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传人逃荒后,知己遍天下》 第一章 开局逃荒 建德十一年秋,东齐的天下,乱了。 程灵醒过来的时候,正听到一阵哭喊的声音。 “不!你们走!大伯娘,你不要卖我大姐,我们不换粮食了,不换了!” 另一道少女的声音却坚定道:“换!给我五斗米,我就跟你们走。” 程灵睁开眼,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伤,但她却顾不得这些了。 先看四周,乱糟糟围了好些人。 一名身形矮壮的妇人正叉着腰在那里唾沫横飞地骂:“五斗米?当自己是那金雀儿要上天呢?就你这么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丫头片子,也敢要五斗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给一斗都算是咱们金爷心善慈悲!” 这边骂着,程灵的视线就越过这几人,落到了站在几米开外的一个小胡子男人身上。 这小胡子双手抱着臂膀,眼睛细细的,眼缝里闪着精光。 不知怎么,这一看,程灵顿时就知晓了,这个人就是金爷。 前面侧站着,在抹着眼泪哭的少女是二姐程二妮,说要用五斗米卖掉自身的则是大姐程大妮。骂人的那个妇人,却是她们隔房的伯娘刘氏。 至于旁边围着的一些看热闹的人,则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程灵一眼看去,没空逐一辨认,只有一个感觉,就是“破败”。 对的,这些人没一个是穿着整齐的,全是破烂污糟,灰不溜秋。 只除了那个金爷,以及站在金爷身边的几个,看起来像是打手的人。 还有,这些人穿的全是……古装? 反过劲儿来的程灵捂着头,有种后知后觉的彻悟:她穿越了! 骂了一通的刘氏正堆着笑对金爷道:“金爷,就是这个丫头,一斗米就成,一斗您就带走。” 说着,便伸手来拉程大妮。 程大妮甩手躲开,才跑了几步,那边一直抱臂不言的金爷忽地抬手一挥。 他身边的打手们就拥上来,有人还哈哈笑:“小丫头,不必躲,跟咱们金爷回去,进了城好歹有口饱饭吃,留外头做什么呢?等着饿死吗?” 还有说:“五斗?那是昨天的价,今个就是一斗!是你自家来城门口传话说要卖人的,可不是咱们强抢民女。咱们金爷是善人,不干那事儿!” 打手们说得天花乱坠,可给价就是一斗,程大妮哪里肯依? 只挣扎道:“一斗米我就不卖了!” 程二妮想护着姐姐,拉扯间,一个打手推开她,旁边一个却是举起根棍子就对着她兜头砸来。 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忽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 来人一把扯开程二妮,同时伸出两根手指头,简直就跟毒龙似的直向着打手的双眼戳去。 这要是被戳中了还能有好? 打手骇得心口狂跳,下意识扭身闭眼。可他明明正在用力挥棍呢,这一扭身,力道用得不对,那棍子就被他带得狂向后甩。 砰! 顿时打中了他旁边一个打手,惹来“啊哟”一声惨叫。鼻血狂飞,这人当场倒地。 拉扯中的打手们就全都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齐齐将目光转过来。 程二妮惊喜极了,她看向刚刚将自己拉开的程灵,喜得泪花儿都出来了:“灵哥儿,灵哥儿你醒了!” 程灵其实头还有点晕,全身都疼,但她知道现在的情况自己必须立起来。一斗米就要买走一个大姑娘,这是个什么世道? 程灵扬起另一只手,手上破碎的瓷片锋利到闪光。 她走到程大妮身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并摆出保护的姿态。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于锐利骇人,又或者是她方才的身手令人感到了忌惮,也或许是她手上的碎瓷片多少有点威慑力。 当然,也可能是打手们本来就都是乌合之众,横的怕愣的。 总之,她这一拉,并没有人阻挡。 只是有几个打手用阴测测的眼神看程灵,那个金爷则揣着手,眯着眼睛走了过来。 “小兄弟,你这是要坏规矩?” 程灵是男装打扮,虽然身量尚未长成,但只是站在那里,她身上就自然有一股小松树般的挺拔劲儿,无形中竟是让人高看一眼。 这不夸张,要知道,眼下散落在这城外的,基本上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难民。受过逃荒的磋磨,这些人身上的精气神基本上都散了。 就算是有那尚未麻木的,那种来自底层小民身上的畏缩与局促也自然存在,无法掩盖。 毕竟,气质这个东西,是真的需要环境和见识才能养成的,要不然怎么有句话叫“居移气养移体”呢? 程灵身上这股子“庭边折柳可为剑”的锐气,在这难民群中说一句鹤立鸡群也绝不为过。 以至于这个金爷在这一瞬间都不由得怀疑起了她的出身来历:这小子该不会其实是什么大家出身吧?要是这样…… 这就是为人太过精明带来的毛病,要是换个莽一点的,就算程灵再显得气质殊异又怎样? 再精神,你也还是个脏兮兮的穷小子,谁理你? 可金爷向来谨慎又多思,他越是打量程灵,心里就越是起疑,无形中,他的底限就在往后退了。 程灵说道:“照规矩来,我既在,也没有隔房伯母做主买我姐姐的道理。至于我姐姐自己,也还是这个道理,兄弟既在,她说的话又做得了什么数?” 她一开口,语调不疾不缓,仿着古代白话小说里的腔调说话,更显得不像是粗鄙小民。 至于在言语中贬低程大妮,那就没必要较真了。 金爷眉头微微竖起,嘿一声道:“小兄弟,深思啊。须知如今这世道,你护着人,以为是对她好,却未曾想到,这外头的世界就是一片狂沙。不消几日,再好的人也凋零了,何必呢?” 他将外头的世界说成是狂沙,程灵便徐徐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金爷一愕,肃然:“小兄弟读过书?” 旁边看着他们两个慢悠悠对话的隔房伯娘刘氏却耐不住了,她憋了很久,终于在这一刻尖叫起来:“什么死啊活啊的!杀千刀啦!灵哥儿,你不能这样!你不卖大妮,怎么还我家粮?” 说着,她还哭嚎起来:“你不能啊,你这是要我家命啊……” 哭的同时她迈开步子,矮壮的身形在地上踩得蹬蹬有声,眼看竟是要对着程灵扑过来。 金爷的目光闪了闪,却见程灵忽然一扬手。 一道寒光便在此时倏然闪过,扑过来的刘氏只觉迎面一道疾风射来,她颈边就是一痛。 刺骨的凉意从颈边流下,刘氏抖着腿,走不动道了。 她下意识只是抬手,在脖子边上一抹,却见一道鲜红染上了手指。 刘氏:“啊!杀人啦!” 白眼一翻,就此倒下。 而这个时候,从刘氏颈边飞过的那块碎瓷片才刚刚射在数米之外,金爷的脚边。 “夺”一声,瓷片入地。 余下上头些许尖角,犹自微微晃动。 第二章 不好意思,我就是个大忽悠 满场鸦雀无声。 金爷脸色微青了一阵,片刻后,他自行调整好了目光,却是忽然张口一笑:“好!小兄弟好身手!” 说完,他又抬起一手,竖起了大拇指道:“更是好气节,我老金啊,这辈子最欣赏的,就是有气节的人。你这个小兄弟,我交了!” 既然是交了朋友的小兄弟,那当然就不存在还要买人家姐姐的事了。 只是这个话金爷却不明说,他道上混的人,要讲究些颜面。 程灵便举手抱了抱拳,也微微一笑道:“金大哥豪爽!” 这一句金大哥,当下就让金爷哈哈大笑起来。 程灵又抬手向边上一引,道:“金大哥,借一步说话如何?” 金爷摸了把自己的小胡子,道:“哦?” 程灵姿势不变,笑容极有风度。 金爷就抬脚走过来,他身边有打手似乎是想要叫住他,也有试图跟上他的,他却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我这小兄弟,英雄少年,用得着你们来防?” 说着,他自己走到了程灵身边。 程灵抬手虚引道:“金大哥请。” 两人又一起往边上走了几步,正好走到一个破棚子边上。 这其实就是程灵家的棚子,旁边原本还有几个围着看热闹的难民,见两人走过来,这些难民立时纷纷避开。 两人周边就有了一片清静地。 金爷的目光往棚子看了一眼,只见这棚子低矮逼仄,甚至还没有一人高,就是用几根木头带着一些枯草撑起来的。 正面一张草帘子垂下来,权当是门。 这状况,说寒酸都是侮辱了寒酸,这已经是一无所有到一定境界了。 他又看向程灵,程灵的神色却很坦然。她甚至都没有说上一句“见笑了”之类的话,而是忽然压低声音道:“金大哥,听小弟一句劝,往后这几日,都不要再出城来做买卖了,危险。” 这话一出,金爷的神色霎时就变了。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向程灵,沉声道:“你说什么?” 程灵轻声道:“金大哥,不是小弟危言耸听。你也看见了,这城外聚集的难民越来越多,城内却迟迟没有个说法。最近这两天,甚至连施粥的棚子也都撤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而说:“这么多难民聚集在城外,吃不给吃,进城不给进城,那就是一个引火桶啊。” 程灵用“金大哥你懂”的眼神看向金爷,目光中已全是透彻。 金爷心念电转,脱口而出一句:“难道是里头故意……” 程灵点头,表情非常凝重,心中只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 这城里的人是故意的吗? 因为赈抚不了这么多的灾民,所以干脆就捂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逼到他们民乱,然后里头就好名正言顺地出来驱赶乱民?顺便甩掉这个包袱? 程灵不知道,她所知的信息太少了,分析不出这里头的具体情况,但这不妨碍她忽悠金爷。 金爷却反应过来,连忙住了口,并又说:“好兄弟!你这份情,哥哥记住了,你且等着,回头金某必有所报。” 说完,脚下一抬,匆匆就要走。 程灵对他拱拱手,金爷招呼了众打手,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一回身,也对程灵拱了拱手。这才带着一群手下,算是真的离开了。 等他离开后,旁边围观的难民们也才或小声,或大声,或麻木,或激动地议论着四散开。 当然,说是四散开,其实城外这片地方拢共也就这么大。数千的难民聚集在这里,谁还能看不见谁呢? 程灵依然能感觉到,有不少的目光,或有意或无意地投射在自己这边。 也有人悄悄对着还倒在地上的刘氏指指点点,但并没有人过来关心这人具体怎么样了。 程二妮很兴奋,急急冲到程灵身边,捉住她的手臂激动道:“灵哥儿,你简直……”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这个突然醒过来的弟弟厉害到,简直就像是在这一瞬间得到了神仙点化般。 特别的神奇,特别的令人惊喜。 但程二妮思维简单,猜想不到程灵是不是换了个人这上头去,只是满心的澎湃与激越。只觉得从逃难以来……不,简直是从有记忆以来,都好像没今天,没刚才那么爽过。 她用自己贫瘠的语言,终于蹦出一句:“灵哥儿,我现在简直就好像是要上天啦!” 一旁的程大妮也走过来,她的表情却要复杂多了,欢喜中含着隐忧。 正说了一句:“灵哥儿,你护着大姐,大姐高兴。可是,粮食怎么办?阿娘她……” 话音未落,一个人从旁边树林的方向匆匆走过来,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刘氏,他脚步就是一顿。 片刻后,他调整好表情,人就扑到了刘氏身边,蹲下来放悲声喊:“孩他娘!” 一边抬头,用愤怒又饱含失望的表情看向程灵,痛心道:“灵哥儿,再怎么这也是你大伯娘啊,你咋就能狠下这个心呢?你这手也太黑了,对自家人手都这么黑,你……” 程灵打断道:“大伯,伯娘无事,只是些许皮外伤。之所以躺在地上,摸约是,伯娘身子太沉重了,躺地上好歇一歇。” 程大伯:…… 这不是变相讥讽刘氏生得太壮吗? 虽然程大伯有时候也有点嫌弃,但被程灵这么说,还是让程大伯觉得浑身古怪又难受。 哎?不对!他是要来做什么的来着? 没等程大伯打起精神再战,程灵也走到了刘氏身边。她同样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便似闪电般精准地掐到了刘氏的人中处。 刘氏:“哎哟!” 痛得一跃而起,灵活的身形简直就像是一条从水里弹跳到地上的胖头鱼。 程大伯没提防被吓到了,脚下一撇,当下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就摔了个斗。 程二妮扑哧一笑。 程灵却慢悠悠道:“大伯,侄儿还有一句话要问大伯。方才大伯娘要卖我姐姐,大伯去哪里了呢?” 程大伯人都摔懵了,再被突然这么一问,下意识就回道:“什么?你大伯娘要卖大妮?这、这不成!这婆娘,太不像话了,我不同意的!” “哦,大伯不同意。”程灵道,“可是我有两个姐姐,大伯又怎么知道,伯娘要卖的是我大姐?” 程大伯张口,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扶着脑袋,只是瞠目看着程灵。 程灵又道:“还有,大伯刚才既然不在此处,又是如何知晓,伯娘这点皮外伤,原是侄儿不小心弄出来的呢?” 程大伯:…… 刘氏却终于从刚才险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当下一手叉腰,就要习惯性地再使出泼妇手段。 程灵却逼前一步,抬手忽然按到了刘氏脖子侧边的伤痕处。 第三章 金手指虽迟但到 程灵伸手按住了刘氏的伤口。 这道伤痕确实很浅,也就是破了点皮,流了丝丝血,到这个时候,血已经自然止住了。 但程灵按到上面的那一刻,刘氏却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尖锐的刺痛。 熟悉的恐惧再度袭来,刘氏顿时僵住。 尤其是程灵虽然尚未长成,但论身高,竟比她还高出些许。 这些许的身高差,更给了刘氏一种被程灵居高临下注视的威胁感。 程灵轻声道:“伯娘不会以为,刚才这个皮外伤是因为侄儿力气不足,所以才只是皮外伤吧?” 刘氏两腿有点抖,色厉内荏道:“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你伯娘,是、是你长辈!你别太、太过分了!” 程灵微笑道:“别说是隔房的伯娘了,就是亲伯娘,又怎么样呢?这世道,什么礼法,什么上下,全都乱啦。伯娘,别把我逼急了,要不然,下回这瓷片可就不再是轻轻从你脖子边上划过了。” 刘氏看着她的笑,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脖子中间直往两边冲。 程灵后退一步,刘氏忽然间就产生一种从猛兽利爪下逃得一线生机的惊险感。 当下哪里还敢再多纠缠?只是拽了还坐在地上的程大伯就跑。 程大伯:“哎哟!你这婆娘不能轻点?” 刘氏:“轻个屁!没囊气的货,老娘嫁给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走走走,也不知道你们老程家怎么就生了那么个冤孽……” 两个人渐渐远去了,混入了难民群中,去到了更靠近城门的那一片区域。 那边的棚子搭得不似外围拥挤,用料更结实,占地也往往更阔大些。一般是更有力量,家庭中壮丁更多的难民才能住到那边。 原先每逢早晚,城中都会有大户出来搭粥棚施粥,这些离城门更近的难民也往往能够更先抢到粥吃。 而程灵一家的棚子则在难民聚集区的最外围,离城门最远的地方。再往远去,就要入山了。 这个位置,抢粥困难不说,山边虫蛇还多。到了夜里,呜呜的风声和着蚊虫飞舞,直叫人凄惶不已。 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令人绝望的还是,最近两天,城里连粥都不放了! 今年夏汛,金水河决了大堤,云川郡泰半地区都遭了灾,难民们四散奔逃。 程灵一家是娄县梅花村人士,倒是选了一条往北的路线。 这般走了二十多天,一路上,周边先是乡邻聚集,接着,同路逃难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渐渐地,旁边又多了更多的生面孔。 如此到达平县,身边还认识的,熟悉的人,竟只剩下了程大伯一家。 不过,两边虽是同族,但从程灵爷爷那一辈起,两边就是分了家的。 当初还同在梅花村的时候,两边也说不上有多亲近,等到了逃难路上,程大伯一家更是怕极了程灵一家来占自家便宜。如此,互帮互助的事情没怎么发生,欺压倒是有着不少。 这些事情倒也不必过多赘述,总之程灵从穿越来以后就融合了原主的记忆,现在她逐步回忆起记忆中的各种信息,对于当下要做的事情就心中有数了。 程二妮目送刘氏和程大伯远去,轻轻呸了一声,然后又喜笑颜开:“灵哥儿,你可真是太棒了!” 程大妮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容,但却又叹道:“没有粮食吃,出这一口气,又当什么用?” 说着,她直接走到自家窝棚边,掀开草帘子弯腰走了进去。 程二妮就冲程灵挤了挤眼睛,然后连忙跟上,程灵自然也随后跟上。 窝棚搭得矮,约莫只有四尺高,人在里头都直不起腰。内里的空间也很狭小,大约就是三平方左右。 角落里堆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这堆破烂东西的边上竟还蜷着个人! 这个人,就是她们的母亲,穆三娘了。 穆三娘是个大骨架,高个子的妇人,长手长脚的,蜷在一堆破衣烂衫上头,眼睛紧闭着,面色蜡黄,嘴唇苍白。光只是让人看着,都能想象她此时有多么煎熬。 程大妮看着她,眼皮一颤,眼角就落下两滴泪来。 但她只是抿着唇,也不去擦脸上的眼泪,就弯着腰走到旁边那堆破烂东西边上。然后从底下掏呀掏,最后,掏出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来。 掀开粗碗上包着的一块灰布,只见那碗里,竟有着半碗早已冰凉到凝结成糊的稠粥! 程二妮一下子惊声道:“大姐,你居然还……” 程灵连忙伸手捂住程二妮的嘴,程二妮也警醒过来,就很懊恼地立刻将嘴闭上。 程大妮轻声道:“每次领粥后,我与阿娘都要偷偷留一些的,这半碗,还是大前天留下的。在那之后……” 在那之后,城里就再没有贵人出来施粥了。 而这半碗大前天留下的粥,到此时不但是已经冰凉成坨,更甚至,它上头还析出了一层黄色的寡水。 在这小小的窝棚里,凉粥散发着说不出何等难闻的酸腐味道。 可程大妮却对此珍惜万分,只道:“阿娘醒不过来,指定是饿坏了。她虽说要我将粮食多留几日,不到灵哥儿都撑不下去的时候,决不许动这粥,但是……” 说到这里,她看向程灵,声音带了恳求:“灵哥儿,先给阿娘吃吧,她才是要撑不下去了。” 程灵:…… 就觉得喉咙口像是堵着些什么般,一种心酸与难受是从骨子里涌出来的。 她轻轻吸一口气,没有去说什么“这粥坏了吃不得”之类的话,而是蹲到穆三娘身边,抬手搭到她左手脉门处。 如此轻轻一探脉,再结合原先的记忆,程灵顿时心中有数了。 她低声道:“阿娘更需要的,是用药。” 可是到哪里去寻药呢? 从穿越以来就一直条理分明的程灵,自觉已经是将情绪控制得极好的程灵,在这一刻,也不禁茫然了。 她的目光透过破破烂烂的窝棚缝隙,正在考虑着进山去采药和寻找食物的可能性,忽然就觉得眼前一花。 不太对劲…… 等等,她看到的是什么? 一片狭小的,黑漆漆的,看起来像是没有光的空间,出现在她眼前。 而非常神奇的是,这空间明明是黑的,她却偏偏又能看清空间中的每一样物品。 都是些什么来着? 小钢杯、酒精炉、净水药片、压缩饼干、脱水蔬菜…… 程灵:??? 第四章 来自远足背包的物资 程灵心潮起伏,居然出现了一个小空间,这是穿越标配吗? 她扫了一眼程大妮和程二妮,确定她们应该是看不到这个空间的,这才又用目光快速观察了一遍这个小空间。 先目测容积,大致看来,应该是在一个立方左右。小是真的小,里边装载的物资也不多,但胜在种类丰富。 除了她之前一眼看到的压缩饼干等物,还有指南针、地图、保温水壶、户外手表、小型望远镜、复合弩、军刀、精钢龙泉剑等等物资。 这些……好像是她穿越前,因为要去参加一个野外求生活动,而放在随身背包里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里头还有一个小型的急救药品箱。 太好了! 这个东西在如今这时代,显然是比食物还要更为珍贵的保命之物。 程灵立刻对两个姐姐道:“大姐二姐,我先前在外头其实藏了一些东西,你们等等,我现在去取来。” 之前因为缺少食物,原主确实摸索着去过一趟旁边的山林。 结果只是在那山脚边转了一圈,回来后她就晕倒在两个姐姐面前。 看到弟弟又晕,程大妮当时就绝望了,活着太难,她情愿卖了自己换粮。 程灵突然醒来后,程大妮固然惊喜,可换不来粮食的忧虑还是压得她无法展颜。 她皱眉道:“你藏什么了?之前怎么不拿回来?” 程灵抬起一根手指头做了个嘘声的姿势,却只是笑笑,然后起身一弯腰,便掀开草帘子走了出去。 出去后,她故意夹着腿,装成尿急的模样,急匆匆就往旁边山林跑。 难民群中,顿时就有不少目光投来。程灵先前应对金爷时的表现太显眼了,难民们或有意或无意地就总会对她更多关注几分。 程灵对此心中有数,所以才故意装作尿急。 好在她们家的窝棚离山林近,程灵才不过奔出十几米,就到了山脚边上。她爬了几步,寻到一块大石头,闪身来到石头后方。 程灵又凝神细查了片刻,确定四周无人,这才聚起精神,尝试着从方才看到的那个小空间中拿取东西。 刚才在奔跑途中她就已经发现了,这个随身小空间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念消失和出现,当她不去想它的时候,这空间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只有程灵集中精神默念空间,空间才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程灵的目光落到了空间小药箱上,心中意念十分强烈,不停默念:“出来,出来!” 下一刻,她手心一沉。 小药箱果然被召唤出来了! 程灵提着的心顿时微微放松,即便有所预料,此刻也还是惊喜。 她刚才其实担心过这个空间能看不能用,现在确定了里面的物资果然可以随心取出,心里提着的那股气当下就舒缓多了。 打开小药箱,只见这药箱从上到下共被分了三层,按照功能分区,每层又被分出了好几个储物格。里头的东西排得满满当当的,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主要物资有一次性乳胶手套两副,剪刀镊子各一把,缝合针、手术刀各一套,冷热敷料各一组,其余止血带、医用纱布、酒精棉片、碘伏等等,就不逐一尽述了。 最珍贵的是,这药箱里头还有急救宝物安宫牛黄丸两颗,云南白药两盒。 此外,消炎药阿莫西林有两盒,复方板蓝根有十小包,牛黄解毒片有两板,连花清瘟胶囊两盒,布洛芬颗粒十小包,止痛片一盒。 还有活络油、风油精、万应止痛膏各一瓶,清凉油体积特别小,于是带了五小盒,仁丹丸带了小包装的十小包。 程灵快速看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以后,就将云南白药单独取了一盒,清凉油、仁丹丸也都单独取了一份。 然后盖上药箱,又在心中默念:回去。 如此动念间,这药箱果然被收回空间了。 程灵又将云南白药拆了包装,取出瓶盖上的保险子,然后将取走了保险子的云南白药重新送回空间。 清凉油和仁丹丸也同样如此送回空间。 这些东西的体积都特别小,已经从小药箱里取出来了,单放在空间,可以方便她下回要用的时候随时偷渡。 接着,程灵又从空间里取出两块压缩饼干。 这是军用压缩饼干,每一块都只有半个巴掌大,热量却极高,一块就能满足成人一天一夜的能量所需。 这样的压缩饼干程灵一共带了十五块。 先取两块出来,拆了外包装后,程灵仍然将包装收回空间,又将拆了包装的饼干也收回空间,这才一副空着手的模样,从石头后走出。 走了几步,程灵忽又驻足。 原来是前边难民群中走出来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颇为壮阔,要不是面色蜡黄,简直都显得不像个难民。 汉子旁边还跟了个眉眼灵活的少年人,少年伸出手指,遥遥地一指程灵。 两人对话着,说了几句什么,就一齐向着程灵走来。 程灵料想这两人有事,于是便暂停了脚步,只将目光落在十几米外自家窝棚处,确保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可以兼顾到窝棚里的家人。 等了片刻,汉子与少年走过来了。 那少年先冲程灵拱手,笑嘻嘻地说:“程兄弟,这位是我们十里堡百家队伍的领头人,郭大当家的。两位都是英雄豪杰,该当认识认识。”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灵便也回礼般抱了一拳,但只笑笑,却不说话。 什么英雄豪杰,只看这两人走路时的脚步姿势,程灵就知道,说话的少年至多就是个营养不良的普通人,至于郭大当家,大约练了些庄稼把式。 这位有没有什么英雄事迹程灵不知道,但从少年说话的苗头里,程灵却嗅出些别样的意味。 她不是看不起谁,是怕这两位来者不善。 果然,见她不搭话,郭大当家先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他看向程灵的目光带着审视,以及不加隐藏的不忿不服。 程灵不知道他这个情绪从何而来,便只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 气氛就有点尴尬了,过了片刻,少年忽然清了清嗓子,嘿笑一声说:“程兄弟啊,咱们现在这个情况,日子不好过啊。” 程灵:“哦?” 她这么不上道,郭大当家的神情就开始有些阴沉了起来。 “嗐!”少年一咬牙,“程兄弟,那城里头多少狗官富户大鱼大肉吃着,咱们这些苦难兄弟,却一个个饿得连几颗米粒都捞不着,这能成吗?这没天理啊!” 话音落下,这一刻,程灵懂了。 先前她忽悠金爷那时候,信口胡说的“民乱”,或许就在眼前! 第五章 方寸之间显身手 程灵的心脏,咚咚跳响了一下。 民乱! 这两个人,是来邀她入伙的。 当然,程灵不可能答应。 “两位。”程灵的语气沉稳平缓,只说,“家母体弱,小弟这里耽误不起,必须尽快赶回照料,告辞。” 说着,她的手拱了拱,脚下一错,就要绕过这两人快速离开。 不掺和的最好办法,就是连他们的话都不要再继续听下去。 便在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 郭大当家吐气开声,怒喝:“好小子,想走,没那么容易!” 说话间,他张开的五指弯曲成鹰爪状,对着程灵便劈头抓来。 他的身躯同时冲撞上前,两条粗壮的腿踩在地上蹬蹬蹬的,不说别的,光看这奔跑时显露的力气就很骇人了。 程灵身量不算矮,身形却极瘦,跟这壮汉比起来,又哪有可比性? 这要是被撞到,当场被撞吐血都是有可能的。 郭大当家脸上都露出了狰狞的笑容,程灵的身形却灵活到超出他的想象。 她只是将身一侧,就在郭大当家收不住奔跑的势头,与她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忽然又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就捏在郭大当家伸长的那只手臂上,正正捏住他上臂曲泽穴。 郭大当家登时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心下一骇,还没反应过来,程灵又步伐一转,欺身到他背后,反手扣指在他后颈大椎穴处一敲。 咏春,寸劲! 方寸之间,一股极为凝聚的力道便在瞬息间冲击而来。 郭大当家“啊”地一声,才感觉到脊椎一阵剧痛,紧接着,程灵又一脚踹到他膝弯处。 砰! 这壮汉就此一头撞倒在地,整个人便好似脱了水的鱼般,扑腾着再也翻不了身。 程灵抬起一只脚,脚尖轻轻点到郭大当家背心中枢穴。 郭大当家却只觉得,自己背心处被压着的又何止是轻轻一个脚尖?那简直就好似是一座大山! 一切兔起鹘落,发生得极快。 而另一边,旁观的少年才终于从呆愣中醒过神来。 他匆忙地大喘了一口气,在立即逃跑和上前救人之间纠结摇摆了片刻,到底勉强挪了一步,僵着脸,干笑道:“这个……嘿嘿,程、程兄弟,您这……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程灵盯着他,没有出声。 直将这人看得脸都泛白了,才缓缓道:“你的名字,来历,说来听听。” “啊?”少年咽了咽口水,不安地动了下手脚,忙说,“小弟……咳,小的也是十里堡人,东、东临县的,小的名叫梁二柱,家里、家里上有八十老母!” “呜呜……”说到这里,梁二柱可算是找对了状态,他哭了起来,抹着眼泪道,“兄弟啊,咱们真的都不容易啊,我、我郭大哥就算脾气冲点,那也不是坏人。” “我、我也不是坏人啊!程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呢?不至于,真不至于这样。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程兄弟,你、你抬抬脚吧!” 程灵顿时一哂,说道:“往日的确无怨,至于近日会不会有仇……呵。” 她笑了声:“梁二兄弟的名字,我记住了。也劳烦梁兄弟规劝规劝郭大当家。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我不知道。程某只有一点要求,万事不要寻到我的头上来。” 说话间,她点在郭大当家背心穴位处的脚尖忽然微微用力。 郭大当家本来还勉力用双手撑着地,不想趴得太难看,结果程灵这一用力,他背心处顿时一阵剧痛。这下子,他那一口气就泄了,人又忍不住痛哼一声。 他的脸就涨得通红,当下简直恨不得地上有个洞,他好顺势将头脸一块儿埋进去。 程灵的声音不紧不慢:“好好儿的,不惹我,咱们大家都好。谁要是惹我,这世道,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终于,说完这一句话后,她将脚收回。 趴在地上的郭大当家就觉得背上一松,再过片刻,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忽地就喘出一口气,当下的第一反应竟是好想就这样趴在地上不起来,管它是要脸还是要命,总之先大哭一场再说。 “呜呜呜……” 梁二柱来拉他,郭大当家含混着哭声不肯起来,只将衣袖掩着面,跟梁二柱拉扯道:“那、那小子真走远了?” 梁二柱含着气声小心道:“走远啦,大哥快起来,我给你挡着,没人敢看咱们的!” …… 呵,程灵摇头失笑。 她走到了自家窝棚边,掀草帘子之前又用眼角余光瞟了眼山林方向,只见梁二柱拉着郭大当家,两人一块儿弓着腰,也不知是在躲什么,就那么往山林里绕。 岂不知他们所在的位置其实并无任何遮挡,这边的难民区中,不论是谁,只要往那边看,就基本上都能看到他们。 又躲得了谁呢?大概不过是躲个心理安慰罢了。 至于程灵这边,她连郭大当家都放倒了,这下子,敢再盯着她的难民可就少了。她的视线只需随意一扫,周边凡是与她目光对上的,不论是谁,都会连忙低头。 这威慑效果,当真是非常不错! 程灵这才掀开帘子,弯腰回了自家窝棚。 窝棚中,程大妮和程二妮正一起围在穆三娘身边,程二妮搂着穆三娘的上身,将她垫高着抱起来,程大妮则小心往穆三娘口中喂粥。 可是穆三娘根本不张嘴,她甚至紧咬着牙关,还会偏头躲粥。 显见她的意识并不是完全不清醒,她这样,根本就是情愿将食物都留给孩子,自己却不肯吃上哪怕一口。 程大妮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阿娘,你吃呀!你吃好不好,我们不能没有你。” 穆三娘还是不张嘴,这时程灵走了过来。 她蹲身到穆三娘面前,伸手就在穆三娘嘴唇边轻轻拂过。 与此同时,她的手轻点了穆三娘颊边穴位,穆三娘不自觉地将口微张,小小一粒不过绿豆大小的云南白药保险子,便被程灵趁机喂进了穆三娘口中。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程灵出手简直如闪电般,等她将药喂进去,程大妮和程二妮姐妹甚至都没看清楚她刚刚做了什么。 姐妹两个,只是一个喜道:“灵哥儿,你回来啦。” 一个惊道:“灵哥儿,你这……” 话音未落,一直闭着眼睛的穆三娘忽然呻吟一声,就睁开了眼。 第六章 明明该难过,为何却想笑? 穆三娘醒了! 程大妮和程二妮一齐惊喜地喊:“阿娘!” 穆三娘睁开眼睛,她眼神略有些迟滞地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程灵身上,问:“灵哥儿,你刚才给我……吃了,什么?” 程灵没想到她这一幅神智朦胧的样子,居然还能留意到刚才吃下去的保险子。 是了,保险子是带着些许苦涩药味的,穆三娘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异样? 好在程灵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借口,便道:“是百宝丹,阿娘,是我用一个消息,跟金爷换的。” “金爷?”穆三娘顿时声音一高,一着急竟是自己撑着手坐了起来。 她虽然昏迷了大半天,不知道之前程大妮要用自己换粮的事情,但这个金爷,她却是早就听说过的。 早在几日前,金爷就常常出城,挑一些模样齐整的丫头小子买回城里,在这城外难民区,他是有名的人物! 因此程灵一说金爷,穆三娘就急了,生怕家里的孩子做了什么傻事。 程灵连忙压低声音解释:“阿娘,咱们这里的郭大当家,有心要带人冲城门,我用这个消息,与金爷换来了一粒救命丹。” 她有原主的记忆,因此看穆三娘很是亲切,这个时候口口声声喊娘,也是顺畅得很,居然没有没有半点心理障碍。 穆三娘却被她口中的消息给冲击得呆愣了一下,不自觉地,穆三娘就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程灵的手,眼睛盯着她,紧紧追问:“灵哥儿,你哪里得的消息?能确认吗?” 程灵说:“是之前,郭大当家身边一个叫梁二柱的,亲口跟我说的。我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他们要纠集难民,必然要与各家男丁通气。” 穆三娘顿时吐出一口气,郭大当家与梁二柱的名字都出来了,程灵说得这么真,穆三娘当下哪里还有不信的? 她心潮起伏了片刻,本来是病中虚弱,但保险子除了内伤救急,也还有强大的镇痛作用。 如此过了片刻,穆三娘身上痛感渐去,精神振作起来,就连忙说:“不成,这个地方,咱们不能呆了。灵哥儿,大妮二妮,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说话时她神情坚定,显然已经是在方才的片刻间就下定了决心。 说完这句,她又问程灵:“灵哥儿,那个梁二柱来找你,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程灵看着穆三娘,见她虽然是面色无华,一身憔悴,神情间却自有一股坚毅。 这是一个看起来与一般劳苦大众没有什么不同的寻常古代妇人。 但她青年守寡,既能拉扯着三个孩子,独立将她们抚养长大,又还能做出将小女儿当成儿子养这样的事情,并将所有人都瞒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这就可想而知,她实际上有多不寻常了。 对程灵而言,这当然是极好的。前路艰险,能有这样一个队友,也是一种幸运不是吗? 她低声道:“阿娘,别急,等天色黑了咱们再走。” 说着,她做出从怀里掏取东西的动作,实际上却是悄悄沟通空间,将刚才撕掉包装的一块压缩饼干取在了手心里。 等再摊开手掌,程灵手掌中就多了一块颜色微黄,泛着食物香气的压缩饼干。 咕咚,程二妮咽了口口水。 她刚才旁听着“弟弟”与母亲的对话,听到有人要冲击城门这样的消息她都没什么反应,可这块压缩饼干的出现,却瞬间让她破防了。 香,太香了! 其实压缩饼干的气味并不是很明显,但对处在极度饥饿状态的人而言,哪怕就是最寡淡的那种食物气息,都能引来他们的唾液疯狂分泌。 又何况,压缩饼干含有大量的油脂和糖分,程灵摊开手掌后,那一丝丝混合着糖油气味的食物香气就直往周边几人鼻腔里钻。 程二妮不仅是吞口水,她根本就是眼睛都绿了。 穆三娘倒还留着几分理智,她勉强问道:“灵哥儿,这是什么?” 程灵道:“先前我在山林中捡到一个小包袱,里头装了些这样的干粮,阿娘,我们先分吃了,积蓄些力气,等天黑了就离开。” 说完,她伸手将这块小小的压缩饼干掰成了四份。自己留了一份,余下三份分别递给穆三娘和两个姐姐。 四个人,一人吃一小块。 这倒不是程灵小气,主要是母女四人的肠胃都处在长期的饥饿状态中,这种情况下,开食以后就不宜一次吃得过饱。 压缩饼干本来就是饱腹感特别强的东西,不容易消化,一次吃一小块,能够给她们干涸的身体提供一些能量也就够了。 当然,程灵同时也有物资方面的考量。 她虽然新获得了一个金手指小空间,可这空间里的物资是有限的,总共才十五块压缩饼干,程灵当然不能挥霍,必须要有计划地使用。 程二妮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她就一个念头:吃! 等到一口水一口饼干地将东西吃完,她就眼巴巴地去看程大妮和穆三娘。 程灵的进食速度跟她一样也很快,那小块饼干程灵早就就着水吃光了。 只程大妮和穆三娘速度慢些,她们两个都是一样的心思,想要将这样珍贵的食物留些下来。 没错,压缩饼干的口味放到现代社会的话,或许会被很多人诟病。 可吃在程大妮和穆三娘这样的逃难百姓口中,那种咸中带甜,又混合着坚果油性气息,一口咬下去满满都是碳水的感觉,简直就是神仙吃食了! 别说是在逃难中,就是逃难前,家境尚且安定的时候,她们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啊。 母女两个以极大的意志想要克制,然而她们饥渴的身体却根本不受她们理智管辖,等到回过神来,程大妮和穆三娘就发现,即便再是细嚼慢咽,她们手中的食物也都被她们吃完了。 程大妮:…… 程大妮的双眼中流下了泪水。 “大姐。”程二妮也在抹眼泪,她问,“你哭什么?” 程大妮莫名地打了个嗝,然后羞愧掩面:“我……” 她一下子背过身去,好不难过道:“我没留下干粮,呜……我错了。” 程二妮的泪水于是就流得更欢了,她也哭:“是啊,我也该留下一些的。这么好吃的东西,以后再也吃不着了,这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程灵:…… 怎么办?明明那么难过的事情,她为什么会突然想笑? 唉! 第七章 惊魂之夜 戌时,天色渐暗。 程灵透过自家窝棚的缝隙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四周。 天上没有月亮,星光也很稀疏。 朦胧的夜色模糊了一切,包括城外难民区的种种凄风苦雨,似乎也都随着太阳的落山而被消弭成了一片静谧。 程灵轻声道:“阿娘,我们可以出发了。” 穆三娘一愣道:“不等到后半夜吗?” 后半夜,一般才是人体最疲惫的时候,这个时候人的警惕心也会被降到最低,照理说,要悄悄离开,后半夜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程灵的目光微微转动,在她的视野下,夜色虽然模糊,但多多少少,人体在走动时带起的一些细微声音,以及暗影晃动,总是逃不过她的眼睛和耳朵的。 所以,现在的难民区,在她眼里就像是一个表明安静,实际上却被悄悄架在了烈火上炙烤的炸药桶,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程灵低声道:“阿娘,你看到没有,那些人在频繁走动,勾连。” 白天,郭大当家在程灵这里碰了壁,但这显然并未能打消他发起动乱的念头,相反,因为在程灵这边泄了消息,倒是很可能促使他更为急躁。 再通过眼下观察到的动向,程灵得出结论:“阿娘,极大的可能,等到下半夜……他们就要冲城门了!” 穆三娘懂了,当即道:“好,那我们马上就走。” 有什么不能走的呢? 当初窝在这个地方,一方面是因为城里的贵人会施粥,饿怕了的人就想着歇一歇,能讨得几口吃食,多活一天是一天。 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幻想过进城安居的…… 只是幻想这个东西,想想就罢了,又有几个是能实现的呢? 程大妮眼里含着泪,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只停了几天,我们就又要走啦。” 走去哪里呢? 不知道。 程大妮擦干净眼泪,主动拿起了最重的包袱。 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最重的包袱里装的是她们的陶罐和破碗,还有几个竹筒的水。 这些东西不值钱,但却是逃荒路上不可或缺的。 程二妮和穆三娘也各拿了一个包袱,程灵反而是空着手。 她只是悄悄地扣了一把瑞士军刀在手心,如果离开的路上有不长眼的来阻拦,她不介意动用武器。 程灵打头,一行四人足下无声地走出了窝棚。 夜色给了她们最好的掩护,母女四个以最快的速度从窝棚一侧,穿入了后方山林中。 入山的一刻,程大妮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程二妮小声欣喜道:“太好了,没有人来拦我们!” 程灵也轻轻松了一口气,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之前的警惕是多余的,相反,进山以后她更谨慎了。 程灵道:“阿娘,你们在这里等我片刻。”说完,她来到之前藏身过的那块大石头后面。 借着石头的遮挡,她快速从空间里取出一个深青色的斜跨型帆布包,然后将空间中的望远镜、驱虫剂、小型复合弩、防风火柴、指南针、求生哨、捆扎带、强光手电等物放到了帆布包里。 当然,同时程灵也没忘记再取出几块压缩饼干,撕掉包装用保鲜袋装着,同样放进了帆布包。 做完这一切,她才从石头后面走出,回到穆三娘与两个姐姐身边。 穆三娘眼尖,模糊的夜色下都看出来她身上多了一个包,当下有些惊奇:“灵哥儿,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在山里捡到的包袱?” 对,程灵之前找的借口,就是在这里等着呼应呢。 程灵连忙道:“是,阿娘,我怕被人瞧见了不妥,先前就将这包仍然藏在石头后面。阿娘,包里有好些稀奇的东西,我瞧了瞧,都挺有用。” 说话间,她从包里取出那瓶驱虫剂。 驱虫剂是喷雾型的,程灵按下泵头,对着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腿脚边喷了一通,同时也给自己喷了一遍。 程大妮先有些惊吓地退了一步,程二妮则用手掩着嘴,穆三娘谨慎道:“灵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程灵道:“阿娘,进山了,第一件要紧的事情是防蚊虫,这个东西能驱虫。” 说完,她将驱虫剂又收回了帆布包里。 用不着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东西能驱虫”,没有那个必要,现在的时机也不合适。 一边说着,程灵又将帆布包里的复合弩取了出来。 这个复合弩是折叠轻便型的,里面一次能够填装五支弩箭,打开后最宽处也不过一尺大小,可以单手扣住使用。 程灵便左手持弩机,右手则随意折了根三尺左右长度的树枝。她开路,向山上走动时一边用树枝轻敲道路两边。 这样做的目的是“打草惊蛇”。 夏汛过后,平县一带的天气仍然炎热,山上到处都是虫蛇,夜里上山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但程灵早就计划好了,要在今夜翻过这座山,去往山北的卫县。 要离那些会发动暴乱的难民越远越好,冲城这个事情,程灵根本不认为他们会成功。所以,要避免平县官兵的清算,最好的方法就是快些远离。 就这样,母女四人摸着黑,就着天上稀疏的星光,也不知走了多久。 好不容易像是走到半山了,程二妮呼呼直喘气,正耐不住提议:“阿娘,要不然我们停一停,扎个火把再走好吗?” 话音刚落,忽然就感觉到上方的天际陡然亮了起来! 程二妮啊一声,回身一看,才陡然发现,原来这哪里是天亮了?竟是下方平县所在的位置,突然在同一时间被点亮了无数的火把。 火光映照着,四人站在山上,居高临下,远远地竟是看得分明。 那边城门大开,数不清的官兵冲了出来,与拥挤在城门口的难民们混战在一处。 血花四溅,一声声惨叫响彻夜空。 明明算是离得极远了,可这一刻,站在山上的四人却不约而同地觉得,那些遥远的惨叫声,又仿佛是正正好就响在自己耳边一般。 程大妮咬着唇,程二妮没忍住颤声道:“我们要是没走……” 忽然一阵劲风从旁袭来,程灵瞬间警觉,侧身之间左手一抬,一支弩箭便似流星追月般,对着袭来的黑影迅猛出击。 程大妮:“啊!” 尖叫未歇,那黑影脖颈中箭,已是瞬间倒飞落地。 程二妮惊声:“是狼!” 第八章 月光下的太极桩 狼,基本上就没有独行的。 这一刻,持弩站在原地的程灵明明什么也没看到,却又分明能感觉到,前方山林间,影影绰绰,依稀是掩藏了无数的杀机! 程灵不敢妄动,只是端起弩箭,做出威胁性的动作。 她知道,狼是非常聪明的动物。 先前发起试探性攻击的那匹狼既然死得如此轻易,那么紧随其后的狼群就很可能会立即蛰伏下来。 它们不是要就此放弃猎物,而一定是在蛰伏中等待时机,只要程灵这边有丝毫松懈,这些黑暗中不知数目的凶兽,就必然会迅猛扑来,毫不留情地将母女四人撕吃入腹! 程灵压低声音,命令道:“阿娘,你带大姐二姐先上树。” 穆三娘的手有些抖,在她这次受伤昏迷前,她原本是一家的顶梁柱,逃荒路上,三个孩子不论做什么都听她的。 结果这回醒来后,一向有些沉默的程灵却竟然像是脱胎换骨了般,突然就变得极有主见了。 她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在危难时刻担起了这个家的重担! 明明她才是最小的,明明她也是个女娇娥。 穆三娘有心要劝程灵不可逞强,但她又心知自己的拖延反而很有可能给程灵带来更大的麻烦。 因而心中虽是千回百转了一番,穆三娘却最终没有多废话一句。 她只是一左一右拉住了程大妮和程二妮的手,说:“大妮二妮,我们退!” 在她们左后方约两尺的位置,正好就有一棵大树。 程大妮和程二妮都很听话,三人小心后退着,短短几步路,却是退得心惊肉跳。 到了树边,穆三娘一推,程二妮就先利索地上树了。 她将双腿勾在离地将近三米高的一根树杈上,整个人倒挂着下腰来拉程大妮。程大妮一手被程二妮拉着,身后又有穆三娘助推,也很快就上了树。 姐妹俩又一齐来拉穆三娘,穆三娘挂心程灵,在刚刚上树的这一刻,没忍住回首去望。 便在此时,被程二妮勾住的那根树枝忽然发出细微的一声咔嚓。 程二妮一惊,喊了声:“阿娘!” 穆三娘连忙自己用力抱住了大树的主干。 可听着身后动静的程灵却已经受到影响,不由得微微偏了偏头。 夜色中,疾风骤起。 “嗷呜!” 是狼群,在这一刻发动攻击了! 嗖!嗖嗖嗖! 数道身影夹着腥风扑击而来的同时,程灵手中的弩箭亦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射了出去。 这是来自现代的复合弩,拥有快速连发的功能。 复合弩的箭匣内一次可以装载五支弩箭,程灵之前发出过一支,如今还剩四箭,她一点也没有保留,一次就将四支箭全部放出。 “呜……” 狼的惨叫声伴随着狼躯落地的砰砰声。 顿时,程灵的身前就又多出了四只狼尸。 这等的凶残,已经足够震慑住群狼的脚步了。 便是一心食肉的猛兽在这一刻都不由得感到了惊怯,随着头狼一声啸叫,其余群狼纷纷从草丛中窜出。 这个时候,一直被云层遮挡住的下弦月竟是徐徐探出了半边脸。 月光倾洒而下,直如霜雪般,照亮了暗影重重的山林。 一双双狼眼在月光下简直就像是幽绿的鬼火,照得身后树上的程二妮背后冷汗涔涔,她却只将牙关咬紧,生怕再发出些许动静,害到了前方的程灵。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五只狼尸是最有力的威慑,这使得群狼不敢再轻易发起攻击。 狼,毕竟是狼,动物再聪明,也不会知道这五支箭就是程灵的极限。 如果想要再次发箭,她就必须重新填装箭匣。而与猛兽之间的对峙,往往只是一个填充箭匣的时间,或许就能分出生死! 程灵便只是仍然保持着端举弩机的姿势,同时她的脚步和站姿却在不着痕迹地微微变动。 这具身体的底子到底不够强健,程灵穿越过来以后,虽然因为自身精神强大,技巧高超,从而弥补了很多力量上的不足,显得好似武艺非凡。 但实际上,她现在所能发挥出的实力,甚至还不如她巅峰时期的十分之一。 就比如现在,在与群狼的对峙中,她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意志的不足,而是身体上的难以为继。 她的体力,好似是要到达极限了! 程灵的办法,便是通过身体的细微移动,以及姿势上的稍许调整,将普通的站姿转变为站桩。 传统国术的修习,讲究的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这其中,内练一口气的重要性,甚至还要超越外练筋骨皮! 桩功,便是一种由外而内,内外统一的炼气之法。 通过精妙的站桩,程灵不仅可以节省体力,甚至还能将自身的气力由外而内,统合成一。 程灵于是缓缓呼吸,观想太极。 她主修的是咏春拳,但一直以来为她打熬根基的桩功却是太极桩。 太极桩刚柔并济,阴阳同行,是玄门正宗。对于现代习武之人而言,习练起来更有一种养生效果,可以使武者的武学生命更为蓬勃长久。 程灵呼吸时节奏舒缓,这便暗合了太极的柔,而眼下的状态气氛,实际上却是极度紧绷,危机一触即发,这就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刚。 当这一柔一刚相互统一,程灵的心境也就在这奇异的危机状态下达到了一种别样的升华。 她不急了,却在此时,天上月光忽然微微一亮。 这种程度的亮,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月色稍微茂盛了几分,算不得什么稀奇。 可在程灵这里,却分明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奇异的能量,流水般从那月光下投射而来。 朦朦胧胧的,这股能量顺着她的呼吸与毛孔,流淌进了她的身体之中。 她,她这是在吸收月光精华? 这个念头一出,程灵忽然福至心灵。 她抬起右手的树枝,太极剑的起手式便在这一刻从她手中摆起。 狼群中,头狼似有不安,忽然微微仰头,一声轻啸。 程灵手腕一动,树枝脱手而出,方才新得的这一股力量便顺着树枝一起,同时飞射。 月色之下,一缕流光划破空间,嗤! 干枯的树枝像是天下间最利的一支剑,穿透了头狼的咽喉。 第九章 神奇能量,金手指的新用法 头狼倒地身亡! 月光下,这一片山林,包括山间的夜风,都仿佛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直到片刻后,程灵再次端起弩机,做出要射箭的动作。 其余群狼凄厉啸叫,嗷呜—— 混乱的狼啸声中,终于有一匹狼掉头就逃。 失去了头狼的狼群就像是失去了将军的散兵游勇,它们没了组织没了纪律,也没有了心气,甚至都没有了方向。 残余的狼群紧随着四散奔逃,其速度之快,不过片刻就逃了个一干二净。 要不是地上还残留着几具狼尸,方才群狼来袭之事,简直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方大树上,程二妮先攀着树干一溜下树。 然后,她就叉腰笑:“灵哥儿,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程二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敞开了笑,简直是有生以来都没笑得这么畅快过。 可真是太开心了,极度的惊吓之后是极度的喜悦,这样的情绪谁要能控制,那不是圣人就是奸人,反正不是程二妮。 紧随在程二妮身后的程大妮倒是想伸手来捂她的嘴,但是程大妮自己的嘴都咧开了合不拢呢,她一伸手,没捂住程二妮,倒先捂住了自己的嘴。 “呜呜呜……” 程大妮欢喜得哭了。 最后下来的穆三娘眼睛亮得惊人,她手脚有些发软,但还是先走到程灵身边,拉住她的手查看她的四肢。 “灵哥儿,你没受伤,太好了!” 程灵的左手还扣着那把复合弩,被穆三娘拉手查看的时候,她四肢略有些僵硬。 她回答:“我没事,阿娘。” 穆三娘点头,眼睛里透着光,直盯着程灵问:“灵哥儿,你刚才,突然甩出树枝将头狼射死了,是怎么回事?是哪里来的力量?” 这个问法有点意思。 程灵眨了下眼睛,方才月光入体的感觉玄妙非常,她其实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她的桩功,还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什么异常?又或者,是她本身就具备异常? 毕竟,穿越这个事儿都发生了,她还自带了一个随身小空间,那么,再多一份特异好像也没什么稀奇? 但穆三娘的问话让程灵有了一些新想法,她当下将手探入身侧的挎包,先从挎包里又取出五支弩箭,装入了复合弩的箭匣中。 这样的弩箭程灵一共有三十支,她取了十支出来放在挎包里,其余二十支则仍然藏在空间中。 山中危险,狼群虽然退去,但程灵还是要将复合弩随时保持满载状态,以策万全。 做完这件事情,她同时微微调整站姿,双膝略屈,脚踩阴阳,手分太极。 复合弩还在被她左手紧扣着,这个太极桩就摆得有些不太标准。 但就在程灵用这个不太标准的太极桩观想太极,再次从心中探寻着方才那股玄妙感觉时,夜空之上,月华挥洒—— 那一股常人肉眼难见,而程灵自身却能清晰感应到的奇异能量,又一次如流水般没入了她的身体中。 从肌肤、到筋膜、再到血液经脉。 程灵的眼中似乎也蕴含了微光,她看着穆三娘,轻声道:“阿娘,刚才危急时,我忽然有种奇异感觉,似乎身体里忽然就多了一些玄妙的力量。阿娘,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选择向穆三娘透露这一点,这其实也是程灵在试探穆三娘。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表现出来的异常会越来越多,总有许多本领是原本的程灵所不可能拥有的,这一切总要有个出处,有个名目。 穿越肯定不能说,空间也是不能说的,那么其它方面的借口要怎么找呢? 程灵决定,让穆三娘帮她找! 果然,做母亲的,天然就有一种为自己的孩子找理由的天赋。 穆三娘已自动自觉道:“你是练了你外公留下来的小册子,找到了炁,是不是?” 炁,同气。 两个字同音,但概念上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程灵却是听懂了,穆三娘说的应该是“炁”,而非“气”。 她搜索记忆,想着程家的根底和穆三娘的来历。 程家,说是普通农家,其实又并不全是。因为程灵的父亲程铭,他是读过书,甚至考过童生的。 在当时的梅花村,程家也说得上是一声耕读之家。 要不是后来程灵祖父去世,祖母病重,父亲程铭又在外出时被盗匪所害,程家的日子在村子里头其实应该算是过得很不错的那种了。 至于穆三娘,她原先家境也不差,是镇上一位老郎中的小女儿。 穆三娘打小跟在父亲身边,学了些简单的医术,后来老郎中去世,穆三娘又青年守寡。她就利用起了自己的医术,除了会帮村里的妇人看些小病小痛,有时还会上手给产妇接生。 靠着这手本事,她养活了三个孩子,也在梅花村立了起来。 至于穆外公留下的小册子,程灵有印象。那其实应该是一本五禽戏的图册,其后附着有中医的气功呼吸之法。 这法门原主程灵松松散散地练过,当是强身健体,但实际上从未练出过什么成果来。 现在穆三娘将程灵的变化归拢在这上头,程灵立即道:“阿娘,这就是炁吗?” 说着,她抬手,有意识地想要再调动方才进入体内的那缕“月光精华”,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将它外放。 可结果……呃,程灵动了动手掌之后,就有点尴尬道:“阿娘,这股炁,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好像很难再控制它。” 先前情急之下,程灵掷出树枝,同时有炁附着其上,原来那不是常态。 