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月舞曲》 第一章 命运奏响之舞① 许久未踏入这种人潮拥挤的大城市,宙伊斯像个好奇的孩童似地左顾右盼,没有刻意掩饰脸上微微显露出的笑意。 宽大的石板路几乎可以容纳三辆马车并排行驶,道路两旁陈设着各式带有帆布顶篷的摊贩,在这个阳光灿烂、温度和缓的日子里,穿梭其中的顾客络绎不绝。笔直的大道与许多小路接壤,大量人潮从城市的各个区域聚集至此,形成一副人山人海、几乎看不见脚下路面模样的情景。 为数眾多的人群几乎都朝着大道的同一个方向前进,宙伊斯的目的地也与他们相同,都是建于这条大道底端的巨大竞技场。 这种竞技场据说原本是西方的某种战斗廝杀式娱乐用的建筑,因此在没有那种活动存在的北方,这种样式的建筑相当稀少。像今天这样,难得有活动在号称能够容纳一万人的那个圆柱形场地中展开,观眾席的门票可是一位难求。 另外,那个即将举行的活动内容也是吸引如此人潮的一大重点。 「欸,你们看那个男人……」 「什么,金发的那个吗?」 「对啊,不觉得他长得很帅吗?完全就是美男子类型呢!」 「啊,真的耶……!若有似无的微笑也好棒啊……」 宙伊斯敏锐的听觉在人群中捕捉到一段关于他的谈话,他不禁无奈地皱起眉毛,视线不经意地向高声谈论着的三名女子一瞥,让她们尷尬地撇开头。 「——喂!走路好好看路啊!」 宙伊斯与一名留着鬍子的黑皮肤男子撞上,对方粗鲁地对他吼叫,但在这样纷乱吵杂的街上没有引起其他人的关注。宙伊斯与男子拉开一步的距离,不急不慢地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希望没有耽误到你的时间。」 「哼,是啊,老子可是很赶时间的。闪开。」 宙伊斯默默地看着男子有些焦急地转身的动作。男子的前进方向并不是通往竞技场的那一头,与广大人群相反。 「等一下!你偷了东西吧!」 这时,刚才谈论他的三名女子走上前挡住男人的去路,其中一人高声指控,清晰的话声与话语的内容吸引了几名过路人的回头与佇足。 「蛤?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滚开!」 男子威吓地挥着手臂,但女子们毫不畏惧,依旧一步不移地立在原处。 「我亲眼看到的!你故意撞上那位先生,趁机把手伸进他的斗篷里面对吧!」 「胡、胡说八道!别随便诬赖人!」 宙伊斯伸手掏掏斗篷内袋,接着以柔和但清楚的嗓音宣布:「我的钱袋确实是不在原本的位置了,那是一个用三掌大小、染成橘红色的方布製成的袋子,系绳是深色的双股麻绳,大约是七指长。」 听见如此详细的描述,路人们纷纷露出怀疑的神情,开始催促不停喊冤的男人拿出身上所有的东西以示清白。 「可、可恶的傢伙们……!」 男子咬牙低喃了几声,突然之间将手伸向腰际,抽出了一把约与上臂同长的切肉刀。 宙伊斯在眾人发出惊呼声的同时迅速移动至能掩护三名女子的位置。 不过,男子只是握持着刀迫使人们自动与他拉开距离,接着用左手从怀中掏出宙伊斯的钱袋,往空中随意一拋,然后便趁着空隙鑽入人群逃得无影无踪。 三名女子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宙伊斯对着勇敢的她们微微一笑。 「没有人受伤真是太好了。」 接着他才走上前拾起自己的钱袋。不过,正打算继续前进时,他发现那三名女子跟了上来。 「谢、谢谢您保护我们!能够拿回您的钱财真是太好了呢!」 看着女子们眼中的热情光芒,他知道自己大概会被纠缠好一阵子,但他并没有一次陪伴三名女性的喜好和能力,更何况他今天有事要做。于是,他让脸上的笑容显得更为疏远,并说出很是无情的话。 「这都要多亏了你们,方便的话我们就在此把恩情交换抵销了如何?」 「这、这个……至少请告诉我们您的大名……!」 他把食指抵在自己的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刻意弯起嘴角,露出淘气的坏笑。 「很不巧,我不是个适合随意报出自己名字的人。再会了。」 说完,他拉起斗篷的一角,如旋风般消失在原地。当然,他只是以华丽的退场动作干扰三名女子的视线,藉机以她们无法跟上的迅捷步伐混入人群之中,不起眼地离开罢了。 等到重新加入石板路上的庞大列队中,确定后方没有人跟踪时,宙伊斯才从斗篷的内侧拿出刚才那名窃贼男子带在身上的钱袋。 方才因为男子想扒窃自己,他就顺手回敬了一下。男子的钱袋拿起来沉甸甸的,他自己的则是只剩下三枚铜板,于是本来打算就这么把钱袋送给他无所谓,只是没想到刚好遇见三位见义勇为的女子帮了他。 「要是平常的话,就可以请那几位小姐到酒馆好好吃个饭,顺便上楼玩乐几回的,真的是很不巧。算了,反正她们也不是很符合我的喜好。」 宙伊斯打开男子的钱袋,发现里面装有数枚银币以及满满的铜币,这些钱足够他在这个城市悠间地休养好一阵子了。以往当他手头不宽裕时,在这种热闹的大城市顶多只能停留一晚,到了第二晚就会因为负担不起住宿与食物费而必须离开有城墙与士兵保护的范围。而他的手头似乎从来没有宽裕过。 第一章 命运奏响之舞② 他继续朝着目的地前进。很快地,酒馆、商会与各式店铺的风景被拋在后头,前方出现的是独自矗立在蓝天之下的高耸岩壁,拱型入口环绕四周,上方装饰着剑盾兵器以及不知名人物的雕像,每根梁柱都达到四人环抱的粗度。 虽然亲眼见到这样的建筑物是第一次,更不用说亲自踏进这样的地方,但宙伊斯对建筑物毕竟没有什么研究,在一瞬间的讚叹之后心情便回归平静,只是踏着一如既往的脚步找到售票的柜檯。 「拉兹。」他对负责人员报出名字,在付清三枚铜币的馀款之后,拿到一块写着座位号码的小木板。 几分鐘后,他在场中仍是一片空旷的竞技场观眾席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他所料,在那个位置上已经坐着一个留着红褐色头发、身材矮小、五官稚气但眼神锐利的男人。 「唷!你还真的来了啊。」 他的好友拉兹轻快地向他打招呼。宙伊斯理了理斗篷,在拉兹的身旁坐下之前,很快地环视一圈掌握这个位置的周遭情况。 这是个很不错的座位,位于两旁走道入口的中心,不怕入场及散场时的拥挤人群。以角度来说,刚好可以将竞技场中央沙地尽收眼底,虽然距离稍远了点,但宙伊斯优秀的视力让他并不担心这个部份,他知道这个距离下自己能清楚看见站在场中的人脸上的所有神情。 「干嘛这么小心?」拉兹盯着他的动作,狐疑地问。「有人在追杀你啊?」 「我刚才偷了钱,所以行事总要谨慎一点。」 「噗,你现在落魄成这样啊?居然还当起小偷,真不适合你,哈哈哈!」 拉兹放肆地大笑,宙伊斯不太在意地耸耸肩。 「你不觉得在做出偷人东西的行为之时,就要做好自己也会被偷的觉悟吗?」 「哦,你偷的是窃贼啊?那我反倒要说你偷得好。」 观眾陆陆续续入场,吵杂的谈话声几乎可以掀起竞技场中央地面的沙尘。宙伊斯一方面不太适应这种千人聚集的情况,一方面又因为感到新奇而左顾右盼。 「所以呢,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对讨伐队没有半点兴趣。」 「确实没有,我是因为缺钱才来的。」 拉兹再度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名声响亮的银月讨伐队、为了一睹骑士们的光彩而来,只有你把这里当成是大型赌场,真是服了你!」 宙伊斯暗自佩服拉兹的敏锐,他的意思确实就是要来参加等一会儿随处都可见到的赌局,赌局的内容则是这个竞技场今日要举办的活动——银月讨伐队的队员徵选,最终脱颖而出的究竟会是候选人中的哪几位。 「如果赢钱了可要分我一点啊,这边的座位一个人只能买一个,要不然就只能买站票,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搞到两张票的吗?」 由于宙伊斯才刚结束一趟旅行,因此这场徵选的门票是预先委託拉兹购买的。 「是吗?那你自己的座位用的是谁的名字?」 「以前睡过的女人。那傢伙居然说什么因为她自己也满想看的,所以叫我要买的话要付双倍的价钱!真是岂有此理。」 宙伊斯没有回应。拉兹转向他,瞇起双眼露出控诉似的表情。 「对喔,你这个人根本不需要掏钱给女人……说到这个,既然你没钱的话,我这里有个工作,有没有兴趣?」 「心领了。」宙伊斯立刻回答。 「我都还没说内容耶。」 「既然你在这个时候联想到,不就说明了是那样的工作吗?」 「对啦,就是你想的,担任月男的工作。」 所谓月男指的是男妓。在认识拉兹之前,宙伊斯还不知道会有人从事这种工作。虽然他能明白男人不惜花钱也想找女性陪伴的心情,却无法想像女人也会有同样渴望花钱雇来陌生男性陪伴的时刻。 不过,在拉兹带着他实际体验过一次,再加上这些年来的见识,他终于明白拥有这样需求的女性也是存在的。他也知道自己若从事这份工作能够赚到些小钱,至少对他这有一餐没一餐的飘泊生活相当有帮助,但他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工作。他认为,若不适合的两人硬是要互相抚慰,那是很可惜、而且很悲伤的事情。 当他告诉拉兹他的想法时,拉兹回应「你只是想挑客人而已吧」。 或许也能这么说吧。 「工作地点就在这个城市哦,怎么样,看起来是会有很多好客人上门的地方对吧?」 「特地指出这点反而变得可疑了,委託者不是单纯的人对吧?」 「哎呀,你真是……」拉兹回避着他的视线,低头喃喃自语着「还是这么敏锐」,最后叹了一口气。「好啦……是银月讨伐队。」 「……银月讨伐队?」 宙伊斯不禁重复了一次。 这是一个超乎他预想的答案,而且就他所知,讨伐队的骑士绝大部份都是男性。 「讨伐队不是都长期驻扎在外战斗吗?」拉兹解释道。「平常应该也没有多少机会能够放松身体吧,毕竟处于那种魔兽环伺的情况下,应该也没有办法好好享受才对。」 「所以女性队员就去委託你了是吗?」 「不,所以他们的队长就来委託我好好照顾女性队员了。」 这又是个令人惊讶的答案,没想到讨伐队队长还会照顾到队员这方面的需求。 宙伊斯的脑中不禁浮现那个他曾有一面之缘的男人的容貌。 为了甩开那时候的回忆,他转头对拉兹说:「你还真是喜欢从事中介人的工作呢。」 「因为我只能当中介人啊。唉,谁叫我老是认识那种长得活像是哪个国家王子的帅哥俊男。当然,你也是其中一个。」 「每次都感谢你了。」 拉兹会接受的委託种类五花八门,并不只限于月男,宙伊斯也曾受他帮助做过猎人、商人、信使、管家、甚至还有贵族舞伴的工作,不过全都是短期契约。一方面是因为拉兹的能力,一方面则是他自己的目的。 「突然这么疏远干什么。」拉兹用力拍拍他的背。「这次也给你个谢谢我的机会,好好考虑一下吧。」 观眾席几乎都已坐满,竞技场中央出现了协助银月讨伐队举办活动的城市官员代表,正与大家挥手致意。虽然官员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人群已按捺不住兴奋,高喊着要主持人尽快开始,官员只能摸摸鼻子退下舞台。 银月讨伐队,新任队员徵选正式开始。 第一章 命运奏响之舞③ 徵选方式相当简单明瞭,已经经过先前两个阶段的淘汰筛选后得出的三十名候选人将轮流与考官一对一切磋剑技,直至考官蒐集到足以评断分数的情报后才会喊停。总共有十名考官,一名考官负责三名候选人,虽然理论上每名考官应该要各挑出一个人选作为新任队员,但听说根据实际的表现,也有同一考官负责的三人全部选上或全部落选的案例在。 第一名考官是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长剑在他手中像是一根牙籤。他摆出凛然的姿势,等待着从竞技场另一侧的入口战战兢兢地走出的候选人靠近。 「喂,」在一片轰雷般的欢呼声中,拉兹靠向宙伊斯问道。「为什么讨伐队的人都只拿剑啊?不觉得以那个人的身材,拿个斧头或鎚子什么的更适合吗?」 宙伊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号候选人举剑刺击的姿态,随口解释:「因为讨伐队的工作是清除魔兽,对付魔兽用剑最有效。」 「哦,为什么?」 「关于这一点,我并不是讨伐队队员,所以也不清楚。不过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必须靠速度决胜负吧?你看,讨伐队的护甲也比士兵还要轻盈。」 领取国家薪酬的士兵通常身穿遮蔽全身的厚重铁甲,讨伐队成员则是以轻薄的皮甲为主,而且只保护前胸、背部、手腕、前臂、膝与脛。 「哦,我还以为那是因为他们经费不足。」 银月讨伐队的运作经费似乎来自王室的配给,但据说他们相当拮据,时常需要依靠路途中民眾的援助,才能继续进行他们那守护人民的英雄伟业。 或许这也是讨伐队在近几年将队员徵选改至竞技场公开进行的缘故。 「但是,既然工作是讨伐魔兽,徵选的时候应该也要抓隻魔兽来打打看才能看出实力吧?」 「那样城市会大乱的。」 宙伊斯可从没听说过有人成功活捉过魔兽,关于魔兽的一切,对人类来说仍旧是个谜。 一号候选人破开考官的格挡,製造出相当大的空隙,拉兹跟着人群一起欢呼,但下一刻,便看见考官的左腿迅速踢起,如闪电般从候选人的死角突入,正重对方的下巴。 「唔哇,这个铁定不行了。」 一号候选人倒下,考官喊了停止。从竞技场边跑出两人协助将昏迷的候选人拖离,接着是二号候选人上场。 本来不抱有太大兴趣的宙伊斯,不知不觉也全心地投入赛场之中,徵选过程相当精采,有些候选人不懂得点到为止,结果激发出考官的真正实力,把自己惹得一身伤,但会在群眾的满堂欢呼之中光荣退场。也有些人与考官实力相当,交手了数回合仍没有一方能找到对手的空隙,观眾全屏住呼吸,等待僵局被打破的那一瞬间,最后是考官主动停止测验,群眾鼓掌欢送毫发无伤的候选人。 但也有些考官明显实力不凡又不打算手下留情,没几秒便将候选人狠狠击倒在地,没有给对方重新站起来的机会。每到这种时候,观眾席上就会发出一阵阵嘘声,能够看见拿着木板在做纪录的人在那名候选人的号码边画上大大的叉。 宙伊斯的纪录好好地保存在心里,然而到目前为止,他虽然有几个确定不会入选的人选,以及入选机会极大的人选,却没有看见那种将锐利锋芒默默歛起的强者。要赌的话,当然要选这种对象下注,才能赢得多。 第七名考官上场时,场边除了同样高亢的欢呼声之外,还多了一种讶异的惊呼与兴奋的骚动。稍微走神的宙伊斯将视线放回场中,发现接下来的考官是今天出现的第一名女队员。 她身穿和其他队员一样的护甲,一头淡金色长发在背后微微飘扬,走过的地方似乎留下一丝凛然的气息,她的眼神正直,是透彻纯净的蓝,但神情相当严肃,在那清秀年轻的脸庞上显得格格不入。 「哦,既然是女性考官的话,难道说候选人也是女的……不,是男的嘛。」 拉兹的推测立刻就被走入场的十九号候选人给打破。虽然他开始说着「这傢伙真是幸运」之类的话,但宙伊斯紧盯着那名女性考官,眉头不自觉皱起。她的站姿、视线、肌肉的微小动作、持剑的姿态,无一不与先前的其他考官相同,呈现出一种实战经验丰富的人才会有的模式。不管怎么说,他们可是银月讨伐队,他相信这名女性一定不比其他的队员还要弱。 十九号候选人横举着剑衝上前,女性考官一个踏步、回身、提剑格挡,在完美封锁对方动作的同时左臂已经挥出,精准地穿过双剑之间的空隙正中候选人的鼻樑。 观眾们发出今日截至目前为止最尖锐的惊叫,因为倒向地面的候选人,脸上渐渐扩散出鲜红浓稠的液体。数名队员从后台慌慌张张地跑入场中,处理候选人的伤势。 宙伊斯看见女性考官微微睁大眼,接着露出似乎相当无奈的表情对向她问话的的队员说了些什么。看见那副模样,宙伊斯忍不住在观眾席的一片譁然声中,一个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拉兹斜眼看着他。「算你狠,这种情况你还笑得出来。」 「因为那位考官好像是在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这不是很有趣吗?」 不过,真正让宙伊斯感到有趣的,其实是那名女性露出那副表情的模样。此刻,她也正独自站在一旁活动着手腕,看着场中处理候选人伤势的队员们的眼神,好像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情似地淡漠。 「那应该是很恐怖吧,希望不要闹出人命。」 不久后,第二十号候选人上场了。这一次,双方激烈地交战,不停回转试探的脚步就像是在跳舞,铁剑之间迸发出的清脆声响如乐曲般播送。十回合,二十回合。时间慢慢过去,观眾席上的声音,从助阵呼喊,到沉默等待,再到疑惑不安。 这名考官一下子缔造了最短的测验与最长的战斗,但她仍旧没有喊停。双方交战的节奏时快时慢,时而收敛刺探、时而兇猛进攻,照理说应该已经蒐集了不少资讯,也有足够喊停的机会。 突然之间,她对候选人说了些什么,群眾及时收起所有声音,但只听见候选人大声回答:「当然!」 接着,考官就喊了停止,第二十号候选人高举双手,如凯旋而归的战士般在满堂掌声之中悠然退场。 「这个铁定要押。」拉兹指着他说。 「你也要下注吗?」 「没有,我是在叫你下。说真的,你要是输到欠债,我可不会借你钱。」 虽然拉兹的话似乎相当无情,但宙伊斯本来就没有那种自己欠钱还要奢望朋友无偿地帮助的想法。他反而认为,拉兹的话是在提醒他要慎选下注对象的一种关心。 第二十一号候选人与前面两人相同都是男性。他走上场,长剑不太有气势地举起,整个人呈现一种似乎有点松懈的氛围。 于是女性考官主动进攻,在彼此互相两剑的攻击与格挡之中,宙伊斯看见考官的眼神在短暂的瞬间猛然一变,下一刻便与候选人拉开了距离。 在与二十号候选人交缠的过程中,她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样的表情,这是一直盯着她看的宙伊斯相当确定的事情。 突然之间,她便宣布了战斗停止。二十一号候选人未获得任何喝采地默默退场,在一片数落的讨论声中,只有宙伊斯默默挑起嘴角,露出了微笑。 徵选继续进行下去。接下来出场的第八、九、十名考官又都是男性,但候选人中出现一名唯一的女性。 等到三十名候选人全都测验完毕后,考官与队员们进入讨论阶段,观眾席开放中场休息,而这个时候,就是那些人的出场了。 「来哦来哦!下注囉下注囉!目前七号一百枚铜币,七号一百枚铜币。哦,这位先生赌二十号是吗?二十号五十枚铜币!各位,目前二十号累积一百三十枚铜币了!」 中场休息的时间有限,于是宙伊斯挤过伸长了手递接硬币的人群,在各种报出名字、座位号码与金额的喊声之中找到庄家的位置,缓缓靠近之后,相当不起眼地递出那袋他从窃贼身上摸来的钱币。 「第七区,全押二十一号。」他说。 「你是说二十一号吗?」庄家再度确认,同时嘴角浮现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二十一号现在的押注金额是零枚铜币哦。」 「没错,就是这个二十一号。」他微微前倾身子,也对庄家露出微笑。「我的名字和座位号码,你们可要记清楚。」 第一章 命运奏响之舞④ 当宙伊斯回到座位时,拉兹正在和一个他没见过的少年说话,以拉兹的人脉来说,随处都能遇见认识的人并不奇怪。当两人谈完话,主持人也宣布徵选结果即将出炉,观眾纷纷鑽回座位上。 拉兹趁着这一小段时间,只能快速地问宙伊斯一句:「最后你押谁?」 「最有机会的人。」他简单回答。 然后,观眾全员噤声,专注地盯着走到场中央的十名考官及三十名候选人。 第一名考官大声宣布结果。 「合格者是三号。」 观眾席上立刻爆出一阵狂热呼喊,但其中也夹杂不少怨恨的叹息。 然后是第二名考官。 「我选的是……五号!」 同样的事情再度上演。不断地重复这样的过程之后,三、四、五、六区的结果陆续揭晓。接着,就是对宙伊斯来说的重头戏了。 那名女性考官带着同样不苟言笑的神情上前一步,面向她的三位对手,然后以绝对不会搞错的笔直手势指向目标、清晰嗓音大声宣布。 「——二十号。」 「……嗯?」 整个竞技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吼,只有宙伊斯一个人不断眨眼又眨眼。 真是奇怪了,她明明认同二十一号的技术,最后却选了迟迟看不见出眾之处的二十号吗? 宙伊斯认为他绝对没有对她的眼神解读有误,于是好奇地暗自思索着。拉兹没注意到他的苦恼,还拍拍他的背说:「这下虽然不多,不过至少能小赚一点吧。」 最后,所有考官宣布完人选,总共从三十名候选人中选出十一人成为这一期的银月讨伐队新任成员。 「那我先走啦,要找我的话去『小圆帽』酒馆随便问个人就行了。」 「知道了。」 宙伊斯挥挥手送别拉兹,自己则继续坐在原位,思考着下一步。 这下他是身无分文了,眼前最优先的事项应该是离开这个任何事物都所费不貲的大城市,找片树林张罗食物,接着可能必须顺便度过一晚。然后,续朝着他接下来的目的地前进,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拋在脑后。 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选择。 「那么,接下来就……」 宙伊斯看着人尚未全数散去的竞技场中央,微微一笑。 大批观眾从竞技场前的大道离开的数十分鐘后,银月讨伐队的新旧成员们才各自朝不同的方向离开。 宙伊斯跟着的那名女性考官选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偏僻出口,身旁没有任何伙伴,独自一人踏上通往外围城区的小道。她身上的护甲与腰间的长剑已经卸下,全身穿着轻便朴素的衣服,只剩一头金发比较引人注目。但不管怎么样,宙伊斯都不会跟丢她的那股气质。 他维持十步远的距离跟在后方,脚步轻盈悠间,一身旅人打扮也与许多过路人相同,理当能轻易掩饰自己的存在。女性队员也未曾回头,连视线也不曾偏移地笔直朝着她的目的地而去。 他们渐渐离开人声鼎沸的热闹区域,每一步都踏向更加黑暗狭窄的小路,直到周围变得完全见不到其他人影,金发女性突然佇足转身,精准地面向宙伊斯,微瞇起的浅蓝色瞳孔如冰锥般刺向他。 「说吧,跟踪我做什么?」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被发现的可能,于是泰然自若地从斗篷中举起双手打招呼,同时显示自己赤手空拳的状态。 「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事和小姐请教请教,不知道是不是方便听我说几句话?」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就行了。」 还真是强硬,这里可是无人的暗巷耶。宙伊斯心想,瞥了瞥四周。选在这种地方与他谈话,代表她有相当的把握,说不定最后是他不省人事地倒在原地的机率比较大一些。 她看见他故意没有藏起的警戒动作后,不知道为何瞪视的眼神反而变得更加锐利。 「嗯,只是些被听见也无妨的无聊小事罢了。」宙伊斯决定不再拐弯抹角,直奔入正题。「我很好奇,为什么你选择了二十号而不是二十一号。」 她皱起眉,但比起刚才这个表情的敌意降低了许多,显示出的更多是单纯的疑惑。 「你是二十一号的家属或朋友吗?不是的话,你就不必知道。」 「还有一种人也有权利知道吧?比如说,希望加入银月讨伐队的人。」 「你想加入?」 「身为曾经参加过徵选但遭到淘汰的人,我忍不住会在意讨伐队接受新人与否的标准。」 「我没见过你。」她立刻交叉起双臂,如此说道。 曾经参加过银月讨伐队徵选的人或许数以千计,她不可能真的记得所有人的面孔吧?不过,宙伊斯认为既然她如此篤定,一定有相应的把握,只得露出一个柔软的苦笑。 「或许是在你加入之前的事情吧?你看起来很年轻。」 「我在十年前就加入讨伐队了。」她冷漠地道出惊人的数字,并反过来质疑:「你看起来年纪也不比我大,讨伐队不会收小孩子吧?」 「你不也是,加入的时候顶多只是名少女吧?」 「不要扯到我身上。」她表情嫌恶地挥挥手,接着似乎是突然决定要速战速决,尽快把宙伊斯打发走,她语速飞快地开始说明:「银月讨伐队重视实力,每位队员至少都要拥有独自消灭一隻魔兽的能力。但是在这之上重要的,是守护人民、为国牺牲的精神,空有力量却心术不正,最终也只会助长邪恶。二十号的身手普通,但那坚定的正义之心是货真价实的。二十一号则是意不在此,而且招招直刺要害,剑法比起骑士更像是刺客,也没有自己只是在参加徵选的自觉。」 所以拿出太多本事反而也不行,但是这个人自己也把候选人打到流血了不是吗。宙伊斯感到好笑,但在此时笑出声来的话八成会惹得她不高兴,于是他维持脸上表情不变。 「原来如此,感谢你如此详细的说明。」 她不做回应,乾脆地直接转身离开,宙伊斯提步跟了上去。 走没两步,她就停了下来,这次眼瞳中的敌意不再那么刺人,但距离感似乎变得更加遥远。 「要说出真正的目的了吗?」 「刚才那个就是主要目的哦。我只是想说,难得的缘分,不知道能不能让我请你到『小圆帽』酒馆小酌一杯,聊聊各自在旅行路上的见闻?」 她相当不客气地瞇起眼,展现出排斥与拒绝。「不用了。」 「那么,只是找个地方共赏银月如何?听说今晚的月光会相当耀眼美丽。」宙伊斯摆出他最为温和无害的笑容。 「……滚开。」 她的视线变成毫不遮掩的鄙视与不屑,眼神如刀如剑,像是能刺穿他的心脏。 然后她踏着大步离去,宙伊斯这次没有再试着跟上去。 「哎呀哎呀,真是可怕……」他低头喃喃自语,耸了耸肩。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感兴趣的女人如此彻底地无情拒绝。今天肯定不是他的幸运日。 这下就真的只能出城去了。不过,想到自己曾经可以选择待在酒馆的柔软床铺上感受人类的体温,就觉得今晚必须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忍受寒风侵袭的自己实在是太悲哀了。 「不对……认真说起来,倒是有个既能赚钱,又有人陪伴的方法呢。」 虽然这么做似乎有些卑鄙。 宙伊斯想到拉兹说过,这次的委託人是银月讨伐队。 「真想看看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无法抑制心中自然浮出的想法,宙伊斯带着笑容往热闹的商业街而去。 第二章 虚月狂乱之舞① 「你真的应该放个假了。」 维尔哈克队长第一千零一次对爱緹拉说这句话。 银月讨伐队在这座城市里有个据点,位于外围城区的偏僻角落,虽然方便队员们出入城市、赶往任务地点,但缺点就是距离热闹的商业区遥远,购物不易。不过这对爱緹拉来说,可说是正好方便。 在其他队员忙着收拾载运至竞技场的装备,或是教育新任队员时,爱緹拉先一步回到据点,结果像是在等着她回来似的维尔哈克一副清间的模样,没有待在他的办公室或书房,而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不停劝她回心转意。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维尔哈克仍跟在后头,只得出声回应。 「能在城市里休息几天就够了,就算真的放假,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逛逛街、吃些甜点也好,或是参加祭典和游行,只要待在人类的领域,有的是比和魔兽互相瞪眼更快乐的事情。」 爱緹拉瞇起眼,侧头看着他。维尔哈克是个高大的男人,但神情与气质总是温和稳重,不会给人沉重的压迫感,但会自然而然散发出领袖的魅力与气势。 「这是队长的命令吗?」她缓缓地说。「你要禁止我参与讨伐任务吗?」 维尔哈克一时语塞,窘迫地搔搔脸颊。「不是这个意思……况且最近也没有接到任务。你很久没有放长假了,我不希望你的身体出任何问题。」 爱緹拉叹一口气,虽然明白维尔哈克的想法,但她无法说出更多话。 「感谢关心。」 「说真的,最近前线的战况相当稳定,都让人怀疑魔兽是不是都死在自己的巢里了,各个城市的讨伐委託也有逐年减少的趋势,或许再过不久,人类真的能够彻底消灭魔兽也说不定。」 彻底消灭魔兽。爱緹拉的双拳紧握。那种诞生方式不明、存在意义不明,就只会杀戮人类的邪恶生物,若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于人类而言绝对是天大的好事,但她不知道自己该为此事感到开心还是害怕。 维尔哈克眼明手快地制住她打算去拿起自己爱用长剑的手臂。 「至少今天一天就好好休息吧?早上的徵选应该也能算是训练了。」 身为队长,阻止队员进行自我锻鍊也是件满好笑的事。爱緹拉无奈地收回手。 「好吧……就今天一天。」 维尔哈克呼出一口气,接着露出安心的微笑。爱緹拉盯着他看,忍住不去在意他左脸颊上那道细长的旧伤痕。 「那么要去哪里?」 「这个嘛,这个城市的商业活动也是相当热闹,就在竞技场前面那条大石板路,一路晃过去的话应该有不少可以看的摊子。」 「交给你带路吧,我对城市的街道不太熟悉。」 「我?」 维尔哈克一脸惊诧地指着自己,接着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瞬间露出一个半喜半忧的表情。 「那……那我去准备准备,你稍等我一下。」 维尔哈克的反应让她顿时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他已经兴冲冲地跑向走廊,也不可能现在才反悔了。 爱緹拉走向窗边,看着外头清澈的蓝天、翠绿的草地与高耸的城墙。 都是因为有银月讨伐队的努力,燃烧生命所做出的奉献,人类才得以安然地居住在城墙内美好的土地上。这里没有会在黑暗之中敏捷地移动,精准地捕捉人类的身影后,在一瞬间无情贯穿要害的利牙。 然而……事实并不全然是如此。 「爱緹拉,走吧。」 维尔哈克换了件衣服,并穿上了旅行用的斗篷,大概是为了在拥挤的人群中更好地保护钱袋。 他们离开讨伐队据点,穿过几条安静的小路,朝着远处就能听见喧闹声响的开阔区域前进。 途中,经过某条阴暗的小巷时,爱緹拉不禁皱起脸,半个身子悄悄地隐入维尔哈克身后。 「怎么了?有可疑人士吗?」 「不,没事,只是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维尔哈克曾经说明过,身为女性,只要容貌上没有什么明显的缺憾,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大城市独自行动的话总会碰到几个上前搭訕的男人。而只要是女性骑士,不论外貌如何、身边是否有他人共同行动,则一定会碰到搭訕的男人。 爱緹拉不明白,讨伐队的成员并不是特别富有,有时还正好相反,而他们虽然被尊称为骑士,却也不是那些和贵族拥有雇佣关係的战士。他们没有财富也没有权势,顶多只有在下层平民之间的名声罢了。 然而,根据这几年的经验,以及听其他女性队员分享的见闻,维尔哈克说的还真是句句属实。爱緹拉已经极少在城市中活动了,却还是碰到过几个搭訕技巧糟糕得令人不快的男人,而稍早见到的那个男人更是其中之最。 「这么说虽然有点过分,但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我还满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的。」 维尔哈克打趣道。爱緹拉想了想,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啟齿的事情,索性就抱怨一番。 「今天回来的时候在那条路遇见一个来搭訕的男人。不对,在那之前他就一直在跟踪我了,我想是从离开竞技场的时候开始。即使跟到了没什么人的小路,他也不打算现身,我只好主动识破他,结果他居然问我莫名其妙的问题,还说自己想加入银月讨伐队。」 「照你这么说,那个人应该是在竞技场中看见你的英姿,对银月讨伐队產生了倾慕与崇拜之情,才偷偷跟着你想要求加入的吧?」 「才不是。」爱緹拉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他只是随便找藉口说了些废话拖延时间,真正的目的还是要拉我去喝酒。」 「那就没办法了,我想你应该当场就狠狠地拒绝他,然后直接离开了吧?」 「当然。」 爱緹拉重重地回答,但随着回想起那名男人的事情,她不禁陷入沉思。 那个男人看出了一件事实,那就是二十一号候选人隐含着实力。但是,他怎么会明白的?从距离那么远的观眾席上,只看了她与候选人各两剑的交锋,他就明白了他们之间短暂的那种交流吗? 那种只有剑戟交锋之人才能读到的战斗火花,所传达出的资讯。 这一点多少让她对那个男人抱持着不安的疑惑,不过,彻底地拒绝他之后,对方看起来也乾脆地放弃了的样子,之后他们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所以没有继续深入思考这件事情的必要。 两人来到宽广热闹的石板大道上。 维尔哈克藏不住语气中的兴奋,接二连三地向她介绍各式摊贩和各种珍稀的异国杂货,从食物、饮品、衣服、到矿物、饰品、玩具,不一而足。然而爱緹拉对他的所有话语全都敷衍地回应,心神全都放在注意大道上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们身上。 在这样拥挤的地方,很容易出现两种人,一种是推销员,另一种则是—— 「有小偷——啊!」 一名妇女的惊呼声都还没出口,爱緹拉已经纵身跳起,将一名用斗篷裹着全身的鬍子男压倒在地,一手警示地掐住他的喉咙,另一手则从怀中掏出一枚银色的圆形徽章示意。 「银月讨伐队。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我不是很擅长控制力道。」 被她压制住的窃贼惊愕地瞪大眼睛,放松了全身的力气。维尔哈克推开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匆匆赶到她的身旁,看到现场情况后的第一反应是扶额叹气。 「爱緹拉,你在做什么……不,抓住窃贼当然是好事。这位女士,这是你的钱袋对吗?」 他捡起妇女的钱袋交还给她。爱緹拉放松手上的力道,但双眼仍锐利地紧盯着窃贼。 「那么这名现行犯就交给城市驻军处理吧。队长,不好意思,我暂时离开一下。」 维尔哈克又叹了一口气。「我跟你一起去吧。」 第二章 虚月狂乱之舞② 运送罪犯至位于城墙边的驻军营房,再和士兵们详细叙述事件的经过,花了他们不少时间。从营房离开时,维尔哈克以一种想要怪罪却又不忍心似的表情直直盯着爱緹拉,久久不语。 「时间也晚了,」爱緹拉指着稍微染橘的天空说。「不如我们去採买些食物,然后就回据点休息吧,运送回来的装备也需要整理一下,还有安排新任队员参与任务时间表的事宜。」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吧。」维尔哈克终于开口。「如果真的不想逛街的话,就继续拒绝我就好了。」 爱緹拉知道是她的不对,因此没有回应。 「很抱歉逼你出来……晚餐就我自己去买吧,你可以先回据点。」 她不太想让身为队长的维尔哈克做这种类似跑腿的事情,但她又没有能够对他说的话。她的双脣几次开开合合,最后只无情地说出:「那我先回去了。」 在回程的路上,她默默地想着:果然她和维尔哈克都还是没有学会该如何面对彼此。 讨伐队的据点大厅已经充满了活动中的队员,大部份的人都只是在休息间谈,也有少部份正在带着新人说明环境,整体而言呈现一种悠然、放松的氛围。 「唷,回来啦。」陶德,一个留着平头、嘴边永远带有未除乾净的鬍渣的男人坐在桌子上朝爱緹拉挥手,接着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尤其是空荡荡的腰际,最后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问:「奇怪,你去哪里快活了啊?」 「和队长上街。」她简短地回答。 「哦哦,约会啊?」 「这个玩笑可不好笑哦。」名为莱迪亚的女性队员从旁插话,表情严肃地瞪着陶德。接着她转向爱緹拉,和善地问:「晚上你有时间吧?」 爱緹拉没听说过晚上要做什么,但她没有其他安排,于是老实地点点头,接着指向坐在木桌上的陶德右手边的一张纸条。「那是什么?」 「流浪骑士寄来的信,刚刚才收到。」 「看样子最近的情况还是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乐观。」陶德接话。 「前线的人手还够吗?」 「啊,这不是『那一个』流浪骑士寄的信。」莱迪亚搧搧手说。「是跟我们一样到处跑的那种。」 「什么什么,哪一个流浪骑士?」资歷比较浅的陶德拔高了声音问,显然是相当感兴趣。 流浪骑士指的是和银月讨伐队相同,具有消灭魔兽的实力,并且付诸实施消灭魔兽的行动,但却不与任何组织合作,只是独来独往的人们。 从拥有独自行动的能力这一点来说,流浪骑士的实力可以说是在讨伐队成员之上。他们当然也想招揽这样的人才,提供这些人更好的装备,以及伙伴与助力,然而最后这些人总是会拒绝与他们建立任何形式的联系,而被冠上流浪骑士的称号。 不过,也有少数的流浪骑士会主动提供自己知道的情报,至今为止讨伐队也收到过数次写有这种文字的不具名纸条,每次都传达了正确无误的资讯,大大帮上他们的忙。 而莱迪亚所说的「那一个」流浪骑士,是所有流浪骑士之中最特别的一名。 「那个人就住在前线基地的附近,会提供情报给我们,但从不和我们一起战斗。不过,有时候他会在一夜之内突然就清除了大批的魔兽,然后在隔天若无其事地向我们匯报结果。」 「听起来还真像是不着边际的传说故事啊。」陶德的眼神瞥向爱緹拉,大概是想求证此话的真偽。 「我没见过那个人,但这些都是真的。」 爱緹拉耸耸肩说,拿起桌上的纸条阅读。上面详细写出了日期与地点,在几个城市周边的岩山或密林中,魔兽栖息的状况、活动范围、数量、以及是否有造成危害,详尽程度简直就和维尔哈克送去王宫的报告书没两样,但不同之处是这个人并没有办法因此而获得活动经费。纸条的文字字跡工整,看上去有些眼熟。 「如果是前线那个流浪骑士,就不会这样写了。」莱迪亚指着纸条说。「他总是相当敷衍,而且说真的,态度还满教人反感的。」 爱緹拉去前线的次数不多,因此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过既然是流浪骑士,那么人品如何她也管不着。 「好啦,肚子也饿了,差不多该上酒馆去了。」陶德轻盈地跳下桌子,眼神在她们两人身上流转,接着勾起笑。「两位美女要不要同乐啊?」 「要也不会跟你一起。」莱迪亚毫不留情地说。 陶德夸张地装出大受打击的表情。「这个世界果然还是看脸……如果我不要长得这么显老的话……」 「你先去把鬍子刮乾净吧。」 在两人斗嘴的时候,爱緹拉随手收起纸条,打算稍后交给维尔哈克,然后她走向寝室的方向,决定在吃晚餐以前小练身手。 「啊,爱緹拉,」莱迪亚叫住她。「别练到太晚哦,迟到了就不太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身问。「晚上要做什么?」 在莱迪亚回答之前,沉重地敲在石墙上的入口大门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厅内一时变得寂静无声,大家都默默地看着一脸暗沉地站在门口的维尔哈克。 「……啊,抱歉抱歉,我太用力了。」 维尔哈克把门轻轻关上,环视了一圈因为他而变得气氛凝滞的大厅,叹了一口气。 「好吧,反正也瞒不住……是这样的,我刚才收到前线基地的流浪骑士寄来的信件,说火山的情况有异。」 银月讨伐队所称的火山,是指一座曾经喷发过高温热气与熔岩的高耸尖山,现在则是魔兽的最大巢穴。银月讨伐队与国家军队一同建立在火山与人类的国度之间的防线,就是前线基地。 爱緹拉不自觉地抬起左手去抓剑鞘,忘了自己身上并没有带剑。「魔兽倾巢而出了吗?」 「不,还没有那么严重,但最近他们的行动确实是变得越来越暴躁……那个男人之前预言的事情,很有可能真的会发生。」 银月讨伐队就是接受那名流浪骑士的建议,才会派驻人手长期待在前线基地,严密监看火山的动向。因为那个人预测,假如火山再度喷发,栖息于当地的魔兽将在同一时间全数倾巢而出,那股威力说不定会将附近首当其衝的人类城市尽数踏平。 万一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银月讨伐队会集结散布各据点的所有人手至前线基地拚死抵御。 爱緹拉放松绷紧的全身肌肉。「但还是要加派人手到前线基地防御才行。」 「我同意。」莱迪亚激昂得甚至上前了几步。「之前才刚换了一批人下来休息,现在前线的战力应该不怎么足够。」 「又要上前线了啊?」陶德先是抱怨,但接着也点头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其他队员也纷纷表达自己的看法,几乎都是同意暂时回到前线观察变化的内容。维尔哈克做出安抚的手势,脸上表情又回到平常那种温和放松的模样。 「你们冷静点,我只是说火山里面的魔兽行为模式有所变化,但牠们依旧没有到外面来。现在比较重要的是优先处理村庄周遭的骚乱,才不会在必须全力防御前线的时候顾此失彼。当然,前线那边我也会加派几组人手。」 第二章 虚月狂乱之舞③ 队员们低声议论起来,刚才的悠间氛围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紧张与备战之气息。维尔哈克召集几个人,商讨队员职责安排的事宜,爱緹拉趁着这个时候穿过他身后,从据点溜了出去。 不断苦心劝告她休息的维尔哈克,大概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她调去前线吧,那么,无论她被分配到什么任务都无所谓。至少,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她也不会被允许享受长时间的假期了吧。只要能够讨伐魔兽,她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若是让她选择,她也不会想要提早驻守前线备战。爱緹拉并不喜欢那座火山散发出的气息,魔兽也是活生生的生物,但那里的空气充斥着死亡的味道,她从第一次造访过后便有种感觉:那里将会是她的葬身之地。 就算没有佩剑,也能进行精神方面的锻鍊,所以爱緹拉本来打算找个不会受人打扰的角落,但是有个意外的人追了出来。 「看来今天非得好好放松一下不可了!」 刚才明明还在和人讨论队员任务分配的莱迪亚,充满气势地如此宣布,从后方赶上爱緹拉。 「……是吗?」 爱緹拉不明白这话怎么会特地追出来和她说,只能淡淡地回应。 「本来以为至少明天还能悠哉地玩一个上午,结果现在变成这样,一定又要马上出发去下一个任务地点了嘛!」莱迪亚踱着脚抱怨。「我看我们还是提早去吧,万一队长等会儿发布什么命令让我们晚上没空外出,难得的休息不就泡汤了吗!」 爱緹拉现在很确定,她完全听不懂莱迪亚在说的是什么话题。「去哪里?」 「『小圆帽』酒馆,茱里已经在那里了,可以顺便先告诉她这些坏消息……」 莱迪亚自顾自地朝天叹气,完全没有发现爱緹拉的脸色不对劲。 「……不好意思,我可能先前误会了什么,但是我好像不知道你和茱里想做什么。」 「咦?就是找月男放松啊,听说这次的对象品质很优良,我都迫不及待了。」 原来是那方面的事情。爱緹拉不禁怀疑,她会没听说过这件事,是因为维尔哈克打算到了晚上再硬是送她过去。 讨伐队的骑士除了彼此之外,很难找到其他的固定伴侣。他们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森林或山崖与魔兽奋战,待在城市里的时间不定而且绝对不长,更重要的是会不断移动位置。