句,一旁本来好好的安城,又不知道为什么在吃硬糖的时候,噎到了。 可是,连我都不得不说,这真的是安城这死小孩的正常发挥。 就在我半年前刚回台的时候,我应了他的要求出门买糖果,不过就这短短五分鐘内,他就自己在家里玩到骨折。自己一个人玩到骨折。 但他命大,每次都看起来没什么事情的模样。哪怕是现在噎都噎到了,他还是可以在我换好衣服之前,就从死神的手中逃脱。 「所以,你还好吧?」 当一切消停下来恢復正常以后,或许就应该说是有些事情往往逃不过一些人的眼睛吧,比如爱了我将近二十年的人,不可能没看出来我刚刚摔落杯子时的反常。 「我只是恍神一下,它就摔下去了……」 话才刚落,安宰彦的眼神一副不信的样子。我想他心里也大致有底,还是选择如实说了。 「好啦,就阿城城生日那天,凌子寧不是给我喜帖吗?她那时候跟我说,游赐宇在这天会来……」说到一半,我又欲言又止,多少还是彆扭的,「于是,忽然想到的时候就,就手滑了。」 「那接下来就专心一点,好歹也是别人的喜宴。」周遭的空气沉寂了一阵,安宰彦的声音才淡淡地传来,声轻得犹若一片羽毛掉落耳际,「而且也会有人在看你。」 也许在安城的耳里听来,他会觉得安宰彦是在提醒我别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吧。但大概只有我知道,他的「有人」另有所指。 但他会看我吗? 老实说,我还真的没有把握。 如果忘却有用的话,游赐宇应该早就忘了我才对。 我后来更加确定了这一个猜想,因为我看见了他的背影,就在我即将走出婚礼会场的时候。 我也不晓得我是怎么认出他来的,都多少年没见了,谁还认得出对方的背影? 何况高中时我哪次看过他背影了?真要比较的话,他还看得更多,多了很多,再怎么说这一次也应该要是他来追上我的才是,而不是我穿着超级不方便、又有点溼答答的礼服,试图穿越离场的人潮追上他。 我根本追不上。我又不擅长这种显得自己身处下风的事情。 我给自己找了无数个藉口,因为我刚刚啜了几口红酒所以走路不稳、因为我穿着小礼服步伐跨不大、因为我还得顾忌着场内还有小孩子要顾,不能太为所欲为就这么走散了自己…… 但真正追不上的理由,我自己最清楚。 我大可以拔腿狂奔,不要管中途撞开了多少个人,不用管奔驰时面上的表情会有多狰狞——我甚至可以靠跌倒吸引所有人的视线,看他到底会不会又一次为了我转身而来。 我明明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达成此刻我掛在嘴边的目标,然而我却只能和终点维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他前进的同时我也向前,但当他缓下来脚步的时候,我却又加快不了自己的脚步了,就像彻底陷入了泥沼里、闯入了哪个太规矩的电脑程式,被设定了永远只能停滞在这里。 明明连我自己也清楚的啊。 是我自己挤不出勇气,去赌一场他现在还牵掛我的棋局。 2-4 半句再见(2) 后来,我故作若无其事地牵着安城上了安宰彦的车后座。我不可能留他一个人坐在后头,太危险了,搞不好一个剎车他都能骨折给人看。 都说了,安城这小子就是爱玩又怕痛,他半年前骨折住院的时候,我虽然只拨时间照顾了他一个晚上,却也足够我头疼了。 当时,医院似乎还出了什么意外,波及到了负责安城手术的医师。实际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只知道病房外闹哄哄的,把不浅眠的我和安城都给吵醒了。 清醒后不久,便有医护人员通知我们手术不幸后延,并且还换了一名主刀。 「刚刚怎么了?」那时候的我这么问着。而也只是这么的一句话,对方就像是忽然想起了怎么令人崩溃的画面似的,驀地哽咽了起来,模稜两可地对我解释:「抱歉,邵小姐,目前还不方便透露……」 之后,我试图去了解当天发生了什么,但却翻遍了各大新闻网都没有相关的消息。亲自问人也不可能,我当时才刚回来台湾半个月,在国内没有任何人脉……真要说国内医界里有没有认识的人?有。我以为会往二类方向做研究的游赐宇后来竟然从医了。 但就正如今天的结果那样,我根本没有勇气重新找上他。 「对了,那安宰彦,你怎么这么快就从会场出来了?我记得你才买了耳坠要送给凌子寧,不是吗?」替过动儿系上安全带后,我边补妆边问向正替引擎预热的安宰彦。 他顿了顿,可能是还想了一下什么的吧。直到我装都补齐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说。「之后有机会再给。」 之后?有机会? 她就今天结婚了啊,难不成还能结第二次吗……噢对,她之前还和我眼前这个人订过一次婚,搞不好接下来还真的能再结了一次也说不定,他是不看好他们还是咋地? 「你好歹从前也差点成为了她的新郎,刚刚怎么不表示一点什么啊?时机、时机很重要,早了晚了都不对,你应该很懂的啊。」宽宏大量的我替我的前情敌叹了一口气,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她再怎么样,小时候第一个喜欢的人就是你了,就那样喜欢到了你都变了一个面貌还是喜欢你……她能放下你也挺不容易的。」 「她那个人本来就敢爱敢恨。」 我挑了挑眉,「所以你的意思是她现在恨你了?」 「如果憎恨的话,至少也是一种解脱吧。」 会是种解脱吗? 我想起了前不久游赐宇既孰悉又陌生的背影,究竟对他而言,是忘了我好还是恨了我好?而对我而言又是如何呢,他现在还会不会心疼我在乎我考虑我呢…… 手机的提示音突然响了。 我别眼一看,惊见竟然是排程表的通知——高中班级的同学会,表定时间正是在明天下午的这个时候举行。天杀的,刚刚一从婚礼现场走出来整个脑子都糊涂了,竟然忘记这事儿。 幸好我明天休假。 幸好…… 幸好我不是只有今天这一个机会,可以让我错过。 2-5 木已成舟(1) ? 「小公主,我觉得你根本就有圣母属性,只是还没有彻底开发而已。」 自习结束后的下课,游赐宇把他那杯噁心至极的无糖绿喝下了最后一口,这样子对我说着。 透过透明的塑胶包装,看见那令人作呕的黄褐色一点一点消失在他嘴里,我感觉我梦境里的糖果屋都要塌了,起因是地震,震央是无糖绿。 「你把『邵韩樱是举世无敌大圣母』这几个字po在校版上,我不信没有人呛爆你是滤镜太重的噁男,要不就是别校考不上凌中只能隔着一道围墙意淫我的可悲男校生。」想起了什么,我不屑地嘖了一声,「但你本来还真的要为了『没有第八节辅导』这种小事,跑去读低分一点的男校就读,你脑子里到底装什么?」 游赐宇转着他那支转了一百万年都还没有掉到地上断墨的蓝笔,悠然自得地对我说:「既然这么想知道,介意跟我换一下脑袋吗,小公主?」 「跟你换脑袋?」我想了一下,这简直就是利大于大于大——于弊,我怎么可能不乐意?「好啊,当然好,我建议你现在就跟我去医院执行换脑手术,现在、立刻、马上!」 然而游赐宇只是笑笑地回:「那么你可能考卷上都写满了自己的名字。」 我随手把桌子右上角那一叠便条纸丢向他。 特么的,他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回归正题。 游赐宇之所以会把「圣母」这一个跟我一点也不搭的词汇,暂时性掛在我身上,是因为我又答应别人,去比一项我其实可以根本不用参加的校内体育赛事了。 高二运动会才结束不久,我便迎来了本来可以不用属于我的羽球个人赛事。 明明班上规定只要派一个人就好了,虽然我知道我的运动细胞好到我怀疑我关于读书的基因全转移过去了,但既然校队的女生都去比了,怎么还要多报我这一个名额呢?反正最后得名的不都会是羽球校队的人吗? 结果我还是心软答应下来了。 也不能说是心软,就……就我这个人可能心情起伏表现得太明显了吧?康乐偏偏就挑在午休结束、我刚起床的那个时间点,听什么看什么说什么都迷迷糊糊的,然后我就那样傻呼呼地答应下来了,清醒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到底答应了个什么。 答应就算了,反正遇到一个校队强手,自然就会输了。然而,我作为下午第一场比赛的参赛选手,本想着早死早超生,天公却不作美,雨从午休时间下到了现在。 而学校只有室外的羽球场地,体育馆内也有其他的个人赛在举行,如果真要正常进行比赛的话,就只能够在原先那个本来就凹了好几个坑、又因为下雨的关係而处处积水的户外场地开打,一不小心就会因为打滑而跌伤。 在我以为校方会选择延赛、正要掉头走回教室的时候,我却看见,身为体卫组组长的朱毅在争取延赛的可能性时,被主任毫不留情地以「进度压力」四个字打枪。 于是,现在的我就只能在天还不懈地下着毛毛雨的时候,拿着除了体育课之外我根本不会用上的羽球拍子,踏入这个简直是危机四伏的球场内等待比赛开打。 跟我交手的是一个十七班的女生。跟我同一届。 明明我不记得自己有认识他们班的任何一个人,但在我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却觉得她格外地眼熟,不说脸颊上那一颗标志性的黑痣好了,那双看起来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的眼睛,也彷彿让我有种下一秒就要想起什么的错觉。 难道也是之前跟我起过争执的人吗? 虽然说起来有点不太好意思,但这范围也太太太广了。 「你等等轻松打就好了,我没想到竟然第一轮就对上了籤王……」康乐用安慰的语气替我做好了要输的心理准备,「跟你比赛的这个殷紫棋,是学校羽球队的主将,据说她爸爸还是学校田径队的教练……他们家生来应该就很擅长运动吧。」 虽然我早就做好了输球的准备,可是既然对方是这么厉害的人物,我如果不认真打的话,岂不是会输得更难看? 但是,不想丢脸是一回事,可对方的球击向的位置太过于刁鑽,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明明根据我每一次回击时站的位置,她理论上有更多刁难的角度可以让我措手不及,但几乎每一次,只要有机会的时候,她的球都会击向我这一侧球场正中间积满了雨水的大窟窿。 我虽然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不要追上去、放过这颗球就好了,但如果我每一次都放掉的话,我最后岂不就相当于站在原地不动任她打? 那么没有运动家精神又丢脸的事情,我根本做不出来! 所以就只能在她每一次将球击向水漥的时候,冒着随时都有可能失去重心跌跤的风险,将球一次次打回去,但却也有几次不小心轻拐到了脚。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比赛叫停,可还来不及让我思索,殷紫棋下一颗球便往同一处的水漥击去,而我依旧下意识地跨步过去—— 本以为我这次能向前几次一样惊险地将球救起,但哪里知道,我这一次的幸运值,终于用光了。 我一脚踩到了那个水漥的中心,向前一滑,我从没遇过更不用说排演过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脑子转都还来不及转,当下便直接伸出了没拿着球拍的左手撑地。 接下来的痛觉我太熟悉了,已经是第二次了,这和我国中时被讨厌我的女生推下楼梯、骨折的那一次痛觉,根本一模一样! 痛楚从撞击到的地方蔓延到我整个上肢,浸渐啃蚀了我全身,儘管早就不是第一次遭受这样的痛苦了,我却还是痛得冒汗发颤,面色狰狞地紧咬着唇,在涣散的目光中,隐隐约约看见了校内的医护人员拿着担架快速朝我移来。 偏偏这时候的雨势又从毛毛雨转换成更轰轰烈烈的大雨倾盆,而殷紫棋在校护前来之前,刻意经过了我这里。 我原以为我可能要耗些力气反过来安抚她的懺悔和自疚,但怎么想也没想到,她竟然问了我:「你是不是觉得这种感觉很孰悉?」 这种感觉?是指骨折的痛觉吗?我国中时经歷过一遍,当然不是第一次的陌生,但是…… 我还想多盯着殷紫棋一眼试图去确认些什么,但视线所及的范围,却迅速被前来的医护人员跟那片大面积的橘黄色担架侵占。 校护将我疑似骨折的左手臂以夹板固定,我攫紧大腿肉试图分缓疼痛,眉间紧紧皱着,而当我再次抬眼,便换成了安宰彦出现在我面前。 2-5 木已成舟(2) 「又逞强了?」 见他面色一点也不柔和,我忽然就委屈了起来。「不然我比赛要划水吗,我哪里知道会这样……」 「但你不是第一次了。」他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模样,「你以为我还想看到你受伤吗?」 国中的那一次骨折,是在将近会考的时候。倒数不到半年,而我用来写字的右手断了。 我那天一早出门就觉得这次似乎不只是小感冒而已,但我不敢跟我妈讲,还是硬撑着虚弱的身体去上学。然而到了中午,我果然还是烧起来了。 可是在走到保健室的过程中,我下楼梯的时候却被「擦肩而过」的女孩子用力撞了我的右肩一下,接着就这么失去重心地从楼梯上跌了下来。 当时,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医院里了,迷迷糊糊地恢復了意识。揉了揉眼睛,第一眼先是看见电视上播放着没有声音的新闻,而再侧过眼一看,那时候明明是在外县市实习的安宰彦,却也在我入院没多久就赶了过来。 他一发现我醒了,就用相较之下冰凉许多的手,轻按在我额头上。「烧退了?」 「嗯……」除了右手还在痛以外,现在是没有那么不舒服了,「我妈她知道这件事了吗?」 「知道了。然后呢?」 「……」 我噘起嘴,很不满地捏了把他的手臂,「有必要用这么讨厌的语气讲吗。」 安宰彦没有反应,只是把电视新闻调成了有声。 我本来还想明知故问地问他,为什么就这么快赶过来了?明明从你实习的学校赶来,车程也要一两个小时,是担心我为了我请掉了整个下午吗? 但后来还是电视上正播放着的社会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或者不应该用「吸引」这么好听的词汇,这简直让我反胃到极点。 「上个月二十六号,年约十五岁的少女a于学校晚自习结束后,隻身走夜路回家,于距家不到三百公尺的暗巷,被三名成年男性轮流性侵得逞。三名犯嫌作案途中,受害者曾试图逃脱未果,后遭数位加害人虐打…… 「截稿前,不具名的医师表示,受害者或有终生行动不便之可能……」 「……你摀住眼睛干嘛,应该摀住耳朵比较有用。」 「我觉得你换台最有用!」我拍了他一下,「我寧可看鬼片也不要看这种道德沦丧的新闻!」 「你看鬼片也一样会自我代入。」 「被鬼附身总比遇到人间色鬼好!」我哼了哼声,「话说,刚刚我班导有跟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吗?我那个时候是被故意推下楼的,她绝对是故意的!」 「监视器有拍到是谁故意去撞你的了,校方会处理,」他补充,「虽然你妈这次可能会叫校方放过对方,不过我有跟我在你学校的学长知会一声,要让事情按照完整的sop处置。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声音清清冷冷的,从我一睁眼就没看见他稍微和缓的脸色一次。 我鼓了鼓嘴,「你生气啦?」 「你不逞强这么一回,至少这次不会被人有机可乘。」 「那你是在为什么生气?」我笑着,明知故问:「是单纯只气我爱逞强没照顾好自己,还是更生气你没办法及时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没办法随时照顾到我?」 「……」 「你说的都对。」 安宰彦低头轻笑了一声,算是认了。 后来,安宰彦陪我看了整个晚上的电影。不过却也一部都没有看完,因为每次只要看到可怕的桥段我就会唆使他换台。 之后,我裹着石膏在学校的校长室内第一次看清了推我下楼的那个女生的面孔,右脸颊上长了一颗显眼的黑痣,眼睛是细长的丹凤眼,一旁站着她那一个似乎也是在学校工作、担任田径队教练的父亲,两个人一同对我道歉。 导师那边自然希望她能够发自内心的反省、诚心诚意的对我道歉——但我自己也知道这并不可能。意料之中,她面上丝毫没有反悔的意思,但真正让我感到不适的,不是她事不关己的态度,而是她父亲死死钉在我身上、带着暗示的黏腻眼神。 那一瞬间,我立刻想起了几天前在医院里看到的社会新闻,好一阵子都不敢一个人去图书馆,甚至在晚上都会梦到他盯着我的那一个表情,就连到考会考的时候,都还要安宰彦陪我考了整整两天。 进考场前我同样也看见了那对父女,那女生一样对我投以不屑的神情,而她父亲看着我的眼神,也跟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可是却又在发现了我身边帮我拎着整整一袋复习讲义的安宰彦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惊到似的一样收了回来。 此后直到一个月后的毕业,我也再也没见过他们两人,接着就离开老家到北部求学直到现在了。 * 「欸,等一下你能像之前那一次一样,整个晚上陪我看电影吗?」 接近晚饭时分,安宰彦带着食物又一次过来了。而我还没打开饭盒,就侧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答应我,「不然也没有人可以陪我了……而且我也只想要你陪我啊,好不好嘛?」 安宰彦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电影里用慢镜头扫过的物景,儘管每一处每一个细节都拍得仔仔细细,却还是藏匿了悬而未解的伏笔。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我敏感地回问:「你是不是本来有事情?」 他淡淡一笑,摇头,「我会在这里陪你。」 看他的样子,好像本来真的有其他事情待处理……不过那又怎样,又没有我重要。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我连满足的笑都还来不及掛起,身旁的手机就响了。 而且打来的人还是我爸。 「你跟他说了?我骨折的事情。」 安宰彦点头,「当然。校内流程就这么规定。」 但我可没想到他会打来啊。 我上一次骨折住院的时候,我爸跟我妈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儘管跟我妈的刻意无视不同,我爸至少还会在忙碌中抽空展现他仅限于物质面上的亲情,但他这次竟然还能够挪出时间来关心我,这已足够让我震惊。 难不成一个人换了个女人后也会换了一种新面目?我忍不住讽刺地这样子想。 「喂,爸?」 「我听说了,你又一次骨折了,这次换了一隻手,现在还好吗?」 「原来你也知道我上次骨折过啊」,虽然我很想要这样子回,但他至少这次有上心了,我于是应和:「嗯,还可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也不像上次那样接近考试。」 我爸在电话那端「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后来他补充:「我有跟你妈简单提了一下这件事。」 「噢。」我想起了两年前安宰彦提供的那一个句式,我想这应该很适合用在这个场合,「她知道了,然后呢?」 我爸叹了口气。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你跟她根本就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也就那样子……之后你的扶养权,不出意外会在我手上。不过,趁着这个机会,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讲。」 直觉告诉我,不外乎就是那个未知的第三者的事情。「你说。」 父亲沉吟了一阵,才缓缓开口。 「她最近怀孕了。」 而在他这一句话落下来的同时,本来在一旁一语不发的安宰彦,电话也响了起来。我瞄到来电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寧」。应该是他二姐吧。 原来他给他二姐的备註是三个字的全名?可是我记得上一次在办公室的时候,是亲属间的称谓啊……? 安宰彦面无表情地接起了刚打来的电话,应该是为了不打扰我而走出去讲。不过我还满希望他干扰我的,至少我不用把全部的精神都贯注在这通让我一点也不自在的电话上。 反正我跟这个家的关係早就岌岌可危了,这样子想着,我便毫无矫饰地直接问向我爸:「所以,因为她怀孕了,你才会花这么多力气把她相关的消息压下来?妈那边……就算你们离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好了,她也没有反对你这么保护她吗?」 我后来还是选择放柔了语气,搞不好比起我妈那种的商业联姻,对方跟我爸是暮年真爱也说不定。「而你也不愿意告诉我她是谁、而她又是怎么样的人?」 「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爸斟酌了一下措辞,「等我之后有场合能将她正式介绍给你的时候,你不会拒绝她的存在的。」 不然呢?我的拒绝难道有任何作用吗,都木已成舟了。 我爸那边轻叹了一口气,追忆着沉寂了很久、最近才復甦的故事。 「她是二房的孩子,当我跟他恋情萌牙的时候,因为大房的小儿子生了出来,她跟着移民海外……等到她弟长大、回到台湾,我也已经跟你妈结婚生下你和韩宥了。」 「现在这些都是我跟她拖了二十五年以后的事,现在的我不想让她和她的孩子,像过去的她一样无法在家庭中立足,你可以理解爸爸的用意吗?」 所以,是不想毁了他们的人生,所以要当我这的渣老爸的用意? 我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反正在这个家里我就不重要啊,我早就早就知道了。我到底还要冀求什么啊。 「那么爸,你到底在乎我跟已经离开的韩宥多一点,还是更在乎『她』跟她肚里的孩子?」 「女儿……」 我叹了口气,「算了。这问题太难回答了对不对?我先掛了,我生病很累,我要睡觉,你去忙你自己的吧。」 我不敢听他的答案,火速就掛上了电话,随手甩到了一旁、顺着病床沿的弧度重重摔落地面,撞击声响彻整间单人病房。 而我死死盯着前方一片米白色的墙,嘴里究竟在嚷着什么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了……等我回过神来之后,面上已全是热泪,打湿了安宰彦的衣襟。 我揣着把哭腔,把我爸那老套的旧情復燃八点档故事转述给他,极为讽刺地笑着。 