程灵顿有所思:看来,她必须要加强锻炼,争取早日做到能够自如控制这样的能量,否则,有这样一股力量却不能应用,那可真是太暴殄天物了。 或许,穆外公留下的呼吸之法,她也可以捡起来再好好练一练。 穆三娘却是十分欣喜道:“灵哥儿,你能感觉到炁的存在,这就已经是极大的了不得了。你这样的,是有天赋的!你要好好练,这是安身立命的本事!” 程灵郑重点头。 两人说着话,也没耽误,程灵道:“阿娘,我们将这些狼尸收拾收拾。” 同时也招呼程大妮和程二妮,程灵则走向最近一只狼尸,她要将狼尸身上的弩箭都拔下来,回收利用。 因怕血液溅出来,程灵先走到了狼尸背后,一手按住狼尸的后颈。 而就在这一刻,新的变故出现了。 程灵忽然感觉到,先前不受控制的那股炁,竟是在倏忽之间,又自发地动了起来。 炁,向着狼尸涌入。 程灵心下一跳,正要下意识地将手收回,忽然就听到仿佛金钱落袋一般的“叮”一声。 什么? 第十章 我是摸尸小能手 程灵的心脏砰砰乱跳着。 她发现,自己的随身小空间,在这一刻同时也有了新的变化。 一个立方的小空间旁边,徐徐地又展开了一个新的小空间! 新的小空间与旧空间紧挨着,同样是一个立方大小,但两边却是壁垒分明。 旧空间里装载着程灵在穿越前,背着的那个远足背包里的全部物资,新空间里头却是空荡荡一片,除了……突然落入新空间的一小把铜钱! 重点来了,就是这一小把铜钱,它是怎么来的呢? 这个时候,一道熟悉的女声同时在程灵耳边响起: 【背包绑定拾取功能,你对狼尸进行了采集,获得大齐通宝,铜钱二十三文。】 程灵…… 真是没忍住一个激灵,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为什么说这道女声熟悉? 因为这分明就是程灵穿越前,她自己原本所拥有的声音!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她穿越前正在做的一些事情了,除了背着背包在远足,远足前的程灵则刚好结束了一个国风手游的配音工作。 然后在旅行途中,她有时候就会拿出手机来,顺带着跑一跑这个游戏,权当是为游戏做测试。 于是,眼下的程灵则展开联想:我这是……在穿越的同时,还获得了这个游戏的某些能力? 这很奇妙,但还是那句话,穿越都发生了,又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现在不是深究这些能力由来原因的时候,程灵更关心的是:除了随身小空间,除了背包拾取,我还有其它能力吗? 满怀激动的程灵连忙一阵探索,落在穆三娘眼里就是:程灵居然摸着狼尸发起了呆! “灵哥儿?”穆三娘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 程灵回过神来,经过刚才的查探,她发现除了随身空间和背包拾取,自己暂时应该是不具备其它游戏能力的。 也不存在随身带着一个游戏系统这种事,她刚才呼唤了老半天,咳……并没有什么系统回应她。 当然,背包拾取已经很神奇了,没有系统,程灵更高兴。 她自小习武,说实话,大概也并不能适应一个随身系统的存在。 如果真的有游戏系统出现,程灵想了想,或许就连她自己也很难预测,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吧。 程灵回应了穆三娘一句:“阿娘,我没事。” 说着,她再次按住狼颈,只听嗤一声,这一次,她利索地将弩箭拔出来了。 狼血溅出了一点点,程灵很顺利地避让了过去,接着将带血的弩箭放在旁边草丛里擦了擦。 她如法炮制,走过五具狼尸,一并将五支弩箭都回收到手。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还尝试着对其它狼尸进行拾取采集,然后又确认了一点:拾取采集的前提是,她的身体里必须蕴含有月光能量。 或者说,她的身体里必须要拥有炁。 没有炁的话,拾取采集就不能发动。 这倒像是一种能量交换,程灵则更多地将它理解为一种特殊异能。 不管什么游戏不游戏的事情,只将拾取采集简单当做是她自身的特殊能力,这就好理解多了。 程大妮和程二妮紧随在程灵身后,程大妮从破烂包袱里拿出一把生锈的菜刀,试着将狼尸剥皮。 过程中,程二妮却是在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一边说话道:“好多肉,大姐、灵哥儿、阿娘,我们终于能敞开来吃肉了是不是?” 眼前这些狼尸落在她眼中,又哪里是什么狰狞血腥的野兽尸身? 这分明就是一堆堆油香四溢的肉啊! 程灵站在头狼的尸身旁边,同时改变站姿,又站了一小会儿太极桩。 先前吸取到的那一缕月光能量只是支撑她摸了一具狼尸,就已经消耗殆尽了。现在她想要尝试着拾取采集头狼的尸身,就必须重新吸纳能量。 数十呼吸之后,程灵将手按在头狼的尸身之上。 熟悉的女声再度响起: 【你对头狼尸身进行了采集,获得大齐通宝,铜钱五十一文,获得硝制完成的狼皮一张,获得狼肉十斤。】 能量褪去,程灵看着拾取空间里新多出来的一些东西,心情是雀跃的,新奇的。 但同时,她却也感觉到自己的手脚似乎有些微微的发软,精神上一股疲惫涌来。 拾取采集这个能力,消耗的主体是炁,但似乎又并不仅仅是炁! 有意思,这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程灵没有惧怕,但她也没有莽撞地继续尝试拾取采集——中间的那几具狼尸,她只是拔走了它们身上的弩箭,却并没有对它们进行采集。 或者说,她之前尝试采集了,但因为之前缺乏炁,所以她没有采集成功。 从理论上来说,如果继续吸纳月光精华,程灵应该是可以再次采集的。不过程灵放弃了这个做法。 她只是站在头狼的尸身旁,趁着月光还在,继续站桩吸纳月光精华。 程灵想:这些能量我应该要屯集起来,尝试着对它们进行更深入的控制,而不是一股脑地,就只是拿它来摸尸。 这并不容易,不过程灵最不缺乏的就是钻研精神。 她也不急,练武是个水磨工夫,能从小到大,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人,又怎么可能耐不住性子? 另一边,程大妮和程二妮剥狼皮,穆三娘则着手取狼肉。 程灵站了约一刻钟的桩以后,感受到经脉微微发涨,体内的能量似有难以存续之势,便放弃了继续站桩。 她来到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身边,蹲下身来道:“阿娘,这里交给我吧,你带两个姐姐编些草篓子,咱们好装肉。” 又说:“这个地方,咱们还是不要停留太久。” 虽然说狼群被她杀散了,此地自带一股煞气,但山林中,这种煞气也震慑不了周边野兽太久。 程灵怕这边剥狼皮的血腥味引来其它什么大东西,她也不敢保证说自己就一定能够在山林中所向无敌。 好在体内新多出的能量又多给了她几分底气。 程灵动了动手脚,发现身体里的这股炁,目前来说自己虽然不能自如控制,但多了这股炁以后,她的精神好像更强健了,四肢亦明显比先前更为有力。 穆三娘则道:“大妮二妮,你们去编草篓子,灵哥儿,我收拾狼皮,你剔肉。” 第十一章 空间的奇妙规则 程灵几人一番收拾,直到月上中天。 而这个时候,天际刚刚好泛起了些微的鱼肚白。 如今正是六月下旬,下弦月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天空就会微微放亮,照得整个世界都像是在被笼罩在一层幽青色的薄纱之中。 这一层极近幽雅的天色掩盖了世间所有残酷和苦难,程二妮欢喜地往装满了狼肉的背篓上盖草帘子,盖好以后忽然转头往山下一望。 却见山下平城所在的方向灯火微微,先前杀喊声震天的场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只是在这朦胧的天色之下,呈现出一片城池的青影。 像是人间的烟火,还有家的轮廓,错觉非常美好。 程二妮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滋味,只是忽然蹦出一句:“都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 程大妮一咬牙,捡了地上两个背篓,一左一右甩在自己两边肩膀上。 这就挺沉重了,可她还要弯腰再捡拾地上的包袱。 程灵走过来,拎起地上最重的那个包袱,然后也一左一右背了两个背篓在肩膀上。 这个重量对她而言却似乎并不算什么,她的力气,比起之前有了明显的长进。身体里一股舒缓平和的能量在四肢百骸间徐徐流淌,这感觉真可谓是奇妙非常。 她沉声道:“我们快走吧,官兵不见得能将所有闯城的人都镇压抓捕。如果有人从山上逃走,说不定还会有官兵追杀。” 所以不要以为眼下的平静就是真的平静,危机往往会自我伪装。 穆三娘就立刻背了一个背篓走到最前方。 她的背篓里装的是三张狼皮,还有两张狼皮则在程二妮的背篓里。 穆三娘又一手挎了一个包袱,另一只手上则握着她们的菜刀,她说道:“灵哥儿,我们翻过这座山,等到天亮以后,再在对面有水的地方歇息。” 程灵选择了断后的位置,应了声:“好。” 如此,山路又一程。 等爬到这座山的最高处,一行四人才稍稍住了住脚,忽然就见到天际微白处,一抹红阳鱼跃而出! 程二妮惊喜地喊了一声:“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霞光侵染云海,深红浅红地燃烧在天际,简直就像是天宫着火,壮美难言。 程二妮却忽然间就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甩到地上,然后往山尖上一片薄薄的草皮处一摊,她流着眼泪,又哭又笑:“太阳出来了,我又看到了今天的太阳。” 穆三娘本来沉了脸色要催促她起来,结果责骂的话才刚到嘴边,忽然就被她这一句“今天的太阳”给堵得心口一酸。 叱骂的语言就变成了无奈:“行了,像个什么样子。二妮啊,起来吧,再撑一撑,下到山那边再歇息。” 程二妮的屁股却沉得像是灌了铅,她抹了把脸,正要再哭,那边程灵忽然也将身上的东西都放了下来。 程灵道:“阿娘,我们不歇久了,只停一刻钟,可好?” 说着,她从挎包里又翻出一块压缩饼干来。 “咕咚……” 只听一声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程灵和穆三娘的目光都看向程二妮,结果程二妮却看向程大妮。 原来刚才咽口水的人竟不是程二妮,而是程大妮! 程大妮羞愧地垂下了头,干瘦微黄的脸颊有些泛红。 穆三娘顿时不再坚持要走,而是也放下了身上的东西,然后接过程灵那边的压缩饼干和水。 还是一整块的压缩饼干,被程灵掰成了四小份,一人分得一份。 程二妮吃着压缩饼干喝着水,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背篓里的狼肉,瞳孔里映照的全是肉光。 穆三娘则一边吃一边问:“灵哥儿,你捡的那个包袱里,像这样的干粮多吗?” 程灵道:“还有十来块,阿娘放心,暂时够吃了,我们还有狼肉呢。” 又说:“只是水不多,喝完手上这些,我们必须找到新的水源。” 一边说着,她的意识探入小空间中,下意识地去数空间里剩下的压缩饼干。 原先总数是十五块的压缩饼干,到目前为止已经被她们吃去两块,程灵先前还取了几块出来,拆了包装放在随身的挎包里。 所以,现在还留在空间里的压缩饼干,算下来应该是还余九块。 对,剩余九块,这没错,可是……那九块完整的压缩饼干旁边,像小尾巴似的紧贴着的一小块——不,是四分之一块大小的那种小压缩饼干,是怎么回事? 程灵先是怀疑自己眼花了,但很快,她极速开动的大脑就给了她一个答案: 这四分之一块压缩饼干,分明就像是被她自己之前吃过的那一份啊! 所以说,这个背包小空间里,消耗过的东西,可以再生? 想到这里,程灵的心脏当下便有些雀跃地扑通了起来。 她又思索:只多出了四分之一块,这个意思是,只有我吃过的东西才会再生是吗?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空间里多出来的饼干就应该是二分之一块,而不是四分之一块才对…… 毕竟程灵昨天吃了四分之一块,刚才又吃了四分之一块。 不是,等等! 脑筋转了片刻,好险没打结,程灵才总算是弄明白了: 一,空间的东西大概率是真的可以再生了,但前提条件是,这个东西必须是被她消耗了才能再生,其他人消耗的则不能再生。 二,空间东西的再生大概有个时间限制,这个限制或许是夜半子时? 这个目前还不确定,程灵准备等今天晚上再确认一番。 她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但总体还是惊喜的。 虽然说这个再生看起来有点鸡肋,有点小气,不过利用得好的话,她们的物资总体看来还是在增多的。 人不能贪得无厌,这就已经挺好了。 想到这里,程灵又喝了一口水,然后将竹筒盖好。 她见穆三娘和两个姐姐还在小心珍惜地小口抿着饼干,觉得不能浪费时间,于是稍微走开几步,选了个相对平整的地方,又站起了桩。 太极桩,这是她修习武术的基本功,不管能不能吸收到月光精华,她都是要勤加修炼的。 然后,这一练,程灵就又发现了新天地。 第十二章 山的另一边 对着朝阳,程灵双腿微屈。 意存轻灵,手分太极。 恍惚之间却有一股暖洋洋的炁,从她丹田处升了起来! 这一股炁,与那东天之上的朝阳遥相呼应。 朦胧中,程灵甚至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缕紫气,从那万道金阳之间投射而来。 程灵身躯微微一晃,但很快,她却又自己稳住了。 就像是一棵风中劲竹,以极其挺拔的姿态,柔韧的腔调,面对着疾风来袭,却是无论如何枝干摇曳,依旧立定原地,绝不倒伏。 正所谓,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这,其实也是太极的韵律。 程灵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浸泡在了一团温水之中,由内而外的,每个气孔似乎都被打开了。 昨夜吸收到的月光能量则依旧流淌在四肢百骸间,两者之间循环缠绕,交织,正如人体本身,阴生阳动,内外存一。 这,也是太极! 程灵若有所悟,夜间吸取月光精华,晨起采集太阳紫气,这不就是古人追寻的炼气之道吗?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的太极桩居然自发拥有了吸取日月精华的能力! 就是不知道这个太阳精华,是不是也能像月光精华那样,为她的拾取采集提供能量? 当然,不管能不能行,以后早晚站桩,都将是程灵必做的功课了。 太阳精华能不能用来“摸尸”,这个程灵暂时还不知道,但太阳精华提供的能量能够增长她本身的精气和力量,这却是可以肯定的。 这种本事,不能松懈。 如此,程灵站了小半刻的桩,直到丹田中传出微微的鼓胀感,太阳紫气也从原先的柔和温暖转变为灼热,这才缓缓收势,停止站桩。 一行又要重新上路了,程二妮有些眷恋地在原地赖了片刻,到底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穆三娘却是好奇地看着程灵道:“灵哥儿,你练出的炁,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程灵见她似有神往,忽然心中一动,道:“阿娘,等走过这一段,略微安定些的时候,我也教你们站桩吧。” 太极桩其实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到了这个古代,程灵愿意将这桩功与最亲近的家人分享。 最重要的是,乱世之中,几个弱女子要自保,太难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算她们练不出什么成果来,能够强健强健筋骨,也是好的。 穆三娘虽然已经是三个孩子母亲了,但她居然还拥有十分蓬勃的求知精神,当下欣喜应“好”。 又说:“当年,你外公其实也想过教我练功的,可惜我小时顽劣,吃不得这个练功的苦,随意就糊弄过去了。” 然后,似有赧然道:“现在你大了,居然还要你来教我。灵哥儿,阿娘要是学不会,你可不能笑话阿娘。” 程灵只是微微一笑道:“没有什么学不会的,至多是,有缘能学得深一些,无缘就学得浅一些,不用太在意。” 这可真是太会说话了,穆三娘看着程灵,眼睛里顿时冒出欣慰又心酸的神色来。 孩子太体贴了,当娘的心里,就总觉得这是因为她吃了太多生活的苦,这才磨练出来了。 走在两人中间的程大妮和程二妮却是忽然互相对视起来,程二妮吐了吐舌头,程大妮则瞪了她一眼。 几人说着话,气氛略微轻松,赶路都显得没那么累了。 下山的路又走一程,程灵挑选着草木丰茂又湿润的方向行走,不多时,忽闻一阵流水哗哗之声。 这下子,不用程灵说,程二妮就先惊喜地喊了起来:“前边有水了,太好了!” 她拔腿就要冲,程灵却阻拦道:“二姐别急,让我先走。” 这座山中既然能有野狼,就说不定还有其它大型猛兽生存。程灵阻拦住了程二妮之后,就在原地蹲了下来,将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 她倒是想用望远镜,可惜前头树木丛丛,将人的视野全数遮掩了,望远镜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如此细听之后,程灵面色忽然微微一变。 等她直起身,穆三娘立刻问:“灵哥儿,你听出什么了?” 听地辨声这个本事,原主跟梅花村的一个猎户学过,只是原主是混在村里一群小子的边缘学的,学得不精,程灵却十分精通。 程灵道:“前头,水边上,有人!” 穆三娘与程大妮程二妮的脸色便都是一变。 有人,这却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人。 经过这一路的逃难,母女几个早就过了一开始的“见人即喜”的状态了。她们都明白,如今这世道,有的时候最险恶的反而是身为同类的人! 穆三娘顿时提议:“我们顺着水声,往上游走,绕过这些人。” 连人影都没看到,只是听程灵说有人声,她就下意识想避开这些人了。 程灵也同意,几人正要改变路线。 忽然前边的林子里传来一阵大步的奔跑声,紧接着是乱糟糟的几声吆喝:“直娘贼,夺了我们的血食,还想逃!” “娘的,抓了这小子,一并扒皮抽筋……” 混乱的声音还未完,一个高高的身影怀里夹着一个极瘦的小孩,已经从那林子里冲了出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精瘦的汉子,这汉子怀里也搂着个孩子,此刻正眼睛通红,呼哧直喘气。 再后头,竟是十来个油光满面的男人,有的拿刀,有的拿棍,喝骂着,呼喊着。 眼看后头的人追近了,汉子忽然一咬牙,就冲前头的年轻人喊:“兄弟,我的孩子交给你了!你帮我带出去,哥哥给你断后!” 说完,他将怀里的孩子奋力往前一抛。 跑在前头的高瘦青年眼睛瞪圆,目中几乎要滴出血来般回过头。 “洪大哥!” 他嘶吼一声,同时却还是伸出另一条手臂,将这抛来的孩子接住了。 然后他一咬牙,抱了两个孩子就又往外冲。 这一冲,抬眼间正与程灵几人迎面撞上。 青年大惊,一句话脱口而出:“快跑!里面那伙人,他们吃人!” · 第十三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里面那伙人,他们……吃人! 这一刻,背着背篓的程二妮忽然脚下一软,穆三娘连忙扶住她。 对面的青年还在狂奔嘶吼:“跑啊!快跑啊!” 呆愣的程大妮反应过来,扯了穆三娘和程二妮就要转身跑,同时也没忘记喊:“灵哥儿,快跑!” 而林子边缘,那精瘦汉子已经与两名手持粗壮木棍的追击者疯了般斗在一起。 但这精瘦汉子也只是拦住了两个追击者,更多的人他却是拦不住的。 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呢? 一个人想拦十几个人,人家也不是傻子啊,不会分兵吗? 甚至这些分兵追来的人看到了程灵一家,还眼冒精光地哈哈大笑:“鲜嫩的小娘子,好血食,不羡羊!” 也有人持续喝骂:“臭小子,兄弟们好心拉你入伙,上好的日子你不过,还要抢了我们的血食跑。娘的,抓到了,千刀万剐了你!” 眼看着大队的人已经追到身后,木棍与斧头劈来的声音呼呼作响,最前头,抱孩子的青年眼神绝望了。 他将两个孩子往地上一放,怒吼一声:“来啊,畜生,老子跟你们拼了!” 被放在地上的两个孩子都一声也不吭,只是互相靠着,瑟瑟发抖。 有几个追击者已经在与青年打斗上了,血肉交击的声音与场景近在眼前。 穆三娘几人简直都已经能够嗅闻到这残酷场面带来的凶煞气。 跑不掉了,来不及了,不是她们速度慢,而是这一切本来就都发生得太快。 近乎是眨眼间,余下的食人者已是纷纷眼冒绿光对着程灵一家人冲来。 程灵站住了脚,想要拉扯程灵快跑的程大妮没能扯动她,只好惊慌道:“灵哥儿?” “你们退后!” 程灵说完这一句,放下手上包袱,从腰间将复合弩一抽,就举弩射击。 她的速度快如闪电,一箭射出时简直就像是一道光,穿透了混乱的人间,将地狱该有的赏善罚恶带到了秩序混乱的此刻。 血花飞溅,一声惨叫。 冲得最快的那人胸膛中箭,当下倒地,不知死活。 可程灵的动作却还没有停止,她又接连扣下弩箭的机括。 嗖!嗖!嗖! 这把复合弩既能连发,速度极快,程灵的眼力和准头则更是没话说。她在黑暗中尚且能一箭一发,令恶狼中箭即死,又何况是在这亮亮堂堂的青天白日? 又是几声惨叫接连响起,砰砰砰! 人体随之倒地,程灵却留下了最后一支弩箭,对准了还在往前冲的余下几人,目光肃杀,神情冷凝。 “你……” 终于,奔跑过来的这些食人者在极度的惊吓中刹住了脚步。 程灵的动作太快了,说实话,刚刚还在往前冲的这些人不是没有被吓到,而根本就是没能反应过来。 现在程灵终于暂停射击,这些人才停下脚步,一人大喊:“你是什么人?” 喊话间,他的腿还在抖着,声音则高扬到甚至是有些发飘。 程灵不答反问道:“我们是血食?” 这个发问似乎是终于让对面这些人回过了劲,于是立刻又有一人高声回答:“不是,不是,我们……” 话音未落,那边与高瘦青年打斗的几人中,有一个发了狠,竟是一柴刀将高瘦青年的胳膊砍了个透,另一人则掐住了他的脖子,眼看这人命在旦夕。 程灵弩箭方向一改,顿时就向着那边射出一箭。 一次能装五支弩箭的复合弩,终于射出了它箭匣中的最后一箭。箭似流星赶月,瞬间射中了掐住高瘦青年脖子的那人。 “啊!” 惨叫声中,又一人仰天即倒。 紧接着,先前被程灵震慑住的那群人中,一人颤抖着声音,又惊喜又发狠道:“他没有箭了!娘的,冲上去,干死这小子!” 复合弩的前端,原本应该有箭头继续出现的位置,确实是没有箭了。 这个小细节,居然都被人观察到了。 下一刻,一柄斧头被人狠狠掷出,带着呼啸的风声,就当先向着程灵猛击而来。 都是亡命之徒,同伴的死也并不能让他们完全心怯,如今一有机会,这些家伙的凶性就全被激起来了。 高瘦青年那边,他踹开了倒在身上的死人,又爬起来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捡起地上石块,奋起余力与还围在身边的两个人挣扎着打斗。 这些人其实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章法,也不是什么高手,就是凭一股狠劲在用命挣一个输赢。 斗到凶性起来的时候,那是真的疯了,眼前什么也顾不上,只有一个你死我活。 “啊!去死!” 砰! 而程灵这边,她闪身躲开了那柄掷来的飞斧。 紧随在飞斧后头的,则是扑过来的五个人。 五人呼喝有声,眼白是红的,眼珠子却仿佛是绿的,一人举棍击打,对着程灵兜头劈来。 程灵脚下又一错,整个人却灵活得仿佛是一只随波逐流的游鱼。她错身转到了另一人身后,然后似轻描淡写般一挥掌。 一掌击打在这人背心大椎穴处,这人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 砰! 好家伙,先前击打来的那根粗重木棍,没有打到程灵,却恰恰是打到了这人身上。 一声惨叫,又一人倒地。 而程灵身后,一把被磨得锋利的柴刀正好砍来。 程大妮本来都退开十来步了,这时却忍不住尖叫一声:“灵哥儿,小心!” 程灵五感极为敏锐,体内阴阳两气循环流转,当下又是一闪身,她往左一转,然后右腿向前一勾。 挥舞柴刀在后方偷袭的这人便被她勾得向前一扑。 嗤! 柴刀入肉的声音响起,砍中的不是别个,却正是先前举棍击打程灵的那人。 如此接连几招,程灵举手投足,举重若轻,砰砰砰砰,不过片刻,竟就将冲来的这些敌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最后还余一人时,蓬头垢面的这个中年人忽然膝盖一软。 他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好汉饶命啊!好汉饶命!小的不是恶人啊,我也不想的,呜呜呜……” 第十四章 不怕,有灵哥儿在 阳光下,山林中。 有人哭得涕泗横流,程灵却站在那里,不疾不徐地从随身挎包中又取出五支弩箭,然后将复合弩空掉的箭匣重新填装好。 这个动作无疑是最有力的一种威胁,哭得好大声的这人顿时就喉咙一哽,不由得停住了哭声。 他也不敢逃,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程灵。 程灵将弩箭对向了仍在与高瘦青年打斗的其中一人。 那边的几人打疯了眼,根本顾及不到这边的变化。 高瘦青年左臂伤口极深,鲜血染红了半身,只是拼着一口气。他的对手死了一个,还剩余两个。三个人不要命地斗在一处,终于,在某一个瞬间,程灵的弩箭射出了。 嗖! 箭光映照日光,几乎能晃得人眼晕。 “啊!” 又一声惨叫,砰! 高瘦青年的对手又倒了一个,最后剩下的那个终于从狂乱的战斗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当下也是一声惊叫。 他吓坏了,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亡魂直冒,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之后,拔腿就跑。 程灵便将箭又对准了他,又一箭射出。 嗖! 箭如疾风,射中此人右腿,这人便惨嚎一声,猛地扑倒在地。 最后,山林深处传出一声似喜似悲的奇怪笑声,原来是最开始返身阻截追击者,被称作洪大哥的那个精瘦汉子,他浑身是伤,但也终于将两个对手都打倒了。 他像是哭,又像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似哭似笑间,汉子踉跄着从山林中奔出。 他的眼睛扫过当下的场景,忽然就扑通一下,也跪倒在地上了。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汉子大哭了起来。 哭了片刻之后,他忽然将目光落到了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也跪着一个人,正是先前与程灵对战的那群人中,最后主动跪地求饶的那一个人。 汉子猛地奔过去,拎起拳头就对着这人疯狂捶击了起来。 一边打他一边大喊:“混账东西!黑了心肝,你们不是人,你们不是人啊!” “死人你们吃,活人你们也杀了吃!你们还有人性吗?” “呜呜呜……孩他娘,怪我,都怪我!错信了这群畜生,叫你被他们害了……” 哭到伤心处,他的拳头却下得越发的狠,被打的那一个人只是抱着头,嘶声辩解:“不怪我,我是被逼的……” 然后他也哭:“我也是被逼的啊,我不听他们的,他们就要吃我啊,呜呜呜……” 再到后来,哭声渐弱,汉子不听这人狡辩,只是一拳一拳打下去,也不知打了多久,终于有一刻,被他压着打的这人再没有声息了。 汉子才忽然将人放开,然后懵在当地。 穆三娘与程大妮程二妮站在稍远处,两个女儿一左一右的,紧紧将母亲胳膊搂住,见此场景,无不颤抖惶恐。 穆三娘也觉恐怖,但她强忍住了,只是低声安抚两个女儿:“没事的,没事了,有灵哥儿。” 话虽如此说,她的目光却投在程灵身上,眼中充满的是担忧与心疼。 又一阵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是那个高瘦青年,他走到呆愣的汉子身边,先对着程灵深深一揖道:“侠客救命大恩,施宏没齿难忘!” 说着,看向呆站在那里的汉子道:“这是我洪大哥,洪广义。他……他只是太伤心了,有些失礼,请恩人见谅。” 这种情况还讲究什么失礼不失礼呢? 程灵不介意这个,只将目光落到这个施宏的手臂处,说道:“你伤势严重,可要先上药?” 施宏于是就低头往自己受伤的手臂处一看,然后……他又抬头,说了一个字:“我……” 一句话没说完,他脚下却是一晃。终究状态虚弱,受伤严重,这一晃之下,他整个人就往前一倒。 他身边的洪广义好险反应过来,连忙扑过来扶他。 结果——砰! “啊哟!”洪广义喊了声,人没扶住,自己却先摔倒在地。 好在施宏倒在他身上,洪广义做个肉垫,到底是没让人摔得太严重。 而方才沉重到有些凝滞的气氛,却是因为这一摔,终究松动了。 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和程二妮走过来,小心地帮忙扶起施宏。她们一边扶人,目光却是戒备的,虽然仍旧葆有人性的善良,却也并不敢因此就完全放松。 程灵则走向倒地的那些人,一边回收自己的弩箭。 当然,她的眼角余光也时刻观察着施宏和洪广义,同时也将穆三娘和两个姐姐时刻纳入自己的视线范围。 施宏左臂的伤口极深,其它各处细伤都不必说,只是手臂这一处,就叫人十分犯愁。 穆三娘就从自己裙角撕出一片窄窄的布条,她手法非常熟练地将布条紧扎在施宏伤口两端,为他止血。 洪广义很感激道:“多谢!” 穆三娘问:“你们有没有药?这伤,不用药怕是不成。” 洪广义就动了动嘴唇,只是落魄地站在那里。 怎么可能有药? 到了山穷水尽这一步,这一刻还能活着都是天赐的侥幸,至于下一刻会怎样,谁又能知道呢? 另一边,程灵则将放出去的几支箭都收了回来。 回收这些箭的时候,她的心情其实是非常沉重的。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杀人,滋味不必说,肯定不好受。 也不必说什么这些人都是该杀的恶鬼之类的话……他们是恶鬼,程灵却不是。 她生长在和平年代,就算从小练武,别有一股强韧心性,可杀人这种事情,她又不可能经历过。 国术,是杀人技。 而越是如此,在极小的时候,在习武之前,程灵就被师父极为严厉地教导过武德武道。 杀心不可轻起,越是身怀利器,就越要谨慎内敛。 若非穿越一遭,面临如此场景,程灵大概永远也不会将自己的利器就这样放出去。 回收弩箭的过程,对程灵而言,其实也是调整心态的过程。 而越是如此,在极小的时候,在习武之前,程灵就被师父极为严厉地教导过武德武道。 杀心不可轻起,越是身怀利器,就越要谨慎内敛。 若非穿越一遭,面临如此场景,程灵大概永远也不会将自己的利器就这样放出去。 回收弩箭的过程,对程灵而言,其实也是调整心态的过程。 第十五章 采集的新收获 张家沟地图一张! 程灵顿生惊喜,不是说这张家沟的地图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这地图的出现,所代表的意义非同一般。 在这信息闭塞的古代,地图,无疑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 摸尸居然能摸出地图来,这让程灵对随身空间的这项采集功能顿时又有了新的认知。 她强忍住立刻将空间里的地图拿出来细看的冲动,又走到下一具尸身旁,一边回收弩箭,一边控制能量涌动。 这一次她有意识地尝试着去催动体内属阳的那一部分太阳能量。 然后……程灵微微皱眉,这些太阳能量居然不为所动。它们只是自如地流淌在程灵脏腑经脉间,自有一套行经路线,对于她的操控却是半点也不理会。 程灵这下子可明白了,看来摸尸采集的能力,只有月光能量才能催动,太阳能量竟是无法替代使用! 她于是放弃继续强行控制能量的念头,改为任其自然流动。 月光能量顿时涌出,熟悉的提示音响起:“你对流民中的食人者王某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一十六文,获得粗制的土麻布一叠。” 这一次就没有再采集到地图了,但麻布也是有用的东西,程灵倒也不失望。 不过在回收到第三根弩箭的时候,她就有意识地控制着没有再继续采集了。 月光能量有限,现在天色还早,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晚上又是不是一定能有月光出现,因此程灵需要谨慎使用这些月光能量。 她将大部分的弩箭都回收完毕,等收到最后一支弩箭时,中箭的那人居然还没死。 原来当时射出最后一箭时,程灵的手下意识偏了偏,就没有射中对方要害,而只是射穿了他的右腿。 这也说不上是一念仁善,只是程灵这毕竟是第一次杀人,有那么一刻下不去手倒也不奇怪。 程灵走到这人身边,这人右腿被钉穿,于是就撑起手肘趴在地上。 当程灵走过来时,他忽然仰起头,一双眼睛暴凸着,竟是嘿嘿笑起来道:“你们骂我们畜生,说我们不是人,你们又好到哪里去?” 他嘶声着:“你们也就是没走到那一步,竖子!你爷爷我就在下头等着,等你有一天饿急眼了,把身边的娘们儿全吃……” 嗤! 程灵拔掉他腿上的弩箭,又猛地一下直接将弩箭从他咽喉贯入! 这人的话语声未落,就陡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程灵轻轻呼吸,体内能量却疾速流转,片刻后,她平复了情绪,才又将那支弩箭重新拔出。 尚未凝固的鲜血一下子就溅了出来,程灵侧身避过,却因离得太近,鞋面上终究是沾染了些许。 她目光微沉,将弩箭在旁边的草地上擦拭干净,然后才又重新装回箭匣。 最后,程灵将手触摸在这具新鲜出炉的尸身上方,发动月光能量进行了今天的第三次采集。 之所以选择采集此人,是因为程灵发现这人的衣着材质比起其他人要略微突出些。虽然表面上看都是破破烂烂,脏污遍布,但仔细观察,却能明显分辨出这人的衣料是丝质的! 再加上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听起来是没什么特别不一般的言辞,但这种诛心的话,却也不是寻常底层小民能说出口的。 至少,如果从前只是埋头种地,放眼望去,眼前全是黄土泥泞的那种小民,应该说不出这种话来。 程灵决定再试一次。 月光能量涌动,提示音响起:“你对流民中的食人者,娄县商户梁某进行了采集,获得白银十两,梁某行商地图一张。” 咦,这可有意思了。 程灵站起身,又看了地上的梁某尸身一眼,顿有所思。 另一边,洪广义扶着昏迷的施宏坐在地上,正发愁。 穆三娘也有些束手,她会些粗浅的医术,但手头无药,一切白搭。 这时程灵走了过来,她刚才回收弩箭,一切说来话长,实际上动作却很快,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 程二妮见到她,就欢喜地喊一声:“灵哥儿!” 一种依赖与信任已经从语气中体现了出来。 程灵点点头,蹲到施宏身边去察看他伤口。 首先发现穆三娘捆扎的手法很不错,再加上施宏手臂上的伤口虽深,却幸运的没有伤到大动脉,所以到这个时候,他伤口处的血流其实已经是渐渐止住了。 他之所以现在昏迷不醒,大概一来是因为受伤,另一方面却极有可能是饿的。 程灵立刻道:“先到水边上去,我们取些水,弄些吃食。” 洪广义如梦初醒,连忙道:“是!是该弄些吃食!” 说着,他连忙扶着施宏站起身,又奋起一把力气,将人从膝弯处竖着扛起来。 扛好了人,洪广义就大步先走,一边走,也没忘招呼两个孩子:“小郎,芸娘,快来。” 两个孩子都是七八岁的模样,从被大人放下起就互相依偎着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这时洪广义招呼他们,他们也不应声,只是十分乖巧地连忙跟了上来。 一行穿入林中,不多时只见前方树木渐渐稀疏,西边山峭处一道宽溪蜿蜒而下,溪流哗哗,从林间穿过,竟是足有丈许宽。 好一泓山溪水,如此清澈喜人!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在这山溪旁边架着的一口大铁锅。 铁锅足有三尺方圆,底下柴火烧得正旺,锅中水花翻滚,热气腾腾,好不招人眼目。 程二妮刚欢叫了一声:“好大一口锅!” 她是惊喜的,这年头铁器难得,这样的大铁锅别说是在逃难中,就是当初逃难前,那也难得啊。 洪广义幽幽接了一句:“这口锅,他们用来煮过人的。” “呕!” 程二妮欢喜顿止,弯腰就干呕了起来。 穆三娘也偏过头去,露出不忍目睹的神色。 程大妮咬唇,道:“阿娘,我们往上游方向走一段吧。” 程灵则走到铁锅旁,捡了溪边地上一块石头。她用石头垫着掀翻铁锅,锅中滚烫的水就浇到了下方燃烧的柴火之上。 嗤嗤几声,柴火顿时熄灭,冒起一阵呛人的大烟。 铁锅倒扣在湿柴之上,程灵又举起石头,对着锅底就是一顿砸。 她的力量极为凝聚,用力技巧高超,再加上体内阴阳二气不停流转,如此猛砸几下之后,哐一声,这铁锅的锅底竟就这样被她生生砸穿了! 洪广义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第十六章 大齐地理格局 程灵砸穿了铁锅,然后沿着溪流,向上方走了约五十米的距离。 这个位置不错,溪边有一片相对平坦的砂石地,旁边的灌木比较低矮,既有一定的隐蔽性,又不会太过阻碍视野,还方便活动。 程灵就在这个位置停了下来,其他几人连忙跟上。 穆三娘扫了一眼四周,就指挥程二妮捡石头垒灶,又叫程大妮到近处捡拾枯枝做柴火。 她则卸下几个装满了狼肉的背篓,准备到溪边去清洗。 总之就是抓紧时间干活,至于什么休息休息喘口气,这种好事不适合她们现在的状态。 洪广义也扛着施宏跟了上来,他选了块相对干燥清爽的地方,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裳,将施宏放在上面。 然后就有些无措地看着穆三娘几人动作。 倒是他身后的两个孩子非常乖觉,都不用洪广义招呼,就自发地捡拾柴火去了。 程灵先说了一句:“阿娘,打水到岸上来洗,不要直接将手浸入到溪水中。” 穆三娘顿时停了停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反问:“灵哥儿,你这是?” 程灵道:“阿娘,这是山上的山溪,不是咱们村子旁边惯常有人活动的那种小河。水里的情况我们谁都不熟悉,还是小心为上。” 这话的道理很平常,但这种细心谨慎却不是谁都能有的。穆三娘被提醒着,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显然程灵这种细心让她十分受用。 她利索地应了声:“放心!阿娘知道了。” 于是返身就从包袱里翻出一个陶罐,这才又重新回到溪边,用陶罐舀水清洗狼肉。 这边几人热热闹闹地忙活开来,程灵分出几分心思注意着他们,确定暂时四周没有危险,便来到施宏身边。 施宏的伤口还需要再进一步做处理,程灵蹲下身,借着挎包的遮掩从空间中取出一小瓶生理盐水。 小规格的软壳盐水瓶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程灵单指推开瓶塞,对洪广义道:“你去生火,烧一罐开水,这里我来处理。” 洪广义正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呢,听到程灵指派,顿时就松口气,面露感激道:“是,多谢恩公!” 恩公…… 程灵脸上露出几分一言难尽的古怪表情,今天真是喜提各种称呼,什么壮士、好汉、侠客……嘿,现在连恩公都出来了。 她吐出口气,笑了:“我名程灵,洪大哥直呼我名字就好。” 洪广义被这一声“洪大哥”喊得受宠若惊,甚至惶恐,连忙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小的……” 他挠了挠头,又拱了拱手对着程灵郑重一拜道:“小人在家行二,程郎君唤小人程二便是。” 说完就赶紧快手快脚地往程二妮垒灶的地方跑去。 程灵将他支开了,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得了空仔细来仔细检查施宏的伤口。 伤口很是脏污,需要先用生理盐水清洗干净,再做消毒。 至于缝合,初级的缝合程灵是会的,但现在不方便做。 最重要的是,程灵物资有限,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她可以伸出援手,但却做不到毫无保留。 逃荒路上不可预知的危机太多了,而空间里的物资如果是给别人用掉,那却是不可以再生的。 程灵更多的还是要为穆三娘与两个姐姐考虑,她继承了原主的身体,承了原主的情,就有必要背负原主的责任,她必须分清楚亲疏与主次。 最后,程灵十分节省地用半瓶生理盐水给施宏做了简单清洗。 这样小规格的生理盐水她急救药箱里一共带了五瓶,在没有适当的补充之前,她是一定不敢挥霍的。 然后程灵用碘伏和酒精给施宏的伤口消了毒,末了给他浅浅地敷了一层云南白药粉末,而后才用扎带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做到这一步,程灵也算是尽心了。至于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施宏能不能熬过去,那就只能看他自身的抵抗能力,以及天意了。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只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多一分顽强。 程灵站起身,见穆三娘那边狼肉清洗到了一半,而洪广义已经帮着程二妮垒好了一个简陋的石灶,并在灶下堆好了枯枝木柴。 这些事情做起来没什么难度,程灵就没有多管。她于是挑了一块约有尺许高的山石坐了上去,然后侧对着众人,借着挎包遮掩取出了先前得到的两份地图。 一份是张家沟地图,还有一份,是商户梁某的行商地图! 程灵的心情略微有些激动,她对这两份地图抱有不小的期待。 在原主的记忆里,只知道自己所在的国家叫大齐,她生长的地界叫梅花村,而梅花村隶属娄县,娄县则又归云川郡统管。 至于云川郡周边的郡县是什么,这个国家又具体有多大,周边是不是还有什么其它的国家或者政权,原主却是一概不知的。 升斗小民,除了能看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眼界又能有多广呢? 这是先天的信息条件决定的,倒也怪不到原主头上去。 她没有走出去过,也没有人告诉过她,世界究竟是什么样。 而事实上,莫说是原主一问三不知了,就是梅花村周边,整个十里八乡,对于这个问题能够有足够认知的人,大约也是一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 穆三娘也不知道,她是受过些教育,但同样眼界有限。 所以,从金水河发大水,到阖村逃亡,再到一路走走散散,最后跟着逃荒的队伍来到平县地界……穆三娘等人来是来了,可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来的,实际上却也糊糊涂涂。 甚至于,逃离了平县以后,翻过这座山,往后要到哪里去,她们其实也茫然。 在平县城门外停留的那段时间里,她们倒是也听说过,说是这山的另一边另有一座县城,叫卢县。 可卢县是什么样的? 卢县愿意接收难民吗? 卢县那边具体情况如何? 这些,却并没有人知晓。 程灵不想做个睁眼瞎,她现在就要扩大自己的认知。 第十七章 神川以北,是京畿 程灵怀着期待解谜的心情,选择了先看张家沟地图。 这张被采集出来的地图约有十寸长宽,正方形,不大不小,呈现在一张微微泛黄的光滑纸张上,左上角的比例尺倒是标得很清楚。 这是现代地图的画法,比起古代地图无疑是要显得更为明确和精准。 程灵觉得自己这项采集异能是真的非常神奇,原理是什么呢?想不通,只能权且当做是上天馈赠,以后有机会了再慢慢研究吧。 她细看地图。 这地图的主体当然就是张家沟,其中张家沟地形,何处有山,何处有水,何处有路,何处有田,何处有房屋,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甚至有些房屋旁边还用细细的简体字写上了房主名号,比如里正家、族长家之类的…… 简直就是一张精准的卫星云图! 但这些并不是程灵关注的重点,她主要看的是张家沟周边。 张家沟往北,三十里外翻过山,就是平县! 而张家沟所隶属的那个县,则正好是卢县。 原来那个流民张某,是卢县人士。 程灵心下顿时一凛。 卢县人士张某,却来到了平县的山里,当起了流民,甚至还变成了食人者……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卢县一定也遭了灾,甚至极可能是比娄县那边还要严重的大灾! 程灵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又仔细看了一遍这张地图。 地图的主体是张家沟,所有只有张家沟是被详细绘制的,其余周边则只有主要路线和大致地形,比起张家沟来自然是要简陋许多。 但这也能体现出很多信息了。 比如程灵他们现在所处的这座山。 这座山名叫平明山,平明山是一座东西走向的大山,山脉起伏,东起卫县以西,西至……西至哪里,地图上却没有标明。 但程灵知道了,平明山正好将平县与卢县分割成南北。 平县在山北,卢县在山南! 两县之间若要交通,翻山而过无疑是最短的路线,但要是不想翻山,则可以从卫县那边绕路至平县。 地图上的信息就这些了,不过程灵通过自身记忆,还知道自己从娄县逃难出来以后,是途经过朱县与卫县这两县的。 如此一来,从娄县到朱县、卫县,再到平县、卢县之间的大概路线,就被程灵理清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这张地图通过挎包的遮掩,又收回了空间。 接下来看的便是商人梁某的行商地图。 这张行商地图明显没有张家沟地图精细,但它所显示的地理范围却要更加广阔。 从娄县,到平县,到云安县,再往北去,就是赤霞城。 而赤霞城,正是云川郡郡城! 赤霞城坐落在云川郡的正北方,扼守其交通要害,再往北便为神川。 神川以后,就是京畿一带。 可惜了,地图上有关于京畿一带只是粗略地写了“京畿”二字,至于这一带的具体路线和地形,却并无显示。 但这也够了。 看到这里,程灵终于从对这个世界两眼一抹黑的状态,到对其行政地理有了初步了解。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收回手中地图。 这时候再看穆三娘等人,穆三娘已经将狼肉都清洗好了,程大妮带着两个孩子捡拾了不少干柴,还采了半框子野菜。 洪广义烧好了一陶罐水,程二妮则正在检查她们的藤编背篓。 一边检查她一边心疼道:“都磨得变形了,必须再采些材料重新编。” 这就是逃难,路上什么都缺,什么都要不停收集,许多就地取材的东西还脆得很,用不了几下就得重做。 程大妮咬唇道:“重编也不难,这河边有柳树,我去扯些柳枝过来,编的背篓还更结实。” 穆三娘则看着洗干净的一堆狼肉有些犯愁。 如今天气热,这些狼肉便是用盐腌了也保存不了多久,更何况她们还并没有足够的食言。 这些狼肉可要怎么保存才好? 程灵走过来,轻声道:“阿娘,我从先前那些流民身上,搜出了一张地图。” 穆三娘抬头,眼睛一亮。 程灵道:“阿娘,我们等会儿下到半山,沿着山脚往东走一百里,再翻山到山北,那边有条路可以通往云安县。” 也就是说,她们要沿着平明山,往东绕路,绕过平县,直接去云安县。 卢县不能去了,平县的地界也不能停留,云安县离赤霞城不远,却可以去试一试。 像这种更加靠近郡城的县,一般来说不论是政策还是设施,总要比偏远地区更好一些才是。 程灵说着,还详细对穆三娘解释了云安县的地理位置。 穆三娘听得目光闪亮,顿时道:“那便将这些狼肉全煮了,就着阳光熏一熏,晒一晒,总能多保存些时候,至少要支撑我们走过这一百里!” 程灵道:“我们只有两个陶罐,天黑前怕是煮不过来这么多狼肉,我再去多垒几个灶,寻些薄石板,将狼肉在石板上烫熟了,也能吃用。” 这是个好主意,穆三娘听了连连点头。 程灵就行动起来,她一边又指派洪广义道:“请洪二兄将陶罐里的开水晾凉了,取上头清澈的部分为这位施兄擦洗擦洗。” 施宏身上细小的伤口也有很多,只不过不像手臂上的刀伤那样严重,所以程灵之前就没有处理。 她也处理不过来,真要将施宏身上的伤口全清理一遍的话,非得将程灵空间里那点生理盐水和碘伏都给消耗光不可。 此外,洪广义身上的小伤口其实也很多。 只不过,他们逃难路上粗糙惯了,些许小伤有时候都懒得理会。 洪广义连忙应是,他不怎么会找活儿,但要是有人指派他做事,他倒是都能做得很利索。 这边,程灵忙碌着,眼角余光瞥到程大妮正在清洗的野菜。 野菜中有一物瞧来有些眼熟,程灵心中一动,忙指着那翠色的一小把道:“大姐,这个,拿来我瞧瞧。” 程大妮举起手上的几根野菜送过来,程灵接过手,有些惊喜:“这是小蓟!” 《唐本草》记载:小蓟专主血。 这是一味凉血止血的良药! 第十八章 国术传承之气韵 阳光下,程灵看着手中的小蓟,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程大妮疑惑道:“灵哥儿,这不是刺儿菜吗?你怎么叫小蓟?” 对,小蓟也叫刺儿菜,不识其真面目的乡人将它当做野菜吃,那也是常有的。 程灵没想到会在这山上发现小蓟,或者说,她穿越得太匆忙,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不是在逃亡就是在战斗,以至于竟没能想起来,这身边的大山应该也是一座天然的药材资源库。 山上既然能有小蓟,就必然也还能有其它药材,细心些寻找,这都是重要的生存资源。 程灵带着喜悦道:“大姐,刺儿菜就是小蓟,小蓟捣碎了,是一味止血良药。金疮出血,呕吐,血痢这些它都能治。你快到四周找找,有小蓟的话,全都采过来。” 多亏穆三娘手上留着不少穆外公的手札,原主小时候也受过穆外公教导。所以程灵懂得在山间认药,这倒也不奇怪。 穆三娘其实也懂些医术皮毛,但她主要是会接生,手上有些土方子,能看个简单的风寒咳嗽,在认药方面就有些稀疏。 这倒不是说穆三娘不求上进,偷懒不好学,主要还是日常生活的琐事太多了。 她以寡妇之身要拉扯三个孩子,田里地里的活儿不能松懈,三不五时地还要走上十里八乡去接生,挣个活动钱,再加上各种家务事,又哪里还能有空闲去学习进步? 就算是小时学过一些东西,长大后被生活中的各种事情一耽误,再加上长久不用,也都荒废了。 现在程灵张口能认小蓟,穆三娘顿时就用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目光看过来。 孩子在她忙碌生活的时候,不经意就从她眼皮子底下,遛着缝儿地长大了,这实在是令人欣喜又难免感慨。 穆三娘顿时道:“灵哥儿,还有一味药,其实止血效果也好得很呢,也是咱们现在就能得到手的!” 程二妮立即接话:“阿娘,是什么?” 这回,不等穆三娘回答,程大妮忽道:“阿娘,是烧灰,对不对?” 烧灰? 草木灰? 程灵微微挑眉,就听穆三娘带着喜意道:“是,咱们割些头发出来,烧几把灰,屯着也好,路上或许用得着。” 又对程灵说:“灵哥儿,别看就是简单的头发烧灰,我这么多年给人接生,凡是遇到那漏血不止的妇人,只要不是命里坐不住的那种,烧灰吃下,都能止血呢!” 程灵顿时懂了,穆三娘说的烧灰,其实就是血余炭! 《本草纲目》有记载:发者血之余,故方家呼发为血余。 中药炮制,炭化以后,更增止血效果。 程灵是正统的国术传人,从小习武,兼修中医理论,同时对于各种国学的理解也都很深刻。 因为传统的国术极为重视站桩养气,心境培养。要学国术,不但要先修武德,也必须要对医、儒、道等各方面文化都有一定理解。 太极炼气,更是如此。 不读书,你连练武都练不明白! 诸如,何为阴阳二气,何为内外统一,何为五行生发,何为正经奇经,等等。 读不通透,弄不明白的人,至多也就是打熬打熬身体,练些招数技法,要达到真传的高度,却根本不可能。 徒称武夫而已,此非国术! 而深得国术真传的程灵,在这方面却一定是个优等生。 她的医术,不说顶顶厉害,毕竟缺乏实践,但在理论方面,包括各种经书典籍的背诵方面,她却无疑是非常优秀了。 穆三娘只说血余炭可以治疗妇人崩漏,程灵却知道,血余炭其实还能治疗小便不利、血淋、血痢等症。并且,除了内服,它还能制成药膏外服。 甚至,穆三娘所说的烧灰,只是炮制血余炭的初级手段,真正优秀的炮制方法,应该是扣锅煅法。 只是眼下的条件要达到扣锅煅很难,因此程灵便不提此事。 她只说:“阿娘,那我们削些头发下来,烧出灰,一部分给施兄服用,一部分留下,做备用药。” 听到程灵这话,在旁边一直闷头干活的洪广义忽然就抬起头道:“程郎君,割小人的头发吧!小人不怕割头发。” 语气却是十分慷慨,颇有一种做出了大牺牲的意味。 程灵:……? 这一刻,程灵的脑子里就徐徐地冒出了一个问号。 但在片刻后,她又自己想明白了。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是轻易不割头发的。 削发,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 这真的是需要决心和慷慨,算得上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割舍了。 程灵不太能感同身受,但她也没有拒绝洪广义的“慷慨”,更没有说什么“我也不怕割头发,割我的就行”之类的话。 既然洪广义要为自己的兄弟出力,那就让他出力好了。 这个时候,经过洪广义的堆砌,溪边这片平地上已经一溜地被垒出了六个简易石灶。 而程大妮和程二妮在大家说话的间隙也没忘记继续在周边采集小蓟,先前混在那一堆野菜里的小蓟则都已经被程灵翻捡了出来。 程灵用一个有些破损的背篓将这些小蓟带到溪边,并用陶罐舀水清洗。 总之大家手头上的活儿都没停,然后程灵一边道:“洪二兄也不必将头发全数剃除,割去五六寸便成,也能烧出一些发炭来。” 这个事儿,洪广义自己就能做。 只见洪广义拆开自己那又油又脏的发包,头发散下来后,好家伙,都打结成一络一络了,扯也扯不顺,那卖相……啧! 程灵当时都不忍直视地偏了一下头,只能暗思量:得亏这头发烧成的炭,不是要她吃。 她下意识地有些发毛,简直是一股恶心从心里泛出。 然后,这一偏头,程灵的目光就正好落在水面上,水面上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 程灵:…… 妈呀,这水里头的叫花子是谁? 这乱糟糟的发髻,这污糟糟花成一团的面庞,这副顶风都能臭三里的形象…… 程灵当下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十九章 太阳之气的真正用法 程灵愣在当下,如遭雷殛。 晴天霹雳就是对她此刻状态的最佳形容,看清楚自己模样的这一刻,说是社死现场也不为过。 要命了! 没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还好,毕竟生存压力要摆在最前头,再加上逃难路上混乱是常事,可能这具身体本身都已经习惯了这种脏污的状态。 所以在这之前,程灵是真的没想到要去关注关注自己的形象。 直到这一刻,对照着别人返过了味儿,程灵就开始不对劲了。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自己的头皮在发麻,发痒。 不敢看,不忍看,妈呀,这头发上爬过的小白点不会是虱子吧! 不行了,程灵又开始感觉到身上也在痒。 又痒又刺的,简直就是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舒坦的地方。 程灵僵在那里,穆三娘见她忽然呆愣不动,不由关切道:“灵哥儿,你怎么了?” 程灵:…… 她现在难受得恨不能直接冲到溪水里去泡个十轮八轮,最好泡脱几层皮,但这可能吗? 不,这不可以。 程灵以极大的意志,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她轻轻吸一口气,勉强用平静的声音道:“阿娘,我们动作要快一点,最好在正午前处理好这些东西,山中不宜久留。” 所以,洗澡什么的,就先放到一边吧。 再说了,现在有洪广义这几人在,她们也不方便洗澡。 程灵只是借着清洗小蓟的功夫,好好洗了洗手,又顺带着洗了把脸,整了整头发。 要不是光头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程灵简直都想当场将头发剃个精光。 她不忍再往水中去看,哪怕是洗了脸,顶着这满头虱子,程灵也不想多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看一眼心塞一回,算了,眼不见为净吧。 