必须待在原地的职业自然不可能,而会和他们一样不停移动的职业也不见得能够配合双方的时间。再者,身为骑士根本不可能成家,他们没有照顾家庭成员的馀力,甚至很有可能哪一天就突然死在战场上。 而且讨伐队的骑士全都是出于自愿才上任,若是会为了爱情而放弃自己的目标,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这条艰辛的路吧。 于是,在女性人数稀少的讨伐队中,女性骑士几乎都和男性骑士结成一对,但他们并不会立下终生的誓言,也不会共组家庭,当然更不会生养后代。而像莱迪亚这样对自己的同僚都毫无兴趣,却又渴望他人体温的人,就只能寻求月男这个管道了。 而爱緹拉则是拥有无法和人建立深厚关係的理由,要是曾经牵起羈绊的丝线又破裂之人,和自己待在同一个团体的话,之后难免会不好做事。为了避免这种尷尬的情况,当她偶尔想要找个人陪伴时,便也只能接受前来搭訕的男人,或是依靠月男了。 但是,爱緹拉今天并没有那种感觉,虽然她确实许久没有与人共度过夜晚了。 「我这次就不参加了,祝你们愉快。」 「咦!不行啦,那边有三个男人,我们也至少要有三个人才行。」 莱迪亚的表情相当焦急。月男和同性质的花女不同,人数相当稀少,想必这样的管道也不是轻易就能获得的吧。如果任意爽约,应该会让中介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们也好久没有进到这种大城市了不是吗?」她开始以比维尔哈克还要惊人的气势劝说。「接下来下次回城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耶!现在有未知的变数在,就算下次回得了城,有没有时间放松还不知道呢!还有,能找到月男是非——常难得的事情!要好好把握青春啊,爱緹拉!」 虽然最后的结论似乎有点奇怪,青春一词应该不是用在她们这样年纪的人身上的。不过,爱緹拉能接收到莱迪亚无论如何都想要的决心,而帮她一把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她只好在对方的气势压迫下点头。 「太好了!那我们赶快过去,小心别被队长看见了——」 爱緹拉默默心想,希望维尔哈克不会在某一天发现莱迪亚的才能后把游说自己的工作全都交给她。 她们在酒馆与另一名女队员茱里会合,先吃了些食物之后,莱迪亚便表示要去找中介人,三步併作两步地奔出酒馆。茱里大口喝着葡萄酒,爱緹拉不怎么喝酒,只是小口小口地啜饮。过一阵子,茱里说要出去找尚未回来的莱迪亚。又过了一阵子,静静地看着酒馆风景的爱緹拉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时间还很早,酒馆内充满客人,肉香、酒香交杂,歌声与笑声不绝于耳。看着这样和乐融融的景象,她一方面为和平而感到宽慰,一方面又为自己不属于那个世界的人而感到孤寂。 是啊,她不正是为了治癒这样的孤寂而来的吗?如果酒精足以淹没她的心灵,她就没有必要寻求另一个心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最后,连爱緹拉也起身离开酒馆。外面的天色已全黑,街道中点上了一座座掛灯,像是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在酒馆门外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在说话。 「……真的不行吗?我们还有一个人在里面,真的啦!拜託嘛!」 这是莱迪亚语带哀求的声音,而回答她的是一个如微风或浮云般轻柔好听的年轻男嗓音。 「真的很抱歉,让你这样美丽的小姐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我也相当心疼,但我不想又更进一步剥夺了你本来应该有的快乐。」 「唔嗯嗯……真是没办法了……」 接着,莱迪亚转向另一个人影,从身形看来是名男性,两人说了一些话后朝着爱緹拉的方向走来。 「啊,爱緹拉!真的很抱歉!」莱迪亚双手合十,对她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茱里呢?」 「她先上去了,你没看见她吗?」 爱緹拉摇摇头,莱迪亚又重复了一次「真的很抱歉」之后,就逕自带着跟在身旁的那名男性走进酒馆了。 爱緹拉真希望她改改这种不把话说清楚的个性。 而剩下两人的话声也在这个时候传进她的耳中。 「……而且你一开始不是本来就说不做的吗?到底在搞什么啊。」 「真是对不起了,算我欠你一次吧。」 「你早就欠我不只一次了好不好。」 两人慢慢朝酒馆走来,使爱緹拉能够看见抱怨着的男子身材矮小但眼神狡黠,看似商人之类的职业,而另一名高瘦的男人穿着能够显现肌肉优美线条的紧身衣物,一头金发在月光下隐隐闪着光芒,至于那张脸庞—— 「啊,你就是莱迪亚小姐的同伴吧?我今天早上在竞技场里看过你。」 矮小的男人朝她招呼,伸出了弯成弧形的手掌。 「我叫做拉兹,是这次交易的中介人。不过嘛,非常遗憾地,我们这边因为出现了一些小问题——」 「不,我就服务这位小姐没问题。」 金发的男人抢话,还对她露出一个极为俊美的笑容,若说要客观评论的话,这确实是在月男中不论男女客人都会受欢迎的优良类型。 「蛤?你这傢伙……呃,他是宙伊斯。」 名为拉兹的男子似乎是碍于她在,收起了外露的情绪与表情,摆手向她介绍道。看来这两人应该相当熟识,在爱緹拉默默瞪着名为宙伊斯的男子时,拉兹也悄悄地和他交换数个疑惑的眼神。 这个叫做宙伊斯的傢伙,面对她的瞪视,居然还带着如春风般的微笑予以回应。他转头对拉兹说:「接下来就是我们的时间了,你先离开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选你了?」爱緹拉冷冷地问。 宙伊斯摊开双手。「很不巧,如你所见,我们彼此都没有其他选择了。」 「很抱歉,拉兹先生,我取消这次的交易,违反契约的赔偿金额我会在明天早上带过来。」 「呃,这个——」 「在契约上署名的是莱迪亚小姐,如果你想要更动交易内容的话请先去和她商量吧。」宙伊斯上前一步,此时脸上的笑容在爱緹拉看来相当惹人厌。「不过,先不论这件事情的话,请问小姐是有什么不方便吗?或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爱緹拉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像这样感受到怒气衝上脑袋了。「你想装傻?还是你以为我会这么快就忘记今天下午用糟糕的方式搭訕我的男人的脸?」 拉兹听见她的话,疑惑地跟着朝宙伊斯瞪去。 「让你感到不愉快我非常抱歉,不过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让我好好服务你吧。」 真是厚脸皮的男人。在中介人面前,爱緹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努力用眼神射出她所有的鄙视与不屑。 「或、或许两位之间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吧?」拉兹试图拉起低迷的气氛。「总之,房间已经订好了,两位先到温暖的室内好好谈谈,再看要怎么做,当然如果他有什么不当的行为,可以随时停止交易提出申诉。你看这样如何,骑士小姐?」 宙伊斯摆出一副相当无辜的表情,等着她的回答。那副神情的威力强大到,让爱緹拉一时停了下来,思索下午那件事自己是否也有不好的地方。 不对,要不是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跟踪她,她的态度也不会如此带刺,怎么说还是这个男人的错。她再度皱起眉,但擅自更改莱迪亚签下的契约内容确实不太好,虽然她可没有漏听刚才的谈话……夜晚的空气确实有点凉意,到房内慢慢审问这个男人也是一个主意。 于是她对拉兹而不是宙伊斯点头。「好吧,我接受。」 然后她不等任何人,自己率先转身走进酒馆。 第二章 虚月狂乱之舞④ 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洒落在木头地面上,爱緹拉背对着窗子坐在床沿,那个惹人厌的金发男人宙伊斯则如影子般沉默地立在房门口。两人间的空气只有寂静,已经感觉不到热烈的怒意或刺寒的敌意,毕竟这两种情绪都是出自于爱緹拉。 她本来就不是个情绪高涨的人,在隻身走进这间房间的过程中已经冷静了下来。既然命运让他们再次相会,那么她就顺便趁此机会揭开这个男人身上的不解之谜吧。 在楼下的大厅隐隐约约传出一阵笑声时,宙伊斯率先开口了。 「跟踪你是我的不对,非常抱歉。」 这不是当然的吗,跟踪人还能有什么正当理由? 爱緹拉低低哼了一声。「要我原谅你也是可以,但是接下来别再说谎。」 「我想,从我们见面以来,我应该都没有说过什么谎言才对。」 「或是试图蒙混敷衍。」她紧盯着他。 他轻声笑了笑,眉毛好看地皱起。「这恐怕有点困难……我会尽量诚实的。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 真是一丁点也看不出他有诚实的打算。爱緹拉暗自在心中评论,想着要是她的话也不会让这个人加入讨伐队。 「你想加入银月讨伐队是吗?」 「只是过去式,现在没有那种想法了。」 他慢慢走到床头的小圆桌旁,倒了两杯水。 「所以你找上我和我的身分无关?」 「是的,我会对你感兴趣是因为你本身的魅力。」 她很不擅长面对男人的这种油嘴滑舌,尤其是在当那听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感想的时候。 宙伊斯递了一杯水给她。「喝一点暖暖身子吧。」 爱緹拉不疑有他地喝了一口,结果差点没把液体吐出来,并立刻暗骂自己的轻率。那不是水,是酒,毕竟是为了他们所准备的房间,她也该想到的。 话说回来,毕竟这个男人是月男,在不知不觉间就主导事情顺利进行下去是他的拿手绝活。 「抱歉,你不喝酒吗?」 「不想在你面前喝。」她没好气地说。 「我还真是不得信任啊。」他自嘲的语气可谓相当欢快。接着,他主动解释:「我参加讨伐队徵选的时候是十四岁,也是在十年前。你说得对,讨伐队确实不收像我那样的小孩子。」 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同样是十年前,又刚好在她加入之前……虽然她还是抱持着怀疑,但他继续在此事上说谎应该也无法获得什么利益,于是她姑且放过这一点。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选择二十一号?」 此话一出,宙伊斯像是相当惊讶地眨眨眼,停下喝酒的动作。 「没想到你还会在意这件事,我以为你认为这只是我用来接近你的无聊藉口而已呢。」 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无聊的藉口同时也能是真实的想法。 「从那么远的距离,短短四击的交锋,还能看出事实的眼力……」爱緹拉的语气沉了下去。「你是什么人?」 「只是普通的旅人而已啦。」他毫不在意地笑笑,伸手指向自己的眼睛。「我会那么想,是因为看到了你的眼神,就只是这样而已。」 「……眼神?」 她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当时露出了什么眼神,但他的神情相当篤定,想必确实看见了什么非比寻常的景象吧。 不过,她真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无趣到一一观察她的眼神变化。 「多亏了你最后没有选择二十一号,我的钱全都赔光了。」 「把赌输的败因怪罪到其他人事物的身上是很难看的。」 「我没有怪你,毕竟我们现在不是像这样同处一室融洽地谈天吗?这对我来说就是种胜利了。」 「融洽?看来你很少有说话的对象吧。」 「这是与我们的初次见面比较之下的说法。」 宙伊斯又喝了一口酒,爱緹拉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距离她更加靠近了。 他放下酒杯,笔直地伸出右手,轻易地就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那么,疑问也解开了,可以轮到我的回合了吗?」 真是面不改色地就想做那些事,不过,以立场来说是她付钱请他来的,实在没有发火的理由。 她没有躲开他的碰触,但还是好强地说:「我实在不期待你能带给我多少……」 「我们慢慢来就好。」他俯下身,双脣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缓缓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吐息变得和缓沉静,彷彿睡梦中的囈语。 「首先,能否请你告诉我你的年龄?」 「……什么?」 他说的话太过无法预测,爱緹拉一时忘了所有的紧张与困窘,心中只写满疑惑。 「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不想透露也无妨。不过,我想我们两人的年龄应该相近才对。」 即使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的同时,宙伊斯仍轻柔缓慢地移动着双手、双脣乃至全身,但除了脸颊外还未真正触碰到她。 「……二十六。」 也没有隐瞒的理由,但老实回答他的问题又让她產生一种近似不甘心的感觉。 「嗯,只比我大两岁,果然如此。这么说来,你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加入银月讨伐队了吧?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决定要走上这条艰辛的荣耀之路的呢?」 「……你的话总是这么多吗?」 「你的话总是这么少吗?」他低下头,妖精般的碧绿瞳孔在黑暗中与她交会,如涟漪般荡出一阵阵奇异的魅力,勾住她的心神。 她一定是稍早喝太多酒了。 「你想寻求的是放松的时间与场所吧,那么,就不要多想地展现全部的自己,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开心的事、伤心的事、还是生气的事,全都可以告诉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仔细倾听、用心回应。不过,如果你还是不想说的话,那就换我来说吧。」 ——这就是她无法深入他人的内心,无法让他人深入自己内心的理由。 一旦被允许暴露自己的脆弱,她就会忍不住想呼喊出悲痛,希望获得他人的接纳。但是,她所囚禁起的那个真正的她并不是受制于什么脆弱,而是远远在那之上的,相当可憎的力量—— 但她仍是伸手环抱住眼前的男人,感受属于人类的温度与心跳。 现在才后悔喝了酒已经来不及了。 宙伊斯在她耳边轻笑。「你可真是急性子,幸亏你的伙伴比你还要更急,否则我大概会很难拒绝她的。」 「我听见了,你又用了什么无聊的藉口?」 「我今天身体不适。」 她故意哼了一声。「身体不适还说要好好服务我?」 「见到你,什么症状都治好了。」 「真是厚脸皮,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改变主意对这个男人敞开心扉的,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被他下了某种魔咒,又或许是她自己也以某种无聊的理由欺骗自己,让她能暂时沉溺在这样甜美、虚幻、如梦一般的时刻之中—— 第二章 虚月狂乱之舞⑤ 那是个如同宴会一般的夜晚。 人们嘶声叫喊、扭动身躯,狂欢作乐,散发的尽是生命中美好的那一面。那近乎永恆的一刻,他们不在乎自己与他人的分别,不在乎现实与虚幻的界线,不让现实禁錮深埋内心的渴望与衝动。大街小巷,刺眼月光的照耀下尽是发自内心露出欣喜笑容的人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似乎他们就是为了享受现在这一刻而存在至今。 甚至当魔兽出现时也依旧如此。 牠们像是宴会上不请自来的客人,因心生愤恨而将现场弄得杯盘狼藉,意图破坏这个如天堂般的美梦。但人们不受影响,即使前一刻还在与自己共舞的人,躯体绽开一朵朵血红之花,相握的手掌不知何时飞落遥远之处,融入一潭深渊般的漆黑池水,接着被无数双足践踏而过,他们仍面不改色。 魔兽的侵袭理应是一种灾难、一场恶梦,然而此时身在此处的人们是多么快乐。硕大虚月的清晰照耀下,显示出所发生一切的真实,包括人们对于失去的性命毫不在意的事实。人们只是享受着,说着、笑着、拉着、舞着,这是场盛宴,也是场屠杀,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个人都是加害者。 她加入了那场宴会。 她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剑,那是从经过这个村庄休息的佣兵身上拿来的,在虚月影响下,没有任何人会对于自己的东西被拿走而感到不对劲。她加入舞动的人群,在空隙之中不停回旋转动,朝着夺去人们性命的黑色魔兽一刀又一刀地劈斩。一开始只是出于自然的防御反应,但她很快地就变得狂喜不已,这种感觉,好像乘着风在空中飞翔的舒畅,挥动手臂俐落夺去生命的快感,让她再也不在乎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做。渐渐地,生命的温度在她所经之处一点点消失,像是延烧过草原的烈焰,她的眼中除了魔兽,还看见了所有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类,村长、酒吧老闆、农夫爷爷、裁缝店的奶奶、卖蔬果的妇人、常在广场玩丢石头的孩子们、在大树下和她乘凉聊天的少年、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和弟弟—— 当爱緹拉喘着气从过去的梦中脱离时,家人的笑脸似乎还浮现在眼前,明明是那么美好,却只会刺痛她的双眼,以及那她恨不得在十年前就停止跳动的心脏。 「怎么啦?」 近在身旁的话声让她吓得全身一颤,她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夜似乎已深,寂静的黑暗中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她的紊乱不稳,他的平缓稳定。 「做恶梦了吗?别怕,好乖好乖。」 宙伊斯将她搂进怀中,轻抚她的头顶。 「……我可不是小孩。」 她不自在地试图拉远距离,但被他扣在她腰后的左手给抓了回去。 「又不是只有小孩才会做恶梦,像我也常常做恶梦,梦到全世界的女性居然都对我视而不见。」 他轻佻地说着,还像是被自己逗笑了般轻笑几声。 「如果你张开眼睛看看,说不定会发现那是事实。」 「哎呀,脾气真差。我不闹你就是了,想跟我说说梦的内容吗?」 即使只会有短暂的缘分,她也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她知道,那个会追随她一辈子的恶梦,是她永远无法偿还的罪孽,也是她存在的所有意义,对任何人来说都太过沉重。 ……又或许,她只是承受不起来自她自己以外的人的鄙视、责怪、怨恨与恐惧罢了。 他的左手移动到她裸露的背部,像刚才一样轻轻抚着,近在咫尺的吐息规律而轻柔,像是安定心神的催眠曲。 她闭上双眼,突然说服起自己,反正他们从明天开始就再也不会见面,告诉他又何妨?这一刻她的罪恶感拒绝发挥作用,一心只想着要用可憎的真实填满这个男人的好奇心。 「……你听过『虚月之夜』吗?」她迟疑地问。 「我想不会有人给出否定的回答吧。本来以为只是传说故事,但在大约十年前化为真实的,怪诞又疯狂的夜晚,那几年一直是街访邻里的热门讨论话题。」 他的回答完全没有说到重点内容,而且听不出他究竟明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这让爱緹拉蹙起眉头。 「你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大家都疯了。」他耸耸肩,简短地说。「这就是你恶梦的内容吗?虚月之夜?」 「……可以这么说吧。」 真正让她感到可怕的,不是虚月之夜时那副疯狂的景象。 而是那股疯狂,并不仅限于那一夜,而是以其他方式延续了下去。 「那一天我醒着。」她拋出突如其来的开头。 宙伊斯没有打断她,只是默默地等待。 「那时候,村子里有很多人,大家都待在外面,我已经忘记是为什么了。总之,场面真的很像传说所说的,是一场盛大的宴会。然后银月的巨大幻影……虚月缓缓浮现在地平线上,接着所有人都变得亢奋,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却一直大叫、大笑、拉着彼此跳舞转圈。不久之后……魔兽衝进了村子里。」 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这才知道亲口说出自己的罪行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以专注的双瞳回望着她,五指轻柔地拨弄她的发丝。 「我那时手上拿着剑,在虚月的影响之下,只有我想到要去对付魔兽……不过,会有这种想法的我大概也是中了虚月的迷惑,明明从来没有拿过剑,我却认为自己能够击退牠们。儘管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我一样举起武器战斗,大家都当成牠们并不存在,但我还是很快地衝向魔兽……」 他抿起的双唇读不出情绪。 「我成功杀了几隻魔兽,然后……」她的气息变得不稳,双手从不知何时起就连连颤抖。「我继续战斗,觉得身体变得很轻盈,我慢慢地不再害怕,就只是……只是享受那种感觉。战斗的感觉……杀戮的感觉。」 她低下头,不想见到他的目光变得严峻的模样。「然后我……没去在意周围,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死了,有些是被魔兽杀死……大部份则是我。」 即使听见这件事,他仍旧不发一语,是在思考该如何回应,或是知道在这之后还有更加惊悚的真相? 「虚月之夜过后,所有人都会恢復正常。」她闭上双眼,索性一口气将剩下的故事说完。「但是我不一样,那一夜体会到的身体变得轻盈的感觉,还有那种极度渴望战斗的衝动,从那天之后……就一直存在于我的体内,从未消失过,即使到了今天,即使到了现在。」 像是吸收了虚月的能量一般,她的体内从此潜伏着那股杀戮的慾望。 无论是对魔兽,对动物,还是对人类。无论是太阳高掛的时刻,精神充沛的时刻,还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依偎在一个男人身边的时刻。 第二章 虚月狂乱之舞⑥ 宙伊斯终于有了动作。爱緹拉想,那说不定是狠狠地将她推开,将她这个披着人类外皮的怪物推得远远的——但她的下巴被他纤瘦的手指挑起,因感到意外而睁开的双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相当纯净,其中完全不带任何的警戒、不齿或责怪,反而似乎带着一丝玩味。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威胁,你想拒绝我也不必这么说吧?」 她先是感到惊讶,接着怒意不自觉地涌上。 「我不是在开玩笑。」 再说做都做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要拒绝的。 「好吧。」他居然轻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还没动手?」 「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像是你所说的,体内充满杀戮的衝动,那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看见你杀掉任何一个生物?」 「因为我没有理由那么做。」 「你不是称之为战斗衝动吗?衝动是不讲理由的。也就是说,你太低估你自己了,不管那种衝动佔据你体内多大的位置,你还是有能力保持理智,保持良心——」 「你不懂。」她严厉地打断他,几乎是咬着牙说。「你不懂那种感觉……我当然不是任何时候都是那么……那么好战,但是当那种感觉出现的时候,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我不可能随时都处于那种状态中,那样我一定会疯掉。」 说完,她在心中对自己的话感到怀疑,说不定那并不是假设性的事情,说不定事实是她早就疯了。 「不过,你在那种状态的时候,一定是非常强悍、无人能敌对吧?」他若有所思地问。 「这正是最糟的部分。」 强大又不受控制的杀人魔。自从那夜之后,她极力避免自己成为这样的存在,也因此才选择了加入讨伐队。 「原来如此。」宙伊斯微微瞇起眼,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么换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如何?是听了你的话之后想到的。」 「……什么事?」 爱緹拉不觉得听了这种话后能联想到什么幸福美满的故事,不抱期待地盯着他。 「你听过鍊金术师吗?」他笑着模仿她的开头。 「总是一个人关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鬼鬼祟祟地研究可疑药剂的人们吧。」 宙伊斯无声地笑着,全身微微抖动。 「有什么意见吗?」 「不,只是知道你对我之外的人也是这么不客气,让我放心了不少。总之,你说得没错,那些人确实总在研发一些可疑的药剂。比方说,我最近听闻一则軼事,一名鍊金术师为了治疗在十年前的虚月之夜中发疯,一直没有復原的妻子,埋头苦心研究虚月之夜的解药,最后总算天不负人,他成功治癒了妻子,还带着妻子一起下山,到附近的村落中大肆吹嘘了一番呢。」 爱緹拉默不作声。 过于夸张的故事情节和渴求一丝希望的心理矛盾碰撞,让她一时无法做出回应。 「不过,鍊金术师很快就和妻子回到先前隐居的山上去了。虽然据说有数人宣称自己见过那位妻子仍染着疯病的模样以及痊癒后的模样,算是作为那种解药确实存在的证据,不过毕竟那里只是一个偏僻狭窄的村落,居民们恐怕连当代国王的名号都说不出来,但编造谣言的功夫肯定是一流的吧。所以关于此事的真实性,就连我也是半信半疑。」 「……位置呢?」 「嗯?」 当她终于挤出第一道声音,突然感觉全身都涌现了力量,一股跃动的急躁吸引着她追向那个目标。她突然从床上坐起,像是在审问犯人般凌厉地喝道:「那个鍊金术师隐居的山在哪里!」 宙伊斯仍维持一派悠间的模样,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她。「果然呢,你觉得那种药如果真的存在,或许能够治好你。」 「对我来说,再微小的机会都要把握住。」 「事实上,我在听到你的故事之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打算去找那个鍊金术师,要他拿出那种药是吗?」 「这不是废话吗。」她急躁地伸手掐住他的脖颈,因为没有衣领可以施力。「你到底说不说?还是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 「冷、冷静点,你如果把我勒死了不就没办法知道位置了吗。」 他苦笑着轻轻拉开她的双手。儘管爱緹拉多少带着几成认真的气势,但他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没有惊慌失措,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受伤似的。 这让爱緹拉在他面前首次感到有些害怕,以及后悔。 「我有个提议。」他也坐起身,柔和的眼神笔直注视着她。 「我在听。」 「我也想找到那个鍊金术师,当然,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但是,这样遥远的路程对于隻身旅行的我有点吃力,根据我目前为止的调查,途中必须经过的不少地点都是魔兽横行的地盘。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有着非得找到药不可的理由的你出现了,既然如此,你愿意担任我的旅伴吗?」 「……旅伴?」 「是的,我负责蒐集情报,引导路线,你则清除旅途上的障碍,让我们两人能够平安抵达目的地。最后,我能一窥神祕传闻的真面目,你也或许能够拿到解药,除去虚月施加在你身上的诅咒。虽然是一时兴起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窗外洒落的月光照耀宙伊斯那笑得灿烂的清秀脸庞。 「……为什么帮我?」 「帮你?不不,这不如说是对我比较有利的交易,毕竟你可是银月讨伐队的骑士大人,而我所提供的情报,也不是只有我能得到手的东西。」 或许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对爱緹拉来说,只要有能够解开她身上的诅咒的、哪怕再微小的线索,对她来说都是无价的。 假如大张旗鼓地从其他地方蒐集相关的情报,不但有可能会出现各种混淆视听的假消息,她的祕密也很可能不慎暴露。虽然他不过是认识不到一天的可疑男人,但是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是要抓住所有出现在眼前的机会。 于是她伸出手。「我接受这个提议。」 他带着笑点头,伸手回握。「那么就请多指教了。我是宙伊斯。」 虽然从没称呼过,但她并非不知道啊——这么想的瞬间,爱緹拉才反应过来他这么说的原因。 反而是她这边,从头到尾都没有报出过自己的名字。 「爱緹拉。」 宙伊斯听了,像是相当满意似地弯起眼睛。「爱緹拉……真是适合你的名字。爱緹拉,我有件事要向你道歉。」 她警戒地绷起身子。这男人又在哪个环节撒谎了吗? 「你要是敢耍我,最后一定会死在杳无人烟的高山野岭。」 「我不是说药的事情,骑士的威胁还真让人惊心动魄……我想说的是下午的事情。」 「跟踪的事你道歉过了。」 「但这件事还没。」他在床上坐正,带着诚恳的表情微微低下头。「用那种随便的态度邀请你共赏你讨厌的银月,我很抱歉。」 爱緹拉着实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提起这件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的事。 「……我原谅你。」她把视线转到一边,不知为何没办法直视着他。「我的态度也太过蛮横了,我也有不对。」 「不,那样很好,对于不喜欢的事情就直率地表达出不喜欢就好了。」 宙伊斯将手放到她的头上,接着突然倾身在她脣上轻轻一点,她来不及闪开。 「——停。我们现在开始是旅伴的关係了,禁止做这样的事情。」 她用力推他的胸膛,他却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做似地早一步退开,同时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说的也是,真是不好意思。」 她总觉得这个男人是故意的。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当然是明天。」爱緹拉裹起被子,迅速倒回床上。「明天一早就要起床,你也快睡吧。」 明天出发,明天就要踏上旅途寻找消除体内那股战斗衝动的方法,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像过的机会……怀着兴奋期待与忐忑不安的心情,她的心里已经开始模拟起明天该对维尔哈克说的话。 她打算要放个长假,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她。 第三章 铁血纵横之舞① 宙伊斯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外人,不,他的确是外人没错。但另一方面,他又因为觉得自己像在剧场欣赏戏剧一样地有趣而移不开目光,埋在斗篷中的嘴角无法控制地不断勾起。 在银月讨伐队的据点外,日光灿烂的早晨聚集了一群讨伐队的骑士,和宙伊斯一样幸灾乐祸地从旁看着于大门口争辩中的那两个人。 「……之前一直劝你休息,你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这种时候却突然说要放长假去旅行,到底是什么理由?」 讨伐队的队长维尔哈克在说话的同时摆动着手臂,看起来既着急又无奈。他是一个年约三十的高大男人,虽有领袖风范但举手投足镇静柔缓,气质上比起勇猛刚强的悍将更像是沉稳内敛的王者。他的左脸颊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看起来是旧伤,宙伊斯记得自己以前见他时还没有那道伤。 「理由我不能说,但我非去不可,请你谅解。」 相比之下,面对着维尔哈克的爱緹拉表情冷酷、眼神坚定,足足散发一种为达目的不惜赴汤蹈火的决心。与其说两人是在争论,倒不如说像是维尔哈克在哀求她的感觉。 「没有理由我怎么能同意?」维尔哈克朝宙伊斯投来一瞥。「至少你也要告诉我目的地、预计会花费的时间,还有与谁同行。」 「目的地恕我无法告知,花费时间难以估计,同行的就是这个男人。」 也太诚实了吧。宙伊斯在心中暗自同情维尔哈克,并在爱緹拉摆手示意他时努力敛起笑意,朝维尔哈克微微躬身。 「我是宙伊斯,昨日正好有幸与爱緹拉小姐相识。」 「昨天?」 维尔哈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断来回看着两人。 哎呀,这下事情可能会被往奇怪的方向误解。宙伊斯想着自己是否该澄清这个部份,但爱緹拉似乎一点也不怕被误会。 「什么时候认识的都无所谓吧,总之我就是要和这个男人出去。假如两週以上没有收到我送去的消息,记住他的脸。」 「……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得知道你要去的地方啊。」 维尔哈克显然被爱緹拉这种冰冷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如果说是爱上了刚认识的男人,想和对方来一趟甜蜜的旅行,确实是不会那样说话。 爱緹拉交叉起双手,吐出一口气,眼神朝他转过来。「没办法了,说个地点吧。」 宙伊斯没有思考太久,便回答:「剑指山。」 「那是什么地方?」 维尔哈克一问,便有个外表不修边幅的讨伐队队员走上来,同时从怀中掏出地图。 「从这里往北,约四十天路程的地方,周边有很多小村落,是旅人之间满受欢迎的胜地。」 男子指着地图向维尔哈克说明,只见后者的眉头越皱越深。 「那附近也没有我们的据点……而且,观光胜地?」 「是啊。」宙伊斯刻意微笑着说。「山景浩瀚,草原辽阔,溪水澄净,鸟语花香,是放松休间的好去处,应该也很适合简单的小家庭居住吧。」 最后一句话是在暗示爱緹拉那里是传闻中鍊金术师隐居的地点候选之一,不过,他当然也知道在其他人耳中听来会做出什么联想。 「……那么什么时候回来?」维尔哈克的语气中开始染上敌意,双眼紧紧地盯着他。 不愧是足以胜任银月讨伐队队长之位的男人,光是被这样看着,宙伊斯就能感受到无形的魄力朝自己身上施加的重量。 但他还是维持亲切和缓的笑容。「这不好说,得取决于爱緹拉小姐满不满意。」 如果满意就不回来了。他知道这是维尔哈克从他话中读出的讯息。 「……爱緹拉。」 维尔哈克的语气变得严峻,他转头扫视后方看热闹的队员们一圈后,肃起脸对爱緹拉说:「我想和你单独——」 「我不会改变心意,队长。」爱緹拉打断他。 维尔哈克的脸色似乎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 「……一週。」最后,他绷起的肩膀垮下,妥协地竖起一根手指。「一週联络一次,如果转移地点,要即时向我匯报,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也是,还有……自己注意安全。」 宙伊斯没漏看维尔哈克最后眼神中流露出的一点忧伤与疼惜,不禁默默凝视着他。 「我知道。」爱緹拉仅是淡淡地点头,接着便毫无眷恋地转身。「那么就走吧。」 宙伊斯向维尔哈克及其他队员点头致意,同时把他们或支持、或疑惑、或不安、或淡漠的表情尽收眼底,这才不疾不徐地跟上爱緹拉的脚步。 爱緹拉已经穿上全身护甲、配戴长剑,肩上也背着一个大背包,宙伊斯也在一早就从拉兹那边拿回寄放的装备,换上舒适保暖的旅人服。因此,两人未在城内多作停留,沿着石板大道笔直地穿过城门,眼前所见也从民房住宅一口气变为宽阔无际的草原。 爱緹拉一路上一直维持沉默不语,甚至没有一次转头确认宙伊斯是否有跟上,像是两人只是恰好同路的陌生人似的。离开城墙十数分鐘后,平整的泥土路上已经看不见其他人影时,她才突然脚跟一转,回头看着他。 「我先说清楚,我选择你不代表完全信任你。」 「这我明白。」宙伊斯立刻回答,没有刻意露出缓和气氛用的微笑。 虽然刚才刻意闹了一番,但他也并非存心想惹她不愉快。既然缔结了旅伴关係,他就会在这段时间内好好与对方合作,追求彼此想要的目标。他知道爱緹拉并非像外表的第一印象那样冷酷死板的人,但她也不会轻易地对人敞开心胸,明白了这些,他自会把握距离,控制分寸。 「你刚才提到的剑指山是?」 「我认为可能性最高的地方。很多村子都没有名称,只能以特色和相对方位辨认,在那则传闻中透露出的村落属性、人口、位置,还有鍊金术师隐居的深山与村落之间的距离,加上传闻扩散的情形,让我推测出这样的结果。」 「听起来你还满厉害的嘛。」 「……嗯?」 突然获得爱緹拉的夸讚,宙伊斯一时找不出一个适合的应对模式,结果被她很快地用下一个问题掩盖过去。 「你去过那里吗?距离真的是四十天路程?」 「我没有去过,至于距离——」他从斗篷内袋掏出自己的地图,凑近爱緹拉以解释。「——这条路线比较快,虽然途中会经过不少魔兽的地盘,但有你在就不是问题吧?不过,我会如此选择除了节省时间之外也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爱緹拉挑眉。 「在旅行途中顺便侦察并回报魔兽的情况的话,你的队长就也不会对你说什么了吧?」 「或是乾脆全部歼灭,那样就不用写麻烦的报告书了。」 真是听不出来她是不是开玩笑。宙伊斯心想,但这个人大概是不说笑的。看来可真是拉拢到一名令人放心的强大伙伴了啊。 两人弯向朝北方而去的岔路时,宙伊斯趁机调整步伐让自己与爱緹拉并肩而行,她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们这奇特组合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第三章 铁血纵横之舞② 宙伊斯已经习惯旅行,但只限于隻身一人的状况,而身为讨伐队骑士的爱緹拉应该是对与他人合作互助较为熟悉。不过,两人一整天的行程下来,竟意外地相当顺利,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问题。 由于他们选择了距离较近的艰险路段,没有人为开闢的道路和指示牌能够辨别位置,爱緹拉发现宙伊斯在他们每次离开林木茂密处时都会利用太阳确认方位后,有时便也会主动告诉他结果。 每当遇到难以避开的险峻坡道或岩堆时,虽然知道或许根本不必要,但宙伊斯还是会伸手帮忙拉爱緹拉一把。而爱緹拉在婉拒过一、两次后,或许是不想浪费力气在这种小事上,之后便会不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 路途中两人若是饿了或是渴了,便会各自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水和乾粮食用,毫不拖沓前进速度。若其中一人远远地看见乾净的溪水或湖泊,便会告知另一人,一同前去装水、洗手。 而路途中除了昆虫鸟类和体型小的食草动物外,他们就只遇见一隻被爱緹拉一剑刺中要害的绿色森林狼,没有遭遇其他危险的生物或是魔兽。 由于所选路线的缘故,在出发第一天的距离内没有任何村庄或驛站,两人在天空染上第一丝橘黄色光芒时相当有默契地对看一眼,接着便开始着手野营的准备。 他们选了树林中一块较高的开阔平台,迎风面细长高耸的树木群能有效防风,高度则帮助他们增加周围视野,不算茂密的林木间动静一览无遗。 在爱緹拉搭设她的帐篷时,宙伊斯到附近蒐集柴火。当他回到休息地时,发现爱緹拉带着一脸警戒的神情等着他。 「你不会是想用什么无聊的藉口要我们同睡一顶帐篷吧?」 「我是没有准备帐篷没错,但我们两人轮流守夜,根本不会一起睡吧。」 「那就好。」 看来她本来就也是这么想的,难道是在测试他吗?宙伊斯表面上不在意地耸耸肩,但心里则觉得有趣,不知为何他就是喜欢看爱緹拉彆扭的模样,像是在欣赏一件繁复的艺术品一般。 自己一人旅行的时候,宙伊斯也会露宿野外,但他总是睡在树上。对没有同伴的他来说,不太可能携带帐篷这种又大又重的东西到处跑。 宙伊斯用打火石生起营火,慢慢加入细小的树枝扩大火势。在上半部已经变为蓝紫色的天空下,爱緹拉背对着宙伊斯,独自站在平台边缘,望向林中,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或是在想着什么。因为她的姿势很放松,不像是在警戒什么的模样,他便没有在意。 一直到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宙伊斯吃了用硬麵包煮成的粥,又边清点身上的装备边悠间地烤火,爱緹拉才突然转身走回来。如果不是心里相当在意她的事情,他在刚才很有可能会就这么忘了她的存在。 「怎么了,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吧?」 「没事,你不必在意。」 爱緹拉走到他对面坐下,接着视线就这么越过营火直直地盯着他,像是在等待他说出什么有趣的故事似的。 「突然这么热情地看着我,跟刚才真是天差地别。」 「你太久没有像这样耍嘴皮子,我还以为你病了。」 宙伊斯欢快地笑出声。「能获得你的关心是我的荣幸。」 「看来你的旅行经验确实很丰富,但你还没说过真正的身分。」她把目光移向火堆,伸出张开的双掌轻轻靠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的职业会是『旅人』,旅行一定是为了某种目的。」 他以为她在询问这种事的时候铁定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同时施加传达出「不准说谎」的讯息的巨大魄力,但她只是凝望着跃动的火焰,语气如间谈般平静。 