只是,大概是他也觉得荒唐的缘故吧,除了安慰我的那几句以外,他看起来却始终心不在焉。 2-6 天真有邪(1) 儘管左手装上了石膏,不过因为不是惯用手的缘故,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异动的话,那大概就是从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变成了我坐在游赐宇单车后座让他载我上下学。 「欸,游赐宇,我跟你说,超扯的!」 「讲话没头没尾的,小公主你要说什么?」 他和我正在回去的路上,秋冬的天提早就暗了起来,我刚染的粉发在夜色下也彷彿被抽光了色,丝毫不显得起眼。 「就,班上不是在挑选话剧比赛的演员吗?负责人竟然要我去演女主角!拜託,我现在还包着石膏耶,他在想什么?」 然而游赐宇只是边往前骑着,边顺着今夜的夜风讲起了风凉话:「那你可以自己当编剧写一齣女主角骨折的故事,你裹着如此『逼真』的石膏上阵,效果绝对惊艳全场。」 什么逼真?这就是真的! 「所以你要我当编剧的同时,又去演女主?」简直不可理喻,他还清不清醒了,「那你又要去做什么?话剧比赛你总不可能恰恰好逃过一劫不用做事吧。」 游赐宇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在乎的样子,「应该是布景吧?搬东西的那种,干这种活而比较不麻烦。」 「什么啊,你难道不觉得你应该动脑多于出力吗?」我嘖了一声,但却在下一秒灵光一闪:「对了!我想到了,我是可以去当编剧啊,不过我跟其他人讨论的时候一定会起衝突……」 「所以?」 「反正你一定不演嘛,而你在编剧组又会害我们其他人都没事干,你觉得导演组怎么样?你还可以在讨论时顺便帮我化解衝突。」 「导演组?」 游赐宇有些意外的语调,八成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耍废,其他的通通没想过。 他耸了耸肩,虽然看起来还是平常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但我还是多少从他话中听出了几丝兴味。 「可以啊,虽然听起来很麻烦,但感觉很有趣。」 * 不过,同样身为行动不便的人,跟我的情形不一样,轮椅生所在的班级在她回来以后,为了使剧情和演出效果有独树一帜的特色,多数人决议让她担任女主角。 但是,女主角终归是许多人都想出演的位置,免不了有人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于是,在我们班依时把练习场地交给他们班的时候,较慢离开的我,就当场目击了她被人欺凌的场面。 「你怎么偏偏挑这个时间点回来?不知道你一回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在你身上吗。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女主角的位置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我会演好的,不会让大家的心血白费……」 「你当然要演好啊!难不成都站到女主角的位置上了,你练习时还要划水?你的伤不是你偷懒或特权的理由,何况你本来可以不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站在轮椅生正前方的女孩话讫,笑了几声,然后揽了揽她旁边的朋友,「你知道吧?在你回到学校之前你的事情已经都被我们翻出来讨论过一遍了,新闻上没有说,不过根据和你同校出身的人所言,你以前都是那种穿着暴露的小太妹吧?这样子走夜路,不被流氓盯上才有鬼。」 我正要迈开的脚步顿了顿。等等,我记得之前就听人说过轮椅生被打残腿的原因,而这又恰恰好吻合我国中住院时看到的社会新闻,所以轮椅生她该不会就是…… 但这不能怪到她身上吧?她可是被轮流性侵的受害者,为什么在事发两年过后,要反过来挞伐她这一个被害者? 「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子,真的不是!」轮椅生的声音听起来快要哭出来了,「我会努力让我配得上女主角这个位置的,我也改变不了大家的决定,而且剧本已经写好了、道具也都开始做了啊,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我答应下来前会先跟每个人一起讨论过的,相信我……」 我一听见她这么低声下气地回覆那些不讲理的八婆的时候,肚子里的一股气就这么上来了,不吐不快,我马上移动脚步到了那些人面前。 「邵韩樱,你做什……」 「你们刚刚对她说什么?」我质问着那群人之中站在最中间的女生。 「对她说什么?你又不是我们班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刚刚都听见了。」我瞪着她们,「她都已经有要尽最大的努力演好自己角色的决心了,而且让她当女主角不是你们班大多数人的意见吗?并且对于她过去受伤的那场意外,你们怎么可以反过来在挞伐被害者?错的不难道是那些犯案被起诉的人渣?」 「这关你什么事啊,她会被那些人渣性侵是对她的报復!如果她穿着保守一点,那些人还能看上她吗?」那女生面目不屑地向我跟轮椅生嘖了一声,「每件事情会发生,通通都是环环相扣的。只要她没有把属于她自己的那一个环扣上,这个结果就不会发生!」 所以,她这是把一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选择,当作了是促使整个事件发生的关键? 但明明最大的问题点是出在那些犯案者,是什么因素让他们会做得出这种事情、为什么一般的道德规范无法束缚他们、在他们的过去是否有任何重大事件或重要他人影响了他们的人格,这些带来的影响,通通都比一件女孩子身上的短裙都来得大多了。 可是,不对,这个逻辑怎么就这么熟悉…… 对于邵韩宥的事情,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忽略了整件事发生的背景、肇事驾驶的疏忽,单单地认为一个小小的、不开车门的选择,才是真正杀了他的兇手。 我曾经也是用这样的逻辑思考过的。 脑子一片混乱,我抿了抿唇,还是选择咬牙再向她们更跨进了一步。「那么按照你的说法,是什么因素让这些人做得出这种事情?又是谁扣上了这一个个环?难道会是她吗?她根本不能左右这件事情的发生!不要为你们的本末倒置找藉口!」 「她不能左右这件事情的发生?那你也没有资格插手我们的对谈!」对方女生笑了笑,「还是你只是在为你自己排解?你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所以透过宣张虚假的正义来让自己好过一点……毕竟你也从来都不是好好穿衣服的那一类,对吧?」 我狠狠瞪了过去,「你——」 然而还不等我说完,从天而降的粉色彩带却打断了我们。 抬头一看,游赐宇站在二楼看台上,手里捲着彩带的另外一端,没心没肺地笑着。 「啊!不好意思——我在为我们班被宣布拿下第一名的那瞬间练习拋彩带。打扰到你们了真对不起。」游赐宇的口气一点都不真诚。 何况谁第一名要拋彩带啊?这是话剧比赛又不是职棒决赛。 我看着游赐宇貌似一脸愉悦的快步从二楼走下来,手里抱着厚度不一般的导演专业相关书籍,心里还来不及诧异他竟然为这次话剧上心到这种程度,他就随随便便地打发那群别班的人走了。 「你们『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们家小公主去图书馆的时候,穿睡裤的次数比短裙还多。」他装作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因为她每次刚起床都迷迷糊糊地走出来了,往往要我提醒才知道她还穿着睡衣。这的确不是好好穿衣服的典范,但大概就是强暴犯看过去会以为是幼稚园小女孩出游的程度罢了,你们觉得呢?」 「……」 「我也就三次!三次穿睡衣牵脚踏车出来,三次而已,你把事情说那么严重干嘛?」 「这种事光一次就很了不起了。」他作势要弹我的额头一把,「回教室吧,你脱队很久了,没想到你这么有正义感。」 「……至少我是正规的跟别人讲理,而不像你拋彩带下来就算了,赶别人走的同时还要夹带几句干话。」 「嗯。那是因为我只想赶他们走,而没有什么特别伟大的正义感。」他很自然而然地就承认了,「走吧,幼稚园小女孩,快要错过午餐时间了。」 「我是幼稚园小女孩的话,那你恋童癖啊?」 游赐宇笑了笑,面上已经没有方才吊儿郎当的玩笑气息。 「可是有一些长大以后没有的要素,只有我家幼稚园小公主才做得到啊……只有你的思考模式和举止可以这么纯粹,」他又是那种说故事的语气。永远有办法把一段话一段故事包装得很好,是那种很适合说故事的人,「你没看到刚刚从头到尾他们班的人,都没有人愿意挺身为那个女生说话吗?但你却瞬间就站出来了,仅仅是这一点,你就胜过太多太多人了。」 我瘪了瘪嘴,「你是在藉机嘲弄我行为模式单一过头,看起来很像智商不足的笨蛋吗?」 他故作懊恼:「你怎么这个时候就变聪明了啊……」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而他微微勾起嘴角,在冬日的暖阳下所有的动作和语言都有了温度,变得温柔。「好啦,别臭着一张脸了。我是真的觉得很难得,从一开始就这么觉得了……从那样的家庭出身能得到几个这样子的你?单纯很好,真的,我喜欢你就算经歷了那么多,却依旧天真的样子。」 他这样子说着的时候,眼睛瞬也不瞬地对着我看,就像整个寂寥的仲冬里,只有他眼里的世界簪了花那样。而那朵花就恰在他面前。 2-6 天真有邪(2) 话剧比赛结束之后,我们班虽然如愿拿到了最高的名次,不过似乎除了当天在场的我跟游赐宇之外,没有半个人提到「彩带」这一件事。 亏我还在宣布名次后,傻呼呼地问别人有没有彩带可以拋——结果!我事后才知道,彩带那件事那根本就是游赐宇导演出来的一齣闹剧! 戏里戏外都这么爱导,他怎么不真的去当导演啊? 而直到下学期开学的时候,我左手上的石膏也早拆了下来。 这一个学期我担任的是卫生股长,开学典礼结束后要干部训练。我一直以来都是很守时的人,全校七十几个班级,我是第一个抵达集合现场的人。 然而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卫生股长的干部训练还能够由谁来指导?当然就是体卫组的傢伙。 朱毅坐在司令台上,看着他眼前唯一一个准时前来的学生,一脸遗憾:「对不起,你是不是以为来的人会是安宰彦而不是我啊?抱歉让你失望了,来来来,通知单先发给你——不对,等一下,我的通知单呢?!」 「……」我彻底感到荒唐。 「你不会真的连要发给学生的唯一一个资料,都忘了带过来吧?」 朱毅扶着额,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能够糊涂到这种地步,「好像是真的……我应该把那一叠通知单放在体卫组旁的旧保健室,你先帮我过去拿一下,我怕我离开后学生会觉得我放鸟他们。」他将一串钥匙递给了我。 尼马的,好一个天兵。 可是当我来到旧保健室的时候,却发现,被废弃许久、相当于仓库的这里,此刻竟然会有人的动静。 我防范性地点开了整室的灯,接着,在室内通明的下一瞬,我立刻就发现了最角落那一处被帘子遮蔽的地方,有一对正在交叠的剪影。 竟然有情侣在这里偷欢! 天啊,虽然说是废弃的保健室,但隔壁就是办公室耶?就算体卫组的老师现在都还没归位,但他们哪来的胆子啊? 而且开学第一天的行程那么赶,干部训练也就这半个小时而已,如果半个小时就能解决的话,那么那个男同学也太没用了吧……咳。 「有人?」 我原先以为只是高中生想图一把在校内偷嚐禁果的欢快,然而,此刻传来的却是中年男子混浊的沉音。 我忽地一愣,理智提醒我要跑,但直觉告诉我我倘若就这么走了,里头那个女孩就会—— 「救我!」帘子里的女孩试图挣扎,而男子明明分神顾虑到了我的出现,却还是有力地将女孩紧紧架住,「拜託快!……唔……你的手快给我放开!」 我就算不用听她的呼叫声,光看她愈发挣扎的动作也绝对知道这百分之百不会是两厢情愿的关係。 我本来想对她喊说,我会马上去叫其他老师来——虽然近在隔壁的体卫组,老师全部都去负责干部训练了,但行政大楼按照我的脚程,肯定也用不到多少时间,我很快就可以回来救她了。 然而,而我还来不及帮忙求救,那名男子却忽然扯开了帘子,被他那双手抓住的部分甚至有几许布料脱落。 他大步跨向我,用舌头舔唇一圈,扯住了我的衣领,硬是在猥琐的话中糝了几分自以为的柔和温婉:「两年了……距离我上次看到你,两年了……我千千万万没有想到,有天你会亲自送上门来……」 在看见他那张令人作呕、害我做了无数次噩梦的脸庞以后,我一瞬间忆起了全部。 2-6 天真有邪(3) 上学期羽球比赛的时候,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殷紫棋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眼熟?不就正是因为她就是国中时,把我从楼梯上撞下去的那个女生吗! 而她那一个,打从第一次见面就对我投以色情目光的父亲……我早就该知道的啊,为什么田径队教练这么希望我入队?不就正是因为他早早从我国中的时候,就想要对我下手不是吗? 我浑身发寒地回想起过去,如果我先前真的加入了田径队的话,现在……现在在那张床上被欺压的人,就会是我了…… 我倒抽了一口气,睽隔许久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了上来。那时候我甚至连去考试都战战兢兢的,怎么噩梦又一次离我近在咫尺了……? 「你在愣什么啊!快跑啊!趁现在快跑啊!外套包一包身体马上去找老师过来,随便一个都好!」 我对着床上的姑娘大喊着,她才终于从惊惶中清醒过来,照着我的指示整整衣裳就火速逃出了保健室。 馀光瞄着她迅速离去的背影,我忍不住下贱地想着,还好,还好在这之前碰到这件事的人,都不是我…… 这种情况从来没有人教过该如何应对,慌了就是慌了,要做什么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他压在身下,满脸掛着因为害怕而瞬间涌出的眼泪——不对,不行,我不能自暴自弃!我必须求救! 「我带过的那么多学生,每一个、每一个都比不过你……你高一刚入学时我多想强制让你入队啊,哪知道你班导师是十年前那个连中文都还讲不好的疯子!」 「你离我远一点!」他的手已经紧紧扣住了我的,和强暴犯十指紧扣的感觉几乎要让我吐了出来,我尽可能在挣扎的同时对外呼救:「快点!有谁啊!是谁都好,进来救救我——!」 「你别挣扎了!刚刚那女的试着这样做很多次,但每一次都被我要胁要用其他东西堵住她的嘴!」男教练猥琐地笑了起来,「除了我之外,想上了你的人应该多的是吧,告诉我吧,你今天还是不是第一次?这样我才好决定,我应该先用『什么』来堵住你这张总对外乱喊的嘴!」 「你滚!你快滚!我才不要被你碰!你走开!」我侧过脸躲过他差几公分就要压下来的强吻,「谁在外面!能不能救救我……他要强暴我了!无论是谁快点来啊!」 「闭嘴!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闹腾的!我都覬覦你多久了,就一次有这么难?」 他死死抓着我的衣服,手伸进了制服下摆,用他那隻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肚皮,然后渐渐向上…… 「两年了、两年了啊!我有一次对着我女儿毕册上你的照片在手淫的时候,还被看她看见了……哈,她也没料到我会有这一天可以碰到你吧?她接下来还会有弟弟妹妹吗?」 他一隻手伸到了我背后,解开了我胸罩的后扣,另一隻手抓住了我两隻手的手腕,屈着膝低下了身,而我就连大腿都被他那两隻脚夹住动弹不得。 「哈……哪里知道今天就有这样一个好机会送到我面前来了,我真的想也没有想过啊,过了两年你还能够离我这么近!我连在梦里都想干你!」 「你……你快从我身上移开……」 我绝望得几乎要放弃了挣扎,而他也已经将我的制服解到了最上层,整片胸脯暴露在他眼中,我不想接受现实,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泪水簌簌落下润湿了整个脸庞。 要如何才能够麻痺自己的知觉呢? 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唇瓣和舌尖在我的身上来回舔拭,一次又一次,身体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湿濡的痕跡,乳尖被他捏得发红又发疼,就连百褶裙下的最后一件防护也被脱了下来,他的另一隻手不断在我大腿内侧揉搓…… 那一瞬间,我真的好想好想跳入一个可以丢弃所有感官知觉的深渊里,再也不要出来,我不想要再面对这些了。全部都好噁心。 然而,忽然间,我听见了保健室的门被重重推开的声音,和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 我再次睁开了眼,一回过神来,安宰彦已经抵达了床沿,一隻脚勾住了男教练的腿,一用力,对方直直在空中翻了半圈、再重重摔在了磁砖地上。 他双眼瞪得发红,把对方倒卧的身躯踢至墙角以后,急促地走回我身边,双手发颤地隔着一层被褥拥住我,发丝散落在我肩窝,那一瞬我感觉到了失而復得后沉重的无力感……包括我和他的。 「韩樱,把这些全忘了,害怕的话就尽情哭出来,冷静下来后我们再……」 安宰彦话还没说完,眼角馀光就瞄见了被男教练脱下来、随手丢在保健室地砖上的女式内衣裤。 方才因为我紧揪着棉被的关係,他没看见,以为在这两三分鐘内我可能只是隔着衣服被骚扰了几把,但却…… 「殷义方?」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拍了我的肩作为安抚后,周身气压骤降,噔噔地走向还倒在墙边、正试图站起的田径教练。 「冷……冷静下来?」从侧面看去,安宰彦的眼神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不对、那也是他。那才是他。「亏我还能讲出这种浑话,果然做人还是得偏激一点……比如十年前我就不该让你落荒而逃,而是直接把你打死,如此才不会有今天,你说对不对?」 去年朱毅对安宰彦随口的玩笑话驀然从脑海里涌现。 「哈哈哈哈……你难道都忘了有一次你竟然靠一己之力打趴好几个校队主将——不对,我记得传闻说你那时候好像连教练都差点下手了,是吗?」 本来在处理文件的安宰彦一脸不耐烦,「那时候那个教练打算连同他那几个选手非礼凌子寧,我间来无事就去了。」 朱毅的口气听起来特别刻意,「哦?所以是为了青梅竹马而英雄救美?」 「刚好看到。」安宰彦对着朱毅的方向拋了枚白眼,但却在察觉到我也在旁边的时候,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才继续。 当时我把所有重点都放在了「安宰彦有一个多年青梅但却始终没跟我提过」这件事情上,却忽略了十年前那件事最初的背景,是他青梅差点落得我现在、甚至是更糟糕的下场。 而那时的教练,就是眼前这一个人。 男教练边耻笑着边扶着墙沿站起,「打死?你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你认真?」 他欲出其不意地朝安宰彦回踢一脚,却在他腰前被抓住了脚踝,在安宰彦用力的那瞬间,重心一倾侧翻落地。地砖又一次发出了嘹喨的响声……是人的头从一米多高的地方,没有任何缓衝直接撞上地面的声音。 男教练吃痛地大叫了一声,下意识双手捂头,却被安宰彦一脚、一脚踢回墙沿。酒红色的窗帘被风扇微微吹起又飘落,停靠在男教练勉强支撑起来的肩侧,乍看去像从他肩颈绽放、而后渲染成一大片如瀑布落下的血跡。 「所以你觉得我在玩笑?可是啊,当初如果没有你那些共犯学生作为垫背,你想,你现在还会不会这个命跟我逞口舌之快?」从安宰彦站立的位置,我才发现他刚才刻意把殷义方踢到离我的床位更远一步的地方,「也真是可惜这段时间完全无法让你们几个学乖。过了十年,你知道这次跟上次最不一样的是什么吗?」 随着安宰彦的步步进逼,男教练的手愈发抓紧了垂在他身上的窗帘…… 等等。不对。那动作不仅是抓,他是企图要把整面窗帘连同窗帘桿一起扯下来! 殷义方终究还是在体育界打滚了数十年的人,在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要叫安宰彦闪避的时候,他就已经将窗帘桿扯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上。 但他却没有向离他最近的安宰彦行动,而是一个起立、转身后,笔直地跨步朝我前来。 我惊惧地看着造成我无数次噩梦的人再一次走向我,一时间,我完全不晓得该往哪里躲……因为他都一定会追上我的啊,无论是两年前两分鐘前还是现在这两秒,他通通都有办法强硬地成为我在当下最不愿意面对的梦魘啊。 我躲有什么用?躲有用的话他现在还有可能会在这里吗? 「——砰!」 窗帘桿重重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还是传来了。 但却不是打在我身上。 因为刚才安宰彦把距离拉远的关係,让他来得及在殷义方将桿子挥到我身上之前,先行做出了反应,把我推到了一旁,用肉身挡住了我,随即忍住那一瞬达到最高点的痛楚,把窗帘桿夺来、换至右手,在前面一连串动作中并没有受到波及的左脚向殷义方的肚子一踢,对方吃痛地大叫着,手捂着腹部弓起了身,恰好给他最好的时机将桿子从旁侧挥击。殷义方第三次倒在地上被压制。 「嗯?我以为我暗示得很清楚了——不要随便就碰上你仇敌的逆鳞啊,打不过的时候是真的很可怜的。」 我把自己更用力地蜷进了被子里。眼前的两个人,安宰彦只是方才为了掩护我,上半身的左侧受了一击,隔着衣料看不见是否有显眼的伤势——但肯定不及已经被击落至地第三次的男教练身上多处易见的挫伤。 如果安宰彦是真的有意要把事情闹大,就像他从前每一次那样,倘若过程中都没有人阻止成功,殷义方的下场绝对不仅仅是现在我所看见的。 他对着天花板,大张着嘴喘气,安宰彦趁隙将积满了灰尘的窗帘桿刺入强暴犯的口腔。殷义方之后吐出来的所有呜咽都不成句。 事情再继续下去会完蛋。 脑子里渐渐清晰的声音这样子告诉我,却又被其他的声音淹没。 