程灵洗完小蓟,又找到一块带着小凹陷的石头清洗干净,随即在石凹中将其捣碎出汁。 小蓟的炮制方法也有好几种,但现在条件不足,就应该要用最简单的方法,最快的速度将它利用起来。 好在新鲜小蓟的止血效果也不错,小蓟的汁水可以直接服用,揉碎的叶子还能用来外敷。 程灵力气大,速度快,不一会儿,石凹中就存满了小蓟鲜汁。她正要停手,再拿个竹筒将这些鲜汁收集出来,忽然体内的太阳能量一动。 咦? 程灵愣了愣,她感觉到了。 那些先前在摸尸采集时……完全不为所动的太阳之气,这个时候居然自发地顺着经脉流到了她的手掌,又通过她手上握着的石块,流入了石凹中那一团药汁之内! 气这个东西,似有形似无形,这个时候光只是通过肉眼观察,当然看不出石凹中的药汁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变化。 但在这一刻,程灵自身却是若有所觉。 她觉得,这股太阳之气,似乎是将药汁的药性……增强了? 这是真的吗? 还是她的错觉? 如果是真的……程灵的心房砰砰一阵直跳。 她感觉到,刚才注入到药汁中的太阳之气约有一小段,大概是她体内太阳之气总存量的八分之一。 注入这一小段后,太阳之气就又自发停止了注入,似乎是石凹中的药汁药性,已经被提升到了饱和状态,不能再继续提升。 程灵于是连忙将药汁取出来装到竹筒里,然后叫洪广义过来。告诉他将药汁喂给施宏服用,碎末则拿去外敷伤口。 洪广义自己身上也有不少细伤,程灵说:“草药若有多余,洪二兄也请自行敷上一些。” 洪广义半散着头发,原来长到腰间的长发现在变成了披肩发,这披肩发还油得打结,形象……不说难堪,倒是有点搞笑。 程灵默默叹一声,她也没什么好嫌弃人家的了,她现在自己的形象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哥何必说二哥? 洪广义欢喜地接了东西,高高兴兴地拿了去给施宏服用去了。 至于他割下来的那些头发,则正被程大妮拿去清洗烧炭。 原来程大妮在家中时就帮着穆三娘做过炮制血余炭的事情,她手脚麻利,做这个竟是比穆三娘还顺手。 穆三娘则忙着用陶罐煮狼肉,程二妮烧火管灶。 另外两个孩子于是一边吞着口水,眼睛不停往陶罐里的狼肉那边瞟,一边又十分乖巧地帮着程二妮烧火。 空地上简陋的石灶有六个,还有几个石灶上头架着薄石板,这些石板加热以后,程灵要用来烤狼肉。 陶罐不够,只能石板来凑了。 程灵连忙走过去帮忙,她用自家的破菜刀将狼肉片薄,然后借着挎包的遮掩,从空间里拿出小瓶装的盐,细细浅浅地将狼肉抹了,再一片片铺到石板上慢烤。 至于其它调料,那就没有了。 就连盐,程灵都放得很节省。 其实程灵的空间背包里还有一小瓶辣椒,一小瓶酱油,一小瓶孜然。 不过这些重味道的东西并不方便使用,所以程灵根本就不往外拿。 但即便缺少调料,单只是烧肉本身的香气,就已经足够诱人了。 尤其是对这些本来就饿到极限的人而言,别说是烧熟的肉了,就是随便一点什么食物,也足够让他们眼冒绿光。 程二妮就是这样,从火烧起来,到狼肉渐渐由生变熟,血腥气逐渐被肉香味取代,她的眼睛里就仿佛再也看不到其它任何东西了。 包括她的脑海里,都似乎只剩下一个念头:吃肉! 溪边似乎也只剩下她一声声追问:“阿娘,肉可以吃了吗?” “灵哥儿,你那边可以吃了吗?” “阿娘,我再添把柴,火烧旺一些。” 穆三娘喊一声:“哎哟,你走开,小心陶罐要烧裂了!” 程灵那边,她除了用石板烧肉,又削了几根树枝串了不少狼肉,然后直接就架在火上烤起来。 如今天气热,狼肉不耐存放,总之是能做熟多少就做多少。 当然,她其实还有悄悄偷渡一部分狼肉存放到了空间里。 然后程灵就发现,自己的两个小空间是真的特性分明。 存放背包物资的空间,可以装载外物。而存放采集物资的那个空间,却不可以。它只能够存放采集来的物资,至于外来物品,它是拒不接纳的。 第二十章 一个惊人的消息 空间给了程灵极大的安全感。 虽然两个空间都很小,容量都只有一个立方。甚至存放背包物资的那个空间,还已经被背包物资占据了一小半,剩余的空位可以说是更小了。 但它们只要存在,对程灵而言,就是一条后路,一个底牌。 穿越的境地虽苦,两个小空间聊可安慰。 程灵一边烧着狼肉,一边则沉下心思,默默地尝试着搬运体内的阴阳二气。 这两股气虽然会在她体内自如流转,但却并不怎么受她主观意志的控制,如果要给一个确切形容的话,它们现在更像是一种被动技能。 这怎么能行呢? 暴殄天物,这是程灵所不能接受的。 她上辈子修炼国术,练的虽然是内家拳,但其实,练了二十几年的功,她也并没有真正感受到过具体的“气”的存在。 那个时候,“气”这个东西,更像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 它存乎于心,但你要说将内气外放,达成一些什么特别神奇的效果,比如说一飞三丈高,一指头戳穿厚钢板什么的,上辈子的程灵也做不到。 不过她主修咏春,在寸劲的运用上特别精妙。 方寸之间聚力于一点,不说打破钢板,但要是摁住了人体要穴,当场将人打死,那却是轻松可成。 要不怎么说国术是杀人技呢。 太凶险了,一不小心就得把自己送进小黑屋,不修武德的习武之人,甚至都不应该被放出去。 程灵上辈子练武二十几年,早已练到了一种转明劲于暗劲之间,甚至发力精微,可以隔山打牛,趋于化境的境界。 拥有这种境界的人,一定是要对自身的每一寸肌骨都无比熟悉才成。 同时,本身的身体素质也肯定是要被打熬到远超常人。 而穿越以后,程灵一方面通过站桩吸取到了日月精华,首次在体内感受到了气的实质存在。 可另一方面,这具身体本身的体质与力量,比起她原先却是要相差太多。 就算是有阴阳二气的加持,现在程灵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步强健,可比起上辈子,也还是有一定距离。 程灵是一个对自身极有追求的人,有差距她就要追平,她不但要追平,她还要进步,因此只要是逮着机会,她就会不停地去加强对自身的熟悉。 同时,不断尝试去沟通运用体内的气。 就这样,随着狼肉一块又一块地熟透,程灵则一点一点地观想着体内的气,慢慢地,竟仿佛是有一种血脉骨髓都仿佛是在微微发热的感觉。 阴阳二气交互流淌,温暖又舒爽,其中滋味实在美妙难言。 穆三娘那边,狼肉煮熟了。 程二妮欢呼一声,直扑过去:“阿娘,可以吃了是吗?” 她可等太久了,口水都快要淌干,再不给她吃,她能先把自己的舌头嚼碎了吞下去。 穆三娘瞪了程二妮一眼,才吩咐她拿碗。 她们一共有五只缺了口子的小破碗,现在母女四人一人一碗狼肉加汤,还多出来的那个碗正好可以盛一碗给洪广义。 穆三娘歉意道:“对不住了洪兄弟,咱们这里碗不够,你先用一个碗带着两个孩子将就吃。碗虽不够,狼肉却是管够的,吃完了再来我这里添。” 洪广义忙说:“一个够,一个尽够。多谢大嫂赠肉,这……这食物珍贵,我、我知道的。” 却是嘴笨,满腔谢意,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穆三娘见他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并不觉得一个碗是怠慢,顿时心中微定。 别看他们现在待在一块儿,但实际上,他们不是一家人啊。穆三娘自觉自己已经是非常善良了,帮人可以,却不能没了界限。 洪广义这边磕磕绊绊地将小蓟捣出的汁水喂给施宏服用,又帮他敷了药。 施宏有一种吞咽的本能,洪广义喂药到他嘴边,他人虽昏迷,却张口就咽。 穆三娘亲自端来一碗狼肉递给洪广义,洪广义咽着口水招呼两个孩子一起吃。 三人狼吞虎咽地吃着,这不必多提。 在场的,谁又不是狼吞虎咽呢? 就是程灵,她也没有了临敌时常有的那股从容气质,身体的饥饿本能促使她吃出了风卷残云的气势。 程灵吃得特别快,并且,这一放开之后,她的食量似乎也大得有些离谱。 之前计算着吃压缩饼干的时候,倒还不明显,可眼下,狼肉管够,程灵的食量就体现出来了。 她发现,自己似乎能够明确感觉到,当大量肉食进入体内后,自身肌骨那种仿佛海绵吸水般……获取能量的感觉。 甚至于,她体内的阴阳二气,都仿佛是因为大量肉食的摄入,而增强了一丝丝。 程灵脑子里顿时冒出了一个词:食谷精华! 她懂了,这具身体对于能量的采集,根本就是方方面面的。 月光精华她可以吸收,太阳精华她也可以吸收,同时,人体本身天然就具备的那种能力——通过食物获取能量精华,她这里也有,这很正常不是吗? 只不过,她这个应该是加强版的。 这厢,程灵默默体会着精气充盈的感觉,那边穆三娘给洪广义又续了一回肉。 洪广义连连感谢,带着两个孩子吃得连泪花儿都险些冒出来了。 穆三娘也吃了一碗肉,接着她就不吃了,只是一边喝汤,一边与洪广义谈起了话。 先问:“洪兄弟是哪里人?怎么来的这里?” 洪广义忙道:“小的是卢县人,唉,说来惭愧,我……我原先在县城东边有一家肉铺,日子倒也过得去。” 原来,他是一个屠户,还是县里的屠户! 县里的屠户居然逃难到了山里,还险些被穷凶极恶的食人者给撕了吃了。这其中,必然有一段极为出人意料的故事! 程灵一边吃着狼肉,一边就将注意力多分出了一些,来听穆三娘与洪广义谈话。 穆三娘夸道:“能在县里有铺子,洪兄弟原来是个本事人啊!” 他们的称呼也是混乱得很,程灵叫洪广义洪二兄,穆三娘叫洪广义洪兄弟,洪广义又称呼穆三娘为大嫂。 洪广义叹道:“唉,几十年攒下的家底,一朝全没啦。” 说着,他声音微微压低,似乎是不自觉地紧张道:“好叫大嫂知晓,半月前,县里忽然来了一批不知道是什么名号的军队,忽然就将咱们的城给占据了!” 第二十一章 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半月前,有不知名的军队占据了卢县县城! 这真是出人意料,程灵顿时心头一凛。 看样子,她先前有关于卢县也遭了灾的推测,怕是从大方向上就错了。 卢县或许是也遭了灾,但很可能遭遇的不是天灾,而根本就是人祸! 穆三娘也惊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有人,反、反了?” 反字出口的时候,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了,天灾已经够苦,如果再加上有人造反,那底层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 穆三娘紧接着又忙说:“这、这不能够吧?这么大的消息,我们就在平县,没、没听到风声啊……” 洪广义声音低落道:“大嫂,那伙人进城以后,头一件事就是锁了城门,然后……屠城!” 什么? 穆三娘呆了,坐得稍远些,吃得正香的程二妮和程大妮也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 程灵坐在一个火堆边上,擦去额上薄薄的汗珠,将手上的碗放到了一边。 穆三娘干涩道:“怎、怎么屠城的?” 是怎么屠城的呢? 洪广义停顿了下,似有回忆。 其实,说是直接屠城也有些不对,洪广义嘿了声,似乎是自嘲,也似乎是讽笑。 他低声说:“没个章法,城门关了,有个将军骑着马,从街那头到街这头跑了一圈,一边喊话说,叫大家都安分听话,不屠城。然后,大家都应了,将军就说,解散!” 解散,士兵们就自由活动喽,嘿! 不屠城的话说得多好听啊,可是结果呢? 洪广义顿了顿,才又微微颤声道:“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兵,满街满巷地,整个城里都窜满了。他们挨家挨户地赶人,谁要是不听话,不出来,那些恶鬼,冲进去就杀人。” 杀上几个,就再没有人敢不出来了。 然后,洪广义的眼眶渐渐红了。 他将自己散乱到前面的头发捋到后头,咬牙道:“就叫交粮,交钱,交布帛。总之,有什么交什么,一点儿财物都不许留,要将咱们往死里搜刮!不给搜刮够的,全都屠了。” “活不下去了啊,刮得这么狠,谁还能活下去?” 说着说着,洪广义声音里没忍住带了哭腔:“咱们几个是逃出来了,那也是咱们夜里偷偷地,使了全部手段,全部功夫才逃出来的。” “呜呜……” 哭声起来了。 不是洪广义,原来竟是施宏醒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听着洪广义说话,听得一阵,他就呜呜地哭出了声。 洪广义转头看他,含悲带喜:“施兄弟,你醒了!” 施宏自己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幽幽道:“命大,没死。” 接着,就坐在那里对穆三娘拱拱手,说:“见过大娘。” 又遥遥地对程灵也拱拱手,道:“多谢恩公救命大恩!” 说完这几句,施宏又自顾道:“我们是从城里逃了出来,可大部分的人还被关在城里等死。这些反军,他们没有粮草辎重,攻占到哪里,就扫荡到哪里。” “现占现吃!”施宏抹掉眼泪,又冷笑说,“半月前在卢县,如今且不知是去了哪里呢。” 这话,这见识,竟是显得有些不凡。 程灵也听得心头沉重,这时立即道:“施兄是有看法,有预料他们要往哪里去吗?” 又说:“施兄是不是读过书?” 这回,没等施宏回答,洪广义倒先挺了挺腰杆,似乎与有荣焉般说道:“我施兄弟是建德九年的秀才!” 施宏果真是读书人! 这居然是一个屠户与秀才的组合,倒是有点意思。 这年头,读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施宏看着年纪不大,却能考上秀才,就他这样的,说一句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穆三娘顿时站起身,很客气道:“原来竟是秀才公当面,倒是小妇人失礼了。” 说着,就要走开到一边去。 施宏急了,哎呀一声,连忙说:“大娘,可莫要折煞在下!” 他想起身来拉穆三娘,可偏偏又腿脚发软。再说了,这拉拉扯扯的也是失礼。 施宏就急得脸色都白了,穆三娘立时又回到原位坐下,旁边的洪广义连忙扶住施宏,又将手上还端着的碗递到施宏面前。 施宏:咕咚! 吞了吞口水,饿极了的人,在面对食物的时候,管你是秀才还是乞丐,不都得一样的被一个“吃”字占据么? 一刻钟后,施宏吃饱了喝足了,而程灵也终于通过他,又对这个世界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前面程灵只知道,自身所处的这个国家叫齐国,至于齐国有多大,周边又是个什么情况,她却是两眼一抹黑。 底层小民,信息渠道有限,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和重复枯燥的劳碌一生。 施宏却知道:“自前朝大秦分裂以来,天下群雄割据,连年征战不休。如今北方的大魏是好不容易一统了,咱们南方,齐国、蜀国、陈国,却根本无法出现共主。” 程灵听得微微挑眉。 原来这个世界以神川分割南北,北方魏国统一五胡,南方的齐、蜀、陈却是相互对立,已有八十年之久。 而他们如今的这位齐国国君,别看他已经在位十一年,但实实在在的,他却是个儿皇帝! 齐国君两岁登位,登基时还是个只会吃喝拉撒的奶娃娃,他十一年过去后,虚岁也才十三。 而底下的辅政大臣,光是宰辅,就已经换了三轮了! 至于真正把持朝政的是何人? 施宏十分小心地说道:“咱们上头,有三片天。陛下是一重天,太后娘娘是第二重天,九千岁米公公是第三重天。” 但要说这三重天究竟谁更厉害,是哪个压住了哪个,施宏就无法知道了。 他虽读了书,跟着老师和同窗学了不少东西,但说来说去也只是乡绅家的秀才,顶层朝局的事,许多朝廷官员都弄不明白,又何况是他施宏? 对了,没错,施宏是卢县有名有号的乡绅家庭出身,与洪广义,程灵等人其实都不同。 当然,像他这样的,也不能说是豪门。 或许在本乡本土的县级势力里,他家算得上是豪绅了,但实际上真要放到整个天下来看,施家这种级别的,也只不过是寒门中的小地主人家。 至于像程灵他们这样的,那根本就连寒门都够不上! 说起了寒门与世家,程灵又觉得,齐国有一个现象非常有意思。 第二十二章 现实已然很苦,何妨加点糖 程灵不免思量:小小的一个齐国,既没有大一统,又政权混乱,可它居然有科举! 如果是世家把持的天下,又怎么可能允许这个国家出现科举呢? 但这个问题不好直接问,程灵于是就旁敲侧击地感慨了一下:“不论如何,施兄有功名在身,过了这一个坎,会有好前程的。” 不料施宏却苦笑道:“不瞒程兄,中秀才后,施某也曾想过谋官。可惜,哪怕是捐出大量钱帛,竟也谋官无门。” 原来,齐国的科举制度并不完善,目前能考的,只有童生和秀才这两个等级。童生不算真的功名,秀才才是。 至于秀才再往上是什么? 没有了,不知道。 施宏也是上升无路,得一个秀才的名号后,乡邻倒是对他客气几分,但要再进一步,却是千难万难。 所以,文字和知识,基本上也都是掌握在上层的士族手中。 要不然之前程灵在金爷面前随口引用了一段诗句,金爷对她的态度怎么瞬间就变了呢? 在这个世界,人是真的被分成三六九等的,这不是自由平等的未来,这是残酷的封建社会! 从这里看来的话,原主的父亲程铭能够读书,还能够获得童生的资格,是真的很不容易了。 要么是他天生特异突出,格外聪颖,要么就是程家这里还有什么程灵不知道的根底存在。 不过关于这方面,原主是没什么记忆的,程灵决定以后有机会了再问问穆三娘。 施宏又说了一些有关科举的事,似有伤感道:“二十年前,先帝初登基时,便主张要效仿北魏,以科举取仕,开天下寒门之路。为国选取人才,以壮大国力。” “可惜,先帝英年早逝,除了早期有几位卓越的人物以秀才之身选入官场,到如今,取仕之路……呵,总归没咱们寒门什么事儿!” 他闭口不再谈科举的事,转而说起了占据卢县的那队乱军。 先前洪广义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物什么来历,施宏却居然知道一些。 他低声道:“当今陛下有两位皇叔,一位在南安,被封为临海王,一位在绍陵,被封为湘西王。两王对于幼主临国之事,早有不满,如今金水河大汛,临海王……” 说到这里,施宏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洪广义却早已听得眼眶通红,这时只催促道:“施兄,原来你竟然知道那些畜生的来历!你早先为何不与我说?他们!他们是不是临海王的军队?” 施宏跟洪广义具体是个什么关系呢? 在之前的谈话中,施宏其实也提了提。 他们两个在落难之前,一个是当地乡绅家的富贵郎君,一个却是市井中挥舞屠刀的粗蛮屠夫,原先其实并没有任何交集。 是那一夜逃出卢县县城以后,洪广义无意中救护了施宏一把,施宏又帮他照顾了家小,两人才渐渐地熟悉了起来。 都说患难之时易见真情,在这格外艰苦的环境下,一个秀才一个屠夫,竟成了拥有生死情谊的好兄弟。 但情谊归情谊,相识不久的两人实际上也还各有各的故事。 主要是施宏,有些话,在先前他确实是不愿意说出来。 这个时候,施宏苦涩道:“是不是临海王的军队,小弟也只是猜测而已。倘若当真是,便是知晓了此事,你我又能如何呢?” 洪广义红着眼睛,额角青筋直冒道:“某要去投军!去朝廷告他临海王!某要杀人,要报仇!” 他在程灵面前表现得木讷,但实际上却也是血性之人。 要不是有血性,有底限,先前那些食人的流民抓了孩子要吃的时候,他又怎么会拼死也要抢出孩子? 包括施宏,其实也是这样的人。 施宏比起洪广义甚至还要更进一步,因为洪广义抢的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家洪小郎,而施宏抢的那个女孩,却跟他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这个叫芸娘的小姑娘据施宏说,是他世交家的一个孩子。 那夜太混乱了,冲出城门的人大多都被追杀至死,冒死逃出的少许人也是伤的伤,散的散。 芸娘与家人失散了,后来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被流民中的食人者抓捕到了手中。 施宏遇到她的时候,她险些就被人洗剥了直接扔进开水锅里。 太惊险了,这孩子才七岁而已。 曾经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呼奴唤婢,被家人捧在掌心里养着的,如今却瘦弱又麻木,成了一只怯生生的小鹿。 会拾柴,会干活,没了叽叽喳喳的话语,乖巧沉默得不像个孩子。 但如今的境况,大人也疲惫。 施宏虽然救了芸娘的命,并打算将孩子带在身边养着,但他自己都不知道前程在哪里呢,也不知道活过今天还有没有明天。 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关注芸娘的心理状况,至多只是伸手拍拍她的小脑袋,并嘱咐她吃东西慢些吃。 狼肉不好消化,小孩饿得久了,猛然吃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程灵就从挎包里掏了掏,最后竟掏出了两粒被剥了包装的奶片糖。 这种奶片糖她背包里一共有一盒子,三十板,每板十颗。 白生生圆溜溜的奶片糖躺在程灵清洗得十分干净的掌心中,散发出细细甜甜的奶香味。 芸娘用满含惊怯的眼神看了一眼程灵,就又躲到了施宏身后。 程灵伸出手掌递到她面前,脸上露出些许笑,温声道:“两颗糖,你拿一颗,分一颗给你小郎哥哥好不好?” 洪小郎今年八岁,本来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如今也变得十分乖巧。 他是家中幼子,目前还没起大名,就小郎小郎地被混着叫。 洪广义的长子在出城那夜就死了,妻子和女儿也在前不久的时候被伤了性命,现在就剩下这一根骨血,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芸娘本来不敢接糖,听到程灵要分一颗给洪小郎,才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怯怯地,缓缓地,将那两颗糖抓在了手心里。 她抓了糖,又飞速收回手掌,然后连忙递出一颗给洪小郎。 洪小郎毫不犹豫就将糖塞到了自己嘴里,芸娘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将糖一掰为二,一颗塞到了施宏口中,另一颗,竟是怯怯地递向了洪广义。 第二十三章 去卢县一探 半块奶片糖,躺在孩子略有些脏污的小手心里。 奶片糖的白,与孩子带着些许灰黄的手掌形成了鲜明对比。 洪广义带着凶光的眼睛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七尺高的汉子将头微低,一时再也说不出要拼了性命去寻临海王报仇的话。 他说:“好孩子,你自己吃。” 简单几个字,竟有些滞涩,像是他在强忍哽咽。 程灵于是又从挎包里掏出了六颗奶片糖来,说道:“不必推让了,人人都有,你也自己吃好吗?” 每个人都来点甜吧,她可能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她可以给现在就在身边的这几个人,每人一颗奶片糖。 至少,这是她能给得起的。 程灵自己也吃了一颗糖,熟悉的奶香味在口中徐徐化开,其实只是微甜,不仔细吃都吃不太出来,毕竟她当初买的可是零蔗糖版的奶片糖。 可笑当初追求低糖生活,如今人在异世,却居然为了这点些微的甜味而感动了起来。 所以说世事无常,有好日子的时候就好好珍惜吧。 程灵含着糖,又微微笑了下。 她道:“施兄,依你所见,倘若占据卢县的当真是临海王,这下一步,他们会往哪边走?” 施宏就愣了下,程灵这个问题将他给问倒了。 他能想出占据卢县的是临海王,那是因为临海王的封地离这边近。 近处,有那样势力军队的,除了临海王,又还能有谁? 但要说推测临海王的行军路线,这就超出施宏的知识范围了。 他愣了片刻,细想起来,这个问题却又是十分重要,不能不细思量。 他们这一群失去了方向的人,茫茫然地要在这乱世挣出一条活路,总不能真的像洪广义说的那样,去朝廷投军吧? 问题是,就算是要投,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投,人家又是不是会收他们。 而如果真的投军,他们就一定能挣出一条活路吗? 最好的,还是找一条安全的路线,去往更安全的地方走。 此时此刻,施宏脑子里就只冒出了两个字:京城! 他咽了下口水,有些紧张道:“倘若当真是临海王造反,他这般行事,只怕是要直奔京城而去。我们……” 施宏又停顿了,天下之大,他们竟是无处可去! 程灵低声道:“施兄,你想知道卢县城中如今的具体情况吗?” 施宏一惊,看着程灵却是无法答话。 穆三娘则立刻紧张地看向程灵,生怕程灵说出要去探一探卢县县城这样的话。 程灵却终于是下定了决心道:“我们收拾收拾,即刻起身,再往东边前行二十里,尽量在天黑之前寻到一片适合驻扎的地方,等到入夜,我便去卢县县城看看。” 穆三娘惊道:“灵哥儿,不可以!” 程灵缓声道:“阿娘,卢县的具体情况很重要,我们必须要知道。倘若真是临海王要造反,你认为,咱们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陛下,他能挡得住吗?” 这……这穆三娘哪知道啊。 不过她有一点朴素的思维,顺口就道:“当叔叔的,要抢年幼侄儿的家业,这个侄儿又怎么能抵挡得住?” 话落,穆三娘又紧紧地闭住了嘴巴,似乎是在为自己方才的话语而感到心惊。 程灵道:“不仅仅是陛下能不能抵挡的问题,神川以南有三国鼎立,齐国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相邻的蜀国与陈国会没有反应吗?” 旁听的程二妮顿时“啊”一声,慌道:“灵哥儿,你的意思是,蜀国和陈国,会来、会来攻打我们吗?” 程灵没回答,转头却问施宏道:“施兄认为,如此是否极有可能?” 施宏张了张嘴,干巴巴地道:“大概、大概是有可能的吧。” 一股茫然低迷的气氛顿时就在众人之间流转,大家虽然都是底层小民,却也都隐约明白,亡国之民大概都不可能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算不是亡国,可这些大人物要真是掐出狠劲地打起来了,他们这些逃荒的流民只怕就真要无处安置了。 程二妮紧紧咬住下唇,控制着眼泪不往下落。 穆三娘则颤声道:“灵哥儿,灵哥儿,入夜后,你若定要去卢县查看,那便去吧。安心去,快去快回,阿娘这里,不必你担忧。” 程灵应一声,转而问洪广义与施宏道:“洪二兄,施兄,两位是否要与我同路?” 这是正式邀请两人结伴逃荒的意思了,在此之前,几人虽然走在一处,但实际上却算不上真正的同伴。 程灵却是考虑到,此行前路茫茫,自己的个人武力虽然出众,但一个少年与三名女子这样的组合,在前程莫测的逃荒路上却终究还是显得太过单薄了。 容易招人恶念,多生事端。 人多力量大,总有些时候是她顾及不到的,这个时候,两个青壮男人的存在就显得很重要了。 再加上施、洪二人都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之人。这世上,一时善良的人不难遇到,可在生死关头还能坚持底限的人,却很难得。 这样的人不与之相交,又还要交好什么样的人呢? 施、洪二人却是受宠若惊。 程灵看中了他们的人品,在他们眼里,程灵却更是那种英雄豪侠般的俊杰人物。 两人虽未明说,可最开始相遇时,程灵那飒沓如流星般的杀敌动作,其实已经是让他们倾慕万分了。 洪广义激动道:“程郎君但请吩咐,此去卢县,小人各方路线都是熟悉的,我……” 施宏也几乎是同声说道:“是极,是极……” 程灵微微一笑道:“两位兄台误会了,此去卢县有我一人便可。只是待我离开后,家母与两个姐姐,还要请两位多多照顾。施兄伤势尚未痊愈,也需多多休养,不可奔波太过。” 这个安排,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几人就这样说定了,洪广义也不再纠结“要跟在程郎君身后出力”的事,而是拍着胸脯保证: “程郎君只管放心,有我洪二在,不论遇到什么危险,总之,我洪二豁出命去,也要护住大嫂与两位小娘子!” 程灵当下抱拳,郑重道:“多谢洪兄!” 洪广义顿时精神一振,眼神变得无比坚决起来。 第二十四章 夕阳西下,十室九空 半下午的时候,程灵一行人顺着平明山往东,又行走了大约二十里左右的路程。 他们走的时候是一边东行,一边顺势往山下走的。 夜间如果露宿在深山中,那就太危险了。 还是稍稍往山脚边去一点,找一个既距离山脚不远,能够随时往山下逃,又有着足够遮蔽,倘若山下有危险,同时也能快速逃入深山的位置最好。 这样的位置不好找,程灵带着望远镜,也是直到天黑前才终于寻到那么一处相对合适的地方。 寻好营地后,将手上的复合弩,连带着十五支弩箭都一齐交给了穆三娘。 穆三娘十分坚决地要拒绝,程灵却轻声道:“阿娘,你忘了我的炁了吗?” 穆三娘一愣,程灵道:“阿娘,不要让我担心。” 最后,穆三娘将复合弩紧紧握在手中,又将装弩箭的箭筒牢牢绑在了腰间。 程灵教穆三娘怎么发弩箭,这种复合弩的发射并不复杂,有手就能扣动扳机,不像弓箭那样,对使用者要求极高。 但弩箭的发射虽然不难,瞄准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便是有瞄准器的加持,穆三娘要想在射箭时做到高精准,那也不是短时间可以达成的。 这就很好了,程灵也不要求穆三娘瞬间变成高手。她只需要穆三娘在关键时刻,能够拿起这把武器威慑敌人就行。 穆三娘先时还很担心程灵,结果在拿着这把复合弩练习着射了几箭之后,她的态度就瞬间变了。 她摸着冰凉的弩身,目光中充满了爱惜与欢喜,直对着程灵摆手道:“你快走,快走!” 嗐,这不是有了新欢忘旧爱嘛? 程灵笑了声,果然没再耽误,转身就快步走了。 她没有看到的是,就在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木掩映间时,穆三娘忽然放下举着复合弩的手,就转头向她消失的方向眺望了去。 程灵就着夕阳下了山。 她要从山下的道路往西走,回身去往卢县县城。 一方面是从山下道路走,路会好走些,速度会更快些,另一方面则是程灵想趁势看看山下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她脚下速度极快,走了约半刻钟,就能清晰看到山脚下一条蜿蜒的小路,路的另一边竟是大片的农田! 夕阳西下,晚霞微晕,山色苍苍,农田绵绵。 程灵正觉眼前一亮,再细看去却发现那一片片的农田中稻杆倒伏,各处凌乱。 原来这些农田竟都是被人暴力收割过的! 程灵顿时微微驻足,当下取出望远镜,趁着还未完全下山,就居高临下地用望远镜四处望去。 很快程灵就发现,往西不远处,有村庄出现在了望远镜的视野中。 但是……没有炊烟,没有人迹,没有鸡鸣,也没有犬吠。 这,看起来是一座安详而又没有人迹存在的村庄。 有那么一刻,程灵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从尾椎骨处直往身上窜。 她收回望远镜,轻轻一咬牙,就转了方向,步伐坚定地向那村庄奔跑去, 不论如何,程灵还是想近距离再去那里看看。 两刻钟后,程灵捂着口鼻,又用更快的速度,从那村庄中狂奔了出来。 在那村子里,她看到什么了? 程灵几乎不敢回忆。 她看到了,横七竖八的残尸,无法形容的狼藉,还有,无法形容的悲凉。 而最令程灵感到灾难的是,村中的残尸无人收殓,经过夏季高温的催化,如今早已都腐败得不成样子了。 有蚊蝇在其间乱飞,有鼠类穿梭而过,这根本就是一片滋生疫病的温床! 先前占据卢县县城的那支军队,大概率已经是从卢县离开了。 程灵甚至都可以想象到他们的路线:这支蝗虫一样的军队将卢县县城搜刮一空后,出了城门就又自西向东走。 一路上,他们搜刮粮食,抢掠物资,杀伤人命。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程灵感觉到,自己那颗来自文明时代的心,在此时此刻,是实实在在地,深重地颤抖了一下。 她顺着回卢县的路,脚下不停狂奔。奔跑中,她还没忘记拿出酒精喷雾,对着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好一顿喷洒。 这回,程灵倒是没有吝惜物资。 因为她已经大致确定了,背包空间里,被她吃过用过的东西,在过了半夜十二点之后,是会自动恢复的,所以对于自己,她基本上不需要节省。 程灵最后用酒精透透地洗了一遍手,这才将酒精喷瓶又重新收回背包空间中。 同时,她不停地从背包空间里取出方便食用的东西往嘴里塞。 有巧克力,有糖果,有能量棒,当然,也有压缩饼干。 基本上都是高热量的食物,在补充能量方面,这些东西都是好手。 程灵却觉得自己的胃就像是个无底洞般,不管来多少食物,它都能够快速消化。 若有能量节余,这些能量就会化生成精气,从丹田中滋生出来,最后又润养到在体内循环的阴阳二气。 程灵奔跑了一路,同时也吃了一路。 这期间,她其实又遇到过好几次坐落在路边的村子。 总之,凡是被她入目所及的农田,就没有一处是好的,全都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而庄子里的人……程灵不知道他们是都被屠杀殆尽了,还是说,有一部分逃出来了,逃得不见了踪影。 总之,十室九空,在这里,它竟不是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更确切的说法是:无一得全。 一个活口都没有,这是一段怎样的路? 将将到达卢县县城边上的时候,程灵脚下一停。 而在这里,她终于见到人了! 程灵驻足在城外一片小高坡边上,借着树木的遮挡用望远镜观察城门。 只见那城墙上下武器鲜明的驻扎了好些兵将,具体人数难说,但一眼看去,几个百个人总是有的。 城门被关得紧紧地,一个出入的人也没有,只有兵将严防驻守,气氛冰冷肃杀。 程灵微微皱眉:她又猜错了吗?这支军队还没走? 不,不对! 是她刚才想岔了,卢县还有兵将驻守,不等于就是反军没走,可能性还有很多。 这时候程灵望远镜一动,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第二十五章 手起刀落,干脆利索 在程灵望远镜的视野下,她看到,城墙下守在城门外的一队士兵末端,有几个士兵似乎是在东张西望着什么。 忽然,最末尾的一人视线向西定格了。 通过望远镜,程灵清晰看到,那人目光忽然一亮,在他视线的方向,有一个人藏在城墙根下的另一边,悄悄探出了头。 藏着的那人对着这边招了招手,队伍末端的士兵就拍了拍前边同伴的肩膀。 前边的人对着末尾的士兵挤了挤眼睛,末尾那人于是嬉笑了下,接着,将腰一猫,就离开队伍走向了对他招手的那人。 在程灵看来,守城的士兵忽然离队,这是一件明显触犯军纪的事情。 但他却做得如此轻松自然,他的同伴们对此看在眼中,也是不阻拦、不喝止,甚至还配合着做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可见这支队伍大概本身就不是什么精锐。 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盯着脱离队伍的那个士兵,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城墙西边。那边有个拐角,刚好遮挡住了程灵的视线。 程灵于是将望远镜通过挎包往空间里一收,就沿着山路也向西走。 卢县县城两面靠山,程灵沿着山路走也能走到刚才那个士兵消失的方向去。 走了一小会儿,她顺着山脚的路线刚走到城墙的另一面,一抬眼,就见到两个人肩并着肩,一块儿说着话,竟是也正好向着这边山上走来了。 这两人,自然就是程灵刚才准备追踪的那两人。 倒是有意思了,程灵连忙闪身后退,微微缩身下蹲,将自己藏在一片不起眼的灌木后头。 只听那两人对话:“他娘的!就咱们这一伙儿最可怜。原先在城里随便活动的时候,咱们就被排在最后一拨。前头的混账东西们都搜刮得满身流油,轮到咱们……嗐!别提了。” “有什么办法?排前边的那些,要不是有关系,要不就是会拉关系,像咱们兄弟这样的老实人,当时又哪里能想到排前排后,原来区别这么大呢?” “关兄啊,我倒也罢了,自己糊糊涂涂,没什么本事,可你不同啊,你这一身武艺,结果却硬被甩在后边,留守卢县这个清汤寡水的破落地方。唉!我真替你不值!” “谁不是不值得呢?王老弟啊,咱们拎了脑袋的干,也流了血,出了力。可就是没跟着王爷上京……往后,王爷的大业成了,那功劳簿上,还能有咱们的名字吗?” 两个人互相吹捧着,抱怨着。 ——王爷! 程灵却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是临海王,是临海王无疑了。 临海王果然是要带兵直接入京,大部队已经走了,留在卢县的,要不是军队里的边缘人物,要不就是……歪瓜裂枣。 那现在,这两个歪瓜裂枣脱离队伍跑出来,是除了互相吹捧抱怨,还想要做什么吗? 程灵于是继续屏气凝神,躲藏好。 两个士兵稀疏大意,根本没想过要检查四周,就这么说着话,继续晃晃荡荡地往山里走。 等他们往前走了十来米后,程灵就起身,步履轻悄地在后头跟上了。 两人又往山上走了约十来米,接着就没再上山,而是沿着东边一条路,平行着又走了一小段。 一边走着,他们也在继续谈话。 身形微圆的那个关兄说:“听说就剩那么两条活口了,都不经造,娘的!嘛事儿都给咱们赶最后一趟,连弄个娘们儿松乏松乏,都不给个痛快。” 听到这里,程灵眉头皱了起来。 她从这话中听出了十分不好的意味。 却见前头两人忽然站住了脚,原来,这边山壁处内凹进了一块,正正好就出现了一个天然山洞。 单只是站在这个山洞外边不远处,一股山风吹来,程灵就嗅闻到了十分难闻的一股气味。 说不上是霉气、潮气、血腥气,还是其它什么古怪的腐败味道,总之难闻得叫人头晕。 程灵立刻从空间中取出一个口罩戴上,这样的气味闻多了,怕是会中毒。 她在医用外科口罩外头又蒙上了一个黑色的布口罩,这才继续看过去。 却见那山洞里探出了一颗头颅来,是一个打着哈欠的士兵。 他瞟了这个关兄和王老弟一眼,嘴里嘟囔:“是你们来了啊,进来吧。也就这几趟了,都死得差不多了。” 关兄却扇着鼻子说:“什么味儿,也不清扫清扫。快!把人拉出来吧,一百文一次,这是两百文,给!我替我兄弟出了!” 说完,他扔了个钱袋子过去。 打哈欠的士兵懒洋洋地接了,也不嫌弃对方态度差,就转身进了山洞里,接着,拖麻袋般拖出两个满身伤痕的女子来。 砰砰两声!两名女子被扔到了关兄和王老弟面前。 程灵的手瞬间握住了腰侧的军刀,手指骨节用力到发白泛青。 王老弟瞪着眼睛,咽了咽口水,合身就往上扑。 倒在地上的女子麻木地瞪着眼睛,不言不动。 王老弟急吼吼地解腰带。 “听说这里头的都是官家的贵人,原先那些孬蛋冲城逃走的时候,好家伙,行礼不丢,倒把家里的婆娘一个个直往马车下头推!” “嘿嘿,叫咱们也尝尝这些士族贵女的的滋味……” 话音未落,身后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在此时映着夕阳破空而来。 军刀长约一尺,开过锋了,横划一刀,直接就将王老弟那一颗肮脏的头颅割到断裂。 砰! 王老弟映着刀光随即软倒。 他身侧的关兄张大了眼睛,正说了一个字:“你……” 一条长腿犹似刀鞭,便横扫而至,直接踢中了此人的头颅,也将他瞬间掼倒。 山洞口,刚刚拖了两名女子出来的小眼士兵就颤抖着站在那洞口,忽然惊叫一声:“啊!” 转身就要向洞内跑去。 程灵的军刀脱手掷出,刀光划破山风,嗤一声,就射中了此人的咽喉。 而这个时候,被她一腿踢得掼倒在地的关兄刚刚醒过些神,正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程灵就立刻走过去,一脚又踢到他的下巴,将他踢得再是一晕,然后才又抬足,脚下重重一顿,踩到此人胸口。 关兄也“啊”地叫了一声,一时又痛又麻,却可恨根本昏迷不过去,只能痛苦又惊恐地睁开眼睛。 程灵道:“我问,你答。答得好了,饶你不死!” 第二十六章 宁可站立死,绝不忍辱生 暴力逼供在很多时候还是非常有用的。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宁死不屈的好汉,那样的人物毕竟是少数。 程灵连杀两人形成的震慑力果然使得关兄有问必答,即便是忍着身上极大的痛楚也不敢怠慢分毫。 “你们的主子,是谁?” “我……我们王爷是临海王!” 关兄喘息着答完这一句,勉强又提起一口气道:“我们王爷是临海王,你……少侠、好汉,你抬抬贵脚。与咱们王爷做对,这不好,是不是?” 程灵道:“临海王此行上京,行军人数一共有多少?” 关兄的声音就是一高:“我们王爷有十万大军!有十万大军!” 好个十万大军! 程灵眉头一挑,不置可否。 真的有十万军队吗? 程灵可是知道,冷兵器时代,很多时候参战方都会将军队人数虚报。 张口十万,开口百万,那都不过是为了撑起场面,一方面鼓舞己方士气,另一方面震慑敌军。 实际上别说是十万人的行军了,便是五万一支的军队,都很恐怖很雄壮了。 大军过处,一路上人吃马嚼都要资粮,十万人那是什么概念? 这小小一个卢县,打劫空了,只怕也养不起十万大军多少时日吧? 但程灵没有再继续追问关兄这个问题,此人只是底层小兵,临海王的军队具体有多少人,也不可能是他所能知道的。 他能说一个十万大军的虚数,程灵心里就有点底了。 “临海王离开卢县有多久了?”她继续问。 “六日,刚走六日!” “留在卢县的,你们还有多少人?” 这个……关兄一顿,眼神微微闪烁了下。 程灵踩在他胸口的足尖立即用力,关兄膻中穴受到重压,一下子冷汗冒出来,连忙说:“有五百人,五百人!” 他用力呼吸,努力喊出来:“五百人,分守了南边和东边两个城门!” 卢县的西边与北边没有城门,因为这两个方向基本上是被蜿蜒的平明山包围着。 程灵又问:“统领你们的人是谁?” “是康将军,康将军是康侧妃的弟弟!” 程灵顿时挑眉,又问:“城中,还有多少活人?” 关兄一下子就支吾起来,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程灵便不再问,而是忽然蹲下身,闪电般出手连击。 咔咔咔咔四声之后,关兄惨叫一声:“竖子!你言而无信,说要饶我性命……” “你还活着。”程灵道,“断你四肢,饶你一条狗命,又何曾言而无信?” 说完,她站起身,准备去看看刚才被掼在地上的两名女子。 至于这个关兄,他必死无疑! 程灵不杀他,他被折断四肢扔在这山中,也不可能活得下去。 但程灵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刚起身要抬脚的一刹那,面前地上倒着的一名女子忽然就撑着手,飞速爬到了关兄身边。 她快得就好像一只发疯的凶兽,一爬到关兄身边就将右手高高举起。 在她的右手中,赫然正紧紧攥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畜生,去死!” 女子凄声大喊,石头猛然砸下。 砰!砰砰! 关兄挣扎欲躲,但他四肢全断,身体已经处在一个极度虚弱的状态,又怎么可能还躲得开? 石头击打人体的声音还在不停响起,最后,当这个关兄气息全无,整颗头颅都似乎糊成了一团时,发疯般打人的女子才忽然将石头一丢,就跪在当场痛哭起来。 程灵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无措,不知该怎样应对眼下的场景才好。 跪地痛哭的女子哭了片刻,忽然就自己止了哭声,然后抬起头看向程灵,道:“多谢郎君相救之恩,奴家原是平昌王氏之女,与幼弟游历云川时不慎被临海王堵在卢县。” 这个来历出人意料,程灵目光微凝,认真地看向她。 王氏娘子继续说道:“我弟王七郎已被临海王挟持到了身边,极可能是要用来威胁我大伯父放开赤霞城城门!” 她看着程灵,恳切道:“我求郎君替我向我大伯父传一句话,王氏子弟,宁可站立死,绝不忍辱生。请大伯父放心决断,我父泉下有知,必然也只有感激,没有怪罪!” 说着,她抖着手,忽然摸入头上发髻中。 她的头发早已凌乱不堪,发髻上也并不见任何饰物,只余头顶上一个发包被扎得紧紧的,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没有完全散掉。 片刻后,王氏娘子就从这个扎紧的发包里头摸出了一枚极短小的银发簪。 她人还跪在地上,举手将这枚发簪递向程灵,目光中满是希冀,道:“我大伯父王邕,现为云川郡守。此乃信物,求郎君传达,王氏必有厚报!” 程灵弯下腰,不直接接发簪,却伸手来托王氏娘子的手腕,要扶她起来。 并轻叹一声道:“此等话语,不论由谁传达,都不如王娘子亲自去说来得妥当。更何况……” 她正想说一句:难道你不想救令弟吗? 虽然大概……这也就是一句安慰性的话。 王氏娘子已经道:“郎君明眼如炬,想必已是猜知,奴家心存了死志!我本清白人,奈何此身污浊……” 话音未落,一缕鲜血却已从她唇边逸出。 原来,就在刚才,她趁着说话的间隙,竟是一用力,就将自己的舌头咬断了! 程灵一惊,伸出手来,王氏娘子勉力拉住她的手,却不让她碰自己的脸,只说:“我……身已污浊,但我、我的心,一定要,还是、清白的!我不能、不能忍……” 她舌头被咬得几乎完全断裂,即便最后勉强说话,话语也开始变得十分模糊困顿。 与此同时,她口中更有鲜血不断涌出。 程灵感受到了一种跨越时空般冲击而来的震撼,她知道了,对于有些人而言,痛痛快快地死去,远远胜过行尸走肉般活着。 面对一个身心都被摧残到了极限,宁愿自我结束生命的人,她还能救她吗? 她……晚了一步! 程灵手指动了动,从王氏娘子手中取过那枚银发簪,捏在了掌心里。 王氏娘子黯淡的眼睛里于是又有了些光,她仰头,声音极细,又极模糊,说道:“郎君,我……名王漪。水波如……如锦、文曰漪!” 程灵蹲到她身前,与她平视,柔声道:“我名程灵,钟灵毓秀之灵。你的名字很美,我很喜欢。”说着,她当着王漪的面,拉下了自己的口罩。 王漪如残花般枯萎的脸上便绽开了些微笑容,她道:“好,好极、了……” 声音渐弱,眼睑一阖,却是至此再也没有了生息。 第二十七章 不论人间悲欢,它自顾写意 程灵站在这逐渐暗去的天色下,静默了片刻。 天色似水墨,不论人间悲欢,它自顾写意。 作为异世而来的灵魂,面对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程灵却是首次感受到了独善其身的困难。 “我不想的……”她喃喃道。 可最终,她却还是将王漪的银簪用酒精湿巾擦拭后,郑重收入了腰间挎包中。 甚至,由于担心这枚银簪丢失,在思量了片刻后,程灵又将这银簪从挎包转移到了背包小空间里。 收拾好以后,程灵重新将口罩戴上,又蹲到了王漪身边,伸手在她的尸身上轻轻碰触了一下。 程灵心中有话:王家妹子,我对你用了采集术,那就是承了你的恩情了。你放心,你的愿望,我会尽全力帮你达成。但如果我的速度不够快,无法赶在临海王之前到达赤霞城…… 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临海王从卢县出发已有六日,就算大部队行军会因为人数太多而被拖延速度,后来出发的程灵也不见得就能比他更快。 程灵心头沉甸甸的,月光能量从她的掌心流出,落入王漪尸身之中,系统提示音响起: “你对平昌王氏女王漪进行了采集,获得《贵族礼仪典范》一册,获得《当今世家谱卷·简略版》一册,获得《天下大势初解·残漏版》一册。” 三卷书册落在了采集空间之中,程灵既觉有些出乎意料,又觉是在情理之中。 王漪的知识,有一部分被采集出来了! 世家贵女,所学非凡。 虽然程灵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到卢县来,又是因为什么没有与王七郎一起被临海王挟持走,反而是在城外被乱军劫到了这等境地,最后落入如此下场。 但不论前情如何,结果都已经发生了。 程灵低声道:“愿你去向来世,生于和平,不要再做乱世人。” 最好,如果能够投胎到她来过的那个现代,那应该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吧。 程灵没有急于掩埋王漪,而是转身又向躺倒在旁边的另一名女子走去。 这名女子从被拖出来开始就一直没有动静,王漪死亡她也没有反应。程灵其实早就用眼角余光观察过她,发现她不仅是神情麻木,气息也虚弱低微。 她还有救吗? 程灵不知道,她走到这名女子身边蹲下,想要为她把脉。 女子的手腕微微动了动,她看起来年纪比王漪略大,目光落在程灵脸上,忽然轻声说:“刘郎,是你……来了吗?” 程灵的手顿了下,刚落到女子腕间,女子忽似触电般一个瑟缩。 这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反应,她,她在害怕被人碰触! 程灵将手放开,正想表达自己没有恶意。 女子却自顾轻笑了一声,以一种似婉转又似歌咏的怪异腔调,拖曳着说:“都死了呀,都死了好。干干净净,干干净净……我也,死啦!” 话落,她眼睛一闭,就那么安详地躺在那里,再没了动静。 程灵呆了下,连忙伸手探到女子鼻下,那里却是一丝儿呼吸也无。 她又去为女子把脉,脉搏……同样全无。 一个人的死,就是这样轻易。 半个时辰后,程灵收回了手上的小型工兵铲。 她将王漪和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子一起葬在离山洞约五十米外的上坡位置,葬洞压平了,没有立碑。 不是小气,是怕有人起恶念,翻找刚死之人的尸身。 但她记住了这个位置,也做了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小记号,以后如果有机会,她会再来祭拜王漪。 又过一刻钟,被基本堵死的山洞中燃起了大火。 程灵在下山时回身望了一眼,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洞中的大火从外头看去,却只能看到些微的火光,以及不甚明显的灰烟。 程灵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停留,转身便继续快步下山。 山洞被堵得只剩一个小口,内中氧气不足,再烧得一阵,想必那大火便会自行熄灭。 程灵这回没有再往卢县城门那边去,而是沿着山脚,又向西走了一段。 西侧的城墙有些地段甚至与平明山的山壁相接,所以这边没有城墙。 程灵走了一段之后,就又开始往山上爬。 这边的山势就很陡峭了,几乎与直角无差,程灵于是从背包空间中取出一个镁粉袋系在腰间,又拿出一条长绳和攀岩抓钩。 长绳系在攀岩抓钩上,程灵用手撮了一点镁粉在掌心摸匀,握着绳索一甩抓钩,抓钩就被她精准地扣在了山壁上一块凸出的石角后方。 程灵用力拽了拽,确定抓钩扣得足够严实,于是立刻拉着绳索,开始借力向上攀爬。 她爬得很快,一小会儿之后就爬够了两丈多高。 这里,正好与卢县的一段城墙齐平! 程灵于是将抓钩又换了个角度更合适的位置扣好,将足尖在山壁与城墙相接才处轻轻一蹬。 她的平衡极佳,发力技巧高明,再加上此时体内阴阳二气自行流转,其虽不能外放,却也仿佛自然而然地就给她增加了一段身轻如燕的属性。 如此片刻后,程灵借绳索之力,一跃而下。 翻过了城墙,她平稳落地。 噗,地上只发出了轻轻的一点声音。 而这边的城墙根本就无人看守,这点细微的声音也很快就消融在夜色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程灵收回抓钩与绳索,只将镁粉袋仍然留在腰间,军刀也继续挂着。 她还扣了一个小小的登山扣在左手上,口罩戴好,如此快速往东城门方向而去。 为什么去东城门? 因为刚才在从山上跳下来之前,程灵就观察过了,整个卢县,只有东城门的方向最为灯火通明! 临海王留在卢县的军队仅仅只有五百人而已,这五百人还大概率的都是些被淘汰下来的弱兵。 这五百个弱兵围着一个临海王妻弟——哦,侧妃的弟弟,不应该叫妻弟。侧妃是妾,那她的弟弟算什么呢? 管他算什么,总之这个人想必也不是什么精英。 能纵容手下士兵如此胡来的一个统领,能是什么豪杰人物吗? 程灵猜测,卢县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应该就有这个康统领。 第二十八章 火攻之法 程灵决定,要去干一票大的! 以如今的境况,他们要想寻到一片安稳的栖身之地,太难了。 逃荒逃荒,再是逃荒,那你也总要有个方向吧? 不可能无休止的,漫无目的地逃下去,那会在路上耗死的。 可是以齐国的现状,那样的安稳之地,太难寻了。 程灵先前甚至都动过念头:既然南方如此混乱,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逃到北方的魏国去? 魏国已经统一北方,听起来国力强盛。做魏国的子民,肯定比做齐国的子民要强得多。 程灵可没有什么身为大齐人,就要忠于大齐的念头。这不是她的国,她的国,在遥远时空的另一端。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来,大魏和大齐,对她而言有区别吗?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她现在有齐国的户籍纸在手上,有根底有来历。就算是流民,那也是有户口的流民。 可如果逃往魏国,魏国那边会怎么对待从别国逃来的流民呢? 这个不好说,已知信息不足,暂时不太好推测。 程灵觉得,去向魏国是可以设想的一条路。 但目前,王氏这条线也可以抓住。 如果云川郡守王邕可以打退造反的临海王,如果齐国的统治还能维持下去,那么赤霞城就是一个不错的目的地。 去往赤霞城,既可以完成对王漪的承诺,也或许可以寻到一条出路。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的速度必须要快。 怎么才能快? 只靠双腿走路,那肯定不行。 程灵一路思量着,借着夜色的遮掩,快速穿行在荒凉如空城的卢县县城中。 夜色模糊了这座城池的残败,街上并不见行人,只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腥气,似乎在诉说着这座城池经历了什么。 程灵步履轻悄又快速,天上的星光稀疏闪烁,一段时间后,她离东城门近了。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原来真正灯火最明亮的地方,不是东城门,而是距离东城门约有两百来米的一座大宅。 程灵驻足观察了片刻,分明听到宅子里传出了隐约的丝竹喧闹声。 高高的围墙将这座宅子包裹住了,大门前倒是守了几个神思不定的士兵。他们手上歪歪斜斜的握着兵器,却并不向外警戒,而是频频将目光转向后方的宅院内。 有人又羡又妒道:“里头那群小子倒是痛快了,娘的!就留着咱们在这喂蚊子!” 说话间,他忽然拍了一巴掌,啪!就将凑到脸上的一只蚊子拍死了。 程灵转着圈观察了一会儿,随即在宅子后侧的一段围墙处选定了一个位置。 这里并没有人看守,围墙的高度大约是在三米。 程灵甚至都不需要再借用抓钩的帮助,只是纵身跃起,足尖在围墙上一蹬,随即一手攀到了墙头。 她右手一撑,身体转过,就从墙外翻到了墙内。 轻盈落地之后,程灵就直接往丝竹声最明显的地方潜行过去。 路过后院与第三进院相连的一处时,程灵发现,那里有一处规模不小的马厩! 数匹健马动着蹄子站立在马厩中,似乎是被前头的丝竹乱耳声晃得有些睡不着的样子。 两名马夫歪歪扭扭地靠坐在马厩边,却明显是疲惫得已经睡着了。 程灵心中一动,立刻牢牢记住了这个马厩的位置。 很快,她又继续前行。 穿过重重庭院,忽然间,程灵闪身在一丛花木后方,站住了脚。 前面出现了一片空地,繁花围绕的花园中间,十来个身着薄纱的女子正在尖叫着,奔跑着。 高挂在四周的一个个红灯笼将她们惊慌的表情映照得清晰又朦胧,仿佛是为这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荒诞的滤镜。 一侧,数名乐师鼓瑟吹笙,乐音绵绵。 在这样的伴奏声中,一名身形肥壮的男子眼蒙黑纱,伸着一双手在女子群中摸索追赶,口中一边发出痴笑:“美人儿!美人儿!谁停下来?谁停下来被某捉住?” “被捉住的,某要奖赏她一个强壮的男子!是谁呢?” “是谁,一会儿某要抽签,用两脚羊的头发来抽。谁抽中的那根头发最长,谁就是今晚的王!呵呵,呵呵呵……” “老向,会不会是你?” 在这片园中空地的外围,却是围着一圈身着军服的将士。 这些人个个身材高大,虽然有的人站得歪歪扭扭,有的人目露色光,有的人神情猥琐,还有的人甚至连随身的兵器都丢到一边了。 但程灵躲在花木后悄悄看了一圈,却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单从站姿来看,就明显有些不同。 他们的身姿都很稳,重心处在一个随时可以出手的位置,显然都是练家子。 更有一人,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当他抱臂站在那里时,宽松的军服都似乎是要遮不住他臂膀两侧坟起的肌肉。 一身凶气,格外显眼。 这是个高手! 程灵的目光只是略微在这人身上一触,就连忙移开了。 