「怎么说呢,或许很难想像,但我认为把旅行当作生活的人一定是存在的。持续做一件事情,如果能在其中找到意义,就能生存下去。旅行可以是过程、手段,也可以是结果,更可以是意义本身。」 「……我没有想和你谈哲学。」 是因为火光昏暗的缘故,又或者因为光芒是柔和的橘红色吗?爱緹拉的神情比起昨夜更加放松,也更加亲近,说出这句话时,更是露出了类似宙伊斯在竞技场中看到的那种无奈表情。这让他又露出了发自内心觉得有趣的笑容。 「我就简单地问吧,你是怎么对付魔兽的?」 「嗯?我从没说过自己旅行的路线中会碰上魔兽吧,只要不会碰见就没有如何对付的问题。」 「再怎么说都会碰上一两隻,除非你所谓的旅行是指白天的时候随便在外面晃晃、到了夜晚就躲进城墙内。」 「落单的魔兽就和森林狼一样,凭藉工具和地形一般人也能对付。」 「你的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哎呀,这个确实……」宙伊斯摊手,坦白这一点多少会让他有点难为情。「其实刚好就在遇见你之前,我把唯一的一柄剑给卖了。」 「……卖了?」 爱緹拉的表情就像是在说,卖武器这种事情简直无法想像。 「本来想等赚了钱再买回来,不过目前因为有你在所以不需要。」 「自称是旅人,却穷困到变卖武器,你是不想活了吧?」 没有任何防身手段地旅行,确实可以说是找死。宙伊斯轻快地笑了几声,爱緹拉则一脸无法理解地盯着他。 「你说的很有道理……这可以说是我自己的问题吧。我把旅行这件事看得太重,尽量避免我不想做的事情佔去时间,有时就本末倒置了。」 「倒是有跟踪和搭訕人的馀力。」 「美人和钱一样不会自己跳到你面前,不努力点怎么行呢。」 爱緹拉显然看不上他的恭维,很快地换了个话题。「你踏上旅途的动机是好奇心吗?就和这次一样。」 「算是其中一个因素吧。」 「好奇心足以让人把自己置于巨大的危险之中吗?」 这句话意外地点中宙伊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沉默下来,爱緹拉也没有继续追问,过了不久后站起身。 「我说的危险,不只是魔兽。」 她背对着他丢下这句话,走向帐篷,在进入之前把腰际的长剑卸下,横放在地。 「如果发生什么事就用这个吧,不过最好是把我叫醒。」 接着她就鑽进那狭小的单人帐篷中,黑暗中一时只剩下营火的劈啪声。 「……你居然是这么想的啊。」宙伊斯对着火焰喃喃自语。 数小时后,爱緹拉自动鑽出帐篷与他换班。他们没谈过如何守夜的问题,宙伊斯本来想今天一整晚就都让自己负责也无所谓,不过旅途的疲劳让他的眼皮半合,爱緹拉的步伐比他自己一个人旅行的时候稍快,一天下来也累积了可观的差异。 在他劝爱提拉回去继续睡时,爱緹拉交叉双手盯着他,把他疲惫的模样尽收眼底。 「假如你明天昏倒在半路我可不会背你。乖乖去休息。」 于是他遵从吩咐借用爱緹拉的帐篷,再次甦醒已是天色微亮的时候。 第二天的旅程依旧平顺无事。 两人在约正中午时穿出树林,在开阔的山谷中继续向北,接入了一条泥土小路上,过没多久便见到一间狭小老旧的教会,在其中稍作休息。 当一脸慈祥的年迈神父收下两人的捐献金时,还问他们是不是一起旅行的夫妻,因为通常会经过这个地方的,不是转移阵地的强盗或逃亡中的罪犯,就是想远离喧嚣、享受清间的新婚夫妻。 「强盗常经过此处吗?」爱緹拉像个调查官似地,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问。 「是啊,这附近又没有什么大城市,老夫住在这儿六十年来也从没见过巡逻的士兵,如果不想引人注目,这条路是往来南北间最适合的要道。」 「那么,魔兽不会出没在这附近吗?」 「嗯,老夫也没见过那种东西,咱们这边只有熊而已。这条路再过去有座村子,来回大约四十分鐘的距离,村民们最近就因为熊的关係而没办法进森林採集,连要捡个柴都万分艰辛啊。虽然他们常常向老夫倾诉这个烦恼,但老夫又能做什么呢?只能为他们祈祷罢了。」 爱緹拉低着头在一张小纸条上振笔疾书,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神父后半段的话。 告别神父后,他们继续走上十五分鐘左右,便看见了神父所说的那座农村。田地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的缓坡上,位于坡底的村落本身佔地不大,但四周以严密的木头栅栏围起。宙伊斯猜想,一方面是为了隔绝后方山林中的野兽,一方面则是防御会行经这条路的强盗。 正远远地看着,领先他一步的爱緹拉突然脚步一转,朝他所凝望的方向走去。 「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会比较快。」宙伊斯出声提醒。 「我有想买的东西。走吧。」 在这样的小农村能买到什么呢?宙伊斯虽然纳闷,但爱緹拉可不是轻易就能说服的人,不如乾脆地跟上去一探究竟还比较快。 即使是大白天,入口处仍有两名手持铁斧的成年男性守卫着,一见到他们靠近,便双双摆出警戒姿态,握紧了武器。 「你们想做什么?我们村子可没什么好看的。」 「我们只是经过这里,想和你们换点东西。」爱緹拉将手伸向怀中,掏出一个圆形的银色徽章,宙伊斯和两名村民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我是银月讨伐队的爱緹拉,他是我的委託人。」 即使是住在偏僻山谷中的人也不会没听过银月讨伐队的大名,但从两人的表情看来他们显然怀疑这个身分是假造的。村民皱着眉头,互相看了又看,仍是没有放他们通行。 「很抱歉突然造访。」宙伊斯抬手拨了拨头发,让他们看见翻起的斗篷底下他未携带任何武器。「我们才刚从亚得神父那里离开,听他说了你们村子的事情,便想顺道补充旅行的物资。」 若是打算做些坏事的恶人,应该就不会有间工夫和神父聊天,进而得知他的名字了。两名村民虽然仍举着武器,但警戒的态度消去了不少。 「我们这里顶多只有穀麦蔬菜而已,大概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东西。」 「我知道你们有铁匠。」爱緹拉示意着他们手上的铁製斧头。「当然,我会用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好吧。」村民妥协,但指着爱緹拉说:「如果你能把武器和盔甲留在外面,就让你们进去。」 「嗯,那就麻烦你们替我保管了。」 爱緹拉毫不犹豫,宙伊斯忍不住盯着她,看她解下长剑、卸除护甲,连小小的皮革护腕都脱下,一起堆在木头围墙边。 「遇到水井右转就是铁匠铺了。」 放他们通行后,两名村民继续守着大门。 第三章 铁血纵横之舞③ 宙伊斯不禁四处张望,如果他是一个人的话,就不会进到这种戒备森严的农村里,因为进来了也没有事情做。不过,看来围墙内的风景与其他村庄无异,房屋整体以木头搭建,四处可见小小的庭院畜养着动物或种植生长期短的作物,生火煮饭的炊烟经由烟囱冉冉升起,几名在外奔跑的小孩正被妇女赶回屋中。 等他终于收回视线,才发现爱緹拉简直是目不斜视,而且不知为何散发出一种紧绷、戒备的气息。 「怎么突然想买东西?」他问。 「因为昨天晚上才想到。」 简短地回答完,她就继续朝着村子正中央的水井前进。很快地,右手边便出现设置着熔炉、铁砧和工作台的铁匠铺。 他们的运气不错,正好看见一名留着鬚发灰白的壮硕男子将刚磨利的匕首搁到一旁,接着脱下铁匠围裙,准备走进屋内。 「不好意思,我想和您买点东西。」 爱緹拉叫住铁匠后,他才慢悠悠地转身,但宙伊斯发现他的眼神没有在两人身上多加打量,说不定是刚才早就注意到他们了,却装作没看见。 「这个村子很久没有外面的人来了,就算给我金币我也只能熔了做成剑柄的装饰而已。」 铁匠低沉的嗓音不急不慢地说着,内容听来等同于是在赶他们离开。 「如果会让您困扰的话,我可以用钱币以外的东西和您交换。」 铁匠沉默地和爱緹拉互望了好几秒。 「我不知道两位是否能理解,这些铁器对外面的人来说就是几个圆形钱币一丢就能拿到手的东西吧,但是对我们村子来说,是相当贵重的财產,对我个人而言,每一件也都是独一无二的作品。物品的价值不是随便就能决定的,当然也不是随便就能换给陌生人的。」 听了铁匠的话,宙伊斯突然明白,爱緹拉打算用什么东西来和他交换了,但他还是不知道爱緹拉想要的是什么。 「我明白,我也不打算强迫你。」爱緹拉虽然点头这么说,但脸上表情丝毫看不出退让之意。「假如我用熊皮和你交换如何呢?栖息在村子后面那座森林的熊。」 铁匠不甚明显地挑起眉,缓缓摩娑着下巴。 「……是听亚得神父说的吧。好啊,把三张熊皮带回来,就让你们从我的仓库里挑一件东西带走。」 「……熊有三头吗?」 「三头公的成年穴熊,比人类高出四个头,兇猛狂暴。」铁匠转身,打开屋子的门,背对着他们摆摆手。「我叫厄伦德,需要人手搬运尸体的时候再来叫我吧,不过如果是人类的尸体可要另外收费。太阳下山前没再看见你们第二次的话,我会自动忘了这件事情。」 铁匠关上门后,宙伊斯笑着转向爱緹拉。 「我还以为你不在意神父说的熊袭击的事情呢。」 「我没想到会有三头。」爱緹拉皱起眉,相当自然地无视他的话。「可能会花一点时间,你自己找点事情做吧。」 「怎么,你打算自己一个人去?」 「你打算跟去?」 「没有分头行动的必要的时候就尽量待在一起吧,我可以去和村民借弓箭。」 爱緹拉没有反对,只是耸耸肩。「记住一件事情就行,你如果死了我会很困扰。」 宙伊斯微笑。「铭记在心。」 报上铁匠厄伦德的名字和说明他们的目的后,宙伊斯成功和一名年轻的男子借到了弓与六支箭矢,他们这边则留下了两人的钱袋作为保证。对于这里的村民来说,钱币没有什么用途,但对他们而言却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因此算是个对双方而言风险相符的交易。 两人在门口拿回爱緹拉的装备,朝着森林前进。 或许身为以战斗为业的骑士,随身装备着武器与护甲会让他们比较安心。一远离村落,爱緹拉的肩膀就明显地渐渐放松下来,宙伊斯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爱緹拉也是不带武器护甲地孤身走在街道上,不过他知道那时的警戒应该是出于其他原因。 「你有对付过熊吗?」 「没有,但是应该和魔兽是差不多的东西。」 「我想应该不同吧,猎人会狩猎野生动物,但没听过猎人会狩猎魔兽。讨伐队面对一般兇猛野兽的机会有多少?」 「很多,在森林草原扎营总会遇见,不过通常都留给新手练习。」 与魔兽相比之下,其他的野兽居然只是新手练习对象的等级,该说真不愧是银月讨伐队吗。 不过,照着讨伐队的这套做法,三头熊对于爱緹拉来说应该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由于根据神父所说,村民们因为熊的袭击连简单的採集都受到影响,可见熊常时出没在森林浅处,他们也就没有准备引诱熊出现的东西了。 他们将沉重的背包留在一颗大岩石的阴影底下,一身轻地爬上坡道,进入林木茂密的地带。这座森林空气清净,植物相当青翠,从树木间隙洒落的阳光明亮温暖,给人一种愜意的氛围。 「这样的地方确实感觉不像是会有魔兽呢。」宙伊斯随口说道。 魔兽的栖息地,通常都是林叶密集暗沉,土地坚硬多石块,对人类之身来说是本能地会感到排斥与警戒的环境。 爱緹拉侧头看他。「你知道魔兽会出现在什么样的地方?」 「能够想像。我见过魔兽,像那样子的东西出现在这座森林里,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协调。」 「不能疏忽大意,也有在魔兽袭击之后变成死地的地方。」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比如说我的故乡。」爱緹拉淡淡地说。 宙伊斯闭口不语。他原本以为爱緹拉会当作自己从来没和他说过她的故事,毕竟在那个当下两人都认为彼此从隔天起便不会再见面。现在看来她丝毫没有这种打算,但直接说出这样的话又会让他很难回应。 「当魔兽的数量比人还多之后,那个地方就会渐渐化为适合那些东西居住的、毫无生气的死亡之地。」 「我们先拉开距离吧。」宙伊斯中断这个话题。「我用弓箭突袭,你再从背后一口气解决。」 「你看到穴熊了?」 「还没。」 爱緹拉眼带鄙夷地挑眉,但接着下一个动作却是轻轻点头。 「你还懂得害怕就好。」 宙伊斯明白爱緹拉的意思,但没有纠正她的误解。 他会避开那个话题,可不是因为对魔兽、或是对她的害怕。 他们一边警戒地搜寻四周一边前进,把脚步放到最轻的等级。宙伊斯持弓待在后方,爱緹拉则与他保持固定距离侧身站在斜前方,视线在宙伊斯的前进方向与背后之间来回防备。 不久之后,宙伊斯看见了第一隻穴熊。他们的运气很好,体型庞大的深棕色穴熊正趴伏在地面,懒洋洋地享受着日晒。宙伊斯打出停止手势,小心翼翼地从绑在右腰上的箭袋中取出箭矢,搭箭,拉弦。 不知道自己上次使用弓箭是什么时候?宙伊斯在心里想着。弓弦紧压在指节上的触感令人怀念,但也同时提醒着他当初放下弓箭的理由。 释放的手感不对。或许是因为杂念,箭矢一离手宙伊斯就明白这一击不会命中。伴随着咻的声响,箭矢从穴熊的背上擦过,撞在后方的岩石上断成两截。 穴熊很快地立起身子,发出警示的咆哮。不仅没有命中,还惊动了目标,甚至损坏了一根箭矢,简直是不能再更糟糕的结果了。 「……希望这不是你一贯的表现。」 爱緹拉对他说完,拔出长剑衝向前。 这是宙伊斯首次看见爱緹拉真正的战斗姿态。 由于箭矢没有命中,穴熊并未判断出宙伊斯的方向,因而四面八方警戒,因此立刻就发现了爱緹拉,一下子如岩石从山崖上滚落一般迅速朝她扑去。 而实力最强大的战士,就是战斗过程一点也不精彩的人。爱緹拉只是轻松地踏出一个侧步就避开了致命的熊爪,像是踩踏着空气飘舞一般地顺畅优美,同时手中长剑划出箭矢一般的直线轨跡迅捷刺出,贯穿穴熊的咽喉,穴熊发出最后的哀鸣,倒落在地,没了生命。 宙伊斯微瞇着眼,在脑中慢动作重现一次爱緹拉刚才的动作。爱緹拉脚踩穴熊的尸体,将插入颇深的长剑拔出。 宙伊斯缓缓走向她。「真是漂亮的动作。」 「走吧,还剩下两隻。」 爱緹拉听见他的称讚也没有什么反应,但看起来不是由于谦虚而进行回避,而比较像是已经习惯了因此不予理会。 他们以相同的阵型继续深入搜索,在林木枝干之间看见了漫步中的第二隻穴熊。这次宙伊斯心无旁鶩,双眼专注地盯着目标,暗暗计算距离、风向与目标的前进速度后,伸直指节,弓弦离手时伴随着悦耳的清脆声响,箭矢笔直飞向目标,埋入穴熊体内。穴熊大声嚎叫,以惊人的气势朝着宙伊斯的方向奔驰,但只跑了十多公尺便乏力地倒下,爱緹拉从侧边靠近,补上最后一击。 「漂亮的一箭。」 是出于所谓的礼尚往来吗,这次换爱緹拉淡淡地说。 宙伊斯微微一笑。「谢谢。」 虽然前两个目标都平安解决掉了,但实际上的状况可说是有无限的变数,万一爱緹拉那时没有一剑刺中要害、万一穴熊在力竭之前先抓到了宙伊斯……可以理解村民们明明持有武器却没有试着和穴熊战斗的理由,要战斗就要怀有相应的觉悟,但是待在村庄的围墙里,就几乎不会有生命危险,就算不进森林也能活下去,没有主动迎向风险的必要。 但是,还有一件存在疑点的事情。 第三章 铁血纵横之舞④ 继续前进的两人来到一座低矮的崖边,开阔的视野中可以看见底下的平地有条清澈的河流,第三头穴熊正在河边喝水,在牠身后不远处的岩壁上有个足以让体型庞大的穴熊通过的洞穴入口。 宙伊斯没有拉弓,而是静静看着穴熊的动作,爱緹拉也静默不语。穴熊喝完水后,朝着与岩壁相反的方向缓步踱去,不久后便消失在更远处的林木之后。 「那么,」宙伊斯转向爱緹拉,压低声音说。「明明是穴熊,却全都离开洞穴,甚至还特地爬上岩壁,前往森林浅处,袭击只在那一带活动的村民,是出于什么原因呢?答案就在那个洞穴里吧。」 爱緹拉果然和他一样早就思考过这一点,听见宙伊斯这么说,她只是轻蹙起眉头问:「虽然我大概知道你会怎么回答……但你也要去吗?弓箭在洞穴里可发挥不了什么用处。」 「你这样三番两次地赶我走,还真让我伤心。」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假如不是因是洞穴坍塌等因素,就是穴熊遇上了让牠们害怕的生物……除了人类之外,还有什么生物能让熊害怕?」 「总之是某种比熊难对付的东西。」 「那么更要两个人一起行动了,至少发生了什么事还能联络外面请求支援。」 爱緹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虽然眼神尖锐地盯着他,表情却接近无奈。 「……你的人生大概会结束于好奇心过剩。」 「那也是不错的人生。」 宙伊斯带着笑,跟着率先起身的爱緹拉爬下山崖。 进入洞穴没几步,阳光便被远远拋在身后,只剩几丝透过岩壁渗入的昏暗光线,提示着洞穴的弯曲构造。他们放轻、放慢步伐,异常谨慎地前进。 原本,洞穴内相当安静,宙伊斯几乎能听见自己以及爱緹拉的呼吸声。直到他们深入了数十公尺,因为鞋底踩到细小的碎岩而发出清脆的摩擦声时,一个几乎能撼动心脏的凶恶吼声随之而来,在岩壁之间反射回盪数次,让距离近得像是对方就在眼前,全身肌肉本能地紧缩,并令人產生一种想向后逃跑的衝动。 爱緹拉伸手用力抓住宙伊斯的手臂,他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她在进入洞穴前就已经将长剑出鞘,想必此刻正严阵以待。但等了几秒,没有任何生物朝他们袭来,那个吼声也不再出现。 他感觉到爱緹拉蹲下身,捡起一颗小石子往前拋。 石头一落地,似乎连整个洞穴都随之晃动的吼声再度响起,这次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宙伊斯判断出那个生物的实际位置还在稍远的地方。 两人顺着岩壁转了两个小弯,接着进入视野的是一处较为开阔高耸的地区,几束阳光从岩石缝隙间斜斜地照进来,让人能够看清底下地面上的任何东西。 首先最显眼的便是佔据了中央通道的庞大四脚野兽。 牠的身体是完全漆黑的,就像是把所有的光线都阻挡了一般,在阳光下唯一能看见的顏色便是那不寻常、且散发不祥气息的血红色双眼。牠的体型庞大,四肢健壮,如狮如虎,但那种什么也不做而只是待在原地盯着目标看时散发的威压,比起狮虎要高出不知道多少倍。 魔兽。 力大如山,迅捷如风,有着强韧的生命力和源源不绝的体力。那隻魔兽与他们之间距离只有不到十公尺,要袭向他们只是一秒之内的事情。 但是,还有另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部份。那就是魔兽的右后腿,斜斜插着一把细长的匕首,直接贯穿魔兽的血肉,维持卡在伤口上的模样。 魔兽没有第一时间就朝他们扑来,或许那就是原因。 在宙伊斯的感觉上,他似乎只站定观察了一秒鐘,就突然被爱緹拉狠狠往后推开,她自己则朝魔兽的侧面衝了上去。 宙伊斯迅速架起弓,搭上箭矢。魔兽跑了一步,向爱緹拉挥爪,爱緹拉往洞穴深处回避。宙伊斯射出第一支箭,从魔兽的两隻前脚中间穿过。魔兽大声咆哮,那不绝于耳的声响就像是死亡的化身,在黑暗中进入脑袋,进入心脏,激起人类最原始的恐惧,最单纯的活命本能。 村民不敢冒险正面对抗的穴熊已是凶猛万分,但连穴熊也不敢与之为敌的,是魔兽。 爱緹拉的动作丝毫没有任何停滞,流畅地回避或格开魔兽的每一爪,并依据魔兽的追击速度来调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让魔兽有机会抓住她。 魔兽没有发挥全部的速度,虽然以右腿上插着一隻匕首的状态战斗令人相当不可置信,但这一点果然还是对魔兽產生了影响。爱緹拉与魔兽在不大的场地中对峙,宙伊斯一次抽出剩下的三支箭矢握在手中,先搭上了一箭。 第二箭射中了魔兽的前爪,但牠的速度没有减慢。第三箭擦过身体侧面又被弹开,魔兽的视线首次转向宙伊斯身上,而这时他们的距离只有五公尺。 宙伊斯冷静地搭上最后一箭,事先将箭矢拿在手中增加的那些微射速足以让他赶在魔兽扑咬之前击发,他朝着魔兽的咽喉放箭。 箭矢不偏不倚地正中目标,其精准程度可说是若现在身处一场考核肯定直接被获准通过。 然而,命中了就只是命中了,即使脖颈在近距离之下被箭矢插入,魔兽仍没有失去行动能力,甚至没有降低任何一点的衝劲,简单地化解这五公尺的距离,致命的锐利尖牙指向宙伊斯的心脏。 宙伊斯直立在原地,双眼专注地盯着那副画面—— 爱緹拉从侧边一剑刺穿魔兽的心脏,将牠击倒在地的画面。 魔兽死前没有呜咽,乾乾净净地没了动作与声音。爱緹拉喘着气,盯着魔兽的尸体看了几秒后,便将视线移到宙伊斯身上。 宙伊斯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要骂我就骂吧,我会好好听你说的。」 「……不,你事实上是帮了大忙,刚才的情况确实很危急。」 「是吗?」 虽然这不是宙伊斯预想的反应,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走进光束底下,看着刚才没时间观察清楚的东西。 「这样的空间对于与魔兽战斗来说过于狭窄,最保险的方法应该是诱导魔兽到更开阔的地方。」 「所以这个人才会死是吗?」 在岩壁角落,有一具形体残破不堪的人类尸骸,勉强可以看出是一个成年男子,周遭有一些皮革护甲的碎片,还有损坏的腰包、水壶、钱袋等物。 「刚死亡不久。」爱緹拉蹲在尸体旁边,毫不介意尸臭以及其上各种食腐虫蚁地翻看。「看起来是旅行者,或许是和同伴一起遭遇魔兽,这个人自己从洞穴的另一头逃进来,却把魔兽也带了进来,所以穴熊才会被迫离开。只有一把匕首还能刺中魔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最后一句话,爱緹拉的语气异常温柔,与她随意翻动尸体与地面散落物的动作形成诡异的反差。 「把魔兽解决掉之后,穴熊就会回到洞穴里来了吧。」宙伊斯转身去回收箭矢,把没有断裂的收回箭袋里。 「那得要这个洞穴里就只有这么一隻魔兽。」 「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不知道这个洞穴有多大吧?而且要探索洞穴的话,还是先去向村民借支火把比较好。还有,不要忘了你和铁匠约定好的时间。」 爱緹拉沉默了几秒,接着表情认真地点点头。「确实,如果真的有魔兽群的话,贸然行动也很危险,我还是向队长报告吧。既然村民的危险不是即时的,那我也不打算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 本来只是想试探,结果没想到爱緹拉还真的打算要探索完整个洞穴。宙伊斯藏起嘴边的一丝笑意,边想着真不愧是骑士大人,边问道:「嗯,那么你的交易打算怎么办?要去抓刚才那隻熊吗?」 爱緹拉的眼神朝着魔兽的尸体示意。 「用那个代替就行了。」 第三章 铁血纵横之舞⑤ 大部份的村民对他们说的话都有所不信,但当他们举着火把、被两人领路到有魔兽尸体的洞穴中时,个个都露出了惊愕至极的表情。 几个健壮男子负责搬运魔兽,两隻穴熊则交给年轻小伙子。在夕暮染上西边的天空时,一群人陆陆续续回到了村子里,负责搬运的男子们边走边吆喝着,要大伙出来看看这宝贵的礼物。鼓譟着的村民们沿着大道排成两排,两人就如同凯旋而归的战士般跟着队伍前进,宙伊斯发现爱緹拉又出现了那种谨慎戒备的神态。 男子们把尸体排在井边,趁着大批村民围上去观看时,爱緹拉领着宙伊斯穿过人群,来到隻身倚在梁柱上旁观的厄伦德面前。 「这可真是带了个夸张的东西回来啊。」头发苍白的铁匠依旧带着深不可测的眼神,但这次笔直地凝视着两人。「不过,你们也算是遵守了约定,就按照说好的让你们选一样东西吧,跟我来。」 先前宙伊斯和爱緹拉已经向前去搬运的村民们解释过,关于洞穴、魔兽、穴熊之间的因果关係,但厄伦德对于他们只抓到两隻熊的事情丝毫没有过问,轻易地承认交易完成,只能猜想他是在看见魔兽的尸体后便推测出了真相。 「……有这个人在,就可以放心了。」爱緹拉喃喃自语。 「如果不能放心呢?」宙伊斯笑着问。「难道你要驻守在这个村庄?」 「我会去把剩下的穴熊也解决掉吧,安心下来才能继续踏上旅途。」 真是不可思议。从前天夜晚爱緹拉听说鍊金术师的故事后的表现,可以看出她对这件事情的执着,但她也甘愿为了素不相识的村民们额外耗费时间与心力,帮助了她所知道陷入麻烦的人,她才能够安心。 对于宙伊斯来说,则是帮不帮都无所谓。帮了,或许能有新的发现,就像得知从未出现过魔兽的地方其实也有魔兽悄悄地栖息着。不帮,就只是旅途继续前进,用最快的速度追求着自己的目标。 「这就是差别吗。」他低声自嘲,摇了摇头。 厄伦德领着他们到屋子后方的仓库,一推开木门,其中果真摆满了保存良好的铜铁兵器,或陈列于柜或掛于架上,想必是为了万一的时刻能让全村防御、甚至是攻击而用。 「自己选一个吧,每一把枪、每一柄刀都是我亲手打造的得意之作,也没有镶金带银的傢伙,只有重量和形状的差别罢了。」 爱緹拉以相当缓慢的步伐踱进仓库,彷彿商人在辨别宝石的真偽一般,专注而仔细地观察每一件武器。因为提出交易的是她,所以宙伊斯只是留在仓库门口。 「要不是亲眼看见,我会以为只是传说。」厄伦德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宙伊斯。 「魔兽吗?确实是在见到之前难以想像的东西。」 「我说的是像你们这样正义的傢伙。」 宙伊斯不觉得自己正义,爱緹拉倒是完全配得上这个形容词。但是这样的人应该也不少见,至少银月讨伐队的所有人应该都是无可救药的正义之士。 「你们在追求什么?」厄伦德问。 「我不好替她回答,我自己的话,是自我满足吧。」 没错,到头来也全都只会是自己的空想,童话故事般的美好结局并不存在。但如果不为自己创造一个寄託,不够有勇气的他就无法前进下去。 「那你可要小心,最后发现只得到一场空的人有的是。年轻人,当你以为事事都为了自己,你很可能事事都不是为了自己。有些东西虽然不必现在就看明白,但至少要做好总有一天必须正面看待的觉悟。」 宙伊斯默默消化这些话,对无偿给予他建议的人生前辈微微躬身。 几名妇女远远地找到了他们,热心地跑上前来,先是对宙伊斯表达了一番感激与敬佩,接着邀请他们出席晚上的宴会,作为谢礼。 「宴会啊,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虽然不是节日,但不是有值得好好庆祝一番的大事吗?」妇女俏皮地眨眼。 魔兽的毛皮坚硬厚实,黑色的血液也能入药,牙齿、爪子等各部位都各有用处,虽然不是每个地方的人都懂得如何处理,但看来这个村庄的人们不担心这些,或许是从经过的旅人或是教会的神父那边听说过相关的知识吧。 「宴会上有酒有肉,两位今晚就请好好放松享受吧。」 「不必了。」 正巧踏出仓库的爱緹拉,抢在宙伊斯之前开口,语气显得有些冷漠。 妇女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爱緹拉又续道:「我们还要赶路,就在此告辞,感谢你们的好意。」 爱緹拉又转向厄伦德,再度说了声「感谢」,接着用力抓住正打算和妇女们道歉及道谢的宙伊斯的手腕,硬是将他拖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住村庄布局的爱緹拉,选了条屋舍后方的小路,避开所有人群蜿蜿蜒蜒地抵达大门口。两名守卫看见他们快步衝出来,吓了一跳,爱緹拉又对两人搬出同样的说法,接着领了装备就走。 直到重回旅人专用的泥土小径上,与村庄相隔几百公尺远时,爱緹拉才放慢了脚步,松开一直抓着宙伊斯的手。 「我好像你的随从似的。」宙伊斯甩甩手。 爱緹拉停下脚步,口吻有些生硬。「……很抱歉。」 「不用道歉啦,只是开玩笑。」 「很抱歉,我擅自决定了。」 「这件事情啊,那也没有关係,我对于参加宴会也不是那么热衷。」 他没有过问爱緹拉如此做的理由,沉默一时在两人之间蔓延。 刚才还是橘黄色的天空此时已经染上大片粉紫色,星星开始在上方闪烁,银月也从树木顶端悄悄探出了头。 「在这里扎营吧。」爱緹拉卸下背包说。 设有围墙的村庄就近在眼前,而且那里的人还相当欢迎他们,却自己在能遥望村庄的不远处扎营,这对宙伊斯来说也是相当新奇的体验。 「对了,这个你拿去吧。」 爱緹拉以相当云淡风轻的语气,交到宙伊斯手上的,是她从铁匠厄伦德的仓库拿出来的长剑。 「……嗯?是要给我的吗?为什么?」 「你总得有个武器防身吧,别指望我能时时顾及全局。」 搞了半天,她冒着风险以实力换来的东西居然是要给自己的,那么一开始居然还不打算和他一起去。宙伊斯心情复杂,接下了剑,这柄剑和爱緹拉的很像,细长轻盈,能斩击、但更适于突刺,双手、单手都能操作。 「这种剑对魔兽最有效,但也能对付人类。」爱緹拉说。 宙伊斯将长剑插入腰带左侧,低声说了句:「那我就收下了。」 这天夜晚,两人在营火边都没有多说话,爱緹拉专心撰写着要寄给讨伐队队长的报告,宙伊斯则试挥着武器,习惯它的手感。 「今晚我先守夜,你去睡吧。」 爱緹拉写完报告后收起纸条,对宙伊斯说。 他没有推辞,但在进入帐篷之前提出了一个疑问。 「假如那名铁匠拒绝和你交易的话,你会怎么做?」 「离开村庄,去把那几隻熊和魔兽处理掉,然后继续前进。」 爱緹拉答得毫不犹豫,显然是早已思考过。宙伊斯点点头,没有让自己的情绪浮现在脸上,鑽入了帐篷。 第三章 铁血纵横之舞⑥ 他不常做梦,但这个梦似乎永无止境。 美好的假象。那是一名「英雄」与幸福的人们的故事。英雄为人们带来了幸福,在这么做的同时也创造了自己的幸福。英雄的情感与人们息息相关,见到人们欢笑,他一定跟着快乐;见到人们发怒,他一定扬善除恶;见到人们流泪,他一定给予救赎。 英雄引导着人们,英雄跟随着人们。于是,在一场战斗之中,英雄因人们而奋起,因人们而殞落。 即使肉身不再,英雄所创造的幸福也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样和平的世界就是英雄的幸福,所以英雄不悔、无憾,英雄带着笑,迎接自己的终结。 在化为永恆幸福国度的梦境中,他也只能跟着欢笑,跟着享受那股由鲜血堆积出的热度,流不出泪的双眼无法看见真实,只存那一抹充满谎言却温柔无比的虚幻影子。 终于脱离梦境时,宙伊斯觉得自己像是从山崖上摔落一般头痛欲裂,全身沉重无比。他在黑暗的帐篷中缓缓坐起,一手按着脑袋。 「……下雨了。」 空气中的飘浮的溼度让他喃喃自语,一掀开爱緹拉的毛皮毯子,寒意更是侵袭全身。他披上斗篷,打开帐篷入口。 雨势细微和缓,还留着微弱火苗的营火飘着阵阵烟雾,四周见不到爱緹拉的身影。 现在是他们踏上旅程后的第四天晚上,此时扎营的地点是在一座林木茂密、据说有魔兽栖息的森林。这是他们首次进入真正危险的区域,宙伊斯认为不该太过乐观看待。 是去追击魔兽了吗。 他呼出一口气,佩戴上爱緹拉给他的长剑,朝林中展开搜索。 按理来说,追击魔兽不会跑得太远,因为在夜晚时,魔兽永远不会从人类手下避开,只会朝人类主动进攻,黑暗是牠们的精力来源。宙伊斯以扎营地为中心,绕着圈搜索,然而一直走到方圆一百公尺的距离,都没有发现任何痕跡。 「到底在做什么……」 看来他们两人都还是很任性的吧。自说自话地邀请对方踏上旅途,自说自话地行动,就算表面上看来是能够顺利合作的伙伴,实际上根本没有同样的心思,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知道自己被利用以及不在乎自己被利用的关係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了令人不愉快的梦,宙伊斯烦躁地想着这些。 他继续扩大搜索范围。雨夜的森林中视野很差,宙伊斯在一个地势平缓的地方踢到某种坚硬的东西,差点被绊倒。 他低下头,一时没看见任何东西,然后他发现那是因为视野中是一片全然的纯黑色。 魔兽的尸体。 他立刻在脑中修改路线,以扎营地为中心,朝着尸体的方向呈放射状搜索。 很快地,搜索便变得没必要了。他看见第二隻魔兽的尸体,然后是第三和第四隻,两者堆叠在一起,继续依循着前进,他来到一块树木较为稀疏的空地。 空地上充满了魔兽,已经死亡的魔兽。每个曾经敏捷又凶狠、在黑暗中相当致命的庞大生物,都一动也不动地倒卧在地,黑色血液将地面染得如无星的夜空,又像是踏出一步便会沉沉陷入的深渊。 爱緹拉孤立在尸体堆的中央,手中长剑与一半的护甲都沾着同样的漆黑。银月的光芒和雨丝在空中交错,令她的身影虚幻得彷彿随时会溶入雾中。 她慢慢朝他转头,眼神黯淡无光,全身的气息不带有感情和温度,好似一具只为杀戮而生的空壳一般。 那个诅咒。她所说的战斗衝动。 那就是现在这副景象吗? 宙伊斯感觉不到害怕或期待,只是轻轻地呼唤前方的幻影。 「爱緹拉。」 作为回应,她提起剑如狂风一般地朝他飞跃。 突然逼近的死亡让宙伊斯绷紧全身,但头脑也没有停下思考,在短暂的时间内迅速朝右方地面倒卧,让爱緹拉一剑刺穿从他左后方扑咬偷袭的魔兽。 又是一击毙命。爱緹拉把剑从魔兽身上拔出之后,带着同样冰冷的气息站在原地,但双眼紧紧盯着他。 透过比刚才近上许多的距离,宙伊斯从她的眼神中确定了事实。 「你来做什么?」爱緹拉重重地问,语气显得好像他们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来找你。我还以为你的诅咒发作了呢。」 「下次有这种疑虑就立刻逃跑。」 爱緹拉逕自转身就走,不过是朝着扎营地的方向,因此宙伊斯没有阻拦,一边跟随一边从后面发问。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跑这么远?」 「你的视力有这么差吗?」 「没有在半夜主动攻击魔兽的必要吧。」 「不主动出击就是等着牠们来攻击自己。」 「我们扎营在高处,有火堆,而且距离这里至少有几百公尺远。」 「我只是预先消灭危机,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爱緹拉转身面对他,后半句话近乎质问。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单独行动。」宙伊斯放柔语气。 「你不是找我来当护卫的吗?这就是护卫的工作。」 「就算是护卫,我也不希望你冒着生命危险。」 爱緹拉哼了一声。「走这种路线还说不想冒着生命危险,你是天真、愚蠢、还是脑袋坏了?」 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宙伊斯或许会笑出来。 「你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扎营地一个人战斗,这样你的战斗就与我完全无关,既不是在保护我,也不是在保护你自己。」 爱緹拉张口,但没发出声音。她又试了一次,但气势比刚才减弱不少。 「那又如何,我做的事对你也没有任何害处。」 「醒来没看见你,我会不安心。」 「那你就别醒来,又还没到换班时间。」 「你该不会这几天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吧?」 宙伊斯随口的猜测,却让爱緹拉沉默不语。她带着心虚地将脸别开,又开始迈步。 「我有注意扎营地的情况,你不会有危险。」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他们走上坡道,热起来的身体与打在脸上的雨珠呈现相反的温度,宙伊斯混乱的脑袋终于将那个梦境甩得更远了一些,开始思考爱緹拉这么做的理由。 结果,只要换一个角度来看,答案就再明显不过。如果她不是为了「离开扎营地去攻击魔兽」,魔兽的出现只是结果之一,她的目标就只是「离开扎营地」的话。 「两天前的晚上。」宙伊斯缓缓地说。「两天前,我们经过那个村庄,村民招待我们留下来吃饭,你却在天色开始转黑的时候就急急忙忙地拉着我离开了。你在村子里的时候总是会相当警戒,其实你不是在警戒其他人,而是在替其他人警戒你自己吧。」 在旅途的第一天晚上,爱緹拉就说过了,危险不只是指魔兽。这也包含了,宙伊斯明明先听过了她的故事,却还是邀请她踏上两人旅行的事情。 但他没有想到,她甚至会以尽可能地避开他人这种方法来堤防万一。 爱緹拉叹了一口气,像雨点一样地轻。 「当我变成那种状态的时候,不把眼前见到的任何活着的生物都杀尽是不会罢休的。而且夜晚比白日还要危险,虽然我不是魔兽,但银月和虚月毕竟是晚上才会出现。既然你也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就多爱惜自己的生命吧。」 「以实际经验来说的话,夜晚有多危险?」 「白日的好几十倍。」 接着两人沉默地回到扎营地。宙伊斯看着爱緹拉用布擦拭长剑和护甲上的黑色血跡,还是忍不住问出相当过分的问题。 「所以你答应我的提议,是想在只让我冒着风险的情况下拿到解药,解除诅咒吗?」 「……我会尽量不让你受伤。」 谁都知道这句话毫无说服力,但宙伊斯早就知道诅咒的事情,交易也是他自己提出的,这点两人也心知肚明。他在意的另有他处。 「万一我还是不幸死亡,但是你成功拿到药,解开了诅咒,那对你来说这会是个必须的过程吗?为了完成目标而必须的牺牲?」 「……不会。」爱緹拉绷起脸。「我不会那样想。」 「不用因为是我而顾虑,把角色换成其他人也可以。」 「我没有顾虑你,我不觉得有任何人应该为了我而牺牲,就算事关这种可恨的诅咒。」她想了想,表情和语气都柔和下来,说:「所以如果你不想再冒着这种风险,随时可以终止交易,我会再找别的办法。」 「例如威胁我说出所有情报吗?」宙伊斯勾起嘴角开着玩笑,以掩饰接下来喃喃自语的真心话:「也是英雄啊。」 「随便你想吧。」爱緹拉以总结似的语气说。「总之这就是我在夜晚离开的理由,之后也会继续这样做。」 宙伊斯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说服这样的她,看来也只能接受,然后尽量减短她守夜的时长了吧。 「我知道了。那么现在,既然我也完全清醒了,就顺便换班吧。」 爱緹拉没有拒绝,但却在回到帐篷里休息之前,又多说了一句叮嚀。 「就算在我睡觉的时候,也别掉以轻心。」 宙伊斯看着她关起帐篷,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遮掩住银月光芒的厚重云层似乎也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 第四章 伤痕隐现之舞① 银月讨伐队常常利用各个大城小镇之中的驛站传递讯息,一般民眾也可以写信告知魔兽的出没与侵扰状况,不会书写文字的就让信使代劳。当爱緹拉拿出证明讨伐队身分的徽章时,柜檯的负责人恭敬地接下她要寄给维尔哈克的报告,没有确认里面的内容便高声唤来信使,信使立刻牵来一匹马出发送信。 这不算是个大城市,但也相当热闹了,身穿各式服装的人们在街道中穿梭,伴随谈话声、碰撞声、食物香味与珠宝首饰反射的刺眼阳光。这里的建筑样式和爱緹拉见过的稍有不同,不时还能听见使用她不理解的语言交谈着的声音。 「等信送到的时候,已经超过一週了吧。」 宙伊斯轻笑着说,站得离她相当近,因为两人之间若稍微存在些间隙,便会被过路人无情地插入,最后他们会被推离得越来越远,这在他们刚穿过这座城市大门时亲身体会过一次。 「反正我是在一週之内寄的。」 维克哈克可没说是每週要收到一封,以他们两方都在移动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前线基地在西边,她的目的地在东北,他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再来呢?」爱緹拉带头往人潮不那么拥挤的位置移动。「要补给,还是直接上路?」 「总之先到酒馆去吧。」宙伊斯理了理斗篷,爱緹拉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在闷热的城市中也依旧要穿着它。 「要蒐集情报的话你自己去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是要蒐集情报,是肚子饿了。」 这虽然合理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理由让爱緹拉皱起眉。 「那边的摊子不是有好几个卖着肉乾?」 「饶了我吧,都到了城市里当然会想吃点温热的、柔软的东西,也想喝一点酒。」 他的神情仍不是真心地感到困扰,假如爱緹拉在此时坚持要离开,他恐怕会照做吧。 他还是令她猜不透。 爱緹拉可没有为难人的兴趣,确实一般的旅人来到了大城市,只要手头上有足够的钱,一定会好好休息一番,虽然她自己不会这么做,但不代表不理解他人这样的需求。 她轻叹一口气。「你的钱够吗?」 这个人之前才说过自己穷到连唯一的武器都要变卖,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爱緹拉还是开始担心他为了喝上酒而把隐藏在斗篷底下的那柄长剑也卖了的可能性。 「那个工作意外地赚得还不少,你当时也是付钱的一员,应该很清楚。」 「亏你能毫不害臊地在大街上谈论这件事。」 「没什么好害臊的,不过是双方都同意的交易。」 几名路人与爱緹拉擦肩而过,她拉着宙伊斯朝街角更加靠近,然后从怀里拿出钱袋。 「顺便帮我买瓶葡萄酒,產地随便哪里都可以。」 宙伊斯制止她掏钱的动作。「要喝酒怎么不直接去酒馆?」 「你是明知故问吗?」她瞪着他。 单单七天的旅程,不,早在更之前,这个男人似乎就已经把她摸透了。虽然常常说出惹人厌的话,但其实有着敏锐的心思,一下就察觉深受诅咒的她如何处世的原则。既然如此,那她也不必掩饰,明确地表达出自己不想待在城里的意思。 但是这个人有时候会提出相当令人头痛的问题。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你也有去酒馆,那座城市还比这里大得多。」 「……那时候是不可抗力,而且还有同伴在。」 她本来也没打算去,稀少的例外偏偏成为他眼中的案例,让她相当困扰。 「现在也有同伴在啊。」宙伊斯笑着伸手指向自己。 「不是可以信任的同伴。」 她没解释这个「信任」的意思,宙伊斯也不在意,轻轻耸肩。 「不勉强你,不过酒就让我请你吧,这点钱我还出得起。」 「我在城外那个有櫸木的山丘上等你。」 爱緹拉已经差不多快受不了这种人来人往的空气了,也不想花时间和他争辩,丢下集合地点后就自己转身离开。结果走不到三步,她就注意到有几个人影迅速朝宙伊斯靠近。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外地人吗?」 「您在找什么东西吗?我可以帮忙!」 「我是本地人,对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 三位打扮艷丽的年轻女性包围着宙伊斯,你一言我一语地,脸上写满欣赏与陶醉。 ……很明显地,这只是一些还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少女,单纯凭藉外貌就对宙伊斯產生了兴趣,因为一时的兴趣就展开了攻势。 「还真是受欢迎啊」——虽然爱緹拉很想这样嘲讽他,但她现在已经无法靠近了。她看着宙伊斯温柔地微笑,相当有礼地一一回答女性们的提问,轻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一出城门,离开那股喧嚣吵闹的空气,她才想起不对劲之处。 既然他如此受欢迎,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邀请自己?