一个声音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安宰彦可是在替我报仇。 一个声音说,这样最好了,每一次看着长大后的安宰彦都觉得他这个人缺少了一些什么,现在这个模样才符合我最初认知的他。最好永远都停在这一刻就好,离开了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就永远都看不见了。 2-6 天真有邪(4) 不晓得究竟哪个声音说服了所有,于是,我就只是缩在整张床最里面的地方,短时间内一波又一波的衝击让我只知道要好好躲着,其他通通都好难去思考,制服上衣被解开的钮扣,地上被风吹得越来越远的内衣裤,眼前终于彻彻底底被安宰彦压制住、无从反抗的殷义方的下场……我通通都无法去想该怎么行动。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反正定不定罪都是可以后续再处理的事情,不如现在就让他去死就好了——安宰彦此时肯定陷在这样子的思维里。 「知道吧,有的人的弱点叫作软肋,而有的叫逆鳞……你知道这两个差别在哪吗?」 安宰彦边说着的时候,手中的长桿依着字句的起伏反覆刺入男教练的口腔。距离有点远,但我能看见殷义方的眼角因为腔内频繁而剧烈的异物感,泛着几滴生理泪水。 然而,儘管是这样子的场合下,安宰彦的声音依然淡得像是褪色的油画,彷彿是从过去那些没有杂质的日子中,悠悠传来。 「软肋代表你可以利用它而杀了我,而我却可以因为你碰了我的逆鳞一次就杀了你。」安宰彦用带笑的语气说着。他眼白里错杂的血丝,顏色是我与他初见时和他最相衬的顏色。「然而我只有逆鳞啊……就她一个。跟你逞的口舌之快不同,我现在是真的,有要让你就这么死在这里的念头。是认真的啊。」 那是彷若就要差点失去了些什么,在深渊中悲伤无助至极的声音。 该说不意外吗?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子想。 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理智而已,或者本来就比其他许多人都还要更轻易伤害别人什么的,就仅仅是因为,今天殷义方碰到的人是我而已。 他要是没有我,那才是真正的完蛋。 藉着手中的长桿,安宰彦毫不费力地将殷义方推到了放满了玻璃药罐的三格柜旁,他抽出了放在对方腔内的桿子,在殷义方趁机要站起身逃开、支起了上半身的时候,安宰彦就又对准了他的胸膛,重重踢了下去。 男教练的头向后磕到了三格柜的隔板上,接着再一脚,他的头便被抵进了柜中。本来囤积在内的过期药罐一瓶瓶地随之碎裂,玻璃碎片和残馀的药剂满地狼藉,就连流出来的红色液体也分不清究竟是药剂在流动,还是裂开的玻璃割破了他的头皮。 校内的上课鐘声讽刺地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以前那些女孩子是不是也觉得,这鐘声反而更像是在倒数属于另外一座地狱的死刑? 失去了窗帘桿的阻隔,殷义方在剧痛中勉强拼凑出了完整的句子。声音是极致的沙哑,彷彿被撒旦夺走了一半的声带。「你、你给我住手,你当年就算了,现在你什么身分……咳、你自己想清楚!」 「随便。」安宰彦话落下的同时,又一脚踢倒了三格柜。殷义方跟着侧倒的柜子又一次一起倒了下去。 更多的玻璃药罐破碎了。 而且一个不差地通通砸在了他头上。 整个空间充满着各式药品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甚至还有些许血腥味。 殷义方的头从横倒的三格柜中,露了半颗出来。我看过去,他头上多了好几处被玻璃割伤的伤口,鲜血不止地汩汩流出,慑人心魄。 原来这就是,常常从社会新闻中听见的头破血流吗? 明明就近在我眼前,但我却觉得他落得这样子的结果,实在是太应该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殷义方是如此,我是如此,安宰彦是如此……大家都一样。时间如果可以停在鐘声停息的这一刻就好了。 然而世界的一切只会不如人愿地继续进行着,殷义方始终挣扎,却未果,我没办法从先前的恐惧中抽离,而安宰彦他又一次,回到了从过去积累到现在的阴影魔障。 他脚下的殷义方从卖命抵抗,到声息渐弱,到现在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昏过去了,安宰彦的动作却也没有停止过半刻。 跟过去一样,就像生病了一样,而把他治好的我,却也同时成为了让他復发的唯一原因。 刚才逃脱出去的田径队女孩,以最快的速度带着朱毅赶了过来。 以最快的速度。墙上掛着的时鐘是这么告诉我的。 可是时间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邵学姊!我把老师叫来……安、安老师?」赶来的学妹无所适从。 任谁看到都会错愕的吧,毕竟这对于「现在」的安宰彦而言,是多么地反常。 身为从最一开始目击到现在的我,应该早早就要把他拉回来的才是。何况,也就只有我做得到了。 可是我却没有去做。甚至希望时间就这么凝结在这一瞬。永远永远就好。 「安宰彦你够了,别忘了你当初跟邵韩樱说好了什么!」是朱毅。 安宰彦斜了他一眼,「你有资格说?她这时候不是应该在你那里干部训练吗,你如果没放她一个人来这里会发生这种事?」 「操特么的,果真跟以前一个样……林翊湘。我手机借你,叫救护车来。跟他们说凌晴高中有伤者失血过多,当前疑似昏厥,并且请救护车从后校门进入,距离更短;如果他们有问是否要叫警车,跟他们说不需要——反正依这浑帐的背景叫了也是白叫。」 朱毅朝我走了过来,说:「邵韩樱,我知道我现在因为我的疏忽道歉也迟了,待会会带你跟林翊湘去做体检以便日后上诉,但现在有更紧急的事……你现在有办法去把安宰彦安抚下来吗?他最听你说的、不对,他只听你的。」 我面无表情地把视线从安宰彦那里,慢慢移到朱毅身上。「可是这样子,对身为受害者的我很残忍。」 朱毅点头,却又说:「但你任由他继续这样下去,也对安宰彦很残忍。」 「……」 我以无声代替了回应。 在被子里随意地扣上几个扣子,裸着脚丫跨过了地上那些流淌着的、分不清是药液还是血液的液体,以及满地的玻璃碎片。 我走到了安宰彦面前。他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手中从遍满了灰尘到沾满了鲜血的长桿,搁到了一旁,他捲起的袖子拉下,佈着血丝的双眸重新染上了乾净的光。 明明保健室里也有很多很多药贮存着的,但却没有一种药在这时候有用,反而成为了伤害人的武器。 心病唯有人治。 我的、他的,全世界的,人救赎了人却又被人拉入地狱,这样子变态的构成才是万物运转的核心。完美是停滞,缺陷是前进,如此的互动作用才因而有了呼吸的理由。 「欸,安宰彦,答应我一个要求。」 「嗯?」 半开的窗户,透进了光也漏入了风。安宰彦扬起的额发,尾端溅上了味道尚腥的鲜血,从一片模糊中看过去,就像是把他的发全部染红了——就跟我初见到他、从墙上跃下时的发色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 那瞬间,所有本来已经跑到了牙关的话,关心啊劝说啊之类的,驀地全被汰换。就只是因为那一秒时空错换的错觉。 「吻我。」我勾起了唇,一眼望去,他眸子里全倒映着我的身影。「他刚刚没碰到我的嘴唇。这里是乾净的。」 他似乎还说了什么——可能是反驳我说自己其他地方都不乾净之类的。不过这不太重要,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这一个吻中画下了暂时安寧的句点。 不过,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当我看见安宰彦眼神又回归平常的时候,我心口上竟然有种愴然若失的感觉在发酵,五味杂陈而无法解释的,悲伤的存在感。 2-7 飘香七里(1) 如果要追溯起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安宰彦、又是什么时候查觉到他爱我的,那大概是在他高三下的一个假日。 那天,我一如既往到了对我而言更温暖的安家。安宰彦不在,迎接我的人是安宰彦的小妈,她说他四月初的时候成年了,现在正在监理所考驾照。 虽然说对方是他的「小妈」,可是,安宰彦说过,在他在国外生活的那十几年,几乎都是这位小妈跟她女儿,也就是安宰彦直到出社会还是交往最密集的二姊安筑寧,两个人跟他住在一起,照顾他、陪伴他的童年的。 当我第一次发现安宰彦会把「妈」这个字用在不同的两个人身上时,我没有多想,就直接问了他为什么。而大概也是因为问的人是我的关係吧,他如实地回答,一个是生理上的,另一个则是心理上的。 那时候的我当然没有听懂,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而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说,那是他比我还要「幸运」的意思。 「因为你有两个妈妈吗?」我稍微把这个状况套在自己身上,猛地摇头,「不要……我才不要有两个妈妈……一个就很难受了。」 他那时只是浅浅笑着没有多说什么。大概这对于和我背景相似的他,也是很难解释的问题吧。 我后来在跟安家越来越密切的交往中,渐渐明白了他当时话中的意涵。 在与他生母交流的时候,我常常感觉她就只是因为我家里的关係,而对我好。见到我的时候,往往问起我家里其他人的事情,没怎么问起「我」——明明我才是在她面前的那一个人。 可是,在与没有名分的他小妈、或者他二姊相处的时候,她们都会跟我聊「我」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在我跟她们抱怨小五小六女生三八的忌妒心时,她们也安抚我,说等我越长越大,碰到的类似事件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唯一要记得的,就是那是因为你太好了,好过她们太多了,所以她们才会讨厌你。 儘管只是安慰的话,但对我这种性子,实在是很入耳。 而偶尔,当我问起安宰彦在学校有没有「变好」的时候,她们也会说还好有我的关係,他是真的改变了。 所以他才说他比我幸运。 他有一个跟我的妈妈一样的妈妈,却也有另外一个会真正关心他的母亲。 不过,儘管我们出身背景已经极为相似了,他和我不同的点,还有他的父亲与哥哥。 安父不顾他意愿擅自施加在他身上的沉重寄望、还有与之矛盾的大哥的慾念与妒意,通通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以离经叛道的行为来逃避这些打从出生就被写好的剧本,很笨拙却又很直接,也因此在如愿以后,也留下了许多后患。 那一天就是这样。刚考完驾照的安宰彦,随即就收到了来自陌生号码的简讯,对方声称是学测前夕被他打伤、近日才康復出院的那名国手,并且附上一张拍有浅紫色发夹的照片——那是我最宝贵、最常带的手作发夹。那些人宣称我人就在他们那里。 那枚发夹是我的家政作业,在製作的时候安宰彦就在我旁边目击了整个过程,包括我前几个做失败的、后几个开始慢慢变好的,最后是这一个我自认做得最完美、顏色也是最好看的紫色发夹。 「嗯?你喜欢紫色?」在我完成作业向他炫耀的时候,他正坐在他家客厅沙发上,边看着电视边替腿上的轻微擦伤上药,看见我刚别上去的发夹,随口一问。 那时的我觉得哥哥简直是笨蛋,大笨蛋,猜不出来吗?就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哥哥那一天,哥哥跟我介绍的花就是紫色的啊!不然我本来是比较喜欢粉红色的! 我哼了哼声没有回答,只是昂起头问他,「我这样子好看吗?」 「你不是说大家都觉得你是学校里最漂亮的那一个,很多男孩子都喜欢你吗?」 哥哥反问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讲后面那一句的时候,却有些不自然。 我哼了哼声,「那些才不重要,我在问的是哥哥你!」 「好看。」安宰彦伸手,帮我把发夹的位置调了调位,「你长大以后还是会很漂亮,更漂亮。」 并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客厅后方镜子倒映着的我的脸,竟然也红了起来,热热的,是只有在见到哥哥想到哥哥的时候,才会发生的事情。 然而那枚发夹竟然落到了那些人手上。 人还在监理所的安宰彦慌了,但又不能直接定论我百分百就在他们手上,搞不好只是虚张声势呢?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我家。 一直被我妈唾弃的、走上歧途的安家么子,当时是第一次进了我家的门,但却没有见到我的身影。 邵韩樱还能够去哪里? 杂货店、超商、学校、图书馆……在从我家走出的那短短几秒,他脑中冒出了许多的猜想。难道要一个一个慢慢找吗?还是直接跟他们槓上比较快?到底怎么做才可以把对我的伤害降到最低? 思绪一片混乱,然而下一秒,转身,他便看见了刚从他家中走出来的我。 当时的我只是要去超商买巧克力,书读了好久好累呀,哥哥也不在家里头陪我……可是走出来的时候,却刚好看到哥哥回来了。 但哥哥的模样却很反常,我满脑子都是疑惑,还来不及问出口,哥哥就大步跨向我,像是断了线的木偶突然被抽去了重心,弯下了身体,头抵在了我的肩窝,紧张发颤的双手在抱住我以后渐渐趋于缓和。 我应该说话吗?还是安抚他呢?可是哥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空气将安静锁住了很久,安宰彦的声音才终于传了过来。 「你没事……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有什么不测的话我真的会疯掉……」 哥哥是在担心我?很担心、很担心我? 明明我也不是哥哥的谁,但为什么他会为我担心成这个样子? 那样子奇怪却又不无道理的想法,又一次窜进了脑袋。 学校里的女生,有很多都因为她们喜欢的男生喜欢我,而对我充满了忌妒心……那么哥哥呢?哥哥不是我的家人,却比我的家人还要担心我,所以说哥哥他也是吗,也是喜欢我? 因为喜欢我,所以总是陪伴着我、担心我、怕我出了意外,哥哥如果不是喜欢我的话,那么学校里那些给我送糖果的男生,通通也都不能叫作喜欢了。 那我想,我也喜欢哥哥。 因为我不想看到哥哥因为我,而这么难受的样子。 「哥哥……没事的,我就在这里啊。你看,我现在好好的不是吗?」 「……嗯。」他点头,「对了,你的发夹是不是不见了?」 我摸了摸我垂下的瀏海,惊讶又欣喜地,马上换上了笑靨回应:「对啊,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哥哥你有看见它吗?」 「应该是之前掉在巷子里了……」安宰彦选择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过去了,接着他蹲了下来,与我平视,「我带你去买材料,我们再做一个,好不好?」 「我不止要一个,我要很多个!」 「好好好,都听你的……去把拖鞋换掉,我骑单车载你。」 「啊?不是考了驾照吗?」 「没那么快领到。」 「可是以前我看过很多次哥哥你飆着机车回来……」 「载你不一样。」他催促着我,「两分鐘内,我在门口等你,没出来的话就不陪你了喔。」 「欸……哪有这样的!」 那时的我匆匆忙忙地跑进家门内,随便抽了一双袜子套上、穿上鞋子,只不过一分鐘的功夫。 但我却没有直接走出去。 对着手錶,看着分针跑了五格以后,我才安心地踏出家门。 哥哥还是站在门外。 两分鐘规则什么的……才没有,哥哥明明等我等得很开心。 「啊,两分鐘刚好到了。」骗人,我有手錶的。「上来吧。抓紧。」 很久很久的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脚踏车双载其实也是违法的。而当时的安宰彦也不知道。 反正快乐不违法,在单车后座抱了哥哥整路的我,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幸福也可以出现在家以外的地方。 而那种幸福感的源头,叫作喜欢。他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他,这就是幸福的其中一种形状。 2-7 飘香七里(2) 田径队教练的事情,儘管校方无意将丑闻外扬,但仍然无法阻止相关的传闻传遍了整座校园。 田径队的女孩们、他女儿殷紫棋,以及身为当日揭发者兼受害者的我,通通都成为了讨论的对象。 儘管多数人都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每当那些好奇的、打探的目光投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还是无法停止自己想起那一天的事情。就像被放在了莫比乌斯带上,再怎么试图走出,都还是会绕回同一点上。 事发后一天试着去上学过一次,但我终究还是抵不过眾人目光的压力,至此已经连续五个上课日没有踏入校园一步。 「小公主,今天上课的笔记我放在外面了,你之后再自己下来拿。」 游赐宇的讯息从手机上方突地冒出。 学校没有彻底压住男教练的性侵丑闻——这是的确,但关于后续安宰彦的事情倒是被封锁得很死。事发后我曾去过一次辅导室,才知道原来连他们也不知道,而我更不能说,于是这样子的諮商有也等于没有。 又如果转而找上当天也在场的安宰彦,铁定是再一次的两败俱伤。我几乎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一直这样下去绝对不是好办法。 「你今天自习的情况还好吗?饭吃了以后跟我知会一声。」 虽然说是自习,但游赐宇想问什么我自己也清楚。 拉开了窗帘,透过窗户看见刚打完讯息的游赐宇正要离去,我趁他还没踏下第一下的踏板时赶着播了通电话过去,而才刚放下手机的他很快就接起。 「你……」这是这几天来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反之亦然。 我抿了抿唇,才终于勉强开口。 「欸,明天是假日对吧?你陪我试着出去一次好不好?」 反正不在学校里,来往的路人肯定都不知道那件事,我也不可能在街上遇到身上还没出院的殷义方,我如果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面对,影响到的只会是我自己的生活。 但游赐宇闻言,却有些迟疑。「明天?跟我?你确定?」 我没想到他居然不会一口答应……我缩回了被褥里,头枕在床上的熊娃娃,哼了一声。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 我几乎可以想像他在楼下连忙摇头澄清的样子。「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公主你明天要出门的时候跟我说,我会先准备好等你。」 大概是迟迟等不到我应声好,再掛上电话的缘故。游赐宇又确认了一声:「小公主?」 「噢……那我明天不骑单车,你来载我。我想抱抱你。」 正确来说,应该是想藉由乘坐脚踏车后座这一件事,来让我再次习惯和他人的身体接触——从最基本而平凡的举动开始。 但不知道为什么,电话另外一端的游赐宇却忽然没有了话音,取而代之的是手机落地的声音……八成是他的两眼视差又发挥作用让他眼瞟了吧,我只能想到这一个原因。 然而,直到隔天出去,看见满街的粉红泡泡,我才终于知道昨天游赐宇的迟疑到底是为什么。 二月十四。西洋情人节。 街侧的店家一个个的都推出了情人节的优惠,如果我有平时那个心情的话,我肯定会趁机会把所有节日限定甜点都打包一份带回家……这更加坚定了我要赶快把那糟糕事彻底甩到脑后的念头。 而游赐宇就像是没注意到周边氛围似的,稳稳地往前骑,巧妙地绕过了路上所有的窟窿和突起。 但接着,却忽然吹来了一阵风把我的裤裙掀起——我急忙用手盖住飘扬的裙摆,然而,道上的国中屁孩一见,就毫无分寸的开始吹起了口哨! 「漂亮姐姐的裙子吹起来囉~」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穿的是裤裙,裤裙! 早知道今天就要穿裤子出门,我穿错了! 本来还想说在街上不会再遇到变态什么的……然而我错了,比自己还小的人的调侃,在特定的时候还是会让人觉得很噁心,而无法像平常的时候就这么无视过去了。 忽然,游赐宇压下了煞车,我的脸就这么撞到了他的后背。 我迅速移开了眼,就这么目睹了游赐宇一脚将他脚前那颗算不上小的石块踢了出去,精准地落在了国中屁孩的脸上。 ……还好只是石头而已。虽然这准得有点过分了,物理的天赋是用在这里的吗? 「哇啊——好痛!我不也什么都没看到嘛,学长你这样子你女朋友会对你失望的哦?」那倒也没有。 「不该说的话就别说。」游赐宇重新踩起了踏板。「还有,我也不是她的男朋友。」 说的……也是。 所以选今天出来果然很奇怪吧。 2-7 飘香七里(3) 本来以为今天穿裙子,是再错误不过的决定,应该要穿件不怎么通风的牛仔裤之类的……但等到中午过去,腹里不断翻搅的疼痛却告诉了我,所有的选择都是有好有坏。 我那从来没听话过的好朋友,就这么提前一週蒞临了。 别说卫生棉了,我连应急的卫生纸都没带,新写的一张考卷上满是红笔订正的痕跡,而我感觉我的经血也快渗透布料浸到我裙子上了。 我肚子很痛,超级痛,紧咬着唇点了点坐在我隔壁的游赐宇。 「喂……」 他看到我狰狞的表情,也迅速猜想到了,我这并不是因为缺课太久、题目写不出来而痛苦,而是因为美好的第一天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来访了。 「那个来?」他用唇语跟我确认。 我光速点头,接着又把脸埋到了双臂之中。我现在就连笔都握不住。 「你家有止痛药吗?不对,巧克力也可以,我家都没有了,回程的时候你拿给我。」 「我叫计程车。」他解释,「你痛成这个样子,等下无论骑脚踏车或者坐在后座,腰腹都需要施力,你只会更受不了。」 「那你身上有带巧克力吗……我需要一点心理作用的陪伴。」 他摇摇头,「我家是有。我姐跟她闺密正好在厨房做,应该有做多的或者剩下来的食材。」 「这么刚好?」噢对……毕竟今天是情人节嘛。「那你房间等下借我躺,我醒来过后刚好你也做好了,而且也有人照应,不是吗?」 