她心中暗惊,不敢多看此人,怕看多了对方心生感应,暴露自身。 程灵暗忖:有些糟糕了,没想到这个康统领自身是个草包,身边却也带了几个精锐。 精锐没有守在外围,而是近身守着这个康统领。程灵要杀他,怕是有些难了。 程灵思量了片刻,当机立断,回身就又悄步向后退去。 她身形灵巧,也或许是因为有乐声的遮掩,她来了又去了,这一趟却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程灵从花园退开后,就向着刚才观察到的厨房方向奔去。 宅院中并没有什么巡逻者,但偶尔能看到佝着身形的仆从在夜色中清扫地面。 程灵小心避开了这些人,来到厨房后,发现厨房里只有两个仆妇在守着。 但即便是守着,这两名仆妇也都守得心不在焉的,两人靠在厨房外的台阶上说着犯愁的话。 一个道:“我家小孙要饿死了,我守在厨房干活,却连一个馍都没有办法拿去给他。” 一个骂:“杀千刀的康贼!什么时候能死,我烧纸祭他!” 另一个忙去捂她的嘴,程灵就趁着两人低头的功夫一溜进了厨房。 先快速搜刮,片刻后,一道火光从厨房高高窜起,浓烟呛出时,两名仆妇“啊哟”一声,惊得从台阶上狂奔而下。 奔跑间恍惚只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道:“还不快回去,带了你们的家人逃?” 第二十九章 十步杀一人 厨房起火了! 沉浸在作乐中的康统领等人起初甚至都没有发现。 直到那火光越来越茂盛,几乎烧得那一片的屋子都燃起来的时候,才有一名站在外侧的军士转头惊呼:“起火了!” 康统领正扯住了一名女子轻纱的衣袖,要将她拽到自己怀里呢,闻言就扯下蒙眼的黑纱巾,顺着火光起来的方向看去,第一反应却是张口骂了一句:“晦气!” 接着又跳脚:“一群没用的东西,怎么起火的?还不快去看看?” 他“哎哟哎哟”着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扫兴……” 喊声中还伴随着女子们的惊叫声,没想到这惊叫反而又激得康统领乐了起来。 他指着惊慌叫喊的女子们哈哈大笑:“哎哟,不错!这叫声比先前的还动听,哈哈哈……叫啊,对!没错,就是这样儿的,再叫啊,快叫!” ——特么的,变态! 伏在黑暗中的程灵不由得暗爆了一句粗口。 有不少军士已经从这个作乐的圈子中狂奔而出了,还有人在大喊:“来人!快来人,灭火!” 也有人骂:“是不是有人放火?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一团混乱间,程灵扶了扶身侧的军刀。又将登山绳与抓钩从背包空间中抓取了出来,然后一手扯紧绳子,另一手转动抓钩,就是一甩! 在灯火与黑暗交织的这片空间里,混乱中的人们就看到,一道银光犹似流星,忽然破空而来。 噗! 这银光扣到了康统领的左侧肩背处,康统领当下被拉扯得一个踉跄,就往前扑得倒在了地上。 程灵拉着绳子将手一收,奋起全身力气,硬是像拉扯没有轮子的滑板一样,将这个大胖子以极快的速度拉到了自己面前。 康统领:“啊啊啊啊啊——” 他身边那么多护卫,可没一个反应过来了。 因为程灵的登山绳黑梭梭的吸光,在这种环境下不仔细看到话是很难看清的,因此在旁边人眼中,就觉得康统领在被一道银光击中后,整个人就像是被一股凭空而来的力量给控制住了。 这未免有些玄学,有些恐怖,这换谁见了谁能不呆愣一下呢? 直到程灵出现在花园的路口,将康统领一把揪住,然后手起刀落,喀嚓,砍下那颗恶臭头颅,众军士群中,才有人当先一声大喝:“小贼,住手!” 但已经晚了,同一时刻,程灵的刀甚至都已经从白刃变成了红刃。 出刀,收刀。 雪亮的刀尖上,鲜血自顾滴落。 程灵右手持刀,左手扣在康统领的尸身上,以最快的速度催动能量采集他。 系统提示:“你对临海王麾下五品统领康平进行了采集,获得金珠十两,白银二十两,临海王行军路线图·残缺一份,康平行乐秘卷一册。” 程灵:…… 便在此时,一道森寒锐气忽自上方直劈而来! 是那些护卫军士中,有一人奔过来,持刀对程灵进行反杀了。 程灵瞬间警觉,手中军刀向上一架。 蹭! 两把刀架在一处,程灵瞬间感觉到一股凶猛的大力袭来,这一瞬间,她持刀的右臂,甚至包括整个右半边身体,竟都不自主地被震得一麻。 来者是高手! 就是先前被程灵特别警惕的那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的那个高手。 程灵心下一凛,她穿越时日尚短,先前碰到的对手,要么是歪瓜裂枣,要么也是稀松平常。杀狼时,狼群虽凶猛,但她有来自现代的复合弩,以远程对近战,也是极具优势。 这还是她首次碰到一个真正有水平的对手,这一交锋,她心里顿时有点数了。 此人武功技巧如何,她暂时还无法全面判断,但单单只是论力量的话,这个敌人的力量在她之上! 就算是上辈子经过二十几年打磨的程灵,力量上也未必能够及得上此人。 不过程灵也不害怕。 短兵相接的危急时刻,更容不得她退缩与畏惧,当她感觉到自身力量不如的一瞬间,顿时就猛一下腰。 程灵本来就是蹲在地上的,这时整个上身后仰,她的身体瞬间就倒在了地上。 但她的双腿却反而如旋风般抬起,猛地向上连环踢去。 砰! 这几下非常刁钻地踢在了对手膝盖骨连接处,一下子竟是将对方踢得痛叫了一声。 “小贼!”此人怒骂。 程灵还有更贼的,她踢中对方,趁着对方手中大环刀稍稍一抬的间隙,腰背落地,合身就是一滚。 懒驴打滚,这一招名字不好听,看起来也不雅,但用在惊险的战斗中,却是非常实用。 程灵合身躲开后,又是一个翻身,瞬间跃起。 这个时候,又有几名军士奔来了,眼看就要对程灵形成合围之势。 程灵将手伸到腰间的镁粉袋中,抓了一把镁粉就冲着对面几人撒去。 镁粉呈银灰色,在夜间灯光的照耀下,撒开后竟给人一种碎星般的闪光感,冲来的几人顿时脚下一停,下意识闭眼。 程灵步伐灵巧,趁机快速左移,抓起旁边立着的一个灯笼杆子,摘下灯笼便往那些人的身上扔去。 这些人身上之前就沾了不少镁粉,等到灯笼的灯油落下,火舌一舔,不得了! 镁粉燃烧,顿时放出更为强烈的光芒,甚至有些镁粉浓度高的地方,还发出了哔啵的爆炸声。 一声声惨叫响起:啊!啊!啊! 这些古代的军士何曾经历过程灵这样的对手? 镁粉产生的奇异现象更是令人惊慌恐惧,惨叫声中,有人转身就逃。 甚至还有一个不知是胆小还是亏心的军士,忽然大喊一声:“妖法!这小子有妖法,快跑啊!” 程灵一看这些人心气都散了,顿时就改变了立即逃跑的念头,反而一股恶气陡然生起。 眼下所在的这些人,无一不是极恶之人,哪一个都可以杀,哪一个都值得杀! 杀一恶人,可救百千无辜之人。 程灵救不了这个世界,但她可以多杀几个就在眼前的恶人! 如此念头一转,程灵顿时甩动手中抓钩。 寒光飞射,长鞭如龙,抓钩到处,竟也成了杀人的利器。 第三十章 千里不留行 程灵的眼睛都几乎被鲜血染红了。 抓钩和镁粉在这场战斗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不时有蓬蓬银光在夜色与火光的交接处亮起,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倒将她映得好似地狱而来的刑罚使者。 场中的乐师与薄纱女子们早在乱战中纷纷逃远,却有一名薄纱女子忽然在这一刻驻足回首。 只见那场中的少年起手挥刀,刀光似霜雪,反手挥鞭,鞭钩如惊鸿。 这一刻的神采风姿,真可以说是流星飒沓,光耀长夜。 至于说程灵现在衣着狼狈,其实是个小叫花子形象,那却不影响什么。 毕竟,在心中有光的人眼里,她所见皆是光芒,又怎么会去在意这光下的暗影?她不是故意视而不见,她是真的看不到。 却在此时,一片刀光对着程灵面门直袭而来。 回首的女子轻轻的惊呼了一声:“啊!” 程灵一偏头,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一击。但那刀光极为锋利,带起的一点余锋从她颊边擦过,当下就割断了她口罩的带子,还有一缕碎发。 碎发飘落,口罩散开。 露出程灵的面容,冰清神秀,颊边却有一道浅浅血痕,女子一呆。 她的同伴拉扯她:“还不快跑?” 女子不忍道:“他、他还在……”还在战斗呀。 刚才那一幕的惊险是不是还会再重现? 他能全身而退吗? 话却未能说完,女子的同伴已经使劲将她一掐,恼火道:“又犯蠢!你停在这里是能帮得了谁不成?快走吧!少添乱!” 女子被同伴一骂,终不再停留。两人相携着,跌跌撞撞跑远了。 而程灵对面,刚刚挥刀险些砍中程灵头颅的人也是一呆,紧接着,此人就啐一口:“娘的!是个小白脸……” 话未说完,程灵步伐一错,趋身向前,军刀从下方反撩而上,瞬间在对方脖颈到下巴处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啊——” 一声惨叫。 这人倒了,但程灵身后又一柄大环刀从她左边肩背处袭来。 而与此同时,程灵还听到另一边大门的方向,隐隐有重重叠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对方,临海军这边有援兵到了! 没错,这宅子距离东城门仅只有两百米左右而已,这边火光冲天,那么大的动静,城门那边的将士又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一定是有人过来察看了。 程灵顿时不敢再耽误,待要反手挡住身后那一刀就走,耳闻处,却只觉这一刀势大力沉,风声紧促,竟仿佛有劈石断玉之力。 是那个高手! 方才的混战中,程灵多次凭借走位避免了与此人正面交战,眼下却是避无可避了,对方又一次追上来了。 程灵顿时变招,一边反身做出了一个惊险之极的铁板桥动作。 那刀从她身前划过。 程灵眼睛睁大,目视刀光,口中忽而高声一喝:“好刀!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方一愣。 却是因为程灵这一问而生出了被对手尊重高看之感,顿生得意道:“某乃向勇!小子,看你也是个高手,归顺吧,某将你举荐给王爷!” 好得很,程灵却是趁着此人说话晃神的功夫,再次一个懒驴打滚,迅速脱离了中心战圈。 她一经脱离向勇刀锋的威胁,立刻就又翻身而起,拔腿便往马厩的方向跑去。 向勇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十分英雄豪杰的少年,竟然说逃就逃,顿时大喝道:“小子,是好汉便不要逃!与某大战三百回合,分个胜负高下!” 程灵一边快速奔跑,一边嗤笑:“阁下倒是好汉,是好汉怎地没跟上你们临海王去挣军功,却被发配在康平这个草包身边?” 这话可戳着向勇痛脚了,向勇顿时追得更急,一边怒道:“小子,你杀了康统领,可思量好怎样与我们王爷交代吧!如此猖狂,待王爷大业成时,必叫你死……” 话音未落,只见程灵的身体忽然往前一栽。 紧接着,程灵“哎哟”一声,那声音听着又痛又怒,初时急促,后续轻远,倒仿佛出声的这个人在下坠远去般。 向勇一愣,随即一喜。 定睛看去,只见那前边是一块做成假山状的景观石。石头约有两人高,后方黑梭梭的,也看不大清是个什么状况。 但听着程灵方才的声音,向勇已心生联想:这石头后面莫不是有个陷坑吧?这小子掉下去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向勇连忙快走几步,往那景观石后头探看而去。 潜意识里他倒是还保持着几分警惕,但他身体的动作却比思维更快,这一刻头颅探出,却见一道寒镜般的刀光在此时倏然而现,直似弯月突出,简直令人猝不及防。 太快了! 向勇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恍惚就只剩下这轮刀光。 嗤! 一刀眼看就要斩断他颈项,向勇的战斗本能却终究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抬手一挡,挡住这一刀了! 但程灵的刀也在同时斩断了他的一条右臂,鲜血淋漓而出。 向勇痛叫一声,哐! 右手中的大环刀连带着他那半截手臂,一起落了地。 程灵得势不饶人,一刀既出,另一刀更如大浪迭起般,紧随而来。 刷刷刷! 刀势之狂猛,与她清瘦的身形竟是截然不符。 这不是行云流水,这简直就是狂风暴雨。 大刀术,戚派合战刀! 一刀复一刀,刀刀致命。 程灵不是只能走灵巧路线,她先前只是要节约体力,但眼下不得不与向勇这个最强的对手正面冲突了,她也敢于拿出最大的悍勇,殊死搏斗。 向勇没了章法,连滚带爬,拼力闪躲,只求活命。 但很快,他已身中数刀,闪躲的动作就越来越慢了。 眼看着他两臂俱断,程灵再有一刀就能直接斩下他的头颅,一直被压着打的向勇忽然犯了狠劲,竟是一声大喊,和着鲜血一口唾沫吐出。 这口唾沫虽是流质,和血飞出时却竟然有劲疾风声,内中似乎有股气,非常不一般。 身怀阴阳二气的程灵瞬间警觉,侧身便是一躲。 那口唾沫从她身侧疾飞而出,落在后方地上,竟发出咄咄声响。 而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程灵这一躲,一直在地上勉强挣扎的向勇竟用脚尖勾住了地上的大环刀! 大环刀在瞬间被他踢飞而起。 第三十一章 特殊奖励,力量+1 嗤! 程灵一刀砍下了向勇的头颅。 同一时间,被向勇踢飞的那柄大环刀也从程灵左侧肩胛擦过。 程灵持刀拖曳,猛然向前一步。 但还是晚了,刀刃划过了她左后方的肩胛骨,发出“嗤”一声响,最后噗地落在地上。 程灵肩背剧痛,心脏狂跳,猛地吐出一口气。 生死的搏杀,凶险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力高出对手,就一定可以不受伤。又何况程灵对上向勇,其实还处在弱势。 她能以弱胜强,现代的装备占一份优势,她本身的战斗机变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时却听闻阵阵喧闹声从外院那边传来,甚至还越来越近了。 程灵忙压下心中的惊险之感,也顾不上去处理身后的伤口,赶快就蹲到向勇的尸身旁,伸手催动能量,对他进行采集。 系统提示:“你对临海王麾下九品校尉向勇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三十五文,江湖刀法《劈刀术·简易版》一册,获得特殊奖励,天赋属性力量+1。” 力量+1! 程灵怔了片刻,恍惚间似有察觉,竟是有一股奇异的暖流,就在此时,倏忽间通过她手掌与向勇尸身相连接处,似轻烟般从她掌心钻入,并瞬间倒流而上。 这股暖流一经汇入程灵体内,立刻就像是水雾没入了泥沙中一般,自然而然地融入散开,片刻即无形迹。 程灵触电般收回手,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说实话,这感觉有点古怪。 但也没有过多的时间给程灵思考了,已经有惊呼声从二进的花园前边传来。 “康统领!不好,康统领被刺客杀害了!” “快,往那边追!” 程灵连忙捡起向勇掉落在一旁的大环刀,另一手握着自己的军刀,拔腿就继续往马厩方向跑。 力量+1的效果暂时她还没空体会,但左肩胛的疼痛却是无时不在。 程灵强忍着痛感,以最快的速度穿行在黑暗中。不过数十呼吸后,她就穿过了又一重庭院,前方,马厩在望! 却闻马嘶之声响起,两名马夫已经醒了,一个在惊慌地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另一个自顾拉开一间马厩门,咬牙道:“娘的!管他发生了什么,总归是乱了。蠢货,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来牵马跑?” 先前惊慌喊叫的那人却是两股战战,嘴唇颤抖:“不,这、这、这……” 原来是程灵持刀大步奔来的模样将他吓坏了。 另一人转头:“啊!”也惊叫一声。 程灵道:“让开,牵两匹马出来,快!” 两名马夫不敢违背她的指令,连忙快手快脚地照做。 程灵翻身上了一匹马,同时扯住另一匹马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分毫也不耽误,便控马向宅子后门奔去。 蹄声纵响间,她的声音也传在两名马夫耳边:“康贼已死,两位还不速去?” 这边话落,程灵已经带着两匹马冲到了宅院后门边。 后门这里并没有人看守,只是挂着两把厚重的铁锁。 程灵侧腰挥刀,劈开铁锁。 哐! 铁锁掉落在地,两匹马被程灵控制着,便似脱缰一般,在这一刻纵跃而出。 程灵发挥了自己两辈子以来最强的马术水平,打马控马,带着两匹马直向东城门奔去。 马蹄声似疾雷滚滚,上了主路后,迎面更有不少临海军将士正狂奔而来。 一声声惊喝与怒喝响起:“贼子,停下!” “小贼,受死!” 程灵纵马不停,大环刀早被她收入了背包空间中,军刀被她挂在腰间,她一手控制两条马缰,另一手甩动登山绳与抓钩。 夜色下,抓钩飞舞,寒芒与血色共生。 程灵同时也大喝:“康贼已死,诸位若不想为他陪葬,还是速速散去吧!” 骏马狂奔,撞开了不自量力想来阻拦的一人。 砰! 人体被撞飞的声音响起。 程灵怒声:“滚开!” 纵马间,更是气沉丹田,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尤为传荡:“好一群忠心耿耿的临海军!可惜康贼已死,来日临海王震怒,诸位再忠心又有何用?” “我等着看你们被康侧妃迁怒的那一天!枕头风一吹,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 这一顿嘲讽是有用的,留在卢县的临海军本来就都是吊车尾的那种,仅有的精锐都被康平带在身边,这会儿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人则委实差了些凝聚力。 程灵纵马杀伤几人之后,前方阻拦的力量就渐渐薄弱了。更有些眼神灵活的已经开始悄然后退,准备脱离队伍。 如此两百多米的距离一晃而过,前方紧闭的城门赫然在望。 糟糕,城门是关闭的! 这可麻烦了。 百密一疏,她之前居然忘了计算这一点。 程灵心念电转,正思量着是马上冲到一侧小门边,挥刀斩开这边的侧门,还是干脆弃马直接往城头上冲,再利用抓钩跳下城楼—— 两边都不是很好的选择,因为那小门边正堵着三四名军士,短时间内要将他们全部杀掉的话,这有点难…… 就在这一刻,忽见一道疾光犹似星坠,从程灵侧后方倏然划过,正正好对着那边城门洞的方向,疾射而去! “啊!”城门洞边一声惨叫。 就有一名士兵中箭倒地。 这还不止,一箭之后,又一箭紧随而来。 嗖嗖嗖! 如此连珠三箭,城门洞边的几名士兵根本都反应不过来,就惨叫着逐一中箭,尽数丧命。 还余下最后一名士兵尚未中箭,他却是惊叫一声就扔了手中兵器,然后连滚带爬地往侧门奔去。 这人哆哆嗦嗦地打开了侧边小门,门一开就头也不敢回地直冲而出,片刻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竟是险险逃得了一命。 程灵顿时微微勒马,侧头向后方看去。 却见后方长街一侧的屋脊上,一道身影持弓而立。 夜风吹起,他衣袂翻飞,身形孤峭,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天外飞仙。 察觉到程灵转头看来,这人忽而朗声一笑:“少年英豪,当以此风雪三箭相送之!” 程灵目光闪亮,犹似星湖持碧,当下回以一笑:“多谢阁下的绝妙三箭!”说着,在马背上对着那人遥遥一拱手。 “江湖相逢,拔箭相助。”那人道,“不必多谢,合眼缘而已,哈哈哈!”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纵,整个人便似惊鸿一般,在那一片高高屋脊上飞纵远去,去的方向竟正好是先前程灵刺杀康平的大宅。 第三十二章 一马平川,苟着很好 程灵操控着两匹马,出了卢县城门。 这时月光仍未出来,城内最大的一处亮光就是来自于先前程灵的那一把火。 程灵不由得又回头向这座黑暗中的城池看了一眼。 没有人来追杀程灵,她反倒隐约像是听到有人在喊:“走走走!都散了得了,咱们也逃!姓康的死了,咱们还不如也当自己死了,要是回去被康侧妃盯上了,咱们能有好果子吃?” “不行,别急,那、那煞星还在外头呢,等他走远……” 听起来,那些人反倒像是怕程灵在城外埋伏他们? 你说这可笑不可笑?程灵可只有一个人! 程灵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却笑不出来。 如果不是左肩胛的疼痛在提醒着她,她大概真的会埋伏下来,将那些畜生再收割一通,能杀几个是几个。 但后肩的伤使她清楚认识到,她也是血肉之躯,鲁莽的后果很可能会将她的小命都一块儿搭进去。 不能贪功,走罢! 程灵一打马,马蹄声纵起,在夜色中飞速远去了。 她的心其实还落在卢县,对于刚才江湖救急的那位箭术高手,她既有感激,也有疑惑,更有神往。 程灵羡慕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人的轻身提纵功夫! 说实话,有点神奇。 那种飞跃纵往的功夫,就像是程灵上辈子在电视里看过的轻功——需要吊威亚的那种。 程灵上辈子也习武,但国术中的轻功并没有脱离人体极限,也不能违背物理常识。 至少轻轻一跃,就像飞一样跳出五六丈远这种事情,就程灵所知,没有哪个国术高手可以做到。 她神往之余是有点暗暗激动的:这个世界,像那样的高手多吗?人们的上限,是不是远比她所能想的还要高出许多? 一苇渡江,摔碑断石,凌波微步,化气生风…… 这些,是不是也都能实现? 世界太大了,她所见所知都太少,且还有得学呢! 程灵更是对采集空间中那些采集物资生出了十分的期待,如此出城之后,往东又奔行一程,回头再看,卢县的轮廓已经看不到了,程灵就勒马停了下来。 两匹马已经被她控制得熟练,都很听话。 程灵控停马后,先仔细看了看四周。 她已经再度来到了平明山的山脚下,透过稀疏的星光,能看到远处更多的山峰青影。近处草木茂盛,有虫鸣声啾啾响起。 空气里的味道却是潮闷潮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场雨。 程灵不敢耽误,连忙控制着两匹马来到路边,选了山势略微凹陷的一处做遮挡,然后将牵了绳子将两匹马拴在山凹边的一棵树上。 伤口太难受了,程灵拉开肩背处的衣裳开始处理。 她尽力扭头,视线有点盲区,看不清左肩胛伤口的全貌,不过能嗅闻到血腥味,衣裳被拉扯开的时候,滋滋的疼。 程灵咬着牙,拧开一瓶双氧水,对着伤口就直接浇下去。 双氧水与翻开的血肉相接触,顿时腾起一阵翻滚的气泡,刺激得程灵好险没叫出声。 她将瓶中的双氧水用去大半,才将瓶子又收回背包空间,然后就是给伤口浇淋碘伏,最后用云南白药粉末洒上,贴上大号的医用敷料。 快速处理完伤口后,程灵的衣裳也被药水和血水沾染得几乎不能再穿了。 这衣裳太脏,本身她现在就受了伤,如果再穿上脏衣服,程灵是真怕感染。 她忍无可忍,又确认了一遍四下无人,于是放出帐篷。 程灵快速支起这个来自现代的单人帐篷,钻进帐篷里将破烂的上裳全脱了。 背包空间里有湿巾,程灵取出湿巾,又取了一瓶矿泉水,就着这瓶水将脏污的上身好生擦拭了一遍。没有洗澡的条件,只能先将就着擦一擦。 过程中程灵并没有打灯,不过凭借自然界的微光,还有抚触的手感,程灵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胸前的平坦。 小姑娘个头虽然不矮,但实际上根本就还没发育呢。 这大概也是她能够女扮男装,却丝毫不被人怀疑的一个重要原因。 程灵有原主记忆,知道自己目前甚至连初潮都还没有来过,一时倒是微微心安。 现在这个条件,一切女性特征对她而言都是累赘,发育晚就发育晚吧,苟着更好。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擦干净上身以后,程灵从背包空间里取出了一件运动背心,又取了一件纯白的长袖t恤穿上。 她背包空间里还有一套备用的登山服,但这个太显眼了,她就不拿出来穿了。 收拾好上身以后,程灵脱掉脏兮兮的裤子,同样打理擦洗了一番。 保持卫生可以减少疾病的滋生,程灵告诫自己:我不是矫情,我是在防病。 擦洗干净,她换上背包空间里的内裤。 背包空间里,有两套她在现代时整理好的内衣裤。程灵穿好以后,又给自己穿了一条半截的运动打底裤。最后咬咬牙,又在外头重新套上了之前那条脏兮兮的外裤。 至于先前扔在地上的破外裳,程灵将沾了血液和药水的地方草草洗了洗,又使劲拧干,最后同样也还是穿回了身上。 如此,矿泉水被消耗掉一瓶半,她背包空间里就只剩半瓶矿泉水了。 程灵收回帐篷,又算了算时辰。 子时应该快要到了,过了十二点以后,被她用这种方式消耗掉的矿泉水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再刷新出现? 如果可以,那她使用起这些物资来,心里就能更加有底了。 下半夜,月光从天上出来时,程灵将将赶回了穆三娘等人设置在平明山的临时营地。 这个时候,程灵也已经将各种物资都清点完成。 首先明确了一点,被她消耗过的,来自现代背包的那些物资,果然基本上都再生了! 碘伏有所减少,云南白药的药粉也少了一些。这部分应该是施宏消耗掉的,背包就没有再生。 而矿泉水——这方面很有意思。 矿泉水有一瓶再生了,还有半瓶没有再生。 这代表什么? 程灵思量了一下才想明白:洗衣服用了半瓶矿泉水,所以……洗衣服的水不可再生? 擦洗身体的可以再生,洗衣服的就不能再生……程灵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 她是不是应该夸赞自己这个空间一声:好精明? 第三十三章 我是良民,真的! 空间的各种特性还需要继续摸索,但总之,有它存在,对程灵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帮助。 营地边上,值夜的洪广义惊喝了一声:“谁!” 程灵牵着两匹马,悉悉索索地分开树丛,带着笑意出现在了正警觉地站起身的洪广义面前。 另一边,靠坐在山洞口半打盹的穆三娘也瞬间惊醒了。 她一见程灵就连忙欣喜地奔过来,先喊一声:“灵哥儿!” 转头看到程灵牵着的马,再见到马背上捆着的一堆物资,顿时就更惊喜了,惊喜中又带点踌躇:“灵哥儿,你这是?” 程灵将之前存放在空间的一些物资都趁着这个机会拿出来了,比如说之前采集流民获得的一叠粗制土麻布,又比如说采集向勇获得的那本《劈刀术·简易版》。 拿劈刀术出来,主要是因为想要为自己的武功在穆三娘这里再过个明路。 此外她拿出来的还有背包空间里的睡袋、防潮垫、保温水壶等物。 帐篷没有拿出来,这东西的做工太不好解释,不像睡袋和防潮垫比较私人,自家使用,不给别人看到的话,还能糊弄过去。 各种地图程灵也没有拿出来,在古代,地图这个东西太敏感了,不是特别有必要的话,程灵也不打算给其他人看。 马背上的这些物资,其中有几样特别显眼,洪广义的目光就黏在这几样东西上头。 他惊叹式地呼喊了一声:“刀!” 说着话,一下子扑过来,眼睛盯上了最顶端的那柄大环刀,简直就跟黏上了似的,一分一毫都挪不开了。 穆三娘颤声:“灵哥儿,这些武器,你是……哪里来的?” 程灵道:“阿娘,卢县乱了,城内留守的临海军统领被杀,其余军士也多半逃散,我捡了几柄兵器。” 这话竟不算是说谎,只是笔削春秋,模糊了重点。 洪广义就连忙问:“那城内的其他人呢?城内……还有多少人?” 这个问题就有点沉重了,程灵顿了顿,道:“余者不多,但有活口,如今应该也都逃了。” 洪广义就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知是被程灵的话安慰到了,还是联想到了什么其它故事,他转过头,遥将目光投向卢县方向。 自然,夜色中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洪广义就只又转身,对着程灵郑重一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谢程郎君,甘冒大险,为小人带来家乡消息。” 程灵侧身让过他的礼,道:“洪二兄,如今确定了是临海王举了反旗。我在卢县南郊遇到了一位王氏娘子,她临终前托我去向赤霞城传一句话。” 她将王漪的事情削削减减地说了出来,这个没必要瞒人。 但程灵没有说王漪具体遭遇了什么,因为她要为王漪保留最后的体面。想必,似王漪这般如此在意尊严的女子,也绝不愿将自己的惨事曝雪于外。 最后,程灵总结道:“临海王已率军先行有六日,我们明天一早出发,抄近道走,但愿能够在他之前赶到赤霞城。” 又说:“洪兄,此去赤霞城,很难说是否会遭遇危机。你与施兄也可以另选路线,不必一定与我们同行。” 洪广义一听这话,却是脸色都变了,当下连忙道:“程郎君,你这可小看我洪二,也小看我施兄弟了,这话以后可不能再说。说好了同路,哪有半途分道的?” 他甚至板起脸:“这绝对不成,不成!” 不知什么时候施宏也醒了,他本来坐在火堆边上低头打盹,这会儿抬起头,立刻就接了一句:“程兄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真是,明明又伤又累的,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呢,还不忘表上这么一句忠心。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下半夜程灵趁着有月光,就又抓紧时间站了一回太极桩。 之前消耗掉的月光能量都被补充了回来,程灵细细体察,甚至还感觉到,自己这一次吸收到的月光能量比起上回,仿佛还增加了那么一丝。 是很不明显的一丝,但应该确实是增加了。 这可太好了,如果将自身看作是一个容器,那么第一次吸收月光能量的时候,程灵体内存积的能量大概够她采集五六次。 现在第二次吸收月光能量,通过观察对比,程灵发现,这一次自己吸收到的能量虽然没有什么大数量的长进—— 比如说,从可以采集五六次,到变成可以六七次那种。 但是,能够有一丝丝细微增长,那也很好了。 有进步就有无限可能,这才是程灵觉得最值得欣喜的地方。 第二天,却是个阴天。 太阳没有出来,天光虽然也在辰时大亮了,天色却显得有些黯淡。 穆三娘忙忙碌碌地用野菜兑着昨日剩下的狼肉煮了当早饭,又催着程大妮姐妹继续在周边采集各种能用上的野菜野果。 程灵早起站桩,没能吸收到太阳能量,但每日一练,强健筋骨,也不算荒废。 站桩完毕后,她就拎了把刀,在周边寻找合适的木材砍伐。她准备做两个简易的板车,让这两匹马拉车走。 有了简单的马车后,他们的行进速度就能快很多,比起还要受步兵速度拖累的临海王,总能多出些优势。 这叫做磨刀不误砍柴工,对此,施宏和洪广义也很赞同。 施宏伤势较重,不太能干重体力活,他就帮着穆三娘熏狼肉。 狼肉还有三十多斤没吃完,昨天虽然都做熟了,今天最好也再继续熏一熏,如此能多保存两日也是好的。 洪广义则着跟程灵一起伐木。 程灵拿出得自向勇的劈刀术,一边砍木头,一边对照劈刀术练习其中刀法,并邀请洪广义一起学习。 把个洪广义感动的,当下险些都要磕头来拜。 古人敝帚自珍,对于各类技法的传承那可都是看得极为严实的,没有谁会这样轻易传道受艺。 程灵拦着不让洪广义拜,洪广义道:“郎君请放心,学了你的功夫,从今往后,你指东,我老洪绝不往西,你让杀人,我绝不打狗!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了!” 程灵:呃…… 受不起受不起。 天知道,她真不是杀人狂魔,没有杀人的爱好,也不打算招揽属下杀人放火。 第三十四章 星月为伴,天地为庐 这一天一晃而过。 时间过得很快,但程灵等人做的事情却很多。 程灵和洪广义一起动手,再加上穆三娘后来也搭了把手,两个简易的板车就做出来了。两匹马各拉一辆车,能解放一部分人力。 比较可惜的是没有铁轴承,单一用木头做出来的板车不够灵活牢固,抗震能力也很欠缺。此外,时间紧促,顶棚也没能做出来。 穆三娘就说:“这一天要是能掰成两天使,那得有多美?” 程二妮道:“阿娘,那咱们再多停一天不就好了吗?” 山上的物资相对而言其实是丰富的。 这一天里,程灵虽然忙着做板车,但干木工活的间隙她也去做了一些其它事情。 比如说,伐木的时候有蛇在周边窜动,程灵顺手就抓了两条蛇。好得很,蛇羹这就来了。 还能一条炖汤,另一条烤干了明天带着路上吃。 程大妮和程二妮带着两个孩子挖了不少野菜,同时又采集了半筐的小蓟。 这些小蓟程灵就叫她们洗净润透了,放在石头上晾干。 在山洞的上方,程灵还发现了一大片金银花。金银花可以清热解毒,凉血消肿,具有广谱抗菌作用。 如今天热,要是能带着金银花上路,路上常烧来喝,也能预防疾病。 此外,山上的野果也是有的。 比如说覆盆子,桃金娘。 但覆盆子是浆果,不顶饱。这山上的覆盆子没有经过品种优化,程大妮她们能采摘到的大部分都很酸,偶有甜的,也是快要熟烂了的那种。 桃金娘也是浆果,不顶饱,吃多了还容易涩肠便秘。 所以说山上的物资虽然不少,但要想过得好,还是得回归到社会中去。 山上的蚊虫尤其多,现在是夏天,夜宿山中,感受到的不是星月为伴,天地为庐,苍青为友的隐逸之气,相反,潮闷的空气,虫蛇的骚动,甚至还有山深处野兽的叫喊—— 这些无一不令人心烦气躁,只感觉到生存的艰难。 程灵想:或许有那一天,当自己不必再为生存而苦恼,有了享受生活的情致时,再入山夜宿,大概就能感受到山中野趣了吧。 就像上辈子,便利的,现代化的城市生活她觉得没意思,偏偏喜欢背起背包去远足,独身一人,离于世俗,去野外寻找亲近大自然的乐趣。 要不怎么总有话说:人,总是向往着自己够不着的东西呢? 这大约,就是人性? 夜间,程灵拿出睡袋和防潮垫。 浅浅的山洞最里侧,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和程二妮躺在防潮垫上,睡袋的拉链被程灵拉开了,给她们当被子盖。 程二妮觉得很新奇道:“灵哥儿,这东西是贵人用的吗?那个被杀的康统领,这是你从他那里得来的东西?” 程灵尚未答话,程大妮却啐了一口道:“呸!什么贵人?那就是个恶鬼!” 程二妮顿时就不追问了,而是立即将自己缩紧成一团。 嗐,管它是哪里得来的东西,总之这物件好用就行。 恶鬼用过的又怎样?哪怕是阎王用过的,只要能够让她们逃难的日子稍微好过些,她程二妮也能实实在在地将这东西当成个宝,好生爱惜使用。 穆三娘要将程灵也缩进来睡,程灵却道:“我去火堆边,那里坐着更舒坦。” 火堆边上,还坐着洪广义和施宏,穆三娘张了张口,待要叫程灵避着些,可想到程灵如今的身份就是“男子”,而逃荒路上,又还能讲究什么呢? 最终,穆三娘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只是招呼洪小郎和芸娘这两个孩子,说:“好孩子,到嬢嬢这里来,嬢嬢带你们睡。” 一方面是有对孩子的善意,另一方面却也有几分深沉。她想的竟然是:你们的孩子在我这里,你们总不能对我的孩子不利吧? 这番心思穆三娘并不敢诉诸于口,只悄悄地在心里暗存着。 施宏与洪广义感激得不行,连连对穆三娘致谢,又催着两个孩子赶紧过去。 半夜,程灵与施、洪二人围着火堆成三角形坐了,坐着坐着,最后施宏先撑不住,靠在洪广义肩膀上睡着了。 洪广义索性将他放下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得更舒坦些。 施宏睡了两个时辰,自己惊醒,醒来后连忙坐直了,又叫洪广义也枕到自己腿上睡一会儿。 洪广义早困得不行,当下毫不客气地枕到施宏腿上,说:“施兄弟你可算是醒了,某这腿啊,都叫你给睡麻咯!” 施宏忙赔笑说:“惭愧惭愧,洪兄请安睡。” 洪广义哈哈笑了声,又转头看了眼程灵。 只见程灵在火堆的另一边,却是端端正正地趺坐着。她眼睑微阖,两手收于丹田,身姿清峭,竟仿佛在这夜色下度着一层光。 洪广义本来还担心程灵睡不好,想着是不是也叫她过来,交换着互相枕一枕。 结果这一抬眼,再这么一看,不知怎么,他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要是当真开口邀请,那仿佛是在……亵渎程郎君? 呃,这不行,这不行。 洪广义一下子就转了念头,他想,程灵是非常神奇的一个人,应该不可能打理不好自己,他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这么一想,洪广义顿时就非常心安理得地自顾睡着了。 他不打扰程灵,这个做法是对的。 程灵正处在一个非常奇妙的状态中。 她先前又例行站了一回太极桩,不过,下半夜并没有月光出现,她站桩也并没能采集到新的月光精华。 但虽未能吸收到新的能量,站桩的好处却也还是存在。 站桩完毕后,程灵神清气爽,体内阴阳二气圆融活泼,交互流转,她隐约地,都觉得自己对它们的感应像是更深了一层。 后来在火堆边趺坐,程灵用的就是穆外公留下的册子上所提到的呼吸之法。 她之前用这册子糊弄过穆三娘,如今坐在火堆边,反正干坐着也难受,程灵索性就用穆外公留下的呼吸法来打发时间。 这一练,没想到又给了她一层惊喜。 第三十五章 苦中作乐去远方 穆外公留下的呼吸法,对程灵体内的能量似乎特别有感应。 程灵闭眼趺坐,忽然发现,自己先前与阴阳二气之间隔着的那一层薄膜,像是被解开了。 她首次如此清晰地触碰到了这两股气,并仿佛,真正用“肉眼”看到了它们! 两气并行,从那经脉骨髓之间穿行而过,一路上,月光能量洒下淡淡银辉,太阳能量留下浅浅暖意。这一阴一阳,滋养着她的脏腑经脉,令她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发生变化。 程灵知道,这种变化其实是缓慢的,真正要想看到明显的效果,还需长期坚持。 但坚持就能有进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美事呢? 她观察着体内的能量,见它们在骨骼经脉间运行一个周天后,又自行回复到了丹田中。 这个时候能量其实是有些微损耗的,壮大体魄就需要消耗能量,这没毛病。 她吸收日月精华能增长能量,吃下五谷肉粮也能增加能量,这种吸收与消耗,根本就是一个直观的人体微循环嘛。 抛开她能直接吸收日月精华,以及能够内视到体内能量的微妙变化不提,她的这个微循环,本身就是每一个生灵都本能具备的。 程灵心想:这是一种异能吗?不,我或许可以将它看作是一种深层次的基因解放。 这就是经受过科学教育的后遗症了,不管什么问题都总想用科学的思路去解读它,像程灵这样的,哪怕是从小习练传统武术,竟也控制不住这种思维。 她还特意将丹田中的能量做了等量划分。 就比如说,她吸收满一次月光能量,大约能进行六次采集,那么,她现在的月光能量总数就是六点二。 多出来的零点二,由她吸收的食物化生而成。 太阳能量要少一些,因为最近这两天没有太阳,她之前炮制小蓟,用去了一点能量,所以现在的剩余能量是五点二。 食物化生成的能量会自动分化,一半汇入月光能量中,一半汇入太阳能量中,非常均衡,可以说是不偏不倚,将这一碗水端得很平了。 程灵现在要锻炼的,则主要有两点。 一是控制能量,实现外放。 就像那一次,她只是远远地掷出了一根树枝,结果就将凶猛的头狼给轻易刺死了。 月光能量附着在树枝之上,简直有如神器。 二是要多加打熬,增强本身体魄。 如果体魄能够更强健,丹田能够扩容,那么她不但本身的基础战力能够大幅增长,丹田内一次能够留存的能量想必也能更多。 更多的能量既能帮助她更加快速地打熬身体,在采集物资和炮制药材的时候也能够让她更加放开手脚,而不必再时时担心能量不足。 这就是一个良性循环。 程灵趺坐冥想,一时思路清晰,如入妙境。 第二天一早,施宏首先醒来,就惊呼一声:“程兄,你这是做什么了?” 天光已经微亮,火堆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程灵还趺坐在原地。 但程灵的身边却居然摊着一堆的野物! 有被掐断了七寸的蛇,大概三四条,有从外表上看起来没有伤口,但似乎已经没了气息,躺倒在地上的貉子,共五只。 施宏咽了咽口水,一时间有些发懵。 程灵道:“这小东西习惯了昼伏夜出,平常少见生人,刚好在夜晚凑上来了,正好给我们送口粮。” 施宏见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顿时哑然片刻,才又对着程灵拱了拱手,叹道:“程兄不凡。” 只说了这四个字,其余竟不知该怎样形容才好。 别看只是几条蛇和几只貉子,似乎没有特别凶猛的动物。但要知道,程灵可是在深夜里,不弄出任何动静的情况下,干脆利索地将这些野物给捕杀的。 不露出动静,不惊醒旁边几个本来就很浅眠的人,这才是本事! 程灵淡淡笑了笑,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自己其实也觉得挺神奇的。 她的力量,比起之前有了明显的大幅增长! 要说这是一夜行功,用呼吸法锻炼阴阳二气所致,程灵觉得,并不全是。阴阳二气对体魄的增强是细水长流型的,效果没有这么快。 这主要应该还是之前那个“力量+1”的功劳。 采集到的这个特殊属性点,让程灵的力量摸约增长了两三成。 这种提升是全方面的,力量增强以后,再加上原来的武术技巧,程灵整个战斗素质的提升就不仅仅是+1那么简单了。 辰时三刻,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依旧显得有些阴沉,程灵等人则终于牵着马,带着板车,拖着行李从山中走出。 程灵早就悄悄看过了从康平那里采集来的临海王行军图,对于路线自然就有了更清晰的规划。 她道:“我们不要再往前绕,东行十里之后直接往北走。” 众人都没有意见,对于她说的话无不听从。 下山以后,马车终于可以坐起来了。程二妮最是欢喜,她兴奋地爬上其中一辆马车,做出赶车的动作,嘴里先喊了一声:“驾!” 马儿并没有动,穆三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会赶车吗?你就驾!当心这马把你带沟里去!” 程二妮当然不会赶车,她长这么大,马毛都没摸过一根,又怎么可能会赶车? 程灵也不会赶车,她会骑马,但是没有赶过车。 倒是穆三娘赶过牛车,她说:“大差不离,总归拽好这牲口的笼头,叫它不发脾气就是。” 最后这两辆马车一辆由洪广义负责赶车,另一辆就归穆三娘来赶。 施宏跟两个孩子坐在洪广义那边的马车上,穆三娘这边不消说,自然是大妮二妮和程灵一起坐了。 马车虽然没有顶棚,但三边都打了一尺半高的护栏,前边的驾车位上穆三娘端坐着,甩动鞭子,喊了声:“驾!” 马儿动了,程二妮欢呼一声:“太好了!”马车一颠,她又哈哈哈地笑。竟是比洪小郎和芸娘这两个孩子都要更为活泼许多。 程灵被她这么一笑,虽然觉得马车颠簸,硌得腰股生疼,天色也阴沉,前路始终令人忧心,但路上能有这样的欢笑声,整个世界好像都因此而变得色彩明亮了。 笑吧,怎么就不可以笑呢? 苦中作乐,那也是一种本事啊! 第三十六章 无限风光在险峰 十里路的距离,有了马车代步,竟是一晃就过去了。 摸约一刻钟后,前路的转折点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个时候,程二妮仍然保持着高昂的兴奋度。 虽然她也被颠得浑身疼,但她还能一边用细柳条编着斗笠,一边嘴甜地对穆三娘说:“阿娘,你跟我好好说说这赶车的窍门吧,等我学会了就能来替你,这样你也能歇歇啦。” 程二妮虽然性情略为跳脱,但干起活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她的编织手艺尤其好,在老家的时候,她还会常编些竹筐、竹扁、竹篓之类的拿到集市上去卖,以此补贴家用。 程大妮也不闲着,她的编织手艺没有程二妮好,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她就驾了个小号的浅筐在腿上,不时翻晾着昨日未能完全阴干的金银花。 同时她手上还捏着针线和麻布,这是在仿照着程灵的帆布包缝制挎包。程灵这个随身挎包打开了程大妮的眼界,她说:“这东西方便,比褡裢好多了。” 褡裢就是古人常用的一种随身包袱,中间一根宽布带垂下来,能直接搭到肩膀上,两头到腰间的位置则各连接着一个方形的布袋子。 实话说,褡裢的容量并不小,但因为挂肩上的那跟肩带没有封口,人一旦跑动,这褡裢就容易掉,程大妮觉得很不安全。 斜挎包就方便多了,能斜挎在身前,背后还不耽误背背篓。跑动起来的时候,肩带还能在人身上套得牢牢的,这能给充满忧患意识的程大妮十足的安全感。 她说:“我要再做三个挎包,咱们都背上这个包,随身带些重要的物事。” 是什么物事呢? 比如说野菜团、肉干这些食物。还有……钱。 在山洞里的时候,程灵悄悄给过两个姐姐和穆三娘银钱。 给了两个姐姐各三十文钱,给了穆三娘十两银子。当时把穆三娘吓得一把就攥紧了银子,眼睛紧紧盯着程灵。 程灵做手势道:“嘘……”又转头用目光向卢县的方向示意。 穆三娘就赶紧将银子收好,嘴唇蠕动了几下,对于这个银子的由来就这样跟程灵“心照不宣”了。 程灵还有二十两白银,十两金珠,以及一些散碎铜钱。 大头的银钱她放在随身空间里能够更保险,另外,上辈子独立工作生活了好些年,她也习惯了自己掌握财政。 另一边马车上,几人同样没闲着。 洪广义赶车,洪小郎就挨着他坐着,也学着程二妮用柳条编东西。 他会编背篓,编得不太好,歪歪扭扭的,有些枝条还扎不紧。但对于一个昨天才现学编织手艺的孩子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 施宏则坐在那里编藤鞋,芸娘同样十分乖巧地跟着他一起做。 之前在山里蹉跎了那么长时间,他们的鞋子早就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必须要另外有鞋替换,不然走路都难。 程家这边是早就有程二妮编了好几双草鞋放在包袱里,所以一时倒是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洪广义赶着车打了头阵,只见往北方向一条岔路,却是沿着一片山峰,斜斜向上而起。 那路的西侧分明是一座高峰,东侧则空荡荡的,没有护栏没有遮挡,蜿蜒向上,犹如一条锋利的刀带,强行斜削在了这座石山之上。 洪广义惊呼了一声:“悬山路!” 这就是能够横插到云安县的那条近路了。 如果走这条路,的确是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云安县,再通过云安县前往赤霞城。 但这条路无疑是惊险非常,稍不留神如果滑下山坡,那真的是九死一生。 在临海王的行军路线图上,也明确标明了这是一条被研究过,又被无奈放弃的路线。 兴奋了一路的程二妮这时也有点被吓到了,一句话脱口而出:“灵哥儿,咱们是要走这条路吗?这真的不是在跟阎王做买卖?” 穆三娘顿时就“呸”她一声,骂道:“呸呸呸,不会说话就闭嘴!” 程灵下了马车,站在这条山路下仰头,仔细观察了片刻道:“其实没有那么险,如今瞧着可怕,只是因为这山高,而我们是从下往上看。” 顿了顿,又说:“阿娘,大姐二姐,施兄,洪兄,我们要想在临海王之前赶到赤霞城,走这条路才最有可能实现目的。你们要是不愿意,我们也可以换一条路,但是……” “走!”穆三娘已是斩钉截铁道,“就走这条路!大事……大事咱们干不成,但是我不想再逃难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微微一沉:“这个临海王,他屠城。咱们走快些,报个信,要是使君大人能将他挡住,灵哥儿,那咱们也算是不白走这一遭了。” 洪广义连忙接口道:“走!不就是一段山路嘛,屠城咱们都经历过了,还怕这个?” 既然决定了要走,那就要在上山之前再好好喂一次马。 程灵抢来的这两匹马应该算是康平那里的上好战马,一匹枣红色,一匹深棕色,都给养得油光水滑,体魄健壮。 只可惜程灵这里没有上好的草料喂养它们,只能先牵着它们吃些路边的青草,喂它们喝些水。 水的话,众人随身都带了三竹筒,马车上也堆着两桶水,这两桶水就是马儿们的饮水。 喂好马后,程灵拍拍两匹马的脖颈,忽然搂着它们,一边给喂了一颗奶片糖。 两匹马儿都喜欢吃糖,大舌头卷过小奶片,棕马忽然就欢嘶一声,枣红马紧跟着也扬蹄欢叫。 程灵笑了起来,拍拍两个伙计,道:“辛苦你们了,咱们出发吧!” 众人没有再上马车,只让两个孩子坐在车上,两匹马拉着小孩儿,再拉着他们的行礼和食物,重点是那五头分量足足的貉子,开始往山上走。 山道确实如程灵所说,仰看的时候显得又窄又险,但真正走上来以后,实际上也能有个四五尺宽。 靠着山壁走,不乱跑的话,一般是不会掉下去的。 倒是幸亏他们的马车做得小,总宽也就是四尺左右,如此,马儿拉着这小板车,还能上山路。 到一些极陡的地方,众人还会合力在后头帮马儿推车,洪广义和穆三娘负责给马牵缰绳,程灵随机策应。 将到中午的时候,他们走过了上山的路,前方出现了下坡。 坐在马车上的洪小郎忽一回头,就惊呼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却不是他们当下所处的这个位置在下雨,而是他们先前走过的那边,山的南面在下雨。 众人不由得也一起回头,只见那南面忽起一片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而他们却站在雨幕之外,像是在观看另一个世界。 第三十七章 是她高估自己了 有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而眼下的现象则是,北边日出南边雨。 站在这又窄又险的高高山道上,众人目视那雨的方向。 只见南边有雨,偏北往西的天空上,却竟然有阳光破云而出! 云开日现,那一片赤轮映照霞光,隐隐约约的,竟是在山影与雨幕相接处,架起了一道七彩的虹桥。 彩虹出来了! 程二妮忽然道:“看过这样的山,走过这样的路,见过这样的雨,我还逃过难,遇过狼,现在还活着……我这辈子没白活啊!”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却是簌簌而下。 泪水流淌着,她的脸上偏又露出了笑。 “我没白活!”程二妮呵呵呵呵笑,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胸腔打颤,笑得眼睛盯着那轮彩虹,瞳孔里都像是映着光。 本来想骂她的穆三娘就没有骂出声,只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谁不是呢? 又看向程灵,心道:还是多亏我的灵哥儿。 程灵却没有她们那么多感慨,她看了一眼程二妮,心想:我这便宜二姐,还是个古代版的文艺少女呢。 没读书,没上学,性格还跳脱,但这竟不耽误人家有一颗文艺又敏感的心。 程灵笑了笑,拍拍身边的马,道:“阿娘,我们快走吧。” 一行又重新上路,这回要走的是下坡路。 可是下坡竟不比上坡容易,甚至由于坡度太陡,马拉车的时候板车容易下滑,反而还要显得更艰难些。 洪广义都顾不上赶车了,他那边只能由伤势还未痊愈的施宏在前面牵着马,他则在后头拽着板车。 另外,程大妮和程二妮这两个女孩子也被安排上了马车。 她们的体重刚刚好能压着点板车,让其不至于滑得太快。 程灵也在另一辆板车后面负责拽车,穆三娘在前面牵马,几度忧心道:“灵哥儿,要不还是换阿娘来拽车,你到前头来牵马吧!” 只有她知道程灵其实也是个女孩儿,几个女儿中,程灵甚至是年纪最小的。 这个时候,穆三娘的内心最为煎熬。 程灵只说道:“阿娘,叫大姐喂我吃些肉干就成,吃饱了,我有的是力气。” 坐在马车上的程大妮连忙从包袱里翻出一把狼肉干来,直接喂到程灵嘴边。 程灵张口接住,一边嚼着吃,心里却是微微皱眉:这些狼肉虽然被烤得挺干,但现在也是第三天了,细吃起来,总有些不太舒坦的滞涩感,只怕是要变质了! 她轻声说:“阿娘,狼肉快要坏了。” 穆三娘脸色一变,存下的狼肉干还有十斤左右,这要是都坏了,那简直能心疼死人。 她先说了一句:“灵哥儿,你别吃了!” 接着又连忙说:“都留给我吃,一会儿下山,这些狼肉我吃。” 在前面拽着车板的洪广义听到这话,也忙说:“大嫂,我也能吃!不瞒你说,这两日,我吃得都不饱足呢,都给我吃吧。” 程二妮却已经从包袱里掏出一块肉干,嚼吧嚼吧吃了起来,一边说:“咸香的,好吃!灵哥儿,这没坏呀!” 穆三娘顿时道:“快,也给我吃一口。” 最后众人都将肉干试吃了一圈,然后人人都说:“没坏!” 七岁的洪小郎慢吞吞地说出一句:“我吃着也没坏,我吃过真正坏掉的,不是这样的。” 是真的没坏吗?还是大家不忍抛费食物,才都这样讲? 最后程灵得出结论,这肉干是不太新鲜了,但应该还没有大毛病。之所以被她吃出了些许怪味,大概是因为她的舌头特别敏感。 其实应该不仅仅是舌头变敏感了,而是她自身的整个五感,形、声、闻、味、触,全都有所增强。 五感敏锐了,她听见的风声都似乎能与旁人不相同,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这应该也是搬运能量所带来的好处,这表明,她对自身体魄的开发又进一步了。 程灵默默消化着这个结论,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 虽然说,拥有了一条特别挑剔的舌头,不过这都不是事儿。五感敏锐,战力也能提升,这才是最重要的。 穆三娘则非常豪气地做下决定:“吃!没坏也都吃掉,不留了!” 程二妮欢呼一声,顿时就开始分发肉干。 哪怕是坐在又颠又滑,还很惊险的马车上,她也做出了一种自己分发的仿佛是稀世佳肴的感觉。 程大妮举着肉干有些犹豫,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喂给程灵吃。 程灵道:“没有关系,大姐,给我吃吧。” 习武练的不是快乐,不是享受,而是动心忍性,是百炼成钢。 程灵决定吃苦。 但吃到第三块肉干的时候,她被自己打脸了。 她开始恶心反胃,开始从身体到灵魂都叫嚣着抗拒。再有一颗宁可自虐的心,这、这也受不了啊! 是她太天真了,是她修行还不够。 程灵猛地偏过头,在程大妮追问的时候,她还要尽力维持高手的形象,干巴巴地笑一声道:“我吃饱了,大姐,你们吃吧。” 她将手捂到嘴巴上,用两颗奶片糖勉强治愈自己。 程灵没有注意到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看破了她的伪装。就连六岁的芸娘,也在这时重新认识了她。 小芸娘心想:原来程灵哥哥挑食,比我阿爹还厉害。 她的父亲在卢县开遍了酒楼,从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带着她跑出城的那一日,一个掉在地上的馊馒头,他也吃了。 还掰了一半给她吃…… 当太阳行到西边,当一边吃东西一边艰难行走的众人,吃肉干吃得嘴巴都要冒烟了的时候,山脚终于就在眼前,可见了。 一路乖巧的洪小郎终于在这一刻展露出了些许孩子的天性,他几乎蹦起来:“太好了,要下山咯!” 施宏大叫一声:“祖宗啊,你叔叔我胳膊疼,承不住呢!” 话音没落,他的手就是一软,膝盖更是不受控制地往前跪。 棕马前蹄扬起,希律律一声,纵起四蹄就向山脚下的那条大路飞奔而去。 洪广义在后头拽着板车都没拽住,他只能用奇怪的姿势,双手拖着板车尾巴,双腿一边奔跑。 “啊啊啊——”洪小郎尖叫。 小小的斜坡一晃而过,在马儿的欢叫声中,砰! 板车倒了。 第三十八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砰砰砰! 板车倒了还不止,它上头的东西也一连串地往地上掉。 紧接着就是一阵西里哐啷,好家伙,板车散架了。 一个车轱辘掉在左边,另一个车轱辘掉在右边,还有板车的护栏,也从车板子上震出了两片。 洪小郎坐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哇哇大哭。 “哎哟!”这回痛叫的是洪广义。 他没拽住板车,也跟着板车一块儿摔了,摔了个屁股蹲! 一抬眼,却见到山的另一边,是一片沃土田园,田地里,几个农人正在弯腰劳作。 路边有个小伙子挑着两箩筐,张大着嘴,往四分五裂的马车这边瞧过来,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小伙子旁边还跟着个十来岁的男童,男童的眼睛盯着洪小郎,竟是拍手嘲笑起来:“脏小孩儿冒鼻涕,鼻涕泡泡洗脏脸,哭哭哭,羞羞羞,嘻嘻嘻!” 洪小郎:…… 洪小郎的脏脸蛋儿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束着手从地上站起来,也不哭了,只是睁大眼睛,怒瞪着那个孩子。 孩子:“略略略……”做鬼脸。 嗨哟,这将洪小郎气的呀! 洪广义见洪小郎还能顺顺当当地站起身,还有力气生气,知道他摔的应该不严重,倒是放心了。 他揉着屁股站起来,这个时候,施宏也从后边一瘸一拐地跟上来了,更后头,穆三娘和程灵小心控制着马车,也下了山。 路边挑担的青年见这山上一下子下来这么多人,这些人还有马有车,顿时斥起了身边小孩:“破孩子,闭嘴!” 又看着程灵等人,直接就问:“你们是从山上下来的?怎么就从山上下来了呢?” 