先是在大街小巷里跟踪了好一大段路,接着又是刻意拒绝其他女性,只为了和她共度一夜。 这么说来,在那之后也是突然就出现了旅行的提议,她明明不知道那个鍊金术师的故事是真是假,却也只能赌赌看这个机率。 如果他是早就看准了这一点呢? 说不定她遇上了一个了不起的执着怪人。 爱緹拉的心底一瞬间涌出强烈的厌恶,但和煦的微风滑过草原,带来一阵舒爽凉意时,她又冷静下来推翻这个假设。 这七天里,他什么事也没做。从开始旅行的第一天,他就突然展现出一种认真的态度,完全不开玩笑,寻找路线、地形勘查、危机警戒也都做得很好,从不刻意靠近她,两人也几乎没有聊过目标以外的话题。也或许她原本把他想像得太糟糕,能有这么一趟顺利和平的旅行,她反而无所适从。 还记得第一天晚上,她忍不住想打探出他的真正目的,他一定另有目的,但他没有洩漏分毫。 不过,若除去其他因素,单纯只看旅行的部份,他是个很好的伙伴。爱緹拉总觉得,她就连和讨伐队的成员都没有合作地如此顺畅自然过。 他们做任何事都几乎不用开口说话,一下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然后配合。甚至连第一次一起战斗也是一样,一个眼神,一个通用的手势,或甚至什么也没做,好像能够在心中互通意念似地,像是一对熟悉的战斗搭档一般完美地契合。 这样的情形过去不曾发生过,就连教导她战斗的那个人,也从未让她產生这种感觉。 也因为身边只有一个人,所选路线又鲜少经过村庄城市,让爱緹拉在这趟旅途中感受到好几年没体会过的寧静与放松。 如果不打起精神时时想着自己的目标,她很有可能会习惯这样的生活,沉溺于虚假的安逸麻痺自己。 第四章 伤痕隐现之舞② 「……怎么这么快?」 十多分鐘后,爱緹拉正靠在背包上休息,却看见宙伊斯穿越城门,直直向她所在的小山丘走来。 「只是买些东西,自然不会太久。」 宙伊斯把手中大大小小的篮子罐子袋子全放在草地上,开始从中拿出食物。 「你不是要去酒馆喝酒?」 「酒我当然也有买,在这里。」 他把斗篷铺在草地上,然后在上面排开丰盛的料理和美酒,看起来不像是他一个人吃得完的份量。 「你在做什么?」 「我说过,没有分头行动的必要的话就待在一起,我也不是很习惯人多的地方,只要有好吃的就够了。」 他微微一笑,动作相当自然地坐到爱緹拉的身侧,倒了两杯酒,一杯递向她的眼前。 爱緹拉只能接下,在宙伊斯与她碰杯后轻啜一口,他则是一饮而尽。 「吃吧,有些听说是异国美食,不知道味道如何。」 她似乎能想像这个人为什么会散尽财產了。但是买了都买了,现在骂他也没用,她跟着叉起各式许久未见过的精緻料理品尝。 「我以为你还会花好些时间陪伴那几名女性。」 「我已经有你了,怎么还会去陪伴其他女性呢?」 「这种噁心话就不用说了。那几个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宙伊斯转向她,眼里有着惊讶。「怎么了,突然问起类型的事。」 「算是要确认你的品德。」 「真是深奥。那几位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我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事,对我来说你是第一优先。」 他先喝了一口酒,才又补充道:「不要误会,我不是那方面的意思,而是指我们的约定。」 爱緹拉不知道这个人说的话有多少能信,她看着并排而立的好几瓶葡萄酒,想着说不定应该等到把他灌醉了之后再问。不过,为了这种小事情延宕旅行的进度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 「你呢?」见她沉默,宙伊斯接着反问。「你喜欢怎么样的类型?」 「……怎么样都无所谓,讨伐队成员不谈恋爱的。」 虽然并不是绝对,但大致上是如此。 只见宙伊斯像是没听见似地,仰头望着天空,自顾自地低声说:「我猜……是维尔哈克队长那样的类型。」 爱緹拉被酒水呛住,连连咳嗽,宙伊斯伸出手,犹豫了一秒之后还是轻轻替她拍着背。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同样低声回答,把脸别向另一边去。 大概是她的语气不免带着些沉重,宙伊斯继续说出他的推测。 「那位队长大人看你的眼神非比寻常,你们如果不是曾经有过什么,就是接下来会有什么吧。」 「……这个话题已经够了。」 爱緹拉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个男人问到维尔哈克的事,她重重地放下酒杯,警示地瞪向他。 然而他却故作无辜地半举双手。「是你先问起类型的事情的。」 「当我没问。」 「我喜欢有实力与自信,清楚知道自己目标的类型。」 「我说这个话题已经够了。」 宙伊斯发出一连串轻柔的笑声,如身旁的那阵清风一般悦耳,在明亮的青空下不知为何让爱緹拉联想到他们初次相遇那天的夜晚,那个散发出奇异魅力的他。 「别笑了。」 爱緹拉继续瞪着他,但方才真实的恼怒已经消失无踪。 他们继续在山丘上野餐。美食加上好酒,晴朗的天气和舒适的环境,足以让人產生这个世界相当和平幸福的错觉,好像千里之外没有魔兽大军覬覦,她的身上也没有迫切解除的可憎诅咒。 「我要坦白一件事情,你的体力太好了,让我一路以来实在满疲累的。」 「那是因为你守夜总是故意超过时间吧。」 「被发现了?毕竟白天都是你在战斗,至少晚上要好好休息。」 「别本末倒置了,不管什么时间,战斗都是我的职责。」 「说的是。而我的职责是这个。」 宙伊斯放下酒杯,从怀里掏出一张外表破旧的纸条。爱緹拉接过,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她没听过的地点名称,以及对于这些地方的勘查结果。 「你从哪里弄来的?」 「先前请几位朋友帮忙调查的,刚才只是去收信而已。这些都是我之前推测那名鍊金术师可能隐居的地点,照勘查结果看来,果然还是剑指山的可能性最大。」 爱緹拉又快速瀏览了一遍。「这上面没有写到剑指山。」 「当然了,既然我总要亲自去一趟,就不必让其他人代替我先去满足好奇心了吧?」 「也就是说你连朋友也不信任的意思吧。」爱緹拉把纸条丢还给他。 「不信任的话就不会请他们帮忙调查了吧,我只是没有告诉他们我真正的目的而已。」 「这就叫做不信任。」 「嗯……是吗?」 宙伊斯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再度拿起酒杯,但不管过了多久,他都没有刻意反问。 关于爱緹拉自己也没有告诉维尔哈克她的目的这件事。 她不想给维尔哈克无谓的期待,若是他知道了她有机会消除那个虚月的诅咒,他会怎么做呢?说不定会挤开宙伊斯,自己陪她踏上旅程也说不定。她无法想像和维尔哈克共有这样期待又不安的时光,以及当他们发现传闻不过是传闻时的心情,或是当她终于解开诅咒时他会做出的反应…… 这种时候,身旁的人是宙伊斯这个陌生人,比起维尔哈克要好太多了。 套上她自己说的话,就是她并不信任维尔哈克吧。自从多年前的那一天起,她对维尔哈克所抱持的感情就再也无法回到单纯,纠结和矛盾如一道墙横亙在两人之间,但维尔哈克没有说要放弃,是她先放弃了。 一阵强风迎面吹过,爱緹拉压下飘扬飞起的长发,发现宙伊斯正转头直盯着她看,眼里带着某种热情。 「要睡一下吗?」他冷不防地问。 「睡?睡觉?」 「不然睡这个动作还有其他的意思吗?嗯,好像还真的有那么一个。」 他的神情没有变得下流,反倒是她的脸颊热了起来。 「我、我只是,因为你说的话很奇怪。」 「不奇怪吧,今天这么温暖,这里的风又很舒服,睡个午觉一定很不错。」 宙伊斯说着便向后倒去,直接躺在翠绿的草地之上。 「……不要睡在我旁边。」 爱緹拉克制着不要板起脸孔,她忍受不了有人露出松懈脆弱的模样待在她身旁,而听过了她的故事却还会这么做的人,她就只见过宙伊斯一个。 「我不会真的睡着,不过你可以睡。」 「我们十分鐘后出发。」 「这也未免太快了点,一个小时如何?」 「二十分鐘。」 爱緹拉说完,便背对宙伊斯侧躺下来。 他说得对,现在完全是个能够舒服睡个午觉的环境,但是她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这么做?她一向连晚上都睡得少,人类一天的休息时间实际上不需要那么多,勤奋锻鍊还比较有价值。 她想到维尔哈克总是苦口婆心劝说自己休息,她现在却毫无理由地自动躺在草地上睡午觉,总觉得像是她以前都在刻意刁难维尔哈克似的。 ……或许那是因为,这样远离一切的旅行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休息」吧。 久违地想起维尔哈克,过去的回忆不禁如伤痕般浮现,在她完全陷入沉睡之前,持续沉默地刺痛着她。 第四章 伤痕隐现之舞③ 维尔哈克总说,那一夜是他作为讨伐队的人生当中最无法忘怀的回忆,无论经过了多少年。 银月讨伐队以清除魔兽、守护人民的安全为目标,是为了王国上下而浴血奋战的骑士。为了选拔出足以担起这项重任的菁英,讨伐队会经过严格的审查、筛选、试炼与修行,以组出最为强大优秀的阵容。 而在那一夜,以二十二岁的年轻之姿接任为讨伐队队长不久的维尔哈克,面前出现了一名少女。 少女有着金色的长发,在月光下反射出柔顺的光芒,皮肤白皙,躯体纤瘦,散发着符合年纪的纯净气息。然而这样的她,眼中却藏着一份难以使她屈服的坚毅。 少女请求维尔哈克,让她加入银月讨伐队。 这不是少见的事情,常有自大的三流之徒无视规则,在街上纠缠讨伐队员或擅自闯入根据地,想以直接快速的管道混入这个菁英群集之处。 但是——少数时候,来者也有可能是因绝对的力量而显得自我中心的强者,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 维尔哈克总是警惕自己不要犯下以貌取人的错误,因此,即使是在这样银月高掛的夜晚,眼前不带任何装备的少女也未做过任何自我介绍,他还是决定给她一个机会试试看。 由于被找上的是自己,他没有打扰其他队员的安眠,而是亲自下场与少女比试身手。 那个结果是……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 少女根本不懂得如何使剑。 别说步法或劈斩的力道和速度,光是看少女持剑的姿势、备战的架式、受到攻击时闪避的幅度,几乎能够怀疑这是少女第一次拿剑,也是第一次战斗。 「……很抱歉。」少女的脑袋和剑尖一同垂下,似乎是对自己的情况有所认识。 然而,少女眼中那种坚毅的光芒始终没有熄灭。 「……但是,我一定要加入银月讨伐队,我有非加入不可的理由。」 「……是吗。」 维尔哈克没有犹豫太久。他见过许多人,从这许许多多的人之中挑选过眾多人才,他知道比起能够锻鍊的身体能力和技术,强健的心灵与精神是更加可贵的。 少女的眼神相当不错。 「那就说来听听吧,你非加入不可的理由。」 少女听了,虽然有一秒的犹豫,但很快地便露出下定决心的神情。 少女所述的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在虚月的夜晚,受到影响的人们不顾彼此地狂舞,连自己身陷凶恶的魔兽群中也浑然不知,就这么与鲜血和笑声一同在银月下回转、欢庆,直至生命力耗尽…… 而在那其中,受虚月的影响而失去理性,变得狂暴嗜血的少女,甚至手持利刃,不分敌我、不论人类或魔兽、不管生物或非生物地,朝眼前所见的任何事物劈斩。 「最可怕的是……那股影响力到现在都还在……」少女看着自己的双手颤抖,像是那上头仍沾满着故乡之人的鲜血似的。「有时候,我又会陷入那种状态,满心只剩下战斗的念头,就像一头野兽一样,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考和行动,只能任凭它支配我,直到那股感觉消退……」 或许是对经歷这吓人故事的少女產生了同情,或许是因为少女的与眾不同之处让他想把她留在身边,又或许是他认同少女的那份意志——为了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而决意踏上这条骑士之路,将自己剩下的人生都奉献于保卫国家、守护人民之上,这样令人敬佩的觉悟。总之,维尔哈克最终收留了她,他将她作为讨伐队正式的一员看待,天天亲自训练她,不留任何情面地督促她成为一名实力坚强的骑士,而她也从没有任何怨言,总是极为认真、毫无二心地努力完成自己被交代的课题。 少女,爱緹拉,她新的人生是因为维尔哈克而开始的。 而她以自己的力量,让周遭的人得以认同她。那些一开始无法接受,甚至大力反对维尔哈克的作为的队员,不久之后便都看见挺过艰苦训练的爱緹拉拥有怎么样的实力。而且她对人恭敬有礼,做事认真守序但不会过于死板,执行任务能够一人完美解决,也能有效地与队友互相配合,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是真心为了守护人民而拿起武器。 约莫两年过后,爱緹拉已经成为银月讨伐队不可缺少的强大战力之一,也是大家信赖与喜爱的伙伴。 然而,一直看着她的维尔哈克没有漏掉一些小细节。 爱緹拉从不主动与人交流,对于未持有武力之人更是明显。 她不爱进城,连小城市、小村落都很少踏足。任务以外的时间,她若不是在让身体休息,就是在进行额外的自我训练,不曾见过她进行其他的兴趣爱好相关活动。 她会尽力避免让自己处于人群聚集的地方。比起住在城市内的讨伐队据点,因执行任务而必须露宿于可能会有魔兽出没的荒郊野外时,她反而会显得更加放松。 爱緹拉的故事,只有他知道全部。其他的队员虽然知道她的故乡在虚月之夜时毁灭,也明白她害怕自己在那种情况下所显露出的杀戮之力,但她只告诉维尔哈克一个人,关于那股战斗衝动依旧存留在她体内的事情。维尔哈克相信那不是骗人的,为了预防这种不知何时会涌现的衝动可能带来的危害,她才会让自己尽量离得人们越远越好。 这使得她总是相当孤独。为了守护人们,她却必须远离这些人们。为了变得更强,获得足以消灭所有魔兽的力量,她总是在训练剑术。她的生活中没有其他的东西,她几乎不曾展露过笑容。或许这些才是虚月带给她最大的诅咒。 维尔哈克注意到了这些,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似乎并未拥有改变这种状况的能力。 即使想深入爱緹拉的内心,一个无法明白她的痛苦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又有什么资格? 所以他收留并训练爱緹拉,给予她一个归处,却没有一併打开她的心扉。 「咦,爱緹拉呢?」 在一个露宿森林的夜晚,眾人忙着在营火边喝酒、温暖身子,或是已爬入三角帐篷入睡时,一名队员突然问。 「她往林子走了。」另一名队员伸手比了比。「是去解决生理需求吧。」 「不是吧。」营火边一名较资深的队员边喝着酒边漫不经心地说。「她常常在晚上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森林里,天快亮了才会回来,应该又是自主训练吧。」 「你说什么?」维尔哈克语气严峻地插话。「她常常这样?」 「至少每次我负责放哨的时候都会看见。」 维尔哈克身为讨伐队队长,并不参与放哨,因此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一直以为,至少讨伐队成员们的身边是能够让爱緹拉安心休息的地方。 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了树林中传出的魔兽哀嚎声。对于魔兽相当了解的他们迅速判断出那是属于死亡前的悲鸣,而接二连三地传出的声音说明了是有外敌正与魔兽群战斗着,能够杀得死魔兽的,就只有人类。 「——难道是爱緹拉吗!」 维尔哈克很快地将现场的队员们分成留守与搜查二组,接着带头跨步衝入夜色笼罩的幽林之中。 当眾人抵达时,他们看见的是一副令人不可置信的景象。 满地遍野的魔兽尸体,倒卧在牠们所流淌出的黑色血泊之中,在银月映照之下形成一滩攫取夜空的池子。爱緹拉背对着他们站在魔兽尸体堆的中心,手中长剑仍在滴落黏稠的暗黑血珠,她的护甲上丝毫不见鲜红的色彩,可见之处的皮肉也未留下任何伤口。 就算是再怎么厉害的强者,他们也没见过能毫发无伤地隻身斩杀数十隻魔兽的高手——甚至不会听见有人胆敢虚构如此夸张的故事——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眼前的证据证说明着一切。 而维尔哈克看着爱緹拉那在月光下似乎显得有些虚幻的身躯,一个不妙的猜测爬满脑中。 难道,爱緹拉进入了她所说的那种状态? 他向身后的队员打出停止前进的手势,心绪不安地晃动。如果真的是那样,根据爱緹拉所述,这种时候的她就如同野兽,任何的话语都没有意义,她只会一心一意地斩杀她剑所能及的任何事物。 维尔哈克还来不及思考出任何一种策略,就看见爱緹拉缓缓转过头来。 她的眼神空洞,不带一丝感情,但不像是含有杀戮之气的模样。突然,长剑滑出她手中,然后她整个人跪倒在地。 「爱緹拉!」 维尔哈克不作多想地衝了出去,队员们迟疑了一下之后也跟上,开始分头处理大量的魔兽尸体。维尔哈克搀扶起全身轻颤、口中喃喃说着什么的爱緹拉。 「你还好吗?」 「……又来了……我又……」她一下按住脑袋,一下又猛力甩甩头。「我……我没事……只是体力有些消耗过度……」 「我扶着你,你慢慢站起来吧。」 在那之后,维尔哈克待在帐篷里照顾了体力耗尽、轻度发烧、情绪又明显不太稳定的爱緹拉一整个晚上。 第四章 伤痕隐现之舞④ 「……我知道的。」 当维尔哈克协助爱緹拉躺下后,她整个人蜷缩在睡袋里,以几不可闻的低音量说。 「从大家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不怪你们。」 「是啊,看见伙伴这么厉害,就会不自觉產生自己也不加油不行了的念头,成为一种压力。不过除掉那些魔兽真是帮了大忙,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 「……没想到队长也会装傻。」爱緹拉露出有些不满的眼神,在从帐篷外透进的微弱光线中精准地盯着维尔哈克的双眼。 「你能保证自己擅自猜测的他人想法都会是正确的吗?像我现在所想的,就只是你必须要好好休息而已。」 第一次看见爱緹拉显露出如此虚弱的模样,维尔哈克说话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变得比平常更加温柔。他说的是真心话,现在根本没有馀力去思考诅咒的事情,他只希望爱緹拉不要这样苛责与厌恶自己,他只希望爱緹拉能够展露笑容。 「队长……你不会说谎吧?」爱緹拉突然如此问,并且紧咬着牙,像是在压抑某种强烈情绪。「那么请你告诉我,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的强大是双面刃』这件事情吗?」 维尔哈克无法对自己说谎。事实是,早在他听闻爱緹拉的祕密时,就有想过这件事了。 不曾习武练剑的她,还能在魔兽入侵故乡的夜晚存活下来。那么,剑术变得相当精良的现在,她一个人就能够敌过多少魔兽?比刚才的数量更多吗? 她又能敌过多少人类? 换作是其他人,或许在看出这点的时候,就不会接纳爱緹拉加入讨伐队,甚至可能在那个当下直接斩杀她,以绝后患。 但是,维尔哈克并不想就这样对爱緹拉定罪。 爱緹拉仍然是爱緹拉,现在这样虚弱地躺在他面前的,是善良、努力、为民着想的爱緹拉,这样的她的决心是绝对不可以忽视的。 为了充分传达自己的想法,维尔哈克思考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永远会站在你这边的,爱緹拉,只要你还是原本的你。」 这句话饱含的许多意思让爱緹拉一时沉默下来,但她脸上的焦躁与阴鬱神情已渐渐退去。 最后,爱緹拉将脸埋在睡袋中,只简短地回应:「谢谢。」 由于这一夜做出的保证,维尔哈克开始增加自己陪伴在爱緹拉身边的时间,从原本像是监护人的队长身分,变成站在身旁、能够随时分享生活与心情的朋友身分。 总是独来独往的爱緹拉,也开始慢慢学会依靠维尔哈克,会对他表达真实的想法与情感,参与队员们之间各种没有意义的间谈话题的时间也增加了。 没有人再提起森林的那件事,讨伐队依旧在训练与任务间交替,在人类的国度与魔兽的地域之中来回。 从爱緹拉加入讨伐队之后四年的时光过去,她与维尔哈克建立起交往关係正好要满一年的某一天,那一夜,发生了无可挽回的惨重事件。 维尔哈克率领着十几名队员在任务途中来到一个未建立据点的小城市,夜晚队员们分别在不同的旅店找好房间休息。他和爱緹拉住同一间房,旅店的位置在城市外围靠近城墙的偏僻位置,那天眾人刚结束疲惫的旅行,就连爱緹拉都没有安排额外的自主训练,而是安分地在房间内休息,享受城市平和安稳的气氛。 「……但是那个委託对象是一名鍊金术师,在他工作的时候,鍊金术师就一直在旁边製作奇怪的药水,搞得他心神不寧的。」 「鍊金术师?和药师不一样吗?」 「嗯,好像是指一些学过西方的魔法的傢伙,虽然只是传闻,好像确实有见过能够操纵风向、或是让河川逆流等奇人的说法。」 「魔法啊……队长觉得这些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的话,倒是想请他们帮忙一起对付魔兽啊。」 「说的也是呢。」 维尔哈克和爱緹拉间聊着不太有意义的小事,对他来说这是一段相当平静放松的时间,他很喜欢这种时候的爱緹拉,喜欢她露出像普通的少女一般好奇的眼神,喜欢她在专心听他说话时嘴边浅浅的微笑。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城墙鐘塔的鐘声,维尔哈克瞥向窗外,随口说了句:「今晚的银月真是耀眼啊。」 爱緹拉默不作声,维尔哈克这时没有发现异状,又问:「要一起看看夜空吗?」 「不……我就不用了。」 他不明白爱緹拉的情绪为何突然变得低沉,但她很快地便主动解释。 「我……不太喜欢银月。」 「……啊。」 这是当然的。致使爱緹拉不得不踏上这样的人生道路,甚至还身怀可怕诅咒的元兇,就是银月投射在地平线附近的巨大朦胧幻影。若对那一夜的情景印象深刻,她肯定也对银月不带有什么正向的感情。 「很抱歉。」维尔哈克真诚地说,他认为自己应该要注意到的。 「队长不必道歉。」爱緹拉有些急促地摆摆手。「我才是破坏了队长的兴致,非常抱歉……如果是星星的话,我也满喜欢的,因为可以用它们来判断季节和方位。」 喜欢的原因居然是因为拥有实用的功能,这点很有爱緹拉的风格。维尔哈克苦笑着摇摇头。 「今天也晚了,先休息吧,下次我再来说说关于星座的故事。」 「好的。」 虽然嘴上说着要休息,维尔哈克并没有躺上床铺,而是朝本来就只距离一步的爱緹拉更加靠近。刚才不小心触碰到她的伤痕,他希望能做点什么好好安慰她一下。于是他张开双臂,将爱緹拉轻轻拥入怀中,缓慢柔和地用五指抚着她的发。 「队、队长?怎么突然……」 爱緹拉对于与他人的身体接触相当不习惯,想必是她平时都刻意与人们维持疏远距离的缘故,就连与她最为亲近的维尔哈克,都必须小心注意自己的动作,否则便会吓到她,或是让她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他知道现在的举动在爱緹拉的可接受范围内,只是对她来说有些突然而已,他想透过一点一点突破防线的方式,让爱緹拉能够对可信任的人更加敞开心房。 爱緹拉沉默起来,本来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她把脸靠在维尔哈克的胸膛,双手非常缓慢地举起,摸索着找到他的衣襟,以相当轻微的力道抓住。 只是非常微小的动作,但出现在爱緹拉身上,便充分表示她在一定程度上卸下内心的防护,对他人展现出依赖与脆弱的一面。 维尔哈克专注在感受爱緹拉的体温,以及让爱緹拉感受他的体温,没有发现她变得越来越放松,甚至到了像是睡着似的程度,但右手却悄悄伸向他的腿侧。 当他的战斗经验使他在思考前就先向后倾身闪避时,并且左脸颊烙上一道烧灼般的疼痛感时,他才回神掌握住现状。 爱緹拉的手上拿着他绑在腿侧的护身用小刀,指向他的刀刃上染了点点鲜红。同时,维尔哈克左脸颊上的细长伤口开始流淌出鲜血。 刚才他若没有及时闪避,或许左眼就不保了。 为什么爱緹拉要这么做?这是无谓的疑问。 维尔哈克惊愕地盯着这名让他敬佩、让他心生怜爱的少女,此时她的脸上已经没了平时偽装坚强的冷淡表情,或是一个人时略带点忧鬱的寂寞眼神。她的嘴角弯起,无疑是在微笑,浅蓝色的眼瞳此时不再如以往清澈,而是闪着不祥的光芒,伴随偌大魄力毫不掩饰地直直望进他的眼中。 那双眼睛,就像魔兽的眼睛一样。 诉说着杀戮,崇尚着暴力,渴求着鲜血。 那是不用任何话语,就能传达如此意涵的力量,无限的恐惧如千斤重的岩石强压在背,维尔哈克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跪倒在地,性命正受到威胁的事实盖过其他一切思绪,令他无法思考。 当爱緹拉挥舞着小刀朝他袭来第二、第三击时,他做出了整个人生中最愚蠢的决定,他转向窗户的位置,就这么毫不犹豫地翻过窗框,从旅店二楼跳向外头的庭院。 必须寻求支援,他当时只是一心这么想。带着自以为冷静的头脑直奔最多队员投宿的旅店说明状况后,他又等待队员着装,才领着大家回到现场。 他们在大街上遇见爱緹拉,她手持染血的小刀,以一种缓慢又节奏怪异的步伐漫无目的地前进,看见这副模样,维尔哈克身边的六名队员全都本能地升起警戒。 夜晚的城市街道不见其他人影。爱緹拉本来眼神空洞地前进,在看见他们之后,便如发现猎物的野兽般咧开嘴,露出妖艳危险的笑容。 他是第一次看见爱緹拉这样子笑,他寧愿希望自己不用看到。 爱緹拉踏出下一步,节奏忽地加快,飞一般地衝过几间民宅的距离袭向他们。 「阻、阻止她!」维尔哈克喘着气,连话也无法说得完整。 然而六名队员们也是一样,他们瞠目看着自己的同僚,一半恐惧,一半不可置信,直到爱緹拉即将进入攻击范围,他们才纷纷迟疑地拔出武器。 爱緹拉绝对是讨伐队中最努力的人,维尔哈克可以断言。从对武器一窍不通的乡村少女,到现在她已经成为队中数一数二的强者,队员们平时几乎不会互相切磋,但光从平时的任务表现来看,就能明白能够与爱緹拉不相上下地交手的人恐怕并不是太多。 而且现在的爱緹拉动作异常地敏捷,就像是拥有野兽的直觉似地,她挥舞着小刀精准地攻向队员的空隙,又能以毫釐之差躲开朝她而去的攻击,因此队员们即使拥有人数和攻击范围的优势,战况却一时僵持不下。 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人想伤害爱緹拉。 虽然现在是这副模样,但大家仍旧将她当作爱緹拉,当作自己的伙伴。 「爱緹拉,你是怎么回事?冷静下来!」 名为达里的队员试图和她对话,却露出了空隙而被爱緹拉的踢击击倒在地,接着她毫不留情地追击,挥下小刀。 「——达里!」 一向与达里关係要好的萨姆奋不顾身地向前飞扑,或许在那个当下,不到一秒的瞬间之内,他判断这是自己所能做出的最佳决定吧。他以歪斜的姿势插入达里与爱緹拉之间,失去平衡的身体根本无法举剑格挡,爱緹拉的视线落在了他没有防具保护的侧颈之上。 维尔哈克张嘴大叫,但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声音没有发出来。 爱緹拉手中的小刀割开萨姆的脖颈。 第四章 伤痕隐现之舞⑤ 鲜红的液体如喷泉般涌出,萨姆的像坏掉的布偶一样倒地,瞪大的双眼茫然地望进虚空,身体永远不再动弹。 一时之间,似乎连所有人的心跳都沉寂下来。 那也不过是一秒鐘的事,却像永恆一般那么漫长,所有人都不愿相信眼前所见,直到达里的痛哭声回盪在寂静夜晚的城市之间。 「——萨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跪倒在尸体旁,就在爱緹拉前方,但她没有动作。 「……呵。」 她只是轻轻发出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低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毫无疑问,那事爱緹拉发出来的声音,她从扭曲的双脣中,发出了彷彿在讽刺死者、嘲笑生者般的欢快笑声,笑声由低转高,诡异地夺去原本该有的静默。 「——这个怪物!」 达里突然举起剑。爱緹拉的双手垂在身侧,毫无防备,眼瞳中带着仇恨怒火的达里就这么将长剑刺入爱緹拉的腹部。 「不——」 维尔哈克顿时如同自己的心脏也被割开一般。 快阻止。但要阻止谁?要怎么阻止? 混乱的思绪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爱緹拉的侧腹渗出一片鲜红,达里冷酷地迅速抽回剑后,扩大的圆形伤口便将她腹部的衣物全部染黑。 没有人能在受到这样的伤之后还能活动自如,毕竟她的模样是爱緹拉,是一名人类,没有人将她作为魔兽对付。 因此,在所有人都松懈下来的一刻,像是偷走了时间一般,只有爱緹拉一个人有所动作。她制住达里的手臂,从手腕和手肘关节处扭断骨头后夺过长剑,接着剑锋一转,朝着达里的侧腹刺下。 在宛如大梦初醒的千钧一发之际,达里躲过攻击,维尔哈克也终于能够挪动脚步,提着剑上前替达里挡下爱緹拉的追击。 「这个疯子没有痛觉吗!」达里咬着牙大喊。 何止没有痛觉,即使腹部的伤口仍在出血,爱緹拉也如没事般持续以惊人的灵活性与敏捷度闪躲与攻击。 其他也能做到如此的生物就只有魔兽,然而魔兽可不会拿剑。 现在的爱緹拉,简直成为了比魔兽还要危险的敌人。 「队长!」一名队员焦急地喊。 维尔哈克的心似乎随着爱緹拉的伤口一起在淌血,他无法下那样的命令。 「击晕她!」他只是这么说。 除了达里以外,剩下的四名队员与维尔哈克死命围攻,拿出比与魔兽战斗更加专注的心神,终于找到机会制服住爱緹拉,用剑柄往她的后脑勺重重敲击。 第一下,她只是动作变得缓慢而已,但仍保有意识,该名队员敲了第二下,她才终于失去全身力量,闭眼倒向地面。 维尔哈克抹去额上的汗水,站在回归寧静的街道中央,视线缓缓扫过昏厥的爱緹拉、死亡的萨姆、悲痛的达里、心有馀悸的队员们、因听闻动静而不安地透过窗户从屋内窥视的民眾。 他好希望这些都只是一场梦。 「队长。」 投宿其他旅店的另外三名队员从街道的另一头急急奔过来,维尔哈克实在想不到该怎么说明眼前的情况。 「这……这是……」 「队长。」队员的脸色阴沉,看来今夜没有任何好消息。「你们住的那间旅店,不久前有两名在大厅喝酒的客人被杀害,下手的……是爱緹拉。」 「……队长。」 听到这声呼唤,维尔哈克本能地全身轻颤。他将视线从满桌头痛的公文上抬起,小心翼翼地移向门口。 爱緹拉在两名队员的护送,或者说押送之下,走进旅店房间,但在踏过入口一步之后便站定,不再往前。她紧抿着脣,似乎筑起了一道墙的眼神比平时更加冷漠,难以窥视真心。她是正常的爱緹拉,这是当然的,否则队员们不会将她带来这里。 他本来想过了,不会带着任何一点苛责地来询问爱緹拉昨夜的事情,然而光是看见她的身影,那些恐惧似乎又爬上心头,左脸颊的伤明明很浅,此时却开始隐隐作痛。他努力维持不动声色,但看来相当失败,因为爱緹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紧绷,神情变得极度冰冷。 「我要退出讨伐队。」 她劈头就这么说。 低沉的嗓音与昨夜的高昂笑声形成强烈的对比……维尔哈克用力甩甩头,想把对于现状毫无帮助的画面赶出脑中。 「伤口还好吗?」 她受的伤绝对不轻,即使有那么多要问的事情,他还是最先如此询问。 「……队长。」 爱緹拉直直盯着他,露出一种混合恐惧、愧疚与罪恶感的复杂神情。她向前跨步,结果她身旁两名队员立刻绷紧身体,举起武器。 「别、别再靠近队长了,站在这里就够了。」其中一人低声恐吓道。 「……现在的我是清醒的。」她说,从语气听来似乎已经说过这句话无数次。 维尔哈克感受到一股恶寒。爱緹拉从监视她的房间中醒来之后,到来到他的房间之前,究竟受到了其他队员什么眼光的看待? 他摆摆手,示意队员放松下来。「爱緹拉,你这两週都不用参与任务,回据点好好养伤。」 「我要退出讨伐队。」 她只是不带感情地重复。 「是吗。」明白爱緹拉有多么顽固的维尔哈克决定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么退出之后呢,你要去哪里?」 「……去住在只有魔兽栖息的森林里,度过馀生。」 如此疯狂的主意,大概也只有爱緹拉能够一脸认真地提出来。 能不能生存下去的问题自然不用说,就算活下来了,这样的生活对一名少女来说是多么地残酷? 正是因为知道爱緹拉并不是随便说说,维尔哈克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阻止她。 因此他语气尖锐地问:「你不是说要赎罪吗?」 当初孤独地跑来投靠维尔哈克的爱緹拉,就是以赎罪为理由请求加入讨伐队。 「……我会尽我所能活得长久,剩下的人生都会用来消灭魔兽。」 「这可不够,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维尔哈克展现对于爱緹拉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离开座位朝她走去,但却在距离她还有三步之远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下,怎么也跨不过去。 他嚥下唾液,努力维持威严。「你最大的赎罪,就是作为一名讨伐队员,奉献自己的能力,救世济民,满身荣耀地活下去,这样才对死去的萨姆——」 他及时打住,但已经脱口的话让门边的两名队员露出黯然的神情,而爱緹拉更是在一阵停顿之后倏地爆发。 「我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难道还要假装你们很希望我留下来吗?」 她激动的话声回盪在小小的旅店房间内。 「你不用假装,我希望你留下来,至少我个人是这么想。」维尔哈克本想说得坚定,话声却不知怎地听起来充满了痛苦。「你还记得吗,只要你还是爱緹拉,我就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你是我重要的队员,伙伴,也是我最重视的人。」 「……那队长你能忍受吗?你能面对我吗?」爱緹拉全身颤抖,眼眶已经泛起泪水。「至少我没办法……我要怎么面对你,面对你的伤,面对达里,面对大家?我做不到!」 她话至哽咽,低下头将脸埋进双手之中,泪水由指缝间滑落。 「你……」维尔哈克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液,口中苦涩不已。「你果然……有记忆吗……」 她的故事中从来没说过自己会失去记忆,维尔哈克却存着侥倖的心理认为,或许那时的爱緹拉不是爱緹拉,是别的什么佔据了她的身体,因此所做所为都与她无关,她不必承担。 他不能再如此天真了。 但维尔哈克只确定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放现在的爱緹拉离开。他不想再让爱緹拉遭受痛苦,虽然无论如何痛苦的回忆都已经造成,他能做的,只有替她铺好未来的路。 就算必须将她绑在这个令她痛苦的地方,就算必须让她受尽回忆折磨,他也想留住爱緹拉的未来。只要有未来,她就还有可能忘掉所有的伤痛,找到属于她自己的获得幸福的方法。 之后,整起事件被维尔哈克处理成强盗的袭击,过程中两名平民与一名讨伐队员不幸丧命,一名队员身受重伤,休假静养。 讨伐队成员一同参与对萨姆的弔唁,此时在队上的资深成员也都得知了爱緹拉的祕密。维尔哈克不顾反对的意见,将爱緹拉继续留在身边,但其实反对得最为猛烈的就是爱緹拉本人。由于带着伤,她也无法暗自逃跑,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她不知道想通了什么,接受了维尔哈克的安排。 然而,她却以「维尔哈克的反应令她失望」为藉口,结束与他之间的关係。接着,她又变得和一开始一样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互动,甚至比以前更加孤僻寡言、冷漠排外,就如同只是一名讨伐队雇用的佣兵似地,只一心专注在讨伐魔兽上,生活充满了任务与训练,不带有一丝感情,像是只为杀戮而生的人偶。 维尔哈克就这样错过了拯救爱緹拉的机会,今后仍旧身在同一支队伍的他们,只能以各自拥有的伤痕互相伤害,再也无法交换直达内心深处的话语。 第五章 春风吹拂之舞① 他们在森林中遭到魔兽的围攻。 时间仍是白日,只要将魔兽引诱到阳光洒落的林间空隙,就能降低牠们的行动力。魔兽共有三隻,爱緹拉在前,宙伊斯在后,维持着随时能够支援对方的距离将战场带离到平坦的空地。爱緹拉说过,和魔兽战斗时一定要选在有足够回避空间的地方,而且最好能有障碍物,不过当障碍物队自己的影响远大于遮蔽作用时,就不要犹豫地捨弃。 对付魔兽的最大要点是速度。 捨弃厚重的钢铁盔甲与盾牌,手持细长轻盈的刺击型武器,就是为了将速度提升到最高。魔兽即使受了伤,仍能行动自如,因此最佳的战法是寻找空隙,一举贯穿魔兽的最大弱点:心脏。一旦攻击够准够深,魔兽立刻就会失去生命力。 宙伊斯待在安全的后方,几乎是以欣赏表演的心情在看着爱緹拉。 她在三道黑色的影子之间回旋,动作流畅优美,银色剑锋划过的轨道圆滑柔顺。然后她找到了空隙,剑尖稳定地凝于一点,如箭矢般朝着魔兽的弱点飞出。 一隻魔兽倒下,爱緹拉边抽回剑边转身,抵御敌人伺机而来的攻击。 与魔兽交手不能依靠思考,而必须依靠直觉,战斗经验的累积是相当重要的一点。宙伊斯没来由地举起已经渐渐放低许久的长剑,跃过他眼前的魔兽突然在空中一个转身,朝他的左脸挥出利爪。 魔兽最喜欢攻击人类的位置是胸与背部,大概和牠们自己唯一的弱点是心脏有关,但此时跳跃于空中的魔兽视角比平时还高,瞄准的位置也跟着上移,让宙伊斯除了迅速举剑格挡之外,上半身还忍不住向后倾斜。 一瞬间的重心不稳都有可能成为致命伤。魔兽抓到他的空隙,用整个庞大的身躯朝他撞击,若被魔兽压倒在地面,就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性了。宙伊斯硬是稳住身体,旋转剑身瞄准魔兽的心脏,然而对方的动作快他一拍,尖锐的利齿已经逼近他毫无防护的腹部。 接着他的视线角落瞥见一个迅速晃动的金色影子,在魔兽的咬破他的肚子之前,爱緹拉从侧边撞开魔兽,同时长剑已经准确插入魔兽心脏的位置。 如果对自己的攻击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样往魔兽身上撞的行为也可以说是一种愚蠢的自杀。 不过宙伊斯当然没有资格对她说些什么。他提着剑朝爱緹拉衝去,被她放置的第三隻魔兽从她的右后方挥出爪子,爱緹拉没能拔出卡在第二隻魔兽尸体中的长剑,在攻击碰触她之前及时转过身以左前臂格挡,整片皮革护臂就这么被利爪撕开,鲜红色的血液溅洒在魔兽的黑色前掌上。然后换宙伊斯以长剑深深刺穿魔兽的心脏,夺去牠的生命。 宙伊斯立在原地,静听了几秒四周的动静,确认应该没有其他威胁存在之后,便直接回到他们一开始遭遇魔兽的地方,拿来他们那时当机立断丢下的行李。 他回到空地时,爱緹拉已经拔出自己的长剑,正坐在地上拆着皮护臂。魔兽在她左手臂上留下还算颇深的伤口,整条细长裂缝不断渗出鲜红血珠,爱緹拉的表情却相当平静,只有眉头前端一小块不明显的皱起显示她正在忍受痛楚。 「医药箱放在这里吗?」宙伊斯打开爱緹拉背包最大的隔层。 「我自己来就行。」 他没理会她,找到医疗用品之后便替爱緹拉擦去血跡、消毒、用乾净的布包裹伤口、固定。她没有试图拒绝,但从头到尾都带着一种无奈的神情盯着他,让宙伊斯在抬头看见时不禁露出微笑。 「你用一隻手处理不方便,这种时候就让其他人帮忙吧。」 「你在笑什么?」 宙伊斯耸耸肩,站起身,这个时候他想说实话,但又不好意思直视着她说。 「只是觉得你那个表情很可爱而已。」 「……真是没有危机意识的男人。」 「危机已经解除了吧。」 宙伊斯悄悄用馀光瞥向爱緹拉,她微低着头,检视宙伊斯的包扎成果,也不知道对他所说的话是作何感想。 爱緹拉会喜欢这些称讚的话语吗?从先前的经验来看或许是否定的,但也不尽然,很可能因为说话的是他,而他从一开始就让她留下了糟糕的印象。他倒是不太在意这件事情,两人可以相处的时间还很长,他能好好弥补先前的不愉快。 随着对爱緹拉的认识越来越深入,他又產生了另一个不同于原先目的的目标。 那是出自本能,内心中一块他无法控制的躁动情绪,但这种想要做点什么的想法使他焦虑。一直以来,他都不积极地追求人生的目标,这样才有藉口逃避对于自己的失望。然而眼前的这件事,隐含着若是放着不管,随时可能会失控的要素,让他一刻也无法离开视线,一瞬也无法转移心思。 宙伊斯看了一眼爱緹拉丢在一旁的损坏护臂,拿出地图。 「接下来马上就会经过商业大城,在那里购买新的护甲吧。」 「也好。」 令他意外地,爱緹拉立刻就答应了。说起大城市,应该是爱緹拉最恨不得远远避开的地方。 「你有自己也买一套的打算吗?」爱緹拉斜斜地看着他问。 「精良又合身的护甲可是比武器还要贵,我负担不起。」 「真是从各方面都看不出你有珍惜生命的打算。」 「我不是邀请你成为我的旅伴了吗?」宙伊斯微笑。「再走一段路就能离开森林地带了,在那之后就先休息一下吧。」 当下一个暂时目的地直接设定为商业大城,他们穿出森林后的路线很快就接上了一条宽阔的商人大道,石板铺成的平稳路面足以容纳三辆马车并行,道路两侧也时常能够看见旅店、教会和驛站。 宙伊斯本来就想让受了伤的爱緹拉稍作休息,恢復体力,因此在他们经过第一个驛站时开口提议。 「接下来一路平直,我们租两匹马吧?」 爱緹拉回望着他,相当坦然地说:「我不会骑马。」 「嗯?我们没有要赶时间,只是想趁坐在马背上前进的同时恢復体力。」 「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曾骑或坐过马。」 宙伊斯过了一会儿才领悟,一路以来两人在旅行上的知识与作法都相似,让他误将银月讨伐队也当成一般的旅人,但他们是以讨伐魔兽为目标,因此行走的路线都会是崎嶇岩山、茂密暗林等用不到马匹的地方,没有非得掌握骑马技术的必要。 「嗯……那就只租一匹?你坐我后面如何?」 宙伊斯半认真半玩笑地提议,与人共乘一匹马是他也未曾有过的体验,更何况是和感兴趣的女性一起。 「你的钱够吗?」 爱緹拉却是同样以玩笑回应他,虽然表情依旧和平时一样淡漠,但没有展现出拒绝的意思。 「我设想你会愿意先借我一些。」 「算了,都让我来出吧,你也不必还了。」 听爱緹拉这么说,宙伊斯头一次在她面前感到有些困窘,他没想过自己会因为钱的问题而表现得狼狈,但讨价还价也会显得难堪。 「你之前也请我吃过饭。」爱緹拉补充,不知道是不是在给他台阶下。 「那就万分感谢了。」 宙伊斯在驛站挑选了一匹体型最大的健壮棕马,并且和养马人确认牠能够运载两名成年人。宙伊斯的行囊较小,可以掛在马的身侧,爱緹拉的大背包就得背在背上了。他先稳稳牵着马,让爱緹拉坐上马背,她看起来一点惧怕都没有的样子,双手一撑就翻上了马。 「会害怕吗?」宙伊斯微笑着问。 「只是视野高了一些,和坐马车差不多。」 看来虽然没有坐过马,但坐过马车。宙伊斯点点头,右腿前摆翻上马背,握好韁绳之后却发现几乎感受不到身后的爱緹拉。 「不抓好的话会掉下去哦?」 「……抓哪边比较好?」 「我都不介意,你能坐得稳就行了。」 