我觉得我说得特别有道理,看也没看游赐宇的表情,就又趴下来跟经痛交战了。 「……小公主,那是我家,你该要有点危机意识了啊。」游赐宇很轻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的啊,不是这么多人都那么无害的。」 我哼了哼声。 我当然明白了。比从前更加、更加地明白了。 但在这样子四处都找不到依靠的时候,能有一个与你世界里的纷扰彻底无关,却又可以放肆给予他信赖的人存在着,那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游赐宇答应了下来。到了他家以后,他挪了一间房给我,也不晓得是客房还是他姐姐的房间。我抱着肚子就那样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厨房也收拾好了。 「你在看什么?」 我嘴里叼着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巧克力,几小时前吃了止痛药、睡了一觉过后,现在不只腹上的负担消失了,精神还特别好。 而我难得看见游赐宇戴上眼镜,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着儼然研究过不只一次的书——内文竟然萤光笔都画上了,我只会对课本跟讲义这么上心。 但他肯定不是看课内的内容。 游赐宇翻过了一页,然后说:「电影编导概论。上学期话剧的时候发现这些满有趣的,所以翻了几本……等等,你至少先把巧克力退冰过后再吃吧?你手上还拿着冰水,小公主,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谁会想到要把巧克力退冰这件事?简直强人所难好不好! 我选择转移话题——不过这也是我的实话:「欸,我觉得你戴眼镜比较好看。」 游赐宇瞅了我一眼,「这很呆吧?」 我耸了耸肩,挑了他身旁的空位坐下,再越过了他抢走另外一侧的抱枕。 「我就喜欢斯文败类那一种啊……而你本来就是败类,这样子看起来更像了。」 「……」明明我是在称讚他,游赐宇却一脸不领情的样子。「你休息够了吧?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我瘪了瘪嘴,又偷了几块巧克力便往玄关处走,开门以后才惊觉,现在竟然已经天黑了。讨人厌的冬天。 不过,下一秒,我随即发现游家的门上掛着我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的浅绿花帘……而且连他邻居家也是。 虽然尚不是邓伯花的花季,但也实在是因为看了太久了,光看着它光秃秃的样子,也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小公主?你小孩子啊,没事折花叶干嘛。」游赐宇牵着单车,走了出来。 此刻,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毕竟看见这种花就会想起安宰彦,想起安宰彦就会想起我和他在那一个吻之后,已经超过一个礼拜没说话了。 他这几天好像也如常上班吧?是啊,对现在相对成熟的他而言,心情收拾收拾好日子还是得过的,何况他也的确不是从前那个模样了。在这件事过去之后尤甚。 随着他过去的缺口被渐渐填满的同时,我也越来越不会看见他最初让我钟情的模样了。 明明应该要是高兴的事情才对,但为什么每次想起,心口的地方却又感觉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正在失去? 我把手中最后一片嫩叶,随手丢至地上,用脚辗成了一小滩绿泥。 「我也……我也不知道。」我向后倾倒在围墙边上,眼睛没有对上他的。「喂,你是怎么看那件事的?」 「你想的跟我想的是同一件吗?」我点头。而游赐宇乘上了单车,双手屈起趴在把手上,用比我还低的视角看了过来。「你肯主动说出来的话,那肯定是好事……也许当你需要宣洩的时候,不一定会选择我,但我可以随时都作为你倾诉的对象。」 「……嗯。」我整了整短裙的下襬,向他点头。「那、那个,我礼拜一要去上学的时候,就你载我哦?」 「都好。」 从侧边坐上后座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眼睛瞇起来灿笑。 而在从巷口转弯出去的时候,我也看见了本来没有人的他邻居家,顿时灯火亮了整栋。大概是种了那花的主人回来了……但我却也发现了和安宰彦同款的白车停靠在门外。车牌号码是一样的。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2-7 飘香七里(4) 经过了情人节那一天单方面的「巧遇」,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警铃大作,礼拜一上学的日子旋即就去体卫组找上了安宰彦,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预约他远在四月的生日。 不过这样子也不奇怪,毕竟保健室那天的事相当于成为了我们谈话的唯一禁区。对我跟他都是。 「你说三号那天?那天是毕旅喔。你没来的那几天学校发了通知单,我等下再提醒你班导补发。」 闻言,我惊得手中的单字卡跟手机都要同时掉下来。 「但他们上学期调查的时候,我勾不要……」我那时候只想着这五天拿来读隔年的学测岂不是更好,哪里料到会有这样子的发展! 「没事,那不是绝对的。」安宰彦指了指他刚开的word档,是毕旅的详细行程。「但如果不想去的话,还是别勉强自己。我并不认为你会喜欢这个行程。」 我凑上去看了几眼。 他说的是千真万确。除了规则宽松的自由时间以外,我根本无法从里头的行程挑一个感兴趣的出来。 就连一个都没有。 * 那天在保健室的吻并不是我的第一次。 追溯起来那会是安宰彦高中毕业的那一天。当时,几个老师围在他以及作为家长代表的他二姐周围,嘴里都是在感叹他在这短短几个月内「成长」很多。 不过安宰彦也只是变得稍微社会化一点了而已,和大多数人一样,碰上不值得讲话的人第一时间还是会选择闪避。 他在分心的时候看见了被人引路过来的我,手中拿着金莎花束,同时也有其他大姐姐靠了过来,但他还是选择转向了我这一侧,微微弯下身子与我平视。 「哥哥,毕业快乐!」我伸手把花束递了过去,却又说:「你等一下回去的时候,记得要把上面的巧克力拿下来给我。」虽然说金莎花束拿掉金莎后就什么也都不剩下了。 他失笑,「所以你给了我什么?」 我瘪了瘪嘴,他这是在要求我一定要给他什么的意思吗?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下了个决定。 「哥哥你转过去一点点。」 安宰彦没有多想,「嗯?好啊。」 本来我只是打算要亲他「脸颊」一口的,反正我喜欢哥哥,而哥哥好像比我喜欢他还要来得更喜欢我——就只是他没说而已。 但是,哪里知道在我凑近以后,哥哥竟然会突然好奇心耐不住地,把头转了回来。 我的唇碰上了他的。一生只有一次的初吻就这么地用掉了。 我几乎能听见一旁伺机而动的大姐姐心碎的声音。 但与之更剧烈的,是我的、还有他的心跳声。 几乎要盖过了所有。 河堤旁的樱花树吞没了整个城市的黑。 安宰彦手里提着前不久我才买的那些衣饰,还有刚刚突然想起来朱毅交代说要买的酒,和我的饮料之类,乍看过去,就像是今天才是我的生日似的。 不过不管哪个日子,我都还是觉得麻烦别人会比较自在。 尤其是今天还是我本来根本没打算要参加的毕业旅行……三号这天一过去,接下来的行程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动力撑下去了,爬山、去偏乡国小交流什么的,我通通没有动力,还不如一整天都待在饭店吹冷气看书。 安宰彦的脚步慢了下来,「鼓着一张脸做什么呢,毕业旅行得开开心心的啊,虽然离毕业还很久。」 我瘪了瘪嘴,才想说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 「久,真的很久,我好想赶快离开高中,而且是要应届考上医学系那样子风风光光地离开……然而我现在连买酒都还不够年纪,就得以毕业的名义出发旅行了。」 「你就想着你永远十七岁,永远不会成年,所以永远都是以这个年纪去闯荡外头的一切,这样子就好受多了。」 我瞥了他一眼,「说得就像你很想回到十七岁似的。」 「也没说过不想要吧?」安宰彦身上披着黑色素外,连着他低低的声音一起,被渐深的夜色吞没,「虽然的确没有强烈想回到那个年纪的欲望,不过的确有很重要的东西,还停留在那一年。我试了很久都拿不回来。」 我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距离看似并不是很遥远的他。 在河堤的另外一侧,有一个素人模特儿手里正握着燃烧的仙女棒,亮橘和火红绊着岸边的嫩粉色,使整个夜空被灿烂的生命力点亮,而掌镜的摄影师对着她照的每一帧相片,都将一瞬的火光烙印成了永恆。 我身上穿着白色雪纺衫,淡蓝色的短裙,笑着从超商的袋子拿出以前根本没碰过的啤酒,像个小疯子一样碰的一声坐在了岸边的草上,绿草被月光映照得模糊,而此刻的安宰彦眼里只有我。 我把冰凉的啤酒罐,贴着自己那侧染上了红晕的脸颊。 「你看,我有故事也有酒,你要倚近我吗?」我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用鼻音跟他撒娇,「你坐过来嘛。」 我看见他望着我的神情愈趋柔和,可是我却好像看不见全部的他。 从保健室那天就隐约这么觉得了,我越来越不清楚,我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了。 是唯一?是爱?精神上的依赖?明明我确定这些我都拥有了,可是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切都若即若离? 我话一落,就撬开了罐子,随随便便喝了一小口,连啤酒第一时间的苦味都还没有尝到,就发疯似的对他说: 「安宰彦,我醉了。」 他一时间无奈失笑,「哪有喝一口就——」 我用吻打断了他。 喝了半口的酒罐子倒在一边,顺着斜坡滑了下去,在绿草上留了道明月照不到的深褐色痕跡,向着深蓝色的河流去。我紧紧抓着他的两肩,笨拙地使出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朝着他一点一点靠近。 安宰彦一隻手被动的向后撑着草地接收着,另一隻手像是在安抚我一样,来回抚着我的后背,连吐息都是大人的温柔。手顺着我的脊骨一块一块的上去,陷在了我的发中,然后推开了我。 「邵韩樱,时间差不多了,该回饭店了。」 当安宰彦这么说的时候,我眼角馀光似乎瞄到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生,站在樱花树下,拿着手机对准这里。 而当我转过头要去确认她的踪跡的时候,她却又不见了。 安宰彦同时起身,可是我不想这么快放他走。 我狡猾地鑽进了他的怀里,踮起脚蹭了蹭他的鼻尖,最后将头埋在他胸膛,轻声说道: 「安宰彦,我好喜欢你。」 「嗯。」 他的声音轻得像今夜限定的一串流星,流坠在没有稜角的汪洋。 「我也是。」 下一秒,不属于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快,直到贴近以后共鸣。 额心上落下了近乎无息的一个吻。 「对不起。那一天我先失态了,我应该把全部的力气都放在关心你的。」我顿了顿,这是我跟他在这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提起那天在保健室的事件。「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无论是那样子的人也好、或者那样子失态的我也是,不会再有下一次,虽然……」他没有把话说完。 「虽然?」 他摇头,「没什么。只是虽然说了也没用,但你好像一直都想听到这种话吧。」安宰彦的声音渐小,小得像一粒尘埃那样卑微,无声悄悄地鑽进了谁的心脏里。 像是想抓住些什么似的,登山的吊索、汪洋中的浮木、世间的最后一团氧气,他终于第一次地向我倾吐。 「那就相信我吧,一小时也好,一分鐘也好,一秒也行——我这辈子就只能爱上你了。」 伴随着十二点鐘鐘塔的敲响,爱那一个字像玻璃鞋的碎片一样落了下来。 我嘴边勾着还算满意的微笑,选择了明知故问:「那为什么呢?」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的心灵会死在十七岁那年。」 脑海里又一次冒出了他十七岁的模样,和如今的人对比,是再也不会也不行回去的恣肆张狂。 我以为这就是我要的,但我也不明白此刻的自己为什么……并没有觉得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3-1 十年汪洋(1) 章三勉强幸福 ? 婚礼结束、把安城送去安亲班以后,我跟着安宰彦来到了后山。 本来他只是打算自己饮酒散心,然而,故意不看脸色的我就这么没脸没皮的跟去了。 只是他想散心是为了什么?不太可能是凌子寧的关係——所以是我?我今天怎么了? 「……星空好美。」 才怪。 大概是喝了酒的关係吧,我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假模假式地感叹着。 我和安宰彦坐在敞开的后车厢上,从山腰处望去的星夜好不漂亮——这不是修辞,是发自肺腑。 明明本来是他的意思,结果最后一滴酒都没碰的人反而是他;我从他的眼瞳深处看见了双颊泛红的自己,连眼神都是迷离的,但我知道我还清醒着。 几小时前,我自告奋勇下车去超商买了半打,连买都买自己的,还顺便买了件临时起意的消耗品,后来,又拉着他陪我去看一部电影,于是就渐渐变成现在他等于自找麻烦的境地了 我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我感觉他想挣脱。想离开。有的时候他的直觉就是该死的灵敏。 「你什么时候是会看星星的那种人了?」 「我从来都不会啊」——我当然没有这样子回他。只是又扳开了第三罐酒,也可能是第四罐,不晓得了,总之我说。 「人会变啊。你最清楚了。」 「你也真的,」安宰彦把牵掛在我身上的视线收回,「……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倒是觉得今天说这些话挺合适的。 不对,我说什么都没关係,我儘管做我自己想做的就好了——难道这世界还能再坏到哪里去? 大概是被自己说服了,我把喝完的上一罐酒随便丢到附近的地方,可能是他车上的一角,可能顺着路外的斜坡滚到了哪个杂草丛里了。安宰彦见状,一副要开始对付我发酒疯的架势——等等,我可还没醉呢,我搞不好酒量都比他还好呢,他晓不晓得? 「刚刚那部电影好难看……」 「嗯。」 「男女主角都事业有成将届不惑了,咳、才不是说你这种,你才没有事业有成……狗才记得他二十多年前的高中还有那一个主人,然而现实是过了二十年一条狗早就死了!」 「所以?」 「结局好扯,女主角那么白目,男、男主角最好出社会那么多年以后,还会那样子记得她啦……」 「嗯。」 我推他一把,「敷衍!你才没资格嗯声!」 我们的对话始终牛头不对马嘴。「你今天怎么没有追上去呢?」 「追上去……哦,我有追啊,我……」我说着就越来越委屈,越来越不安份,「但是他,他不想要我追啊,他明明猜得到今天我也会出席的啊。拜託,那时候我旁边还坐着你,他还可以趁机报復你这个垃圾……但他是不是相形之下更讨厌我啊?」 我抓住了安宰彦的领口,失了魂的垂头啜泣。 「他想把我忘掉。不对,搞不好早忘了。我追不上。我追不了。教堂的玻璃门上映出来的他的眼神好空洞,那里面好像没有我。」 游赐宇那双眼在高中的时候总是黑得发蓝,蓝得晶亮,我说过只要他换了隻眼我肯定能瞬间认出来的,但原来还要我自己花了十年才去推翻这个猜想——原来他只要换一种眼神看着我,就好了。就足够明显了。那样子的改变直接从视觉中心连结心口,高调而剧烈地发疼。 安宰彦的话可能是在开导我。「和你吐槽的电影一样。」 「你是说什么部分?太理想的剧情?我唾弃却又共鸣的女主?爱情期限比一条狗的寿命还长的男主角?」 我从他怀中抬眸,我说了,我没醉,我甚至都还能将眼神刻意换成我当下想要的——比如那种前些年在海外的时候,入过无数前任春梦的狐魅目光。 也许真的有人可以在没有外力介入下,为我守身如玉过了十个年华;但我真他妈的做不到,我只是想要有人能够全心全意地陪我度过这些日子。有效期限再短也没有关係,只要能够稍微復刻高中那几年予取予求的时光就好。 眼神一歛,我向安宰彦拋去了最后一个提问。 「还是……在买电影票前,我对你说的那段话?」 话一落,他看着我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 喔,我刚刚是说什么了?好像是叫他待会也「陪陪我」,但他当下就无视我了……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我去超商时,除了买酒也买了套子,他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我又一次对上了他的眼睛。好吧,他生气的好像不是这个。 「你现在不是留学那阵子没人管你的时候了,你好歹要有个下限吧,邵韩樱?」 我嘖了声。酒精的效用虽迟但到,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你兇什么啊,这半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吗?」我腆着脸将身子凑了上去。身上虽还穿着参加婚礼时的薄布料小礼服,但放在这种时候就相当于没穿,反正没几秒就得脱掉。「你比我更清楚的吧,你根本无法拒绝我。」 「你把你远在国外的男朋友放哪去了?」 「你说哪一个?」听到了不想被提醒的事情,我鼓着嘴,试着回想起几许细项,却不晓得是因为喝茫了还是本来就没剩下什么的缘故,什么也忆不起。「啊,我也记不清楚了,没对他们用心过,全都断了,乾乾净净的。穷追不捨找到台湾来的那几个我也都封锁了……」 我偏头看向了他的眸子里。 是在说着谁呢,又好像是在期盼着谁呢,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地,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么爱我干嘛,值得吗?我不值得的啊……」 3-1 十年汪洋(2) 隔天的同学会,在我还没有选好要换上哪件衣服出门的时候,安城那小子又出事了。 我不过是走到自己房间拿了一组护肤品,那小子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他到底是有多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石膏刚拆没几个月,就又要回去见护理师姐姐了吗? 先不说医院对他而言吸引力到底有多大、以至于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滚回他们的病床,对我而言,在走上救护车的瞬间,就相当于我睽隔十年的同学会根本就不用去了。顾他就好了,我哪里还有个人活动的馀地。 还来不及整理前一天的事情,新一天的纷扰就这么凌乱地来了。今天只需要值上午班的安宰彦开车抵达了医院,还没轮到安城门诊,我便马上交接给他,自己踩着高跟鞋踱步走到地下一楼买雪碧洩愤。 每逢这种时候,我是真的会被那小子气死。 此时,同学会的群组发来了讯息,负责人匯总了缺席的名单,我是唯一一个因为临时因素而无法出席的人,另有几个是早就确定不会来的人。 游赐宇就是其一。 过了这么多年,我和他的名字又一次摆在一起。但却又是一个错过的回合。 原先我还以为,鼓起勇气去的话至少还可以见到他,然而,现在该说是我要感谢安城的冒失吗?我倘若现在去了也是白去。 「他啊……工作狂罢了。」 群组里有其他人问起他的事情。而和游赐宇在同间医院共事的男同学这么回答着。 我在连续灌了三瓶600ml的雪碧后,好不容易有了点神清气爽的感觉,才终于依着安宰彦给我的病房号,走回安城的病房。 「处置好他了?」 安宰彦答非所问,「人还没死。」 我彻底翻了个白眼。 「欸,刚刚在急诊的时候,医生有说什么吗?说了这死屁孩太常骨折,所以会有很严重的后遗症?」我绝对不会否认,这就是我真真切切的期望,「有后遗症的话,也好啊,这样阿城城一辈子都能学乖了……他这傢伙又不像我国高中的时候,通通都是被别人陷害的。」 只不过,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安宰彦并没有立即回应。 我本以为他会回我什么「一样都骨折很多次,半斤八两就别计较了」之类的,然而他神情却有些恍惚,好像有什么话梗在喉头不说,并且在经过千思万绪的踌躇过后,还是没有选择告诉我。 「不知道。」他向后靠在单人病房的沙发床上,样态慵懒却不自若。「等下会有医师过来巡房,问问就知道了……而且不是三折肱成良医吗?你也可以问问你自己。」 我当然没把他说的风凉话当作一回事。如果三折肱成良医这六个字真的有根据的话,我后来又怎么会半自愿地转换跑道从商。 ……扯远了。不过这也好几年过去了,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意难平的话,也早就被时光冲刷得一乾二净了。 只是,无论是高中还是现在,始终让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曾说过不会去就读医科的游赐宇,后来却穿上了那袭白大褂?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可能超过了一个小时,也可能只在我回来不到十分鐘以后。在我眼皮即将因为累积的疲劳而闔上之时,病房门便喀吱地开了,一把跫音堪堪传来。 我揉了揉眼,眼前尚一片含混,风扇吹起了病房内藕粉色的窗帘,冬日下午微温的斜阳绕过窗纱,映在了来人的面庞。 而我总算后知后觉地看清楚了他的模样,霎时愣了住。 疯了吧。 怎么可能。 竟然是游赐宇。 他的目光只是略微扫过了我,面上没有任何太明显的波动。 诧异啊、想念啊、埋怨啊……什么都没有。