程灵上前一步,先说了一句:“是啊,翻山不容易啊。” 这话一下子就引起了挑担青年的共鸣,他连连点头,十分认同道:“没错没错,你们居然能翻过来,太厉害了!” 因为有此共鸣,双方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程灵就开始问他这里的具体地名,又问他这里离云安县有多远。 说话时,她还没忘了一边观察四周。 只见后方高山耸立,前方却是沃土绵绵。再往远去,隐隐有青山的轮廓,在这夕阳的光影下,显露出无限秀丽。 田间农人在有序劳作,东边田野的尽头,似乎有屋脊的青影,还有鸡鸣犬吠,和着炊烟袅袅升起。 这么一幅再寻常不过的乡村田园景象,却几乎让程灵瞬间破防。 看过了十室九空的荒凉,经过了九死一生的杀戮,这让程灵几乎以为这个世界就是破败的。 眼前的人声与炊烟竟是如此难得,难得到甚至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太好了,至少这里还没有被战争和灾难侵害到。 挑担青年告诉她:“我们这里就是云安县啊,出了村子再往北走十里路,就是县城哩,你们县城有亲戚?” 往北再走十里,就是云安县了! 程灵还没做出反应,旁听的程二妮就先欢喜地湿了眼眶。 她甚至都没忍住插了话:“是是是,我们要去云安县哩!” 而穆三娘也在一直悄悄观察这个挑担青年,见他的目光总是在不停往地上掉落的貉子上打转,心里顿时一动,就也连忙道:“小兄弟,这貉子,你家要不要?” 挑担青年“啊”了一声,脸上却露出赧然之色。 穆三娘赶紧说:“不要钱,就用两头、不,用三头貉子,换咱们这些人在你家歇一晚怎么样?给咱们吃些软和的汤水饭,再备些热水,让咱们能梳洗梳洗,给马也喂一喂,这就成了!” 这、这确实成啊!这好得很,这简直太好了。 挑担青年还没答话呢,他身边的孩子就先欢呼一声:“哦!太好了,晚上有肉吃咯!大哥,大哥,你快答应啊!” 青年家里原来是个大家庭,兄弟五个呢,他排行老大,叫王大柱,他身边的孩子是家里老四,叫王四墩。 王大柱和家里的老二王二苗都已经成婚,有了家小。总之就是家里十几口人,足能够腾出两间屋子来招待程灵一行人。 程灵一行牵着马,跟着王大柱兄弟进了村。 一路上,招来好多村人围观,尤其是有不少人对着两匹马露出了格外新奇欣羡的神情。还有小孩子跟着跑前跑后,简直恨不能攀到马背上去坐一坐。 这个热闹,就别提了。 程二妮激动得不行,悄悄对程灵说:“灵哥儿,这里有人气,太好了,这个地方我喜欢。” 谁不喜欢呢?程灵也喜欢啊。 要不是忧心着临海王造反的事情,程灵简直都想要停在这里落户了。 但就怕,眼前的安详是梦幻泡影,转眼战争来到,一切美好都要化为虚无。 在王家,一行人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晚上,王家人就杀了一头貉子——没错,程灵等人放在马车上的五头貉子,其实都没死。 程灵先前只是将它们打晕了,后来用草绳将貉子绑牢,就这么翻山越岭地带了过来。活着的貉子比死了的新鲜,现杀现吃,不用担心腐坏。 不过貉子被绑得狠了,又没有喂食,估计也活不了太久。 王家老爷子说:“还有两头,明儿带到县里去卖掉。”又问程灵等人,“小兄弟,你们的貉子明儿要到县里去卖不?要是卖,我叫我这大儿给你们领路。” 这可太好了! 有当地人领路去云安县,这岂能不答应? 程灵忙说:“多谢老丈,那就劳烦王兄弟了。” 王大柱呵呵笑:“不劳烦不劳烦。” 吃过晚饭,众人梳洗安置。 程灵终于洗到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头,当然,也还有第一个澡——太不容易了,不敢说,说多了都是泪。 她特意选择了最后一个洗澡,然后就一个人躲在王家的洗澡间里,拿出背包空间里的旅行装洗发水和沐浴露,洗了个通天彻地。 身上搓五遍,头上……呵,头上不好意思提。 反正,虱子这个东西,就算是用上了来自现代的洗发香波,也别想完全洗掉。 程灵只能先强行忍着,计划明天去了云安县城,打听好路线,补给好物资以后,一定一定的,就要赶紧去药店,配一副虱子药! 第三十九章 大家除虱,才是真的除虱 云安县规模不小,相当于赤霞城的卫城。 第二天一早,当程灵等人架着马车到达县城门口时,只见那城门口竟已是排起了一条长队。 长队中有挑担的农人,有做买卖的商人,有赶路的书生,还有其他不知身份的人,总之是热热闹闹,一派繁忙景象。 程二妮的眼睛都要不够看了,她坐在重新修好的马车上,兴奋地说:“灵哥儿,这里真好。” 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感慨。 王四墩与有荣焉般挺了挺小胸膛,道:“那是,我们这里离郡城近着哩,能不好吗?” 程二妮于是问:“那郡城是什么样的?小四你去过吗?” 王四墩:…… 好得很,问到点儿了,他一下子就缩了缩脖子,理不太直,气不太壮地说:“我、我现在还小,等我以后大了,肯定去看看。” 程二妮:“噗!” 这家伙蔫儿坏。 程大妮瞪她一眼,程二妮嘻嘻笑。 一段时间后,终于轮到程灵他们进城。 这一次,是程灵牵着一辆马车在前方,王大柱跟她并排走着。 轮到官兵查问时,王大柱忙主动上前去交入城费。他们一行共有十人,就是十文钱。 入城费这个事情,早在之前王大柱就跟程灵他们说起过,所以程灵早就将自己这边的八文钱拿给了王大柱,让他帮忙一起交。 官兵听王大柱口音是本地人,又见程灵等人穿着还算整洁,最后目光落到两匹马上,却是微微皱眉。 程灵顿时明白:这两匹马太显眼了! 眼看这守城官兵似乎有要发难的意思,程灵连忙上前一步,手一动,掌心里就又捏了一把钱。 她直接拉起官兵的手,将钱塞到他掌心里,并学着王大柱的口音,低声说:“小本买卖,不容易,求您给通行个好。” 官兵不动声色地掂走了钱,一抓,感觉也有十来文,顿时脸色就放松了,一挥手道:“走走走!别占道!” 带着这个小波折,众人进了城。 进城后,程二妮顿时就拘谨了,她现在知道,这座城市也不是那么友善的。 按照原先商量的,众人先牵了马,随着王大柱一起去城西的集市卖貉子。 这时,洪广义就派上用场了。他原先是屠户,卖东西,尤其是卖肉食,他在行。 程灵道:“阿娘,你们在这里卖着,我去旁边走走看。” 穆三娘现在对程灵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反而说:“去吧,这里有你洪二哥看着呢,不用担心我们。” 洪广义忙说:“郎君放心,小的一定护好了嫂子和两位娘子。” 瞧这称呼乱的!程灵失笑。 她牵了一匹马离开,准备先去买些粮食和日用品,顺便跟卖东西的商人问一问去郡城的路。 通过先前采集,再加上后来用掉一些,以及分了一些钱给穆三娘和两个姐姐,程灵现在手头上还有金珠十两,白银二十两,铜钱没有了,她准备去买东西的时候换一些出来。 她也想顺便熟悉熟悉现在的物价,原主见识有限,在这方面还需要程灵自己摸索。 然后,摸索的结果就是,程灵发现云安县的粮价有些离谱。 在来县城的路上,程灵问过王大柱。他们去年卖夏粮,卖出的价格是一斗新粮十一文。而如今粮店里卖出粮食的价格却是,一斗陈粮八十文! 为什么卖的是陈粮? 因为今夏的新粮还没采收呢,要再过个十天半月,才是最好的收粮时期。 就不说新粮陈粮,单说这一卖一买之间的价格差,就大到有些恐怖。 卖粮的伙计态度不差,或许是看程灵生得格外清灵神秀,他倒是愿意跟程灵说话:“谁说不贵呢,这价也不是我定的啊,我家如今吃粮都难呢。” 说着,忽然背着掌柜对程灵做了一个手指向上的动作,用气音道:“是上头定的价,粮商会……懂不?这定了,谁也改不了。” 程灵心头顿时一凛,听话听音,就有点明白了。 她对伙计抱抱拳,算是致谢,又立即说:“劳烦兄弟了,麻烦帮我称二十斗米。” 一斗米大概能有十二斤,二十斗就是二百四十斤。 不是程灵不想再多买,而是买太多的话,怕路上带着走不方便。就这二十斗,她还准备找机会偷渡十斗到自己的背包空间里去呢。 除此之外,还要买一些马粮。 比如大豆、高粱、麦麸等。这两天可苦着那两匹马了,程灵甚至觉得,它们都肉眼可见地饿瘦累瘦了。 马虽然能吃草,但它不能光吃草啊!就程灵买的这些,都只是低规格的马粮。 高规格的且不说,现在买不起。 伙计脸上露出笑容,清脆应声:“好嘞!” 接下来程灵又跟他具体打听粮商会的事,伙计道:“会首在郡城啊,是咱们大齐鼎鼎有名的错金侯,听说是太后给赐的名儿呢!” 然后要问再多,伙计却是答不出来。 结账的时候程灵又问掌柜,掌柜笑而不语,程灵就知道不能再问了。 出了粮店,接下来程灵去布店扯了两匹麻布,麻布一匹值二百钱,这是布店的卖价。 而民间其实也有拿麻布当成货币来做交易的,一般这种时候,麻布大概能值一百八十钱一匹。 至于棉布,大齐目前还没有棉布出现。 百姓穿麻,士族豪绅穿锦着绣,差距之大,那是天壤之别。 程灵还想买成衣,可是布店居然没有麻布的成衣卖。绢布和丝锦的成衣倒是有卖,可是贵得令人咋舌。 一套至少两千钱,程灵就算买得起,那钱也不是这么花的,更不能如此张扬。 然后程灵又找到杂货店,买了两个可以当锅使的陶罐,买了十个粗瓷碗,以及一些七零八碎的日用品。 比如说皂角、澡豆、篦虱子的篦子、蓑衣、雨伞、油布等物。 最后去药店,买了不少常用药,又配了十副虱子药。 没办法,要除虱子就得大家都除。毕竟,虱子这玩意儿,它传染啊! 一人除虱那不叫除虱,那叫多事。大家除虱,才是真的除虱……呵呵呵。 出了药店门,程灵正要往西行回集市去,不防就在此时,迎面撞来一人。 第四十章 江湖路远,有缘相逢 药店门口,程灵脚下一顿,当时正欲躲开。 不料来人踉跄着脚步,竟忽然蹦出一句:“是你……” 这个声音耳熟! 就是那一夜,在卢县东城门边,射出连珠三箭,帮程灵退敌的那人,这应该就是他的声音! 程灵瞬间忆起这声音为什么耳熟了,她连忙伸出手,就扶住了来人将倒未倒的身体。 双方甫一接触,首先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扑鼻而来。 程灵脸色微变,耳边还是这个声音:“快走,有、有追兵……” 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极模糊,要不是程灵五感敏锐,几乎都要听不清了。 程灵心头凛然,这位可不是一般的高手,他都能受这么严重的伤,追杀他的人肯定也很不一般。 这不能耽误! 程灵顿时将一手架到此人腋下,扶起他就往拴在药铺门口的马车上放。 马车上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程灵却顾不得清理,只是将人胡乱往中间一挤,又拿了个蓑衣盖在他身上,就说了句:“你躲好了!” 话落,程灵坐到前头赶车的位置,轻轻一抖缰绳,就催动马儿跑了起来。 她本来就会骑马,经过了昨天今天,也已经跟穆三娘学会了驾车。 程灵驾车又快又稳,路上虽有不少行人,她架着马车却灵活得像一条游鱼。她的表情也很平淡,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不多时,西城集市就到了。 那里,有人拉着洪广义,正说着不买貉子要买马。 这马又岂能随意往外卖? 程灵到时,就见到洪广义忽地眼睛一瞪,竟是从包袱里抽出一把被磨得光光亮亮的菜刀。 虽然只是菜刀,到了洪广义手里,却仿佛已经具备了屠刀的血腥气。 他举起菜刀,在那人惊恐的目光里,对着摊位前的一只貉子就一刀割喉。 本就昏昏欲死的貉子便只轻轻呜咽了一声,随即有鲜血喷薄而出,洒落当地。 对面想买马的商人:…… 洪广义粗声粗气道:“马不卖!貉子是现杀的,要不要?” 商人顿时点头如捣蒜:“要要要!” 说着话,从袖间抽出两串钱,往洪广义身前一扔,就拖了地上的貉子,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王大柱在旁边看得眼睛放光,王四墩满脸惊羡。洪广义擦了血,将两串钱小心捧着,递给穆三娘,脸上的笑容又变得憨厚了:“大嫂,卖得钱了。” 穆三娘忙接过,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程灵这时过来,只说:“收拾收拾,我们出城。” 程灵说的话,众人没有不应的,当下洪广义就率先收拾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两头貉子都卖完了,王家兄弟的貉子正好也在之前卖完了。这边程灵等人只需将地上摊着的破席子一卷,大家再分别坐上马车就行。 程灵道:“大姐二姐,我这边车上东西多,你们都去洪二哥车上坐,阿娘,你坐我们这边车上来。” 分配完,众人上车,程灵又对王大柱兄弟道:“王兄弟,昨日多谢款待了。你们也快些归家吧!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说着,一抱拳,便驾车当先而去。 还未出西市,却见迎面冲来一行人,为首的几个竟都做官差打扮,他们在吆喝着:“都让开!让开!仔细看看,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为首的一人手中举着一幅画像,画像中的男子凤目修眉,虽然画得不是很传神,但也能依稀看出,就是被程灵藏在马车上的那人! 程灵被这群人堵住了路,顿时一勒马,就从马车上下来。 她抱拳带笑道:“官爷,这是什么人?在下未曾见过。” 见那官差的目光往马车上放,又忙说:“为家计,做些买卖,这些都是屯的货,官爷见笑了。” 一边说着话,她一边与官差拉手,一颗金珠就趁机给了出去。 官差收了金珠在手中,一时眼睛都瞪大了。他甚至没忍住将金珠放在嘴里一咬,咬完连忙挥手:“既然没见过,就别挡路!快走快走!” 程灵连忙又翻身上马车,马鞭一挥,便快速驾马走了。 洪广义快速跟上,一声不吭的,也只顾驾车。 很快,两辆马车就驶出了有三五十丈,眼看都要拐弯离开这条集市街了,后方被金珠迷花眼的几个官差却是陡然反应过来。 一人惊呼:“不对,那小子有问题!” 紧接着,就是官差们的喝止声:“前面那小子,快停下!停车下马,否则以大罪押入大牢!” 官差都这样说了,程灵又岂能停下? 她非但不停,还立刻一挥马鞭,提高了驾车速度,并提醒洪广义:“洪二哥,快跟上!” 洪广义闷头跟上,两人架着马车在城内街道上快速奔驰,程灵领头,直接就对着云安县的北城门方向驶去。 出了北城门,再往北走五十里,据说就是云川郡郡城,也就是赤霞城了! 马车飞奔,后头的官差们只凭两条腿却是怎么也追不上的。 但在官差后边,另有一群衣裳五花八门的人,这些人看起来像是游街闲汉,可其中有几个却是格外的身形精壮。 有一人道:“好贼子!张头儿,看某去追上他如何?” 官差道:“快去,追上了我必在县尊面前为你美言!” “好!”那人就哈哈笑着,然后手上拎了一根长竹竿,迈开大步就往程灵他们马车的方向追去。 这人的速度快得就有些可怕了,看他轻轻一跃能有两三丈远,这就已经远超常人极限。 程灵回头去看,见他似乎举起手上竹竿,要向落在后方的洪广义投射! “阿娘,弩箭!”程灵立刻说。 穆三娘连忙将装满弩箭的复合弩递给程灵。 程灵一边拉着缰绳,一边反身就是一箭! 机括扣下,这件来自现代的利器再次稳定发挥出了它该有的威力。 弩箭从不令程灵失望,瞬间疾射而出,嗖! 流星追月,射中了追来那人左边腿骨。 “啊!”追击者惨叫倒地。 程灵回身继续驾车。 第四十一章 说英雄,谁是英雄 主街上,程灵驾车在前,洪广义驾车在后。 两辆马车轱辘辘地往前行驶着,路上行人无不纷纷让道。 可怕的是,后方的追击者虽然被射倒了一个,后续却又另有几人追了上来。这几人的速度虽然不及先前那人快,可能够遥遥缀住马车不放,也算是非常了得了。 这个时候就只能拼速度了,最好将这些人甩得连影子都不见,先冲出城门去,到那时天遥地阔,还怕追击? 最怕的是,被后面这些人喊住守城官兵关了城门,等下程灵冲不出去,再被人堵在里边包了饺子,那就糟糕了。 程灵只能狠心鞭马,催动马儿快跑。 “驾!快,再快一点!” 穆三娘心痛地看着拼力奔跑的枣红马,却不敢说话打扰程灵。 一段惊险的路程,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在转瞬间,前方,北城门已在眼前! 这不是他们来时的那道城门,而是通往赤霞城方向的北城门。 守城的官兵看到两辆马车以不正常的速度疾驰而来,顿时就高声大喊:“什么人?停住!” 程灵并不停车,越是在这个时候,她越是要一鼓作气冲出城去。 “驾!”她反而加快了速度。 后方洪广义也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牙驾车,紧紧跟上。 刷! 守在城门洞边的两队官兵顿时齐齐亮出了兵器,是寒光闪闪的长矛。 两排长矛齐指而来,领头的大喝:“停马!敢闯城门,杀无赦!” 可程灵的马车已经冲到城门洞边了,最前面的长矛伸过来,那寒光似乎都能侵袭到程灵的肌肤。 她却冲势不停,左手控住马缰,右手从腰间挎包里掏出抓钩与长绳。 抓钩被抡圈飞起,曾经在卢县大放异彩的抓钩,再一次在这个失落的时空绽放出了它独有的奇威。 守城的士兵们纷纷躲避,他们没有程灵这种敢于直面敌人兵器,以伤换伤的勇气。 狭路相逢,勇者胜! 程灵逼退守城官兵,一路冲出城门洞,后方洪广义一边发出震雷般的嘶吼:“啊——给我冲,驾!” 马蹄声似疾鼓,他奋力挥鞭,紧随在程灵的马车后方,也冲出来了! 程灵尤不敢停,只是挥动马鞭,继续驾车。 但她没忘记在驾车的同时回眸看了洪广义一眼,并赞了他一句:“洪二哥,好样儿的!” 洪广义畅声大笑:“哈哈哈!” 便在此时,回眸的程灵看到,那边城墙上,一道身影从后方屋脊飞纵而至。 那人身似枯竹掠空,又像一只瘦鸟,挥动翅膀弹跳在城墙之上,只略一停留,随即又高高跃起。 就这样,他从城墙上飞掠下来了! 这一瞬间,程灵是真的生出一种惊呆了的感觉。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吗?比起此刻就藏在她马车上,身受重伤的那位,这人是不是还要更厉害? 但这种震惊只是一瞬间,程灵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想也不想就举起弩机,对准正从城墙上当空跃下的那人,嗖!一箭发出。 这箭,在透着淡淡阴翳的天空下,简直就像是一道惊鸿,点亮了黯淡的天色。 而此时此刻,从城墙上跃下的这人正身处半空,眼看他是避无可避。 却见那身在半空中的人,忽然强行一扭身。 就是这扭身的功夫,他身躯半卧空中,一脚踢出,竟是在弩箭的箭杆上横斜一踢! 一踢之下,弩箭歪了,这人却反而借着弩箭的力量,一个倒飞—— 眼看就要安全落地,嗖!程灵的第二箭来了。 这还不止,第二箭之后,程灵又有第三箭。 她的复合弩,可以最短的时间内连发五箭! 先前用去一箭,如今又是三箭。 等到箭匣中只剩下最后一支箭时,对面恐怖的敌人已经在腿上中了一箭,另一箭头从他右臂擦过,也带起一蓬血花。 “竖子!”那人怒喝一声,痛叫倒地。 “倚仗兵器之力,算什么高手!是英雄的下马来,与某正面对战!”一边说着,他将手中一柄形似吴钩的奇异兵器杵在地上,竟似是要不顾伤势,借力起身。 程灵箭匣中只剩一箭了,此时她竟生出一种即便出箭,或许也不能再射中此人的奇异感觉。 该怎么做? 是继续出箭,还是抓紧时间快逃? 程灵立刻决断,一手将弩机又交给穆三娘,道:“阿娘,此人胆敢再追,你就继续放箭。洪二哥,我们走!” 说着,程灵一抖缰绳,继续催动马儿快跑。 穆三娘来接弩箭,就在此时,马车中间乌漆漆的蓑衣下头,却有一只手冷不丁伸出,瞬间夺过了穆三娘手中的复合弩。 一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蓑衣下的人半直起上身,举起弩,扣动机括,就放出了箭匣中的最后一支箭。 唳! 箭出竟似鹰啸,划破了风声,带起一股常人肉眼难见的奇异气息,穿空而去。 而这个时候,对面那位高手则刚刚竖起吴钩,脸上乍然露出骇色。 太快了,说一句电光火石也不为过。 砰! 箭中了,击打在吴钩之上,又将吴钩劈开,最终刺破对手咽喉。 这位不知名的高手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只喉咙里极轻极惊讶地“呃”了一声,就此倒地身亡。 马车上,蓑衣下的人便冷笑一声:“惯用下毒手段捡便宜的下三滥,有什么资格论英雄?送你一箭,便宜你了!” 话音落下,这人闷哼一声,就又晃了下身形,再度倒下了。 近距离观察到这一幕的穆三娘:…… 惊呆了! 程灵也很惊讶,但她立刻一拉缰绳,喊了声:“吁——” 马儿听从指令,瞬间降低速度。 程灵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道:“阿娘,你驾车,不要停,我去拾回弩箭。” 说着,她脚下大步一迈,就以最快的速度又往城门口奔去。 穆三娘完全没来得及喝止她,只能赶快往车前方爬,去控制马车。 程灵大步奔跑,虽然没有那种一跃数丈的神奇轻功,但她脚下轻灵,体内阴阳二气不断流转,也能令她速度极快,犹如带风。 很快,程灵奔到了倒地的那位高手身前,一手按到他身上,另一手嗖嗖地就拔下了他身上的两支箭。 同时采集术发动,系统提示音响起。 第四十二章 理之所在,义之所往 系统提示:“你对临海王账下门客,断魂钩陆兴进行了采集,获得南海珍珠一颗,南派轻功身法《飞鸿踏雨》一册,《奇门兵刃吴钩拆解十八法·残缺版》一册,获得特殊奖励,天赋属性敏捷+3。” 敏捷+3! 这一瞬间,程灵忽然感觉到体内的阴阳二气疾速运转起来。 与曾经获得力量+1时,几乎没有明显反应不同,这一次,程灵是在瞬间生出了一种肌骨筋脉都在发热胀痛的明显感觉。 但她也没有时间细细体会了,采集完毕后,她一手握住两支弩箭,又连忙去捡落在旁边地上的另外两支弩箭。 另两支弩箭没有射中陆兴,而是落在旁边地上。 其中一支距离陆兴约有三丈距离,程灵一跨步,忽然间只觉身体格外轻盈,她足尖轻点,一跃就是两丈有余,再一跃,竟然没有控制住,硬是擦着地上的弩箭,跑远了。 程灵:…… 这种乌龙她会说出来吗? 她索性就当自己要捡的并不是这一支箭,而是更远处的另一支。 另一支箭距离这边还有三丈距离,这次程灵有意提气,同时也非常有技巧地运用起了国术中的提纵身法—— 国术中当然也是有轻功的,程灵上辈子就从小练习梅花桩、九宫桩等轻身步法,还学习过传说中的八步赶蝉。 只是现代武术中的轻功受到人体本身的体能限制,不能达到眼下这个世界中,高手们那飞仙一般的效果。 而眼下,此刻,获得敏捷+3后,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就这样在程灵面前打开了。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自发就拥有了一种好似飞絮般的轻盈,当她再次用八步赶蝉的发力技巧一个纵跃,这一次,她准确地跃过了三丈距离,捡到了三丈外的另一支箭! 而这个时候,城墙上的一队守城官兵似乎才刚接到明确指令。 有一队弓兵在上方弯弓搭箭,还有人喝道:“下方小贼,窝藏钦犯视为与钦犯同罪!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万箭齐发,必叫你顷刻毙命!” 程灵捡完地上的一支箭,却根本不等上面的人将话喊完,转身再度跨步一跃,捡到了先前错过的另一支箭,就拔腿往马车的方向追去。 这时,城墙上的人才刚刚喊话完毕。 一切都晚了,马车在疾驰,程灵纵步疾追,三五步后,追到了洪广义的马车,又几个纵跃之后,追上了前方的穆三娘。 程灵足尖一点,轻轻跃起,跳上马车。 后方,城墙上的一名将官问喊话的人:“门侯,还放箭吗?” 城门侯咬牙:“放!一小队放箭!” 嗖嗖嗖! 百箭齐发,箭出约有五十步,乍看起来简直就这像是飞蝗漫天,直叫人肌骨生寒。 可是射中什么了? 什么也没射中,只是吓得洪广义车上的小芸娘瑟瑟发抖,程二妮忙将她搂在怀里,明明也很怕,却还安慰道:“不怕不怕,没什么,射不中我们的。” “呼——他娘的!”洪广义驾着车,长吐一口气,又骂了声。 随即却是越发挥鞭,加快了赶车速度。 前面的马车上,穆三娘压着惊慌道:“灵哥儿,往哪里走?” 原来赶了一小段路后,前方居然出现了岔路。 程灵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心中想的是:云安县那边,到底有人追出来吗? 目前还没看到追兵,而且从守城官兵的表现来看,云安县的那些人,就算不是草包,只怕也算不上什么精锐。 但有一点令程灵的心情很是沉重:采集术显示,之前追杀他们的高手陆兴原来竟是临海王的门客! 这代表着什么? 思及此,程灵暗暗一咬牙,道:“阿娘,直接走大路,这条路直通赤霞城。” 没有退路了,现在拼的就是速度,但愿赤霞城那边不要令她失望。 穆三娘没有二话,继续赶车。 程灵则掀开马车中间的蓑衣,准备来查看车中恩人的情况。 这位,到目前为止程灵还不知道他的名号,叫不出名字来,权且在心中用“恩人”代称之。 蓑衣掀开后,先露出的是一张苍白俊俏的脸,看面容竟十分年轻。近距离瞧来,说一句“狂生神仙貌,云霞尽天宫”,仿佛竟也不为过。 程灵怔了怔,连忙将手探到这位鼻下,先感受了一下他的鼻息,这一下却是有些烫手。 他的呼吸竟是既虚弱,又灼烫。 再探脉,脉象复杂跌宕,时而洪大急促,时而滞涩低弱,这……他不仅仅是失血过多,外伤虚弱,他还中毒了! 程灵循着血腥味,找到了他身上的两处伤口,一处是在身前肋下,还有一处是在大腿上部。 肋下的是箭伤,大腿处的伤口有些古怪,撕开得很不规则,程灵略思索了一下就明白了,这是被吴钩所伤! 两处伤口都不小,但非常奇怪的是,在没有包扎的情况下,也都没有大出血。 这是好事,原因暂且不必深究,但虽然没有大出血,细小血管的缓慢出血也很恐怖,时间长了谁都顶不住,所以包扎也还是必须的。 最要紧的是,此人身体似乎已经到达一个极限状态,需要先想办法为他吊一口气,再说其它。 程灵将手探入挎包,却在此时忽然问穆三娘道:“阿娘,如果有一个救过你的人命在旦夕,而你只有一颗救命药,你应该拿出来救他吗?” 她的声音极轻,在马车激烈奔驰时,本来很难被穆三娘听到的,可穆三娘却偏偏耳尖地听到了。 穆三娘回道:“灵哥儿,人要知道恩情,懂得报恩的。” 声音也很轻,又好像她根本就没说这句话。 程灵只道:“阿娘,我知道了。” 手在挎包中停留片刻,再拿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小小的药瓶。 她打开瓶盖,弯身将瓶盖上那颗小小的保险子取出来,不作停留地飞速喂入“恩人”口中。 “恩人”似有感应,昏迷中竟是自发地喉结一动,保险子就这样被他吞服了。 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接下来就是为此人处理包扎伤口。 第四十三章 惊险伏击 马车在道路上疾驰,程灵却在蓑衣的遮盖下,借着微光为恩人处理伤口。 用蓑衣遮盖,一来是为了挡风挡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遮挡后方马车上众人的视线。 程灵处理伤口所用到的一些器械与材料目前还不好解释来历,她出于习惯,索性谨慎到底。 后方,程二妮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灵哥儿,我们就这样冲吗?直接冲到赤霞城去?中间不停啦?” 马车太颠了,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到极限了,马儿……马儿也似乎是要到极限了。 这一段话被风送到程灵的耳中,程灵刚刚好为恩人缝合住肋下的伤口。 这道箭伤不缝合不行,太深了,几乎透到内脏。如果不缝合,程灵担心对方内出血。这个伤口不但要缝合,还必须用能够吸收的羊肠线进行多层缝合。 重点是缝合内层筋肉,使其层层对齐,并扎紧血管,做到对点止血。以防止伤口被扯动时,血液倒流进脏器腔内,形成血胸之类的大麻烦。 马车的颠簸对程灵而言是更大的一重阻碍,以至于程二妮喊话时,她几乎都要当场答应了。 程灵也想停车! 不,不对。 就在这时,程灵忽然侧耳,她听到了后方隐隐约约似有马蹄声阵阵响促! 来者不善!这些极有可能是来自云安县的追击者。 是啊,他们可以驾马车逃跑,对方又何尝不可以骑马来追呢? 程灵连忙为恩人将腰间的衣裳合拢,肋下的这处伤口已经被她全部处理好了,伤口外层也贴了敷料,并做了包扎。 但对方腿上的伤口她还只给做了简单冲洗,其它的都还没来得及做。 顾不上了,程灵立刻道:“阿娘,你们继续往前去,让我下车。”马车速度太快了,风颠得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失真。 穆三娘不明所以,喊话道:“灵哥儿,你要做什么?”没办法,风吹得急,说话困难,只能用喊的。 程灵只说:“这里我要做个陷阱,以防后方有人来追。” 不等穆三娘再答话,她用蓑衣重新盖住恩人,站起身就要跃下马车。 穆三娘惊喊一声:“灵哥儿!” 马儿跑得太快了,她根本没办法在这一瞬间控制住马车降速。 但程灵有了三点敏捷加持,再运用起精妙的发力技巧,只是微微一纵身,就好似一只灵巧的燕子振起了翅膀,又在瞬间轻盈落地。 落地后,程灵立刻往后方冲,也是在同时用这种方法减轻惯性带来的伤害。 穆三娘回头,程灵挥手催促:“阿娘,快走!不要停留,别耽误时间!” 咚咚咚,这是马蹄声,轱辘辘,这是车轮声,还有呼呼风声,一齐将程灵的声音送过来。 穆三娘终于只能一咬牙,道了声:“好!”又喝道:“驾!” 一挥马鞭,终于不再回头去看程灵,只是奋力往前驾车。 洪广义驾着车从程灵身前疾驰过,似有所觉般大喊道:“郎君放心,小的必定护好了大嫂和两位娘子。”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说这样的话了,但每一次都似乎比上一次更深刻。 程灵只是拱拱手做回应,这一次不再多余言语。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快速驶过,带起风声萧萧,更有漫天尘土。 程灵目视他们消失在道路的蜿蜒处,一边将口罩戴好,随即瞄准道旁一棵树,快步走过去后,刷刷几下就爬到了树上。 这是一颗女贞树,在炎热的夏季,它的枝叶格外繁茂。 程灵上树后就将自己好好藏在树冠中,并架起复合弩,填装好五支弩箭。 她原本共有十五支弩箭,如今有一支落在了云安县城内,还有十四支在身边。 程灵不知道由自己射出的弩箭无法再拾回后,背包空间是不是会给她将缺失的弩箭又再重置出来。现在还没到半夜,她无法推测出结果。 但目前还在身边的这是十四支弩箭,她是一定会利用好的。 只等……来了! 程灵瞬间目光一凝,只见云安县方向,那道路的弯角处忽有一匹马当头而来。马上骑士做官差打扮,但对方腰间除了挂着一把刀,其背后竟还背着弓。 这人,跟先前程灵见过的官差相比,看起来似乎是有些不一样。 程灵没有急于动手,她在继续等。 紧接着,第二骑接连而来。 第二匹马上乘客仍然做官差打扮,不过对方背上没有背弓,只是腰间除了佩刀,还缠着一根粗锁链。 再片刻,第三骑、第四骑也来了。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的话,第一骑就要从程灵的最佳射击角度冲过去了。 程灵当即抓住时机,扣动弩箭机括。 嗖! 这一箭速度之劲疾自不必说,更重要的还是角度刁钻,来得太过出其不意。 马上骑士只来得及将手臂一抬,似乎要举刀挡箭,可是这已经晚了,这一箭擦着他的手臂,噗!就射入了他的胸口。 到最后,这人跌下马来,都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而此时,后方骑士刚刚惊呼:“什么……” 第二箭又来了。 嗖! 这一箭简直就像是一道划破了风声的白光,刺入了后方第二名骑士的胸口。 “啊!”又一人落马倒地,不知是否身亡,但暂时来看,已经是没有了声息。 第三人终于来得及反应,却见此人从腰间抽出一条锁链,一手控马一手将锁链抡圈转起。 锁链被挥舞得呼呼作响,在此人身前竟是形成了一片圆圈般的残影,好似一个盾牌般,将此人护了个密不透风。 他同时也大喝道:“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埋伏击杀官差,这是死罪!待我禀明县尊……” 话音未落,第三箭已经射出。 嗖! 呼呼呼,此人将锁链舞得更急了。 那惊鸿般的一箭却恰恰好与他擦过,竟是对准了后方第四人! 第四人的反应其实也不慢,就在第三人用锁链保护自己时,第四人刚刚好也抽了刀出来。 但程灵的箭更快。 快得不可思议! 因为就在这一刻,程灵不知为何,心中忽有灵觉滋生,体内那一直自顾运转的阴阳二气就忽地转换路径,动了。 一缕太阳之气从丹田而出,顺着程灵手臂上的某一条经络,透过她的手掌,传入了那一支箭中。 第四十四章 雁过拔毛的流民精神 程灵体内的阴阳二气非常神奇。 曾经在面对狼群袭杀时,程灵体内月光精华一动,当时就让一根普通树枝拥有了神箭般的力量,在艰难的危局中击杀了狼王,直接化解了那一场致命的危机。 而这一次,附着到那一支箭上的,是太阳之气。 程灵感觉到了,相比起月光精华的冷静、锋利,太阳之气所带来的效果明显是要更加狂暴迅猛的。 快箭呼啸而过,隐约间竟似是有雷鸣相随。 第四人的举刀没来得及挡住这一箭,他的刀甚至连一点箭风都没能挨到,这箭就已经穿过他的胸膛,将他射得倒飞而起。 砰! 第四名骑士竟不像是中箭,反而像是被什么巨力给冲撞了一般,硬生生倒飞到了三米开外。 这时,第五骑刚刚好转过转角的弯道。 第五人只来得及惊恐地大喊一声:“啊……” 声音未落,这人硬生生拽得马儿调转了头。 在希律律的马嘶声中,此人一甩马鞭,竟是就此打马飞逃。 砰砰砰! 第四人才刚好落地,又在地上接连翻滚了数次,这才滚落在道旁一棵树边,一动不动了。 刚刚与那支箭擦身而过的第三人:…… 第三人哑口无声了片刻,忽然就大喊一句:“真气境!”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慌,喊声未歇,他已将马头调转,回身打马就逃。 蹄声急促,两匹马的声音接连远去,而这时,手持弩箭藏在树梢上的程灵却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脱力般的虚弱。 她一边轻轻吐出一口气,一边心中其实也是有些后怕。 方才那一箭,将她体内剩余的太阳能量全部带走了,如果剩下的那两名骑士没有因为惊吓而自行退走,这个时候的程灵就要危险了。 她没有急于下树,而是靠在树干上微微调息了片刻,然后又取出背包空间中的食物,接连吃了五片压缩饼干,两斤原先顺便藏起来的狼肉干,并喝了些水,吃了两块巧克力。 如此大量进食之后,程灵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迅速恢复,只余下些微月光能量的丹田中,有一股暖流同时在徐徐注入。 这一股得自食物精华的暖流一经注入丹田,立刻就全部化生成了太阳能量。 程灵便在心中轻“咦”一声。 她仔细感应,又发现了一个能量的新规则。程灵心想:看来,我通过饮食摄入的能量,在阴阳二气本身存量相差不大的时候,会平均分流注入两边,但是,如果阴阳二气存在明显失衡…… 二气如果失衡,新能量就会自发填补处于低位的那一种能量。 这倒是有意思的很呢,程灵若有所悟。 数十息后,程灵缓过了气来。 虽然还没能恢复到全盛状态,体内不论是太阳能量还是月光能量都很低弱,但她本身的身体素质摆在这里,行动上倒也不受影响。 细算来,按照程灵自己编的数字计算方式,她现在的月光能量剩余就是2.2,太阳能量剩余则是0.5。 月光能量之所以也被大量消耗,这其实是因为之前在城门口采集了断魂钩陆兴。 采集这位高手与以往不同,只采集了这一次,程灵体内的月光能量就足足消耗了3点之多,可见采集的消耗并不是完全固定的,其本身应该也存在一种特殊的规律。 程灵又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先前离开的那两人的确是远去了,并没有谁再突然折返,于是手在树干上一撑,就此轻盈落地。 半刻钟后,程灵骑着一匹马,同时一左一右拽着两匹马的缰绳,又再次奔行在了通往赤霞城的路上。 之前被她射中的那三人,其实真正死亡的只有一个,其余两人只是身受重伤,摔在地上昏迷了。 程灵没有再继续补刀,双方只是立场不同,这些人与卢县那群畜生应该还是有区别的。程灵不会去救他们,但也没必要斩尽杀绝。 那两人最后是死是生,就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了。 而对于已经死亡的那人,程灵通过权衡,还是对其进行了采集。 消耗一点月光能量,系统提示:“你对卢县带刀捕快丁虎进行了采集,获得铜钱六十文,麻布一匹,丝帛一匹。” 然后,然后没了。 很难说这一次的采集是不是翻车了,毕竟丝帛值钱,在这个时代,是重要的交易物资。 但通过对丁虎的采集,程灵又明白了一点:不是随便对哪一个有功夫在身的人进行采集,都能采集出特殊属性点的,也不是随便采集谁,就一定能采集出对方的知识信息。 这个也得看缘分,或者说,看运气。 最后程灵又搜查了一遍三个捕快的随身物品,倒是从三人身上合共搜出铜钱五串,碎银……不知道具体有多重,掂量起来大概能有二三两。 此外还有捕快的身份令牌,捕快的制式武器。 程灵秉持着雁过拔毛的流民精神,毫无武者风度地将这些都搜刮走了。 连带着那三匹马,程灵也都一并给带了走。 她循着车轮印,接着就毫不耽误地向穆三娘等人追去。 追寻一阵,忽见前方车轮印一下子就变得格外歪斜凌乱起来,又转过一条弯道,程二妮带着哭腔的愤怒声音就先传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官差追查?你是怎么骗得我们灵哥儿舍命救你的?如今……呜呜……” 说着说着,她哭声更大,愤怒的指责声也更大:“你这个扫把星,逼得我们逃了又逃,现在马儿也脱力了,车也坏了,灵哥儿还落在后头,我……呜呜!不行,我要去找灵哥儿!” 程灵牵着两匹马,骑着一匹马,就在这个时候转过弯道,首先就见到路旁一片狼藉。 洪广义抱着两匹脱力的马,正在沉默地安抚着它们,并为它们喂食。 两辆马车都散架了,东西倒了一地,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在收拾东西,施宏也在跟着收拾。 最显眼的却是坐在一堆破烂中间的那个年轻人。 第四十五章 乱世做人,你后悔了吗 马蹄声响起,程灵转过了弯道。 地上坐着的年轻人忽然就抬起了头,一双凤目流睛转玉,在这一刻恰恰与程灵目光对上。 “不是我叫你救我的。”他说,声音中含着冷嘲,“后悔了你可以将我送回云安县,不但此时危机可解,说不定还能收到大批奖赏呢。” 程灵默然了片刻,心中组织措辞,气氛一时便显得有点古怪。 程二妮咬着嘴唇站在一边,双手不自然地在身前绞动了一下,神情倔强中透着隐约的忐忑。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似乎要难以化解时,小芸娘忽然轻呼出声:“下雨了!” 是真的下雨了,先是有冰凉的雨点稀疏地落在众人身上,紧接着雨点越来越密集,噼里啪啦地就直往下打,豆大的一颗,简直能砸得人肌肤生疼。 夏季骤雨,来得就是这样突然。 程灵连忙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地上的年轻人身边,将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一堆杂物拂开,又用蓑衣将他裹紧。 穆三娘急道:“灵哥儿,我们去哪里避雨?” 程灵道:“除了粮食药物和饮水,还有木炭和陶罐,其它东西都不要管了,粮食放马背上用油布盖好,我们牵马,往前走!你们也都穿上蓑衣。” 这道路旁边倒是有一片小树林,但下雨天往树林子里跑,大概率就是在赌命,现在只能往前走。 说完,程灵抱起地上的年轻人——咦,不对,怎么抱不动? 程灵垂目一看,目光就落到了旁边斜倒的破车架上,却见那车架边缘正牢牢抓着一只手,这手苍白修长,手背处青筋微微凸起,显示着手的主人此刻有多么用力。 程灵目光又一转,就对上了蓑衣下一双黑梭梭的眼睛,白色的眼仁,冷玉般的睛珠,倒映着这一场急雨,不知怎么,不显得冷漠,竟仿佛显出了十二万分的委屈。 程灵顿了顿,心中也有些惭愧了,她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之前没有与家人解释清楚,他们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 说完,她又试图将地上的人扶起来。 这一次很轻松就成功了,年轻人自己也使了些力气,程灵将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往其中一匹马走去。 这人身量极高,比起程灵来竟还要高出一个头,好在他自己也能使些力,这样走起来倒也不算太难。 雨下得急,有些遮挡了视线,程灵就没有注意到,身边人那一双眼睛忽然往下瞥了瞥她的头顶,顷刻后,眼睛的主人笑了。 他看到了什么? 呵,不可说,不可说。 程灵将人扶到马边,就要推他上马。 年轻人忽道:“云安县令已经暗中投向了临海王,郡守王邕的立场也难说得很。你如果是想去赤霞城,我劝你不要去。” 程灵一惊,侧目看过去。 身边人道:“整个齐国,从根子上就是烂的,没有一处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除非你也不做人。” 话音落下,年轻人自己翻身上马。 他动作倒是利索,但这样逞强显然扯到了伤口,年轻人就又轻哼一声,然后接着说道:“所以……你后悔了吗?” 他在马背上,高高的,居高临下看程灵。 程灵抬眼看他,狂暴的雨水淋下来,将她身上浇得几乎湿透了,她在雨中微微笑了。 “生而为人,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程灵说,“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我何尝不能做到?” 年轻人便看着她,这个时候穆三娘拿着一件蓑衣匆匆走过来,一把披到程灵身上,又心疼又埋怨道:“光顾着叫我们披蓑衣,你自己倒是不穿。你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骨吗?” 说完,她又仰头看向马背上的年轻人,忽而郑重地叉手行了一礼道:“灵哥儿对我说过,是你救过她的性命。你是灵哥儿的恩人,便也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说着,穆三娘看了一眼在那边闷头收拾东西的程二妮,道:“眼下雨急,等走过这一段,我再叫我那二女儿过来好生向恩人赔罪!” 却听马背上的人说:“知道雨急,还不快走?” 话音落,他双腿轻扣马腹,就催动着马儿向前开始迈步了。 程灵连忙跟上,牵住他的马缰道:“你不能跑马,跑马颠簸会扯坏伤口。” 她披着蓑衣,牵着马缰,首先向前走去。一边又回头说:“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我们就快走,其它的不要捡了,淋雨太过,当心人和牲口都生病。” 这个时候,程二妮刚将芸娘和洪小郎抱到其中一匹马上,连忙就咬着唇跟了上来。 众人动作都很快,不敢耽误地随着程灵疾行。 雨越下越大了,前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其实谁也不清楚,但他们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 风雨中,不知道是谁先打了个喷嚏,紧接着,程大妮忽然腿一软。 好在施宏在旁边扶了她一把,程大妮没有摔倒,只是心有余悸地道了声谢。 程灵也感觉到很难,她的身体素质虽然比起原先有了极大的增强,体内阴阳二气流转着,也在不停滋养体魄,但她的背上其实也有伤,这伤也还没完全好呢。 先前她还能凭借意志强行忍耐,可现在淋了雨,又被蓑衣闷着,这伤口就开始作怪了。 痛还是其次,主要是痒,刺痒刺痒的,这要是能忍,那简直不是人——程灵觉得自己不能忍,但实际上她又忍住了。 忍得很辛苦,忍得她一边走路,一边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微微耸动左肩。 在做人与不做人之间,程灵反复横条,痛苦徘徊。 也不知走了多久,痛苦了多久,仿佛许久,又仿佛只是经历了片刻,马上的年轻人忽然说:“我的名字,萧蛮。萧疏之萧,蛮荒之蛮。” 程灵侧头看他,见他低垂着头,蓑衣下,面容可见苍白,脊背却挺得笔直。 虽然萧蛮这个名字……有点怪? 程灵怔了下,回道:“我名程灵,山水又一程的程,灵丹妙药的灵。” 灵丹妙药? 萧蛮就也怔了下,然后笑了起来。 前方,道路的一边忽见一片檐角,程二妮欢呼:“有地方避雨了!” 第四十六章 我们不知道前路,但知道自己的心 路边出现的,是一座看起来有些荒废的小庙。 众人加快脚步,带起一片泥点与雨水冲进了这座小庙中。 程二妮欢欣鼓舞,又哭又笑:“太好了,呜呜呜……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可惜,歇一歇的愿望是美好的,实际上却根本不可能马上实现。 庙太小了,能勉强容得下这八九个人,却容不下五匹马。 程二妮进了庙,又连忙牵马退出,愁道:“这可怎么办?” 她目光转向程灵,程灵正扶着萧蛮下马。 萧蛮右腿有伤,使不上力,程灵就帮着萧蛮将蓑衣脱下来,湿的那一面放地上,然后让萧蛮坐在蓑衣相对干燥的那一边,靠着墙先休息。 程二妮看向程灵,自然就免不了也在同时看到了萧蛮。看到萧蛮的一瞬间,程二妮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神情变得有些羞愧。 程灵回复程二妮道:“只能委屈这些马儿,先到屋檐下躲一躲了。” 说完,她就过来帮忙卸马背上的东西。 程二妮连忙也抢着一起干活。 众人都在忙碌,就连芸娘和洪小郎下马以后也赶紧帮忙做事。 程灵道:“大姐,你别收拾了,去垒个灶,看看木炭有没有湿。尽快烧一罐子热水,药包里有干姜,多放些,咱们都喝一碗。” 还好她之前在药铺里除了虱子药,各种常用药物也都买了些。 在这种艰难的路途中,药物的重要性丝毫不比食物差。 程大妮听了吩咐连忙去做,程二妮看了一眼程大妮,又看了一眼靠坐在墙边,明显十分虚弱的萧蛮,就期期艾艾地往程灵身边挤。 程灵在安抚屋檐下的马儿,小庙很小,屋檐也小,不可能容得下五匹马,马儿们难免也还是要淋些雨。 一路负重的枣红马和棕马更是十分疲劳,程灵挨个地搂了搂它们,又给它们喂食了奶片糖,最后一咬牙,将棕马和枣红马又牵进了小庙里头。 穆三娘吐口气道:“是该将它们带进来,这一路上苦了它们了。” 程灵应了声,说:“姜汤也给这些伙计们都喂一喂,等会儿再多烧两罐水。” 穆三娘整理东西,清点物资,利索地应了声:“对的很!” 这时候,磨蹭了许久的程二妮终于挨到了程灵身边,低声说道:“灵哥儿,我……” 程灵看着她,等她下文。 “我……”程二妮咬了咬嘴唇,总算是一口气说了出来,“我错了,灵哥儿,对不起,我之前不该,不该胡乱迁怒的。有恩报恩,你是对的,我……” 她有点语无伦次,程灵静静听了一会儿,终于回道:“二姐,你不该向我道歉。” 程灵没有说什么——救萧蛮这件事确实是牵连到了其他人,这类的话。 她也没有对程二妮说,我理解你,我也很抱歉等等言语,说这些都没有太多意义。 事实就是,他们现在被牵在一条绳上,坐在一条船上,不管是谁都有可能牵连到另外的人。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别人的累赘,但每一个人也都同样会是别人的助力。 最后程灵只又说了句:“二姐,我们都是不知道前路在哪里的人,许多决定其实很难分辨对错,只能由心而定。”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程二妮的肩膀。 程二妮就在原地怔了片刻,片刻后,她像是想通了什么,忽然就微微挺起胸膛,走到了萧蛮身边。 “萧……萧先生,是我错了,对不住你!”程二妮弯下腰,叉手行礼。 她的礼仪姿势不太标准,对萧蛮的称呼也有点不伦不类,但听到她说话以后,萧蛮微微掀开眼睑看了她一眼。 随即萧蛮又闭上眼睛,言语中却并不给她回应。 程二妮就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萧蛮这是什么意思。她咬咬牙,想要再说些什么,这时程灵端了姜汤过来。 新买的粗瓷碗经过先前的波折又摔碎了好几个,现在他们又只剩下五只能用的碗了。 程灵跟穆三娘共用一个碗,给萧蛮单独拿了一个碗。 她端姜汤过来,一边对程二妮说:“你的碗在大姐那里,去喝姜汤吧。” 程二妮连忙走了,程灵就蹲到了萧蛮身边,将姜汤端到他面前说:“萧兄,喝些汤,驱驱寒。” 萧蛮睁开眼睛道:“她虽然道歉,但我不接受。” 程灵说:“你当然可以不接受,这是你的权利。喝姜汤吧。” 萧蛮的目光瞥到姜汤上,眼神中有着不太明显的嫌弃,他说:“太烫了。” 呵,这家伙还挺挑。 说实话,逃难路上,大家都是能将就便将就,粗粗糙糙地对付着过,像萧蛮这种性格,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逃难人。 程灵觉得这位不但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一位难得的高手,高手都是有脾气的,他说姜汤烫,那就……放一边凉一凉吧。 姜汤被放到了一边,程灵又伸手来为萧蛮把脉。 萧蛮的手动了动,没有反抗。 脉象还是很虚弱,有时候又诡异高亢,程灵摸了一会儿脉,心脏都跟着忽高忽下。放开手后,她问萧蛮:“你中毒了,知道是什么毒吗?” 萧蛮说:“不知道,我去云安县县令后院走了一圈,在那家伙的书房里被毒香给暗算了。后来被使吴钩的那个家伙伤到,那家伙钩子上也有毒。” 所以,他这是接连种了两种毒。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坚持意识清醒,说实话程灵都佩服他。 萧蛮又说:“云安县令早就暗中投靠了临海王,他有一个妹子是王邕的小妾,这个小妾深受王邕宠爱。” 这个关系……程灵理了理,顿时明白了萧蛮之前为什么说,王邕的态度其实也会有问题了。 程灵道:“你是想说,有了这个小妾,王邕也极有可能会倒向临海王?” 就算王邕自己本心并不愿意如此,可身边有了这个小妾,他就摘不清了。有的时候,人做选择,不见得就能遵从本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赤霞城,他们还能去吗? 第四十七章 临海王驾到! 程灵最后决定,还是要去一趟赤霞城。 一方面这是对王漪的承诺,另一方面他们也不能仅凭推测就直接定论事实。 不论如何,赤霞城都必须要去一趟,这也是在为他们自己寻找出路方向。 只是程灵原先的计划需要稍作改变。 她对穆三娘说:“雨停以后,我们再往前走一段,等看到如果有地形合适的地方,你们就先停下来。藏好了,等我回来找你们。” 穆三娘一下子就明白了,顿时心惊道:“灵哥儿,你是要自己去赤霞城吗?” 程灵声音放缓了,说道:“阿娘,我一个人,来去都更方便。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穆三娘顿时就无法再说出其它什么话来,从程灵开始主导他们的行程起,她做下的任何决定就再也没有谁能够反对了。 这场雨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在这个时间段里,众人姜汤喝了一轮,煮了些简单的粟米粥分吃了。 肉食有蛇肉,大家也并没有节省,一个个都吃得饱饱的。 这不是他们不顾往后,只看眼前,主要还是老样儿的原因,天气太热,什么东西都放不住,肉食类的更是要尽早吃完才好。 也是因为这个,程灵才没有买什么成品的干粮。 人吃的粮食主要就是粟米,这也是如今大齐人的主食。他们说的吃饭,一般指的也就是吃粟米饭。 除此之外,大豆、芋头也是时人的主食,还有一种雕胡米,价格金贵,程灵便没有购入。 至于水稻,程灵不知道大齐有没有水稻,反正目前程灵还没有见过。 倒是在昨天夜里,她偷空翻阅了一遍从王漪那里采集来的三个小册子。 《贵族礼仪典范》粗看略过,程灵就又放回了采集空间,以后有时间她会再细看,但目前不行。 《当今世家谱卷·简略版》程灵仔细看了看,但这个简略版确实很简略,只大致罗列了如今天下间势力最大的十大门阀世家。 王家其实还排不上号,只能算是排在十大后面一个档次的第二流。 那么,要怎么才算是十大第一流呢? 比如说齐国皇族司马氏,这样的世家,就是门阀第一流。 但齐国的江山如今风雨飘摇,司马氏纵然还能被算作第一流,以他们现如今的处境,也大概只能在十大中吊车尾了。 真正一流中的一流,在十大中毫无争议地排在第一位的,当属魏国萧氏! 萧氏乃是魏国皇族,魏国国力强盛,如今这一代的魏皇登基以后,通过十数年的征战,更是直接完成了一统北方的壮举! 五胡诸族无不臣服,南方三国个个自危。 但有的时候,统治者的立场是真的很奇怪,明明外有强敌,内有积弱,可是临海王——就比如说临海王,面对着这样一个在夹缝中生存得越发艰难的国家,他竟然还要造反。 是嫌齐国还不够乱? 程灵懒得去猜测临海王的心思,她连生存都难,现在还没有必要去深究那么遥远的事情。 她只需要知道,临海王造反的举动,给齐国的整个生存环境都带来了更大破坏,这就够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雨停以后,就着残余炭火勉强将身上烤了个半干的众人又重新上路了。 萧蛮身上中了毒,程灵只能大致判断出他中的是热度,通过脉象来看,是阳亢而阴虚,应当暂时以清热解毒,凉血去火的方式来应对。 于是程灵喂萧蛮服用了牛黄解毒片,又动用太阳能量,亲自熬了一碗金银花汤给他喝。 太阳能量非常神奇,它能极大地激发并增强药物的药性,要不是这能量有限,程灵觉得,自己以后逮着机会,简直都能客串药神了。 雨后的路泥泞难走,一行人牵着马,又走了约两三里地后,终于远远地看到了路边有村庄存在。 程灵却不叫大家进村,反而指着村子后方绵延的那一片小山说:“我们避着人,悄悄上山,寻个地方暂且安顿。你们藏好了,不要泄露了存在。” 程二妮有些慌道:“灵哥儿,你就不能不去赤霞城吗?怕赤霞城有问题的话,咱们就都绕路走啊,去、去……” 她连说了两个去字,却根本就弄不明白除了赤霞城以外,周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到底,程二妮憋出一句:“我们可以去京城!” 程灵便笑了笑,没有反驳程二妮,只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最后对穆三娘说道:“阿娘,如果我两日未归,你们便带上粮食继续往西走吧。走到海边,想办法渡海,去魏国!” 穆三娘顿时红了眼眶,看着程灵说不出话来。 程灵又将大部分的牛黄解毒片都从药瓶里倒了出来,用两张油纸将这些药片紧紧包好交给萧蛮,并对他说明了服用的剂次。 这是她当前能为萧蛮做到的最多,至于萧蛮究竟能不能挺过去,活下来,这却是目前的程灵所不能控制的。 萧蛮看着程灵,只说了四个字:“别做狗熊。” 真是别有风度的饯别语,程灵回了他一声:“呵……” 程灵下山时,天色已经黑了。 她牵着老伙计枣红马,看了看远处村庄中稀疏的灯火,悄悄从另一边绕路下了山。 夜深人静,通往赤霞城的路刚好方便她打马奔驰。如此纵马而行,半个时辰后,前方似乎隐约可见一座城池的轮廓。 程灵连忙就勒停了马,取出望远镜,坐在马背上向前方看去。 她的望远镜带有夜视功能,精度也很不错。通过望远镜的视野,前方那座城池在程灵眼中就明显被放大了很多。 城墙上,守城兵将的布防非常严密,这却不是先前的卢县和云安县能比。 程灵踌躇了片刻,一边思量着该如何进城。 就在这个时候,她心头忽有所觉。 下意识地,程灵将望远镜转了转方向,紧接着她就看到,在那边城门的另一侧,黑暗中,不知怎么,忽然就有无数衣衫褴褛,队形混乱的人冲了过来。 是流民吗? 是,又不仅仅是。 这些忽然冲出来的人没有队形,没有章法,只是一边大喊着:“冲啊!” “杀!” 他们就像潮涌之中,最凶猛的那道头浪,拍打着,翻滚着,往那座黑暗中的城池涌去。 最开始,守城的兵将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些流民堆叠着,在城墙前爬起了人梯。 等守城的将官大喊:“放箭!快放箭!” 箭如雨点射下,却几乎被飞蝗般冲来的人群淹没。 紧接着,但闻后方鼓点声起。 又过片刻,一支支火把被点亮着举了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数不清的临海王大旗在夜风中飞舞飘扬。 还有整齐洪亮的一片声音:“临海王驾到!赤霞城速降!” “临海王驾到!赤霞城速降!” 声震夜空,如同惊雷。 …… 第四十八章 自古忠义难两全 黑暗中,星空下,程灵观看了一场冷兵器时代的大战。 