爱緹拉似乎经过相当漫长的一番思考,接着才缓缓地捏住宙伊斯右腰附近的斗篷一角,让他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你这样就算抓好了吗?」 「嗯,可以出发了。」 「是吗。」由于爱緹拉看不见他的表情,宙伊斯没有藏起笑意,坏心地刻意夹紧双腿,用力一甩韁绳。 得到指示的马匹由静止状态直接向前衝刺出去,起步速度比起马车绝对快了不少,更不用说和人类自己的速度相比。 宙伊斯原本只是想吓吓爱緹拉,这也算是他一贯的举动了。但他没想到爱緹拉会发出「呀」的一声短促叫喊,近在耳畔的吐息使他一阵颤慄,同时她的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全身贴上他的背部,传来温度与其他的东西。 宙伊斯不禁体认到自己对意料之外的状况相当没辙。 他拉紧韁绳,使马匹慢下速度,语气不太稳地说:「抱、抱歉,我催得太快了。」 「喔,没事,没关係。」 爱緹拉的语气回归平静,但双手没有放松分毫,贴近的距离也没有重新拉开。宙伊斯不禁纳闷,难道她真的很怕会掉下去?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如说是宙伊斯受到的惊吓更多一些。身下的马匹感受到他的紧张,不受控制地小跑步起来。宙伊斯慢慢呼出一大口气,试着冷静下来。 「……你……」 爱緹拉发出一个单音,但接着又没了下文。 宙伊斯转着脑筋,思考要用什么玩笑话来转移她和自己的注意力。 在酒馆赤裸相对的那一夜,宙伊斯当成工作看待,爱緹拉则只是为了治癒寂寞,在两人的动作之中都不带有真心。 然而现在主动环抱着他的爱緹拉,他与她之间虽然隔着厚厚的衣物、斗篷、甚至还有护甲,却有一股不同于寻常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动。 宙伊斯从未遇过这种对他的生理和心理上都带来衝击的情况,一时之间什么话也挤不出来。 许久的时间内,两人只是随着噠噠的马蹄声沉默地前进,但紧贴在一起的距离却让这股沉默无法如平时一般舒适,反而令人侷促不安。 或许爱緹拉和他一样都未预想过会有这种状况。谁能预想得到呢。和她一起旅行是第一次,除去旅途开始之前的种种,两人的相处一直都是自然和谐的,谁也没有跨越任何的界线,大概也没有跨越的意思。如果只想着心中追求的目标,就不会有馀裕注意这些事情,然而,当那个目标变得让人没有那么想得到手时,是不是就会转而在意起这些旁枝末微的细节? 毕竟宙伊斯新產生的第二个目标,就只能是空想程度的自我满足罢了。虽然他从不曾努力追求真正的正义,但是当事情有时效性的时候,他不禁也会想製造点什么能让自己停留在凝滞时间中的错觉。 最后,他还是不知道爱緹拉想说什么。经过一个小时左右,当他们抵达下一个驛站,他立刻以两个人加上行李的重量似乎让马有些负荷不了为藉口,改租了马车。 第五章 春风吹拂之舞② 他们与运送着蔬菜与穀物的马车一同通过哨口,穿越了城墙。 炙热的阳光照射在人来人往的拥挤街道上,与其说是春天正式来临,还更像是夏天。宽广路面就如同其他城市一般设置着推车摊贩,但不同之处是这个城市中央以白色石砖整齐铺设出一个宽阔的大广场,会移动的市场就出现在这里,露天摊贩、推车、马车、地摊,商人、客人、旅人,由多种元素交织的奇特风景就在眼前如打结的丝线般展开。在那之中,同行的人一旦走散,就不像一般位于街道或小巷中一般那么容易找人了。 在宙伊斯观察着城市样貌的时候,爱緹拉依照这几週以来的惯例在委託寄送要给讨伐队队长的报告书,对那人潮拥挤的奇景瞧都没瞧上一眼。 「……越来越暴乱了。」 突然听见爱緹拉略显阴沉的嗓音,宙伊斯回过头,以为会看见她一脸警戒地瞪着人群的模样,但她却是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封信。 「队长的信?」 「嗯,火山里的魔兽有越来越多来到前线基地可以观测到的地方,说不定日子不远了。」 「怎么了,前线有状况吗?」 「你不知道?」爱緹拉先是惊讶地反问,接着停顿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毕竟是没有向人民公开的情报。」 也就是说,爱緹拉是带着前线战事不安的掛念和他踏上旅程的吗?宙伊斯看着她那深皱眉头的模样,不禁想像起在火山灰铺成的死地上布满了魔兽,而她就身在该处的模样。他没来由地确信,在那样的状况下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投入眼前的死亡战场。 「没事,目前都还只是坚守防线、持续观察的阶段。」爱緹拉收起信,心情很快地切换至平静。「我们快点把东西买一买吧。」 他们在入城时被守卫的士兵告知,如果当天有打算要出城的话,最晚必须在六点以前离开,否则城门关起后,没有任何人能从任何方向越过城墙。 而爱緹拉旅行的方针,就是绝不在任何的城市或村庄内过夜。 太阳刚过头顶两个小时左右,购物的时间还很充裕,但爱緹拉显然并不这样想,大大跨出的步伐直接往拥挤的人群里衝去。 在宙伊斯急忙提步赶上时,她又倏地原地停下,使他差点撞上她。 「别跟丢了。」她转过头说。 「我才想对你说,不要一个人横衝直撞。」 「横衝直撞?应该是你悠哉过头了。」 「如果你走失的话,我会去向驻兵报案,让他们大张旗鼓地来搜索。」 爱緹拉瞪着他,但神情相当无奈。「你想怎么样?我走慢一点就是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牵着你的手。」 这个提议纯粹是出于实际角度,完全不带个人私情,宙伊斯却费了一番力气才顺利说出口。 而且如他所料,爱緹拉一听,立刻警戒地缩起手。「我又不是小孩,有必要牵手吗?」 「我是真的很担心我们会走散,你对我说『别跟丢了』不也是因为如此吗?」 爱緹拉露出无话反驳的表情,最后妥协地伸出缠着绷带的左手。 「……想牵就牵吧。我们快点把事情办完离开。」 事实证明,尽快办完事情尽快离开是不可能的。 他们一走进市场的范围,几乎就只是被人流给推着走,无法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进。好不容易看见一家陈列着武器防具的摊贩,却被数名身穿厚重钢铁盔甲的士兵给挡住去路,在试图靠近店家的过程中,就被人潮冲刷至完全相反的方向。宙伊斯一方面注意自己和爱緹拉没有被窃贼趁机下手,一方面小心地护住自己牵着的爱緹拉的左手,不让她的伤口受到碰撞。 他们几乎在市场里绕了近三十分鐘,连一家摊贩都还不得靠近过。宙伊斯以为爱緹拉大概会开始散发出阴暗沉重的气息,或许会乾脆建议离开这个城市,防具的补充之后再说,但她只是小心地避开与周围人们的肢体碰触,并且每过一分鐘就叹一口气。 之后,他们顺着人群前进的方向来到了第一间摊贩前方,是贩售着方便即时食用的木棍串烧烤肉的店家。 「你要吃吗?」 宙伊斯以为是自己听错,但爱緹拉说完之后确实拿出了钱袋,向老闆付了钱之后换来两支香气四溢的烤肉串。 他连连眨眼。「我以为你不在城里吃东西的。」 「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了?」 「嗯,你确实没有这么说过。」 爱緹拉分给他一支肉串,大口咬下自己的那份。 「这是什么样的想法转变?」宙伊斯笑着问。 「就只是饿了,而且也没得选择。」 又前进了一小段距离,爱緹拉抓着他的左手突然握紧。 「……其实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 「我之前说过你不能信任,那是指我还没告诉过你处置方式,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确定你的真正实力。现在看来,你一直都有所保留。」 爱緹拉的眼神像是燃着蓝色的火焰,坚定、执着,不容他回避。 「现在在说哪个话题?」宙伊斯刻意轻笑,不希望她说出剩下的话。 「如果我在人群之中发狂,不用犹豫,直接杀了我就行。」 宙伊斯的胸口似乎被某种异物堵住,呼吸变得黏稠不顺。 「……你啊。」 他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平常能够偽装出的那种淡淡的笑脸。 「你也太高估我了,我怎么打得过你呢。」 「……那倒也是。」 爱緹拉的低声回应明显带着不满,想必是看出他是刻意回避答覆她的话。 「你知道这个吗?野鸟哨子。」 宙伊斯从身旁的摊贩拿起一个不比掌心大的木製小玩具,硬是移入爱緹拉的视线之中。 「只要对着这个洞吹一下,就能发出鸟类一般清脆动人的声音。」 见爱緹拉不为所动,宙伊斯只好自己凑向吹口,轻轻吹了一口气。 从哨子中发出的并非像他所说的是像鸟类一样悦耳的声音,而比较像是猿猴类刺耳的嘎吱声。 「……真有趣。」爱緹拉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宙伊斯的鄙视。 宙伊斯笑了一声,将玩具还给店家之后,又指向下一个摊贩上一个做工精緻的小巧木盒。 「这是机关箱,你要不要打开来看看?」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没有胆量的男人。」 「如果你想讨论那种假设性的话题,等到晚上再说吧,现在不能先专心地约会吗?」 爱緹拉抬头瞪他,作势要把他的手甩掉。 「你这个人从来不打算说点真诚的话吗?」 「今晚一定会,我答应你。」 爱緹拉渐渐平静下来,但缓缓啟口说:「万一……」 「我会临机应变。」 她的眼神中还带着些无法接受的成份,然后她又叹了一口气,猛拉过他的手变换前进方向。 「我看到防具摊子了,在这边。」 第五章 春风吹拂之舞③ 爱緹拉领头硬是推开人群,走到她想去的店家前方。如同先前所说,宙伊斯不打算购买自己的防具,于是放爱緹拉弯腰在摊子前挑选,作为牵手的替代,双眼牢牢地盯着她,一刻也不曾离开。 她和在铁匠厄伦德的仓库时一样,眼神仔细而锐利地扫过每一项商品,彷彿能看出它们强韧程度是否真的如店铺老闆所说。最后她试戴了几款护臂之后,选中想要的款式,付了钱,当场就将新护臂戴上。 「你这样伤口没事吗?」 「没事。」 她口气坚定得毫无辩驳空间,主动拉起宙伊斯的手又鑽入人群,但只踏出第一大步便硬生生地停下来。 「出口在哪个方向?」 宙伊斯忍俊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爱緹拉微瞇起眼。「怎样?」 「你太有趣了,让我没办法不开心。」 「我有告诉过你你很惹人厌吗?」 「这是第一次,不过你不说我也能明白。」 「明白就快点带路。」 宙伊斯暂时忘却刚才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感受,忍耐着笑意,牵着爱緹拉在人群的缝隙之间穿梭,寻找出口。 这时候,他瞥见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你知道这个吗?恶魔的心脏。」 他指向左方摊子上排列着的一支支串有黑色蛋形物的细木棍。 「……恶魔的心脏?」 宙伊斯毫不犹豫,直接支付四枚铜币买了一支,交到满脸鄙夷地打量着的爱緹拉手上。 「这是做什么的?」 「这是食物。」 「食物?」 「嗯,是异国的美食——啊,不好意思,更正,只是很有名气而已,而味道据说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保证永生难忘,所以取名为恶魔的心脏。」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爱緹拉小心地将恶魔蛋凑近嗅闻了几下。「你没有吃过吗?」 「以前有机会遇见的时候,身上正好没有间钱。」 「就我所知,你现在身上也不算是有间钱。」 「为了带给你特别的回忆,这些钱是值得的。」 爱緹拉以一贯的方式轻瞪宙伊斯一眼,接着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还真的张口从尖端咬下恶魔蛋。宙伊斯能够看见中间有着灰色的厚皮与红黄二色的馅料。 爱緹拉的眉头有一瞬间皱起,但很快就舒展开来,缓慢地咀嚼着口中食物。 「被你骗了,这也不是什么特别难忘的味道,只能说相当普通。」 「是吗?」 他没想到传说中的恶魔的心脏居然如此无聊,虽然外表确实很特别,但终究只是噱头而已吧。这样还要价四枚铜币,他开始涌现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好了,试毒完毕。」爱緹拉把还串着大半颗恶魔蛋的木棍递还给宙伊斯。 「我很确定它并没有毒。」宙伊斯轻轻笑着。 既然都买了,就算无聊他也总要亲自尝上一口,他不作多想地大口咬下恶魔蛋,发现爱緹拉一直紧盯着自己不放。 最外层的黑色薄膜涂有香气四溢的香料,或许是因为如此,接着位于中间的那层灰色厚皮味同嚼蜡,呈现相当的反差,口感则像是焦炭,正当他为这点而皱眉时,最里层的馅料滋味一口气衝出,辣椒的刺激感窜过鼻腔与喉咙,在他被呛得呼吸不顺时,一股无比的酸味又在舌面之上蔓延开来,就算忍受着将所有东西赶紧吞下肚,最后却仍有沉沉的苦涩味残留在口中挥之不去。 他边咳嗽边迅速掏出水壶,却听见噗哧一声。爱緹拉背过身去,用一手遮掩着嘴,忍笑得全身都在抖动。 「你、你的表情……!太好笑了……!」 「你……」他感到无奈又好笑,第一次如此说不出话。「爱緹拉,你真是……」 爱緹拉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忍笑,直到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吐出一口气,回復平时冷静的表情面对他。 「我没想到你会中这么无聊的招数。」 「我没想到你会骗我啊,真亏你能忍受这种味道。」 「为什么会有人想做出这种食物?」 「据说它的用料能够让人大幅恢復体力,你应该多吃一点。」 「你才应该要吃吧,在骑马的时候不是都快要摔下去了?」 爱緹拉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是微微挑起的,眼瞳中更是闪烁着一种淘气的光芒。 宙伊斯迷失在她的这副表情里面,回答得迟了一些。 「……因为你突然叫了一声,吓到我了。」 「还不是你先故意吓我的。」 爱緹拉嘴角的笑容消失,但带着不满地扬起的眉毛,让她的气质不像平时一般严肃。 「真是抱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抓好的话真的会掉下去。」 「既然会觉得抱歉,那一开始为什么要那么做?」爱緹拉双手抱胸。 「本性使然?」 「跟踪我的事情呢?」 「这个嘛,因为我生性害羞。」 「……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啊。」爱緹拉沉下脸,完全回復到平时的模样了。「快把那东西吃完吧,我可不会帮你吃。」 「我如果真的全部吃完,才会觉得对不起那四枚铜币。」 毕竟有看到她的笑容,那就一切都值得了。宙伊斯默默心想。 他们再度牵起手,在开始染上橘黄色彩的市场中穿梭。但在吃过恶魔蛋之后,宙伊斯来了兴致,继续对两旁大小摊贩上的稀少玩物做出不符合实情的介绍,或是刻意买下一些口味刺激的小吃让爱緹拉尝试。 爱緹拉不再露出刚才的笑容,但也未严肃地要求他停止这些幼稚的举动。 「你真的知道出口在哪里吗?」 「那边有几条列队鱼贯前进的就是了吧?」 又多绕了一圈,他们才跟着人流离开宽阔的广场,走入有着酒馆、民宅的凉爽街巷中。 「感觉还真是漫长。」爱緹拉叹了一口气,靠向建筑物角落的阴影中时突然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总之先快点出城吧,别忘了你答应过会——」 城墙敲响了报时的鐘声,声音对于站在城市中央的他们来说不大,但却让爱緹拉瞬间止住话语。 「……刚才敲了几下?」等鐘声停摆,爱緹拉僵硬地问。 「好像是六下。」 「我也听见六下。」 两人一起抬头看了完全还未暗下的天空一眼,又同时拔腿朝着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五章 春风吹拂之舞④ 「反正只是一晚,没什么关係吧?」 「……我最恨这种想法。」 宙伊斯和爱緹拉双双站在一间酒馆的门口,后者带着相当悔恨的表情瞪着招牌看。 这个城市的驻军相当尽责,说六点关门就是六点关门,丝毫没有任何交涉空间,即使爱緹拉几乎就要和守卫打起来了,他们也不为所动。之后,爱緹拉认真考虑要翻上城墙跑出城外,被宙伊斯劝说一番之后才打消念头。 「晚上真的那么危险吗?我看你在市场里的时候其实也没有那么警戒。」 「因为实际发生过……」 爱緹拉咬着脣,眼神变得黯淡,宙伊斯知道他不该揭开那道伤痕。 「今晚我不睡,我们住同一间房,这样可以吗?」他柔声提议。 爱緹拉的表情相当迟疑,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酒馆,不少人都在侧眼观察他们这对奇特的组合。由于爱緹拉带着一副不想与任何人有所交流的样子,于是由宙伊斯走向柜檯租用房间,在这座城市里住宿还需要填写表单,留下姓名、年龄、身分和来访目的。 爱緹拉从侧边紧紧盯着宙伊斯写字的动作,神情相当严肃。 「怎么了?我写错你的名字了吗?」 「……不,没事。好了就快点上来。」 她又回到那种像是在命令随从般的态度,自己率先转身上了楼。 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套桌椅的狭小房间内,爱緹拉已经坐在唯一的一张木椅上,于是宙伊斯坐上床沿面对着她。 她的表情好像他们初次认识的那一夜似地,无论是热烈的怒意或刺寒的敌意都藏在漠然的面具底下,但总是有所洩漏点点踪跡。 与那一夜相同,由宙伊斯先开口。 「下午的话题对吧,关于我对那个假设性问题的回覆。」 「那件事就算了。」爱緹拉抢话,语气中带着一种冰冷。「反正就快要到目的地了,之后也不会再经过其他的城市。」 虽然她说的没错,但宙伊斯想,她会不想听见他的答案,是因为无法信任他的缘故吧。 他正是如她所说的没有胆量的男人。 爱緹拉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轻轻地摆在木桌上。 从宙伊斯所在的距离看不太清楚纸条上面的文字,但能看出飘逸的字跡与整齐的格式。 「这是某一名流浪骑士寄给讨伐队的信件,以前也有过好几封,我不小心把这封带在身上了。」 爱緹拉缓缓地说着,清晰的字句不容听者蒙混敷衍。 「这是你的字跡,我刚才在楼下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字跡寄来的情报总是非常详细正确,让我印象深刻。」 宙伊斯默不作声。 「你是流浪骑士……」爱緹拉语带控诉。「在见过你应对魔兽的方式之后,我本来就在怀疑了……找我当护卫只是藉口吧,难不成连那个什么鍊金术师的传闻都是骗人的?你在这趟旅程中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发誓我听见传闻的事情是真的。」宙伊斯慢条斯理地解下斗篷、腰带和长剑,随手扔在床头的矮柜上。 「也就是说前面两件事你承认了。」 宙伊斯慢慢露出微笑,轻拍身下的床铺。「我们上一次互相说真心话的时候是在被子里面,现在这样真不习惯,一起来躺下如何?」 「要不要先签个契约?这样我忍不住把你的手臂扭断的时候你才能拿到赔偿。」 爱緹拉的语气几乎像是认真的一样。 「抱歉,这个玩笑有点太过火了。」 她哼了一声。「我倒是已经习惯了。」 「我是第一次开这方面的玩笑吧。」 「在我听来都一样,总之你这个男人就是从一开始就不透露半点真心,永远充满了掩饰……想要探究我的真实的话,就先把自己的真实也拿出来啊!」 爱緹拉提高了音量,但宙伊斯依旧维持着平静的心跳。 「我怕你会对我的真实没有兴趣。」 「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有兴趣得很。」 「……好吧。」他勾起笑,但无法不显得苦涩。「你想听什么?」 「你愿意告诉我什么?」 聪明的问法。这样一来,宙伊斯也只得选择他能够全然诚实以对的部份。 「好吧,那就来说说我的目标吧。」他把双手撑在床铺上,仰头看着阴暗的天壁。「我这个人呢,有个人生中首要追求的目标,就是成为『英雄』。」 「……这和这趟旅程有什么关係?」 大概是他的答案太过荒唐,爱緹拉的气焰削减不少,换上无奈又疑惑的表情。 宙伊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说下去。 「所谓的英雄,就是拯救大家的人,为了拯救大家,为了拥有足以拯救大家的力量,英雄必须是最强的。但是,人类有人类的极限,究竟要如何超越那个极限,成为真正的最强呢?于是,我出于好奇心踏上旅程了。不是对于那个鍊金术师的祕药,而是对于你。对于自称身怀虚月的诅咒,不受理智束缚的你,究竟会有多么地强悍,我实在是相当好奇,很想亲眼见识一番。」 「……你让虚月诅咒去吧。」 爱緹拉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出的这句话,乍听之下内容没有什么,但是对她个人来说一定是表达了最高程度怨恨的话语吧。 「嗯,假如我能自己体验诅咒的感觉的话似乎也不错。」 「你……!」 爱緹拉急得站起身,还翻倒了椅子,一脸恨不得衝上前掐住他脖子的表情,但她最后选择迅速转身夺门而出。 「你擅自离开的话,困扰的也会是你自己吧。」宙伊斯的语气冷静得几乎可谓异常。 刚踏出一步的爱緹拉僵在原地,数个呼吸之后缓缓收回脚步,关上房门。 「你是说你每天都在期待我变成怪物是吧?」 「不能说是期待,只是若有机会的话,我想在一旁见证。」 「所以你就用解药为藉口骗我出来?」 「解药是真的,我是指,至少我听说过传闻的这件事是真的。」 爱緹拉两个跨步就来到宙伊斯面前,左手紧揪住他的衣领,右手作成刀状靠在他的颈侧。 「我们就快到你说的村庄了,如果我发现是假的,我会当场杀了你。」 你不会。宙伊斯在心中默默反驳,他和爱緹拉认识得还不够久,但他确信这一点。 「我能澄清一个误会吗?」宙伊斯半举双手,毫不抵抗。「我是真心希望你能顺利解开那个诅咒。」 「我不信。」爱緹拉直截了当地回。 「我是对受到诅咒的姿态很好奇,但若真的没有机会看见就算了。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若你从未身受诅咒的话。 爱緹拉没让他把话说完,粗鲁地松开他的衣领之后又回到木椅上。「够了,原来你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人。随便你,你想等着看什么都跟我没关係,只要能带我找到解药就好。」 宙伊斯思索着。爱緹拉生气的原因,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目的有所隐瞒,还是因为他坦承想看见她诅咒发动的模样,又或是他说若能自己亲自体验诅咒也很不错的那句话? 大概三者都是吧。 但是,爱緹拉绝对还有其他发怒的理由,如果她知道,他选择坦白的只是一些相对不重要的枝微末节,他的真实仍永远监禁在自己心中,她大概会对他这个人更加失望吧。 「我真是完全看不出你有任何以成为英雄为目标的样子。」爱緹拉轻蔑地低语。 「是啊。」宙伊斯心中的热忱让他重重地同意。「因为我不是能够成为英雄的那种人。」 但你是。 所以…… 那些话终究他没有说出口。之后,两人在沉默不语中交换位置,爱緹拉把自己埋进被单底下,再也不看宙伊斯任何一眼。宙伊斯坐在木椅上,盯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夜空沉思。 这趟旅程的目的已经改变了。 逃避人生的悠哉旅途路也已经结束了。 怀着许多说不出口的话语,宙伊斯错过了他们共同平安地待在城市里的最后一夜。 第六章 誓言不破之舞① 爱緹拉从前是个极其普通的乡村少女。 接触的人是农民樵夫,学习的是如何照料作物与畜养动物,一成不变的生活跟随四季轮替,规律而无趣,但也是一种和平。 直到虚月之夜过后,她截至目前的人生分崩离析,而且没了可以回去的地方。维尔哈克给了她极大的帮助,让她跟着讨伐队行动,学习剑术,讨伐魔兽救助人民。她从头开始学习一切,因为是现在的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于是努力地做到最好,什么都不懂的她,是在维尔哈克的指导下配合别人,慢慢地找出自己往后的生活方式。 在那之后,她就一直只作为讨伐队的一员行动,要说唯一属于她自己的念头,就是想还清过去所犯下的罪孽的那份心情吧。 但是,直到她第一次和不属于讨伐队的人一同旅行,她才久违地体验到另一种不同的生活。 她的目的是解开身上的诅咒,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无论最后是成功或是失败,她都会回到讨伐队里,继续奉献自己剩下的人生。因为这是自从那个虚月显现的夜晚之后,便注定了的她的未来。 这应该是一趟有时限性的旅程,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就不再把现在的情况当成短暂的休息。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有着虫鸣鸟叫与自然芬芳的树荫下醒来,和身旁伙伴相当有默契地以不急不慢的速度收拾行李,朝着同一个方向悠然地前进,路途中不特意对话也不会感到气氛尷尬,双方都会替彼此注意脚下的树根与段差,或是数十公尺外靠近的野兽和盗匪,偶尔交换一些地形或植物的知识,不得不战斗时能够拟定并执行双方都认为最佳的战术,不会產生多馀的担忧。 十年来,每当太阳落下时,爱緹拉总会不由自主地警戒四周,好像她只要先发现并消灭了其他的危险,她自己就不会变得危险似的。但是这种出自本能、无法停止的行为,却在这段旅程中也不知不觉地渐渐消失了。 听说人类习惯一件事情的速度非常快,爱緹拉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相当有道理。 当时的她,因为满脑子的念头都专注在训练中,因此很快就习惯了讨伐队的生活。结果现在,原本一直坚持不需要休息的她,居然习惯了这种如同放长假的生活。 以自己朝着明确的目标前进为藉口说服自己,来逃避现在这短暂的虚幻总有一天会消散的现实。 现在,这样安逸的生活该结束了。 从一开始自己的旅行伙伴就只是个把她的诅咒当成一桩趣事的人,虽然她早就有所认识他是一个对于危险没有任何警戒的傢伙……但想到这一路以来他都带着那种心情待在自己旁边,爱緹拉只觉得满腔怒火就像前线的那座火山一样,亟欲喷发。 如果这个男人这么想要因为自己愚蠢的好奇心而死,至少不要故意过来死在她的手下啊。 就在她正因为看过这个男人隐藏起的更多实力,而不禁变得松懈的时候,他才说出这种令人不可置信的「真心」。 不过,那也是她擅自期待太多了。 就因为和他稍微有点默契,就期待他会认真看待自己的故事,期待他理解这个诅咒的可恨之处,期待他明白自己有多么想要摆脱那种战斗衝动…… 期待他能以普通人的眼光看待自己。 昨夜那个男人说出令她极为厌恶的话语时的画面浮出,其中交叠着多年前左脸上还带着新鲜伤痕的维尔哈克畏惧地看着她的眼神。爱緹拉哼了一声,加快脚步,甩去脑中的景象。 宙伊斯在身后紧跟着她,从变重的脚步声听出这样的速度对他来说已经开始有些吃力。 自从在酒馆房间醒来之后,两人到目前为止都还没说过任何一句话。或者说,爱緹拉单方面地不愿与他交谈。 宙伊斯遵守承诺,整夜未闔眼,一大清早又被爱緹拉迅速赶出酒馆,两人在城门开啟后第一个衝了出去。接着,爱緹拉在宙伊斯拿出地图时擅自抢来确认,知道路线后就带头出发。 一路上,她看见任何岩坡、断崖、蜂巢或是动物足跡,一律以眼神和手势示意,神奇的是宙伊斯也确实能接收到她想传达的意思。 到了夜晚,宿营的时间也比以往短得多,反正他们默契良好,一下就能完成地形选择和搭营工作。天未亮爱緹拉就会示意出发,反正宙伊斯看起来也没有要抱怨的意思。 就这样,两人开始以最高的效率前进,在出发第二十九天的上午,他们抵达传闻故事中鍊金术师带着康復的妻子炫耀过的那座农村。 爱緹拉确认宙伊斯还在她身后之后,随意找了个路过的村民,劈头就问这则传闻的真偽。 手中抱着柴火的男子相当平静地给予肯定的答覆,还指着村子前的一条小路说:「我前两天还有看到他呢,就从那里经过。」 爱緹拉和男子道谢过后,带着宙伊斯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才终于面对他开口。 「看来你的情报是真的。接下来我自己上山就行,你可以走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宙伊斯的脸,即使被她冷漠对待了好几天,他仍没有显露出恼怒或受伤的表情,只是如旅途开始以来一般,散发着情绪冷静但态度认真的氛围。 「鍊金术师也是人类。」他暗示道。「而且应该可以说是对你来说相当重要的人。」 「我说过了,我不相信你。」 「至少比我不在还要好一点吧,而且就算你赶我走,我还是会上山,难得来了,当然要看看传说中的观光胜地是什么样子。」 爱緹拉都忘了还有这件事,当初他在维尔哈克面前的胡说八道,谁又知道其中哪些是真话。 「那就随便你吧,但是提醒一句,我现在没有战斗衝动,却随时可能会有砍你的衝动。」 宙伊斯浅浅一笑。「感谢忠告。」 剑指山是一座相当崎嶇的岩山,虽然有人为建造的道路,路途仍然相当险峻,有着一个不小心便会摔下万丈深渊的危险性。 但是,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爬到顶端之后,映入眼帘的是翠绿山林与澄澈湖泊,彷彿从未受过污染的空气中带有花香,繽纷但不会过于杂乱的色彩绽放在柔软草地上,恰到好处的柔和落日更增添一股温暖。 如果是在更早之前,她或许会受这副景象所感动,难得地停下脚步好好欣赏一番,但是现在的她满脑子只想着要赶快结束这趟旅程。她只看了一瞬,便转头开始寻找鍊金术师的住处。 第六章 誓言不破之舞② 登上山的过程中,宙伊斯都一直与她维持着看得到身影、但难以对话的微妙距离。在爱緹拉于岩壁边找到一栋设置着烟囱、仓库与小农场的精緻木屋时,发现他已经不在附近,竟然有一瞬间冒出想去寻找确认他的位置的念头。 找到他又如何?她对自己说。那个不能信任的男人,在或不在都没有什么区别。她深深呼吸,做好觉悟,走向小木屋轻敲大门。 无论敲了几下,里头都没有任何动静,她试着推动木门,发现门并没有锁上。 木屋中留下的生活痕跡显示出这间房子主人的特殊之处。长桌与壁架上摆满了锅碗瓢盆,其中盛装的不是食物,而是奇特的液体、药膏或是粉末,四处的柜子、架子与箱子中被草叶树根、矿物骨头等通常不会在住家中见到的东西填满。除此之外,佔据最大比例的物品是书本卷轴,几乎佔满所有能够塞得下的角落。 爱緹拉走向壁炉,其中的柴火灰烬看起来已经完全冷却。她转头,注意到房间角落的双人床,那上面没有铺设着布或毛製成的床单,也没有毯子和枕头。 鍊金术师和妻子一起出门了……又或者说,一起离开了? 爱緹拉衝出木屋,沿着原路折返,看见宙伊斯披着斗篷、直挺挺地站在草原上欣赏夕阳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她直接走到他身旁高声质问,止不住内心的焦躁。 他吓了一跳,朝侧边退了半步。「怎么了?」 「屋子里没人!」 宙伊斯只愣了一瞬,随即肃起脸。「请带路。」 他和她一样,大致瀏览小屋内部一圈之后,特别查看了火炉和床舖。接着,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小农场和仓库,农地中没有任何作物,仓库则是锁上的。 爱緹拉看着他的动作,突然迅速冷静下来,并且开始后悔。就算鍊金术师不在,也是她自己要解决的问题,她告诉这个男人做什么? 但是她也明白,她不可能一个人踏上旅程。 「白天的时候,那个村民说前两天还有看见鍊金术师吧。」宙伊斯冷静地分析。「总之先去向他问清楚细节,如果鍊金术师真的离开了,现在出发还追得上。」 「……我知道了,我会去问。」 天色已经渐黑。 赶了几天的路,接下来又要抓紧时间去追人。虽然亲眼看见鍊金术师的屋子之后,爱緹拉对于传闻中的解药所抱持的希望越来越大,但精神上与体力上不免还是会觉得疲劳。 又或者,会感到疲劳是因为这几天总是绷紧了全身吧。 宙伊斯探头看了一下她转向一旁的脸庞。 「今晚就先休息吧?这座山上应该没有其他人住,至少这一带没有。」 爱緹拉瞇起眼。 「我会住在山上,你可以放心地下山去。」 「是不想和我待在一起,还是不想让我死?」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一时语塞。「……随便你解释,反正我不要看到你待在山上。」 宙伊斯脸部肌肉放松,露出一个相当柔和的微笑。 「能帮上你的忙我很开心,所以我会遵守承诺。明天早上我会在山脚下等你,你要是没有看见我,想要一个人先走也没有关係,我会追上去的。」 说得好像她会既不守承诺又无视他人似的,爱緹拉不知道这是一种激将法或是什么。但是,如果要与村民交流,有这个男人帮忙她确实好过只有她一个人,尤其山下的农村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优良武器储备的模样。 她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他总是能露出那样好像一切都能进行得相当和平顺利似的微笑,或许他是一个毫不思考风险的愚蠢男人,但透过与他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却并非如此。 「……真是搞不懂。」她忍不住喃喃脱口而出。 「就快要可以解开诅咒了,自然要开心一点。」宙伊斯转身朝向下山的路。「你也可以好好想想,解开诅咒之后要做什么事情。」 要做什么事情? 爱緹拉对于这句话是完全的茫然,她不明白宙伊斯在暗示她思考的是什么事情,有什么是解开诅咒之后要做的、或是才能做的事情吗? 但她没有叫住他要他解释。在他离开之后,空旷黑暗的山顶只留下诉说寂寞的风声。 这一晚她睡得很不好。 明明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这大概是自从那个虚月之夜以来,她距离其他人类最为遥远的夜晚。然而,此时此刻她在人生中最在乎的,已经不只是自己体内的战斗衝动了。 旅途就要结束,接着就要回到一成不变的战斗生活,但那个结束的时刻似乎尽在眼前又似乎相当遥远,无以名状的焦躁与不安在心中搅动。 但除了这些,还有一种如同被背叛般的悲伤。 事实上不是的,事实上只是她擅自施加了过度的期待,再擅自失望。她明明很久没有这样把自己的责任以信任为名强加到别人身上了,为什么这次却更在此之上,追求对方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看待自己? 爱緹拉在帐篷中辗转反侧,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真的睡着。天还未明,她就收拾好东西,沿着来时的路摸黑走下山。 山脚下的道路旁有个奇怪的景象。 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就坐在岩壁边的大石头上,双手抱胸,低着头,看似陷入沉睡的模样。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很快地清醒过来,右手迅速移向腰上的剑柄,然后转向她。 「早安,居然比我预料的还要早,是不是没有睡好?」 那个人当然是宙伊斯,看见是她之后,边放松警戒,站起伸了个懒腰。 「……你为什么在这里?」 「在等你啊。我在昨天晚上已经先去向村民问出情报了,你要听我说,还是要亲自去确认一次?」 这个当下,爱緹拉对于情报的注意力居然不是那么地高。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会用那种方式睡觉,而且为了不错过她还特地维持浅眠。 她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他刻意示好的方式吗?还替她提早蒐集好了情报,是想利用这些付出来得到继续跟着她的理由? 但她又反驳自己,宙伊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会尽量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无论在大小事情上,给人一种贴心的印象。至少从旅行开始之后就是这样。 这个男人身上怪异的矛盾实在不是她所能看透。 「这种时间也不好去村子打扰,你说吧。」 宙伊斯点头,掏出地图,精简地叙述。 「鍊金术师往北边去了,只有一个人,也没有使用交通工具,所以第一目标应该是接到这条大道上。如果我们回到这个商业大城,骑快马或是租马车,四、五天就能追上,就算他中途改变了方向,村民说他拉着一台装着长方形大盒子的推车,如此显眼的特徵一定也能用以蒐集目击情报。」 「那就这么做吧……正好我也该寄封信。」 本来这趟旅行预计在剑指山就会结束了,现在又必须继续往北,虽然没有确切的目的地,还是要和维尔哈克报告一声。 「那么……假如有个快速穿越这片区域的方法,你要使用吗?」 宙伊斯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这还是爱緹拉第一次看见他有所顾虑似地说话的模样。 「你是什么意思?」 「我向村民买了一匹马,就在村子的马厩里面,是能够运输重物还能走山路的厚蹄马。」 「你拿什么买的?」 她可没忘记宙伊斯相当贫穷的这件事情,如果他是流浪骑士,那确实也几乎没有什么赚钱的管道。 宙伊斯的嘴角微微勾动了一下,好像是在抑制笑意。 「你比较在意这件事吗?放心,我没有把你给我的剑卖掉,我只是先赊了一点帐。」 「不,这件事怎么样都无所谓。骑马会比步行快多少?」 爱緹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会是那样,听宙伊斯这么说,有些困窘地赶紧转而询问重点。 「我预估四天可以回到大城,不过急行的话或许可以再更快。到商人大道上就立刻换成平地的快马,每个驛站之间都可以衝刺,接着再换马就行了。」 爱緹拉点点头。「很有效率,走吧。」 第六章 誓言不破之舞③ 一开始的旅程是寻找未知,现在开始却是要与未知赛跑。 她把重点都放在药的真实性与是否会起作用上面,没有想过鍊金术师也是个人,也可能会移动位置。更甚者,她原本想鍊金术师治疗了自己的妻子,一定也会愿意治疗她,但又何以见得? 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许多不稳定的要素,当初似乎真的只是凭着一股衝动就踏上了旅途,也难怪维尔哈克会露出那样着急的表情。 在爱緹拉深刻反省的时候,宙伊斯以一种试探般的眼神打量着她。 「也就是说,你可以和我共乘一匹马是吗?」 「我没什么不行的,你可以就好。」 原本只是想着反正驾马的人是宙伊斯,但爱緹拉接着想起上次两人共乘时他那一时无法好好控制马匹的模样,忍不住多补上一句。 「你不会紧张到把人甩下马就行了。」 宙伊斯半举双手做出投降状,露出有些无奈的苦笑。「那是我的错,不会再犯了。」 只是短短的几句对话,爱緹拉突然想起那几天的放松心情。 她不得不承认,渐渐忘了顾虑各种风险的那段悠间的时光,是真的让她相当享受的。 他们从村子的马厩里牵出一匹大黑马。为了增加移动速度,爱緹拉毫不犹豫地将帐篷丢弃,最后的几天也不需要追求什么舒适的睡眠了,之后到了大道上也不再需要野营。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准备回到曾经待过一晚的那个商业大城。 马匹在崎嶇的山坡地之间飞跃。 林木和岩石都很快地掠过身边,宙伊斯的骑术应该是相当精湛,准确地选择最容易走的路线,指挥马匹跃过低矮的倾倒枝干、瘦长的河流溪涧,毫不停滞地持续前进。 夜晚休息时,宙伊斯从自己的背包中拿出马的草料餵食。现在这匹马成为他们最重要的资源,两人以马为中心休息与警戒,宙伊斯依旧劝她多睡一点,让自己来放哨。 「现在反过来了,白天是你在出力,晚上还是好好休息吧。」 爱緹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通常她绝对不会建议别人在她的身旁陷入熟睡,但想到过去几天的情况,她发现这个人似乎缺乏足够的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宙伊斯几乎是一躺下就立刻睡着。看着火光下他的睡脸,爱緹拉仍会本能地紧绷起全身,害怕自己可能会做出的行为。 但在这几晚,她心里想的却是要待在他身旁,好好替他守夜。 回到商业大城后,宙伊斯去寻找能替人暂时保管照顾马匹的机构,爱緹拉往驛站去寄信。 「寄给银月讨伐队的队长吗?」负责人听到她的收信人时,突然瞪大眼睛。「不好意思,难道你是讨伐队的骑士大人?」 「我是。」爱緹拉掏出证明身分的银色徽章让他过目。「怎么了吗?」 「哎呀,真抱歉没有认出来!请收下,这里有一封来自银月讨伐队队长维尔哈克大人的信,说是要交给任何经过的骑士大人。」 向全队员发送信件?爱緹拉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接过信后当场就展开来阅读。 信件中的内容让她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骑士大人?骑士大人?怎么了吗?」 柜檯人员的呼唤让她回过神。她感觉全身的每一吋肌肤、每一丝血肉,似乎都冷却了下来,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条,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因为没有选择,反而确切得让人心安。 她甚至忘记回应那个人,抓着信转身走出驛站,脚步快速但坚定。只要走向城门,然后坐上马车—— 她在驛站的出口与宙伊斯几乎撞在一起,大概是他连闪都不闪,而她根本没有在看路的缘故。 「抱歉,我花了点时间把——」 「我要走了。」爱緹拉打断他,语气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冰冷。 「什么?等等——」 宙伊斯抓住她的手臂,力道没有太大,但她认为自己确实该向他解释。 「火山喷发了。」她乾脆把维尔哈克的信直接塞给他。「魔兽随时可能倾巢而出,队长召集了所有成员,一定要守住防线。」 宙伊斯很快地瀏览过信件内容。「看起来不是说魔兽攻进村子了之类的那么紧急,非现在去不可吗?」 爱緹拉不耐地瞪他。「怎么可能等到那种时候才过去?那样大概去了也没用了。」 「但是那边还不是不可耽搁的情况吧?你自己的事就快达成目标了,不先办完吗?」 「你既然是流浪骑士,还不知道魔兽的严重性吗?」她忍不住直接说出内心的想法。「队长判断要集合,我就必须要赶过去。」 「但你不是说过,再微小的机会都要把握住吗?」 