眼神空洞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得到或者失去似的,彷若一切都未曾开始,在转瞬间内,心急得彷彿下一秒就要流下泪的人就只有我。 眼前的身影,迅速地就和过往的影子交叠了起来。 就像两座睽隔了十年汪洋的岛屿,岸旁涌起的回忆浪花拍打在灯塔上,星河如洗,月华如练,崖边两座灯塔辉映交错于海中央,金光熠煜——而下一秒,火光乍失。 他把我遗忘得太乾净了,就连看着我的眼神,也空洞无物得像是从未盛满过任何情绪一般。 连恨也不剩下了…… 那在他的回忆里我还能拥有什么名字? 我紧抿了好久的唇,才尷尬地绽开了笑来,从窗口洒进来的嬉游碎光不知道是谁在笑我。 「好……好久不见啊。」 面对这全然在意料之外的重逢,我脑袋卡顿了半天,终究还是只能挤出这四个字。 3-1 十年汪洋(3) ? 「游赐宇,我忽然好想当骨科医师。」 爬山到一半的时候,大概是我因为进度领先后头的人不少﹑心态飘了的缘故,毛毛雨刚下不久,我就因为踩到了湿泥土而滑倒、进而扭到脚踝。现在才刚被游赐宇抱到不远处的大石子上稍微休息跟查看伤势,但我跟他都觉得雨势有渐大的趋势。 「就只是因为你关节太容易受伤,你就决定了你未来分科要选什么?」没有志愿的人似乎并不能够理解我的思维,「那也太久以后了吧。」 「不行吗?三折肱成良医,我觉得我去骨科刚刚好。」 游赐宇低着头把我脚踝处的裤管拉起来,「那麻烦未来的骨科小公主,告诉我,在户外扭伤脚踝应该怎么做?」 「谁会知道啊?」 「健护课讲过。」 「你不是没在上课吗?」 他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戴耳机的时候还是会听到啊。」 「……」 妈的他好讨厌噢。 我本来还想回话,但是,很快就有人在看到游赐宇以后便把他叫走。对方貌似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一脸慌张地向他通知着些疑似是很重要的事情。 那个人讲得太快太含糊,隔了一段距离的我听不清楚;倒是游赐宇的声音相对而言冷静了很多,只是眸色一黯,然后说了一句「她扭伤了我先送她上去」,便打发对方走了,接着回身向我走来。 「还好你这次没有运气差到骨折……」他看了我被泥土弄脏的衣裳一眼,面色上没有任何异样,「就是这衣服得换一件了,你有多带换洗衣物吗?」 我回想了一下,大概是想到了些什么在病痛时不适合想到的事情吧,脸颊热热红红的,慌乱得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才恢復镇定。「第一天自由时间的时候有买了几件新的,可是因为太多件了我这里放不下,于是通通都放在了安宰彦那里。」 「这样啊。安老师是体卫组的,所以应该在山上镇着吧?等等你去他那里就好。我会先走回程。」 「你等下要干嘛?」我不解,「干嘛还要多走一次,可以选择接驳车送下去的。」 他笑着摇摇头,「我等等有事要去处理……但我先送你上去,虽然应该避免让你移动先去叫人来的,但如果等等雨下太大的话,你感冒了就是雪上加霜。」 他话落的同时,一注雨水顺着绿叶而下,倾泻在我与他之间,将他上扬的唇角溶化。 安宰彦在帮我做好初步的处置后,就先跟着最近那一班的接驳车下山,到游览车上拿我的衣物了。 我本来还想说他可能会念我几句什么的,然后我就可以以「你再讲我就亲你」这种很没节操的话安顿他,但他就只是很熟练地用胶布把我的伤处捆好,我希望他说的那些话他都在精简流程的时候选择删除了。 好吧,看起来他也觉得爬山扭到脚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尤其发生在我身上,简直再普通不过。 只不过,在我待在原地过了一个小时,衣服换了、雨势渐渐变大了、后来的人陆陆续续上山了,我却也始终没等到游赐宇再次上来。 直到学校的老师们开始催促每个班依次上车的时候,我也还是没有看见游赐宇半个影儿。 我听见了有别班的女生在哭说她们的朋友不见了……我本来还有一些猜测,可是不对,哭的人是女生,游赐宇不见的话她们没必要担心成这样子啊…… 我随便就问了个刚好走经过我的人。 「欸?你男朋友你不知道?……啊,他应该是故意瞒着你不要让你担心吧。」 我还来不及反驳他说错的内容,紧接着,他的下一句话就彻底打乱了我的思考。 「他自己应该是先脱队,跟着负责的老师去找人了。」 男孩指着山下那片困着人的濛雾。骤强的雨打湿了我左襟里外。 「毕竟走丢的人是他亲姐……他应该担心死了吧。」 3-2 勉强幸福(1) 毕业旅行在突然晴朗起来的天气下结束了。 回程的时候,游赐宇因为才处理完他姐姐的事情,身心俱疲,上了游览车以后连手机都没开,就这么向后一躺睡了过去。 而坐在旁边捧着单字卡背诵的我,时不时就会听到他发出一些内涵特别难听的梦囈。比如死王八蛋、垃圾、苍蝇、滚远一点……之类的,或者更粗俗一点的,难听到我完全可以确定他的恶梦里并没有我。 但怎么听都不是个好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把他叫醒。 「你梦到什么了?」他姐姐不是才找到吗,应该……没有再更坏的事情了吧? 他一脸生无可恋地望着前方,连声音都无神得像是被灵魂被抽光。 「我梦到我姐要被追走了。而那个梦是真的。」 「……」 「你高一同学说你姐控真的没说错。」 他一听,又把自己的头埋进了他那件黑色素外里。 「高一同学……就是那个高一同学,一边那样子说着又一边把我姐追走。去他的。」 换成我你反应都不会这么大……姐姐被追走是有必要把看得这么严重吗? 后来游览车暂时停在了休息站。 班上的人大多数都下去了,我隔壁的游赐宇也不例外。而我当然是趁这个时候再多背几个单字。 然而,才瀏览过没几个,负责我们这一车的朱毅就念念有词地上来了。手里拿着一张不知道从哪个老师拿来的资料,并且在看到我的时候,令人匪夷所思地笑了。很努力想憋住但却没有忍下来的那种。 「那什么?」 「你等下就知道了啊。」他还是那副笑笑的语气。 就很像上学期借物竞赛的时候。 班上的同学一个个归位以后,朱毅才终于解释,他手上那一张资料的来歷——是下一週的代调课单。 他说,因为外师请丧假回祖国半个月,所以我们班接下来两个月会换人代课。 而直到代课单绕了一圈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他刚刚那曖昧的眼神到底是为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噩梦吧。 全天下最不公平的英文老师,要来代课了——而且还偏偏是我最常拿来自习用的外师课,我的平常分数一定会爆、炸! 干。 此时角色互换,换成游赐宇发现了我的异状,问:「安老师上你的课有什么不好的?」 呵,他这种随随便便就能拿满分的人,哪里懂我这种辛辛苦苦读书,结果还要被特别针对的人的痛楚。 「那傢伙会针对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游赐宇已经恢復精神开始玩手机了,「搞不好也不会啊。毕竟那时候他还是你的班导师,现在也代课两节课而已。」 闻言,我稍微想像了一下没有被特殊对待的那一百分鐘,于是又很不平地鼓起了腮帮子。 「但这样子我也不想要,如果没有被针对的话,我……我也会觉得很难过。」 「……」他忍俊不禁,「小公主,你真的很难搞。」 我把他的黑色素外抢走、盖在他的手机萤幕上。 「闭嘴!」 * 在前往听讲教室的时候,我整趟路上都在思考我等下到底该怎么坐。 平常我都坐在正对着白板的地方,但今天我如果那样子坐的话,自习的时候百分之两百会被挑出来……还是要背对安宰彦?可是这样会不会太欲盖弥彰? 正对他。不可能。背对他。不可能。放弃自习。更不可能。 那我侧着坐好了。 当安宰彦一走进,班上那些早就蓄势待发的女生通通都正式进入了战斗状态。 女学生总是喜欢对特定男老师进行身家访问。我想如果等她们哪天偶然得知这傢伙是富二代出身,八成会全都一起疯了。 「所以!老师你在国外待的时间其实比在台湾还长?」 在安宰彦刚解释清楚,为何是年资最浅的他来代外师课以后,马上就有人开问。 「嗯。」 六岁以前在伯明罕,然后在旧金山待到国二——你们真的还不如来问我。我回答得还要更仔细。 「那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不知道。」 「心上人呢?」 「不知道。」 我翻着题本的手一滞。 说「有」是很难吗?她们又猜不到是谁! 「那老师你结婚了吗?」 你们为什么会在知道前两题答案的前提下,把这题的顺序放在最后面?你们自己都不觉得,你们问问题的次序非常没有逻辑吗? 「……还没。」教室前方的投影机总算预热好了。安宰彦调了下麦克风的音量,「可以上课了吧?」 在这根本没有必要的间谈过去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这堂课好像真的没有打算要闹我的意思。 我抿了抿唇,偏过头试着去对上讲台前他的眼睛,可是却一个眼神都没碰上……就像是被闪过了一样。他这是连闹我的心情都没有?我毕旅的时候做错了什么?那天告白的人不是他吗? 或者也就只是我想太多了而已……反正他上课,本来就不能只盯着我一个啊。 而且,我早就下定决心,我这堂课还是要拿来自习了。想再多也都无济于事,我理了理思绪想让自己彻底专注在桌上的物理讲义,却整整一堂课都收不下心。 是怎么样,原来我有很想要被差别待遇吗? …… 好像还真的有一点想要。 3-2 勉强幸福(2) 而也就是外师课结束的当天中午,我一点也不想要发生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安宰彦生日那天,我跟他在河堤上的时候,那一个拿着手机对着我和安宰彦的女生,不是什么拍风景刚好撞见的路人,或是远远看着没认出当事人的我校学生,而是八成从她爸口中耳闻过些什么,特地挑毕旅的时候抓我跟安宰彦把柄的殷紫棋。 她在校版把那天在河堤拍的照片,无差别地每一张都上传。距离略远,脸的部分不是很清楚,但完全能够靠衣服跟染了粉红色的发,认出来那女生就是我;而男生的部分是真的非常不明显,但她靠着六班团照中安宰彦身上的黑色素外与其他搭配,指认那就是他没错。 不过一节课的时间,「谣言」就传遍了整个校园。 但我能够怎么闢谣? 这全都是真的啊。 甚至殷紫棋还有一堆没讲出来的。既然她爸早在多年前就跟安宰彦起过衝突,他就不可能不知道安宰彦过去那些年的事情,以及他自身的背景,甚至还能延伸到我身上去——于是这些通通都能作为那一组照片的解释,而每个人都可以就着这些资讯,编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 不过,让别人知道这些,对我而言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而言。 我顶多调到另外一所分数线差不多的高中、换一个生活圈罢了。 但是对安宰彦来说,这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工作。更糟糕的是,殷义方他们还有可能把当天在保健室的事情加油添醋一番,趁这个机会传播出去。 甚嚣尘上,最糟糕的后果就是他过去那些的自我挣扎又得再一次搬到檯面上公审,并且不一定会像上一次那样子找到出路。 我午休时跑到无人的屋顶播了他十多通电话,但他一通都没接。我不得已发讯息问了同间办公室的朱毅,才知道他因为晚上有事,第一节代完我们班的外师课就早退了。 ——是要有多大的事情,才会需要提前这么多的时间早退,而且忙到电话一通都没接? 我现在也连一口饭都没吃! 「嗶——」 属于line的电话铃声响了。 我下意识以为是安宰彦的,看都没看就接了起来,但在发觉传来的声音与预期不同的同时,我也注意到了来电人的称谓和头像压根就不是我想的那一个。 邵言。 是我爸。 「为什么非得挑今天嘘寒问暖」——在我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的下一瞬,我立即意识到了,不对,我爸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找上我。今天,或者最近,一定有什么他非得要亲自跟我讲的事情。 「……女儿?」听我久未回应,我爸再次和我确认。 「噢、好。爸你是要说什么来着?」 「今天放学后你有什么安排吗?」 「……」还真的是在今天有事啊。「目前没有。」 「那好。本来觉得实在是有点突然,又是跟你关係不大的宴会……不过,在我和你母亲收尾以后的近日,能够将『她』介绍给你的正式场合,大概也就是今晚了。」爸的声音缓缓的柔柔的,就像怕我突然又拒绝那样,但就算我心底再不平,我也没有在我想要爱与被爱的家人面前,说不的本能。「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她的事吗?今天就是她那个小了很多岁的正房么弟的订婚宴,你今天能有时间去吗?」 诺了一声表示接受和知道了以后,从line的通话框跳出,回到了聊天纪录的总览。我准备要退出来。 但就是在画面转换的那一瞬,我瞥见了班级群组前几天才新换上的头像。 ——是毕旅第一天,出发前在校门口的合照。 那天我因为刚起床迷迷糊糊的,不小心画得妆感太重,接受不了就这样子像妖怪一样地出门,赶着卸了一次妆,却也来不及在家里重新化一次,只好顶着乱糟糟的素顏出门。在班上拍照的一分鐘前,才跟在外头等我的游赐宇一併抵达。 可是毕业旅行,所有人都穿得漂漂亮亮的,而我身为最漂亮的那一个,竟然要有一张照片是素顏出镜?强烈的比较心态让我接受不了,我既然要露脸就一定要艳压所有人。 于是在快门按下的前一秒,我火速跟游赐宇抢了他那一件黑色素外遮脸,导致最后合照看起来,角落上有个黑脸粉发的奇怪生物。 不对、等等。 黑色素外…… 对了。 那一天游赐宇跟安宰彦下身都是牛仔裤,上身虽然穿得完全不同,但的确整趟行程都是带着差不多的黑色外套。远看相差无几,更不用说那一张张在夜色下显得更加模糊的相片。 所以只要赶在风向彻底被殷紫棋掌控下来之前,说那张照片上的人是打从高一就被许多人以为是我男朋友的游赐宇,舆论就会迅速倾向时间轴上比较「合理」的我们这一方。 就像是在洞穴中终于探到了出口的阳光,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了起来。 在走回教室的路上,聚集在我身上的视线是以往的好几倍,我嚥下了心虚之类情绪,故作坦荡大方地回到了位置上,在眾人打探的目光下,把此刻因故而心不在焉的游赐宇拉了出去。 「欸、你……」 虽然以经验而论,他是不会拒绝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点难说出口。 上一次在游赐宇面前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好像已经是上学期借物竞赛的事情了……当时我向他借了个告白,他说不用还给他,而那个东西到现在也都还是我的。 还有其他的办法吗?可是我想不到黑色外套以外的突破口了。 「小公主,这次怎么了?」他看起来比我还担心的样子,「有我可以帮忙的?」 我嚥了口口水,「你毕旅的时候带的那件外套,是黑色素面的对吧?」 他点头,然后笑笑地提起:「嗯啊,只不过在游览车上,大部分的时间都给你拿去当作棉被了。」 「因为我怕冷啊!你也不想看我感冒嘛。」 我掏出手机滑到了殷紫棋发文的介面,随便指了一张她说是「证据」的照片。后来我发现我似乎刚好指到我压着安宰彦去吻的那一个瞬间。 「你看一下,这照片既不清楚、殷紫棋现在也只能拿安宰彦的穿着为证……可是!和她不一样的是,校内早从一年前就有一堆人把我们凑作堆了,所以这个时候简单澄清一句你才是照片上的那一个人,舆论八成会倾向我们的说法。你觉得可行吗?」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僵滞了半秒,随即又恢復了男孩子气的爽朗。我最常见的他。 「好……好啊。你不觉得委屈就好。」 3-2 勉强幸福(3) 见他爽快地答应下来,如释重负的我,一时耐不住衝动地倾身向前拥住了他——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游赐宇似乎没回过神来:「小公主……这里是走廊上。有其他人看过来了喔。」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失态,不过也很快就消化过来:「没差啊,反正这就是我们本来要给他们看见的,不是吗?」 他嘴角轻轻的一抹笑,把他的话都变得温柔了十倍百倍似的。「说的也是。」 我鼓了鼓嘴,「不过你答应得比我想像中乾脆耶,还是你本来就有这个妄想?」 游赐宇抿了下唇,然后用平常的力道弹了我的额头一下——操。还是很痛。 「随便你想……但你刚刚都没吃吧?趁饭盒收走前多吃几口,别空腹了。」接着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时间极短,我以为是我看错。「还有……晚上的时候记得打扮得漂亮一点,要是宴会上最漂亮的那个。」 「你女朋友我一直都很漂亮!」我迅速就代入了角色,早在跟他认识的第一天装痛开始,我就觉得我特有逢场作戏的天份,「可是……不对,你怎么会知道我今天要赴宴?我前几分鐘才知道的耶。」 「因为订婚宴的女主角是我认识很多年的邻居姊姊。」那时候的游赐宇轻挽了个笑,当下我以为那个微笑只是单纯的祝福。「你爸早跟她说了会有你的出席,她知道我跟你认识,所以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我当时因为还沉浸在解决了一个危机的欢快中,并没有注意到,游赐宇那一个我素未谋面的邻居会知道我的存在,是一件再奇怪不过的事情。 我和他成功地在一个下午之内,将舆论的风向操纵成我所愿的方向。 只是直到我回到家、开始为不久后的宴会打扮的时候,安宰彦还是忙到一通电话都没有回播给我,讯息亦然。 * 直到抵达了宴会会场,我才后知后觉,我爸今天邀请我前来他新对象弟弟的订婚宴的用意,不仅仅是介绍她而已。 他带着我向许多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致意,我甚至都还没见到那女人或者今夜晚宴的主人翁,就已经见了好几个人富头秃的大叔。 我问我爸他这是什么用意,而他一脸理所当然地回覆我,答案是我已经有底但却不愿面对的。 「当然是让你先在那些人面前刷个脸熟,毕竟现在也没有你妈妈的反对了,以后工作就来公司帮爸爸,我会将以前预定要给韩宥的资源都用在培育你。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如何? 从小到大每个人都说我不可能、都说我不可以,说到我每天关上房门坐在书桌前,在翻开书之前的第一个举动,永远都是摸不着边际的自我厌弃。 韩宥意外的死亡给我带来了此后持续好几年的歉疚,却也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确切的目标,可以投入全身心力、以为没有妨碍地去努力——为了实现我的医师梦,我拚死拚活把所有可用不可用的时间通通挪去读书,就这样子过了好几年……而你现在跟我说要我去你公司任职? 开什么玩笑,前些年你去哪里了?不对,他该不会觉得我过去这些年都是以进入家里企业为目标而努力的吧? 我爸的表情并不像是在骗我,也不像是初步的试探,那是心意已决,甚至早先就已经替我铺路好就只等时机一到、我走上去而已。他是认真的啊。 他觉得这是他的好意,是让我可以稍微解除对家庭心结的方案……可是他完全不了解我,他连我这些年在想什么,是一点、哪怕只是一点都不知道啊。 可是我能怎么拒绝呢。 从小到大忍了这么多年,习惯了母亲的嫌弃辱骂,其他长辈的无视,父亲的生疏,我终于有机会可以离自己的家人近一点了,我如果这时候拒绝了,我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让自己的心跟他们更加靠近了? 「……可以。」 我紧抿着唇,几乎要用尽了我的所有力气,勉强自己吐出这两个字,只为了别让父亲起疑。 「嗯。反正你现在也高二了,我们之后再谈升学的规划……啊,筑寧她过来了,你们可能以前有见过面吧?不管有没有,还是打声招呼吧。」我爸的语气就像是怕我不接受她一样。 可是,女方的名字听来却是耳熟的。 筑寧……安筑寧? 不会吧,不是说今天是她弟弟的订婚宴吗……她弟弟还能有谁啊,总不可能是在说安宰彦吧。 而就在我刚在脑海中否定掉这个想法的时候,腆着个大肚子、举步维艰的安筑寧,就这么从会场的另外一头向我跟邵言走了过来。 我手中还来不及装上饮料的高脚杯迅即滑落。 所以我播出去的十几二十通电话安宰彦他一个回应都没有,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第一瞬间,压过心痛的不是理解不是释怀而是愤恚。几乎要吞没我所有理智的思绪。 「韩樱?你还好吧?」 筑寧姐立即快步前来,我阻止了她再向前的动作。再往前一步如果不小心因为踩到碎片,摔倒流產就不好了。 「没事……不过原来是筑寧姐你啊,那我就安心了。」我逼迫自己一定要挤出一个笑出来——我当然是庆幸爸爸的新对象是早先就对我很好的人,只不过……「今天的确是你弟弟的订婚宴吗?那我去打声招呼好了。」 「嗯,之前我们家情况比较危急的时候,凌家的千金似乎从小的时候就挺喜欢安宰彦的吧,于是主动提议。我当初挺意外他会答应的,好像是觉得自己以前过度任性了吧?」安筑寧并不是知道我跟安宰彦关係的人。「怎么了,看起来你好像没听说过的样子,他是没跟你讲?」 岂止是没讲而已。 我勉强扯了个笑,「啊。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意外,因为他的确没跟我讲过……」 「他人在后台,离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要我带着你吗?」 我摇头婉拒了。 脚下踩着一点也不习惯的高跟鞋,都还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我就逕自闯入了还在准备中的后台,顶着一张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样的表情,走到了安宰彦面前。 