当时她就停在原地,手举望远镜,除了沉默地看着,几乎失去了其它一切应对的能力。 夜色中,风卷旌旗,星火如龙。 但这一切又不仅仅是壮美的,更是残酷的,血腥的,甚至是反文明的。 最开始的一批流民被后方的军队驱赶,就像是失去了自我意志的野兽,只余下本能,疯狂往前冲。 一批流民倒下了,后方的人就踩着前面人的尸体,继续往前去。 他们也只能往前去,因为后方有临海王的军队,举着更加锋利的武器在等待着他们。 谁要是胆敢后退,迎接他们的就只有加倍无情的屠杀。 这些流民都被临海王的军队杀怕了,不敢后退,唯有指望冲入城中,或许立了功劳,还能得到一线生机。 杀喊声几乎震破了程灵的耳鼓,她站在黑暗中,又像是隔着一个时空,在观察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两方杀得血气冲天,忽然,从那城头上有一个个裹着燃烧物的巨型火球被扔了下来。 “啊!起火了——!” 战场上声声惨叫,火球呼呼地坠落,几乎将整个夜空都点亮了。 还有无知的小民和兵丁惊慌大喊:“烧天火了!烧天火了!快跑啊!” 城墙边的在往后跑,后方的又在往前挤,临海王大军的阵型顿时就混乱了。 赤霞城的城门上,有人气沉丹田在高声大喝:“临海王,退兵吧!我们使君说了,赤霞城不是那等羸弱小城。天道大统,自有正理,望你迷途知返,不要执迷不悟!” 这一道声音响如震雷,在如此混乱的战场上亦能传出极远。 咚咚咚!鸣金之声响起。 太乱了,临海王这边控制不住阵型,只能先收兵。 看到那来势凶猛的军队如今又如潮水般后退收缩起来,赤霞城的城头之上,顿时就响起一阵欢呼。 就在这个时候,临海王那边的军帐中心,也有一道洪亮如震雷般的声音响起来。 “王郡守,我家殿下也有一番话要告知于你!” 那声音传荡,仿佛穿透了夜空:“听闻平昌王氏有一子弟如明珠美玉,三岁成诵,五岁能文,良才美质,聪慧非常。这位王七郎,正是王郡守已逝胞弟之独子!” “王郡守,我家殿下现在请了王七郎正在帐中做客。请问王郡守,你是要你这位胞弟独子的性命呢?还是要你忠君固守的名声?” “王郡守,不要做个沽名钓誉的人!我家殿下也是天潢贵胄,取代幼帝而登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请你,还是顺从天意吧!哈哈哈!” 话落,那声音最后传出一阵长笑。 两方阵前的各种混乱声音都被这一声长笑给压下了,寂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等到这人说完,笑完,整个夜空下,城池内外的气氛就仿佛都凝滞了般。 赤霞城这边久久无声,而临海王那边,大军虽然已经在收缩退后,却也并没有退出太远。 从程灵这边可以看到,赤霞城城门是正对东南方向的,那边有大片的空地,更远处却是青峰隐隐,那是山。 程灵顿时明白了,临海王的军队应该是从那边山上翻过来的,所以在夜间,当这些人施行突袭时才显得那么突兀。 在那之前,一定是山势掩盖了他们的形迹! 而此刻,通过望远镜,程灵又看到,大军驻扎了满山,在山脚往上约十来米的位置,他们却是在热火朝天地砍伐着树木? 这是要做什么? 程灵微微皱眉,忍不住策马又略略上前了几步。 她耐心等待了一小会儿,那边,临海军的动作很快。毕竟人多力量大,不多时,那里就被他们清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紧接着,那些军士在空地上用木材搭起了架子。 程灵起初还没看明白,又过一会儿之后,却见一队军士举着火把,推攘押送着一名被反绑了双手的少年,来到了这一座被架得越来越高的木台旁边—— 程灵顿时心头一凛,看懂了! 临海王,这是要当众活祭王七郎,以此威胁王邕吗? 同一时刻,赤霞城城墙上的众将士,也都基本看明白了临海王这个举动的意思。 他们站得高,视线与那边的山坡正好相对,竟反而比拥有望远镜的程灵看得还要更清楚些。 城墙上骚动起来,有位将军怒火冲天道:“使君,我们冲出去,直接在城外将这逆贼枭首!” 王邕还未答话,他身边已经有人惊呼:“不可!” 这赤霞城的军队一旦往城外冲,被临海王抓在手上的王七郎又岂能还有幸理? 又一人说道:“岑将军,万不可冲动。咱们据城固守,尚且还能抵挡住临海王的攻势,可一旦出城,咱们的兵力未必能及对方啊!” “那要怎么办?”岑将军怒起一掌,拍在城墙的墙垛之上。 王邕没有说话,但他的神色沉重中透着隐约的痛苦。 他身边的幕僚又道:“使君,我们派一队人出城,悄悄地尝试着从那后山翻过去,看看能不能将七郎救回来,如此可好?” 王邕缓缓点头,道:“好,崇光,此事就交给你安排了,派最强的高手去。” 另一边,程灵虽未能听到城墙上的谈话,但她却也能猜知明白,有些懂得王邕为何不正面回应临海王,为何一直沉默不答。 这个决定太不好下了,不论王邕怎么说,是举城投降还是为大义而放弃王七郎,最终都将受万人唾骂,他不得不沉默。 或许,当日的王漪也猜知了王邕此时会有的为难,所以才托程灵去传那样一句话。 只有程灵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无数人的面拿出信物,并将王漪的话语传达到位,王邕才能顺势做下决定。 并且,这样的牺牲与悲壮必定能使赤霞城一方士气大涨。 然而终究,程灵还是来晚了一步。 临海王的大军已经来了,在这种情况下,程灵要怎么才能进城,又怎么将王漪的话传达给王邕呢? 程灵又观察了一会儿,却是轻轻一拉马,便向着东南的方向,斜绕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只身孤勇去 程灵决定,要先绕到临海王大军的后方。 那边还有一座更高的山峰,程灵打算先去那座山上看看。 枣红马的蹄声轻悄悄的,在这黑暗中轻快奔驰,不多时,程灵就到了那边山脚。 她下得马来,搂着枣红马的脖颈轻轻拍了拍,小声说话:“老伙计,辛苦你了,你在山脚下歇一歇,等我回来。” 说完,她又给枣红马喂了两颗奶片糖。 枣红马舔着吃了,一双湿漉漉的马眼在黑暗中望着程灵,如有性灵。 程灵本来想将它的缰绳系到旁边树上的,可看了这个眼神,不知怎么,她的心脏忽就柔软了。 最后程灵咬牙放弃了系绳,临走时只喃喃说了一句:“如果你不等我,真要走的话,那就走吧,只当我们缘分尽了。” 跟着我,你也没过得什么好啊…… 程灵转身入了山林,然后飞速向山上攀登。 这座山十分陡峭,只在山脚下有一小片树林是苍翠的,再往上,只见峭壁怪石,几乎没有人行的道路。 程灵就像是一只灵巧的猿猴,以峭壁为路,逐渐上得高山。 比起原先在卢县那会儿,爬山还要借助登山绳的状态,如今多增加了三点敏捷的程灵真有一种足下生了风般的轻盈感。 与此同时,程灵在攀登的过程中还在不断调整呼吸,穆外公留下的五禽戏中,猿之身法越发融入到她的每一个动作中,这使她的内心既充盈又平静,感觉非常奇妙。 登到半山的时候,程灵停了下来,这里的视野就已经很好了。 她将自己的身体卡在山壁上一段浅浅凹进去的石缝中,背靠石缝,取出望远镜。 居高临下再看,视野果然大不相同。 山下,难以入眠的赤霞城就像是一颗静卧在神川玉带边的明珠,城内灯火点点。 在临水的那一面,它是静谧的,而在靠山的这一面,却有一只凶兽分为两股,只在离城最近的方向,这两股又拧为了一股。 它则以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张开着狰狞的獠牙,随时准备将赤霞城这颗明珠吞入腹中! 程灵默默在心中判断:以这种声势规模来看,临海王的军队,究竟能有多少人? 十万大军肯定是没有的,那么五万呢? 五万或许差不多,但这五万并不可能全部都是战斗部队。随军的后勤必不可少,就比如说,程灵看到了—— 她看到,在临海军后方,嵌入城外那一座矮山的一片军帐中,有几座帐子,格外不同。 那几座帐子,格外的大,不时有士兵从中进出。进去时,士兵们的动作往往是急切的,而出来时,他们的脚步则一般都会变得更从容些。 忽然,有一队看起来像是亲卫兵的侍从军走了过来,他们进了帐子,等再出来时,却竟然带出了几名女子! 被带出来的女子个个衣着清凉,身姿窈窕。 侍从军带着她们,却是走向了中军帐的方向。 程灵顿时明白:这、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军……伎营? 临海王行军,在攻打赤霞城这样的要紧时刻,他居然还带着军伎营,甚至阵前作乐? 这很荒唐,很可悲,但这居然又还是符合逻辑的。 一个会造反,会屠城,会凶残摧毁一切的掠夺者,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程灵又观察了一小会儿,仔细将临海王大军的排布看了个遍,最后,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决定在她心中形成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给程灵犹豫后悔,做下决定后,她立刻动身,重新攀援下山。 下山,比起上山还要更难一些,程灵下山的路线也跟原先上山的路线并不相同。 城外这些山是一座连一座的,临海王军队驻扎的矮山,正好就在程灵攀爬的这座山的西边,而她原先却是从南边绕道上的山。 西边更陡,简直就是天险。 这一次,程灵就必须借助登山绳和抓钩了。 星光黯淡,月亮也还没有出来,程灵迎着夜风,像一片细巧的落叶,终究随风下了山。 庆幸军伎营那边守卫的士兵并不多,稀疏的这些人还大多是心不在焉的,程灵借着山林树木的遮挡,悄悄地就来到了一座营帐后方。 选中这座营帐是有原因的。 因为程灵发现,来回了好几遍的那些侍从军,他们每次要带军伎,都是从这座营帐中挑选。 而这座营帐,其他士兵也并不进入。 程灵来到营帐后,先侧耳听了听内中的动静。 里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声音,只是听呼吸的话,程灵能大致听出,摸约还有十四五个人在帐中。 这就有点麻烦了,程灵微皱眉,正思量着混进去的契机,忽然,安静了一阵的帐内有人轻轻低泣了一声。 一道女子的声音细细哭道:“我不想死,我有婚约的,我……” “别哭了。”她的话被打断了,另一道声音极轻极弱地说,“哭出声来,被外头的人听到,现在就要死。” 最先哭的那道女声顿时就止住了。 但她的哭泣也算是打破了帐内的沉默,虽然没有人再哭,可帐内的交谈声却逐渐多了起来。 有女子说:“我虽没有婚约,但我有心仪的郎君。” 又有女子说:“你心仪的郎君有我的好吗?我喜欢的那个,他会读书,还悄悄写诗在风筝上,然后假装将风筝落在我的院子里呢。” “……” 细细的女声们诉说起了曾经年少慕艾的美好,似乎是要为这无望的生活而增添最后一丝色彩。 直到一人说:“再好又有什么用?总之或早或晚,我们都要被选中。去了临海王那里,谁能活着回来呢?” 账内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寂静中,程灵取出军刀,悄悄从后方划破了军帐。 她悄步探入军帐内的时候,背对着她的女子们甚至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直到她摸到一名女子身后,一手威胁式地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另一手竖起来放到唇边。 有人忽有所觉,转头看到她,就要惊呼。 程灵道:“嘘……想活命,都噤声。” 第五十章 传说中的……女扮男扮女 在这座来历荒唐的军伎帐中,十几名军伎经历了此生最为传奇的一件事情。 她们在合力将一名英雄少年装扮成“女子”。 只因为这个少年在闯入的那一瞬间,又说了一句话:“别出声,我帮你们杀临海王。” 军伎们觉得这个事情很难令人相信,但绝望中的人,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最终,有一名军伎率先接受了诱惑,她确认般又问了一句:“你是说,你要男扮女装,扮作我们,去近身刺杀……那人?” 男扮女装啊,他可以吗? 内心里充斥着怀疑与激动的军伎们将程灵打量了又打量,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作祟,她们并没有发现程灵其实跟她们一样,也是女儿身。 但打量过后,她们却又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好俊俏的少年! 经过昨夜的休整与梳洗,程灵再不是原先那副脏兮兮的叫花子模样了。虽然她头上……咳,虱子还没来得及完全除干净,但这不是重点。 这个不近距离扒着看一般也很难看到,总之就是,在军伎们眼中看来,眼前的少年虽然衣着简素,却是别有一股风采气韵。 “他”的五官清灵神秀,双目湛然有光,肌肤虽然不算顶顶细腻,肤色却甚是白皙,仔细瞧来,竟有些雌雄莫辨的美貌。 其实,程灵现在这具身体的容貌,与她穿越前的容貌几乎是一样的,但穿越前,她比现在还要更为美貌些。 因为在现代的时候,程灵的个头身形都已经长成,二十年练武,使她的体态身姿都趋近完美。 她习练内家拳,同时精于保养,不动的时候,那就是一个窈窕雅正的大美人,而一旦动起来,那就会变成一个又a又飒的大美人。 现在的小程灵也就是吃亏在年纪小,之前逃难又经历风吹日晒种种磨难,颜色上难免是要失色几分,不然现在的程灵还能更让人惊艳。 军伎们已经很惊艳了,她们互相对视一眼,一名军伎忍不住脱口而出:“若是郎君这般模样的,的确可以男扮女装呢。”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女扮男扮女? 事不宜迟,军伎们很快行动起来。 程灵脱去外裳,里面的长袖白t不免让人多看了几眼。 不过纯白的长t样式朴素,军伎们只当这是她的内裳,倒也没谁多问。 有人就找来大袖的绮罗外裳给她穿上,系腰带时有一名军伎发出灵魂一问:“郎君的腰身倒是极为纤细,然而这胸……” 没胸啊,不像女人,这要怎么办? 程灵:…… 明明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却要塞假胸,这是何天理? 她很淡定地卷了两团布塞到胸前,整理整理,也没塞出什么夸张的效果,就是稍微有点弧度,显得不是纯平就行了。 咳,纯平不怕。现在纯平,这不叫迟缓,这叫懂事。 穿衣,挽髻,有军伎要为程灵化妆,程灵自己接过了妆粉和眉黛,细细薄薄地敷了一层。 画远山眉,点朱唇,程灵动作既快,又还自有一股行云流水般的流畅,顿时就叫周围的军伎都看呆了。 有军伎忍不住说:“郎君这是,曾为心上人梳过妆吗?” 程灵还未答话,外头越来越明显的脚步声就又响起来了。 应该是那些来回了几趟的侍从军又来了! 军帐中的气氛瞬间就变得紧张起来,军伎们忍不住都挤挤挨挨地站到一起,十几道目光忐忑地投向程灵。 程灵立刻快步走到最前头站着,她刚站好,正微微偏头做柔弱状,那队侍从军就掀开了前面的帐帘。 走在最前方领头的那人面白无须,眼皮耷拉,也不仔细看帐中的军伎,只是眼神稍稍动了动,就伸手一顿指,尖细的声音说:“这个、这个、这个……就这仨吧!” 又似叹息似抱怨般说道:“只剩这几个勉强过眼的了,唉,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 后方的军士动作粗鲁地冲过来扯人,第一个被扯住的军伎发出轻轻一声惊呼。 程灵的身体顿时往前一歪,就斜倒在这名军伎身上。 抓人的军士骂了一声:“晦气!” 正要将程灵推开,忽然眼睛一转,看到了程灵的面容,就“哎哟”一声。 侍从军的首领太监闻声看过来,顿时也是一声:“哎哟!” 小半刻之后,这座军伎营的帐子再次被掀开了,这一次,侍从军的亲卫没有再押送许多女子出来,而是只押了程灵一个。 那个被其他亲卫称作“麻公公”的首领太监还是走在最前头,他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程灵几眼,然后口中啧啧有声。 “你这前头倒是藏得挺严实啊,嘿……” “美啊,当真是美!有此美人,殿下必定能有大赏!” 因为程灵的确是美得格外突出,这麻公公连其他军伎都不愿意带了。他甚至没有过于追究先前为什么没能看到程灵,而只是叫人押住了程灵,便如获至宝。 这一路,有军士忍不住悄悄打量程灵,都被他严厉斥骂:“看什么看?这是你能看的吗?这是殿下的美人!” 程灵一路跟着走,一边默记路线,同时与先前在山上看到的路径互相印证。 在路过一个交接点时,她的眼神悄悄往左望了望。 那个方向,是临海军修筑高台的方向。 王七郎应该就被押在那里,如果过了今夜王邕还不给答复,很可能临海王明天就要当众将他活烧了! 能救他吗? 程灵不知道,她自己也是提着脑袋拿命在赌。 又行一段路,隐约的,有丝竹声飘过来了,同时传出的还有一道暴躁的怒吼声。 “蠢货!都是蠢货!生得这般平庸不堪,还敢来碍孤王的眼。杀了,通通都拖下去杀了!” “杀了,烹来与众将士同食,哈哈哈!” 数名女子被拖下去,尖叫声淹没在军士们粗暴的动作下。 程灵只能目不斜视,狠心不去看这场面。 麻公公也不用人通报,带头就掀开了中间最大的那座军帐,然后弓着腰,带着欢喜,带着谄媚,一声喊:“殿下快瞧瞧,这回奴婢可算是给您寻着一个美人啦!” 第五十一章 祝临海王好运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当程灵被推到前方,清凌凌一双眸子抬起来,正正好与临海王的目光对上时,这一瞬间,临海王的表情是沉醉的。 临海王用一种新奇的,如同视察瑰丽宝石一般的目光看程灵。 殊不知,程灵其实也在同时观察审视他。 危险! 这是程灵看到临海王后的第一感觉。 高手的直觉是敏锐的,更何况临海王并没有刻意掩饰。 他生就一副格外高大的身形,体态健硕,虎目生威。虽然他的神态在程灵看来油腻又猥琐,但这也并不能掩盖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危险气息。 程灵在这一瞬间是有些了悟的:临海王如此残暴,其治军手段看起来也并不是多么优秀,那他又是怎么震慑住属下,使其忠心追随的呢? 现在看来,天潢贵胄的身份可能并不是根本,更重要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临海王自身:他一定是一个高手! 是程灵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强的高手,比起曾经被萧蛮击杀的陆兴,临海王或许还要更强。 这就可怕了,这样的强者,程灵想杀他,就算是扮做军伎,出其不意地近身刺杀,只怕也难。 要怎么做? 现实却没有过多的时间给程灵思考,临海王从军帐正中走过来,伸出一只手就直接拉住程灵的手臂,哈哈大笑着道:“美极了!不错,麻仁啊麻仁,你这眼瞎了许久,眼疾可总算是好了。” 说着,他将程灵一拉,就往自己怀中搂过来。 一股腥气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程灵没有反抗,只是将手护在胸前,一边微微仰头,用她那双格外清澈的眼睛看着临海王。 程灵的气质非常特殊,既有那种传统国术文化浸润出来的沉静古雅,又自然饱含着一种习武之人自带的锋锐,说一句神清骨秀,极为贴切。 她没有刻意掩饰,或者扮柔弱,当她的眼睛如此专注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当真是有种墨翠般的冷光,神秘瑰丽,引人探究。 临海王看着她,又有些看痴了,他搂着人往大帐中间的主位上走。一边走一边笑一声问:“你不怕孤王,为何?” 要不怎么说好奇心害死猫,又说反派死于话多呢? 临海王这一问,宛如打开了某个契机,程灵的心头顿时就是微微一松,她有思路了,便说:“因为我不想死。” 她说话时语气还是冷静的,带着一种冷艳的透彻。 临海王大概极少见到她这样的女子,一时兴致更浓了,就又大笑一声,用近乎逗弄般的语气道:“你不想死,还不快些屈身来讨好孤王?” 程灵靠在临海王身上,一边用目光打量帐中其它情况。 这座主帐是非常之大的,大致扫来,程灵判断它内中的空间至少在两百平米以上。 帐内有乐师在鼓琴吹笙,调弄丝竹。 他们坐在大帐两边,自顾演奏着,不论帐内是个什么情景,他们都头也不抬,倒像是没有情感的背景工具。 帐中有一口大鼎,鼎内有浓重的肉香气传出,四周则围着一圈矮桌,桌上摆满了酒爵,还有各类肉食。 不少身着重铠,披甲未脱的将领跪坐在这些矮桌后—— 当然,这些人的跪坐姿势未必标准,他们不少人都已经喝到了面红耳赤的样子,坐也坐得东倒西歪。 临海王搂着程灵从这些人中间走过时,有一些带着酒气的浑浊眼睛就看了过来。 还有人拍着腿鼓掌道:“美人,果真是美人,大王好艳福!” 临海王大笑道:“今日,此等艳福与众将士同赏!” 笑罢了,他转过头来用炯炯的目光看着程灵道:“美人儿,好生伺候孤王,否则孤王便将你的衣裳脱光了,叫全军都来赏你美色!如此可好?哈哈哈!” 说完了,他又大笑起来。 临海王十分爱笑,但他的笑却不是阳光的,亲切的,而是恐怖的,森寒的,残暴的! 他等着欣赏程灵花容失色的模样,程灵却有点儿摸着他的脉搏了,这时强忍住内心的愤怒,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只道:“若是伺候好了您,大王是否便能留我一个活命与体面?” 她目光透亮的看着临海王,眼中似乎还在期盼着其他什么。 临海王道:“活命与体面,你仅仅只想要这个吗?” 程灵说:“我还想留在大王身边,想要一个名分,这可以吗?”说完这一句,她一直表情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微的笑。 这个笑是含蓄的,却竟然还透着一丝惊人的媚色。这媚色中蕴含着野心与力量,简直能直击人魂魄。 有的时候,顶级的美貌,它确实就是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武器。 临海王伸出一只手,痴迷地对着程灵的脸颊摸了过来,程灵微微偏头,眼尾斜挑而上,道:“大王,直来直往未免无趣。待奴家饮些酒,壮壮胆子可好?” 临海王就收回了手,非常感兴趣地道:“哦,你要饮酒,饮酒之后,要做什么?” 程灵轻轻地,似含些笑意,又似乎冷清清地道:“那就要看奴家饮酒之后,能醉几分,敢于做到什么地步啦。” 她的声音也非常动听,毕竟是上辈子能到处接配音任务赚外快的人。 声优都是怪物,当他们想的时候,什么样的声音发不出来呢? 程灵的声音里就像是含着十万只钩子,她轻轻地下了钩,微微直起身从临海王怀中坐起来,动作轻盈地便从桌上拿了一只酒杯。 这桌上只有一只酒杯,想必便是临海王饮酒的那个杯子。 程灵拈着兰花指,端起了这个酒杯,将青铜的酒爵放置到自己唇边,轻饮了一口。 她心中压着一团火,这团火越烧越旺,她的动作却反而越发轻柔。 似乎是带有无限缠绵,当程灵将酒饮下时,临海王看着她因为吞咽而微微滑动的咽喉,简直都忍不住也吞了口口水。 程灵便将酒杯又送到临海王唇边,笑说:“大王也饮一口如何?” 为什么要给临海王饮酒呢? 因为就在将酒杯送过去的一瞬间,借着手指的遮挡,程灵已经悄悄在酒杯里下了一点头孢的粉末。 头孢配酒,天长地久,祝临海王好运。 第五十二章 程灵的剑 程灵素手执杯,眼波如水。 临海王看着被她递过来的酒杯,似乎是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一刻的时间都仿佛过得格外的慢,临海王他为什么停顿?他会喝下这杯酒吗? 其实临海王只是看着程灵,有些沉醉,所以才稍稍地多停了片刻。 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离开程灵的脸,接着他张开口,叼住那酒杯的边缘。 一股微微的力量扯动了过去,程灵放开酒杯,临海王便微一仰头,叼着那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张开口,哈哈大笑起来。 酒杯被他随意甩在旁边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将这酒饮了,但是头孢配酒的不良反应并没有即刻发生,临海王喝完酒,浑若无事。 “美人儿,你这情调有些老套!孤王不喜欢磨蹭,还是来点直接的吧!哈哈哈……” 大笑声中,临海王的手臂再度伸过来将程灵搂住,他边笑着边搂了人,嘴唇便凑了过来,他想亲吻程灵! 程灵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临海王下颔之上,她“嘘”一声,声音轻柔,目光却微微有些冷,道:“大王,我这里且还有不老套的呢,你不要急呀。” 说完,她微微使了巧劲儿一挣,便好似一只游鱼般从临海王怀中滑开了。 这一刻,临海王的眼神有了些变化。 讶然之中他多了几分审视。 程灵刚才那股巧劲儿不简单,作为内行中的高手,临海王瞬间就体会到了一股不太寻常的意味。 但强横武力带来的自负使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对程灵实施控制,他反而身体向后一靠,用一种更为放松的姿态观看起了程灵的动作。 程灵站起来,步履轻盈地来到大帐中间,她目光四下一转,见到左侧一名武将桌上横着一把佩剑。 看那剑长三尺,大小刚好,程灵便道:“大王,奴家会舞剑,便借这位将军的佩剑一用如何?” 话音落下,也不等临海王答话,程灵就已经自顾走过去,伸手拿住了那柄剑。 场上,诸多目光看过来。矮桌后方,那长剑的主人并没有阻止程灵,他喝得醉醺醺的,怀里还搂着一个舞姬呢。 程灵拔剑出来。 刷! 剑光映照灯光,仿佛照了一泓秋水。 好的不是剑,而是舞剑的人。 这一刻,三尺青锋横空而出,柳腰回风,剑似霜雪。 此为峨嵋之剑,如燕雀之翻飞,似飞猿之轻灵。 程灵十岁时曾经跟随师长拜访峨眉派,这套剑法就是当时的峨嵋方丈亲传与她。 现代社会,国术的传承太难了,愿意传承技艺的大师有许多,可是能够吃苦,敢于接受传承的弟子却很少。 程灵习武二十年,不说是集方家之大成,也算是博采众家之长。 此刻,峨眉派的回风舞雪剑一出,首先,极强的观赏性就出来了。 现代武术,高妙的杀人技往往也会掩盖在极具观赏性的武术套路之中,剑舞剑舞,这一刻,程灵剑舞,竟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剑在舞先,还是舞在剑先。 不知不觉,醉醺醺一片的众将士恍惚都酒醒了,也不知是谁,先带头大叫了一声:好!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剑风扫过,帐中灯火飘摇。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道声音在外头大声呼报:“大王!王邕果然派人过来,要抢王七郎!” 临海王顿时精神一震,兴奋地在身前矮桌上一拍,畅笑起来道:“哈哈哈,好!速速将人都围住了,本王今日要将王氏麾下,此来精英部曲尽数屠杀一光!” 又说:“兄弟们,随本王杀人去!” 话音还未落,他人已经从桌案后站了起来,大步就往帐外走。 此时,帐中乐师仍在鼓乐不停,程灵的一道剑花刚刚从袖底而出。 临海王足下带风,将要路过程灵时又有些舍不得她,就闪电般探出一手,似要来捉她的剑。 “美人儿,随孤王一同去,看孤王杀人!” 他笑着,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面部已经开始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前冒出,忽然一滴汗水滑落,划过了他右边眼睑。 这一瞬间,临海王的视线受到了阻碍。 程灵似乳燕投林般飞扑过来,口中轻笑道:“大王,奴家脚疼呀,你扶我走路可好?” 临海王觉得眼前的程灵好像突然生出了许多个虚影,四面八方都是她缠绵的轻笑声,他的心跳于是开始加速,呼吸竟是艰难起来。 电光火石间,扑过来的程灵袖底又突出一剑。 这一剑太快了,快到临海王没看清,四周的将士也都无人看清。 程灵的右手之中本来就握着一柄剑,这剑并未曾动。 这一刻突然出现的另一柄剑是从她左手袖底如蛟龙出海一般,瞬间刺出的! 说刺甚至都不太准确,剑来时更像是飞。 飞起一剑,那毒蛟的头颅直往临海王咽喉而去。 临海王大喝一声,抬手要挡,却不防此时头痛心悸,汗出如浆,呼吸困难,视线模糊。 头孢配酒的不良反应终于在他身上全面爆发了! 程灵的剑刺破了他的咽喉。 可临海王竟然没有即刻就死,在这样的惊险情况下,他生受了这一剑,然后硬生生地脚步一错。 剑划过了他的右侧脖颈,血液喷出,临海王捂住咽喉,睁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直瞪着程灵,顽强地不肯倒地。 一切兔起鹘落,说来话长,实际上却都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 到这时,周围的将士反应过来,才有人大喝:“贼子,竟敢刺杀大王!” 有人抄了身旁的兵器要来救人,程灵瞬间改变主意,冲上前去绕到临海王身后。 她左手龙泉剑横在临海王脖颈间,右手长剑斜指向外,亦是高声道:“都站住!谁敢过来,我顷刻便割了你们这位大王的头颅!” 临海王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神智模糊,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自己还在不停流血的脖颈。 程灵将他架住,拖着他往军帐外走。 第五十三章 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求首订!) 大军营中,此时已是哄乱一片。 程灵拖着临海王到了军帐外,外间一支支火把被点燃,从里头冲出来的将领们大喊:“围住!都围住!快点,有人刺杀大王!” 临海王的亲卫兵持弓带枪,箭指程灵,却没有谁敢当先放箭。 程灵掐着临海王将他挡在自己身前,高声道:“给我一匹马!” 一名银铠将军瞪着双眼怒声道:“放开我们大王!否则别说是马,今日便要在此处让你碎尸万段!” 程灵便冷笑一声,道:“我怕死吗?速速将马牵来,否则我便屠了你们大王。杀此一恶人,能救千万人,今生得此功德,来世轮回必有厚报,我死而无憾!” 说着,她横在临海王脖颈前的手猛地向内一收。 咏春寸劲发出,程灵的手在这一刻简直都不像是手,而仿佛成了一只能够切金断玉的鹰爪! 临海王自己的手还捂在脖子口,可更多的鲜血仍然在此时漏出,他视线模糊,喉中发出模糊的一声痛哼。 程灵立刻看着先前发话的将领道:“还是说,你如此激怒于我,其实根本就是巴不得我即刻便将临海王杀死?杀死他,你立刻就能拥兵上位,接掌他的兵权与势力,对不对?” 这一声喝问,程灵是气沉丹田。 清朗的喝声从她胸腔发出,不同于先前故作的柔媚,此刻更多了一种雌雄莫辨的锋锐。 声音震响在夜空,引发了更远处的骚动。 没有哪一个将领能在这一刻承受住这样的诛心之问,谁敢做那一个站出来“想要临海王死”的人? 程灵于是得到了一匹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从袖中抽出一根长绳绑住了临海王的脖颈。 如此侮辱性的动作使得周围将领纷纷大喝:“恶贼,你敢!” 程灵拽住长绳飞身上马,随即坐在马上一手拉住长绳,另一手拎住临海王的胳膊,奋起全身力气,就此将他一拉上马! 就是这个动作的完成,使得周围临海军错失了最佳的,将她射杀的机会。 程灵将临海王控制在身前,双腿轻轻一扣马腹,便催动马匹向着大军左后方,搭建火台的方向而去。 围住她的军士见临海王在马背上血流不止,一时无人敢多加阻拦她。凡是程灵马匹到处,大军纷纷让路,直如分海劈浪,场面堪称壮观。 有人忍着怒气道:“阁下若是想求活命,为何不为我们大王止血?” 程灵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高声回答:“我不怕死,你们怕他死,那就动作快一点,让开!”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如此一来,凡是挡在程灵前方的临海军,更无一个敢有分毫拖延。 火台边,被鲜血染红了双眼的王七郎看着身前又一个倒下的王氏部曲,当时悲愤盈满胸臆,他大声呼喊:“退走吧!你们都退走,不要再为我牺牲!” “若吾今日一死,能使诸位不再枉死,能使伯父不受掣肘,我一死又何惜?” 话音落下,王七郎便要去夺身旁护卫的兵器。 他已经被人从火台上救下来了,但这些来自王氏的精锐部曲并未能将他从大军的包围中带离。 他们护着他往外冲,却一个个在他身前倒下,王七郎绝望之际,还听到身旁有敌军放纵的欢叫:“王家小儿不必心急,你们这些人,黄泉路上一个也跑不掉!” 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四溅的鲜血,人间绝境。 王七郎与护卫部曲拉扯的手停下了,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死都不能痛快的颓败。 就是这个时候,前方的骚动传来,有人在清朗高喝:“临海王已束手就擒,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王七郎怀疑自己听岔了,下意识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杀得兴起的临海军们有的还在围杀王氏的护卫,有的也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看去。 然后就看到,一名少女骑着马,身前掐着临海王,在无数临海军的“相送”之下,宛如众星捧月般,分海拂浪,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临海王的身形容貌都十分具有标志性,更何况他还身着缂丝蟒袍,当他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基本上就没有临海军会认不出他。 杀性正酣的一群人也失声了,生死袭杀的瞬间,这些有了片刻呆滞的人就被对手觑中机会。 顿时几声惨叫响起,数名临海军倒地身亡。 王氏部曲中,有一人顿时欢声高呼:“临海王已束手就擒,感谢义士前来相助,诸位,快随我冲杀出去!” 王七郎几度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有天上的女仙人从天而降呢? 却也有些临海军杀红了眼,其中有一人格外凶悍,他砍翻了身前一名王氏部曲,回头就如一道奔雷般向程灵直冲过来。 他手上拖着一把长长的斩马刀,不先对人,却竟然挥起一刀就直削马足。 程灵纵马而来,见此刀寒光迸射。 身后有临海军将士发出迟来的惊呼:“不可!” 双方将要交错的一瞬间,程灵手中瞬间多出一把弩机。 她手上的剑不见了,弩机被扣动,一箭瞬发! 这是极短距离的一箭,这一箭来得简直就像惊鸿飞渡,因为没有人能料想到程灵会在此刻掏出箭来,她身上是怎么藏下这样一柄弩机的呢? 她又是怎么在瞬间将剑收走不见的? 拔刀想要斩马的这名军士无疑是一个高手,当这支惊鸿般的箭飞临他胸前时,他竟还能在口中发出一声:“这不可……” 这不可能! 但他的话还是没能完全说出口,这一箭就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 嗤! 近距离的,来自现代的精钢弩箭穿透了此人胸前轻薄的铠甲,带走了他的轻狂与难以置信,也带走了他的生命。 场面在这一刻几乎凝滞了,程灵将复合弩往腰间一扣,挥出一条长绳就卷住了呆滞的王七郎,一边纵马一边将他拉扯道:“还不快走?” 驾! 马从这条山道的斜坡向另一边而去,王氏的几名残余部曲连忙快速跟上。 前方的临海王军士无不纷纷让路,后方的临海军又忍不住紧紧追赶。 第五十四章 高手再高,也怕板砖 王七郎跌跌撞撞,被程灵的长绳拉扯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给颠出来了。 火把被越点越多,山道上,临海军紧追不舍,还有人在继续高喝:“那刺客!放开我们大王,我等今日便放你们走,如何?” 也有人说:“快停下,大王若死,我军今日便万箭齐发,你必然死无全尸!” 程灵嘴上更不饶,却是冷笑道:“临海王还留着一口气呢,你们射箭试试!万箭杀我,必先刺他,我今日与你等同死!” 有将领忍不住举起了弓箭从后方对准她,有人忙阻止道:“不可,大王还在她手中呢!” 可就这样让人将临海王带走吗? 如果临海王真就这样被带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众将领面面相觑,百人千面,万般心思。 山道越来越窄,能够继续追击的人越来越少,有人终于忍不住了,再度举箭要射,那边的赤霞城城门处,却竟然突地发出一阵震天般的鼓响! 这是赤霞城军队出城击敌的鼓声。 城头上的人虽然并不能看清楚这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王七郎没有被绑在火台上,而这边临海军产生了巨大的混乱,这一点却是赤霞城众人明确知晓的。 王邕当机立断,挥军出城! 这边,临海军众将领无不大惊,追击程灵时落在后方的一些人连忙返身就往回跑。 因为缺乏中心指挥,在赤霞军出城的时候,临海军前阵那一部分,有许多的军士就已经先乱了起来。 数万人,如果能够被如臂使指,那自然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 但如果他们自身先产生混乱,那溃败起来也很恐怖。 不然怎么古来就有一句话叫作“兵败如山倒”呢? 数万人产生混乱的时候,不说别的,光是踩踏带来的伤亡就足够比过一场大战。 但前方的混乱目前也并不能让程灵多轻松几分,落在后方的一些将领虽然已经火急火燎地在往大军中返回。但还有一些将士,或许是对临海王格外忠心的,竟不死心,仍然咬着程灵苦苦追击。 山道斜斜往下,前方树木渐多,道路已经不甚清晰,马儿奔行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关键时刻,却听那马希律律一声,扬起前蹄,竟不肯走了。 程灵一手掐着临海王不敢放松分毫,这个时候后方的追击者越来越近,那一支蓄势已久的箭,终于被某一个人射出了! “贼子受死!” 大喝声中,程灵闪躲不及,一名王氏部曲飞扑而上,持刀斩箭,却被那箭擦过了臂膀,带起大片血肉。 余下三名的王氏部曲纷纷回身阻敌道:“请义士快走,带上我们郎君,王氏必有厚报!” 程灵咬牙还待催马,马儿受了一鞭,忽然前蹄一跪。 这匹马的前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在山道上受伤了。 马儿倾倒,程灵猝不及防,又还带着临海王,顿时就一头栽了下来。 她连忙用一只手撑地,想要平衡身躯再度跃起。 不防就在此时,一直昏昏沉沉的临海王忽然睁开眼睛。他脖子上的血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乎停止了,就在这一刻,他伸出血淋淋的双手,便似铁钳突出般,对着程灵掐来。 程灵仰身要躲,身后却空不受力,就这一动,她顿时就踏空了,整个身体当下不受控制地向后滚落了下去。 但她有一截登山绳还绑在临海王身上,登山绳的另一端末尾甚至是系着王七郎。 顿时便听闻一声惨叫:“啊!”是王七郎发出的。 三个人,以程灵为先,临海王紧接着纠缠而来,王七郎被迫被拉扯到了一起,上头山道上还有人惊呼:“大王!” “郎君!” 可是三个人已经飞速滚落而下。 程灵想要腾出手来甩出抓钩稳住身形,临海王离她极近,却是数度出手阻止她。 “贱人,你、今日……”他吐字艰难,喉中发出含糊的骂声。 骂声未尽,下方的山体竟是忽然一空。 原来此处居然生成了一个不知因何而起的巨大坑洞,这坑洞平时被蓬松的藤蔓和草屑遮掩,半点也不露出异样来,此刻程灵与临海王的重量一压,坑洞顿时就塌陷了。 两人同时滚落而下,紧接着,王七郎也摔了下来。 “啊啊啊啊!”王七郎不停惊叫。 三个人滚作一团,程灵勉强护住自己头脸喉心等关键部位,还要不时防着临海王施毒手。 临海王早就只剩一口残气,但越是如此,困兽死斗,他那一股狠劲反而越是巨大。 等到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实地的那一刻,程灵才稍稍将手从头脸处放开,趴在地上挪动都困难的临海王居然奋起一跃—— 他没能如愿跃到程灵身上,但也再度掐住了程灵的脖颈。 程灵伸手使劲来掰,她的手上力量极为不弱,用劲技巧也高超,可濒死的临海王却像是一只绝望中的水蛭,即便生命到了尽头,也要牢牢将敌人吸附。 “贱人,你、你也得……死!”他的生命力,顽强得可怕! 程灵指掐临海王列缺穴,待得他手劲微松,勉强提起一口气道:“我死,带走你……我不亏!” “可笑你,一方主君,却要在这幽暗地底……死于我这无名小卒之手。没有万千侍从、下属相送,没有一方诸侯应得、规格。” “死时,孤家寡人,一无所有,哈哈哈……” 程灵笑着笑着,咳了起来。 而临海王掐她的力气却竟然又放松了些许,也不知是他再也提不起力气了,还是程灵的哪一句话触动到了他的心肺。 他喉咙有伤,濒死时刻,却还要艰难与程灵对话:“孤王,从不怕……一无所有。我杀、杀、杀够了!” 最后一个字,话音未全落,忽听“砰”一声。 原来竟是王七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捡了一块石头举在手上,对着临海王的头颅便是一砸。 石头落下,一切皆休。 临海王摇晃了片刻,头颅垂下,一双手就从程灵脖颈处松开了。 高手再高,也怕板砖。 他没有死在最后被他视作了对手的程灵手上,却居然被王七郎一石头砸死了,这是不是可笑? 第五十五章 打爆临海王的收获(三更,求首订!) 程灵在地上猛一个翻身爬起来,看着倒地身亡的临海王,轻轻吐出一口气。 临海王死了,就这样死了。 呵,呵呵…… 曾经以为的,遥不可及的,无法战胜的临海王居然就这样死了,是该说人生处处有奇迹,还是该说生命原来就应当如此脆弱? 程灵嘴角扯了扯,但这一刻,她并没有太大的力气欢欣鼓舞,首先侵袭到她的,是巨大的疲惫和荒唐感。 太累了,太痛了,全身上下不知道受了多少撞击暗伤,左肩胛骨上面那一处尚未痊愈的伤口,现在又被撕裂了开来,刺痒刺痒的,难受得程灵简直恨不能直接将那一块皮肉都给撕下来。 王七郎扔了石头后,人也呆站在原地,他手上都是灰土碎屑,表情很懵。片刻后,他眼珠转动,目光落到了程灵身上。 这虽然是在幽暗地底,但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光照。 除了让他们滑落下来的那一条深坑山道,在这片地底空间的深处,还有一道光不知从何而来。 总之那光亮白蒙蒙的,从深处映照过来,让背光站着的程灵在王七郎眼中,有这么一刻,简直就像是浑身上下都放射着神人的光辉。 他控制不住像个毛头小子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张口说话:“女、女侠……” 不,叫女侠好像不太对,应该叫…… “不、不,仙女……仙女姐姐!” 王七郎眼睛放光,话音刚落,却见程灵终于没忍住,反手在背后左肩胛处抓了抓。 随着这个抓挠的动作,程灵的衣裳忽然向一侧滑落了开来。 她本来穿的就是军伎的外裳,大袖交领,有些松垮。这绮罗的材质更是非常脆弱,经过先前的打斗与滚蹭,这外裳早就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了。 这个时候,随着一侧交领的滑开,之前被程灵塞在胸前当假胸的那两个小布团也就同时掉落了下来。 王七郎:…… 王七郎是真呆了,他瞪大眼睛,指着程灵,结结巴巴的,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这、这是什么东……东西?” 程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唔,里头的白t恤除了被蹭得有点脏,其它倒是还好。 她就很淡定地又将破烂外裳拢好,也不管地上掉落的两个小布团,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先前为了刺杀临海王,我扮做军伎混入了他的军帐中,见笑了。” 说完,程灵嫌外裳的大袖碍事,索性就将两边袖子都齐肘撕去一截。身下的长裙也早就破得不成样子,她于是也齐膝将裙摆撕掉,露出了下方一条朴素的灰麻长裤。 王七郎:…… 王七郎看懵了,只见程灵走到临海王身边,探手往他胸口摸去。 终于,王七郎脱口而出:“你是男扮女装?你不是女子!” 对啊,塞假胸扮军伎的那能是女人吗? 程灵当然不可能告诉王七郎,自己其实是女扮男扮女。 男性的身份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她也不会愿意让除了穆三娘以外的其他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 因此程灵没有答话,她的态度就是默认。 王七郎顿时就好似是成了一只霜打的茄子,他真的是深受打击,那种神女光环的崩塌,让他好似一下子就从一种正在历经传奇的梦境感当中醒过来了。 程灵搜索临海王,同时发动采集术。 系统提示音响起:“你对齐国皇族临海王进行了采集,获得金丝软甲一件,临海王的少年手札一册,顶级秘传武学《降龙伏虎功》一册,特殊奖励力量+5。” 提示音尚未完全落下,程灵忽然就感觉到,自己体内所有的月光能量都在疯狂地往临海王尸身中涌入。 同时,一股更为强烈的灼烧感从她四肢百骸间生起。 力量+5的变化太强烈了,程灵感受到了骨骼剧痛,这具身体已经有了要承受不住的感觉。 糟了! 程灵同时明白,自己体内的月光能量怕是有些不够,残余的这三点多的能量根本不足以让她完全采集临海王。 如果月光能量耗尽,那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大颗的汗珠开始从程灵额头渗出,她的脸色忽红忽白,这奇怪的变化引起了王七郎的注意。 王七郎终于从先前的失望中醒过来,连忙关切道:“你……你怎么了?” 他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碰触程灵,程灵忙道:“你快去后方看看,看看那光亮是什么!” 王七郎看了一眼程灵,又看了一眼那山洞深处的光亮。 说实话,他有点怕,不太敢独自往里走,也有点担心程灵。 但程灵既然这样说了,出于对程灵先前神勇表现的信任,王七郎到底还是应了声:“好。” 他小心往里边去了,程灵背对着他,就将空着的另一只手放到嘴唇边,然后不停从背包空间中取食物出来。 首先当然还是热量最高的巧克力,吃了几颗感觉用处不大,她又塞了一把奶片糖在嘴里。 奶片糖之后,是还剩余的些许肉干,肉干吃了几口,程灵又吃压缩饼干…… 可这些东西……不是完全没有用,而是太慢了。 不但是食物化生能量的速度慢,程灵吃东西的速度其实也跟不上。 她又不是饕餮,没有一气吞万物的本领,光只是靠吃,哪怕她不咀嚼,只吞咽,也要吃不过来啊。 程灵骨骼内火烧火燎,一种能量被掏空,精气神都被抽走的感觉越发强烈。 忽然,只听已经走向山洞深处的王七郎惊呼道:“是月光!月亮出来了!原来这山洞上方是一个天坑呢!” 程灵瞬间感受到一股绝处逢生的惊喜,她又忍耐了片刻,等到确定采集完毕,就拖着晕晕乎乎的身体,手软脚软地往山洞深处跑。 从没有哪一刻,她如此刻这般觉得月光是如此之美。 月华如水,洒落在程灵身上,程灵站在这洞壁深处,沐浴月光,站桩起势。 太极桩,混元阴阳,存乎一心。 天地处处有奇境,又何尝不如这命运人生,只要不放弃,就总有新惊喜呢? 月华流淌而入,程灵干涸的经脉似逢甘霖,顿时迅速舒展开来。 第五十六章 山外还有山,山中有奇境(四更,求首订!) 程灵贪婪地吸收着月光精华。 在这深深的山洞底,月华透过竖直的洞口洒落下来,就像是被有意聚集的一束光,照在她身上。 王七郎不免又看痴了,先前消失的梦幻感不由得又在此时生起。 这个时候,程灵发现了新的惊喜。 她发现,她的经脉似乎是被拓宽了,丹田容量也有所上升。 如果说原先她的丹田能一次容纳的月华能量是六点多,那么此刻,灌注在她丹田中的月华能量,则足足达到了原先的两倍! 沁凉舒爽的月光能量在她丹田中挤挤挨挨地占据了半壁江山,直到程灵感觉到丹田微微胀痛,才停下继续吸收月华的动作。 程灵将双手合在身前,缓缓收势。 王七郎这个时候已经痴看了她一阵,又上下左右观察了一遍这个山洞。 见到程灵收势,他连忙就凑过来,道:“恩公,这山洞是竖直的,上面开了口子,有多深倒也不好测量。咱们如是要离开此处,大约还需原路返回。” 王七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程灵,于是熟悉的“恩公”就又被程灵听到了。 程灵道:“我名程灵,王兄直呼我姓名便是。” 王七郎肃然,忙对他一拱手道:“程兄,在下王七,名天河,多谢程兄救命之恩。” 程灵侧身让过,说:“谢什么,顺手罢了。” 在这一刻,她的心中却是想到了王漪。这个令程灵深觉惋惜的女子,凝聚了太多乱世的悲哀。王七郎终究是活下来了,希望王漪泉下有知,能多几分欣慰吧。 程灵看了一眼王七郎,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决定不要在这个地方跟他说起王漪的事情。 这个地方……有些奇妙。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才能形成这样的地形。 程灵又向山洞上方望了望,觉得这不像个山洞,倒似一口深井。 只不过这井是干枯的,井底的四壁并没有密封,反而是斜斜向外伸出了一条通道。 要原路返回吗? 程灵思量片刻就否定了这个方案。 原路返回,那不是在找出路,那是在找死吧。 程灵回到临海王毙命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登山绳与抓钩。 在先前的滚动过程中,腰间的复合弩被她又重新收回了空间,那柄得自临海军某将领的长剑却是遗失了。 但程灵自己的龙泉剑还在,这柄精钢龙泉剑放到古代的话,以其先进的锻造技术,足可以称得上是一柄宝剑。 程灵将剑拾回,捡了地上之前撕下来的裙摆布条做扎带,将其背负在身后,随后她拎着登山绳和抓钩重新回到山洞底部。 王七郎见程灵动作,顿时惊道:“程兄,这直洞如此之深,你当真要攀爬?” 程灵道:“试一试也无妨,我如果能爬上去,便可尝试从上方放绳下来,你将绳子拴在腰间,我拉你上去。” 至于登山绳能不能有那样的长度,这个完全可以先不考虑。 说完,程灵就拎起抓钩向上一甩。 抓钩飞上,嗤,抓进了两丈之上的洞壁之中。入壁之深,竟是将整个抓钩都没入进去了! 程灵自己都惊了一下,这个动作其实很不好着力。洞壁土质坚硬,接近于石块,她却轻松一甩就将抓钩甩得那样深,只能说是力量+5的效果太突出了。 程灵又拉了拉连着抓钩的登山绳,感觉到抓钩扣得非常牢固,于是一手拽住绳子,身体向上一腾空。 借助这长绳的助力,她脚踩洞壁,直似仙人起舞般,如此飞速上升了两丈有余。 王七郎在下方仰头看着,口唇张大,只觉得又惊险又刺激,简直能看得人目眩神迷。 程灵一脚踩在这个抓钩上,同时左手掌心中握着一柄短匕,她将这短匕扎进洞壁,以此借力稳住身形,右手则甩动了登山绳另一端的另一只抓钩。 嗤! 这一只抓钩再度飞上两丈,扣在了上方又一处洞壁中。 程灵立刻拽住绳子,将脚下的抓钩抽出来,然后带着这只抓钩一起,再度攀绳而上。 如此两只抓钩交替使用,循环往复,程灵就在这陡峭的洞壁间越爬越上。 王七郎见着她的身影在上方越行越远,身形也显得越来越小,一时竟不知是该为她这惊险动作而心惊魄动,还是该为留在下方的自己而感到慌乱凄凉。 忽然某一刻,程灵的身影就在那顶上的洞口处消失了。 她爬出去了! 王七郎提着一口气,忽然就听到上方有声音传下:“王兄,你稍等片刻,我去搓一根藤绳来接你!” 王七郎连忙挥手,大声喊:“好!” 声音循着这洞口直往上飞,带起一阵空洞洞的回音。 程灵爬出洞口,其实也觉得惊险万分。 刚才那个深洞,不爬的时候还不好测算,这一爬,她就品出来了,这直洞至少有十五丈深! 十五丈,那是个什么概念? 合三丈为十米,十五丈那就是五十米! 十六层楼的高度,这要是一个不稳摔下去,那真是不死也残,比程灵之前爬峭壁还惊险。 那峭壁上多的是各种凸起石块,可不比这直洞好着力得多? 程灵爬出来以后,简直都觉得自己也像是进入到了一个新境界。再看这洞外,月光洒落,深谷幽涧。 一条山溪在前方不远处蜿蜒淌过,眼前地形却像是一口深碗。 四面都是青峰,碗底就是谷底。 这可真是,山外只见还是山,幽幽青山几时尽啊。 一回头,却又另有一重意外出现在程灵眼前。 却见那山谷边,靠山壁的位置,竟是修筑着一座三间的木屋。 程灵本来是想直接去找些坚韧的藤条来搓成藤绳,这下见到木屋,却不好直接就走开了。 木屋中有人吗?其人是善是恶?有没有危险? 程灵轻步走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自己刚才所想全是多虑了。 木屋门扇掉落,腐朽老旧,明显荒废已久,内中根本就无人居住! 但是,木屋前方围着一片竹篱,竹篱中间虽说荒草葳蕤,程灵却十分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就在那些荒草中间,杂七杂八地自由生长着的—— 好大一片数目,是……是人参! 第五十七章 那个想要炼制神丹的古人 程灵站在这片竹篱前,一时无法挪动脚步。 深山之中见深谷,深谷之中见旧屋,旧屋前方见药圃。 药圃虽已荒废,但是这么多的人参生长在其中,可以想见,这药圃曾经是一定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 这些人参是有人栽种的,只是不知道曾经栽种人参的人去了哪里,被放弃的这片药圃和这座木屋背后,又曾经有过怎样的故事? 这个世上的秘密太多了,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 程灵在竹篱前观察了片刻,打算先进木屋去看看。 如果人参的主人确实已经不在,这片药圃是被遗弃的无主之物,那么这些人参她就笑纳了。 月光非常柔和,照着程灵轻步走进了这座木屋之中。 一脚踩进去,首先被惊动的不是别的,却竟然是一窝山鼠! 几只拳头大的山鼠吱吱叫着,忽然就从木屋一角窜出来,待发现程灵只是站在木屋中间,并没有其它动作时,这些山鼠竟没有即刻逃跑,反而是转着眼睛看了程灵一会儿。 程灵想:这些山鼠一定是没有见过生人,所以才不怕人。 她从物资空间中取出一柄强光手电,打光对着四下一照,强光出现,山鼠们才像是被什么给触动了般,猛然窜起,往四周跑了。 木屋内的陈设大多都已老旧坏朽,但还看能够看得出来,这木屋从前的布置特色明显。 最显眼是,靠墙处立着一个直通到顶的满墙格子柜,这种格子柜,一般会出现在药铺中,小格子用来收纳药材,可以每格一味,收纳清楚。 此外,屋中还有好几个用来晾晒药材的竹扁以及竹扁支架,只是竹扁都已经破了,支架也基本上都垮塌了。 一个颜色灰暗的长条桌上,歪倒着一个破了的捣药罐,地上掉落着药杵…… 切药的铡刀锈迹斑斑,浸泡药材的木桶似乎成了老鼠窝。再走进东侧间去看,东侧间内有床,有桌,有书架。 书架上的书籍居然不是纸质的,而大多是竹简。 要知道,纸张在这个世界已经被广泛运用有许多年了,竹简反而不多见。 程灵看到,窗边的书桌上有一个干涸的砚台,一支秃掉的毛笔,一柄生锈的刻刀,还有一卷被捆好的竹简! 她立刻走过去。 过程中又惊走了一些小动物,这且不必多提。 程灵小心翻开竹简,并打光照看。 刀刻的文字出现在竹简之上,有些地方刻得不太均匀,但字迹整体端庄雅正,是前朝流行的隶书! 开篇就是一句:“吾自先时避晋之乱……” 晋国! 这个木屋的主人,是前朝晋国人。 程灵翻看王漪留下的《天下大势初解》以后,对这个世界的历史有了一些初步了解。 其实这个世界的历史与她曾经所在的华夏有许多的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在汉代以后。 汉以前,神川南北是完整的大一统,汉末发生了十王之乱,这才造成了南北分裂。 后来坐镇边关的统兵大将虞青在神川南方建国,就是前朝的晋国。 北方则一直是处在被五胡诸族混乱统治的状态,直到燕州萧氏横空出世,建立了魏国,北方的混乱才渐渐有所好转。 晋国被灭则是在三十五年前。晋灭之后南方大乱,那时候北方的魏国也才刚刚建立不久,并无余力来插手南方之事。 最后经过多方势力角逐,南晋又被分裂成三国,也就是如今的齐国、蜀国、陈国。 所以,这个木屋的主人应该是三十五年前的人。 三十五年啊,这座木屋在这深山中没有倒塌都算是奇迹了吧。 程灵将竹简上的文字看完,心中也有感慨。 木屋的主人前半生遭遇离乱,后半生孑然一身。 