「如果不去消灭前线的魔兽,包含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用谈什么机会了。」 「前线有士兵,还有讨伐队成员不是吗,就只有你一个人稍微晚一点去,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 难怪你没能加入讨伐队啊。爱緹拉将这句讽刺压在舌尖没说出口。 「我既然加入了讨伐队,消灭魔兽就是我的使命,不会因为任何个人事务而影响了这件事情。」 「你会这么想,不就是因为十年前受到了虚月的诅咒吗?」 宙伊斯的眼神坚定,像是在阐述宇宙间的真理一般,说出爱緹拉从未想过的事情。 「什么……?」 「因为发生过去的事情,你才会加入讨伐队,并且以消灭魔兽为自己的使命吧,也就是说,这只是虚月带给你的另一个终生诅咒罢了。」 「不,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和诅咒无关。」 「那么假如你在虚月之夜没有遇到任何事,体内也没有留下那种战斗衝动,你还会加入讨伐队吗?」 「这……」 他说得对,原本的自己甚至并不在乎这个国家有个叫做银月讨伐队的组织这件事情,魔兽与前线与受难的人民都与她无关。 然而,事情终究是发生了,她也凭着自己的意志选择了道路。 「……假设性问题毫无意义。」她试图强硬地说,但听起来气势相当微弱。「总之前线的战斗是第一优先,其他事情就等之后再说。」 「即使可能会就这样错过解开诅咒的机会也是一样吗?」 「没错。」对于这点,爱緹拉没有犹豫。 宙伊斯按住眉间,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果真是英雄吗……我知道了,那我代替你去把解药拿回来吧,我会尽量在开战之前抵达前线。」 爱緹拉停顿了几秒,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 「这一点道理也没有。」 「对我来说,只要你解开了虚月的诅咒,就不必再背负讨伐魔兽的使命了。英雄之路充满光荣,但同时也被美好理想的迷雾蒙蔽……尤其无法守护自己。」 「我从没说过自己想成为英雄什么的。」 「抱歉、抱歉……只是我的自言自语。」 宙伊斯蹙起眉,闭上双眼,似乎感到很痛苦的样子。然后,他很快地换上一种严肃、坚毅的表情,直视着她。 「我想守护你。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太过突然的话语,让爱緹拉不知道该感动、开心、怀疑、还是嘲讽。 「……这是包含在你那个英雄计画中的一环?」 「不,与那无关,再说我也只是代行别人的意志而已。但是想要守护你是我自己的意志。」 「你说的话实在是太奇怪了。」 无论是说话的是他、想要做的事是守护另一个人、还是那个对象是她,没有一处符合任何逻辑。 宙伊斯听了这句话,露出一个爱緹拉所见过出现在他脸上最苦涩的笑容。 「你不必在意,这只是我的自我满足罢了。只是希望你记得,我一定会带解药过去找你,所以千万不要衝动,好吗?」 「难道你认为我会自己一个人衝进火山里面吗?」 「嗯,我确实认为有这种可能性。毕竟前线聚集的都是重要的精锐战士,让任何一个人意外受伤都非同小可不是吗?」 爱緹拉再次说不出话来,他完全看穿了她的思考方式,如果有必要的话,她确实会远离其他人单独行动。 面对巨量的魔兽群已经够艰辛了,如果再加上她这简直像是另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队员们只会有更多的负担。 这种情况下,如果能够事先解开诅咒,确实会有很大的助益。 「……如果你真的来了,我会通知守卫放你通行。」最后爱緹拉退让般地说。「但是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保证,还有就算你帮我拿到解药,我也没办法给你什么好处。」 她想了想,伸手掏出钱袋,直接整个塞进宙伊斯手里。 他立刻惊吓地挑起眉毛。「拜託,我可不是想要你的钱。」 「这是过来这里的交通费,还有就是当作我毁约的补偿金吧。」 「我可不觉得你有违反约定。」 「反正前线也用不到钱,与其让它们沉入火山岩浆,不如拿去利用。」 宙伊斯有一瞬间表情蒙上一层阴影,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开口只有轻轻的一句:「我会遵守约定。」 「再见。」 爱緹拉毫无眷恋地转身,离开人声鼎沸的城市,离开那个相处起来可以既舒适又让她恼怒的男人,凭着银月讨伐队的徽章租了马车,前往只有魔兽栖息的死亡之地。 第六章 誓言不破之舞④ 大道上的路程平顺且无趣,马车很快地经过一个个驛站和大小城市,朝着西南方一路前进,在约十天之后抵达了前线基地的第一道关隘。 爱緹拉请马伕进入建筑在石製围墙上的要塞内休息,同时寻找负责交通事务的士兵替她支付马车的费用,结果她首先在小小的休息室内看见全副武装的陶德坐在桌边,一脸很无聊似地撑着下巴。 一见到她,陶德便朝着更里面的房间大喊:「咱们的讨伐队最强来了!」 「你是什么意思?」 爱緹拉快步走到他面前,右手拍上桌子,有点太过用力,让陶德吓得全身一震。 「因为前辈们都是这么说的啊,说你是最强的。」 「我是指你为什么悠间地坐在这里,嫌无聊的话就去前线战斗。」 「不不不,我也想去战斗啊,不,或许也不太想……总之,是队长吩咐我留在这里接待抵达的队员的。」 「有什么好接待的?难不成在上前线之前还要先喝茶吃点心?」 「我怎么知道啊,你的火气很大耶。」陶德连连向后倾,几乎要从椅子上翻倒。「对了,你的蜜月被打断当然会不开心,不过队长应该倒是会很开心吧?」 「别在那里说些无聊的话,既然你的工作是接待,就去帮我接待一下马伕。里面有谁在?」 「只有我。」另一个声音回答。 维尔哈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站在走廊的转角,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两人。在爱緹拉抬头与他对上视线时,他微微一笑。 「辛苦了,欢迎回来。你的速度还真快。」 「我坐了马车。你不在前线指挥吗?」 「目前还没有什么需要指挥的部份。」维尔哈克揉揉眉心,拉开陶德侧边的椅子坐下。「我们的人数太少,现在出去风险太大,我打算先专心防守,等到集结一定人手之后,再一举发动总攻击。」 「原来如此。」爱緹拉没有跟着拉开椅子。「那我就先过去了。」 「等等,我想跟你聊聊。」维尔哈克叫住她之后,转向陶德。「陶德,你先去……嗯……」 「先去招待马伕。」爱緹拉接话。 陶德举起双手,一脸贼贼的笑,缓缓起身。「好、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结束了再来叫我。」 一等到看不见陶德的身影,爱緹拉就率先抢话问道:「为什么要安排他在这里?」 「你也知道他刚加入不久。」维尔哈克摆手示意她坐下。「有胆识和衝劲,但正确判别战场情况的能力还不够,这样的性格组合比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更危险。」 「只是被动防御真的就够了吗?」 「现阶段而言是如此。」他的眉头深深皱起。「我担心的是无论怎么样我们都必须有所牺牲,巨大的牺牲……那么我们还不如在总攻击中带走更多的魔兽。」 他使用「带走」这个词,暗示了所谓的总攻击其实只是讨伐队的最终手段,是一种不把未来计算在内的策略。 也就是与魔兽们同归于尽。 「……状况糟到这种程度吗?」 就算是爱緹拉也不免感到惊愕,如果前线士兵加上讨伐队的战力,仍旧让他们不得不执行这样的策略,听起来彷彿就像是在判决这个王国的死刑。当总攻击的效益不如预期,防线后方的人民们就不再有保护,魔兽会肆虐整个王国。 爱緹拉不禁因自己过去这段时间都只一心关注自己的私人事务而涌起罪恶感。 「先不说这些了。」维尔哈克的语气一转,精神振奋起来。「你的假期过得如何?在旅途中有发生什么事吗?」 「你应该有收到我的报告书才对。」 「你的报告书上都只写着时间、地点,还有附近魔兽栖息的状况。」 「我的旅途就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维尔哈克单手扶额。「……算了,没什么。那么那个人呢?叫做宙伊斯的,听莱迪亚说是那时候请到的月男之一。」 正想着维尔哈克怎么把那个男人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没想到莱迪亚还告诉了他这件事,爱緹拉差点呛住,语气有些急地解释。 「我们只是缔结了暂时的旅伴关係,现在已经结束了。」 「是这样吗?」 维尔哈克的情绪微小地变化着,先是惊喜,又是惋惜,接着露出一丝愧疚。 经过一小段沉默之后,维尔哈克突然说:「不过你变得不太一样了。」 「是吗?」 「刚才看见你对陶德说话的样子,我很意外,感觉是第一次看见你那样教训人。」他笑着打趣道:「很有前辈风范。」 经维尔哈克这么一说,爱緹拉才开始认真回想,虽然陶德是能直率地向他发火也不会恼羞成怒或记仇的个性,但她确实是第一次以那样的态度对他。 再仔细一想,她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除了在这趟旅行出发的前一天之外,她还有什么时候与陶德对话过。毕竟,她平时几乎不与讨伐队的其他队员互动。 「而且你还说坐了马车。」维尔哈克的语气稍微沉了下去。「我以为……你应该会担心。还是说有谁和你一起吗?」 「不,只有我一个人。」 她当然不想一个人乘坐马车,但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前线是那时候的第一优先,总有不得不做出含有风险的选择的时候。 ……关于前线目前的状况,似乎也存在这样的选择。 「队长……在我待在前线基地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做?」 维尔哈克的神情变得严肃又忧伤。「不怎么做,一样编入小组里,等待总攻击的时机到来。」 「我能提出一个要求吗?」 他看起似乎非常想说不。「……你说说看。」 「让我待在防线外面,这样万一的情况发生的时候,关起城墙,我就会去消灭魔兽。」 如果诅咒在她待在基地中的时候发作,队员们会依照以前定下的约定当场杀了她吧,但无法保证在过程中不会有队员受伤。如果让她待在城墙之外,其他人只要退回安全的地方,把她隔绝开来,受战斗衝动驱使的她就会自动朝着有魔兽在的火山而去。 维尔哈克深深叹了一口气,低下头。 「……我不能再那么天真,对吧?」 「我相信队长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真是狡猾的说法……我知道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在这种紧要关头,就算是维尔哈克也没办法凭着感情而弃最重要的事情于不顾吧。 爱緹拉放松下来,是心里因为对周围的人能够信任而產生的安定感。这下子,他们所需要面对的问题,就只有与魔兽战斗这件非常艰险但单纯的事情。 她突然想到宙伊斯,即使他真的把那个传说中的解药送来,也只是替她消除了误伤队友的风险而已吧……她很有可能会和队员们一起葬身在那座火山之中。 想起他露出那样坚定的神情保证自己会遵守约定的模样……爱緹拉把那副画面赶出脑中,那对现在的她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她顺带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对了,有找流浪骑士来支援吗?像是住在基地附近的那一个。」 在前线的第一道关卡之后,本来是禁止任何人靠近与活动的,更别说是居住了。但那名流浪骑士在十几年前就来到这个地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当时的守卫们,就这样一直定居在那片什么也没有的荒芜地带。 「我有尽量在各个城市留下讯息,希望有心的流浪骑士们可以加入我们。至于路透先生……」说到那名流浪骑士,维尔哈克露出相当伤脑筋的表情。「他说他不和人一起战斗,所以只会待在后方观察情况。」 「那个人总是一个人对付魔兽吗?」 「是啊,没有人见过他战斗的样子,但魔兽的尸体是千真万确的证据。」 「……不觉得有点像吗?」爱緹拉压低了声音。 这个人的情况,简直像极了身怀虚月诅咒的她。 维尔哈克听出了她的意思,但只是冷静地摇摇头。「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虚月之夜的时候他整晚都待在酒馆里,和人聊着西方国家的消息,他说他的故乡在西方。」 据说虚月之夜时待在室内的人便不会受到影响,在爱緹拉的记忆中,确实一切疯狂混乱的事情都是在月光照耀下的室外发生的。 「但他的意思是他不打算帮忙消灭魔兽?」 「我们毕竟也无法强迫他。」 「我想和他谈谈。」 维尔哈克瞪大了眼。「什么?为什么?」 「只是想确认他拥有那么强的力量到底是想用在什么地方。既然他有那样的实力,对付我应该也不成问题,我自己去就行了。」 「这样的话……好吧,我告诉你位置。」维尔哈克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缓缓地说:「你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 爱緹拉和维尔哈克一边交谈着,一边走出要塞,准备越过这道他们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城墙。 第七章 歧路迷惑之舞① 「真是一记重击啊……到现在还觉得痛。」宙伊斯说。 他并不是在与谁对话,只是习惯了在一个人的时候把某些话语化为声音。明明能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在面对重要的人时却又说不出最重要的话,是他一直对自己很苦恼的一点。 「听到有人对自己那么说,回应居然是『你说的话实在是太奇怪了』……真不愧是爱緹拉,攻击力太强了。」 宙伊斯看着一望无际的陌生草原。 他现在位于南北向的宽广商人大道边,身后的驛站停留有不少马车与旅客,在换马休息的时候人们就顺便做起买卖与情报交换。 「拜託你,千万不要就这样……」他的声音变得很低,还有一种被重重压抑过的闷厚。 他实在没有想过前线会突然出现如此危急的状况。 他应该要想到的,包含鍊金术师可能已经离开剑指山在内,他都应该要拟订应对计画,实在不该那么悠间地享受旅行的过程。 他也没有想到爱緹拉会那么轻易地放弃解药。果然英雄的理想是正确的,但并不总是做正确的事情。 但是,这就是他永远做不到的事。他没办法专心一意地朝着最大目标前进,无畏地跨越艰险障碍,而不选择迂回的轻松道路。他没办法放着能让自己开心的事不管,而只去追求其他人的幸福与世界的和平。 所以他很佩服英雄。 不过,所谓的英雄真是既令人佩服,又令人心急。如果可以的话,他根本不想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的身上有某种特质,好像在一个眨眼之间就会突然消失不见的特质—— 「不好意思,你是一个人吗?」 听见朝他搭话的年轻女性声音,宙伊斯赶紧整理好情绪,带着礼貌的微笑转向对方。 那人几乎还只是名少女,脸庞相当稚气,举手投足也散发出天真与纯粹。不远处还有两名她的伙伴,三人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背着不大的旅行背包,所有人都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三位是想找人共租马车吗?很不巧,我已经有车了。」 「这样子啊,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打扰。」 说话的少女离开后,宙伊斯立刻轻叹一口气,拉起斗篷的兜帽戴上,虽然看上去不免会有些可疑,但他实在是不想被太多人搭訕。 不过,三名少女并没有走远,而是继续待在原地谈话。 「怎么办?不再找一个人,我们的钱就要花完了。」 「而且还要找看起来安全的人才行,谁知道强盗会不会趁机跑出来作乱!」 「还有士兵在,应该还好吧!」 「士兵才没有用呢!我在之前的老爷家工作的那段时间,遇到什么事情都是骑士大人帮忙解决,士兵根本不在乎我们。」 「那现在骑士大人全都跑去前线了,我们该怎么办?」 「总之还是先跑远一点吧,先到先确保住处和物资,否则之后南边的人一定也会慢慢往北边跑。」 「但是骑士大人们那么强,应该没问题的吧!」 这时,一个粗哑的男性嗓音从驛站围墙后方宙伊斯的视线死角插话:「哼!在老子看来那些傢伙只不过是些好战的疯子罢了,穿着轻装就想去前线打,真是不要命。」 「咦!骑士大人们的装备很不好吗?」 「烂透了,那种护甲一下就会被魔兽的利爪刺穿,还是王国军穿的铁盔甲厚实。」 「笨重的盔甲士兵确实是很好的活诱饵呢。」宙伊斯喃喃地说。 如果速度不足以从魔兽爪下逃离,护甲再好也总是能被找到弱点缝隙,而且魔兽会群起围攻这样移动速度慢、防御力较高的猎物。士兵们使用的武器通常也都是砍劈为主的双手剑,对魔兽的伤害不大,而长枪则是被魔兽鑽到近身处就完了,算是对付魔兽最差的武器。 宙伊斯看见先前找他说话的那名少女侧眼瞄着他,无声地偷笑着,说不定是听见了他的话。他赶紧离开原地,回去找自己的马车。 关于前线的消息传得很快,不出几天,似乎整个王国的人都知道了。所以偶尔也可以看见农村的人举家大小一起匆匆忙忙行动的模样,大概是住在靠近前线的地区的人,以变卖所有资產得到的积蓄拚命想办法离开家乡吧。 宙伊斯原本担心爱緹拉会独自一人衝进危险地带与魔兽作战,就像他在旅途中的夜晚看过的那样。但是以听说到的情况来看,说不定不管爱緹拉打算怎么做,只要待在前线就是凶多吉少。 现在推着他前进的是不确定的时限带来的巨大压力。 万一他错过了……他无法想像,他不是没有见过人死亡,其中也包含认识的人,或是关係亲密的人,但爱緹拉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存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发现她也是另一名英雄的时候?还是在市场中见到她的笑容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巷子里第一次与她交谈的时候? 他的目标是成为英雄。英雄就应该守护眼前见到的每一个人。 他想守护爱緹拉,尤其想守护她的笑容,他想让她拿回虚月从她身上夺走的可能性。 重新坐上马车之前,宙伊斯问了几个同样在让马休息的旅人是否有见过鍊金术师,根据村民所说,他是一个矮小、有点驼背、鼻子大大的、时常瞇着眼、嗓音尖刺的男人,此次出门还推着一个放有长方形大盒子的推车。 其中有一名从北边而来的旅行商人说在前一天见过,当时的模样就和宙伊斯所蒐集到的情报相同,前进方向也是一路沿着大道往北。 虽然目前为止的进展相当顺利,宙伊斯却不敢抱持太乐观的心情,他谢过旅行商人之后,一样吩咐马车伕以稍快的速度继续朝北方前进。 马车旅行让他相当不适应。 一个人的旅途从来不会无趣,因为需要注意的事情太多了,粮食的存量,水源,附近的植物生长状况,地形,栖息生物,经过的人是否为盗匪,天色明暗,天气阴晴,方向,距离,速度,受伤时如何止血,工具损坏时如何修理。当专心在这些事情上,就没有品尝孤独的馀地,而一旦到了安全的城市内,就可以找到能够共度夜晚的对象。 但是坐在马车上,他什么事都不用做,也无法做,只能焦急地等待,于是脑袋不免会开始活跃地胡思乱想。 他要怎么说服鍊金术师? 万一传闻是骗人的该怎么办? 他来得及赶到前线吗? 爱緹拉会等到他抵达为止吗? 「客人,嘿。」 车伕出声叫他,语气有点不快,或许已经不是他喊的第一次,宙伊斯却没有听见。 「抱歉,我走神了。怎么了?」 「我说前面的岔路,要走哪条?」 「岔路?你知道它们的差别吗?」 「最后都会接在一起,但是左边那条比较长,有两个驛站,右边那条比较快,没有驛站,但是从它的小岔路再接出去可以连到边境大道。」 假如鍊金术师打算一路向北,就走右边,但这样就没办法顺路蒐集他的情报。走左边的路可以透过驛站知道鍊金术师究竟有没有经过这里,但万一他其实是往边境大道的方向弯过去的话,就等于是走了远路,这几天追上的距离又会被重新拉开。 不过,宙伊斯毕竟一直以来都是依靠情报生存的人。广交朋友,蒐集地形的情报,再亲自到当地观察、纪录情况,偶尔顺手清除一些魔兽,但是在没有情报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隻身与魔兽作战的。找爱緹拉作旅途路上的护卫也不全然只是藉口,她的确拥有远高于他的强悍实力。 所以,一直依靠情报而活的他,应该要选左边。 但是。 「——右边。麻烦以最高的速度前进,在抵达下一个驛站之前尽量都不要慢下来。」 「知道了。」 现在不是慢慢来的时候。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和往常一样悠间的话,他可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的人类了。 鍊金术师仍未使用交通工具,又带着大推车,行动速度不快,而且一定需要驛站休息。以最高速度赶到下一个驛站的话,时间上来说应该能在路途中追上他或是在驛站遇见休息的他。 所以,万一没有遇见的话,他打算立刻掉头,转往边境大道的方向前进。就算鍊金术师其实是还在左边的驛站休息,在回程中也会正好碰上继续往北前进的他。 这一切就和赌博一样,虽然有根据却不是绝对,总有输掉的风险,而输了就是全盘皆输,没有任何翻转的机会。但是,不管走哪一边都有风险,若停滞在这里犹豫不决同样会有风险,所以他当机立断地选择留住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时间。 毕竟,找到鍊金术师来不是终点,在那之后才是关键。甚至真相很可能是这名鍊金术师根本没有做出过什么虚月之夜的解药,但就算是这样,他仍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前线去。 虽然还不知道没有把解药拿到手的情况下要怎么办,但他知道,他非得赶到爱緹拉的身边去不可。 他不想再看到英雄殞落的模样。 第七章 歧路迷惑之舞② 「——麻烦停车!」 在天色昏暗得几乎看不出任何顏色,只有远方地平线上的一小块天空呈现诡譎的暗沉橘红色时,宙伊斯看见了大道上一个推着推车的矮小身影。 马伕被他的大喊吓了一跳,似乎因而没控制好韁绳,马匹嘶嘶鸣叫,马车颠簸摇晃着,这些巨大的声响让大道上那个人影止步,回头看向他们。 宙伊斯从马车上跳下。大概是因为这个天色下人影几乎变成一团黑,无法判断来者带着善意或是恶意,矮小的身影动作慌张地转回前方,以小跑步的方式推着推车打算迅速离开。 那个推车似乎颇有重量,宙伊斯从对方的速度看出自己绝对能够追上,也就没有耗费力气叫住他,而是直接追到他前方,硬是煞住他的推车,阻止他前进。 「你、你想做什么!」 近距离之下,可以确定这个人确实就是鍊金术师。推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型盒子,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鍊金术师本人则背着一个大背包,几乎快比他的人还要高,他微微发颤的嗓音相当尖锐刺耳,散发一种紧张害怕的氛围。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是——」 「噢!噢!抢匪啊!现在的年轻人,连我这种瘦弱的老人也要抢啊!唉!世风日下啊!我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最有价值的都在我的脑袋里面了,你要就拿去吧!你把我的脑袋剖开啊!用那尖锐的剑,尖锐的刀!」 鍊金术师有些神经质地一个人喊了一大串,让宙伊斯无法插上话地愣在原地,只能等他安静下来。 「……我没有恶意。」他小心翼翼地说,放慢了语速和音量,并且将空着的双手移出斗篷让鍊金术师看清楚。「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问一些问题。」 「说话,对,说话!都说是说话,然后?金子也被说走了,银子也被说走了……问题?问题就是问我想留手还是留脚!」 鍊金术师简直像隻受惊的老鼠,不断地挥动手脚,像是随时会奔去找个地方躲起来似的。 「请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宙伊斯乾脆把长剑从腰带上抽出,轻轻放在推车中长型盒子的旁边,结果鍊金术师又嚷嚷起来。 「噢!不!不行,不喜欢,她不喜欢……不要武器!不要武器!」 鍊金术师叫喊的方式像是随时能把自己呛死,宙伊斯只好把长剑扔在地上,然后踢向道路旁的草丛里面。 「我没有武器了,请不要紧张。」 「不紧张……强到丢掉武器,要我不紧张……我该相信他吗?」 「喂!」宙伊斯的马伕驾着车而来,语气相当凶狠。「客人,你应该不是想逃跑吧?」 「绝对没有这回事,只是遇到了认识的人,我想带他一起走,可以吧?」 「付得出钱就可以,别忘了进城的人头税。」 「我明白。不好意思,天色也很暗了,请问你是否愿意和我共乘马车,让我和你好好聊一聊?」 宙伊斯轻柔地询问在一旁独自呢喃的鍊金术师,得到的回应是又一声尖锐的高呼。 「马车,好啊,你想绑架我!好吧,聊聊,就来聊聊,但是她不能孤独一个人……」 鍊金术师以某种带着爱怜的眼神盯着推车中的长盒子看,宙伊斯突然理解了那个盒子是什么东西。震惊之馀,他仍旧维持冷静地回答。 「当然了,我们也会带上她,请你先进入车厢内吧。」 宙伊斯费了一番力气才和车伕合力把比人还重的大盒子搬上马车,接着又悄悄捡回自己的剑。车厢内,长盒子几乎佔据了所有空间,鍊金术师缩在最角落的位置,双手抱膝,像是一团不会动、不会说话的黑影。 宙伊斯一手稳住自己,一手稳住那个大盒子,乘坐得相当艰辛。而鍊金术师又变得与方才完全相反,半点声音动作也无。他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人,对于该如何应对实在没有多少头绪。 「我叫做宙伊斯,是一名旅人。你是住在剑指山上的鍊金术师对吧?」 鍊金术师很快地移动眼珠瞥了他一眼,又回到原本的状态,没有回应。 他搔搔头,只能直奔正题。「那个……请问她怎么了?」 沉默大概持续了一分鐘之久,鍊金术师才幽幽开口。 「噢……亲爱的她……亲爱的纳尼亚,可怜的纳尼亚。她染上了疯病,被又大又圆的银月,朦胧的银月,出现在地上的第二个银月,那是个糟糕的夜晚……」 眼看鍊金术师又要陷入沉默,宙伊斯引导地问:「但是你治好她了,对吧?你研发出了解药。」 听见这句话,鍊金术师稍微直起上身,露出有些骄傲的神情。 「对、对,我研究出来了,都是我自己做的……我种的药草,我抓的昆虫,我生了火,我煮了水,我做出了药!可怜的纳尼亚不会再难受了!」 接着,他的表情又黯淡下来,刚才忽地拔高的音量瞬时低得如同耳语。 「但是还不够……我为可怜的纳尼亚做的还不够……我没办法剖开她的脑袋,夺去她的记忆,所以她还是很痛苦……很痛苦!我不明白那种痛苦!她说我不明白!然后!然后!她在我面前——拿刀!」 这种情绪忽高忽低的说话方式让宙伊斯的头脑不适地嗡嗡作响,但他不予理会,因为眼前有相当重要的事。 「她是自杀而死的?」 如果说是因为吃了解药的副作用而死,那么这种药就不能拿给爱緹拉吃,但鍊金术师妻子的死因如果和药无关,那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所以!所以!」鍊金术师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就研究出来了!我喝了那种药,那种毒药!我要体验……我要体验她的痛苦……现在我明白了!明白她的痛苦了!我的脑袋里也有和她相同的回忆了!」 这番话像是箭矢一般刺中宙伊斯心中某个开关。 突然间,刚才在思考的事情全都变得不重要了。解药、副作用、死因、还是棺材,都被他丢到心中一个灰暗的角落去。 「……你说,你做出了能重现虚月诅咒的毒药,是吗?」 他无法控制地靠近鍊金术师,双手抓住他的肩膀。 「毒药,毒药很好,毒药让我疯狂,让我了解纳尼亚……但是疯狂不好!不好!那是一个声音,在你脑中,嗡嗡嗡的,他说狂啊……狂啊……疯狂才是一切,理智就丢到一边——」 「所以那像虚月一样能夺走人的理智对吧?」 宙伊斯的语气变得像鍊金术师一样高昂激烈。 他没有想过世上存在这种东西。 若能没有理智——这是他想过无数次的事情,但他知道假设只会是假设,这是永远不可能成为真实的设想。但是,但是,即使只是虚无幻影,即使一切都已经逝去,如果能体会失去理智的人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就至少能为他想出一个完美的、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无法到达的结局? 虽然只是看着那样的幻影,没有任何的意义,实质上任何人都拯救不了,但他或许至少可以拯救自己,拯救陷入这种执念无法自拔的自己。要是没有理智的话,那些可以拯救的,那些该被拯救的,还有那些该被放弃的—— 「疯狂不好!」鍊金术师居然能以更大的音量压过他。车厢外的马伕咒骂了一声。「我不能动……我不能动……我在动,但是我不能动!那不是我!但那就是我!我不想要那样,但又好想那样……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来,有时候好害怕,有时候好期待……我打赢了猴子!我打赢了山猪!我遇到熊!但是我没有死!」 「我要这种药,拜託你做给我。」 宙伊斯大力晃动鍊金术师,强迫对方听进他说的话。 「不!不!疯狂不好!不要疯狂,你不会喜欢!」 「我的她也被虚月所诅咒。拜託,我需要那种药。」 他想要那个药的理由当然和爱緹拉无关,但他并未使用因果句,因此不会產生说谎的罪恶感。 「不要,不要,我……我做不出来,我没有材料!」 「你在剑指山上的房子里还有很多材料对吧,我可以去帮你带过来。」 「不要做药!纳尼亚……纳尼亚说要看北国的雪,要赶到那里……」 雪?他们这里已经是春天,但或许北方的国家现在仍是一片白茫茫也说不定。 「到了北国,纳尼亚小姐不会受寒吗?」宙伊斯把手伸向斗篷内袋,拿出了一个他原本不打算使用的东西。「要让她穿上保暖的衣物,还要为她盖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小屋,现在这个盒子也不够舒适,要换掉才行,你说对吧?」 鍊金术师像个首次学习知识的孩子般,愣愣地点头附和。 「对、对,但是没有钱……我不懂得如何赚钱……」 「只要做药给我,就能够赚到钱。」宙伊斯打开爱緹拉交给他的那装满钱币的袋子给鍊金术师看。「你可以前往北方埋葬……安排你妻子的居所,我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我们两人都会开心,这不是很好吗?」 鍊金术师睁大眼,定定看着满满一袋钱币,双手像是捕捉猎物般缓缓伸出,嘴上喃喃唸着:「开心,开心……她开心,我就开心……」 「你这是答应了吗?那么事不宜迟,告诉我需要哪些材料吧。」 「材料材料,自然资源,到处都是,白色的叶子,锯齿的树皮,发光胸壳,弯曲骨头,红色的油,乾燥花瓣……噢!不行不行!你不能抢走我的智慧!」 鍊金术师猛地向前一抓想抢走钱袋,但宙伊斯反应更快地将钱袋收回怀中。 「我不会抢走你的任何东西,这是一场交易,你给我两种药,我会帮你蒐集材料,做好之后这些钱就全是你的。」 宙伊斯用以安抚的话,却让鍊金术师双眼圆睁,再度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喊起来。 「哎呀!两种药!这个年轻人多贪心啊!他只有一个人,却想要两种药!两种药!毒药、解药,好贪心的年轻人,哎呀!不行!你只能选择其中的一个!」 居然还会开出这种条件?如果他想要什么东西,宙伊斯会极尽所能地想办法拿到手,但他要的却是宙伊斯的选择。 「解药不是我要用的,我是受人所託。」 「不行!不行!强盗想抢走所有东西!强盗很贪心!」 鍊金术师在狭窄的车厢内大挥手脚,发出碰撞的声响,外头的马伕又大骂了几声。 「客人,你最好确定要是拆了我的马车你赔得起啊!」 「没事、没事,我没有要抢走你的东西。」宙伊斯努力安抚鍊金术师,觉得脑中像是还有一个他在大闹一般阵阵作痛。「假如我只要一种药,你就愿意帮我做了吗?」 「一种药,要一种药,一种药换金子!很公平!这是一场交易!」 鍊金术师连连点头,接着伸长了手摸向宙伊斯的斗篷,但又在瞥了一眼他腰间的长剑之后缩了回去。 宙伊斯大叹一口气,退到距离鍊金术师最远的位置,用手掌覆住双眼。 他完全不知道这个鍊金术师究竟做不做得出药。而他所谓的毒药,喝了之后难道就会变得像他那样吗?还是那就是他本来的性格,与药无关?因为他也说了,那种诅咒是时不时才会发作的东西,就和爱緹拉的叙述一样。 在诅咒发作的期间,他甚至能一个人与熊对抗。如果这是真的,毫无疑问,那确实是虚月的诅咒。能使人放弃理智,发挥最强力量的诅咒。这种诅咒对宙伊斯来说,却是一个救赎。 这个救赎就在眼前,能够亲眼看见那时的他没能看见的未来,迎向他的理想应该要达到的结局,或许这就是他的旅途一直在寻找的终点也说不定。一直以为自己永远找不到的目标,现在硬生生出现在眼前,他有什么理由错过,有什么理由放弃? 却是真的有。 如果可以,他真想用剑威胁鍊金术师,或是拿他更重视的东西——他妻子的尸体来要胁,但若让对方的精神状态降到谷底,难保一切希望都会化成灰。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大概终究无法做出那样的事情。 他不是英雄,也没有拯救所有人、守护所有人的志向,但他也没有办法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而不择手段、不惜伤害他人。简单来说,他就只是个无法选择、无法立下觉悟做出重要决定的懦弱男人罢了。 鍊金术师继续深情款款地看着盒子,对着盒子——他妻子的棺材——喃喃自语。宙伊斯完全能够理解他带着一个不会再睁开眼睛的人,却要前往对方生前说过想去的地方,这样的举动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夜深之前,马车抵达了驛站,宙伊斯思索再三,最后和信差要了纸笔,写信寄往前线基地。 第七章 歧路迷惑之舞③ 「虽然早就知道你很奇怪了,但是我还真没想过你会提出这种要求。」 「抱歉,帮大忙了。」 朝着南方急驶的马车上,拉兹手握韁绳,催促马匹不断奔驰,宙伊斯则坐在开放式的车厢内,左手紧握着腰间长剑的剑柄。 或许是他回话的语气过于严肃,拉兹惊讶地半转过头来。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反正我本来就没指望你还钱。」 「我找不到马车的理由不只是因为钱就是了。」 「我知道,根本不会有其他疯子想在这种时候往前线去,毕竟随时可能被捲入战争啊。」 约十天过去,从前线传来的消息只有越来越糟,大多数人已经认定威胁将会穿过石墙,因此争先恐后地离开西边,朝着拥有高耸墙壁的大城市前进。 在这种状况下,宙伊斯租不到任何愿意西行的马车,连想要借匹马对方也会在听见他的目的地后立刻拒绝。 这时候,宙伊斯刚好碰上了之前以信件互相联络过的拉兹。 拉兹的人脉广大,涉足领域多元,借匹马车对他来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之前宙伊斯联络拉兹是为了确认各种关于鍊金术师的情报,但此时宙伊斯拜託他的内容却是将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运送至前线基地。 「所以,」拉兹刻意以一种轻松随意的语气开口。「是因为女人?那个讨伐队的骑士大人有这么让你难以忘怀啊?」 「确实是印象深刻,不过重点不在那里。」 「都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你偏偏选择现在才要去处理。」 「我和她分别没有那么久。」 「啊?难不成你们之后还有再碰见?」 「我们直到十天前都还在一起旅行。」 拉兹顾不得看路,半个身体几乎都往后扭,只为了给宙伊斯一个半惊吓半谴责的眼神。 「你?我的妈呀,你也终于学会了用那张脸拐走女人这种邪恶技巧了吗,居然愿意直接跟你旅行……而且还是骑士大人耶!嘖嘖。然后呢?你和她约定要把她从危险的前线救出来?」 「你的想像几乎都是错的。我们只是达成暂时共同行动的协议,我这趟去是要遵守约定。」 「真猜不出来是什么样的约定,和她一起死在前线?」 宙伊斯低低苦笑了两声。「那样也是挺浪漫的吧。」 如果是都志在守护人民的两人,共同在前线奋战,最后光荣地倒下,对两人来说大概也算是不错的结局。然而,这无法套用在爱緹拉身上。 因为受虚月诅咒才不得不背负使命的她,不该亡于那灰暗的战场。 「喂,你如果真是去送死的,我可要停车了。」拉兹警告地说道。「我这人可不会眼睁睁看着朋友做出蠢事。」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那样的人吗?」 「我怎么知道啊,你现在的眼神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好像那种疯狂杀人魔盯着猎物的表情。」 「只是因为过去几天都没睡好而已吧。」 过去几天,宙伊斯连夜替鍊金术师蒐集材料,催促他做出药水。虽然他从头到尾都在一旁观看,仍不明白这样把各种奇怪材料相加而成的液体,为什么能蕴含着神奇的力量。 「那你就快趁现在睡一下,别在你的女人面前暴毙了。」 「放心吧,见到她我就会好起来的。」 「哇,真噁心。」 晃动的马车持续往南前进,一路上遇见的其他旅人都与他们方向相反,而且有人数越来越少的趋势。 心中那股想要快点完成某件事情的焦躁让宙伊斯无法好好休息,整日维持着一种怪异的亢奋状态。夜晚,宙伊斯要拉兹换马继续前进,但拉兹本人也需要休息,于是换宙伊斯来驾车。 寂静的夜晚令他联想到爱緹拉。 她很少发出声音,夜里的她几乎就像一团影子,但光是知道她就在身旁的事实便能令人感到安心,那是对于可靠伙伴的信赖,以及有默契的两人之间一种待在一起时自然而然会產生的舒适空气。 有那种感觉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但回想起来似乎像是十几年前一般遥远。他脑中的爱緹拉,现在只剩下说着自己要完成使命的坚毅神情强烈地闪动,她的笑容、她的那种无奈的眼神、她牵着他手的触感,都变得虚幻模糊。 像是想要补充这些快要丢失的印象似地,宙伊斯急切地朝着她所在的地方奔去。 就算早一天也好,早一天,就能争取爱緹拉的诅咒还没发作,或是讨伐队队长还没下令进攻,还有爱緹拉还没因为自己的决心而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 马车日夜不停地疾行七天,他们终于抵达了前线基地的第一道关隘。 朝着南北两方无尽绵延的矮石墙上,就只有一座武装士兵把守着的要塞,看来必须经由建筑内部才能继续通往基地。 「再来就没我的事啦。」拉兹在一段距离之外停下马车,顶着远方士兵狐疑的眼光,转头询问宙伊斯:「需要等你吗?」 「你愿意等我吗?」 「当然啦,既然你没打算去送死,就是想活着吧,想活着可少不了我。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以为魔兽的肉可以当饭吃吗?」 「要是真的遇上危急情况,我还有这把剑可以卖。」 「都这种时候了谁要跟你买剑啊?」拉兹放开韁绳,懒洋洋地靠上车厢边缘。「好啦,我就在这里等,要带人的话最多只能带一个啊。」 「如果发现状况不对,你就不要管我了,快点离开。」宙伊斯说,但他知道拉兹也不需要他的提醒。他跳下车,在甩开卡到剑柄的斗篷时,只思考了一瞬,便将斗篷脱下丢在车厢内。 「等一下,你穿着护甲?」拉兹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他之前都隐藏在斗篷之下的皮革轻甲,双脣大张。「你老实说,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只是以防万一。我是来把爱緹拉带回去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脱口说出实话,不过将目的说出声让他更加重了决心。他朝拉兹微微一笑。 「她很固执,我其实没有把握能够说服她,所以你不用等我太久。」 拉兹双手抱胸端详着他,接着不知为何露出一种满意的神情。 「你真是变了。虽然你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显示你不说服对方就不会离开,以前的你可不会做这种事,只要失败一次就会放弃了。」 「听起来以前的我比较明智。」 「你说的没错,但人类可不是为了保持明智而活的。」拉兹挥了挥手,一副在赶他走的模样。「快去吧,我这台车回程不坐满两个人就不划算了。」 「谢了,之后见。」 「之后见。」 宙伊斯朝着要塞走去。这一带的地面是暗沉的褐色,据说在前线基地周遭更是草木不生的灰黑色,足足散发着魔兽地盘的味道。 也是死亡的味道。 看守要塞入口的两名士兵并未露出任何警戒的模样,只是以一种像是见到疯子般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宙伊斯都还没开口,其中一人就以欢快的语气说:「让我猜猜,宙伊斯?」 「是爱緹拉小姐的吩咐对吧。」 「哦,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她叫我们要放你通行。」士兵搓搓下巴。「不过你还寄了封信对吧,刚好是送来咱们这儿的最后一封信,那之后就没有信差敢过来了。」 他寄给爱緹拉的信居然被其他人给看过了啊。不过这也并不意外,前线基地事关重大,任何运送进去的东西经过检查也是应该的,即使只是一封信。 「是的,写信的是我。请问你们知道她有没有看到信吗?」 「有啊、有啊,在她的大约五十名伙伴全都看过内容之后吧。」士兵咯咯地笑,见到宙伊斯疑惑的眼神,补充道:「是里面那个男人跟我们说的,他是银月讨伐队负责领路的人,我猜你也可以叫他领你进去。」 宙伊斯轻轻点头。「感谢。」 要塞是石砖砌成的坚固建筑,由塔楼与一个个方形小房间所组成,空气冰冷,摆设简朴单调。就在第一间房间内,一名外表不修边幅的男子面对着入口坐在木桌边,用单手撑着下巴,展现出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 他所穿的是讨伐队一贯的轻便皮革护甲,因此他应该是士兵提到的领路人没错,但看见他的表现,宙伊斯不禁愣了一瞬。 深怕错过时机的他火速赶来此地,最先见到的却是如此景象,一直处于过度紧绷状态的全身肌肉不禁在愕然之中放松下来。 