「你本来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当时的安宰彦正端坐在位置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没有人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搓着手指,而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比起谎言被戳破的惶恐,更多的是走到了终点,一切皆冰消冻释的舒怀。 本来只是生气的而已,但在真正见到他以后才有了想哭的感觉。 「你果然还是来了啊。」穿了一身正装的他站起了身,「刚刚见到我姐了吧?她跟你爸拟定这两年就要结婚,不过还是以肚子里那个小孩为优先……」 我后悔我刚刚先把杯子摔在外面了,要摔也是摔在他身上才划算,不然眼泪都白流了不是吗。 「你别跟我说,就是因为你姐是我爸再婚对象这么无聊的理由,你今天才会在这里。」 安宰彦脸上掛着的笑一点也不真诚,「还有商业利益上的考量。」 我被他的回答荒唐得笑出了声来,「胡说八道……你这么自私、自私到可以为了自己把这个家搞得鸡飞狗跳好几年,才终于让你全家对你投降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种原因把我丢在一旁……」 「邵韩樱,人会变的。」 我红着眼眶瞋视着他:「就算是变了也跟我说到底是什么变了啊!我在这里连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输给了谁而哭,你就是想看我跟个傻子没两样,难堪得很吧?」 安宰彦在无声之中将卫生纸递给了我。 「亏你还说我是你的逆麟……」 「逆麟是连自己碰了都会痛。」他眼睛弯弯的一笑,也就只有那一秒,眼中的曇花很快又谢了。「很快你就会明白,这会儿的伤心其实并没有必要:你要的我……我给不起。」 3-2 勉强幸福(4) 我还有好多想对他说的。 比如学校里闹的鸡飞狗跳、而你不在的今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而我又做了什么。他会露出担心的表情?错愕的表情?还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危机全解除了,心都还没悬上去就已经放下来了的畅怀? 不对,他肯定始终是气定神间的。 比如此刻的我们,怎么看比较狼狈的都是我而不是他。 我想对他说我早了他一步先跟其他人,对外以情侣的身分自居了……对外,对所有人都一样,所以对安宰彦也是。我实在做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是我先甩开你的。 宴会才开始不到一个小时,我这个破坏男主角心情的不速之客就先从侧门离场了。 跟爸他们说我是因为刚刚碎掉的玻璃割到了脚,忍了超过一个小时,已经很痛很痛了,所以先回去。虽然很痛那两个字是真的,但我的确撒了个挺荒唐的谎。 不过至少也没有安宰彦撒的荒唐。 他口中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才不信,他肯定有什么隐情是不愿意跟我讲的……不对,也许是我不够格听他讲。 浑帐。要我心死也让我死得彻底啊,要我怎么相信在我之上还有其他理由可以将你说服,怎么可能的啊。 玄关的灯在感应到我进门以后,无声地亮起来了。 光束偏偏聚焦在对侧的相框上。 在安宰彦的高中毕业典礼上,拔光了金莎巧克力的花束、笑容被挡住的泰迪熊、眼睛没有对焦的两个人,初吻才刚在啼笑间送走的我,偷瞄了安宰彦一眼,而他的表情却还是彆扭得像是下一秒就会从相机前逃开似的。这一刻就这么被镜头捕捉下来,还让我小心翼翼地珍藏到了现在,放在了每一天回家都会看见的地方。 我现在是……失恋了,对吧? 原来是这种会想要把所有悲伤的快乐的回忆,全部都丢到垃圾桶里一个不留的、决绝的感觉啊。 换句话说,不就是浪费了这些年吗。 他离经叛道,却又因为我而寻回正轨的十七岁。 他大学四年,连期末考都会南下找我的那些年。 他当兵期间,穿着迷彩服吃味我怎么不再哥哥、哥哥的叫他了的日子。 远到了外县市实习,却还是会在我出意外的时候,比我家人还更即时地来到了我身边。 阴错阳差下来到了同间高中就职、就读的这两年,刻意安排的同一个班级,那一天衝突之下的吻,生日那天第一次松口说爱我的时候…… 浪费了我的,浪费了他的,所以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跟我开一个无聊透顶的玩笑? 「——邵韩樱!」 未关的家门,几尺外传来了熟悉的喊声。 乌漆墨黑的夜色下,一只身影骑着单车停靠在了独栋的围墙外,熟练地翻过了不高不矮的墙,落下了地,跨步朝我走来。 那瞬间有什么久远却又清晰的印象,和眼前的画面重叠起来了。 等到家里的灯光也照到了他身上后,我才在泪光的一片模糊里,分清楚了来的人是游赐宇。 啊啊,不就是这样的吗。我认识的人中又不是只有那浑帐会做这种不雅正的事,游赐宇这废物烂好人翘课翻墙跑腿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哪里是谁的专利了。 鼻子突地就酸了起来。我这是希望能够见到谁啊,宴会早开始了安宰彦怎么会在这儿……不对,是八个年头都过去了,那一个我最初认识的他,现在怎么可能会出现。 我把游赐宇拉进了屋子内,我该怎么哭呢,哭倒在衣襟肩窝上太像情侣,可是现在对除了我和他以外的所有人而言,我们也的确是交往对象了。 我抓紧了他的手没有松开。接着在门碰的一声关上以后,突发笑出了声来。 「欸,你知道刚刚我爸跟我说,要让我从商未来跟他一起工作吗?自顾自地就把我的以后决定好了,他以为他这是无私的父爱,但他根本……根本不了解我又自私透顶。」 哭到发抖还是气到发抖我已经分不清了,反正他们一个个的,都是没有把我的情绪放入考量里的。 「游赐宇,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不对、你也回答不了吧,你这种人又怎么可能理解连一件事情都不顺心的感受?」我瞪红了双眼直视着他,双手扯着他的衣襟歇斯底里,用他的上衫胡乱地抹着自己的泪,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问谁、在问什么、在为什么不甘心。 「我今天好累。好累好烦。一天天的都过得糟糕透了。而你又什么时候不是受眷顾的那一方了?不求每个人起点一样,但至少摔倒的次数要公平吧。为什么幸运的人只有你啊。」 他抿着唇,才从齿间挤出了这几个字。「公主,我可以抱你吗?」 我都笑了出来,都几时了还在他那套讲好听是礼貌,讲直白点就是多管间事的绅士风度。 「随便。」 但有一个怀抱的感觉真好。 可以尽情发洩依赖拥抱甚至予取予求,我要的都能够被答应。不被幸运眷顾的我,遇见了愿意眷顾我的幸运之人。 「……当你像现在这个样子哭泣的时候,我就算不上幸运的人了。」距离很近,我依偎在他的身上,他在我耳畔说话。「你最初想当医生的原因,是为了要救更多人、来减缓对弟弟逝世的愧疚,不是吗?可是现在你已经学会不要再为此过度埋怨自己了,救人的信念也有其他人可以交付。也许将来那条路不是最喜欢最想要的,但至少这条路可以让你拾回一些,以为已经永远再也找不到的事物。」 「你细想,一年前的你会料到有今天吗?你已经可以跟忙碌得几乎见不到面的父亲出席同一场宴会了,你跨出了以前不曾想像过的一步,这一点并不值得你忽视。如果不去想今天的宴会内容是什么的话……」 忽然地就想起了游赐宇在白天说的话,我很难看地在他怀中笑了出来。 「欸。难怪你会在这里啊,我还想怎么时间那么刚好,是不是连你都知道了啊?毕竟宴会的女主角是你邻居嘛,肯定炫耀得很开心对不对?」 我离开了他的怀抱,不敢看他的眼神,或者说不敢看他眼睛中倒映出的我的模样。 「所以你才说要我把自己打扮成最漂亮的那一个……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了对不对?那我今天好看吗?是不是没有你邻居……不对、是不是不比安宰彦他青梅好看啊?」我垂下了头,试着很没必要地把翘起的裙角抚平,却笨拙得越弄越不如意。「拜託你……拜託你跟我说没有,说我没有她漂亮,这样至少我还找得到一个藉口可以说服我,我到底为什么输了。」 可是游赐宇只是对着我摇了摇头,尽可能用了他最温柔的语气告诉我,不要找藉口,不要逃避,再怎么样都得面对的,面对了才可以好起来。是这样子的。 但被我遗弃在门口的手机,这时候却不适时地响了起来。 游赐宇替我拿了过来。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期盼:「是安宰彦?」他摇头。 「这号码我认得……」他话止住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子寧姐,凌子寧。看起来是在刚刚结束了……要的话我帮你掛断?」 「不用。我接。」 我从他手中拿过了手机。 「喂?」一听见另外一端传来了类似于刚刚后台的嘈杂声响,我几乎没经过思考地冒出了这无比真诚的四个字:「我讨厌你。」还有哭腔。 「……小女孩,你至少装一下吧。虽然说实话我的确也并不喜欢你这一个突然剎出来的情敌,但我终究还是个人,看见一个连小礼服跟高跟鞋都还不习惯穿的小女孩,与我有关的事情哭泣,我也会于心不忍。」 既然如此你就哭出来表达你的诚意啊。 不对。她哭的话也会是因为高兴而哭,跟我想要的哭才不一样。这么一想我又不希望她哭了。 我咬了咬牙,「还有,帮我跟安宰彦传达,我也讨厌他,不对、我恨他。恨死他了。」 「你这小女孩……算了,虽然你的愿望成真也不错,但我打过来是要行一个义务的。」 我本来想直接按掛断,但动作却被游赐宇拦住了。 「由于我是真的真的很深很久的经歷了爱他的这个过程,然而你知道那样子让我曾着迷到不择手段的他,在今夜的最后还是对我说了什么吗?他几乎要向我投降了,用那样子虚脱的语气跟我坦承,哪怕是你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乃至一次的吐息,都足以让他动摇。」凌子寧在电话另端深呼吸了一口气,「未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只是想说至少现阶段我能够做的,就是让你知道:从过去到现在的他,都是真的很爱你。」 我禁不住嘖了一声。我果然永远无法了解跟我同性的生物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还是她们根本没有脑子,还是她根本就只是想讲一些板上钉钉的事实把我惹得更生气。 这些我全部都知道啊,他爱的人是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是这样子的话,那你到底是凭什么赢我啊……」我哭着吼,「把他的未来还给我啊!」 她还能淡淡地笑了下。我几乎能想像胜利者玩弄输家,脸上喜不自胜的嚣张得意。 「看他吧,我想应该很快了。」 大概是凌子寧说谎,或者她根本对自己的青梅竹马未婚夫一点都不瞭解的缘故,安宰彦在未来的一年内,连一次都没有对我主动出手。连一次都没有。 3-3 思念部署(1)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虽然一直都是在同间学校,但我如果下了决心不要见到安宰彦任何一眼,这件事依然会无比简单。 我的教室在四楼,正规的课表上没有他的课,而他在的办公室是全校最偏远的,我如果不主动去体卫组找他,他也不可能会来四楼找我。 何况他肯定也知道了,在他准备着他跟他青梅竹马的订婚宴的时候,我是怎么解决我跟他之间那些「谣言」的,事情才刚过去,他要挽留我也不会笨到选在校内吧。 说来搞笑,本来那「谣言」还真到让人几乎束手无策,结果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我跟他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谣言还真的成为了谣言。 最后一堂由安宰彦代理的外师课,我这次该坐哪里呢? 正着坐。我不想见他。侧着坐。我连馀光中都不想有他。 啊啊,我今天好像那个还来了,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来了呢?似乎是我爸打电话给我,跟我确认了我的英文能力大概落在哪里,他希望我申请留学,就读国外的商学院,所以学测繁星指考特选什么的都和我没有关係了。而那瞬间我腹痛得要死,也不清楚到底是这段期间多了个毛病,还是单纯只是好朋友在作怪。 越想越不舒服,想到那些事情就没有一个让我好受的。我这一次又换了个位置坐,在最前面拉了两把背对白板的椅子,逕自坐下。 游赐宇来了。他坐下。鐘响了。安宰彦进来了。我刚好不舒服了。靠在了一旁的游赐宇肩上。 此刻班上的其他人尷尬得要死,因为上个礼拜的今天他们才在讨论我和安宰彦的谣言。 我顺便可以跟在场的所有人证明,你们现在看到的画面才是真的。无声中又闢谣了一次。 而且,就算有的人才是那组照片里真正的主角,他也无法当作他没看见。 同时,我也忽略了游赐宇在那之后随着每一次的逢场作戏,眼中越来越黯淡的傲然意气;接受了他每一次温柔笑着时,藏在嘴角的妥协与配合。 然而在我高兴地笑了以后,他眼底共感的情绪却也是真的,让我选择相信了他是真正的快乐。 * 升上了高三之后,我儘管还是跟其他同学一样倒数大考的来临,但整个人的读书方针不免有些调改。除了要顾及在校的平均成绩表现,也还要筹备其他的留学相关考试。 在我以为我的生活正要一步步转好的时候,好死不死,在考试的前一天,我发高烧了。 我当下心态简直炸了,前一天,前一天耶,别人都在写题累积手感的同时,我在战争吹起号角的前一刻就滑铁卢了,甚至连明天能不能去考试都不知道,就算去考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失常,谁能接受这样子的结果啊? 我虚弱地躺在床上,感叹自己多灾多难的同时,也委屈得快要哭了出来。 我都已经接受了要去做原本不在我梦想里的事情了,怎么还是会碰到这种垃圾事啊。 我到底有什么事是顺利的啊,根本没有啊。 只不过是前几天的事,我一时兴起问了问游赐宇。 毕竟都高三上了,他再没有目标也不太可能吧?所以我问他想要当什么。 他拥懒地靠在椅子上,桌上竟然放着翻到一半的生物学,手机萤幕上呈现的游戏画面暂停。他沉默了一阵,才跟我说两个字:「从医。」 我略感意外,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这年头二类组榜首都有可能读医学系了,他跑去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可是就是哪里说不出来的怪异感不断在侵蚀着我的思考,而在脑海里持续翻找着却也都找不出病因。 既然如此,他将来肯定是在医界顺风顺水的人物,我在这种生病的情况下找他也没什么好不对的。而且我也就只能找他了。 不然还能找谁啊,都是一群擅自决定我未来的垃圾。 几个月过去了,想起了好久好久没讲过半句话的安宰彦,左胸口还是会一抽一抽地疼。 既然面都躲着不见的话,他也就不会动摇了吧。好好走你的红毯吧。算算日子,至少两年内会公证吧,不然订个屁婚啊。 反正是在国外就认识的青梅,跑到国外办婚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最初相识但没有相爱还是走上了红毯的地方,听起来多有故事性多浪漫;而且也有可能,在我跟他零交集的这几个月间,他也早就把我从心里割捨彻底换一个人了。 我撑着疲惫无力的身体,几乎要虚脱了的走下床拿起手机,滑开了通讯纪录上最上方的那一支电话——为了防止不知情的人觉得奇怪,四月的时候我就已经将通讯人名字那三个字的「游赐宇」,改成了另外三个字。 一开始觉得很不习惯,但后来也渐渐接受了,反正于我于他都很清楚这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欸……」开口后才发现我鼻音很重。 「你感冒了?」 「你好适合去耳鼻喉科啊,这样子都知道……欸,游赐宇,我明天要考试了,可是我发烧了。」把这几个字说完,我又想哭了。到底搞什么啊,考试前一天而已,为什么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得在我身上轮一遍啊。 「那我马上去你那里。你要去看病吗?」 我在电话这端很委屈地摇了摇头,虽然我并没有力气,而他也看不见。「不要……不要。我没有力气动,我只想待在家里。退烧药我刚刚吃了,现在好想好想睡,也好想好想要你陪我……我快要死了。」 「……别净说那么不吉利的话,」他在电话那端轻轻叹了声,语气还是很温柔,「嗯,我过去,但你要有力气下楼开门喔。」 在门口等到了游赐宇以后,我半故意地在门完全打开后的那瞬间,任性地倒在了他身上。 他习惯似了的接住了我,「我扶你吧。早餐吃了吗?」 我在他怀中用力摇头,逕自说着同样白目的话:「还没……我要死了,死了还吃什么早餐,给阎罗王请客吗。」 「别把力气浪费在讲这种话上。」 我抽了抽鼻子,「我死的那天我该怎么办啊,我想要的事情都没有达成……啊,但我现在真的就跟死了差不多啊,我明天要考试耶,到底搞什么啊……」 他把我安置在沙发上,毛毯、退热贴、温度计一气呵成。我就说了他很适合照顾人。 就是退热贴真的好冰好冰就是了。 他很兇:「你现在开始不要讲话。」 我鼓了鼓嘴,拿掉了嘴里的温度计。 「你真的,真的在当了我男朋友之后对我越来越兇了,管什么都好严,交往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谁你男朋友了?你不要逃避现实自己说服自己晕船。」我没有去细听他这句话之下的其他情绪。 我哼了声,「反正大家都这么认为,我哪里说错了。」 天涯何处不是岸,晕船又不会死…… 于是他把温度计又塞回了我嘴巴里。 气欸。 「警告你,我是病患喔,你再对我兇我真的会气到死掉!」知道他讨厌我说死那个字,我就一直一直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再兇我我就要死了……」 他终于认命地把没有用的温度计放在一边。 「……小公主,你别耍脾气了好不好,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你最需要的是休息。现在需要休息。」 「啊你要我怎么样发洩嘛……本来信誓旦旦会到手中的东西都丢失了,我到底在干嘛。」 我拉起毛毯盖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我看见了游赐宇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他没有资格安慰我。 他跟我不一样,他可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人,我要花好几年去实现的医师梦,他一时兴起就可以到岸了。 他又怎么有办法用我的角度去看待整件事情、理解我的感受。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我去帮你弄点东西吃吧。一两口也得吃。」 因为也称不上是完全没有食慾,我点了点头。 「噢……那你等下在旁边念单字跟片语给我听好不好?如果我明天运气够好,可以拖着这身体去考试的话——」 我话还没说完,我就知道,游赐宇果然不是跟我同个世界的人,他打断了我:「你现在别想着读书了好不好,你身体都这样子了,可以先好好休息吗?之后的我们再想想办法,嗯?」 别读书了……先休息……之后再想办法…… 我明天的考试攸关我的人生啊,你这怎么下棋都会走到终点的人,怎么有办法理解我? 你怎么有办法对我说这种话,原来你跟那些人通通都一样啊。 「我又……我又不是你,」我咬牙切齿,「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可以让那个家肯定我了,我终于可以不用是他们眼中的透明人了……就算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好了,我也是很想考上他们会认可我的学校啊!」 「小公主……」 「哪里像你啊,不需要任何计画、不需要特意去追寻任何梦想,随随便便就能达成自己的目标了,连临时起意的事情都能轻轻松松做到,你能够理解我什么,」我抓着毛毯的手不自觉地攫紧,「你知道为了你前几天轻描淡写的『从医』那两个字,在我爸、在所有人替我决定好未来的一切之前,我做了多少年的努力吗?」 在眼眶内酝酿良久的眼泪终于飆了出来,我怒瞪着找不到措辞回话的游赐宇。 「你不会明白从小到大都不如人的感受,被讨厌也好、被喜欢也好、被无视也罢,我永远都被人压了一头,怎么可能像你那样随心所欲啊?」 唯一一个可以跟我在家庭问题上感到共鸣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死在了他十七岁与我的承诺里。我对他怀揣着的那些什么,似乎也都遗留在了那一年。 我第一次看见了游赐宇手足无措的样子。但当时的我根本无暇注意。 「……抱歉。是我没有想到这些。我先把早餐打理好,弄好后就照着你说的做,嗯?」 「随便你。」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的衝突,再提起会太尷尬吧。此后直到毕业,我一次也没问过他为什么未来会想要当医生。 我那时候就应该要想到的。 3-3 思念部署(2) 我在考试的前一天就退了烧,并且没有復发的跡象。 跟京剧变脸似的,我很快地就又对游赐宇摆出了平常的脸色,甚至变得更依赖了他一些,嘴里嚷着「好开心有你」之类的话,就又因为药物的副作用,疲惫地昏睡过去了。 进入考场前我跟他说了一句,「没有你我会死的」。 我本来以为他应该会高兴的,结果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又叫我别讲话了。 等到讲台前的监考人员在宣布考试规则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又讲了他讨厌的那个字了。 真的有够死脑筋。 几个月后,怀抱着紧张的心情,我如愿地收到了录取通知。之后的不久,迎来了第二个情人节。 