他厌倦了战乱,索性独身避世,来到这深山之中。采药制药,甚至还自己种药,一心想要炼制出能够使人立地飞升的神药,脱离这个让人疲惫的现实世界—— 不要笑,想想华夏古代,多少方家大师,明明可以做个正儿八经的科学家,却偏偏要沉迷在长生不老的炼丹术上。 完了神丹没有炼出来,化学元素倒是玩了个遍,顺带着还整出了许多奇门异术。 这上哪儿说理去? 木屋的主人就是这样,神药他没能炼出来,但他在这山里找到了硝石矿! 竹简记载称:“以火烧之,紫青烟起。飞光闪金,如有仙韵。” 仙韵不仙韵的程灵不予置评,但她知道,一股巨大的财富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硝石啊,硝石可以做什么? 制造火药这个先不说,太危险了,这不是现在的她所能碰触的。 程灵紧接着想到的就是:玻璃、火柴、制冰! 尤其是玻璃,玻璃一定是暴利。 如果,如果她能拥有一方势力,如果这个天下是安定的…… 程灵立在原处,轻轻吸一口气,直到沸腾的心血渐渐平定下来,她才又拿起竹简。 “呵……” 程灵摇头笑了声,这回她没有再兴奋激动,而只是将这竹简上记载的,有关于硝石矿的位置牢牢记在心中,最后将竹简收入背包空间内。 紧接着程灵就快步离开了这个木屋,既然已经确定了木屋的主人早已作古,那外头的人参自然是当取便取了。 别管这是人工种植的,还是天然生长的,总之这些人参在无人照顾的情况下野蛮生长了这么多年,现在就一定是好东西。 程灵从背包空间中将工兵铲拿出来,又倒空了小药箱,将小药箱中的东西全部单独取出,再重新收回背包空间内。 处理好了这些,她就来挖人参了。 挖人参要非常小心,但程灵的速度还是很快。 她现在力气大涨,在这些既需要力量,又需要技巧的事情上,她总是能做得格外游刃有余。 不多时,程灵将这些人参逐一挖出。 过程中她还抓了好些毒蛇,这些蛇就藏身在人参旁边。先前程灵不去惊动它们的时候,毒蛇们全都静卧隐蔽,直到程灵来挖参,才有此物纷纷窜起。 好家伙,这是迫不及待送餐来了! 第五十八章 程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药圃旁边,最后程灵杀蛇十一条,挖出人参共计有三十二支! 其中,超过三十年的人参有十五支,另外有六支是二十年份的,十一支是十年份的。 这些年份低于三十年的,程灵猜测应该是老人参成熟后,自动落下了种子,这才在旁边又生长出了一些小年份的人参。 程灵也没有将这些小人参全都一网打尽,低于十年份,从枝叶上能够明显分辨出来还很新嫩的那种,她就没有挖了。 不要涸泽而渔,这些小人参再长一长会更有价值。 挖好人参以后,月光已经升到中天。 这是下弦月,月上中天时,离天亮应该也不远了。 程灵将装满了人参的小药箱收回到背包空间,不敢再有耽误,目光又扫过四周,倒是在木屋后方的山壁处看到了几乎是满山壁的藤条。 这可太好了,程灵连忙走过去开始砍伐藤条,编制长绳。 她动作利索,砍藤条的速度飞快,砍了一大把以后,就寻找到其中特别坚韧的那种,像编麻花辫一样三三结合,将其紧紧编好。 如此编制一阵,天上有云飘过,月光忽然隐没了。 程灵抱起这一大捆藤条开始往来时的直洞边走去,还未走到洞口,却听闻到幽幽一道哭声,从那地底方向直往上传。 “呜呜呜……” “阿爹,阿娘,是你们要来接七郎了吗?阿姊,你在哪里?七郎想你。”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呜呜呜……” 程灵站在洞口边上听了片刻,一时竟不知是该好笑,还是该抱愧自己耽误太久。 她先挖人参确实存了些私心,但绝对没有放下王七郎不管的意思。 等那下方哭声稍歇,程灵便在上头悠悠笑叹了声:“伤心千古,青山不见明月!王兄啊,我此刻最应该做的,想必是为你寄一口大缸下去吧。” 王七郎抹着眼泪,都来不及惊喜,连忙问:“为何要寄大缸下来?” 程灵笑说:“寄一口大缸,好为王兄装眼泪呀!否则你这难得的一场哭,岂不是白费了?” 王七郎就在下头哑然了片刻,紧接着大喊起来:“程兄,在下这一身前程可是托付给你了,你还促狭我,你的良心当真不会痛吗?” 程灵:“哈哈哈。” 笑了声之后,她开始往下头扔藤绳。 这藤绳要编到五十米长,那是真的非常不容易,程灵就算力量大增,都编得手心通红。 藤绳的重量也很是不轻,程灵不能一次全抛下,必须小心往下放。 王七郎在下面心惊胆战地往上看,生怕这藤绳不够长。直到藤绳的尾端落到洞底,而上头也还有足够的一截留在程灵手上,王七郎才猛地吐出一口气。 程灵在上头道:“王兄,你将藤绳系好,打上死结,等我拉你上来。” 王七郎连忙应声,捡起绳子就往腰上绑。 他这边绑着,程灵则扯住了藤绳的另一端,在洞口旁边不远处找到一棵大树,将绳子的这一端牢牢系在树上。 事关王七郎的性命,程灵虽然对自己现在的力量很是自信,却也并不托大。 都准备好以后,她又回到洞口。这时就听到王七郎紧张的提问:“程兄,绳子、绳子我已经系好了,你、你是现在就拉吗?” 程灵握着绳子道:“王兄,腾云驾雾,此乃神技。你今日有所体验,回头可一定要与兄弟说说,这个中滋味究竟如何。” 话音未落,她忽然用力一拉。 这一拉,却是十分吃力,竟然拉不动! 这就……有点尴尬了。 不是王七郎太重,也不是程灵力气小,而是因为绳子太长,双方相隔太远,从这个距离,这个角度使力,难度太大了! 王七郎只感受到微微一股拉扯的力量在腰间生起,当下忍不住又问:“程兄,是要开始了吗?” 他还以为程灵刚才是在试手感呢。 程灵:…… 便在此时,她丹田中月华之气忽然一动。 熟悉的力量涌动感再度出现了,月华之气从丹田流出,流经程灵双臂。 此后,这股力量加持在程灵全身,她便屈膝做马步,腰马之力一合,藤绳靠着洞口的边沿,终于将王七郎吊了起来! 王七郎瞪大眼睛,双手惊恐的拽住吊在腰间的那根绳子,一声惊叫含在口中,居然喊不出来。 程灵双手交替,将藤绳一寸寸往上拉,月华能量不停在她周身游走,穆外公留下的呼吸法使她在这一刻再度进入了一种说不出的玄妙境界。 王七郎却觉得,自己像是在经历一场从地狱到天堂的考验。 生与死之间会有什么? 大概就是当命运完全不能由自己控制时,这世上却始终还有一股力量,在坚定地将他往有光的地方拉去。 等到终于被拉出地洞的这一刻,云朵飘开,月亮忽又重现。 看着沐浴在月光下,却是满头大汗的程灵,王七郎的泪水一下子就像开了闸似的,流淌而出。 程灵来扶他,他忽然就浑身发软地伏倒在程灵身前的地上。 “程兄!”王七郎流着泪说,“我的命是你给的,程兄于我恩同再造。我……程兄,天河愿意此生追随!”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激动了起来,直起上身往前一探,似乎是要来抱程灵的腿。 程灵没料到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转折,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王七郎没能抱住程灵,一时收不住力,啪一下就又摔在地上了。 程灵连忙过来查看他,却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替他摸了摸脉,通过脉象来看,是过度的疲累和惊悸导致了昏迷。 这也算是一种人体的自我休养和保护。 程灵哑然了。 一时真是,啼笑皆非。 程灵只能将王七郎扛起来,索性放到木屋床上去。 这床已经非常老朽,上面也有很多脏污。程灵给铺了一层藤条上去,其它就讲究不了太多了。 王七郎软趴趴地昏睡着,程灵确认他没有什么危险后,就自己走到了正房门外。 她现在还很有灵感,总觉得自己对月华能量的控制又更进了一步。 带着这种蓬勃的灵感,程灵舍不得浪费。出了木屋后,她首先就取出了来自陆兴的那册《飞鸿踏雨》。 之前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现在终于有了,她自然是要抓紧时间学习这门神奇的轻功。 第五十九章 飞鸿踏雨来 轻功究竟能有多神奇呢? 程灵翻开小册,只见开篇第一句话就是:“若飞鸿之踏雨,可轻若鸿毛,可踏水而行。飘飘然欲仙人矣。” 飘飘欲仙! 真的可以吗? 或许是有可能的。 比如陆兴,他虽然没有达到轻若鸿毛的境界,但那一日,他从三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中途没有借力,反而在半空中还能借着踢箭躲箭的功夫,将身躯横移一大截。 这种本事,当时可是将程灵都看呆了。 又说萧蛮,程灵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在卢县城池的屋脊上飞纵,轻轻一跃,他就能像飞一样掠过五六丈远的距离。甚至,这还未必是他的极限…… 早先的程灵要是能有这样的轻功,万军从中只怕是都不用愁了吧。 刚才爬这直洞的时候,她大概也不用又是抓钩又是匕首地那么费劲了。 单单只是敏捷+3也还不能让程灵脱离人体极限,她必须要更进一步地学习。 程灵继续翻看这本轻功秘籍,只见秘籍上明确记载:“轻身之根本,在于气息提纵。” 所以,习练轻功,入门时练的是气的运用,要想精通就还需要对气劲的转换有更深掌握,而最高的境界,却需要悟! 意守丹田,气息提纵。 程灵又一次明确运用到了身体里的那一股月华之气! 当月光完全隐没,东天的太阳升起来时,程灵沐浴在这朝阳之下,忽然足尖轻踏,平地向前一跃。 这一跃就是两丈多,又何止是身轻如燕? 当真是有燕雀飞纵的感觉了! 她在木屋前的草地上纵跃的片刻,忽然脚尖在地上一点,向上拔地而起。 飞起来了! 这一下,程灵直接就飞身跳到了旁边一棵足有两层楼高的树上。 簌簌簌,树冠顶端的枝叶轻摇。 程灵身躯晃了晃,一时缺乏熟练,好险没有直接从树冠顶上栽下来。 但程灵稳住身形后,不但没有惊慌,反而是忽然就畅快地大笑了出来:“哈哈哈!” 笑声清越,一吐连日来的郁气。 好得很,再练一练,她大概就能稳固在轻功的第一个境界,草上飞了吧。 至于说飞鸿踏雨,一苇渡江,那不急,慢慢来,总有一天也能达到。 温暖的阳光照射下来,程灵从树上提气跃下。 学习轻功,不单单是能够让她的轻身功夫得到系统增强,更重要的是,触类旁通,这使得程灵对于体内阴阳二气的运用,更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她落地之后,对着朝阳摆起太极桩,抓紧时间采集太阳之气。 等到王七郎幽幽从睡梦中醒来,拖着沉重酸痛的身躯,跌跌撞撞从木屋中跑出来寻找程灵时,看到的就是,程灵架起了火堆,坐在木屋一侧的小溪边,一边烤蛇肉,一边用陶罐在煮着什么。 王七郎吐出一口气,又疑是在梦中,又觉得庆幸无比。 他连忙喊:“程兄!” 程灵回过头,一笑道:“程兄醒了,快过来,饮了这碗独参汤。” 王七郎怔怔道:“哦,哦,好!” 阳光下,程灵的这个笑容,王七郎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边两人吃蛇肉,喝参汤。另一边,穆三娘等人却是凄风苦雨。 穆三娘这一夜几乎就没有睡着,天将亮时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等到阳光一照,她又一激灵醒来。 就听到程二妮在旁边说:“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灵哥儿还没回来。” 洪广义几度提议说要去找程灵,或者是去往赤霞城的方向探一探消息,穆三娘都不同意。 她说:“洪兄,你的孩子比我的孩子更小,你去了,洪小郎怎么办?” 芸娘怯怯地靠在施宏身边,看穆三娘焦虑得嘴角都起泡了,忽然就跑到火堆边,动作轻巧地翻了一些金银花出来,然后煮水煮汤。 等穆三娘看到眼前一碗金银花汤时,几乎都没反应过来:“芸娘,你这是……” 芸娘抿了抿唇,小声道:“程灵哥哥说的,金银花可以去火。” 穆三娘就接过这碗金银花汤,微红着眼眶伸手摸了摸芸娘的脑袋。 在旁边一棵树下靠坐了一夜的萧蛮忽然睁开眼,就在此时站起了身,然后直接往栓马的地方走去。 他身材高大,气质殊异,虽然是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存在感却非常之强。这一动作,穆三娘就连忙道:“萧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怎么不歇着呢?” 萧蛮拽住了棕马的缰绳,将其从树干上解开,头也不回道:“去赤霞城看看,接回程灵。” 话落,他翻身上马,轻轻一抖缰绳,马儿就迈着轻步,从山道上往下走了。 穆三娘拦都拦不住,洪广义起身去追,追了几步,萧蛮回头说:“你也走了,这些妇孺该如何?回去吧。” 话落,马儿步履渐快,萧蛮和棕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山道间。 深谷中,王七郎喝了一碗参汤,程灵喝了两碗。 这参汤熬煮的时候她特意动用了太阳能量,只是一点能量注入,参汤的效果顿时大为不同了。人参的神奇药性完全被激发出来,并且得到了成倍的增强。 程灵只是取了一根十年份的人参切片,三分之一的参片熬了一罐独参汤,可这参汤的气味却浓香扑鼻。 王七郎端了个碗在手里,只是吸了一口气,顿时都觉得精神大震,满身疲惫似乎得到缓解。 他就惊道:“程兄,这是哪里来的参,怕不是有百年了吧?” 程灵道:“山上现挖的,怎么,你觉得这是百年人参?”她自己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百年人参,说实话,也分辨不出来真正的百年人参会有怎样的效果。 但手中这参汤,她只是喝了几口,顿时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先前百般折腾留下的体内暗疾都似乎是被抚平了。 这或许是错觉,但是一碗参汤下肚后,丹田中忽然化生的能量却不是错觉! 程灵从昨夜到今早吸收日月精华,现在丹田中一共储藏了日月之气各十二点,而这一碗参汤下肚后,她身体里的总能量直接就提升了两点。 日月之气各自变成了十三点,这是何等提升! 第六十章 程兄,小弟真该以身相许 山溪边,程灵举着手中装参汤的碗,若有所思。 刚才她已经喝完了第二碗参汤,喝完后依旧是能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但丹田中的气,却明显没有再增加了。 程灵顿时明白:目前来说,自己这个丹田的容量极限,应该就是阴阳二气各十三点。 气满以后,再继续服用如人参这等大补之物,对身体倒也不是没有好处,但却不宜过量。 程灵于是没有再熬煮参汤来喝,她放下汤碗,邀请王七郎吃烤蛇肉。 王七郎一边说着:“多谢程兄,这个小弟还是不吃……” 话未说完,他肚子就发出了咕噜咕噜一阵叫。 王七郎顿时面现赧然,然后动作比思维快,一伸手,他一把就接过了程灵递来的蛇肉。 最后王七郎成功演绎了一个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饿死鬼形象。 他狼吞虎咽,吃得比程灵都香,足足三斤重一条的蛇,被他连吃了两条。 吃到后来,王七郎打了个饱隔,才抽出空来说话:“程兄,这蛇肉焦香微咸,当真是小弟生平仅遇,太美味了!” 又说:“咦,程兄你还随身带了盐?” 程灵淡淡道:“在临海王的伙夫营随手顺了一包。” 王七郎应一声,便没有再追问。 两人吃得饱足,又各自在溪边洗漱整理了一番。 整理好以后,趁着现在天色正好,就该考虑离开这山谷的事了。 山谷四面都是高山,乍看起来像是没有出路。但谷中既然有流淌的溪水,顺着山溪走,总该是能找到出口的。 而事实果然如此,程灵与王七郎一起顺着山溪走了一段,就见到前方有一处小小的峡口。 在两座夹壁般的高峰之间,流水潺潺而过,虽然没有具体的道路,但这溪水并不深,哪怕是涉水而过,要穿过这片夹壁应该也不难。 程灵在这里驻足了片刻,感受着从夹壁处穿过来的风,伸手轻抓了一把。 接着她折了根长树枝,对王七郎说:“王兄,你走后面,抓着树枝,我牵着你走。” 登山绳被她当做腰带栓在了腰间,龙泉剑则背负在身后。 王七郎连忙紧紧握住树枝的这一端,朗朗地应了声好。 夹壁间,程灵挑着浅溪中有石块凸起的地方轻步落脚,她走在前方,尽量以寻常的步速行走,以此照顾王七郎。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王七郎走在后头,看着程灵在前方的背影,心中全是感动。只觉生平所遇之人,程灵就是第一等的好了。 王七郎甚至没忍住说出一句:“程兄,可惜小弟不是女子,不然我真该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大恩!” 程灵:“呵呵。” 真是万分感谢,大可不必如此了,她不需要! 没想到接下来王七郎又说了句:“不过小弟家中有个姐姐尚且待字闺中,家姐文雅美貌,秀外慧中,与程兄正好相配。程兄……” 他的话还没说完,前面的程灵脚步一顿。王七郎忽然就没站住脚,一下子有一只脚从石头上滑进了溪水里。 水中一道黑影窜过,王七郎惊叫一声:“蛇!” 惊叫声未尽,前方的程灵回首一剑挑过,就将那条蛇从水中挑飞起来,向后甩出数丈远。 哗啦一声,水蛇再度落入水中。又扭动着灰黑的蛇身,飞快在水中游走了。 王七郎惊魂稍定,尴尬起来,一边连忙向程灵道谢,一边表惭愧。 程灵只说:“专心走路吧。” 她回头看了王七郎一眼,想起王漪,心下微沉。 两人走了约有百来米,又经过一道转折,这是一段极为狭小的窄道,两边挤得堪堪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要不是程灵和王七郎都生得清瘦,只怕这窄道还不好过。 过了窄道后,就见前方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山坡,从山坡往下看,可以看到山下有良田成片,有房屋错落,还有炊烟袅袅升起。 深山之下再度见人家,此中惊喜不言而喻。 王七郎欢声道:“正好下去问问路,程兄,这可真是太好了!” 程灵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两人立刻快步往山下走去。 还没走到山脚呢,倒是在山上遇见了砍柴的农人。 经过问路,得知了这里是坐落在赤霞城东边二十里路的东临村。 王七郎正喜悦道:“那我们即刻往西赶回……” 话音还未落,忽然见到村西边的那条路上流窜着奔跑来了一群衣甲凌乱的人。 那些人有的头盔歪了,有的皮甲破了,还有的连鞋子都掉了。 但他们的手上基本上都有刀,他们穿的是临海军的甲胄,他们……他们应该是临海军的散兵! 王七郎张大了口,正心惊间,程灵已经反应过来,忽然说了句:“王兄,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她足下轻点,就已经提起一口气,飞速向山下纵跃而去。 而山下,从村口跑进来的这群临海军已如狼入羊群般,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村子里。 他们提着刀,见人就踹,口中还发出张狂凶恶的喊声。 “都出来!还有口气的就都出来,爷爷们来了!” “哈哈哈,这村子好!这小娘子生得不错,过来……” “啊!!!”妇人们尖叫。 有青壮想要阻拦,被一名临海军一刀砍翻在地。 “呜呜呜……”原本自由撒欢在村子里的孩童们惊慌地哭了起来。 炼狱景象眼看就在眼前。 就在一名临海军捉住了一个跑得慢的孩子,正要掐断他的脖子时,忽然间,只听嗖一声,有箭支破空而来! 这名临海军先听到了风声,然后下意识循声去看。再紧接着,还没等他看清楚射来的箭具体是什么模样,这箭就已经射中了他的咽喉。 穿喉而过! 这名临海军甚至都没能够来得及发出些许声音,就当场倒地毙命了。 又一名临海军向箭来的方向看去,这一看,见到了飞纵而来的程灵,却是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是玉修罗!玉修罗居然在这里!快跑,跑啊!” 本来还凶神恶煞的临海军们一个个转头看程灵,然后又一个个纷纷变脸。当下就骇得屁滚尿流,简直就像是见到了天敌的丧家之犬般,夹了尾巴就要跑。 正飞速往这边赶来的程灵好险没脚下一顿,但她的动作虽然没停,脑海中却在此刻徐徐打出了一个问号。 玉修罗?什么鬼! 第六十一章 一举成名,赤霞咸闻 玉修罗,原来竟然是临海军给程灵起的外号! 昨夜程灵只身入敌营,刺杀临海王。她挟持住人后,更是带着临海王从万军丛中穿梭而过。 不知道多少的临海军将士见过程灵的模样,他们还给程灵起了个外号,叫“玉修罗”。 程灵冲入这一群临海军散兵之中,才杀了两个对待村民最粗暴的匪军,剩下的散兵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跪在地上,纷纷大喊求饶起来。 “侠客饶命啊!” 还有人痛哭:“呜呜……大人饶命啊,小人家中尚还有八十老母呢……” 也有人癫狂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想的,我也不想做恶人的!呜呜呜!” 话音还没落,这人就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趴在地上哭着不肯起来了。 这个时候,后方的王七郎终于也从山上冲了下来。他一脚就踹在那个哭着说不想做恶人的匪军身上,然后喘着粗气破口大骂。 “不想做恶人,不想做恶人你他娘的也没少杀人!” “你们屠了多少无辜百姓!你们还想进村抢掠,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不想做恶人?” 王七郎拳打脚踢,将这些匪军全都揍了一遍,一边揍他一边骂,骂着骂着自己倒是先红了眼眶。 最后,程灵将剩下的五个没死的匪军全都捆了起来,然后审问了一通。 通过审问程灵得知:昨夜临海王被她挟持走后,不久,整个临海军就都乱了。 临海军中的一些高级将领倒是回过神来,想要重新组织兵马,可乱象一起,又哪里是那么好控制的。 有些将领足够机灵,带着自己的亲信兵就先跑了。 还有些将领比较倒霉,被赤霞军咬住,当时又厮杀了个天昏地暗。 更多的失去统管的底层军士却是趁夜当起了逃兵。 战场那么凶险,为什么非要打仗呢?临海王都死了,底层小兵逃跑又怎么了? 一名匪军痛哭着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进村子来抢,我们就要饿死了……” 被吓坏了的村民中忽然有一人啐了一口:“呸!被饿死了你们就来抢,那我们被抢被杀,就活该欠你们的?” 匪军顿时就垂着头,不说话了。 没谁欠他们,但是弱肉强食,就是这么个理呗。 一名匪军惨笑一声道:“抢不成,就是一个死,横竖都是死,要杀就杀吧!” 程灵问村民借了绳子,用麻绳将这些人捆成一串,说道:“既然做了俘虏,那就由律法惩治!走,我们去赤霞城,见官!” 至于已经被她杀了的那两个,杀了就杀了。 这种生死对决的情况下,杀人没法留手,留手就有可能是她自己死,或者村民死。但已经被俘虏的,程灵也不打算再动手去杀。 这虽然是乱世,她心中却还有文明。 就当这是她的底限吧,不杀俘虏,留待审判。 一刻钟后,与村民们问清楚了去赤霞城的路,程灵与王七郎就在村民的千恩万谢之下,牵了一串俘虏,离了村子,开始向西行去。 王七郎又有点恍惚,路上他对程灵说:“程兄,最近这几日所经历之事,当真是小弟前半生想都不曾想过的。大齐才安定三十几年,又要乱了吗?” 程灵道:“你才多大,就感慨前半生了?” 王七郎顿了下,不服道:“小弟如今已有志学之年,成人了,怎么不能称前半生?”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所以,志学之年就是十五岁。 程灵惊讶道:“十五岁,那你比我大,不要对我自称小弟。” 又看了一眼王七郎,这少年人生得颇为俊秀,肌肤体态都是世家子弟所特有的白皙光润,清清瘦瘦的,不高不矮,说是十五岁,倒也刚刚好。 王七郎:…… 王七郎都懵了,声音不由得一扬,道:“程兄年纪比我小?程兄今年多大?” 程灵的个头其实跟王七郎差不多,在同龄的女孩中,她这算是高个子了,在同龄的男性中,她也不算矮。 但她生来一股侠气,骨子里就透着成熟灵魂的稳重与锋锐,这种气质模糊了她的年龄,令她既不失少年感,又仿佛总是自带着一种被人仰望的光环。 在数度被她相救的王七郎眼里,程灵就更是光环耀眼,滤镜能被糊上十几层都不过分。 程灵偏偏笑了,侧头看王七郎,徐徐说:“王兄,小弟今年虚岁十四。” 王兄呆了,王兄傻了,王兄感觉自己受到了成吨的伤害! 大概是内心受伤太严重,接下来要徒步二十里,这种身体上的小劳累在王七郎这里都不算什么了。 这一路上,他们其实又还遇到了两拨流窜的临海军散兵。 但这些散兵多半是远远看到程灵串着俘虏的身影,就受到惊吓先逃跑了。 还有几个比较机灵的,当场就将身上属于临海军的皮甲和军服一骨碌脱光,只穿了内裳就跑。 这种情况下,就是程灵也没法去追。 离得太远了,这些人又没有具体作恶,不值当放开手上这一串去追他们。 王七郎有些恨,又有些忧心道:“程兄,临海军那么多人,随便逃窜一些在这周边都要形成大问题。” 程灵道:“此事还要看官府态度,王兄如果有上好的方案,也可以在此刻想好,回头对王使君提一提。” 王七郎点头应是,果然便认真想了起来。 程灵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但她想的还要更长远一些,有些话甚至都不好对王七郎说出口。 就这样向西走一路,越是接近赤霞城,路边能够看到的庄子就越多,渐渐也能看到各种行人了。 但靠近主城这一带的庄子,多半都是达官显贵的私产,庄子上的庄户要么是家奴,要么也是佃农。 权贵的家奴有些眼力不错,就这样,两人还没到赤霞城,路边倒是有人先认出了王七郎。 只听一声惊喜呼喊:“七郎君!是七郎君!” 一伙家丁打扮的人就冲了上来,还有人看着程灵,更是高声喜悦道:“这位便是玉修罗侠客了吧!侠客果然将我们七郎君带回来了。” 程灵:…… 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乱取外号的古人,如此令人羞耻。 第六十二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程灵和王七郎被热情簇拥。 这些家丁其实并不是王家下人,而是与王家互为姻亲的关家下人。 他们自报了家门后,王七郎就对程灵介绍起来:“我家大堂姐,与关岳林关大哥结成了夫妻。关大哥是极好的人,回头程兄见了,必然能与他交朋友。” 他又对家丁们说:“我这位程兄,是真正的侠客,义士,为天下安定而冒死刺杀临海王。他并不是真正的女子,其实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不得已扮了女装,借此接近贼王而已。” 因为程灵现在还穿着破烂成半截的女装呢,头发虽然在早上的时候被她重新梳理成了男子发髻,妆也卸掉了,但家丁们还是以为她是女子。 这玉修罗、玉修罗的,叫得那么顺畅,可不就以为这是位罕见的女侠嘛。 王七郎如此一解释,家丁们便又用惊奇的目光纷纷看过来。 领头的管事忙道:“原来是程……少侠,失敬,失敬了。” 就这么一句少侠,江湖味儿就来了。 江湖,原本就在所有人的身边,它不与庙堂分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其实,看过《天下大势初解》后,程灵也知道,在这个世界,是有那么一个特殊的游侠群体的。 如今这个世界,或许是因为各方势力分裂严重,也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的高手,其武力值上限本来就有那么点神奇,以至于这个世界侠客文化盛行。 又或者换句话说:刺客的存在非常普遍。 总有权贵喜欢豢养游侠儿做门客,或在某一日,为了主家而千里单行,去行刺杀之事。 有些话本小说还会将侠客们的事情描述得非常传奇……这个,王漪留下的《天下大势初解》里,粗粗提了一句。 再深入的,这个初解里没有具体去说,程灵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她抱拳对家丁管事说了一句:“不敢当,陈管事客气了。” 人家礼貌又热情,她自然也要客客气气的。 陈管事更谦和,更恭敬了。 一行人走不多久,远远地就能看到赤霞城东门在望。 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却是能明显感觉到,那城墙上下的整个气氛都非常的不一般。 城门并没有大开,只有侧门开着。城门边守军严密,门口几乎没有人进出。 这还是没有经历战争的东门,昨天被临海王攻打的南城门那边,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王七郎问陈管事:“临海军的主要将领捉住了几个?主力是都打散了吧?俘虏了多少反军?” 陈管事为难道:“七郎军,临海军完全被打散啦,这个小的知道。但其它的,那就不是小人能接触的了。” 正说着,那边的侧门内打马冲出一人。 那人身披甲胄,远远地就大笑了起来:“七郎,你果然得救了,太好了!” 王七郎一抬眼,惊喜道:“是关大哥!程兄,是我关大哥来了!” 他抬脚上前几步,又停住脚步转头去看身后的程灵。 程灵道:“王兄,快去与你的亲人相见吧。” 关岳林骑着马,转眼即至。 他身上甲胄齐全,做武将打扮,从年龄上看,像是二十出头,又像是二十七八。因为他明明生着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却居然蓄了两撇整齐的短须。 最显眼的是,他穿着甲胄,腰间居然还挂着个酒葫芦。 人还未至,一股酒气已是扑面而来。 王七郎惊道:“关大哥,你都做武将了,居然还饮酒!” 关岳林一跃下马,大步走过来将王七郎一拥,便哈哈笑道:“昨夜里上了战场,在临海军中杀了个酣畅淋漓,太痛快了,岂能不饮酒!” 又说:“七郎,你回来了,可太好了。” 说完放开王七郎,一眼看到他身后的程灵,顿时就眼睛放光,喜悦道:“这位,便是昨夜于万军之中将那反王授首的侠客吧!太好了,玉……” 王七郎忙说:“关大哥,我程兄弟名叫程灵,是男儿,是男儿!” 关岳林怔了下,于是又打量了程灵一遍。 说实话,程灵这个年纪,就是雌雄莫辨的时候。穿男装像男子,穿女装像女子,至于说穿这么一身破烂…… 像什么不好界定,但王七郎说程灵是男子,关岳林就信了。 因为她的气质确实有少年英气的一面,锋锐十足,蓬勃有力。 关岳林表现出了对程灵十分的热情和喜欢,他怔了一下又哈哈笑起来道:“是男儿,这玉修罗的诨号也极为贴切!如此玉面郎君,正该配此外号。” 说完,便邀程灵和王七郎一起入城。 关岳林看着王七郎,感慨道:“昨晚岳父一夜未眠,临海军散了他的心也提着下不来。太担心你了,还好你被玉修罗大侠所救。” 程灵:…… 她对玉修罗这个称号是真的敬谢不敏,太土了,恕她欣赏不来。 关岳林又对程灵作揖致谢,程灵忙道:“关兄若当真要谢,请务必不要再称呼在下为玉修罗,实在不敢当!” 关岳林哈哈笑道:“程兄啊,从来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别说是玉修罗你当得起,就是玉观音你也当得起啊。” 什么玉观音!程灵顿起一身冷汗。 这话题可过去吧,从今以后她跟这个“玉”字势不两立! 几人说说话,渐渐都熟悉了,关岳林虽然开玩笑说程灵还可以叫玉观音,但实际上他已经改口称程兄。很有分寸,并不让人讨厌。 王七郎该回城了,程灵道:“不瞒关兄王兄,在下还有家人尚在城外。” 说着,她大致将自己与家人一起从娄县逃难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个是必须要交代的,有些事情瞒不过去。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程灵拥有了“王七郎救命恩人”的身份。她虽不挟恩图报,也知道这件事情可以给自己一家提供保护。 这使得她敢于诚实,同时这也算是一种试探。 说明了来历,关岳林和王七郎会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她,是不是会与先前有所变化呢? 这都值得看一看。 第六十二章 草莽中的英雄 关岳林最后派给了程灵两匹马,又派了陈管事与她同行。 他很豪爽地说:“程兄弟既然是有家人在城外,那自然是要赶紧接回来,这能有什么二话好说的?” 然后就说要派马车,陈管事连忙提醒他道:“郎君,城门属下的马车都被派送出去,往西边接粮去了。” 关岳林顿了一下,又打了个哈哈笑说:“瞧我,尽犯糊涂,想来是当真喝多了。程兄见谅,见谅。” 程灵忙道:“关兄,骑马速度更快,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恰当的了,小弟万分感激。” 一番客套,马牵来了。 程灵将俘虏的五个临海军散兵交给关岳林,就骑上马与陈管事快速打马而去。 两人两骑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后,关岳林看了一眼被捆成一串的那五个散兵,对王七郎感慨道:“当真是草莽之中出英雄啊,没想到这个程灵,原来居然是难民出身。” 王七郎认真道:“关大哥,难民原先也是良民,只是不得已遭了难,又无人赈济,这才成了难民。我程兄弟出身良好,怎么能说是草莽呢?” 关岳林就有片刻哑然,而后拍了拍王七郎的肩膀,道:“是啊,七郎你说得对,是为兄不如你赤诚。” 他叫人牵了俘虏,自己则牵着马,与王七郎一同往城里走去。 边走,王七郎又关心地问道:“娄县也是云川郡下属,娄县遭了这样大的难,关大哥,咱们这边没个说法吗?各县都拒收难民,这是怎么回事?” 关岳林皱眉道:“前些日子,岳父大病了一场,疏忽了对下头的管束……” 话没说完,王七郎就惊道:“伯父生病了?严重吗?现今如何?” 又有些懊恼道:“是我不该拉着拉着姐姐出门游历,这一走,伯父病了我们居然都还在外头。关大哥,我姐姐回府了吧?” 关岳林道:“没听说二娘子有回府。” 王七郎顿时大惊。 另一边,程灵与陈管事打马快行,也在路途中向他问起了赤霞城有关于难民归置的事。 陈管事道:“郎君不必忧心,您对七郎君有救命之恩,更是在此番大战中立下大功,府君必然会亲自接见您。到时不论是身份还是安置,都不成问题。” 这一句话顿时就让程灵有些懂了。 她和家人的安置没有问题,可是其它难民呢? 那大概就不好说了吧……还是说,赤霞城关于难民安置的事情,根本就没有章程? 也是,娄县处在云川郡南方边界的位置,算是偏远小城,娄县的难民又有几个能跨越山水,走到赤霞城来呢? 如果赤霞城要装聋作哑,不管娄县,那他们确实可以不在城中给出任何安置灾民的章程来。 至于卢县……卢县被临海王祸害成那样,换成程灵是云川郡守,这个时候只怕也要大为头疼。 战争虽然看似消弭了,可整个云川郡却仍然处处是问题,整个齐国,甚至也都是问题。 程灵一时便没有再多话,经过这一程,前方等待他们的却未必就是坦途与归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灵不多话,陈管事便也不多话。两人骑着马,很快又行过了一段路。 过岔道五六个,还过了一条小河,路边还经过了三处村庄,见了路上的长亭短亭……不多时,他们转到了南城门往西方向的路上。 从这里,可以远远地看到南城门,这里,也正是程灵昨夜驻足过的位置。 到了这里,离穆三娘等人临时安置的地方就不远了。 程灵顿时精神微震,又骑马半刻钟,赤霞城的轮廓已经在视线中消失,前方路边的山林渐渐多了起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程灵心头警兆忽生。 一支冷箭恍似幽灵,在这一刻倏然破空飞至。 箭来得太快了,又是从旁边林中高处飞来,这简直就跟程灵当初埋伏云安县捕快时的刁钻一模一样。 不,这还不止。 程灵当初只有一个人,一次只能发出一箭,而眼下,从第一支箭射来,到程灵有所感应,这一瞬间却同时又有十来支箭接连而至。 埋伏程灵的,至少是一个箭队! 快,太快了。 电光火石间,程灵旋身下马,忽然又一把拽下旁边马上的陈管事。 陈管事哎哟一声,喊声未歇,就被程灵拉得摔到了马下。 左边的马儿希律律一声,在惨嘶之中,连中了三箭。 程灵伸手一托,这中了三箭的马儿没有即刻倒地,而是被程灵托了一下之后才以一个相对和缓的速度压倒在陈管事身上。 陈管事仍然惨叫一声承受不住,程灵道:“躲好了,不要出来!” 与此同时,旁边程灵的坐骑也中了两箭。 马长嘶,箭如雨。 左侧的山坡上,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站了起来,果然是一支箭队,十数人持弓立在高处,对着程灵不停放箭。 箭队的后方还有更多人或持大刀,或持长矛,列队站立着。 一名铠甲上染满鲜血,头盔上红缨被削掉半边的将领大喊道:“杀!娘的,玉修罗这女贼今日倒是落到了我们兄弟手上,杀了她,为我们大王报仇!” 狭路相逢,敌众我寡。 那么多的箭,程灵根本无处可躲。 她在这一刻,做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举动。 龙泉剑被拔出来,挡了几箭之后,程灵就趁机躲到了自己那匹伤马身后。 这马中了两箭,正在原地狂奔乱突着,程灵脚下步伐交错似游龙,跟着马儿乱突的身影时刻相随,在惊险的间隙,她突出一箭刺入马颈。 马死了,没有倒地,而是被程灵从侧方托住前腿,竖抱了起来! 这是什么举动?这又是什么神力? 山坡上,放箭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以至于这箭雨都有片刻稀疏了。 程灵趁机举起死马当做肉盾,迈开大步便向山上狂奔而去。 山上,有人惊慌结舌:“将军,她、她……” 感谢临海王赠送的力量+5! 程灵举着死马,脚踩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骇得山坡上的数十上百人都心惊肉跳。 那破烂了红缨的将领大喊道:“放箭!放箭!不要停,她冲不上来的!” 话音未落,程灵冲到半坡,忽然举起身前的死马,猛力向前方一掷。 第六十四章 杀手,风雨小阁 程灵举马投掷,简直就像是在近距离投掷一颗巨型炮弹! 马被掷出的一瞬间,程灵飞身而起。 她一跃丈许高,足尖在正疾速往前飞掷的马尸上轻轻一踏。 弓箭手们的箭才刚刚射出一轮,部分的箭支射空落地,还有一部分射到了马尸身上。 程灵却趁此空隙借着踩踏马尸之力,又飞速往前跃出三丈之远。 绝顶轻功飞鸿踏雨被她施展了开来! 气息提纵,这一刻的程灵虽然还远远达不到轻如鸿羽的境界,却也灵巧似燕雀。 数十名弓箭手齐齐放箭是很恐怖,但他们错过了时机,射不到她! 砰!马尸落地,冲击得前排的弓箭手们纷纷退散。 程灵则趁此机会冲入了敌阵之中,挥剑就向那红缨歪掉一半的将领刺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歪帽将领脸如紫膛,怒喝一声:“女贼尔敢!” 抽出身边一杆足有七尺二寸的长枪,枪头一挺,便如毒龙出海,疾刺而来。 程灵听闻那劲疾风声,心知此人也是个高手,当即脚下一错,使了个九宫八卦步,让开了这一枪,却挺剑向这歪帽将领的后颈刺去。 歪帽将领立即回身将枪横扫,他感受到程灵的轻身灵巧功夫,心头又是愤怒,却又是微微松口气。 程灵选择了轻身游走,而不是立刻跟他硬碰硬,这使得此人顿时心生一念:我怕是高估了这个女贼! 歪帽将领心中顿时微微一喜,立刻喝道:“好贼子,只敢逃,不敢与某正面交战吗?” 程灵剑出轻灵,峨眉剑法被她用出了十分之飘逸,九宫八卦步法则是化用于经典国术八卦掌。 程灵上辈子学的武功技巧其实都非常高明,她主要吃亏在两个方面,一是能量修炼,二则是轻功提纵。 战斗中的步法身法,跟提纵轻功既有相通之处,在实际用途上又略有不同。 如今两相结合,真有种瞻之在前,趋之在后,身如流云,飘忽不定之感。 这歪帽将领追不上她,重新列队的弓箭手们则害怕冷箭射到自家首领,一时箭指良久,竟都无一个敢再放箭。 歪帽将领怒喝道:“女贼胆小如鼠,只知遁逃,今日某便为大王报仇,以你之血,祭我等大业!” 他这一声声,都是想要激怒程灵。 程灵通通不理,身法不乱,剑法轻灵。 双方眨眼间就交战数十招,枪来枪往如疾浪,剑光霍霍似霜雪。 高速的交手换招间,忽然,程灵身法微微一滞。 她露出破绽了! 歪帽将领大喜,顿时一枪疾走,斜刺往左。 也就是在这一刻,一直剑法轻灵的程灵忽然从身后反手一拔。 一柄短刃军刀不知怎么就被她凭空拔出来了! 歪帽将领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那被程灵反手拔出的一刀真是快逾闪电。 咔! 这一刀劈出,简直就像是有一道山被劈了下来。 劈断了歪帽将领的长枪,劈裂了他的心神,劈得他长枪脱手,整个人顿时往后一退。 晚了! 程灵身似狂风,猛烈冲来,骤雨疾浪般快刀连斩。 咚咚咚,一刀又一刀劈下来,劈裂了歪帽将领的盔甲,最后一刀劈开了他的胸膛。 鲜血迸裂而出,歪帽将领瞪大眼睛,却终究只来得及吐出一个难以置信的“你”字,就砰一下倒地身亡了。 这时候,一直在旁掠阵的弓箭手群中,才有人后知后觉般惊呼一声:“仲将军被杀了!” 要报仇吗? 报个屁仇啊! 有人先大叫一声,喊:“跑啊!将军被杀了!” 不止是弓箭手们在跑,后方还有一些普通的刀兵也在逃跑。 他们其实早就被吓破了胆,虽然明知道程灵应该不大可能以一己之力敌过上百人,但她也不需要一次敌过这么多人啊。 她只用挑选着其中出头的那些来杀——可是谁又想做先被她杀的那一个呢? 程灵左手持刀,右手持剑站在原地,身躯微微紧绷着,心里头其实却也是松了一口气。 杀一个仲将军,她身体里的能量就已经被用去大半,其余的临海军如果不跑,她还真不见得就能应对得了。 程灵保持警惕,一边调整呼吸,回复气力。 眼看其余的临海军越跑越远,就要全数散入山林中了,程灵顿时上前一步,弯下腰来准备对仲将军实施采集术。 就在这一刻,斜刺里一道细条状的青影忽地电射而至。 这青影来得太快太隐蔽太突然了,程灵只来得及挥剑去挡。 程灵的反应也不能说不快,出剑更不能说不准,但她没想到的是,这青影电射至半空,眼看就要被她的剑挥中了,却忽然在半空中诡异地将身一扭。 扭身之后,这青影便二度弹起,改而对着程灵的面门直射而来。 什么情况? 电光火石间,程灵看清了,原来这竟是一条蛇! 可是也晚了,她要来不及闪避了。 嗖! 一颗石子便在此时后发先至。 程灵以为自己应该是要看不清的,但实际上她却又看清了。 她看清了这颗高速飞来的石子,就像是一颗旋转着划破了空间的微小陨石,砰!穿透了蛇身七寸之处。 好精妙的用劲,好神奇的速度。 程灵后退一步,后背冷汗才细细冒上,后方山坡上却有一道身影紧随在石子后头滚落了下来。 这身影只比石子稍慢了片刻,等到蛇尸落地,这身影也堪堪滚落到程灵身边,最后在她身前狼狈地停了下来。 程灵来不及惊讶,就已经看清了来人:是萧蛮! 刚才是萧蛮又一次出手救了她! 可是能够发出那样一击的萧蛮,却偏偏又在下一刻如此狼狈地出现在程灵面前。 程灵连忙上前去扶,一边也忍不住问:“萧兄,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萧蛮面色苍白,额头和耳后却潮红得不停在冒汗,他握住程灵的手,勉强直起上身道:“刚才的蛇,是有人控制的。是风雨小阁的杀手!” “什么?”程灵惊讶。 萧蛮提气道:“风雨小阁,专杀世间年轻高手,少年英豪!” 第六十五章杀临海王者,赏金十万钱 风雨小阁! 程灵第一次知道,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杀手组织。 她脱口问出了一句:“为什么?” 专杀世间年轻高手,少年英豪,这是为什么?图什么呢?逻辑何在? 被她扶着的萧蛮轻轻吐出口气,只又说出一句:“不知道……你成名了,我们快走吧。” 说完,他微微阖上双目,就已经是一副再也没有力气说话的模样。 程灵伸手为萧蛮把脉,脉象上的变化并不大,他这样虚弱,主要还是热毒又发作了。 这样拖下去不办法,最好还是要进城,能找到更专业的大夫为他把脉开方才是最好的。 程灵立刻将手伸到旁边,顺势以最方便的姿势,快速对仲将军发动了采集术。 系统提示:“你对临海王麾下大将仲延庭进行了采集,获得白银十两,丝履一双,残缺的帽缨一个,增强体魄的龙筋虎骨丹两颗。” 咦…… 这一次获得的东西有点奇怪啊。 程灵感觉到自己被消耗掉了两点月光能量,然后回馈到的东西除了白银十两,其它无不超出常理。 尤其是丹药,采集术原来还能采集出丹药来,这有点出乎意料。 程灵忍住了立刻将龙筋虎骨丹取出来查看查看的冲动,扶起萧蛮道:“萧兄,我们先回去找到我娘他们,然后再一起进城。” 萧蛮被她扶起来,虽然虚弱地不答话,但动作上很是顺从。 程灵松了口气,游目四顾一番,正打算直接将萧蛮背起来,忽然就听到轻轻一声马嘶。 却见那边山坡的更上方,萧蛮滚下来的方向,正有一只马头探出。 然后熟悉的棕马就迈着轻巧的马步,得得得地从山坡上小跑下来了。 紧随其后的是程灵更熟悉的枣红马,两匹马儿一前一后地小跑到了程灵身边,棕马伸头来拱程灵的手,枣红马却孤零零地站在一边,既不来与程灵亲近,也不立即跑开。 不知怎么,程灵就从这马儿的神态中,像是看出了委屈与埋怨。 程灵心中生出了惊喜,也生出了微微的酸软。 她一手扶着萧蛮,另一手抬起来抚了抚棕马的马头,说道:“好伙计,咱们这是处出战友情谊来啦。” 说笑了一句,她手掌中翻出两颗奶片糖。 棕马欢喜地舔着吃了,程灵便将萧蛮一扶,一股大力托起,便将他送上了马背。 虚弱的萧蛮趴在马背上,转头微微睁目看了一眼程灵,似乎是有些讶异,程灵之前还扶不动他呢。 程灵拍了拍棕马的脖子道:“好伙计,驮稳点。” 棕马发出轻轻一声嘶叫,似乎是在回应。 枣红马落寞地站在一边,偏过马头。 程灵又连忙走过去搂着它的马脖子轻轻抚了抚,一边缓声说:“对不住,我没来找你,你倒是先找到我啦。你是怎么过来的?是萧兄遇到了你,将你带过来的吗?” 枣红马又答不出话,只是轻轻打了个响鼻,具体要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得等箫蛮好点了,再问箫蛮。 程灵也给枣红马喂了两颗奶片糖,末了又悄悄给它加了一颗。枣红马轻轻鸣叫,才又伸头来蹭了蹭程灵。 小半刻钟后,程灵牵着两匹马,带着马背上的萧蛮一起下了山。 山下,陈管事还藏在那匹死马的马腹之下,蒙着头不敢动弹。直到身上一轻,程灵将马尸掀开,陈管事才一个激灵跳起来。 “哎哟!”他喊一声,又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拍着胸口看程灵,惊魂未定道,“程少侠,那些人,那些埋伏的人呢?” 仲延庭等人其实并不是在埋伏程灵,他们只是逃窜到这边,恰好与程灵遇上了而已。 程灵解释了一句,然后说道:“他们的首领将军被我杀了,其余散兵都逃走了。” 陈管事连忙仰着脖子往那边山上看去,当然,人都走了,仲延庭又成了一具尸体,这样看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只有地上掉落的乱箭,还有死去的马儿能证明,这里方才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战斗。 陈管事睁大着眼睛愣了一下,随即连声道:“临海军将领被程少侠你杀了?那他的尸首呢?他的头颅呢?” 程灵道:“尸身自然是留在上方了……” “将他首级斩下来呀!府君能有大赏的!”陈管事忙不迭道。 程灵:…… 她转头看了一眼陈管事,陈管事也看着她。 片刻后,陈管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就开始变得有点讪讪道:“程少侠可是嫌那尸首脏污?这个……赏金的确很丰厚……” 程灵幽幽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如果是临海王的头颅,能值多少钱?” 陈管事就也愣了下,然后回了句:“府君大人说,杀临海王者,赏金十万钱,封都虞侯。” 程灵:“呵呵。” 十万钱是多少银? 一千钱约合一两银子,就是说大概赏银千两! 都虞侯,是几品武官来着? 不太清楚,各朝各代都有点不一样,五品六品七品八品都有,这里是个什么情况程灵暂时也还弄不明白。 但至少,都虞侯是官身,应该能组建自己的势力了! 程灵不再说话,转身一点足,就好似一只轻灵的燕雀般,对着山上纵跃而去。 不多时,她从山上下来了。 手上拎着一个暗红色的包袱,圆滚滚的,看起来像是用临海军的军服外裳给包着的。 两刻钟后,程灵与箫蛮共乘一骑,陈管事则骑着另一匹马,三人绕过村庄,出现在了穆三娘等人落脚的山上。 山上,洪广义在默默地磨刀。 余下的三匹马中,有一匹马忽然翻着白沫倒了。 也许是因为昨日淋雨,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吃得太粗糙,也许是太累了。说不出具体原因,总之它就是忽然倒下了。 不止是马倒了,施宏也病了。 在箫蛮也离开以后,施宏忽然就发起了高热。 穆三娘连忙用金银花煮水给他喝,又配了程灵之前买的一些药材。 如小柴胡、蒲公英、连翘等,熬了药给施宏喝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起了效果,总之施宏没有退烧,但好在看起来也没继续升温。 程灵到时,小芸娘正十分忙碌地在用湿布巾给施宏擦额头。 听到声响,她第一个转过头,然后就惊喜地欢呼了一声:“程灵哥哥!” 第六十六章 见郡守王邕 程灵回来了,对穆三娘等人来说,就是主心骨回来了。 明明在这之前不久,程灵一家的主心骨还是穆三娘,施宏等人的主心骨则是洪广义。 但有些人,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够让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信任她,依赖她,不知不觉就将她当做方向与宗旨。 程灵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为施宏熬了一碗药。 她判断出施宏突起高热其实并不是因为风寒,或者说,风寒不是主因,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他的外伤。 外伤发炎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炎症不退的话,他的发热就算一时退下去,也还是会反复再起。所以这个时候,退热不是重点,重点反而是消炎。 程灵体内的太阳能量还剩六点,她催动一点能量为施宏熬了退热的药,又在给他喂服汤药以后,用头孢混悬剂冲泡了一些药水给他喝下。 这一款头孢口味微甜,施宏喝下后迷迷糊糊说:“水中放糖了吗?甜的……” 程灵道:“施兄,喝了药,好生歇息,争取早些好起来。” 同样的头孢,用在临海王身上,是杀人,用在施宏这里,却是救人。 可见这世上有善恶的从来就不是药物,而是人。 程灵站起身来,想着自己背包空间里还剩余的抗菌药。 阿莫西林有两盒,还没动过,头孢有两盒,每盒十包,目前已经用去两包。 节约使用是一方面,但最好的,还是要在这时代找到足以替代的药物。 她背包空间里的东西,除了她自己使用,其他任何人用去都无法再生。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说,她甚至都不该拿出来给其他任何人使用。 或者说,就算要用,她也应该留个底。 但愿施宏能早些好起来。 程灵在照顾施宏的时候,其他人就在收拾东西。 陈管事非常有眼力,忙热情地凑过来帮忙。 在程灵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洪广义又忙着伐木,打了辆不太规整的简陋板车。现在这简陋板车就派上用场了,上面能放一部分物资,还能让施宏躺上去。 陈管事与洪广义攀谈,赞他手艺好,什么都会做。 洪广义道:“小的是粗人,做什么都糙得很。要说什么都会,那还得是我家程郎君。他不单单武艺高强,还能写会算,会医术,有勇有谋,有情有义……” 话没说几句,就尽夸程灵去了,简直将她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 直听得陈管事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众人收拾好,天色已经有些向晚,便不敢再耽误,立刻匆匆上了路。 还剩四匹马,便由一匹马拉车,洪广义赶车,施宏躺了上去,车上还拉着一些粮食药物,以及他们的破烂行李。 两个孩子由陈管事骑马带着,程灵与萧蛮共骑了一匹马,还有一匹马由穆三娘控制,程大妮与程二妮坐在她身后,与她共乘。 穆三娘其实不怎么会骑马,但她会赶车,比起两个女儿总要能干些,于是就硬着头皮上了。 谁叫他们现在只有一辆破板车可用呢? 马儿们负担都很重,一行就减缓了行进速度。 由陈管事打头,洪广义驾车处在二位,穆三娘带着两个女儿在第三位,程灵则留在最末尾押后。 她一路保持警惕,尤其注意观察前方,如此一路行走,直至暮色渐浓,好在并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 最后,赶在太阳将要落山的前一刻,陈管事带着程灵等人来到了赤霞城的南城门边上。 远远地就能见到南城门边上森严的守卫,城门前的空地上虽然已经看不出太明显的战争痕迹,但空气中却仿佛仍然弥漫着一股难以消散的血腥味。 众人甫一靠近,就有守卫大喝:“来者何人!速速止步!” 陈管事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高举到头顶,大声道:“关氏门下,奉虎威将军令,迎侠客玉修罗入城!” 玉修罗程灵:…… 明明是很严肃的场景,但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尴尬得简直像是能上天入地。 城门那边,忽然就有一道侧门被打开了,一名将领带着一队军士,骑马迎出城。 马蹄声奔腾渐近,马上将领看模样约三十出头,一张方脸非常严肃。 可他的眼中却似乎含着热泪般,一见洪广义就非常激动道:“原来是玉修罗当面,快快快,快入城,府君已经在郡守府中等候良久!” 洪广义懵了,陈管事连忙道:“方将军,玉修罗……咳,玉修罗是这位!” 他伸手,很恭敬地指引向程灵。 程灵微微催马上前,这个时候越是尴尬,她的态度反而越是要大方。 她就忍着尴尬,坐在马背上先对这位方将军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后生程灵,见过方将军。” 方将军看着程灵,微微张着口,片刻后才蹦出一句:“原来果真没有叫错的外号,生得这般模样,这才是玉修罗嘛!” 程灵:……呵呵,只能淡淡一笑,说一句:“方将军说笑了。” 对玉修罗这个外号放弃吐槽,行吧,你们爱怎么喊就怎么喊。来日方长,咱走着瞧吧,就不信以后混不到一个新外号! 入城很顺利,没有小人物话本中常见的刁难,也没有过多的波折。 甚至,见到程灵带着一堆破烂家当,还有同样穿着破烂的家人,方将军也没有表现出分毫轻视。 他对陈管事说:“关将军早有提醒,接到程少侠之后,你可以先带他的家人们去沐风别院休整。” 又对程灵说:“程少侠,咱们这就走吧,府君大人盼望与你相见啊。” 特别热情,还安排得面面俱到。 程灵自然不能耽误,她就只有拜托并感谢陈管事多费心,又请他务必先为施宏和萧蛮请医问药。 陈管事连连答应道:“程少侠放心,你的事情,小的再没有不上心的。” 如此一刻钟后,程灵跟着方将军出现在了郡守府的府门之外。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基本上全暗了,城中处处点起了灯火。 郡守府门前亦不例外,例外的是,这一回,郡守府的中门大开了。 第六十七章 朱门豪奢,世界两极 中门大开,这是极高的规格待遇。 方将军带着程灵来到刺史府门前,见到中门大开时,都有片刻惊愕。 中门不常开,不是在大节祭祀、迎接圣旨、娶媳嫁女等重要时刻,或者是在迎接真正贵客的时候,刺史府的这扇中门一般都是紧闭着的。 就是府君本人,平常也不会走这道中门,他一般也只走便门。 一个民间游侠,就算他有大本事,做了大事,刺史府开西侧门迎接他也就罢了,怎么还开中门呢? 王七郎更是早在那门口等着,一见到程灵过来,他就自己走下台阶来迎。 “程兄,你可算是来了!”王七郎激动道。 程灵看他一眼,发现他激动与期待的表象背后,似乎还带着几分隐藏得不太好的焦虑。 王七郎在焦虑什么? 程灵与方将军一起下了马,就有刺史府的下人过来将马牵走。 王七郎将程灵迎进中门,过了影壁和第二道门,后头还有下人抬了椅轿在等着。 程灵于是便与方将军、王七郎一起,各乘了一抬椅轿。下人起轿,向府内进发。 