「是你。」 男人看见他,把脑袋从手掌中移开,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一下子脱离过度专注的状态,让宙伊斯头脑晕沉,他强打起精神,维持与人交际时该有的礼貌仪态。 「我是宙伊斯,是来见爱緹拉小姐的。」 「我知道,我有见过你。我叫陶德。」 不知道有什么自我介绍的必要,男人甚至友好地向宙伊斯伸出了手。结果,在宙伊斯回握之后,他立刻加重力道扣住他的手,凑近了他低声询问。 「不好意思啊,虽然咱们素昧平生的,但我实在是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攻略爱緹拉前辈的?能够稍微透露一二吗?」 「我正在赶时间,如果你能先带我到前线基地去的话,我会很感激。」 「当然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第七章 歧路迷惑之舞④ 城墙后的景色是如此迥然,让人彷彿置身另一个世界。 这里的天空是灰色的,大概是因为空气中满布的火山尘埃,太阳在其后散发的光芒似乎比夜空中的银月还要微弱。越往西边前进,脚下所踩的越不像是泥土,而彷彿是曾经在这里死去的生物们所化为的灰烬推积而成的平原。放眼望去,除了偶尔鑽出地面的几株枯草和几棵枯树,这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被魔兽所践踏过的村子也都变成了这副模样吗。 陶德领着他前进的脚步可说是相当轻快,一路上,他的兴致都相当高昂,嘴边也一直带着某种含有恶趣味的笑容。宙伊斯不禁对银月讨伐队有所改观,原来他们也并不是所有队员都像爱緹拉那般表现得像个英雄过了头。 「前线的情况如何了?」宙伊斯问。 「明天要进行总攻击。」陶德轻描淡写地说。 「明天?」宙伊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他可真是来得太及时了。「总攻击指的是全员主动朝火山进攻吧?」 「对对,全员,但不包括新人,也不包括我。」 陶德阴沉的抱怨像是一飘而过的乌云,很快就被他接着露出的阳光笑容给压过。 「没想到会有个这么喜欢爱緹拉前辈的人追到这里来,这样也能给她更多战斗的力量吧。」 宙伊斯没有告诉他他是来带爱緹拉离开的,他接下来所有的心力都只要放在说服爱緹拉之上就够了。 「她还好吗?」 「生龙活虎得很,我们上次对话的时候她还对我说教了一番。我可不是自己贪生怕死啊?队长命令我待在那里,我又有什么办法。」 像是希望得到宙伊斯的认同似地,陶德再度状似不经意地抱怨自己的处境。 「离开前线就是贪生怕死吗?」宙伊斯这次主动停下脚步,直视着陶德。「或者说,珍惜自己的生命难道不对吗?对你们来说,只有投入可能会牺牲自己的战斗才是正确的吗?」 「噢,不是啦。」陶德连连摆手,在他的连环质问之下后退了半步。「我们可从来不会强迫成员做任何事,毕竟就连当初加入时我们都是凭藉自己的意志才来到这里的。所以,我们遵循的只是自己的信念,会感到失望也只是因为没有办法贯彻自己的信念罢了。所以我才不满啊,我怎么可能会接受让伙伴去牺牲,只有自己独活这种事情。」 宙伊斯毫不在乎陶德的信念,他只是想知道身为讨伐队成员的爱緹拉可能会怎么想罢了,因此他没有回应。 而陶德就像夏天午后的天气一般,在严肃的牢骚之后又立刻换成活泼的间谈。 「你的那封信可真是了不起,我第一次看见前辈那样心烦意乱的模样,她甚至也没在练剑,就只是在基地周围一直踱步来踱步去。」 他没想到自己的信件会对爱緹拉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他还以为她肯定会淡淡瞥一眼之后便丢向一旁,接着表现得像是从来没收到过信一样。 「所以?」陶德的语气上扬。「你到底是如何掳获爱緹拉前辈的心的?虽然我一看到你就明白,长相大概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宙伊斯的脑袋似乎在嗡嗡作响,不知道为什么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是如何和其他陌生人交流的,此时甚至开始觉得陶德有些烦人。他的全副心神只指向一件事:爱緹拉,爱緹拉,爱緹拉。他想见到她,想亲眼确认她平安无事,然后把她带到永远不会让她有机会牺牲自己的地方。 「对了,」陶德见他没有反应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她在去基地之前好像先去找了住在那边的流浪骑士,说不定她会心烦意乱根本不是因为你的信哦?」 宙伊斯看向他所指的方向,那是相对于要塞的西南方,不远处有一片勉强还长有稀疏叶子的疏林。 「有人住在这里?爱緹拉为什么去找他?」 陶德贼贼地笑了几声。「这我就不清楚了,你自己好好问她吧。基地就在那边。」 前线基地是由建筑群与各式防御工事组成的一片狭长型区域。 放眼望去,最显眼的便是身穿重甲、整齐列队的王国士兵,银色钢铁像是在火山煤灰中闪耀的钱币。身穿轻甲的讨伐队成员三三两两散布各处,有些在建筑之间运送物资,有些靠在投石车旁与士兵指挥官谈话,有些则在空旷的沙地上对着空气挥砍长剑。 宙伊斯以为他一定能在训练的人们之中找到爱緹拉的身影,但直到他与陶德来到距离士兵们布下的防线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时,他仍旧没有看见那头显眼的金发与散发不凡气质的身姿。 「……你真的来了。」 爱緹拉从一栋建筑的石砖墙壁后现身,惊愕的神情与他正面相接。 宙伊斯再也不管陶德,不管其他任何一切,就这样逕直走到爱緹拉身前一步站定。 他首先对她微笑,但他不知道这个笑容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谢谢你等我,我带解药来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盛装着鲜红色液体的精巧玻璃瓶,爱緹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但没有伸手将药接过。 「你找到鍊金术师了?」 「是的,就如同我在信中所说的一样。」 「你确定这是虚月诅咒的解药?」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着他做出来的。」 爱緹拉缓缓吐出一口气,视线移向了他的双眼。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她在如此询问时,语气相当地柔和,这让宙伊斯真的发自内心露出微笑。 「确实有想要的东西,我想要你跟我走。」 「……说什么蠢话?」 她的表情立刻转为鄙视。 「不要上前线了,跟我走吧。」 「……真是荒谬的男人。」 低语之后,她迅速伸出手拿过解药,宙伊斯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但她接着立刻在原地拔开瓶塞,仰头准备喝下药水。 宙伊斯產生了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但是他已经决定了,他不会再对爱緹拉说谎,也不会隐瞒任何事情。就算要守护她,他也不想不择手段地使用谎言来掩饰真实。 即使谎言可能会让事情变得简单,而真实既痛苦又令人无法承受。 「……如果你喝了,你也没办法去前线了。」 爱緹拉在药水即将进入口腔的前一刻打住,放下瓶子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这种药有个副作用,喝下之后会晕眩无力,没有办法行动,大约会持续三天。」 她一听,立刻变得浑身僵硬,但眼神仍夹带着几丝怀疑,探究着这是否为谎言。 宙伊斯以毫不掩饰的真诚眼神回望她。「你喝下解药之后就无法战斗了,所以我会带你离开,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那我不喝了。」 爱緹拉乾脆地将瓶塞塞回。宙伊斯以手掌挡住朝他推回来的药水。 「你延续十年的诅咒,只要喝下这瓶药水就能够解除了,为什么不喝?」 「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不能被剥夺战斗的能力,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行。」 「但是你为什么要战斗?你真的不惜牺牲自己也想保护所有人吗?这就是你的理想吗?」 「不行吗?」爱緹拉的眼里燃烧着怒火,还带有一点因被刺伤而激起的自我防卫。「我说过了,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和魔兽战斗就是我的使命!」 「这一切都是由虚月之夜中產生的诅咒这个错误开始的,只要消除这个错误,你就不再有战斗的理由了不是吗?」 「说得倒简单,你以为过去是轻易就能抹灭的吗?」爱緹拉踏前一步,右手猛力揪住他的衣领。「生命逝去的事实不会消失——我犯下的罪孽也不会消失啊!」 「罪孽?」宙伊斯眨眨眼,语气冷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怎么会是你的罪孽,全部都只是虚月的罪孽罢了。而这瓶药,能够让虚月强加在你身上的责任全部卸去。爱緹拉,虚月夺走了你应该要享有的平凡生活,而我想把那些还给你。」 「你——」爱緹拉的语气减弱下来。她放开宙伊斯,后退了两步。「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这又不关你的事。」 「因为我想守护你。」 宙伊斯这次相当顺畅地说出口,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语气中带有一种不寻常的高昂。 「你真是……不可理喻。就算说是因虚月而起好了,我仍然有责任,是我选择加入讨伐队,挥动武器夺去性命的也是我,所以……不,不对,不管怎么样,我都已经选择加入讨伐队了,所以我会遵守当时立下的誓言……」 爱緹拉似乎產生相当大程度的动摇,话语开始变得反反覆覆。 「所谓的誓言,就是要在危机来临时踏入前线战场,为守护人民而战吗?」 她抿起脣,轻轻点头。「我已经决定要战斗了,所以……无论这个想法的起因为何,还有——」 「我知道了,那我代替你去吧。」 「……什么?」 爱緹拉的眼睛眨了又眨。 「你立下了要战斗的誓言,这我明白了。」宙伊斯张开双手,像是名对着人群演说的政治家似的,但渐趋高昂的诡异语气更像是那名疯狂的鍊金术师一般。「但是,我不希望你去战斗,我不希望你牺牲。既然如此,就让我代替你去战斗吧,你所背负的使命,让我来替你履行,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喝下解药了吧?」 爱緹拉哑口无言地盯着他。他试图从她的眼神中攫取她的思考,除了惊愕、不解、怀疑、无措,她还有什么样的心情?她会如何回应? 「……不可能。」过了几秒,她带着再严肃不过的表情说,紧握的左拳似乎可以把掌中小小的玻璃瓶捏碎。「我不会让你这么做,我不会让任何人这么做,没有人该代替我去战斗。」 「这是我自己想做的,这只是我的自我满足。爱緹拉,我只是想守护你而已。」宙伊斯再也按捺不住,伸出颤抖的双手扣住爱緹拉的肩膀。「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我不是英雄,我也没办法拯救过去的人们,甚至连代替他去看看那副景色都没办法做到……因为眼前的你是更重要的啊!我没办法放着你不管,我不能任由歷史重演,所以我只能……拜託你了,爱緹拉……」 他不能说是放弃了什么,但确实是选择了什么。 比起对于自己那虚幻的救赎,他更想给予眼前的人真实的未来。 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这是他选择要全力以赴的事,所以虽然一切都只是出自他的任性,但他也只能像这样不断投以真诚的感情,然后在心中向她吶喊。拜託你了……!请你一定……! 爱緹拉深皱起眉,但眼神中沾染着的是深深的忧伤。她没有以任何理由再度反驳他,而只是抬起手,非常温柔地触碰他的脸颊,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居然能让她如此询问,想必他现在的状况确实是糟糕透顶吧。 他勉强笑了笑。「我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疯狂杀人魔在盯着猎物吗?」 「不,你看起来像是失去了全世界,于是紧紧抓着唯一仅存之物的人。」 非常精准的描述,他的感觉几乎就是这样了。 爱緹拉缓缓垂下手,接着垂下头。 「……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已经只剩下战斗了,我早就决定好,就算解开了虚月的诅咒,我还是会继续战斗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那是虚月令你忘记了,你应该去找回它们的,找回那些平凡生活的感觉,你有应该享受这些的权利。」 爱緹拉叹了一口气,抬头怨怪地盯着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大概是从第一次听见你的故事之后开始吧。」 阴影使得爱緹拉脸上的表情变得昏暗不清。太阳开始朝地平线靠近了。 「我不能因为解开诅咒就放下这些,我不能让伙伴与死亡战斗,只有自己苟活……如果我的能力无法在这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过去所做的努力全都会白费。」 听了爱緹拉的话,宙伊斯闭上双眼,将脸埋进双手掌心之中。 「……真是固执。果然这么固执才像你。但是我也不能退让,我没办法退让。既然如此,我们乾脆用别的方式来分个胜负吧。」 既然爱緹拉认为自己拥有应该站上战场、守护人民的实力,那么就让她看到事实并不是这样就好了吧。 宙伊斯从腰带上拔出长剑,这是在两人一起旅行时爱緹拉替他换来的剑。他让剑身朝下反握剑柄,双眼直直望进爱緹拉湛蓝色的眼瞳中。 「我们来决斗吧,输的一方要听从赢的一方,不得反悔。我也不会让你拒绝我的,爱緹拉。」 第八章 回忆沉浮之舞① 爱緹拉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抵达前线后的日子,她都一直维持着适度的紧张感,以应付即将到来的战争,同时进行每日固定的修练,以确保战斗技术没有退步。 无论结果为何,他们都只能尽全力地去战斗,既然没有其他可走的路,心情倒也能维持平静,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然后等待命运带领他们走向结局。 然而,宙伊斯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均衡局面。 为保安全,盛装着解药的小玻璃瓶现在正位于莱迪亚的手中,而莱迪亚与其他数十名队员以一片空地为中心围成松散的圈,各自带着困惑或期待的眼神盯着场地中央。 站在中央的只有互相凝视着的爱緹拉与宙伊斯。 他穿着与讨伐队相似的轻薄护甲,让爱緹拉不得不认为他那疯狂的主义并不是临时起意。他手上的长剑仍旧是同样那一把,感觉上已经是相当遥远的时光,在遥远的某个山谷,两人一同战斗而获得的报酬。 爱緹拉也穿上了护甲,拿起武器,但她还是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非战斗不可的理由。被诅咒的是她,喝不喝解药也应该是由她自己来决定,然而宙伊斯却说想要守护她,还露出了那种彷彿世界即将毁灭一般的表情…… 爱緹拉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他而產生动摇。 「一局定胜负。」前方十步远的宙伊斯平静地说,和以往相同摆出从容的姿态,然而只有眼神中燃烧着一种爱緹拉从未见过的坚毅与执着。 「……败者要服从胜者的决定,是吗?」 「是的,完全服从。」 爱緹拉无法放松眉间的紧绷,但抓着剑柄的右手却相反地使不上力,武器似乎随时会从长中滑出。 看到刚才的宙伊斯,她不认为他会乾脆地让步,然而若要相信他遵守承诺的程度——毕竟已经有了鍊金术师这个例子——那就代表,他会拚尽全力来试着打赢她。 爱緹拉从未想真的对他刀剑相向。 当对手是个她不想伤害的人,究竟要怎么样才能以自己的实力赢过对方? 「那么我们开始吧?」宙伊斯移动剑尖,接着踏出脚步衝向前。 爱緹拉深吸一口气,沉下重心。 暗红色的光线散在焦灰的大地。 首先反射出光点的是宙伊斯的刺击,这一击由上而下瞄准爱緹拉的腹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未受护甲遮蔽的部位受到威胁而產生的刺骨寒意更是令她升起警戒,本能地进入战斗模式。 爱緹拉转动腰部,长剑划出足以切断他左手肌肉的轨跡,但宙伊斯很快地变换脚步,在闪避之后以剑锋强处接住她的攻击。习惯与魔兽战斗的爱緹拉下意识地一压剑柄,将剑尖向上挑起直鑽向他的心脏。 宙伊斯再度格开她的剑刃,使攻击失衡,同时蹲下身,一个跨步进入她的近身范围。 爱緹拉用左手接住他的拳,迅速踢出的左腿正中他的下巴。宙伊斯向后倒去,顺势翻滚几圈,重新站起。 「你们在干什么?」 带着质问的嗓音打破对峙的紧绷空气。爱緹拉和宙伊斯同时转头,看见维尔哈克一脸严肃地推开人群大步走来。 「队长。」爱緹拉顿时感到心虚无比,在前线基地决斗自然不会是件合乎规定的事情,虽然提议的人并不是她。「很抱歉,我会尽快——」 「你来得正好,替我做个见证吧。」宙伊斯打断她,双眼直直盯着维尔哈克。 「宙伊斯先生,请别胡闹。如果你是来帮忙的,我会替你安排一个位置,如果不是,请你说完话之后就离开吧。」 「我并非想给各位添麻烦,我是来带走爱緹拉的。」 维尔哈克顿时睁大双眼,接着转向爱緹拉。「你要和他离开吗?」 「绝对没有这回事。」爱緹拉有些急地回答。 然而维尔哈克的反应却不如她所想,他沉吟了几秒,接着以相当柔和的眼神望着她。 「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都会接受,所以不用顾虑太多。」 「我的决定就是参加总攻击,前往火山战斗。」 宙伊斯来回看着他们两人,但或许是因为不知道关于虚月诅咒的事维尔哈克是否知情,因此没有说出真相,只是以不容反驳的坚定语气再度重复。 「我会带走爱緹拉。」 维尔哈克瞥了瞥两人手上的长剑。「所以你现在的计画是要把爱緹拉击晕?」 「我是想说服她。」 「真是激烈的说服方式,不过我能明白。」 「队长。」爱緹拉的话中带着怒气。居然对着这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宙伊斯说能够明白,她觉得自己也开始搞不懂维尔哈克了。 维尔哈克半举双手,做出安抚的动作。「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好插手,在日落之前解决吧,我会告诉士兵我们只是在训练。」 爱緹拉第一次在心中產生对维尔哈克的怨气。真是不负责任,只要他动用权限,命人把宙伊斯丢回城墙内,就能乾脆地解决所有问题了。 不过,爱緹拉也明白自己并不想那么做。 如果宙伊斯那么想要阻止她上前线,那在刚才直接让她喝下药水就行了,若他所说为真,副作用自然会让她无法战斗。 但这次,他没有隐瞒,虽然相当愚蠢又荒谬,他大概是想靠自己说服她。 那么,她也必须以同样的方式来回应他。 「时间不多了,我们继续吧。」宙伊斯重新摆出战斗架式,绿色双瞳闪耀着比宝石还要令人移不开眼的光辉。 爱緹拉这次握紧了剑。 在维尔哈克朝旁观的人群靠拢之后,两人就像是得到信号一般,同时朝着彼此展开攻击。 长剑的银色锋芒如同闪电,在渐渐暗沉下来的灰色空气中交错飞驰,碰撞出清脆又厚实的声响。这不是要夺去对方性命的廝杀,但也不是为了摸清实力的测验。两人所展现的实力是货真价实的,没有刻意手下留情,但飞散在四周空气中的不是冰冷的敌意和杀意,而是专一、坚定的信念,和兵器相同地彼此碰撞、纠缠,传达比温度更多的东西。 爱緹拉本想迅速结束这场战斗,但在每次瞥见宙伊斯的眼神之后,胸中某股麻痒的不安感便会增加一分,如藤蔓一般爬上她的心头。 『你真的不惜牺牲自己也想保护所有人吗?这就是你的理想吗?』 宙伊斯的声音清晰地在脑中回盪,搅乱了她的注意力。 事实上,她从未抱持所谓的理想。她只是在虚月之夜后,因为没有其他任何可走的路,于是顺从着命运的安排,为偿还过去自己犯下的罪孽而活。这样的她,是没有资格谈什么理想的。要说的话,就只是以银月讨伐队队员的身分,为守护人民尽一份力罢了。 但是,她从来没有以战斗为乐过。 『你会这么想,不就是因为十年前受到了虚月的诅咒吗?』 就像他说的一样,这一切只是因虚月而起。这只是使命……只是她立下了誓言,就要去履行的责任。 但她又能如何?过去无法重来,她已经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她不能在这种时候才反悔。 『既然如此,就让我代替你去战斗吧,你所背负的使命,让我来替你履行。』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她做到这样?还说什么是自我满足,这明明怎么看都是—— 宙伊斯的剑鑽入她因分神而露出的破绽。爱緹拉及时避开,但全身失去了平衡,宙伊斯挥出剑,那本来可能会划开她的喉咙,但在他瞬间的停顿之后转变了轨跡,也因此被她读出路线,右臂一提,两把长剑在高速中激烈碰撞,脱离两人的掌控飞向一旁。 而跌向后方的爱緹拉被宙伊斯伸手环住,两人一同撞在地上。 爱緹拉的双手在碰到他的脖颈之前被紧紧扣住。 「果然不能大意。」宙伊斯喃喃地说,在极近的距离下突然露出一个在旅行的那段日子中相当常见的柔和笑容。「你分心了,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无所谓,是我赢了。」 第八章 回忆沉浮之舞② 爱緹拉说不出话。 她可以无视他的话,试着转而压制他,毕竟两人现在都不处于能够迅速置对方于死地的状态,胜负还不算是定下。 她也可以坚决反驳战斗的结果,毕竟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出答应宙伊斯提议的话。 甚至,她可以直接狠心地对宙伊斯说,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所以别再死缠烂打、揪着她不放。 但是她做不到。并非穷途末路,却让她无可选择,这一点才真正代表了宙伊斯的胜利。 爱緹拉吐出一口气,放松全身肌肉。 「……是你赢了。」 宙伊斯眨了眨眼,这才离开她的身上,并且助她起身。同时,大概是听见爱緹拉所说的话,围观的队员们热烈地鼓起掌,夹杂着「做得好!」之类的欢呼声。 「决定好了吗?」维尔哈克走向两人,带着一副努力压抑着好奇心似的表情的莱迪亚则脚步轻盈地跟在后头。 「看来前线的气氛并非我所想的那么紧绷呢。」宙伊斯像是现在才注意到围观人群一般,悠然地打量四周,没有回答维尔哈克的问题。 「因为你那封信是我们这里出现唯一有趣的东西,所以大家都知道你了。」 「我这么受瞩目啊?那么相信我们合作起来一定会很愉快。」 维尔哈克微微挑眉。「合作?你指的是……?」 「我们换个地方讨论吧。」爱緹拉插入,发现现在的她要开口说话相当艰难。「队长,麻烦你带他去我的房间,我想先和莱迪亚去……安排一些事情。」 「那这个呢?」莱迪亚晃了晃手上装着药水的小瓶子。 在维尔哈克将视线投向药水之前,爱緹拉迅速拿过玻璃瓶,然后塞到宙伊斯手里。 「你先帮我保管一下。」 宙伊斯定定看着她,眼神似乎能看穿她的灵魂。 「你不会……」 「我不会。」她以同样的坚定回应。「我很快就过去。」 宙伊斯坦然接受,就像他当初遵守两人的约定一样,似乎她也会信守自己的承诺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让爱緹拉胸口堵塞的某种异物膨胀起来。 他跟着维尔哈克离开。爱緹拉转向莱迪亚,没有发觉自己的语气沉重。 「帮我准备一个东西。」 当她推门进房时,本来坐在床沿的宙伊斯很快地站起,手中紧握着那个药水瓶,在黑暗的室内液体顏色变得像是暗沉的血液。 「你回来了。」 这间房间位于士兵的防线之外,窗外是一片荒芜的灰黑,屋内几乎没有任何摆设。爱緹拉把手上拿着的水壶放在唯一的桌子上,又点燃了门边的烛台,橘黄色的温暖光芒顿时包裹住这狭小的空间。 「来吧。」宙伊斯的神情如那火苗一般柔和,映照着光线的碧绿瞳孔令爱緹拉想起他们初识的那一夜。「先喝下解药吧。」 爱緹拉走向前,其实只踏了一步便来到宙伊斯前方,她伸手拿过药水,没有打开瓶塞,而是将它搁在一旁的桌上。 在宙伊斯说出任何话之前,她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推坐回床边,然后俯下身印上他的双脣。 他由无措状态很快地便冷静下来,但也没有回吻她,只是在她退开的时候以那对看不透的神祕眼瞳笔直地凝视着她。 「你什么也不说吗?」几秒的沉默之后,他浅笑着问。 这句话似乎触动爱緹拉心中某个机关,她再度压低身体,探求着眼前的男人身上的温暖。她当然有想说的话,非常非常多,但她好像又已经说尽,所有的决心、理由、坚持与信念,都被这个男人一一粉碎,但却是以非常温柔的方式。 宙伊斯这次伸手环住她,朝她的脣齿之间送入她所想要的、代表着生命的吐息。 两人又一次地互相凝视,宙伊斯眼里的笑意加深了。 「还是不说话啊。」 「……别做傻事。」她的喉咙并不乾渴,却觉得声音沙哑。「答应我。」 「我答应你。」他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所以,解药……」 这次,她猛烈的力道直接让两人倒向床铺。宙伊斯翻身,调整两人的位置,转而将她半压在下方。 「让我猜猜,这是大战前的感性作祟?」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颊。「或是你刚才灌下了一整瓶葡萄酒?」 「我只是想知道故事。」她用力将他压向枕头,但语气则比平时温柔许多。「你所有的故事,为什么你会想成为英雄,为什么说是自我满足,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全都告诉我。」 宙伊斯轻吐一口气,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是常常能见到的那副轻快神情。 「很合理,对我们两人而言真心话就是要在床上说嘛。」 「这次轮到你了。」 他眨眨眼,似乎是在评估她对接下来这句玩笑话的反应。「那你还记得说真心话之前要先做什么吗?」 「要我灌你酒吗?」 他笑了,划过耳畔的声音如风一般搔着她的神经。「如果不是明天要战斗,这个时候来点酒确实不错。」 爱緹拉的心头一紧。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开始解下宙伊斯身上的护甲。 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犹豫。「你确定吗?」 「……就当我喝了一整瓶葡萄酒吧。」 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有极大的可能不会再出现的机会,和这样一个了解她、因为了解她而否定她、为了否定她而奉献自我的男人,在静謐的夜晚共享火焰般的高涨热烈在两人之间毫无保留地交互流动的感觉。 她在害怕。恐惧使她没了思考的馀地,只能伸手抓住眼前看见的事物,就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一切都不需要理由,有的只是渴望活下去的本能情绪。 活下去。这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自从虚月的那一夜起,所有她会思考的,就只是如何让那个潜藏在她体内的怪物远离人群,以及在必要时如何杀死牠。 然而,她紧抱住的男人的体温,不只像她以前数次在酒馆寻求的一样,点醒她自己还存在的事实,此刻更传达了一股高声宣示的热流,反覆说着那句或许是从她的心底掘出的话语: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面对爱緹拉的毫无保留,宙伊斯眼中的谨慎也慢慢褪去,他的双手顺从名为本能的力量环住她,像是重新夺回失去已久的珍宝似地,深深地在她的全身留下眷恋的印记。 当窗外的景色变得只剩下泥水般的一潭漆黑时,仍躺在狭小床铺上的两人正安静地互相凝视,就着烛火摇曳的光点轻抚彼此的脸颊。 「不过,我很意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宙伊斯含着笑意的嗓音才轻轻推开沉默。 「……就算是我,也是会感到害怕的。」 爱緹拉闭起眼,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即使没有酒精的帮助,也能装作胸中那股罪恶感已被溶解至心底深处。 「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宙伊斯眼角弯起,迷人的笑脸像是件艺术品。「不过你也知道,我擅长回避危险的战场。」 「我知道的是你擅长忽视自己的性命安全。你究竟遭遇过什么事情?『英雄』又是怎么回事?」 「好吧,故事。」他翻身转为仰躺。「这次轮到我了……不过我的故事比你的稍长些,确定要听吗?」 「我们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他们都知道,事实是他们「只剩」一个晚上的时间,但是谁也没有戳破这一点。 「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呢?这是一名少年的故事……」 「反正不就是你的故事吗。」 「先听我说嘛,这是关于一名少年的故事,一名梦想成为英雄的少年的故事。」 宙伊斯柔和的嗓音如微风撩起平静的湖面,故事由宛如童话的温馨氛围中展开。 第八章 回忆沉浮之舞③ 「我要成为英雄!」 这是少年时常掛在嘴边的话。 无论面对的是谁,少年总是能坦率地说出来自心底最真挚的愿望,无论是父母、朋友、长辈,又或是眼前身穿皮甲、腰系长剑、正以锐利的眼神细细打量着他的三名银月讨伐队测验官。 「你的意思是,你加入讨伐队的目的是为了成为英雄?」 「没错,就是这样!」 少年骄傲地挺胸,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骑士们交换了几个眼神,低头在纪录用的蜡板上迅速写着什么。少年好奇地缓缓拉长脖子窥探,其中一名骑士忽地抬头望向他。 「对你来说,英雄是什么样的存在?」 「就是拯救大家、让大家幸福的人!」 「『大家』是谁?是你认识的人吗?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不,我说的大家就是每一个人,不只是我们村子,而是这个国家、这个大陆、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应该要得到幸福!这就是英雄的目标!」 少年说得慷慨激昂,但骑士们却连个眉毛的角度都没有变过,甚至在听完之后立即淡然地回覆:「我明白了。那么,这样子就可以了,去叫下一个人进来吧。」 带着演示用的木剑离开集会所时,少年立刻就看见了正在外头等着自己的小小身影,那是他的多年好友,大家都叫他小索,小索生性怯懦,在看见少年之前一直躲在建筑物的阴影之中左顾右盼。 但当他一发现少年正朝着他走去,便立刻上前接过少年手中的木剑,并且递来一壶用溪流冰镇过的凉水和乾净的毛巾。 「怎么样?」 小索简单的提问中同时带着期待与不安。少年扬起嘴角,意气风发地宣布:「太简单了!只不过是对着稻草人挥个几招而已,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看到我灵活的脚步变化,骑士大人们可是嘖嘖称奇。」 「太好了,那问答的部份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只问了些家庭状况、成长环境、还有为什么想加入讨伐队之类的问题而已。」 「……啊。」 听了他在剑术演示的活跃表现,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的小索,在这时反而被雷打中似地皱起脸。 「怎么了?我可是全都照实回答。」 「那就是问题所在,你一定说了『我要成为英雄』对吧?」 小索以奇怪的语调试图模仿他,逗得少年呵呵笑了出来,却被小索严厉地瞪了一眼。 「答对了,一字不差。」 「骑士大人不会喜欢这种答案的。」 「为什么?我说我要拯救所有人。」 「因为这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你好歹也称讚一下银月讨伐队以往的功绩……」 「说那些才无聊吧。」少年一挥右臂,不客气地勾住小索的脖颈。「怎么啦,你觉得我的梦想是童言童语?但我可是认真的,我一定会成为英雄!」 「我、我知道你是认真的,放开我啦,都是汗……」 少年哈哈大笑,顺势将毛巾和水壶塞回小索手中,拿回了木剑,对着前方空地空挥起招式。 「梦想就是因为无法轻易实现才要去追寻。你呢,你的梦想又是什么?」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追寻的事情……」 「那你来做英雄最好的伙伴,如何?」少年回头朝他嘻嘻一笑。 「我可什么忙也帮不上。」小索低声嘟噥,渐渐垂下头。 少年挑起眉。「是吗?那我手上这把木剑是谁削的啊?」 「就算会做一两把武器,我也完全不懂得如何使用。」 少年轻轻将手放上小索的肩膀,视线移向村里一成不变的翠绿草地与清澈蓝天。「英雄的伙伴可不需要和英雄一样是个很强的人,不如说,他一定要比英雄还要弱才行。因为是弱者,他才能看见弱者的世界,才能提醒身为强者的英雄该如何保护弱者。而且,你要是变得和我一样强的话,我可是会很不甘心的!要成为英雄的是我,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少年接着张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就像我们的村子,村子里的大家也不是都会出去和魔兽战斗,但是大家都是我的伙伴。英雄需要这些伙伴,需要看着你们生活得幸福美满,而你们该做的,就是当英雄从讨伐魔兽的战役凯旋归来时,要记得奉上美味的餐点和温暖的拥抱,最重要的是可爱的笑容,这样就够了。」 听他说了这么多,小索唯一的反应是表情变得阴沉,视线黯淡地从他身上离开。 「……原来大家都是伙伴,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哈哈哈哈!原来你在意的是这种事情!」少年用力拍打小索的背。「放心,我说了你是『最好的』伙伴,当然有些特殊权利。」 「比如说?」 「这个嘛,比如说你随时可以和我一起出外冒险!」 「……不要,外面很危险。」小索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 「又比如说,你可以睡我的床,我也可以睡你的床!」 「因为你对伯父伯母放话说要离家出走,当然没办法睡你自己的床。」 「真无情!」少年拉过小索,和他一起往归途的方向前进。「没办法,他们到现在还是不同意我做的决定。拜託,都十四岁了,该享有决定自己未来的自由了吧?」 「不去听结果吗?」小索示意着身后传来热闹谈话声的集会所。 「在我后面还有好几个人,结果不会那么快公布,我们就先回去休息吧,你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 「也不是不喜欢……」小索再度别开视线。「应该说是,感觉怪怪的……」 「这也不能怪你,因为大家都会盯着你可爱的脸看嘛。」 少年玩闹地拉扯小索的脸皮,小索后倾着身体试图闪躲。在这日光照耀、一如既往的和平日子里,一声突兀的高亢惊叫如箭矢般贯穿空气而出。 集会所沉寂了一瞬间,接着交谈声转为躁动骚乱。 「出事了。」少年转过身,握紧手上的木剑。 小索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尖叫的方向在那边。」 「是啊。」 「所以我们应该要往反方向逃才对吧?」 「逃什么?」少年咧开嘴,露出闪亮的笑容。「我是要成为英雄的人,英雄就该去拯救陷入困难的人!」 尖叫声可能是出自于任何原因,被恶作剧吓到、看见蛇、遭受无赖骚扰、想起家中忘记熄灭的火炉,又或者是——出现了危险的敌人。 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少年一心想的都只有自己应该前去帮忙,无论等待着他的是渺小的日常烦恼还是攸关生死的危急战斗,那都是他应该前往的地方。 一脸阴鬱的小索,所想的想必和少年并不相同,但他仍然跨出脚步跟随转身开始奔跑的少年。 人群的聚集处已经从集会所移动到远离村子中心的方向,人们盯着特定的方向看,神情或惶恐或担忧。而在人群前方来回舞动的是三名骑士的身影,银色长剑拖出的闪耀丝线划过一个个庞大的漆黑躯体。 是魔兽。 小索用力抓住少年的手臂,躲向他的背后,但少年同样也紧握着双拳,抑制身体的颤抖。 虽说想成为保护人们的英雄,但少年从未踏出村庄,这座位于辽阔草原、享受和平寧静生活的村庄,他和大部份的人一样都是第一次见到魔兽。 迅捷地四处衝撞的魔兽就像从山滚落的巨岩,但骑士们冷静地踩稳脚步,转身、送剑,三隻魔兽在短短十多秒之内便倒卧在地,流下深黑血液浸溼草地。被困在战场后方的孩子此时终于流下眼泪,三步併作两步地奔入正张开双手等待着他的母亲怀抱中。 「……结束了?」听着人群放松下来的呼声,小索的脸仍埋在少年背后,怯怯地问。 「没事了,各位安全了。」其中一名骑士边收起武器,边以自信、沉着的气质安抚眾人。少年和其他人一样,在听见他的话之后露出了笑容,不一样的是只有少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看到了吗?那就是英雄的模样!我也要成为那样子的人!」 「既、既然结束了就快走吧……」小索显然并没有在听他说话。「万一又出现其他的怎么办……天就快要开始变黑了……」 魔兽在黑暗中的行动力会大幅提升,又或者说,日光会降低牠们的能力,因此刚才见到的还只是未能发挥全部实力的魔兽。少年虽然能理解小索害怕的原因,但这座村子以前从未出现过魔兽,这三隻肯定是落单的特例。而且他心想,只要有骑士大人在,就完全不需要担心吧。 因为他们可是英雄啊。 第八章 回忆沉浮之舞④ 骚乱过后,人们重新回到集会所,等候徵选结果发布。 一旦被选中成为银月讨伐队的预备队员,甚至能够现在立刻收拾行囊,与骑士们一起回到队伍当下所待的据点,展开骑士的训练。 少年仍然抓着木剑,止不住兴奋与紧张的轻颤。当从骑士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时,他甚至高兴地跳了起来。 「真是恭喜你啊!」 在乡亲朋友们的掌声祝贺之中,少年迫不及待地最先望向的是他的好友小索。 不知道是不是还处于魔兽骚乱的馀悸之中,小索本来呆然地望向地面,感受到少年的视线而缓缓抬起头时,嘴角由平缓轻轻扬起一个动人心魄的可爱微笑。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少年深深吸一口气,手中的木剑不知何时掉落地面。 能够看见小索的笑容,似乎比起入选银月讨伐队更让他视为值得珍藏一辈子的回忆。 「我们的行程有点赶,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今晚就啟程,你能配合吗?」 面对骑士的提问,少年朝气蓬勃地举起手回答:「没问题!给我十分鐘收拾行李,马上就能出发!」 对于少年来说,这是人生迈向崭新一步的特殊日子,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接下来就会回到与平时无异的日常。很快地,人们便从集会所散去,准备收尾下午的工作以及准备晚餐等等。 小索虽然与少年并肩走出集会所,但埋着头猛赶路,直到少年拉住他的手臂才停下脚步。 「你走那么快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回去收拾行李吗?说不定还会和伯父伯母大吵一架,动作不快点不行。」 「我没什么行李要收拾,这十分鐘是想用来和你道别。」 小索睁大眼睛。少年单手插腰,一如既往地直率说出自己内心的任何想法。 「虽然我很想带你走,但是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情和我不同,你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不过不用急,只要记得,一切都要顺从你的心去做就行了。如果遇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写信给我,英雄绝对会奔赴世界各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小索连连眨眼,眼神中的急切、不安和伤感都呼之欲出,但最终还是被他刻意的冷淡给压了下去。 「……你又不会认字。」他将脸转向一边,只低声如此说。 「唔,骑士大人们应该会替我读吧!」 「不会认字的英雄,太逊了,你应该去学一下。」 少年咧开嘴,揉揉小索的头发。「就听你的。」 他们相视许久,最后小索直直看着自己的好友,眼神变得坚定。 「你一定会成为英雄的。」 少年点点头。「我一定会,我保证。」 直到最后一刻,小索的真心仍旧保持沉默,他露出最后的落寞笑容,目送好友离开。 「那就再见了。」 少年的身影与三名骑士一起渐行渐远,一起在坠落的夕阳下离开他的视线,离开他的世界。 对于少年来说,这是人生迈向崭新一步的特殊日子,但是对于小索来说,这是亲眼见证一名英雄诞生的日子。 也是人生中最糟的日子。 当夜幕低垂,魔兽们报復般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成群结队地衝进村子,利爪撕开人们的皮肉,尖牙贯穿人们的脏器,红色血液如雨点落满天地,这个时候,距离少年与骑士们离开早已过了好一阵子。 从试着战斗、到防御、然后挣扎,村民们终于接受自己不是魔兽的对手,转而全力逃亡。 当人们受到恐惧驱使,一味地窜逃时,很可能会失去思考能力,很可能会盲目地跟随人群,很可能会做出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当大部份人都成功越过魔兽的防线,朝着村子外逃跑时,有一小群人却躲进了集会所,被屋外虎视眈眈的庞大魔兽围得水泄不通。 小索也在这一小群人之中。 