我与游赐宇对外的交往纪念日就是情人节这天。而一年前的今天我们也的确「约会」了。 我是真的很庆幸有他,但是很难解释那种感觉,要说这两年如此相处下来,我对他也有了喜欢、甚至更之上一层的情愫吗?也许是还没彻底走出来的缘故,我没有那么深刻的自觉。但如果有,儘管会稍微意外,却依旧在可理解的范畴内。 我不想去思考。 「欸,你不觉得这一对手鍊,特别好看吗?」 百货公司的专柜上,游赐宇站在我斜后方,目光一瞬没从我身上移开。而我不必费心从玻璃柜上辨析他的投影,便能猜测到他此刻的表情。 喜欢、宠溺、拿我没辙。 虽然是理所当然,但偶尔脑子里还是会冒出「有他喜欢我真是太好了」,这样子的想法。 「小公主,这已经是你说第三条好看的了。」 「那有什么关係?拜託,今天情人节耶,怎么能不好好挑……」 「你不会真晕船把我当成你男朋友,要把它送给我了吧?」 「那不然要送给谁?安宰彦那个满口谎言的混帐?」我回过头来,瞪了身后的游赐宇一眼。 而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等你上岸了之后,自然就会送——」 「我不管!」 我马上下定决心,要买的就是这条了! 我下意识就觉得是要送他了,他还在多废言个什么劲儿。 「反正这学期我们就要毕业了,我也预计会去国外读商,这样子你也很难看到我了吧?也就只是一条手鍊,我送给你,你看到的话就可以想起我……」 说着这句话时的我,正看着游赐宇的眼睛,也许是忽然领会到了什么,愣愣地又再度开口。 「儘管你应该,应该很容易就会想起我……」 一语成讖。 * 毕业考结束,迎来了这三年最后一次的班际球赛。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跟游赐宇认识,就是在高一下的篮球赛上……如果我现在身边没有他的话,有好多事情我似乎都无法解决了,更无法自己一个人度过。 先比赛的是高一,都已经有学校的我们,找了个空位观赛。 开球后,我随口一提,「欸,你一开始不是嫌我很麻烦吗,为什么后来就喜欢上我了?」 他没有打算要说谎的意思:「你现在还是很麻烦啊。」 我捏了他手臂一把。「说!」 他认输,很轻地笑了下。「就……因为知道了子寧姐他们的事情,加上那天在你家门口,确认了你是喜欢谁的,当时就觉得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回想起当初的自己,还真的有够讽刺。 虽然知道他不太可能这样想,但我还是打断了他,逕自下了结论。 「很可笑吗?」 他摇头,「怎么可能。当时我就只是觉得你的处境对你太不好了,总得要有人陪你的才对……不然崩盘的时候怎么办?那时候看你装痛的样子就觉得你有些地方太不靠谱了,不可能一个人撑着,时间久了就变现在这样了。」他说完便挽起了嘴角,也许是也想起了以前吧,很温和的模样。 我趁机抓住了他的手,用撒娇一般的口气问。 「那么,现在这样子你有想到吗?」 他没有松开,只是收回了笑。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有些不自信。 「邵韩樱,我希望你可以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先想清楚你心里在想着谁。」 我心里会想着谁? 这要怎么去定义呢,有的人在那里就是在那里了,根本没办法去分辨他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又什么时候离开,甚至连他的全貌都见不着,我要怎么回答? 大概是给了我向游赐宇、也向自己逃避的藉口,我爸的电话适时地在这一刻响起。 他希望我,明天可以回很久没回去的「家」一趟。 在我答应下来后,刚吃完晚餐、洗好澡不久,天甚至都还没完全暗下来,爸爸派来的司机就已经在住宅外头等着我了。 我已经不敢对我爸说什么重话了,或者说我从以前就没那个胆子,我能够对他说什么?进到那个家以后,是不是就代表着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邵韩樱了,我已经被承认了? 原来失而復得的感觉,会这么五味杂陈吗。 如果只是单纯地得到就算了,可是中间还是经歷了好多好多,有好多不想丢弃的,有好多想要永远忘记的,如今终于要走到了终点,我为什么却没有半点放下了心的感觉? 家中的装潢变了许多。都快要没办法和过往的记忆连结起来了。 「爸,我妈是搬回娘家了?」 话说出口后才意识到我问了一个多白目的问题。安筑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到了以后,打了声招呼就先回了对面的安家一趟,但在回到家问我爸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他前妻,我还真的够没社交经验的。 只是所谓的社交经验要用到自己父亲身上,这件事仔细想想也挺可悲的。 「嗯。你的房间有定期在整理,你可以去看看。」 「我晚上要睡觉时再去好了,」我咬了咬唇,还是会想起很多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的画面,「所以我现在,真的可以说是这个家的人了吗?」 邵韩樱。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一开始都下定决心要离开了,结果还是捨不得地回来了吗? 心里不断地想责怪自己的出尔反尔,但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对于许多人而言的人之常情。 「抱歉,你以后都会是了。一直都会是了。之前那样子真的……是我没做好。」 我嚥了口口水,「可以了。反正……生命那么长,这也只占几分之几而已,以后回来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结局。 3-3 思念部署(3) 还来不及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本来回到自家本宅的安筑寧,就又突地出现,和我说她已经泡好了咖啡跟茶,提起我是不是很久没去安家了?邀我过去看看。 我本想拒绝,但却欲言又止……安宰彦果然还是什么都没跟她说吧。当初的我是不是误判了,他的确就是因为表面上的原因拒绝了我?不然怎么过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他还能有其他的理由吗? 我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了,我又何来的自信去判断他真正在想什么啊。 「唉呀,现在要毕业了,而且你又有学校了,肯定过得比以前还要舒适许多吧?」 我点了点头,筑寧姐的这猜测不假。 我坐在了小时候常坐着躺着甚至用来午睡的客厅沙发上,安筑寧不只一次坐在这上头替我绑发,而常常就是在她绑头发到一半的时候,当时还没有学乖的安宰彦带着伤回家了,然后被我很不高兴地又瞪又骂,而我说的他都听进去了。 安家的客厅里摆着几幅裱了框的家庭合照,里头直到最新的一张——也就是筑寧姐和我爸确定关係以后才拍的那一张,才有了安筑寧的出现。 「啊,小时候看着你,就觉得长大以后肯定漂亮极了。不是恭维,也不是说好听话,这种『实话』你听过不少次了吧?」她摸了摸下巴,打探似地看了过来。大概是这阵子已经很习惯被周围的人揶揄了,我大致上猜到她想要问什么。「我不会跟你爸讲的……能跟『阿姨』讲讲看吗?你现在交男朋友了吗?」 顿时,面对着她,我的胸口闷得可以。 光是筑寧姐以「阿姨」两个字自称自己的这件事,就已经会让人感到很难受了。我摸了摸这段时间一感到不安,就会不断抚摸着试图让自己安定下来的手鍊,抬眼,却又看见了近十年前,安宰彦还高中时拍的家庭合照。 有好多好多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明明这一切曾经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抿了抿唇,最后还是跟安筑寧说,有。 ……毕竟对外说法要一致嘛,我说「有」也不是在说谎的啊。 她一脸不意外的样子,就在我以为她接下来会问我在一起的过程、先前的曖昧等等等等我需要思考一阵子才可以编出来的故事的时候,她却注意到了我凝滞的视线,聚焦在他们家好几年前的合照上。 拍照那时的安宰彦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遇见了我,发色当时还是赤红的,也许是沙龙照滤镜的关係,比我印象中更贴近了枫叶的顏色。本来记着的是似火一般亮艳的。 不过也有可能只是我的记忆变得陈旧而褪色了,对吧? 「啊……你在看那合照啊。我弟他真的『长大』了很多,当时候的我们都还不敢想呢。我作为跟他最亲近的那个,看着他的模样也很心疼,实在也没办法跟他提起。」 安筑寧带着我走近了贴满不同年份合照的那片墙面,而我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唯一一张,属于安宰彦学生时期的合照。可能有很多张因为放不下就收起来了吧。 「不过,真要说起来的话,他最让我诧异的还是高三那一年的寒假,你一句话他就答应了下来……那时候我们真的都以为是哄你的啊。」她笑着说,「结果他还真的说到做到了,这些我们真的都从没想过。太神奇了。」 「算了,总提我们家的事情也不有趣,邀你来当然是想瞭解这几年你的情况呀。学校生活肯定成绩不错的吧?你从小就很努力,连我帮你绑头发的时候都还要盯着桌上的书看……啊,你说你有男朋友是吧,你跟他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我……」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虽然常常刻意做些很白目的举动去闹游赐宇,比如今天白天抓着他的手那次,但我跟他现在的关係,说到底,真的也就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感情是真的。 看着安筑寧是真的什么都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的模样,而她又是在我小的时候,对我比我爸我妈都还要亲近又关心我的人,我实在没有办法就这么忽视了她。 「啊……这么说还是太笼统了对吧?那我换一个问,初吻呢,初吻给掉了吗?」 我顿了顿。 脑海里冒出的那一张张脸、一幕幕画面,通通都与这一个家里的那一个人作起了连结。 「给了。」 「这样子很好啊,还好有留下回忆不是嘛。我跟你爸当初就是还好在分开前有留下刻骨铭心的回忆,之后才会……」 我摇头。不对。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这一切都乱套了我不知道到底该从哪里说起。 「但我不是给我男朋友……」我手落在了相框突起的边缘,指尖沾上了尘灰,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安宰彦他高中时的模样,而安筑寧也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我全都给了他。」 「啊、你是说我弟毕业典礼那次——」 「不对。」我重重地摇头,「不是只有那一次……」 学校的保健室里,毕业旅行的河堤上,血和花树点缀了我和他的每一个瞬间,可是却又全部都功亏于一簣。 还不等安筑寧反应过来,我便转过了身逕自往门口的方向走,却连走也都有点走不稳。 「抱歉,筑寧姐,我先回去了……我有好想好想见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而他又在哪里。」 那天晚上我任性地跟爸也道歉了一声,就请他让司机载我回去了。 他可能以为我赶着上课吧,不过明天还是班际赛的行程。 但是,果然还是太晚回到「家」了,隔天上学我差点睡过了头,准备好的时候游赐宇已经在家门口等我了。 以前还只是在我经痛或累到没力气骑单车回家的时候,才会麻烦他顺路把我载回,不过从「确定关係」以后,我也就一直都佔据着他的后座没有放手。 他没有问我快要迟到的原因,反倒是我在坐上后座之后先跟他确认:「你们昨天比赛晋级了,对吧?」 「嗯。你不是在旁边看着吗,又走神了?」 我装作撒娇似的说,「我不还给你递水了吗,竟然说我走神……欸,你今天要给我赢喔,到时候我有个忙要请你帮我一下。」 游赐宇不疑有他。「是什么?」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啦。」 3-4 我不是你的王子(1) 开赛的哨声犹若划空的一个弹子上天,倨傲而剧烈的宣扬着它的存在,暂时抢于我脑海里的愁思乱绪、夺走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目光集中在球场上。 高三的所有班级,除去在教室准备指考选择不到场的学生们,其他包含班导师通通都在这里了。 其中当然不会漏掉还同时是体卫组行政人员的安宰彦。我已经超过一年没踏进那间办公室了。 虽然想起来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竟然超过一年没跟他单独讲过半句话了。超过一年。所以我才会不瞭解他现在对我的情感,也不清楚自己如今到底是对他怎么想的了吧? 但是,我对他的感觉好像没有太大的异动过,不增不减,有变动的反而是对另外一个人……可是这样子说不通啊。 我捏了自己的手臂肉一把,让自己专心看着球赛。 「赢球的话我给你一个奖励。」中场休息,我把水壶递给游赐宇的时候,对他这么说着,「反正都快要毕业了,就得做点大胆的事,你说对不对?」 「似乎是吧。」也许是比赛累了没有心情多看我一眼,游赐宇在我提到毕业那两个字的时候,略显心不在焉。 不过,说来也就是在毕业那天,我和他就相当于分道扬鑣了,而在其他的人眼中看来……我跟他无疑就是「分手」了吧。 我攒紧了手中的毛巾,下定决心在第四节结束后,一定要把这个吻呈上去。 「嗶——」 「三年二十班,胜利!」 裁判话音落下的同时,场上的、班级座位上的,大家都在尖叫着,而我内心的喧嚣也无法抚平。 就是现在了。 六班的位置刚好就在我们班的正对面……等下我的举动不可能会没看见的吧,如果看见了,被动摇了,他肯定也该做些什么了吧? 还有,我自己呢,我这么做了以后,心跳声会告诉我什么…… 抓住了毛巾的两端,游赐宇不多想地就走了过来,没有提及「奖励」的事,倒是早上我说的事他还记着。 「小公主,你说要帮你一个忙的,比赛都结束了,你要我帮什么?」 「就、就现在。」 「什么?」 我伸手、将毛巾绕过了他的脖颈,在他还反应不及的时候,将他拉了过来、踮起脚尖便吻了上去。 左胸口内是剧烈的搏动,可是却没有告诉我原因,和眾人的喧哗一起,掩盖住了太多我应该要看见的什么。 那时候的游赐宇,也许是再次验证了心里的想法什么的吧,选择掩盖了眸底悲伤之类的情绪,留给我的依然是那片深蓝色的汪洋。那时我没注意,至此也忽略了整整十年。 而在如今阔别十年的初见,我想看见的也无法从他眼中得到了。只剩下什么都没有的空洞无物,彷若我给他的那些,无论好的坏的,全都被遗忘掉了。 ? 还是那天晚上。或者应该说是清晨了。 日出暘谷,暖橘色的天,而山上的天气一点也不暖和,我迟来地感受到冷了。 扯了扯身上对我而言太大件的男式衬衫,问了一旁的人。 「安宰彦,我昨天去你前妻的再婚典礼,穿的那件衣服跑哪了?」 「前你妈妻……在后座。」安宰彦手往后一伸,把一团布料拋给了我,「诺。给你。」 我展开了那件礼服,却发现破了个口。「欸,我衣服怎么坏了?」 「问你自己。」 「你弄的对不对?变态。」 「我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的衣服脱到破的。」 我挑了挑眉,「啊,是这样啊……那你说为什么我昨天要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胸口那里还破了呢?」 我看见安宰彦翻了个白眼。「你……」 我向后躺在椅背上,高举着那件我上次穿已经是高中时候的礼服——就是凌子寧上次订婚时我穿的那件。我真是节俭,她两次结婚我都穿同一件。 「是因为你拒绝到最后,还是上了我。」 「对吧,舅舅?」 安城是邵言跟安筑寧在公证前生出来的孩子。 基于我爸的面子,安家也承认了这一个孩子。而邵言为了取得我的信任,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纳入企业继承的考量之中。但后来的我们都心知肚明,就算没有他,邵家公司的大权到最后还是会跑到我堂弟手上。我也的确没有那么远大的志愿。 可是高中的我,始终还不能接受安城的存在,大学四年也都在国外一次都没有回来台湾过,只有刚毕业、准备继续升学的那段空档,我睽违四年踏上了家乡的土地,而过来的接机的人便是安城与带着他来的安宰彦。 一个是四年未见的初恋,一个是都满五岁了却还没见过一次面的弟弟。 经过了四年的独立生活,我自己在想什么我已经很清楚了,无论是恋情上的亲情上的,一切模糊曖昧的地方我都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想清楚了。 而这是我第一次需要去面对这些后果的时候。 大概是也觉得自己很愚蠢吧,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中我红了眼眶,安城向安宰彦确认了我就是他这次要来见的笨蛋姐姐以后,比快于他舅舅的步伐,向我小跑步而来。 手里拿着厕所用的那种小包卫生纸,就这么来到了我面前,嘴里还含着糖果,就急忙要抢先我一步说话。 「姐姐,这包给你擦眼泪。」 上一个叫我姐姐的人后来生命终了于一片血泊里,而眼前的小孩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被这些年来没有半点长进的我避而不见、冷落了整整五年。他不会再重来一次的童年。 思及此,我都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行李,便突地双膝一软半跪了下来拥住他。 他傻呼呼地以为我是因为太高兴了,才在抱住他以后眼泪溃堤,却没想到那之中有极大一部分是由于我对他的愧歉……还有回应邵韩宥可能的失望。 那时的我竟然在机会再次来到我面前的时候,不是选择接受而是疏远。 我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很痛吗?我以前这里也骨折过。」 游赐宇短暂的巡房结束以后,我站起身,很勉强地才挪动脚步到了病床前,摸着小孩的头予以关心。 他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倒是另一侧沙发床上的安宰彦始终盯着我,目光没有移开过。 「邵韩樱。」 我想我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嗯?」 「你不去追吗?也许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说过了,你迟早要去面对的。」 安宰彦那样子说着的时候,我看见素来对我生气也好,无视我也好,唯独不会赤裸地将悲伤显露在我面前的他,眼角却泛着泪光。 脑里的跑马灯迅速放过了一轮我和他和他已经流逝的过去,咬了咬牙,踌躇地再看了安宰彦一眼后,折身,踩着高跟鞋就跑出了病房。 3-4 我不是你的王子(2) ? 在那之后,我和所有人的关係依然停在原点。 和游赐宇没有进展、与安宰彦更没有回头的跡象,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联络家人了,不知道在我那样子失态之后,筑寧姐是怎么消化当晚那些情绪的。 我竟然牵扯了不少无关的人进来。 但是,虽然说跟游赐宇好像是真的没有半点进展,可是,至少不会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的境地吧,至少在有那么密集的交往以后,不会还只是朋友吧,再怎么样,他应该不会那么觉得的吧…… 但我错了。 那天,毕业典礼结束后,人潮离去,聚集在会场外的广场,空荡荡的礼堂还回盪着当年的毕业歌,时不时传出了场外。周围来来去去的学生有的跟着背景音乐哼唱着,而我儘管心里头还有好多没有整理好的,却也即将迎来了道别。 我以为道别之后我们还能理所当然地恢復联络,却没想到此后就正如断了线的风箏,过了许久都找不回来。 「小公主。」 散场后,我本想着再去找游赐宇跟他简单地告别后,再离去。而他先于我找到了对方。 周围有人注意到了我们两个。 我录取国外学校的事情,早在几个月前便已传遍了整个校园,许多人都不明白明明游赐宇肯定也有留学的能力,为什么还是选择了远距离。 反正毕业以后……就再也不用跟着任性的我一同作戏了吧。 「我跟你……这是终于可以分手了吧?」 我愣愣地看向了他,「你……」 他淡淡地笑着,语气很温柔。「虽然没有你,我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但谁是你的归宿你自己晓得吧?到今天就够了。」 目光捕捉到了在礼堂正门口的阶梯上,高三的六班聚在一起拍了学生时期的最后一张团体照。 我对着游赐宇摇头,「不对,不是那样的,我跟安宰彦早就——」 「他一年前就解除婚约了。」 我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可是、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大可以跟我讲啊,现在的僵局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是最近注意到子寧姐交了新男友才得知的,他没告诉你一定有他的原因——你去找他吧,停在这里我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的,反正你的归宿本来就不应该是我的,不是吗。」 看着游赐宇说得决绝的模样,我也分不清楚我现在到底是想要干嘛了。 不就都因为是我想要跟安宰彦一起,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们吗。 「你真的这么想?」 「小公主,都走到这里了,你觉得我还能够怎么想呢?」他有些自嘲地笑着,但始终还是摆好脸色给我看,面上只有分离将至的惋惜与不捨,「不然要我说服那么顽固的我自己,你从前对我做的每一件事,原因都是因为喜欢我吗?我自己将来多的是大把的选择,只是现在,我只想先看见你做出不会后悔的决定。」 「就当作让我放弃你的理由,可不可以为了让我好受一点,在走出校门口前去找安老师呢?让所有人都知道过去的这一年……全是假的。」 可是心跳不会骗人,记忆也不会骗人,过去一年……不对、是认识的这两年多以来,这些全部都是真的。 我的归宿不会是你的。是啊,我似乎一直这么相信着,却也偶尔还是会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疑惑。 然而还不等我先下定决心离开,游赐宇就先移步跟早就约好的朋友们会合了。我咬着牙还是迈开了步伐。 当时的安宰彦刚拍完了高三六班的合照,曾经也有六班身分的我,闯入了一个个被家长催赶着送花给班导师的学生之中。家长们疑惑地看着这个两手空空却还来插队的别班女孩,而一旁的学生却是一片譁然,随着时间就当作笑话看待的传闻,又一次浮现于脑海。 当我走到了安宰彦面前,还有家长在问他年纪、交往情况、要不要帮他介绍人,我想都没想,直接在眾目睽睽之下质问他:「你跟我解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游赐宇跟我说你一年前就已经解除婚约了……一年前的话,那么跟订婚宴那天离得一点都不久,不是吗。」 安宰彦眸色一歛,在眾人错愕的目光下,把我从人潮中拉远。 「我之后再跟你说。」 「之后?你还想要拖到什么时候,我在国外连日夜都跟你相反的时候吗?你在想什么我真的从来、从来都没有搞懂,」树荫下,斑驳的树影将车内的一切都像是倒上了一瓶墨水般,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就当我真的没了解过你、没真的走近过你好了……到底为什么明明你常常看起来就距离我很近,却始终若即若离?」 他撇过眼没有正视着我。「那你自己呢,你有搞懂过你自己吗?」 「你是……」 「你前阵子从我家连夜离开的时候,我姐告诉我了。隔天我立刻请假南下。同一天,球场上发生的事情我后来也听说了。而我走进家门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走向那面掛满了家庭照的墙。」 又想起了那天乱七八糟的错杂思绪,父亲的道歉、安筑寧对自己卑微的自称、我说自己有男朋友的那一瞬,还有那一面墙上,唯一一张将安宰彦过往的离经叛道记录下来的相片。 当时的他也许已经在缠绕着邓伯花藤蔓的栅门前遇见我了,发色还是赤红的,可是好像是滤镜的关係,又好像是我的记忆褪色的缘故,那张照片里的他,一头红发更贴近了枫叶的顏色,好像下一秒就要凋零。 我本来还遗憾明明我记着的是似火一般亮艳的……但烈火的寿命好像还要更短吧,就像他的十七岁、一切看似都在慢慢转好的那一年,很快地就过去了,自此以后再也拾不回。 如今连我都成年了。比十七岁时的他还要更大上了一岁,是我把他拋在身后了。 去年毕旅在河堤上,安宰彦那段令人不明所以的话驀地佔据了我此刻的所有思考。 「……你就想着你永远十七岁,永远不会成年,所以永远都是以这个年纪去闯荡外头的一切,这样子就好受多了。」 我当时吐槽:「说得就像你很想回到十七岁似的。」 「也没说过不想要吧?」那时的安宰彦身上披着那件之后被我利用来操纵舆论的黑色素外,连着他低低的声音一起,被渐深的夜色吞没,「虽然的确没有强烈想回到那个年纪的欲望,不过的确有很重要的东西,还停留在那一年。我试了很久都拿不回来。」 还有很重要的东西,遗留在那一年始终没有拿回…… 「你知道我当时发现了什么吗。明明近十年的照片几乎全在上面了,我也连一张都没有缺席,可是每张沾满了灰尘的相框上,却只有其中一张相片的其中一处,明显是被人抚过、而乾净无灰的。」 「我甚至可以想像你对安筑寧说着那几句话时的举动,你肯定是站在同一张相片面前,想起了过去的我,又对应到现在的我,得而又失,指尖抠着相框边缘,难受到不行的模样——这几年来你真的没有半点自觉吗,你一直以来爱的人都不是我啊。你对我开始钟情的那一瞬间、保健室里和我索吻的那一刻,你在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全部都是过去,甚至在我将理智抽回来之后,你看着我的双眼,竟然是失望的。」 我愣愣地看着驾驶座的安宰彦,近乎下一秒就要崩溃的是他,无所适从的是我。全部都被说中了,我甚至还来不及消化。 「这、这又有什么关係,哪一个不是你了……」 他发动了引擎,车厢内顿时灯火通明,神色却依旧阴鬱。 「哪一个不是我了?那哪一个是我呢?」他侧过脸,对向我,凄淡地展开了笑,我却再也无法将他和过去的那一个安宰彦连结在一起,「我始终爱着亲手把我从深渊中拉起的你,而你却始终惦记着被我亲自埋葬的那一个自己。发现以后的这些年,我每次一想到这一点,就都觉得自己又要疯了。」 「我很早就知道我不能再跟你继续这样下去了,你一定要知道这件事的。可是我却真的好难把自己从你身边抽离,只好利用了凌子寧适时献出的爱慕。然而订婚宴那天,你来的时候我终究功亏一簣——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扣紧了手中刚系好的安全带,我垂下头不断对着自己摇头。不对,不会的,怎么可能这么荒唐,而且明明都是你自己,为什么你可以早就察觉到而我却一点自觉都没有…… 「但是我……现在并没有把你当成过去的那一个人啊!」 「嗯,然后呢,因为这样子,就可以当作你无意间流露出的所有情感都不存在过吗?」安宰彦踩下了油门,「平常能载你回家的人此刻应该走了。我现在就送你回到家里。」 鼻子驀地一酸。「你说的是哪一个家?」 「……你要回哪一个都可以。」 我在他开出树下之前,解开了副驾驶座的安全带,在他反应不及之前,擒住了他的下巴,指尖就像抚过那些尘埃似的,碰触到了他细细小小看不见的鬍荏,倾身再吻了下去。 安宰彦的鼻息骤停。这也许就是另类把他逼到窒息的作法吧。下一秒,他又气又笑地把我推开。背部擦过了方向盘正中心的按钮,喇叭声不适时地在人跡罕至的校园一角响了起来。 他眼睛里是称不上友善的绝望。「邵韩樱,你疯了啊。」 「你也一样不是吗?那我疯了也会是正常的。这回话可以换我来说了吧?就当作是十八岁的邵韩樱自以为是地横越了时空,将自己献祭给十七岁的安宰彦……只是他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我看着安宰彦望着我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悲伤,自此以后的好几年,在他看着我的时候,哪怕是经过了多严密的偽装,却都掩盖不住那剧烈而又深刻的熟悉感……从来不曾淡去过。 「韩樱,你该面对你自己了。以前还好说,但这一年你在想什么我已经没办法替你确认了。」 「还不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我又倾身向前,结果还是被安宰彦压回座位。 在那之后我辗转在许多人的怀抱和臂弯寻找慰藉,却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因为爱我而尝试拒绝。 「我是可以装聋作哑陪你度过一个晚上、一个月、一年,多久都可以,只要没看见你好好的过,我就会一直停留在今天止步不前。」安宰彦的话音声若寒蝉,冻结住了那一天伴随着邓伯花香的回忆,自此不再牵縈。 「如果那个人是过去的我,请你到了国外尽可能地遗忘,因为你要的我,我是真的给不起了。而如果是另一个人,那在你清醒过后,当作怜悯从一开始就不会在你选择中的我,无论要厚着脸皮也好、哭哭啼啼也好、盛气凌人也罢……去好好面对自己的心意,收拾这一段感情吧。可以吗?」 3-4 我不是你的王子(3) ? 等到我想通了以后,我也早就因为被迟来的歉疚感淹没,逃避着与游赐宇的再次相会。 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明明当初的我也是有喜欢他的可能性的……错了,明明是到了后来我也是喜欢他的,然而在那段时间,我都给了他些什么? 充当挡箭牌的男友身分?一语成讖的手鍊?带有试探意味的吻? 从病房追出以后,我在人进人出的急诊门口,总算见到了脱下白大褂、一身便服刚换完班的游赐宇。 然而他却直接从我面前走过。 我是靠在稍微旁边一点的地方,照理来说应该是在他的馀光范围内的——何况我在的地方还是他视力更好的左侧。他不可能没看见我。 想起了先前他看着我的眼神,空洞到我甚至找不出一个形容词好好地叙述,谁叫那里头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扯了扯嘴角,到头来我还是一厢情愿了,他是真的不打算和我再有交集,我跟他的最后一次对话大概也就只能停在安城的手术排程了吧?早知道这么烂我就不让安宰彦到户外抽菸了,这事情丢给他就好。 但就是这么烂才不能让他就这么算了。 秉持着烂也要烂得心甘情愿的任性想法,我拦在了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游赐宇撇过眼。「邵韩樱,手术是在明天下午,而且主刀也不是我,你找错人了。」预想中处理公事一般的口气。 我近乎要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原来你至少还记得我啊。」 然而却是真的,真的连一眼都不想要见我。 游赐宇还是没有对上我的眼睛,始终在看着其他地方。 「不会忘的,怎么可能会忘得了啊……」 只顾着注意他视线的我,并没有听出他话里夹带着的思念之类心绪,甚至觉得他肯定就是恨死我了,恨到恨不得忘了我了却又是徒劳。 得到了预期中的答案,为了及时止损,我攒紧了裙摆就要转身离开。 而游赐宇的声音却迟着从身后传来。 「邵韩樱,给你三秒,如果你也不想忘记我的话,就转回身来看我。」 「一。」 我停下了脚步。 「二。」 我还在踌躇。 「三。」 我终是不愿徒留遗憾的转过了身。 白色巨塔的大门外,救护车的鸣笛声缠绕在耳边,我眼前的游赐宇摘下了高度数的眼镜、拨开了过长的瀏海,露出了完整的一张脸,比记忆中还要被刻画得更成熟的轮廓,然而…… 左眼上却多了几道从眼睛处开始向外延伸的浅浅刀疤,睁开来看着我的那一隻眼,也不再如记忆中的澄澈靛蓝,而是人工的替代品。 我顿觉荒唐地笑出了声。 「欸,你别开玩笑了,玩什么角色扮演欢迎我啊?你那眼睛是怎么了,别跟我说你的惯用眼瞎了啊……」 他微笑。「现在我的健眼是右眼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真正的答案却早已昭然若揭。 我瞬间联想到了半年前安城的那一台手术。 当时,医院似乎出了意外,波及到了负责安城手术的医师,病房外闹哄哄的,把不浅眠的我和他都吵醒了。 清醒后不久,便有医护人员通知我们手术不幸后延,并且换了一名主刀。 而当我问起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眼前的护理师却驀地哽咽,最后表示她什么也无法告诉我。 我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抖,「你是不是……半年前在这间医院发生了什么?」 「就是医疗纠纷引起的小小争执而已,只有我受伤,我也请院方压下这件事。肇事者当时是把刀片藏在了手心里,混进了诊间。知道我右眼不利就针对我的左眼、跟开刀的右手神经进行攻击。」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像是自己和这起意外彻底无关似的,漠然到我看着都快要疼死了。「后来他有向我道歉。只是我很抱歉的是,在他妻子丧礼的那一天,我却因为当时还在icu里没有清醒、而不能出席。」 他明明、明明就一直都该是那种一路顺遂、顺遂到我一运势不顺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当出气筒发洩的人。 结果现在这些到底都是什么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啊。结果他居然还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搞什么啊。 我低着头、抹着不受控制便就落下来了的泪珠,接着就被他揽进了怀中。我很自然地就把他的上衣当作卫生纸擦。 「我事发后第一次清醒、得知左眼的手术失败还併发交感性眼炎时都没有哭了,你哭是求什么,替我向上天还眼泪债?真要说起来的话,你现在像梦一般的出现在我眼前,我的眼泪才会在溃堤边缘……所以我之前才会一直都不敢见你啊,谁想给自己这些年来的心上人看见自己半残的模样啊。」他说着说着,竟然很幸福似的轻轻笑了一声。「你要关心我的话,也请你分清楚我心里的轻重缓急,行吗?」 我噘了噘嘴,「怎么连这点也得被你控制……不对、等等,既然不是病患家人的话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你不去当医生的话就不会这样子啊!你不是说过不会去读医科的吗,为什么高三那个时候就突然——」 我话都还来不及说完,脑海里便自动冒出了解答。 勤奋读书为了考上医学系的人、当初为了缓解愧疚感而想要当医师的人、开玩笑说过乾脆以后就选骨科算了的人……通通都是我。通通都是我的蓝图梦想与玩笑。结果实践的人,却还是当年我因为志愿不成而用来发洩的对象。 「不会吧……你疯了吧。你疯了吗。你这么选择到底是为了谁啊,没梦想没志愿很了不起,所以全部都可以浪费在我身上?」 「不是浪费。」他的话音停顿了下,后来才轻声说道:「也并不是没有志愿跟梦想。」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来的底气让我三分鐘内就能改口。「我说的是除了我之外的。」 游赐宇的眼神踅了回来,「也还是有志愿的。还有,很久之前就跟你说过别拘泥在那一点身上了,你不是造成这个后果的原因之一,更不是主要原因。虽然投身医界纯属意料之外,但这几年它带给我的忙碌也的确能让我不用一间下来满脑子都会是你。」 他绽开了一抹坚定有力却也温和的笑容,「那会比那起意外带来的所有衝击,都还要令我煎熬。幸而復你,我现在就像作梦一样,所以请你别哭了,可以吗小公主?」 尾声 结局不乏你 我在他怀中抽了抽鼻子,用领口抹掉最后一滴泪水,硬挤出鼻音地说:「看,你的衣服被我哭脏了,快,带我回你家,换衣服。而且我这一身因为太赶了也来不及换身舒适的,太不舒服了,你的衣服也借我穿。」 「……」 「小公主,你在想什么连我都『看』得很清楚你知道吗。」他故意把眼镜拿了下来,自己遮住了右眼,「我现在还是看得到。」 我哼声,「我还要顺便检查你宿舍有没有其他女人的衣服……最好是连你姐的衣服都没有。然后我就可以从你衣柜里随便拿一件套在自己身上,这就是男友衬衫。」 一股脑儿地说完以后,我自己回顾得很满意,于是又重覆了一次。 「嗯,对、就是男友衬衫。我当年可没有同意你分手。」 但跟着他进到了离医院不远的公寓后,在找到衣柜之前,我先看见的却是分了两类书柜的书房。 一边是医学用书,另外一边则是各种各样的电影幕后用书…… 「——邵韩樱!你走错房间了。」书房外的游赐宇急忙跟了过来,对着我急促地喊着。 高二那年的情人节,是我唯一进过游家的一次。 当时的我在二楼休息了整个下午,等到经痛退了、走下了楼,嘴里叼了颗巧克力走到他面前时,那时根本不怎么戴眼镜的游赐宇,却反常地将眼镜戴上、专心地翻阅着手里厚度不一般的编导用书,上头做着的笔记甚至跟我在读课内内容时所做的相当。 而十年过去以后的我,佇在了那面书柜前,顿悟了所有。 「……这就是你说的志愿吧。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吗?」 他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从高中到现在,一刻都没有断过的热忱,你甚至连书桌上都还是研究到一半的剧本,而你却为了我放弃了……」 驀地,游赐宇从后扣住了我的肩、将我的身体转了过来,两隻焦点不一的眼睛同时望着我。「不对。如果你高中时没有提议让我话剧比赛去试着加入导演组,我到死也不会发现这件事对我而言有多有趣、有多喜欢。你如果连这件事都要否定自己的话,我这次是真的会气到把你从这里赶出去的。」 我挑眉,「胡说,你才不会对我生气——但是我会。」我把他的手甩开,一屁股坐在了书房的沙发上恶狠狠地看着他:「我说真的,你现在立刻马上辞职去干导演这行,拍的电影没得奖前休想把我娶回家!」 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以为这么简单啊……话都被你讲了。小公主,你还真的一点都没变。」 闻言,我翘起腿,向他明知故问:「那让你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不对、是爱着我的这一点,也是吗?」 而他的回答没有半刻的犹豫。 「嗯,这些年来连一秒都没有例外的,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思念跟恋慕。」他走至沙发前、弯下了身,牵住了我的手,无比满足地回道:「谢谢你让这一切,都走到了属于他们的终点。」 * 三年后。 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为赶良辰吉时,两家近亲一大早就起来准备,也有人已经准备好哭了……不对,是已经哭了,游赐宇他姐姐很捨不得我嫁给了他,说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对姊弟明明对彼此的态度差了非常多,但还是可以让人毫不怀疑地认定他们是真的感情好。 「你知道吗,你前情敌执导的金奖电影里,虽然感情线很突出,但却是没有三角恋的。」 「……」 不过,虽然说是近亲,却也是会出现一些名义上是近亲,但却没有血缘关係的人。 安宰彦身上的菸味在过去多年来,几乎要成为了我辨认他的标志——但这一次,不像他高中时还要在我嫌弃之后才开始戒除,反而是他自己主动戒去了。 虽然说他当初会重拾吸菸这份恶习,大概也和我脱离不了关係吧……只是对他而言,应该也都是真的过去了,才能够好好说再见。 「所以你是过来送我什么的?」我看着安宰彦手中的毛绒饰品盒,刻意对安宰彦做出那种很刻意、很夸张不可置信他接下来将要做出的事情的表情,「你不能仗着婚秘把游赐宇的眼镜弄丢了,他看不到这一切,就来搞什么初恋情怀吧,小舅?」 「我明年才要四十,你也不只三十了,你那两个字就省了吧。」 他将手上的礼盒递给了我,「你应该忘了,三年前买安城礼物时在百货公司挑的那对耳坠,从一开始就是要给你的。但你当初却信了我开玩笑说要送给凌子寧……你未来的小孩智商可不可以像他爸爸一点?」 我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过来,应该替我有始有终的初恋喜极而泣,还是应该先反驳安宰彦他的最后一句话? 不对,没有任何爸妈希望小孩子不聪明,所以我似乎也无法反驳…… 「你这根本就是把给前妻的再婚礼物转送给我!」 「我当初只是开玩笑的,谁知道你真信了。」 「那你那时候也应该跟我说你是开玩笑的啊,害我还以为你后来真的送给凌子寧了!而且还拖这么久才给我!」 「也不是故意要拖这么久的,毕竟……我也花了很大的力气。」他于是将饰品盒放在我眼前的梳妆台上,「你应该忘了那是什么形状的耳饰了,打开来看看吧。」 一双镶了淡紫色水鑽的翅膀。 曾经在同一株花上停留了好几年的蝴蝶,终于飞向了她的下一座花园。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这一生初次学会去爱、去寄託、去依赖,也是爱得最深的小女孩啊,恭喜你长大,恭喜你幸福。」 安宰彦轻笑了一声,「还有,有一个你很久没见的人刚刚过来了,她要找你。」 他在离去之前,手指向了梳妆镜中,站在远处的一名妇人。 我头转了过去,倏地站起了身,脸前比记忆中苍老了太多却依旧熟悉的面孔应证了我的猜想。 「妈……」 不知道有多久没对人喊出这个称谓了,游赐宇的眼镜丢了、我的眼眶红了,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啊。 「你晚了……晚了很久。」 她大概也没想到现在的我,会是以真正成为了家里的一份子的身分,来再次见到她的吧。 回忆里始终自信而强势的女人,如今面上也不免添了保养品遮不住的皱纹,穿着开始朴素,连说话的速度都变慢了。好多都变了。 她开口:「这些年……对你是有对不起的情绪的。很抱歉,我知道我在作为你的母亲的那些年里,带给你的体验并不好。」 我摇了摇头,紧抿着唇硬是从复杂到不行的心理活动中,生成了一段尽可能诚实而简洁的话。「你一直、一直都是我妈。可是我虽然是真的学不会原谅你,但我可以放下过去了。」 想起了那些疼痛却闪耀的时分,胸口涌起一阵暖流,我抚上了左心,忍不住抬起了嘴角。 「韩宥的事情、继承的事情……之类的,他开导了我很多。在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从他身上得到很多了。」 至少这一切有了一个我想都没想过的终点。 其实这样子就真的足够了。 「嗯,跟我介绍看看吧,你的新郎是怎么样的人。」 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有很多想说的,可一时却选不出来到底哪个才是最珍贵的。全都是最难得的收穫。 这样子想着而不知该如何作结的时候,同时间在另外一侧的游赐宇,则是瞇着眼想自己把领带打好,却因为眼镜不见而有心无力。 可是在我无心地瞥了他那一眼的时候,他却可以及时地侧过头来,和我相望着。仿若在瀰漫着风飞沙、一切模糊而又贫瘠的沙漠,找见了这个世界里的唯一一株花。 我收回了眼神对母亲开口: 「是一个愿意将他的白昼,挪来点亮我的夜晚,对我无私得很自私的……那样子温柔的人。」 我的结局有你真的太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