透过窗户,能够看见外头比天空更为漆黑的可怕身影来回奔跑。集会所内,几名胆子较大的男村民拆掉木箱,试图以木板加固门窗等脆弱的部份,其他人则和小索一样,安静地缩成一团,瑟瑟发着抖。 没用的。小索暗想,心中感情似乎变得麻木。魔兽迟早会攻破这栋建筑,他们注定会死。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大概是他们替逃出去的大家吸引了一部份魔兽,或许这能让他们成功活着逃走…… 「你要去哪里?」 「那里面还有人!」 「回来!先清除这边的魔兽比较要紧!」 屋外,两道不同于魔兽嚎叫与人类惊叫的争执嗓音传来。小索的心脏猛地撞击胸口,他站起身,挤到未完全以木板钉死的一扇窗户旁。 屋外,少年一手提着油灯,一手猛力挥动与骑士们同样的银色长剑,如野兽一般在魔兽群中咆哮着开路。 「有人来救我们了!」集会所内的某人说。 「这扇窗快不行了!」 「快走、快走!」 有人打开大门,第一个跨出去的人成功融进夜色之中,并没有被暗影中伸出的魔兽利爪撕成碎片。见状,本来迟疑不安的空气一鼓作气爆发,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挤向入口,离开这栋建筑已经变为首要目标。 「太乱来了!」 当看见又一名骑士出现在集会所外面,与少年一同奋战时,站在队伍最后方的小索不禁安心地放松了肌肉。 而全身彻底放松的同一瞬间,一名妇人被魔兽刺穿心脏的画面也映入他的视野。 刺眼的鲜红像是根锐利的锥子,将他钉在原地,混乱的脑袋无法思考分毫。但时间仍在流逝,混战仍在继续,逃窜的人们依旧一个个倒下,身穿皮甲的骑士也依旧在咆哮。 「你不应该过来这里的!」 「我不能丢下这些人不管!」少年以狂吼回应。小索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激动的模样。 「那边的人手也不够!应该要等他们过了桥之后就把桥斩断!」 「那这边的人怎么办!」 骑士没有回答,但小索知道正确答案。毕竟是他们自己莫名其妙往建筑里跑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魔兽无法渡河,如果成功把桥斩断,就是跑到对岸的人们的胜利。但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战力将追击的魔兽清除乾净,即使跑到了河对岸也没有用。 看着少年紧咬牙关,眼里燃着熊熊烈火的模样,小索也很想问他:你为什么要过来这里? 「那里!往那里跑!」少年指挥着人们方向,视线与仍站在集会所内的小索对上了。 所谓的英雄,是什么? 小索开始想着。 男孩的手从母亲手心滑开,跌倒在地。 英雄,真的能拯救所有人吗? 少年用长剑刺穿魔兽的身体,但在那之前,魔兽的尖牙也如剑一般刺穿男孩的腹部。 这副画面,真的是英雄想看见的风景吗? 「小索!」 远远地,少年朝他伸出手。 这三步之间,好像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本来,英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英雄该拯救「大家」,那些正往河对岸奔去,期待英雄替他们清除追赶的魔兽,然后斩断桥樑的「大家」。本来,这栋建筑应该要成为埋藏在英雄荣光之下的祕密,为了达成救赎而必要的牺牲。 然而,英雄现在在这里。 少年总说,他要拯救「所有人」,因此他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错误的选择。 「战场扩大了!让人群集中!」 儘管骑士高声呼喊着,少年仍恍若未闻,坚定地朝小索伸出厚实的手掌。 看着少年总是用灿烂笑容填满的自信脸庞,小索只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他,回握住他的手。 他相信少年,相信英雄,相信所有人一定都能得救的未来。 但是那一刻,他内心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他明明知道理想就只是理想的。 替他挡下魔兽攻击的少年,腹部被利爪划破,流出汩汩鲜血。少年大吼一声,用冰冷的锐剑断送魔兽的生命,接着就双腿一软,倒向了地面。 从集会所逃出的人们几乎都消失在魔兽群的咆哮声之中。银月讨伐队的骑士不知去向。河岸那头的惊叫没有远去,而是就地逐渐消逝,彷彿与永不退去的黑夜融为了一体。 英雄失败了。 由于发自内心、出自个人意志所做出的选择,英雄失败了。 什么不能放弃任何人、要拯救所有人,结果到最后,无论是该放弃的、不该放弃的、不被放弃的,甚至是英雄自己,还不是没有任何人得救。 少年有力量,有英雄的意志,有正确的理想……但却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双膝跪地,低头望着少年,倾倒的油灯发散出的摇曳光影淡淡地照着少年的半边脸庞,让他起初有好几秒鐘的时间认为自己看错了。 少年在微笑。 「还好你没事……」少年的嗓音虚弱,但每一个吐息都清楚地传进他的耳中。「那边……我和骑士大人们是从北边回来的,那条路上没有魔兽……快逃吧……」 「……为什么……?」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呢喃出声。 为什么,少年还能露出微笑? 像是能看穿他的疑惑,少年轻轻握住他的手,脸上表情宛如在仔细欣赏某件珍贵的宝物。 「你还活着,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这样哪里好了? 大家没有得救……你没有得救。为什么你却还能像是已经完成了英雄的使命般地坦然地露出笑容? 这些问题他没能问出口,因为少年已经缓缓闭上了双眼,力气从他的手中流失。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奥门!」 他死命抓住好友的双手,用力呼唤对方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对方的灵魂升向天际似的。 而少年还残留着些微弧度的双脣,最后一次开啟,喊出了好友的真名。 「活下去……宙伊斯。」 第八章 回忆沉浮之舞⑤ 「我知道他一定是催眠了自己。在那种情况下,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情况下,他也只能看着眼前的我,安慰自己他还是有来得及拯救的人吧。但是他并不知道,他的信念让他做错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宙伊斯的手臂就覆在双眼之上,一颗晶莹的水珠缓缓滑下他的脸颊。 「他没能成功成为英雄……整个村子似乎只有我活了下来。我想代替他完成他的理想,于是参加了讨伐队的徵选,却没有被接受。我想就像你说的,我没有那种真心为了守护人们而奉献自我的精神,这被当时的测验官看出来了吧。」 「……他救了你,你却认为他做错了。」爱緹拉低声说,隐忍着胸中某股说不出名字的感受。 「他想成为的英雄,本来就只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那种童话故事般美好的幻想世界不可能会存在……所以在那个时候,只要他能拯救大多数的人,他就会是名合格的英雄了。从遇见你之后我就在想,如果那时的他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拋弃理智,是不是就能不做出多馀的事情,而专心在消灭眼前的敌人上……是不是就能拯救那时候的大家了?」 宙伊斯像个迷途的孩子般,茫然地提出无法获得答案的问题。 「……你可真是个蠢蛋。」爱緹拉坐起身。「无可救药的蠢蛋。」 宙伊斯终于将手臂移开眼,露出微笑。「我不是能够成为英雄的那种人,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只为了想守护人们的决心与誓言而站上前线。但是,我至少能守护你,我想把你的救赎还给你,这就是我的意志。」 「为什么是我?」 「事到如今还要问吗?」宙伊斯微微皱起眉毛,露出半受伤、半无奈的表情。「不然刚才的是什么?」 「你想要说,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爱緹拉拿过桌上的水壶,递给宙伊斯。「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他的脸庞蒙上了一层阴影。「……那不一样。」 好一阵子,两人之间都没有任何动作或声音。 「……谢了。」宙伊斯接过水壶,轻啜一小口。 「睡吧。」爱緹拉背过身坐在床沿,不让宙伊斯看见她的表情。「这些复杂的话,还是等到……等到你回来之后再说吧。」 「我同意。」宙伊斯的嗓音又找回了平时的温和与沉静,还带有些微的倦意。「只要你相信我会回来,我们就有无限的时间……」 她以为他会最后一次催促她喝下解药,但他的吐息渐趋稳定,最终变得规律而放松。爱緹拉转过头,确认宙伊斯已经陷入沉睡。 「……对不起。」 轻声呢喃没有人听得见的话语后,她披上衣服,熄灭门边的烛台,悄悄地离开房间。 「爱緹拉?」莱迪亚坐在基地大厅的桌旁独自喝着酒,一见到她便讶异地大喊。「怎么了,安眠药没有效吗?」 「我等一下才要吃。」爱緹拉努力忽视说谎时胸中那股沉重的感觉。「你知道队长在哪里吗?」 「队长在休息,他本来也想拿几颗药,但又不敢睡得太熟,怕你们这边会出什么问题。」莱迪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该不会真的出问题了吧?」 「……没什么事,我只是需要和队长谈谈编组分配,还需要留守的人,例如陶德,帮我送个东西和口信给路透先生。」 莱迪亚盯着自己的酒杯,反常地摆出一副严肃的深思神情。 「你知道吗?你的那位宙伊斯先生已经告诉队长所有的真相了。」 「而你偷听到了。」爱緹拉立刻无奈地指出。 「谁叫这里的建筑不怎么隔音呢!总之,队长很懊悔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替你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 莱迪亚熟知他们之间的事情,但这是她首次正面与爱緹拉谈起。如果是平常,爱緹拉会回避无论来自谁的关于维尔哈克的感受话题,但面临大战前这种既躁动又平静的情绪,使她站在原地静静地聆听。 「包括当时强硬地把你留在队里的事情也是,他只想着他要避免你做出会让自己痛苦的事情,却没想过要让你去做会让你感到幸福的事情。再说下去,我觉得他都要开始后悔让你加入讨伐队了吧。」 那可是维尔哈克最不该说出的话。 如果他开始后悔自己让爱緹拉加入的事情,那么爱緹拉也会后悔自己选择加入的事情。 假如没有她,讨伐队就不必遭遇那些痛苦,维尔哈克就不必经歷那些纠结、忧伤、挫折与懊悔。 「所以啊,你不管做出什么选择,他都会尊重你的意见——嘴上说是这么说啦,但他其实是希望宙伊斯先生带着你离开前线吧?」 莱迪亚灼热的目光直视着她。爱緹拉看出,就算她此时临阵脱逃,离开这个为守护人民而组成的战线,眼前的人对她也不会有丝毫怨怪。 『这就是你的理想吗?』 宙伊斯的质问再度在她的脑中响起。 『你觉得你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能够露出笑容吗?』 流浪骑士路透那带刺的话声也清晰地重复,一下下撞击她的心脏。 「……人究竟要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爱緹拉喃喃自问,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得到答案。 「不用想那么多啦!」莱迪亚的声音转为清亮高昂。「反正说不定魔兽的攻势比我们想像的都还要强,几天之后大家就全都死光了,到时候就不需要思考这些事情了!」 「这很像是陶德会说的话。」 「其实这就是他回去之前对我说的。」莱迪亚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只是你,就连没有什么牵掛的我们在面对那座火山时,还是会无法控制地开始思考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自己投向前方战场的意义,只是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有理由中途离开罢了。」 「这么多年以来,我所懂得的事情就只剩下战斗了。」爱緹拉拿起桌上的空酒杯,也倒了一杯酒。「即使过去选错了什么,我现在完成理想的唯一方式就是去战斗。如果为了拯救自己而该做的事情,就是否定过去的自己,那么这一路以来的努力就太过空虚了。如果我能不后悔地走到最后,这就绝对不会是一条错误的道路。」 爱緹拉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看见的是莱迪亚带着些许醉意的笑容。 「你这么帅气,我都要爱上你了!好吧,你想怎么做我都会帮你,需要我帮忙拖住宙伊斯先生吗?他现在在床上吧,正好是我的拿手领域。」 「帮我联络流浪骑士就好。」 寧静的夜晚,或许是她的最后一个夜晚,爱緹拉静静享受火炉的温热与葡萄酒的香气。 到了明天,无论是她的世界或是大家的世界,很有可能都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但是,她会倾尽全力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 她或许无法看到结局,她也不奢求于此,但她仅渴望一件事,就是那个唯一让她掛心的人能够学会正视自己。即使是她,也明白没有不该活下去的生命。 「……既然你说自己不是英雄,就别说出要代替我去战斗这种鬼话了吧。」 对着停留在永恆一刻的空气,爱緹拉轻声呢喃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距离天明,还有最漫长又最短暂的数个小时。 第九章 晨曦再起之舞① 停留在鼻尖的是陌生的木头清香。 宙伊斯最先感受到的事情是身体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似乎从未陷入如此熟睡过,全身轻得像是羽毛,好像能飞向天际,但充满了力量。 然而思考一旦开始运作,流入脑中的便是潮水般的惊惶与焦虑,这使他一下子张开眼睛,从柔软的床铺上跳了起来。 这是个阁楼房间,然而地板、家具和屋顶都以浅色的上好木材组成,散发舒适的香气,不像是前线的冰冷石製要塞或狭窄木头隔间。方形的小窗外映着说不上明亮的诡异灰色天空,显示出他仍位于前线附近。 他的身上穿着简便的棉衣,但护甲与武器被整齐地摆放在房内一角。他顾不上着装,只抓起长剑就衝下坚固的木製楼梯。 「睡得可真久啊。」 环境同样舒适的一楼有着点燃的火炉与一组桌椅,正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头也未抬,略为低沉、又带点轻佻的嗓音缓缓地说。 男人身披斗篷,手中端着一杯热饮,姿势相当放松随意。他的外貌年约四十,似乎饱经风霜的脸上留着不怎么整齐的短鬍子,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却带着大半慵懒,还有些许的玩味。在他的脑袋左侧,原本耳朵应该在的位置被一块扁平的烂肉所取代,并呈现皱缩的暗沉模样,添加一丝诡异的气息。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或许仔细思考一番就能获得答案,然而处于焦急之中的宙伊斯难以冷静下来,只是相当直觉地对于眼前的人发问。 「你只要老实待着就行了。」 男人丝毫不理会他的问题,以带有些微腔调的嗓音自顾自地说。 宙伊斯环顾四周,背后是直达屋顶的梯子,左方带窗的小门外是个种有作物的庭院,前方大门旁的横窗则可清楚看见前线特有的焦灰土壤,一路延伸至远方不可触及之处。 「前线的情况怎么样了?」宙伊斯再度提问。 以这个地方的标准来看,外头的亮度想必已经是日出过后好几个小时,他究竟睡了多久? 「早上还会轮班退回来休息,不过刚才就全员一起衝进火山里面去了。」男人指向宙伊斯身后的梯子。「想看的话上去就能看见。」 总攻击已经开始了,他怎么还在这种地方?宙伊斯在心中骂着自己,紧握手中长剑,迅速提步朝着房屋大门而去。 「我被委託要阻止你。」 男人没有起身阻挡他,但说出了如此一句话。 委託。还能是谁的委託?宙伊斯硬生生停下脚步,语气急促地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如果你指的是『讨伐队最强』,那个女人上次来找我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好几天前……?」 宙伊斯猛然想起陶德和他说过的话,爱緹拉曾去找过住在要塞西南方的流浪骑士……虽说有人会住在这种地方是件相当奇怪的事,但想必就是这个人了吧。 思及此,宙伊斯莫名地对眼前的男人升起了敌意。 「她为什么来找你?」 「想叫我上前线帮忙。」男人慵懒地轻晃手上杯子的动作让宙伊斯看得心浮气躁。「虽然我拒绝了她,不过在听过她的理想之后,答应她会帮忙赶走任何意图阻止她实践理想的人。」 不惜拜託流浪骑士也想完成目标吗?原来爱緹拉从好几天前就安排好一切了吗?宙伊斯的脑袋彷彿被巨大铁槌敲击过地嗡嗡作响。在他只专注于鍊金术师的事、以及该如何说服爱緹拉时,爱緹拉早已准备好了计画。甚至连昨夜也是,在他最放松、最脆弱的时候…… 「……她加了安眠药。」宙伊斯低着头,喃喃地对自己说,吐出沉重的一大口气。 「看来效果很强。」流浪骑士撑着头,嘴角微勾,一副看热闹的表情。「那个搬运你过来的男人动作可不温柔,但你是我看过在这座火山周边睡得最好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选择这么做?为什么就是无法理解他想守护她的决心? 「……至少也叫我一起上前线作战啊,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擅自……」 宙伊斯用紧握的右拳捶打墙壁,但胸中那股沉甸甸的鬱闷依旧压得他喘不过气,丝毫未获得消解。 「她觉得你太弱了吧。」 宙伊斯抬头,对上男人彷彿居高临下地瞪视着他的眼神,此时他脸上仅有的一点和善已全数消失,换上的是冰冷至极的轻蔑。 「你想做什么?想要说女人不该战斗之类的蠢话吗?」 「不是的。」宙伊斯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和眼前的陌生男人争辩,但对方那如尖刺一般袭向他的视线使他不禁想要抵抗。「我只是想守护她,她……值得活下去,她值得拿回本该享有的平凡。」 「那傢伙可是亲口告诉我,她是凭自己的意志决定以守护人民为目标而战斗。」男人说出这句话时,神情瞬间覆上了一层不甚明显的阴影。「她做了决定吧?她想贯彻自己的决定吧?那你为什么不支持她,还反过来想控制她?不是那样的决定会不会伤害到她的问题,而是那样的决定能不能守护她想守护的东西的问题。」 「我可以代替她,我说了我会替她完成那个使命。」 「自己的决心只有自己能贯彻,借人之手完成的不叫做理想,而是自我满足。」 被男人凌厉的视线盯着,宙伊斯像是全身麻痺了一般动弹不得。 「你刚才说她不找你一起上前线?你这傢伙看起来和我一样,对消灭魔兽没有兴趣吧,那她找你做什么?既然你不以在战场上奉献生命为乐,你就也是她想守护的东西。口口声声说想守护她,但你有先守护她的意志吗?对她来说,那才是真正守护她的方式。她最在乎的,首先是她的意志,再来大概是你的性命吧,最后才是她自己。」 刚甦醒时那种浑身畅快的感觉早已消失无踪,现在的宙伊斯像是喝了过多的酒一般脑袋发胀,双腿虚弱不稳。 「……但是……」 即使本能地想为自己辩论,他也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话语。 他确实是否定了爱緹拉,否定了她的决心。但是,想要她活下去难道错了吗?就在这里结束生命,对她来说真的是最好的吗?还有那么多未曾做过的事情,未曾看过的风景,未曾享受过的幸福……为什么,为什么她非得投奔向那个战场不可? 「如果你真的那么希望她活着的话,那就相信她吧。」男人歛起气势,端起热饮轻啜了一口。「相信她能跨越现在在那里的战斗。」 不只是胜利,而是要跨越。 不只要消灭魔兽,还要活着回来。 或许,宙伊斯现在能做的,就真的只是相信爱緹拉了。 但是,他又怎么能忍受自己什么也不做地待在这种地方,就只是等待? 不是真心想守护人民又怎么样?只是为了想守护爱緹拉一个人,他就有战斗的理由了吧?宙伊斯重新站稳脚步,感受手中长剑似乎比起以往更加沉重的重量,几乎就打算凭着一股衝劲踏出这栋房子。 但发热的头脑角落,一句虽轻、却饱含着厚重感情的话语窜出,钉住了他的脚步。 『别做傻事。』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宙伊斯闭上双眼,首次感受到如此无所适从的痛苦。 「那傢伙和某个人很像。」流浪骑士以缓慢沉静的语气说,眼神随意看向悬掛着动物毛皮的墙面,似乎并不在乎宙伊斯有没有在听。「她们都是只懂得为别人而努力的笨蛋,也不会依靠身边的人,更不会追求自己的快乐……但是那追求理想的身姿是相当耀眼的,不是吗?甚至能把已经甘愿沉入泥沼的我拉上来。」 是的。宙伊斯在心中默默同意。无论是奥门还是爱緹拉,那种似乎永远也不会选择放弃、一心只朝着目标努力前进的身影过于耀眼,是他永远无法触及、无法模仿的存在。 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再次见到这样耀眼的光芒消逝的景象。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让她笑着死去。」流浪骑士继续说,语气中带着一股浓浓的怀念与感慨。「你可要看清楚,不是照着你的想法去思考,而是要看清楚她的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很长一段时间,沉默凝滞在两人之间,整间屋子只剩下炉火劈啪的声响。就在宙伊斯准备开口时,一道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大门的方向朝着屋子靠近,接着屋门被直接撞开,身穿铁製盔甲的士兵大喘着气,颤抖的手指不稳地指向他的身后。 「劝、劝你快点逃!这真的是灾难!」 士兵的双眼盯着流浪骑士,即使宙伊斯上前一步询问「防线被攻破了吗?」士兵仍旧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而流浪骑士表情未变,仍然维持悠哉的坐姿,从容地问:「有多少隻?」 「不是数量的问题,是比魔兽更可怕的东西!有个女人疯了,遇到魔兽也砍、人类也砍,银月讨伐队的人全不见影子,大概是全灭了。我们派出的几支小队都挡不住她,再这样下去只会白白牺牲,将军已经下达撤退命令,在补给的弓矢送到之前只能先逃了!」 宙伊斯的灵魂像被抽离身体,一股冰冷刺骨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 流浪骑士挑起眉,感到好笑地哼了一声。「你们那么多披甲带剑的人,挡不住一个女的?」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那比一次被十隻魔兽围攻都还要可怕!」说完,士兵不等回应地逕自奔跑着离去。 流浪骑士站起身,宙伊斯看着他走向后方的梯子,也跟随着他爬上屋顶。 第九章 晨曦再起之舞② 前线的地形平缓辽阔,几乎连半株植物也无,只要爬到高处,远方景象确实一览无遗。宙伊斯首先看到的是无数的黑点,呈现分散状布满大地,越接近火山所在的西北方数量越密集。 那些是魔兽的尸体。 多得无法形容的数量让宙伊斯瞠目,更加令人说不出话来的是这些魔兽已经死亡的事实。然而,魔兽之间有时也能看见黑以外的顏色,纹丝不动的模样显示出那些也是尸体,人类的尸体。 人类的尸体与魔兽的不同,在越靠近前线要塞的方向反而越为密集,尤其是穿着银色盔甲的士兵身影,有时在同一个区域之中就交叠出现了五、六具。 灰色焦土上,唯一在缓慢移动的是一个渺小的金色圆点。 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同伴,独自在这片死亡之地上漫步,然后举起长剑,给予任何靠近她的生物致命的一击。接着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是前进,然后杀戮,然后前进,然后继续杀戮。 原本要塞前的银色防线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朝着人类的国度方向迅速逃窜的稀散人群。现在的他们已经不是保卫王国的坚强士兵,而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奋力奔跑的平凡人类。 「这倒有趣。」流浪骑士微瞇起眼盯着战场,语气中带着一种危险的成分。「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对手,就连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赢得过她。」 宙伊斯听出男人话中的兴奋,没有多加思考,手中长剑就迅速举起指向了他。 「那是爱緹拉。」 「你的女人?怎么,她发疯了是吗?」 「……她中了诅咒。」 流浪骑士交叉起双手,虽然没有露出怀疑宙伊斯的眼神,但他的表情写着他完全不在乎。 「不管是什么诅咒还是魔法,那傢伙现在都是个威胁吧?这件事我倒有兴趣,不用来拜託我我也会帮忙。」 「等一下,我说了那是爱緹拉——」 宙伊斯只是微微移动身体重心,甚至连脚步都还未抬起,男人就瞬间鑽向他的空隙,双手一推一打,不但让他的武器飞离掌心,整个人也朝后摔向地面,被男人压制住。 无数冷汗滑过背脊。这个男人很强,非常强,说不定真的能够一剑杀了爱緹拉的程度。恐惧让宙伊斯的左手护向胸前,语气颤抖地开口求饶。 「拜託!请你不要出手——我有办法解决!」 他拿出收在怀中的小玻璃瓶,在他从床上甦醒时就意识到这个瓶子出现在自己的身上。他看着盛装于其中的鲜红色液体,暗暗庆幸瓶子并没有破裂。 趁着男人似乎还有心情听他说话,宙伊斯很快地将虚月的诅咒、鍊金术师的解药等等故事从实道来。 「你想尝试。」流浪骑士松开他。「无妨,说不定还真的会有效。我就给你多一点时间吧,我会拖住士兵,然后等到确定你已经死透了再动手。」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宙伊斯深呼吸,现在要做的事太过单纯,反而让他心无杂念,情绪也平静了下来。他以不疾不徐的脚步走向梯子的方向,流浪骑士从他身后提出一个刻意的疑问。 「你不带你的剑吗?」 「不需要。」宙伊斯语气坚定。 他要做的事情,只有阻止爱緹拉,他绝对不会选择另一条路。 他一路走出屋子,走向战场,踩在这焦灰土地上的触感踏实得不可思议。他的心中没有面对即将到来之事的害怕或不安,只有追求目标的专注与决心。 灰色战场上飘散着火山地带特有的焦臭味,然而越往深处前进,这股味道就被浓浓的血腥味压过。 宙伊斯穿过王国士兵的尸体,穿过魔兽的尸体,穿过讨伐队成员的尸体。他见过的死亡不算多,但或许是因为有记忆以来就孤独一人,他很清楚被拋弃是怎么一回事,总会有人走向灭亡的结局,不可能所有人都得救,但正因如此,才要紧紧抓住那些能够拯救的人不放。 他朝前踏出步伐,笔直面对远处的小小身影。周围已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连鼻腔都熟悉了乾涸血液的味道,他像是在朝着死亡一步步靠近,身体的每一吋肌肉都在反对这个违背本能的举动。 宙伊斯的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自从奥门死后,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继承他的遗志成为英雄,实际上却一直只能选择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做。他没办法不在寒冷的冬夜进酒馆小酌几杯、在温暖的床舖上入眠,他没办法在经过热闹的市集时不去一探究竟,他没办法奉献自己的全副心力在训练以及战斗上。 包括现在,他也不是英雄,他没有放下自己的一切恐惧、犹疑、藉口和自我怀疑而踏上战场,他只是选择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管它是不是正确,管它是不是必要,这就是他的自我满足。 爱緹拉前进的步伐缓慢,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在没有魔兽靠近的时候,她就像是个迷路的孩子一般,茫然而漫无目的。然而当落单的魔兽从后方赶上她,蹲伏庞大的身躯准备朝她扑咬时,她便会瞬间转变为无法看清的迅疾脚步,左右移动的身影几乎像是同时间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手中长剑则由刁鑽的角度一举刺向敌人的要害。 当宙伊斯来到与她相距仅数十公尺的位置时,爱緹拉原本空洞的眼神闪现光点,双脣弯起露出笑容。 「还是在调侃我的那时候的笑容比较可爱。」 宙伊斯停下脚步站定,看着爱緹拉飞一般地朝他衝来。 「冷静下来吧,现在整个前线不想杀你的就只有我了,偏偏我是最弱的,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吧,好吗?」 他知道对话不可能会起作用,但就是忍不住想说。对方是爱緹拉,说不定在现在这种不会回覆他、也不会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他反而比平时还容易说出口。 爱緹拉踏过最后几步的距离,长剑剑尖毫不留情地瞄准宙伊斯的心脏。 宙伊斯向后闪避,与爱緹拉维持一定的距离。他必须先掌握住她攻击的节奏,才能找出足以趁机接近的空隙。 爱緹拉展开连续剑击,随着宙伊斯闪避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喉咙也渐渐发出细小的声音,最后成为猖狂的大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怪物。任谁看了此副景象,恐怕都会產生这样的感想吧。 那高昂的笑声,与手中冰冷的兵器、遍布大地的尸体呈现强烈对比。 拥有绝对的实力,又无法以话语沟通,只懂得杀戮与破坏,无疑是个无情的怪物。 但是,那是爱緹拉。那是自愿背负艰苦的使命,真心为民着想,总是摆出严肃冷淡的表情,但偶尔眼神中会流露出无奈,剑术高超,但相当固执,看似不苟言笑,但偶尔也会说点调侃的话、甚至对人恶作剧,散发的气质冰冷,但内心的感情相当温热的爱緹拉。 所以宙伊斯没有恐惧,也没有动摇。他将盛装着解药的小瓶子紧紧握在手中,双眼紧盯着爱緹拉的一举一动。 突刺。侧身。挥斩。后倾。两人以极快的速度一来一往,在这样哪怕只是多眨一次眼便足以致命的微小时间内,宙伊斯却感受到了如同永恆的流动。他清楚看见爱緹拉睁大的双瞳中,那不属于平时的她的锐利光彩,看见她的双脣如何划出前所未见的陌生弧度,看见她彷彿正在享受这场杀戮的沉浸神情。 「你可真是个傻瓜。」 宙伊斯突然大声说出口,但爱緹拉仍未因此而露出任何破绽。 「或许我就是个无法让你信任的男人吧,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怎么可能像你保证那种事情?明明被诅咒的人是你,承受痛苦的人是你,为什么你非得被其他人杀掉不可呢?不管怎么样,你就是你啊,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永远保护你的,爱緹拉。」 即使灌注了满溢整颗心的感情,他的话语还是没有传达到爱緹拉的耳中。 又或者,现在的她是听得见的,只是无法对此做出反应呢? 就像鍊金术师所说的那样,她同时感受着能动与不能动的状态吗? 遮蔽日光的灰暗云层短暂让路,银色剑锋反射的光点骤然闪过,宙伊斯心头一凛,脚步在高速移动中硬是朝着侧边大幅度旋转。 爱緹拉的剑尖突然转为瞄准他的左手,下意识想保护手中解药的宙伊斯为了躲避这突然又迅捷的一击,全身的平衡崩溃,而爱緹拉抓住这个时机,追击的左拳重重挥出,鑽过宙伊斯的防御实实地打在他的侧腹。 无论如何逼迫自己专注心神,宙伊斯还是无法完全无视顿时窜走全身的痛觉,而在他因为吃下一击而僵住的一瞬间,尖细的长剑已经准备好送出下一个致命的刺击。 这下不再承受一次攻击不行了。只能用右臂格档了吗? 或是——乾脆就这样衝上去吧。 在弹指般短暂的思考时间里,宙伊斯很快地选择放弃保守的路线。 要是等到士兵们全都装备上弓箭,朝着爱緹拉漫天齐射,那就来不及了。虽然现在的她有着魔兽般的速度,但仍然是脆弱的人类肉身之躯,区区轻薄的皮甲,不可能挡得下无数箭矢无情的轮番攻击。 照着本来的闪躲节奏,或许总会出现一个可以让他近身的空隙,但不知道会花上多少时间。 做出决定后,宙伊斯没有半点犹豫,将左手护在背后,右手防住胸前,全身缩起,主动朝着爱緹拉撞去。 腹部传来一阵宛如被撕裂成两半的痛楚,接着是一片温热传开,像是大气贪婪地吸走他的体温。 宙伊斯驱动四肢,力气不可思议地并未从他身上流失,因此他一口气将爱緹拉撞倒在地,完全不去思考关于自己伤口的事情,只是专注地盯着爱緹拉的脸庞,不让视线闔上,双手则稳住解药的小瓶子,使力将瓶塞拔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他压在身下的爱緹拉发出像是受困野兽般的嚎叫,动作剧烈地想将宙伊斯扯至地面。 照这个样子,就算强制地灌入药水也有可能被她吐出来。宙伊斯小心地避开爱緹拉挥舞的手臂,仰头将量不多的鲜红色液体全数含入口中。 接着,他不再管爱緹拉双手的动作,她要掐住他的脖子也好,她想再将长剑插得更深也罢。他唯一在意的,是将解药一滴不漏地送进爱緹拉体内。 他一手抓住她的耳朵固定头部,另一手强硬地扳开她的下顎,接着以双脣紧紧封住她的嘴,就算药水很快地便从他的口中转移到她的,他仍没有解除这个姿势。 滚烫的吐息在两人之间流转。爱緹拉的动作似乎以为小的幅度渐渐变得平静。 直到她的拳头突然从侧边砸上他的脑袋,宙伊斯在地面翻滚了几圈,视野也随之变得一片黑,并且从身体深处咳出温热的黏稠液体。 爱緹拉喝下解药了。 只要解药能够及时生效的话,她就能够得救。而他能做的事情就到这里结束了。 或许是任务达成的安心感,宙伊斯轻易地接受由身体中央扩散的黑暗包围自己,跌进那个一片寧静、一片虚无的空间之中。 第九章 晨曦再起之舞③ 或许只是一秒鐘,也或许是好几个小时之后,宙伊斯睁开眼睛。 还没看到她平安无事的模样,他就无法真正安心下来。他注意到自己被一道影子所覆盖,他抬起头,在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扭曲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低着头的爱緹拉。 她跪坐在地轻喘着气,颤抖的双手撑着地面,眼神毫无光彩,但毫无疑问地正笔直看着他。 「爱緹拉?」 一经宙伊斯的呼唤,爱緹拉的双瞳便蒙上一层水雾,吐出紊乱气息的双脣不稳地颤动着。 「……我又……让情况变成这样……」 她话中的沉重像是无法撼动的高耸山岳。宙伊斯看着从她眼角泛出的泪珠,想抬手替她拭去,但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双手的感觉,像是它们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或是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没事的。」 至少还能够发出声音。宙伊斯勾起放松的微笑,努力想看清晃动的视野内的爱緹拉。 「……是我……」爱緹拉的呼吸越发剧烈,话声变得微弱,像是连说话也会感到痛苦。「……讨伐队的大家……都是因为我才……连你也……」 「嗯,但你是为了遵守自己的誓言吧?所以不用在意,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是使命还是赎罪都结束了。接下来,你可以去过虚月从你身上夺走的那种平凡生活了。」 「……你……真的是个……」 爱緹拉咬着牙,眼神恢復了点生气,但全身依旧不稳地颤抖着。她试图伸手扶起宙伊斯,却失去重心,差点向前摔倒,宙伊斯这才想起大概是因为解药的副作用。 「好吗?答应我,我还想再看到你的笑容呢。」 「……那你就……站起来。你的伤很重……要快点……找医官……」 似乎是尝试了数次都找不回力气,爱緹拉像是不甘也像是后悔地用力闭上双眼,仰起头不让泪水滴下。 「……如果……如果我听你的……如果我早点喝下解药,是不是就……」 「假设性问题没有意义不是吗?」宙伊斯眨眨眼,他眼中的景色似乎正渐渐地淡化消失。 「我以为……我能坚持到最后一刻……结果,最后还是只剩下后悔……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你没有错。」宙伊斯口气坚定地说,想像自己举起手轻轻地抚上爱緹拉的脸颊。「你完成了你的理想,就只是这样。我也是,我也完成了我的理想。所以……笑着活下去吧,爱緹拉。」 爱緹拉一脸想反驳他的模样,但却没有说出任何话。 她也明白吧,或许从旁观察还比他这个当事人更为清楚。 他的身体,不可能撑得下去了。 这也是宙伊斯能料到的结果,在他决定主动进攻时,或甚至是早在他决定要前往此地阻止爱緹拉时,就知道自己很可能会死于她的剑下,也明白这是她极力想避免的其中一件事情。 但是,他必须守护连她自己也轻忽了的她的性命和未来啊。这不是使命或是为了谁而做,就只是他自己想达成的理想而已。 突然间,一个曾经完全不属于他的感情与他现在的思绪接通了。 『你还活着,这样就好了。』 原来,这就是奥门死前的心情啊。 在这一刻,周遭的事情、其他人的事情,全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活着,这样就好了。 「……宙伊斯……」 爱緹拉的呢喃听起来像是恳求。 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宙伊斯想对她这么说,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再也无法从喉咙挤出声音,只能掛上发自真心感到满足的笑容,一直看着爱緹拉的脸庞,直到这副模样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消逝褪去。 大地晃动,熔岩火山朝着天空尖啸,而另一道直达心扉的声音也飞往天际,飞向所有人类在旅途最后灵魂的去处。 当最后的火山灰烬终于降落大地,铺成无垠的寂静地毯,曾经狂暴兇猛的黑色躯体也被尽数掩埋其下,只馀歷史与记忆的痕跡。 成功消灭魔兽大军的银月讨伐队受人民激越感佩,但在失去几乎所有队员的情况下,讨伐队形同解体,剩馀队员也没有任何人出面领取王室颁发的荣誉奖章。这个随着魔兽出现、也随着魔兽消失的组织,往后只会留存于每一个曾经因其而得到救赎的人民心中。 王国各地的零星魔兽经过士兵的清扫之后,也不再產生新的个体。曾经充满危机的森林山谷,逐渐重回人类的手中,开闢道路,修筑桥梁。人类告别了黑暗的时代,迎向更为多彩的未来。 即使如此,大致上的世界也不会改变太多。 蓊鬱森林的泥土地面依旧布满青苔,在阳光透不过的层层树叶下,一个不注意便有可能在坚硬的岩石上滑一跤。 白日的空气清新舒适,鸟兽的啼声似乎在替他们道出心中的悠间。 爱緹拉慢慢登上缓坡,开阔的林木枝干间透出外头明亮美好的光景,让她忍不住回过头,朝着西方望去。 那座火山已经被她远远地拋在身后,但是那片焦灰土地的风景,大概会一辈子留存在她的心中。 曾经在那里活过的人们,死去的人们,她会带着所有记忆,这也是她唯一能替他们背负的东西。然后,她会继续踏上属于自己的旅程。 「走吧。」 听见伙伴的呼唤,爱緹拉收回视线,心中默默怀念着故人,确实的步伐则一点一点靠向未知的前方而去。 (全文完) 后记 日安,我是小蛇。 人生的第二部作品完结了,现在想来依旧对于我能够写完这件事情感到不可思议。 这次的故事舞台是我最喜欢的奇幻架空世界。所谓的奇幻,是指在这个世界上存在魔法、奇异生物与神祕现象,但人们并不一定时时与这些事物为伍。 本作的主轴便在于奇异现象「虚月之夜」所引发的后续故事。 在我们的世界,「月亮」与「疯狂」也曾被相提并论,我就使用这个典故来创造了虚月之夜。原本,虚月之夜只是仅一晚疯狂的宴会,但要是这样的宴会一直持续下去呢? 承担这样的诅咒的便是爱緹拉,本来真相就不是什么宴会的那一夜,变成时时刻刻缠绕在她身上的梦魘。 为了拯救她,于是我让鍊金术师出场,提供解除这种诅咒的可能性。 关于这个部份我没有处理得很好。鍊金术师的草草登场与草草退场;解药究竟值不值得信赖;在鍊金术师眼中,虚月的诅咒究竟是什么。(不过,关于真相上虚月的诅咒究竟是什么,确实并不是故事中打算谈论的事情) 不过,看着看着你们大概也明白,虚月的诅咒并不真正是最重要的事情。 它只是一个工具,提供一个状况、一个藉口。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们选择了什么?我们怎么看待自己?我们对抗了与不对抗什么?我们如何决定目标? 这才是故事中的角色正在烦恼的事情。 另一个遗憾,是关于宙伊斯的过去我着墨不多。他是个不轻易透露关于自己的事情的人,而且能够在你极欲知道时巧妙地将话题转开,让人失去询问的大好机会。或许之后可以透过番外篇,补充一下宙伊斯和爱緹拉在相遇之前,各自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模样。 结局之前是我下笔最为艰难的部份。各位也知道,从某段剧情开始两人就一直在吵架,一路吵到了结尾。 我希望我能把两人之间震盪的力度做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到,就算有,我也希望能再做得更好。 不过,这是我的一次练习,不管怎么说,这部作品终是完结了。很多作家前辈都说过,不要想着要写出好作品,第一件事情应该是先写完。写了,才有东西可以改。写出来的,才是真的。 谢谢阅读这篇故事的你。如果你也是个故事创作者,祝福你总是能跨越内心的难关,写完故事。然后,把故事修改成好故事。我、以及所有的故事创作者,我们在同一条路上一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