这一切描述说来寻常,但程灵没看到的是,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实际上就有人藏在府邸的晀望楼上,悄悄观察她。 是的,刺史府四面八角都建筑着各种晀望楼。 椅轿四面是放空的,就是一只软椅,前后伸出长杆,由两名轿夫抬着。 轿子被抬起来后,程灵坐在轿中,可以见到府内园林通幽,假山溪泉,亭台楼阁,无不极近豪奢—— 不,这或许都还算不上最豪奢,这样的府邸,对于府君这等规格的官员来说,应该只是标配。 程灵上辈子见过的苏州园林,从幽雅上还要更胜过这座郡守府,但要说宣阔,却又有所不如。这是风格的不同,倒也说不上谁高谁下。 她坐在椅轿上,也欣赏四周景象,但表情倒是从容的,并没有被这等气派吓到。 晀望楼上,几名年轻人在窃窃私语。 “啧,千军万马中敢于劫杀临海王的英雄,就穿这身破烂儿,也不过如此嘛!” “他进门了,他进门了!他东张西望呢……嘿,没见过世面!” “六郎,府君大人真说要将咱们三姐姐许配给这人?” 被提问的王六郎沉默着,片刻后愤愤地一攥手道:“父亲提了一嘴而已,我看不能!这等庶民,怎能匹配……” 话说到这里,只见椅轿绕过一处假山,那假山上摆着的一口风水缸不知怎么就忽地松动了,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猛然下滑。 这风水缸足有三尺高,里头装满了水,沉重得堪比人间凶器。 当它忽然下滑时,首先,高高一道水浪就在这一瞬间掀上了高空。 园林中各处灯火通明,映照得这一条水浪简直就璀璨得好似一条水晶灯带。 然而这一条水带美则美矣,却明显是要往正乘轿往前走的程灵等人身上砸。 这要只是被淋个落汤鸡都算是轻巧的,但要是再被那风水缸砸中,那还能有好? 眺望楼上,王六郎等人变色了。 这不是试探,这是刺杀! 郡守府上,岂能公然有这等变故发生? 三台椅轿中,程灵的这台走在最前方。电光火石的一刻,程灵忽然从轿中飞身而出。 像是一只脆弱的鸟雀,又像是一只凶猛的小隼,她飞起的这一刻,直接就迎上了正面撞来的风水缸! 风水缸有两人合抱之大,全瓷带水,沉重之极。 程灵却双手展开,如白鹤亮翅,她手势一挥,又如云卷云舒。 这是太极云手! 云手一推,一送,再一环抱,沉重的风水缸在她手中便滴溜溜转了起来。 程灵人在半空,风水缸也在半空,她借风水缸之力,维持一口气腾空不坠,风水缸更是被她借力打力,在高速的旋转中不断消减其本身冲势。 最后,就在王六郎等人一口气提在胸中全都下不来的这一刻,程灵先落地了。 咚! 她落地声不大,是轻轻一声,却仿佛震响在众人心里。 紧接着,转速渐渐变缓的风水缸也落了下来,只听哗啦啦一声,却是天上扬起的那条水带先落在了风水缸中,然后风水缸又被程灵一拂,最后平稳落在路边。 水花小小溅起,不出缸面一寸。 缸沿微微湿润,被灯火一照,照得众人心里都摇晃。 这边,王七郎长长吐出一口气,连忙喊:“程兄!” 程灵尚未应答,前方,假山深处的廊桥之上却是走来一行人。 一名戴高冠,蓄短须,着鹤衣道袍的男子双手击掌,赞叹而笑:“果然少年英豪,真神力也,不愧是能在千军万马中劫杀临海王的英雄豪侠!” 程灵站在灯火下,夜风中,像一株挺拔的秀竹,虽无华服装饰,却也自有风仪。 她在这一瞬间忽然领悟,当即抱拳行礼道:“晚辈程灵,见过府君!” 虽无人介绍,但程灵已经明白,此人必定就是郡守王邕。 王邕含笑走来,身后跟着的有身着便服的亲近官员,也有即便脱下铠甲,依然能看出杀伐之气的武将,后方更有捧巾捧冠捧水捧香的随从。 浩浩荡荡,从人如云。 其世家豪奢气息,在这一瞬间,其实也让程灵有过恍惚。 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看过了太多的苍凉悲惨,十室九空,路有饿殍。仿佛世上已无一片净土,能够让人安定生存。 可是,眼前这样的钟鸣鼎食,就是这个世界的净土吗? 程灵扪心自问,一时竟不忍心去揭开心中的答案。 王邕面含微笑,走到近前后,竟对程灵回以一揖,道:“侠客救万民于水火,救城池于倾覆,吾当敬卿是也!” 他这举动可太出人意料了,程灵连忙侧身让过,连呼:“不敢当!府君抬爱!” 王邕道:“不,你当得起!” 但也没有再强行礼敬程灵,只是看着她,说了一句:“方才是为公,为私,老夫也还要谢你一句救我七郎。” 王七郎从椅轿上下来,忙说:“伯府,谢不谢的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原先说好的那些奖赏,你可不能少了我程兄弟啊!” 王邕便一顿,继而笑起来。 第六十八章 府君大人很惊喜 程灵跟着王邕和一众从人走上了廊桥。 却见这廊桥是浮空建在一片内湖之上,连通的是内湖中心的一座假山。 假山上方又有凉亭敞厅,更有一道溪流从山顶潺潺流下。 也不知是有泉眼在山顶,还是另有什么特殊法子,总之溪流源源不断,绕山而走,最后又哗哗地落入了下方的湖水中。 湖的另一边有丝竹之声隐约传来,似乎琴声叮咚,还有萧鸣伴奏。 夜风吹来,湖边灯火如星,湖中水光灵秀,再加上乐声朦胧,夜色也朦胧,这情境,这意蕴,顿时就被无限拔高了。 世家的风雅于此刻显露无疑,相比起程灵此前见过的,康平的粗暴享乐,临海王的残忍直接,王邕这派头,那才是真的低调奢华有韵味。 王邕没有直接对程灵提之前假山上风水缸滑落的事,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吩咐身边随从道:“去查一查那边假山的布置。” 然后邀请程灵在敞厅入座。 座席都是单人独桌的,因山就势,错落摆放。看起来很随意,但程灵知道,越是随意的东西其实就越是经过精心设计,否则达不到这样既显野趣又显风雅的效果。 就如同此刻那些看起来坐姿随意的人,他们意态自然,但程灵也知道,不少人其实都在或有意、或无意地考量注视着她。 他们看她被王邕邀请着坐在离主位最近的位置,看她态度自然地跪坐在席毡上,看她被王邕敬酒…… 程灵双手捧起酒杯,举至身前,从容回应,不卑不亢。 王六郎等人已经从外层的眺望楼下来了,这时就藏在湖东侧的一座阁楼上,他们还没放弃对程灵的窥看。 一名少年撇嘴道:“府君敬酒,这家伙居然没有诚惶诚恐。可见出身乡野,果然不知礼数。” 谁知没人附和他,反而是王六郎道:“钱二,那人要是诚惶诚恐,恭敬拘谨,你只怕又要笑他小家子气,说他谄媚了吧?” 话落,就有几名少年忽然跟着笑出了声。 可不就是这个理? 席间,程灵的表现确实令许多人诧异。 本来像她这样出身乡野的民间高手,各大士族也都是常年招揽的。 可是,但凡是出身稍差的人,不管平常武艺本领怎样高强,到了这种正儿八经聚会的场合,却总会或多或少地显露出各种毛病来。 礼仪有差,言行拘谨那种都还算好的,有的甚至是有怪癖,十分令人难以忍受。 王六郎那边,有个少年啧了声,忽然说:“以前那个香汤的笑话,你们听过吧?” 这个自然都听过,有少年笑道:“是关大哥招揽北刀门的一个用刀高手,请他入席,结果人家把沐手的香汤,当做茶水给喝了。沐风,你说的是这个吧?” 叫沐风的少年嘿一声说道:“那还有一个,你们一定少有听说。是前不久才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我爹也招揽门客,说是从东海那边来的。我爹叫侍女奉上清酒……” 他顿了一下,环顾左右,十分有趣味地道:“你们猜怎么地?嘿,那人只喝过浊酒,以为清酒是水,当场就一口气灌下,结果只饮了一杯,就醉倒了,哈哈哈!” 这时代酿酒技术有限,能够酿造清澈,不留浑浊的酒非常珍贵。 所以,一般能够喝到清酒的人,不是贵族就是豪富,还有许多人,一辈子别说是喝上清酒了,就是听都不曾听过,原来有美酒可以是清澈无暇的。 浊酒度数低,清酒度数高,喝惯浊酒的人突然喝上清酒,一杯倒那是完全不奇怪的。 程灵也会一杯倒吗? 程灵……可能会,可能不会,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现在这具身体,这辈子就还没碰过酒,所以程灵为防醉酒失态,就用了个作弊的法子。她做出饮酒的姿势,实际上却只是微微沾杯,那酒早就借着她手指的遮挡,被她送进物资空间了。 连“饮了”三杯之后,程灵依旧面不改色。 席间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由得变了,王邕似乎微微有了酒意,就十分亲切地与她说起了家常。 “你读过书?是谁教你的?” 程灵道:“家父在世时受到县学一位师长青睐,带他读书参加科举。家父中过童生,后来外出时不幸遇难,倒是曾经读过的书本被他留在家中。” 她之前就大致交代过自己的背景,说是家中有寡母和两个姐姐。 现在程灵说到父亲程铭曾经读过书,众人对她的态度顿时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程灵说:“家父留了书,家母识些字。晚辈幼时便是拿着这些书本,跟家母学的认字。后来认的字多了,才又自己学着看书,学着理解。” 顿时有一名官员肃然道:“原来是耕读传家,令堂更乃是有德之妇人也!” 王邕感兴趣道:“那你都读了什么书?有些什么理解?” 程灵便道:“浅浅读过《大学》、《中庸》……理解说不上,主要还是囫囵吞枣,以记忆背诵为上。” 这个就纯属胡诌了,原身确实认得些字,但学得非常之浅,大概也就是能认得几本浅显医书的程度。 会背《大学》和《中庸》的是程灵自己,程灵借机夹带私货,为往后能够读到更多的,这个世界的书而打下基础。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个世界也正好有着与程灵上辈子几乎相同的四书五经。 汉以前,历史文化的继承与传播,这两个世界都显得十分相似,主要的分裂与分歧在汉代以后。 王邕喜欢读书人,当即顺嘴考校:“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其后为何?” 这就是最简单的接下文,程灵立刻道:“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接上了,王邕欢喜,立即又问:“那依你理解,此言何解?” 程灵道:“人生在世,无所谓其它,但要是能做到时时扪心自问,以赤诚为先,则万事万物,是非决断,自然能有明察。” 说着,她感慨了一句:“赤诚之人,才是大智之人。”言罢,程灵对王邕拱了拱手。 这不是直白的解释,反而是更深一层的引申与感悟。 王邕顿时更惊喜了。 第六十九章 高手与高手,大概是惺惺相惜的 郡守府的席上,程灵与王邕对答如流。 等到散席告辞的时候,已经是月光朦胧,下弦月出来了。 今夜的下弦月格外纤细,程灵带着微微醺然的模样骑马踏月,由陈管事跟着,还有王七郎亲自相送,回到了听泉别院。 等送到了地方,王七郎都还是依依不舍。 他道:“程兄,你就住到王家,我们日日一起读书习文,不是也挺好?伯父有门客三百,府中客院一重又一重,你尽可以带着家人一同居住都不成问题。” 程灵微醺的模样跟平常有些不同,带着几分憨直,她呵呵笑道:“不住,不住。我说实话,府上钟鸣鼎食的……气派,我是硬绷着不准自己怯场呢,其实我、我受不了这个!” 带着醉意,她语气都迟钝了,先前在郡守府中跟王邕说过的话,她现在又拿出来对王七郎说。 “我、我就是个粗人,还是住草房子,自己慢慢、慢慢奋斗,建设家园……来得自在!” “我……我要自己买房子!带、带家人住城里,哈哈哈!” “金窝、银窝、都没有自己的……草窝窝舒、舒服服!呵呵呵……” 瞧她这说话都车轱辘走的模样,王七郎只觉得又好笑又亲切,他最终只能放弃劝说,叹一句道:“程兄你说的对,什么好地方都比不上自己家里来得舒坦。罢了,罢了。” 王七郎还要扶程灵下马,程灵挥开他道:“我、我自己能行!” 话音落,她果然一翻身,就下了马,只是姿势没有平常利索干净。 王七郎送到这里,再多不舍也没无用了。他又说了句:“程兄小心!” 最后目送程灵走进别院大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从人离开了。 听泉别院并不大,是小巧的两进格局的精巧院子,关岳林日常用来待客,因此别院中的奴仆倒是常备的。 程灵被陈管事指引着走了进去,里头,有别院的管家带着侍女,捧着香巾早早在等候。 枣红马被牵走了,被带去精心伺候梳洗与饮食。 洪广义与施宏等人都住在外院,听到动静洪广义就出来迎,程灵摆摆手,仍带着醉意说:“我要沐浴。” 嗨哟,这一身酒气! 洪广义顿时就十分理解地不靠近了。 别院虽小,沐浴设施还是很齐全的,管家自然也早有安排,侍女们就簇拥着程灵去浴室。 程灵却发挥出醉鬼的难缠,到了浴室以后就将侍女全都往外轰,等确认浴室门窗紧闭,内中只有她自己一人,她才轻轻吐出口气。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看到她神情,就会发现她哪里有半分醉意? 此刻的程灵分明是十分清醒的!她只不过是在装醉罢了。 程灵绕到屏风后,舒舒服服地完成了一次透彻愉快的沐浴之旅。 可真是太舒服了,只有经过逃亡的人才知道,何止是食物珍贵,清洁也非常非常珍贵啊! 程灵沐浴梳发,洗头发的时候还没忘记用上早先藏在空间里的虱子油,她在门后叫人换了一遍又一遍水,洗得外头的管家都犯嘀咕:“程郎君这醉得是不是有点太厉害了?” 洗这么多遍水,真不会洗秃噜皮? 呵呵,程灵简直是恨不能将头皮都秃噜光呢。 但是没办法,这个世界头发不能随便剃。 她于是……也就洗了个七八遍,最后穿好衣裳,散着被绞到半干的头发,才终于出了浴室的门。 迎面就撞上了洪广义,洪广义刚刚照看完施宏和萧蛮,这一下看到程灵湿发微散,大袖飘飘的模样,当时就看直了眼。 程灵穿的是别院管家准备的新衣,有白内裳为里衬,外罩丝麻一般的茶色素绫,腰间系丝绦,大袖翩然,衣摆飘逸,既朴素又清新。 洪广义还是首次见到程灵如此整齐的模样,即便她散着发,一时也不由得有些结舌道:“郎君,我、我,你、你……” “你”了半天,一下子竟然忘词了。 程灵笑了笑,道:“不认得我了?” 洪广义挠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只能憨笑。 程灵问:“施兄与萧兄现在情况如何?” 洪广义忙道:“施兄弟挺好的,早退热了,没有再复发。那位萧郎君看着也还成吧,小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情况,大夫过来看过,说也辨不出他中的是什么毒。” 程灵抬脚就先去看了看施宏,确定他没什么问题后,既是松了口气,心中也不免暗想:是古人没有用过抗生素,所以头孢的效用强大,还是说我的太阳能量在这其中起了大作用? 或许两者都有作用,这令程灵有些欣慰。 又去看萧蛮,萧蛮竟没有入睡。 他靠坐在床上,虽然神态虚弱,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程灵推门进来,萧蛮的目光顿时微亮。 “王邕没有留你?”他开口说。 程灵顺手将门关上,走到萧蛮床边,坐下来一边伸手为他把脉,一边笑了笑道:“岂能不留?似我这等少年英豪,世间难得。王府君也未曾超凡脱俗,又岂能不想招揽?” 她这玩笑般语气的自夸,顿时就让萧蛮也笑了。 他看着程灵,目光中带了欣赏,道:“看来,王邕招待你的规格一定是极高了。” 程灵道:“是,他开中门,叫王七郎亲自到大门边迎接我,又在府中设宴,还有郡内权贵相陪。朱门豪奢,富贵迷眼,他口中不谈留人,行动间却无不处处是在留人。” 萧蛮笃定道:“你拒绝了。” “是啊。”程灵道,“我装醉拒绝的,不好直说,如今毕竟要在赤霞城暂留。” 萧蛮顿时挑眉道:“暂留?你不打算在赤霞城安居?” 这一问,却让程灵停顿了一下。 片刻后,程灵才缓缓说道:“其实原先,我是有意将赤霞城当做安居之地的。” 程灵将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来,这些话,对着共同经历过生死的王七郎不好说,对着被她救过性命的洪广义和施宏也不好说,对着拥有母女血缘关系的穆三娘也不太好说…… 可是对着眼前这个,似乎同样陌生的萧蛮,程灵却反而能够说出口。 不是因为他们互相都对对方有救命之恩,而是因为只有萧蛮,在某种程度上仿佛格外懂她。 就像前度告别时,他对程灵说:别做狗熊。 其实潜台词是,活着回来。 程灵听懂了。 陆兴说程灵“不是英雄”的时候,萧蛮还曾骂陆兴:你不过是个下三滥,又有什么资格论英雄? 他为程灵打抱不平,这或许就是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 第七十章 此人极为骄傲 程灵对萧蛮道:“赤霞城目前看来虽然安定,但我不知道这样的繁华究竟能够持续多久。是不是会像梦幻泡影一样,忽然在某一天就又全数破裂。” 她说:“这座城池不能给我安定的感觉。” 萧蛮看着她,却道:“是王邕让你感觉到不安了吧?” 可真是一针见血! 程灵顿时笑了,道:“是啊,明明王邕治军并不粗疏,他也并没有在面对临海王的时候软下筋骨投降,但是……” 但是问题出在哪里呢? 萧蛮看着程灵,说:“齐国贵族,奢靡成风,喜好清谈,痴迷玄学。” 对了,没错,就是这个! 程灵立刻道:“我见府君时,府君身着道袍。谈及玄学,能逸兴大发。谈及百姓,虽道民生多艰,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却认为万般皆是命。” 王邕在席间问起程灵逃难时的见闻,程灵还没有说得太严重,只是说了几句:“一路行来,十室九空,除去天灾,还有盗匪为祸。” 王邕就叹道:“十五年前,先帝请鬼谷传人松泉先生指点江山,松泉先生就曾言道,不出十五年,齐国必然灾祸四起,国祚难继,如今果然应验了。” 席间的云川郡众权贵紧接着就纷纷谈起了这段旧事。 “先帝大怒,当时便命人斩去松泉先生双足,将他囚禁青云台。还道,要他睁大眼睛看好了,大齐将是如何千秋万代。” 有人叹:“先帝到底是去得太早,否则当年若是能听松泉先生所言,及早贬谪临海王,如今也不至于引来这场动乱。” 有人却说:“先帝其实还是听了的,不然临海王怎么会被发配到临海?只是先帝大概也没能想到,临海王到了这偏远封国,不但没有沉寂,反而还在多年后忽然起兵了。” “今年天灾极多,不独是咱们云川郡有,大齐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因果循环啊,都是天命!松泉先生真国师是也!” “……” 好家伙,被先帝囚禁的人,你们就这么赞叹。 程灵听着这些人的讨论,除了为他们的言论之大胆而感到震惊,剩下的也是在为权贵们的讨论方向而感到迷惑。 这到底是个什么操作? 现在的情况是家国破败,处处危机,可你们不说救国,反而就一个劲儿地在这里讨论——齐国混乱是命运必然? 当然,也有可能人家办公务的时候是讨论该怎么救国的,只是眼下在这种宴席上,没必要说得那么深入,那么实在罢了。 又或者说,那些东西,他们没必要说给程灵听。 程灵不能够仅凭借宴席上的旁听就断定,说云川郡众权贵都是尸餐素位之人。 但是,一种莫名的荒唐感到底还是在她心中种下了。 程灵自己也不是救世主,或许她也没资格指责别人。她只能说她不在其位,所以她不能谋其政。 她当前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是默默积蓄自身力量,以期寻找到更好的家园方向。 萧蛮听了程灵的简略转述,嘴角却是轻轻往上扬了一下,这个笑容是带有讥讽意味的。 他说:“天下乌鸦一般黑,都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话落,他看着程灵,程灵也看着他。 程灵在这个时候确定了,萧蛮大概率就是一个古代愤青。 他为什么会看程灵顺眼?大概程灵行事时,时常会有的大胆举动很能让他共鸣吧。 程灵笑了起来,她见萧蛮虽然还有力气说话,但神色间的疲惫却越来越明显,当即放缓声音道:“时候不早了,萧兄好生歇息,明日我再亲自为你熬药。” 她起身要走,临走时又回身道:“萧兄,虽然同样都是人,但这个世间,不同的人,悲喜都是不相通的。我不后悔拒绝府君,你说的没有错。” 说完这句,她才真正离去。 房间内,箫蛮微微阖上双目,口中轻喃,似讽似笑:“不同的人,悲喜都不相通,所以你恨我是吗……母亲,呵……” 程灵从箫蛮房间出来后,转而却又去了后院。她要去看看穆三娘和两个姐姐,一方面是报平安,另一方面也是要交代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就在程灵与穆三娘相见,再次说起郡守府见闻时,郡守府中,其实也有人在谈论她。 散席后,王七郎追着王邕问:“伯父,我程兄的确是击杀了临海王。你之前说的奖赏,到底什么时候给他啊?” 王邕走在前方,一边说道:“没有临海王的头颅,如何证明人是被他所杀?” 王七郎顿时就不解了,欸?这是打算赖账还是怎么地? 他急道:“伯父,我能证明呀!我亲眼所见!这还能有假?万军丛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王邕头也不回道:“那也只能证明是她伤了临海王,劫走了人,却不能证明临海王是被她杀了。” 这这这,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啊! 王七郎又失望又恼火,语气更急道:“伯父,你不能这样!有功不赏,往后这上下左右,谁还有心立功?朝令夕废,咱们郡守府这不是要成为笑话了吗?” 话音刚落,前头廊桥刚过,王邕却忽然停下脚步,对着左边一处奇石造景喝道:“出来!” 片刻后,那奇石后方讪讪地走出来一个人,正是王六郎。 王邕板着脸道:“多大个人,在自己家里藏藏掩掩的像个什么样子?” 王六郎见了王邕就像一只缩着的鹌鹑,偏还要勉强伸出脖子,叽喳道:“父亲,我听你们在说那玉修罗程灵。临海王的确是他杀的,父亲真不准备奖赏他了吗?” 王邕没有直接回答,反问王六郎道:“你也在旁边偷偷瞧了半夜,看出来这个程灵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王六郎脱口道:“是个有本事的人!” 王邕顿时笑了:“呵,不错,是个有本事的人。不但有本事,此人还极为骄傲。” 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傲气,这倒也不奇怪。王六郎这时领悟道:“所以父亲要压一压对他的奖赏,让他明白,本事也不能当饭吃。让他懂得,父亲的奖赏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王七郎在旁边听着,这下了不只是急了,他更加恼了。 王邕摆摆手,制止了王七郎的质问,叹了声道:“六郎啊,为父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吗?银钱奖赏,既然有令在先,自然不可能克扣。只是这个都虞侯……” 王邕看着王七郎道:“七郎,你这救命恩人,骨子里有一股桀骜。他原先又并非军中之人,贸然升任都虞侯,只怕是祸非福,你……懂了吗?” 王七郎张了张口,也看着王邕,一时哑然。 第七十一章 赤霞城租房去 第二天清晨,程灵在听泉别院醒来。 天光才亮不久,朝阳便已经在云层后若隐若现了,好极了,这又是一个晴天! 程灵早早来到院中一片空地上,站起了太极桩。 习武练功,一日都不能荒废。 不多时,程灵昨日消耗掉的太阳能量就都被补充完足。再加上她昨夜补充好的月光能量,此刻丹田内能量充盈,令她神清气爽,只觉得精力格外充沛,对力量的掌控都似乎更加圆熟了。 等程灵站完两遍太极桩,又打了一遍咏春拳,别院管家就忽然来报说,王七郎来了! 王七郎不仅仅是自己来了,同时被他带来的还有郡守府的典吏,又有书记和几名衙役。 衙役们抬着包裹了红绸的木箱,一路走进虽未敲锣打鼓,却也颇为显眼。 王七郎带着这些人进来,一见到程灵就哈哈笑道:“程兄,你立了大功,赏金来啦!” 月洞门边,穆三娘带着程大妮程二妮,还有洪小郎和芸娘这两个孩子,站在那里似乎不知该如何进退。 程二妮两眼放光,又连忙用手掩住嘴唇,控制自己不发出惊呼。 赏金! 该来的赏金终于还是来了,这个程灵接受起来非常坦然。 她徐徐收功,接过旁边侍女捧来的布巾轻轻擦了擦汗,转身对王七郎抱拳一笑:“王兄来得好早。” 王七郎顿时道:“怎么?嫌我来早了,扰着你了吗?” 说笑了一句,他紧接着又难掩得意道:“程兄,这赏金都来了,你不好奇究竟有多少吗?你不猜一猜?” 这种表情就足以证明赏金应该是非常丰厚了,程灵笑了笑,很干脆地说:“不猜!” 王七郎气鼓鼓地瞪着眼睛,片刻后,才叹了一声道:“程兄,你可真无趣。” 又问程灵她的房间在哪里,问出来后便叫人将这些装银钱的箱子往程灵房间里抬。 王七郎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他细心的一面,等这些箱子都抬进程灵房间以后,他又从袖袋中掏出银钱来,准备打赏给抬箱的衙役。 程灵制止了他,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其中一只箱子。 木箱一开,只见满箱铜钱,光灿耀眼,那钱币堆满的冲击感,顿时就引来一片吸气声。 程灵也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然后叫来陈管事帮忙,又对穆三娘等人招手。 末了对郡守府的典吏等人说:“兄弟们辛苦了,既来这一趟,自然不能白来,润润嘴,喝口茶也是好的。” 陈管事就很懂,他拿个托盘从箱子里抽了二十串铜钱出来,直接交给了领头的典吏,一边笑眯眯道:“劳烦典吏分一分。”二十串铜钱,一串是一百文。 二十串,大约等于二两银子。 说着,陈管事又从袖子里滑出一颗一两重的银豆子,这银豆子被他用手势遮挡着,顺势就落进了典吏手中。 典吏哈哈一笑,脸色变得格外亲切。 他对程灵拱手,连说:“郎君客气,回头有那要跑腿的麻烦事,只管吩咐兄弟们,不能白喝郎君的茶。兄弟们,是不是?” 众衙役顿时嘻嘻哈哈地笑着喊:“是,没错!” 程灵微笑回应,一时气氛十分融洽。 王七郎在旁边看得有点呆,这个时候真是极想上前问程灵一句:我伯父不是评价你“极为骄傲”吗?你就是这样骄傲的?这人情世故,明明比我圆滑啊。 典吏和衙役们走后,程灵又请陈管事帮忙,打赏了听泉别院的下人们。 杂事办完,程灵问王七郎用过早饭没有。 王七郎的眼睛盯着那剩下几口没开的箱子,终于忍住了没有催促程灵再继续开箱,一边顺口说道:“没有,我吃不了那么早,特意来寻程兄一同用膳呢。” 听泉别院是关岳林的产业,王七郎对这里熟悉得很,根本就不客气。 程灵本来是打算做完早课再跟穆三娘她们一起用饭的,现在王七郎来了,那就只能分开吃了。 施宏和萧蛮都是伤员,还要继续卧床静养,洪广义于是出来作陪。 一顿早饭吃得颇为融洽,食物挺丰盛,粟米粥是主食,此外有鲜果四样,有烩鹅掌做小食,有肉糜小丸子,有白水焯的白菘,还有两样形状精美的糕点。 程灵可算是正经吃上一顿好饭了,昨夜赴宴,饮酒居多,还要打起精神应对各种问题,宴席上具体上了些什么菜,程灵都没太注意,更别说吃。 现在留意,则是因为她开始有心留意起这个时代的饮食水平了。 不仅仅是饮食水平,还有各方面的发展,程灵都在一点点地慢慢观察和记忆。 她要带着家人在这个时代建立起能够长久的事业,就必须各方面都注意到。 用过早饭以后,程灵提出要去找房子。 关于这个,她昨晚就跟穆三娘商量好了。既然来了赤霞城,她们势必是要停留一段时间的。 抓住这一段难得的安定时机,她们要积蓄自身的力量。最好是在下一次动荡来临前,她们不但能够拥有足够的银钱与物资,还要有一批可以放心使唤的人手。 当时说起这个,穆三娘是有点懵的。 她惊道:“灵哥儿,你的意思是,赤霞城还会乱?咱们不在赤霞城安家吗?” 程灵笑了笑,悠悠道:“阿娘,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如果一切稳定,那我们在赤霞城安家也未尝不可啊。” 能够安居的话,谁又喜欢东奔西跑呢? 只不过,在这样的乱世,未雨绸缪,多留一条退路,总不会错。 程灵打算先租房,关于这个,王七郎有话说。 他道:“程兄,你要是觉得白住我关大哥的房子不自在,索性便将这听泉别院租下来,不是正好方便么?” 程灵顿时哈哈一笑道:“王兄,这房子,小弟我倒是租得起,可是这打理院子的人,我养不起啊。” 话说完,王七郎没有注意别的,却是被程灵这一声“小弟”给说得脸红了。 是真不好意思,他又凭什么让程兄自称“小弟”呢? 惭愧,惭愧。 几人说笑着,程灵请陈管事帮忙做向导,又带上穆三娘,便踏上了赤霞城寻房之路。 第七十二章 城东暂定居 赤霞城规模阔大,非常典型的一点是,城中处处有水。 横穿南北的就有一条云水河,此外还有数条云水支流穿梭在城中各处街巷。 有名的水域还有碧江池,文星湖等等。 总之是移步就能见水,处处都是水景。 这也使得这座城池在初见它的人眼中,总是呈现出一种格外的浪漫。 虽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但由于临海王并未入城,城中环境并未被破坏,城内的整体气氛就也还是繁华兴旺的。 程灵看了个新鲜,觉得很饱眼福。 找房子的过程相对还是比较顺利的,因为有陈管事这样熟悉地头的豪门奴仆引路。 正所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在这种民生相关的小事上,反倒是陈管事比王七郎更知道该怎么处理。 当然,王七郎的面子也还是很大的。 陈管事带着程灵等人找到专管各种中介事宜的牙行,拉着那行首悄悄指点了一句:“这位,是咱们府君大人家的七郎君。” 就这么一句,顿时就让行首下来亲自介绍,全程陪同起来。 行首还拿了简易的地图出来,先指出一些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可供租赁的房屋出来给程灵挑选。 程灵选了几处,有临近云水河的一个二进小院,有距离文星湖两条街的一处二进小宅,还有距离城中心位置比较远,但是占地更为阔敞的一处三进宅院。 三进的那个宅子坐落在城东,已经有些靠近东城门了。 根据这行首介绍,城东那一片,居住的大部分是比较富庶的小户人家,有商贾有武夫,也有就在本地做买卖的人家,总之各方面成分复杂。 行首压低声音,做神秘状道:“还有江湖人士呢,也爱暂住城东,那边……别看宅子大,住起来这个滋味……啧,不好说。” 他极力推荐距离文星湖不远的那个宅子,说:“那边有咱们赤霞城的名胜文星楼,公子名士常在文星湖开办各种文会。湖对面的清源山上坐落着咱们赤霞城最有名的两个书院……” 一番介绍,只说是这边的宅子环境清幽,虽然略小了些,但沾着文星湖的文气,就很不一般了。 至于临近云水河的那个院子,整体就是中规中矩。 但行首也推荐说:“不瞒郎君,云水河边住的大多是城中小吏,或者沾亲带故的。在下家中也离云水河也不远,周围邻居旁的不说,至少也都是体面人家。” 就这么详详细细地都评价了一遍,可以说是非常实在了。 一行人乘坐着马车,将整个赤霞城逛了半圈,又将三个宅子都实地看了一遍。 最后看的是城东的三进院,但王七郎却也跟行首一样,极力向程灵推荐距离文星湖两条街的那个宅子。 他劝说程灵道:“那里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最大的好处是距离文星湖近,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看那周围店铺,大部分不是书斋就是布庄,清幽干净,可不是再好不过么?” 程灵点点头,但没有立即应声。 走这一路,她其实也一直都在心中暗暗考量,这时候她心里已经有定见了,但还是又问穆三娘道:“阿娘,你怎么看?想住哪里?” 穆三娘其实也一直在仔细思考,这时程灵提问,她就说:“灵哥儿,我私心里倒是想住城东。我看这宅子大,就挺好的。” 她没有说具体原因,其实她就是觉得城东更亲切,周围的小户人家令她觉得安心。 这种市井的喧闹才是穆三娘所熟悉的,再说了,程灵还说过要在赤霞城积蓄力量,文星湖那边的环境能够方便积蓄力量吗? 总不能招揽一帮读书人,等回头灾难来了,再一起上城头去打嘴仗? 这些话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口,穆三娘就只是笨拙地强调:自己喜欢大宅子。 程灵却有些懂她,顿时就笑了:“阿娘,我也喜欢城东。” 母女两个对视,程灵微笑,穆三娘轻轻抿了抿唇,片刻后也放松地笑了。 宅子就这样定下,不必旁人过多劝说,程灵做决定干脆利索。 王七郎于是也不好再劝,他就叹了声说:“郡守府在城西,程兄,这往后我要是再去找你,可就要横穿大半个赤霞城咯!” 程灵道:“我若要见王兄,不也同样需要横穿大半个赤霞城么?” 这话说的,王七郎一下子就嘿嘿笑了起来,倒是笑得有些憨。 众人重新回到牙行签了文书,如今的牙行没有私牙,都是官牙,章子一盖,文书就有法律效用。 程灵甚至都不必去见这个宅子的原主人,牙行行首道:“房主是个北方的行商,一年只到赤霞城来一趟,来了也不住那宅子,多半住客栈,程郎君尽管放心住。” 就这样,程灵照着牙行的规矩,直接就签了一年的租约。 租金是一月三千钱,也就是三两银子。 一年三十六两,程灵一次付清,此外还要再押十两银子做保证金。 出了牙行门后,穆三娘长长吐出一口气,就悄声对程灵说:“灵哥儿,这么多银子付出去,阿娘又心疼又心安。” 程灵看着她,目光鼓励。 穆三娘于是又道:“你直接付一年,是预计咱们至少可以在这里安定一年的意思吗?” 是真的奔波怕了,穆三娘也是真的害怕再一转眼,自己等人就又要带着破烂狼狈奔逃。 程灵这回没有再说什么未雨绸缪的悲观话语,她道:“但愿还能更久。” 穆三娘就笑了。 宅子一定下来,搬家的事情就很快了。 其实甚至都说不上搬家,因为程灵等人拢共就那么些破烂行李,听泉别院又不是他们的家,也没什么好搬的。 关岳林带兵出城去处理临海王散兵余孽去了,程灵无法向他当面辞别致谢,因此只请王七郎代为转达。隔日,她就带着众人离开听泉别院,直接去了城东的宅子。 三进的院子其实比听泉别院还宽敞些,一进院子,程二妮当时就惊喜得有些懵。 她难以置信道:“灵哥儿,这个地方,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吗?” 这里是她们的家吗? 程灵站在宅院中,环顾四周。其实,租来的宅子说不上什么家,但是,有家人的地方,不就是家么? 这里,虽然未必是她们以后的安居处,但却一定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新起点。 第七十三章 请郎君赏赐身份 六月三十日这一天,程灵一家历经逃亡之后,终于在赤霞城短暂地安定了下来。 搬行李的事情简单轻松,重点其实就是程灵那几口装银钱的箱子。当然,还有他们的马儿。 光是装钱就要用到几口箱子,这不仅仅说明了郡守府奖赏丰厚,它还着重表达了一点:这年代……没有银票! 铜钱是如今的主流钱币,白银也在使用,但相对流通不是那么广,用得多的基本上不是大商户,就是官家。 黄金就更不必说了,这是上层货币,小民常常不得见。 民间交易,很多时候还会用米,用粮,用麻布,用丝帛。 总之方式多样,以物易物也未尝不可。 穆三娘数钱数得很开心,搬到新宅以后,程灵将剩下的赏金分了将近一半交给她管。 郡守府拢共拢共,到底奖了程灵多少钱呢? 其实合共是白银一百两,再加铜钱一千串。 一串铜钱一百文,十串钱合成一贯,这才相当于一两银子。 一千串钱大概就等于百两白银,加起来程灵算是得了二百两赏金。 没有先前陈管事说的一千两那么多,但也并不少了。 因为银钱的购买力在这年头是真的很强! 这个钱,足够程灵在赤霞城有一个相对宽松的起步台阶。 租赁房屋加上押金,一次付出了大约五十两银子,再加上之前零散打赏出去的,余钱一百三十五两。 其中白银五十两,程灵都给了穆三娘,铜钱八十五贯,穆三娘那里收了二十贯,程灵这里收了六十五贯。 除去这些赏金,程灵手头上其实还有不少钱,都是采集得来。除去已经花掉的,大约还有金珠十两,白银二十两,以及其它一些物资。 程灵对穆三娘说:“阿娘,我想开武馆。” 这个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洪广义正好从巷子口的小食馆中打包了方便他们中午吃的饭食回来。 早上送了程灵等人搬家之后,王七郎就回去了,他还有课业要做,并不能整日在外。 陈管事也回了关家复命,临走时还挺不舍的。 程灵对陈管事道:“两日后陈管事若是有空,不妨到家里来坐坐。我有一件好物,需要两日后才得,到那时请陈管事为我鉴赏如何?” 陈管事受宠若惊,连忙道:“多谢郎君青眼,小的一定过来。” 等这些人都走了,留在院子里的也就剩下程灵一家,还有洪广义和施宏带着两个孩子,以及萧蛮。 萧蛮和施宏两个伤员一进了院子就被安排进房间休息了,程大妮则带着程二妮和两个孩子在归拢东西。 主要是要多收拾几间住房出来,还有厨房要好好收拾。 穆三娘将程灵交给她的铜钱放到了自己房间的床底下藏好,又将银子贴身藏了一些,其余的也都分开藏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银钱藏好后,她跟程灵来到前院,因为程灵说要在这里收拾一个练武场出来。 为什么非得要在城东租一个大院子?就是因为程灵想开武馆啊! 洪广义拎饭食进来的时候听到程灵说话,连忙走近道:“郎君,你要开武馆,就收小的做弟子吧!” 他的语气表情都特别激动,一句话说完,没等程灵答复,又忙道:“不,小的愿做郎君马前卒,求郎君收留小的做部曲。小的必定忠心耿耿,绝无二意!” 说完,他膝盖一跪,食盒往旁边地上一放,就要大拜。 程灵要来扶他,洪广义眼中含着晶莹,坚持道:“求郎君接受,赏赐给小的一个身份!” 这不是洪广义骨头软,相反,他等这一个机会太久了。 洪广义后来私下里是这样跟洪小郎说的:“咱们就是市井出身,底层小民,不讲究什么前程远大。我只知道,程郎君是个有本事、有情义的人,跟着他不会有错。” 又说:“但是咱们跟着归跟着,不能总贴着人家白占便宜。你爹我能有什么?也就是这把子力气,和这颗忠心了。既然这样,就该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没有位置,谁都尴尬。 程灵从洪广义的目光中看到了坚决,片刻后,她弯身过来扶住洪广义的手臂道:“好,你视我为首领,我视你为兄弟。洪二,起来!” 洪广义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再站起来的时候,那真是脊背都挺直了,整个人似乎找到了一个格外明确的方向,有种底气从内而外地散发了出来。 这个时候,外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就有一道巨大的碰撞声陡然响了起来。 只听——砰! 穆三娘惊一跳,洪广义连忙道:“小的去看看!” 话音落,他拔腿就走。程灵没有犹豫,立即也跟了上去。 穆三娘走在最后,一边走,她回头见院子里边听到动静的程大妮等人在探头,就挥手赶他们说:“你们回去,不准出来!” 这边,洪广义将院子的大门一把打开了——小户人家,不讲究什么大门侧门,东门西门,就一个前门一个后门。 门开后,却见前面街上哐啷啷倾倒好大一辆板车,板车上摞着五六个大桶,此刻也都倒在一边。 桶内的液体流出来,散发出各种酸甜混合的气味,在这夏日里竟是冒出一股沁凉,还怪好闻的。 街两边,早有不少人家开了门,探头在门口瞧热闹。 有人指点说:“是吴家父子,梅子水没卖完,又被赶回来了……” 只见板车边上蹲着一个老汉在抹眼泪,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板车前,脸上既有慌乱,也有倔强。 五六个闲汉模样的人抱着手臂站在这两人对面,嘻嘻哈哈地笑。 领头的人叫喊道:“还不起钱就把你们的宅子抵了!要不然就将你那妹子送过来。总之,想逃咱们曹老大的帐,没门!” 少年咬着牙道:“不是我们欠的债,没有找我们还的道理!” “吴老二不是你叔叔?”领头闲汉道,“他现在跑了,他欠的钱不就该你们还?别说什么早分家了,再分家,那他跟你爹也是一个老子娘生的呢!” 又说:“舍不得你妹子就拿你房子出来抵,这房子那也是你爷爷传下来的,都姓吴!” 他身后的闲汉顿时纷纷帮腔:“姓吴就没错,拿房子来,不然打死你们,放到哪里去说都是我们有理!” “还钱!还钱!” 一声声叫嚣顿时如同浪潮,冲击得门边的洪广义眉头直竖。 第七十四章 这个地方我来了,谁反对,谁赞成 洪广义站在门边,低声问程灵:“郎君,咱们要不要管?” 这个时候,街上叫嚣的闲汉见恐吓一阵之后,少年始终不松口,而老汉越发只知道哭,顿时就有领头的先冲上来,拎起拳头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还就打!” 一拳落下,少年闷哼一声,抱头硬抗。 其余闲汉纷纷冲上来,乱糟糟地喊:“打!不还钱的,打死不论!” “哎哟!” 打得正欢呢,忽然一个闲汉痛叫一声。 却原来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一颗石子,小小的石子丁点个头,却竟然拥有极大的力量。 啪!打在叫嚣得最凶的那个闲汉身上,一下子打得他整个人倒在地上,竟是痛得打滚。 “腰要断了!我要死了!哎哟!” 痛叫声未歇,其他闲汉也都还没反应过来,这边程灵身形一纵,整个人便好似是一只灵巧的飞隼,瞬间冲入闲汉群中。 她伸腿一扫,便似秋风扫落叶,将前方挡路的三名闲汉扫倒在地。 啪啪啪啪! 其余闲汉尽皆滚倒,还剩下最先的领头闲汉。 “你……别过来!”这人慌了,揪着吴家少年,似乎想将人挡在身前。 可是程灵只不过上前了一步,一只手已如闪电般探出。 她抬指轻扣,击打在领头闲汉手腕列缺穴处,闲汉痛叫一声,就放开了手。 程灵扯过惊呆了的吴家少年,将他随手推到一边,又来揪领头闲汉的衣领。 闲汉伸手阻挡,他体型壮大,力气其实颇为不弱,也有几手庄稼把式,寻常对付三五个成年男人都不成问题。 程灵在他面前,其实清瘦到甚至显得有些羸弱。 两边看客中,都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小心!” 程灵的拳头与闲汉的手臂碰撞在一起,纤薄的拳头却在这一刻拥有了钢铁般的力量。 砰! 闲汉被一拳打得连退了三步,他痛叫一声:“啊哟!” 一时捧着手,又惊又怒:“你是哪里来的人?好没有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知道自己管的是谁的闲事吗?” 程灵道:“我不管闲事,但我能管得着我家门口的事儿!有人在我家门口撒泼闹腾,扰了我的清静,我出手惩治惩治,又有什么不可以?” 说话的同时她抓人的动作也没停。 九宫八卦步跟进,闲汉只觉得眼前一花,这下却是再也躲不过了。 他被程灵一手揪住衣领,另一手在膻中穴处一按,顿时就胸口发闷,浑身发软,只能恨恨看着程灵,勉强道:“你家门口?这里……明明是、吴家门口,哪里来的……你家?” 程灵顺着闲汉的视线,就看向了街对面。 只见正对着他们家院子的对门,有一座看起来颇为老旧的宅子。那宅子上头挂着块匾,正正好写着“吴宅”二字。 程灵顿时笑了,她道:“街对面是吴家,可街这边却是我家。你在我家门口撒泼,我就管得了你!” 闲汉猛然明白了,转头又向街这边的宅子看过去。却见这宅子上头空荡荡的,并未挂门匾。 他就张了张口,下意识说了一句:“这里、这里原来没有住人。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程灵道:“什么时候来的那也不归你管,重要的是,我来了,呵!” 这话说的可气人,程灵嘴上不饶人,又将闲汉往前一推,道:“滚吧!” 闲汉头领蹬蹬蹬又连退了几步,最后啪地摔在地上,又摔了个屁股蹲儿。 他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前面几个倒地的闲汉爬起来了,忙忙冲过来扶他。 闲汉头领被扶起来,最后涨红着脸,到底又放了句狠话:“你等着,有种的报上名来!今日里欺负了小的算什么本事?回头看我们曹老大来找你算账!” 程灵侧目看来,道:“我名程灵,此处乃是程宅。” 说着,她伸手在自己家门前一指,又道:“程某一介武夫,或许管不了天下大事,但我府门前这一亩三分地,我却一定是能管的。” “谁敢冒犯……”说着话,程灵忽然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返身一个鞭腿,猛然踢出。 “啊!”闲汉惨叫。 原来不知是从哪里又多跑了一个闲汉出来,程灵在说话的时候,他就抱着一块约有尺半高的石墩子,悄悄地走到程灵身后,举起石墩子想要砸程灵呢。 哪想到程灵反应这么快,不但瞬间飞足踢出,这一踢,她的鞭腿就砸在那石墩上。 闲汉被巨大的冲击力冲得连连后退,石墩瞬间脱手,反砸到了他自己腿上。 闲汉倒地,紧接着,石墩又滑落到了旁边地上,然后发出咔嚓咔嚓一阵响——石墩受了程灵一踢之力,竟是就这样四分五裂地碎成碎块了。 满场都看呆了,闲汉的惨叫声也瞬间停止。 吓死了,这一脚如果不是踢在石墩上,而是直接踢在他身上,这个时候他还能有命在吗? 程灵收腿,接着道:“谁敢再冒犯,便如此石墩。行了,都滚吧!” 话落,闲汉们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还有人跑过来来架起被石墩砸了的伤员,灰溜溜地一拥走了。 再没有谁敢多话一句,也没有谁敢仔细去看程灵。 程灵站在街面上,目光扫过四下,最后在自家宅院门前停了停,对洪广义道:“是该做个匾,回头你去找匠人,刻一块函夏武馆的匾额,挂起来。” 说完,她转身往宅子里走。 呆立一旁的吴家少年可算是反应过来了,眼看程灵就要走进那大门去,吴家少年连忙鼓起勇气,大声问起来:“你……大侠,不,师父!师父,你要开武馆是不是?” “收我,收我进武馆,可不可以?” 接连问了两句之后,吴家少年胆气全面放开,他大步跑着奔到程灵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师父,求您收我入门!我……弟子一定好好学!” 嘴笨的人,就只能来回说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了。吴家少年激动得额头都冒汗,话说完,便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程灵。 第七十五章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程灵问跪地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吴家少年积极回话道:“弟子名叫吴耘,耘……是那个、那个耕耘的耘!青神观道长给我取的名,说我很勤奋,很勤奋的!” 程灵垂目看向吴耘,微微笑了:“武馆明日正式开业,到那时你可以过来报名。至于能不能被收入馆中,明日会再有考校。行了,回去吧。” 说完,她抬脚走回门内,再不多话。 洪广义在后头准备关门,吴耘又是兴奋又是着急,不敢探看走进了院中的程灵,就鼓起勇气抓着洪广义问:“这位……大、大哥,师父说的考校,是考校什么?” 洪广义嘿一声笑道:“小兄弟啊,这你可问错人了,郎君的意思,又岂是你我所能揣度的?总之,你好生准备就是了。” 说完,他张了手,就将门一关。 留下吴耘在门外急得不行:哎哎哎,什么意思?你都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就叫我好生准备,那我到底是准备个什么呀? 吴耘都快被自己绕晕了,眼看那大门就要紧闭,闭门前,洪广义的脸忽然凑到了门缝边,又对吴耘说了句:“吃饱点,力气足足的,总归不会错,啊,知道了吗?” 话落,啪!大门被彻底关上。 这一天,东城区梅子巷中新来了一户程姓人家。 程家的主事者是个武艺高强的少年郎,他当街打翻了曹老大手下一帮人手,一脚能踢碎一个坚硬的石墩,还扬言说要开武馆—— 这个消息随着围观人群的散开,也以风暴般的速度,飞快在整个东城区传开了。 还有传得更夸张的,有人说:“我亲眼所见,一人高的大石墩呢,被那少年一踹,哗啦啦,就碎成了一堆渣滓!” 听传言的人一愣一愣:“真的?一脚能踹碎一个一人高的石墩?那这得是什么本事?你唬我的吧?” 吹牛的人顿时不乐意了:“谁唬你?那么多双眼睛亲眼看见的呢,我刘老五能传假话?呸!爱信不信,我还不乐意说了呢!” 也有人说:“那么大的本事,这少年是不是个金刚长相?” “对对对,我听说了,跟佛陀金刚似的,两米高,腰围有八尺,一句话说出来,那叫做声震雷响,嘿!” “……” 那么多离谱的声音中,也有人猜测:“曹老大丢了那么大面子,不能善罢甘休吧?明天,这程家的馆主说要武馆开业,曹老大是不是要去找回场子?” “那必定是要去的呀,不去能成吗?脸能丢干净!” “明天……有热闹看了?” 是啊,明天一定会很热闹。 程灵回到院中,穆三娘担忧地走过来问:“灵哥儿,咱们这什么准备也没有,才来这里就说要开武馆,是不是太仓促了?不好好挑个日子吗?” 程灵一笑道:“阿娘,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正该要快才好。” 世事变幻,谁也不会因为你还没准备好就推迟变故的到来,面对未知的未来,唯有拼尽全力去应对。 顿了顿,程灵又认真道:“阿娘,生活上的事就要劳烦你和两位姐姐多费心了,你们……才是我最坚实的后盾。生活无小事,能让我无后顾之忧的,也只有你,阿娘。” 这翻话说出来,穆三娘便看着程灵,张了张口,一时却竟未答话。 穆三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其实从程灵接过了一家的主导权开始,她的内心中就隐约地多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孩子长大了,能挑起这个家了,这固然极好,但是穆三娘做惯了一家之主,实际上却并不享受这种退居人后的状态。 相反,她是无所适从的,她是担忧不安的。 但这样的情绪她不能表达出来,直到这一刻,程灵忽然郑重交托,穆三娘一直坠在那里,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才忽忽然的,一下子就落了地。 她深深呼吸,拂去鼻头的酸胀感,才终于缓缓开口道:“好,灵哥儿,你只管放心,阿娘都给你安排妥当。你说得对,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我们都不能停!” 程灵微微一笑,走上前忽然轻轻拥了拥穆三娘。 穆三娘一下子僵在那里,表情里竟有些无措。 程灵拍拍她的肩,放开她,对身后的洪广义说:“洪二,你去加急订做一块匾,再叫人拖两车木料回来,另外,再雇些帮闲和小工,将这院子打整打整。” 这座院子虽然有三进,但跟听泉别院那种富贵气息浓厚的深深庭院不同,这座院子的格局要更为简单,更为平民化。 进大门并没有影壁,直接就是宽敞空旷的庭院。 大门左右各有两间房,再加上大门后的前庭,这实际上就组成了前院。 前院的空场地足有一百来平大小,原先应该是商人用来堆放清点货物的场地,所以这片空地上满满地铺着青石板。只有院子的四角各种了一棵榆钱树,此外再没有其它绿化。 过了前院,后边就用围墙中规中矩地隔开了,中间开了个月洞门,可以直通第二进院。 第二进院是东西对门的格局,两边各有五间房,中间是待客的厅堂。 西厢,穆三娘住了中间的正房,程大妮和程二妮的房间就在穆三娘主屋的右手边,她们俩各住一间房。 程灵的房间则在穆三娘房间的左手边,更靠近前院。 她有两个可以支配的房间,一个做卧室,一个做书房。 东边的屋子暂时都做了客房,施宏和箫蛮两个伤员暂时不好挪动,洪广义却非常自觉地带着洪小郎住到了前院门房去。 他道:“小的给郎君守门!” 穆三娘再三请他住后面来,说小户人家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洪广义只道:“不成的,尊卑有别,这可不能僭越。” 他坚守着他的忠诚,程灵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门匾的制作定了加急,洪广义回来说:“说是有现成的红漆匾,只要刻字就成,晚上人定前能送过来。但是加急的刻字用不了金漆,只能先用墨来填色。” 程灵道:“不打紧,什么色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 会有人来吗? 程灵表现得很镇定,洪广义则将心中的担忧紧紧压下。 第七十六章 龙筋虎骨丹 洪广义不知道,这个夜晚,程灵半点也没打算闲着。 她做什么了呢? 白日里,程灵先是将送来的木料给截成了一段段高低不同的木桩,又将木桩摆成梅花桩的形式,在前院空地上安置好。 入夜后,上半夜程灵在屋子里研究龙筋虎骨丹——就是通过采集仲延庭,所获得的那两颗龙筋虎骨丹。 这两颗丹药具体有什么效用呢? 系统并没有给出详细解释,但顾名思义,程灵也能猜想得到,这应该是强健筋骨用的。 强筋健骨的丹药,吃了总归不会有什么坏处,但程灵没有急于服用,而是在这个夜晚终于抽出空来。她打算先做研究研究,说不定以后还能自制,那可就最好不过了。 先浅浅地刮了一点下来,程灵观其性状、颜色、气味。 接着,程灵将刮下来的药沫舔舐到口中,细细尝了尝。 首先就尝到了一点腥味:是虎骨。 龙筋虎骨丹中,真的有虎骨! 虎骨啊,只这一种成分,就直接将这丹药的制作门槛给极大地拔高了。 还有什么? 川乌、草乌……这两种药材,都属于大毒型的药物,丹药中带这个,那配伍就大胆得很了。 最后,程灵在药沫中尝到了些微的甘甜。 这个味道就熟悉了,是党参,还有人参! 除此以外,龙筋虎骨丹是大蜜丸的剂型,应该用了炼蜜做调和。 凭借这些,程灵就能推断出龙筋虎骨丹的基本配方了。至于其它的佐助药、佐使药、引经药等等,她暂时没能尝出来,这倒也不急。 有了主要成分做打底,要再推测出其它辅助药,相对就不难了。 程灵觉得挺神奇:其实以前,她的舌头没有这么敏感的。 光凭尝药沫就尝出了其中主要成分,这是什么本事? 这只能说,她这条从穿越后就开始变得挑剔的舌头,现如今才终于算是挑剔对了地方。 怀着一种新奇而又欣喜的复杂情绪,程灵服下了一颗龙筋虎骨丹。 她准备先吃一颗,细细体会一番具体药效,再决定第二颗龙筋虎骨丹给谁吃。 结果,服药后不过半刻钟,程灵就开始感觉到一股极为猛烈的热流在丹田中涌动了起来。 龙筋虎骨丹的药效竟是极为峻烈,程灵当时就改坐姿为了站姿,紧接着就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施展起了咏春的桩功。 咏春的桩功也极为体现了什么叫做“方寸之间见真章”,如此,程灵小步游走,练功半刻钟后,忽然当空挥出一拳。 这一拳挥出,幅度其实并不大,力量感似乎也没有特别强。 可是下一刻,忽听“噗”一声响起。 空气中都仿佛产生了片刻间的扭曲波纹,是程灵的拳头,在一刻竟然调动起了她全身的力量,将她身前这片空气,打爆了! 一拳之后,程灵筋骨间的灼痛感才稍稍减轻。 而这个时候,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充盈了力量,她的身体素质,在服用龙筋虎骨丹后,也有了明显的进步! 龙筋虎骨丹的效果,原来居然这么强! 它虽然没有直接增强程灵丹田中的能量,但程灵能感觉到,它对身体素质的提升是全方面的。 后半夜,程灵放下了对龙筋虎骨丹的具体丹方推算。她戴了个黑色口罩在脸上,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开了自己的卧房。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悄悄翻墙出了院子,紧接着,就选定一条路,开始在夜色中施展轻功,奔行起来。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 月底和月初,就连峨眉月都是隐没的。古城的街巷中,只有稀疏的星光照着程灵,与她相伴。 程灵转了几条街后,找到了白天打听到的,曹老大的住处。 曹老大也住在城东,不过曹府比起程宅要更加靠近中心城区。同样是三进院子,其规模比起程宅来更是不知道要大到哪里去。 程灵在外围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曹府居然是有着不少护院巡逻的,其整个防守,相对来说竟然算得上严密。 曹老大,不简单! 程灵顿时微微挑眉,她又测算了一阵,才终于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在两队护卫交替巡逻过后的间隙,轻轻一提纵,飞鸿踏雨的轻功运起,翻身跃过了院墙。 这一次,程灵落地几乎无声。 她小心闪避,凭借灵敏的听觉和触觉躲过了护卫们的巡逻,然后小心在几进院子中穿行搜寻。 曹老大会在哪里呢? 是了,前院那一处有着微微灯火的房间,那里看起来是曹老大的书房。 因为书房门口,也站着护卫守护呢! 程灵顿时趁着夜色跃上一棵树,又借着树做跳板,悄无声息地踏上了一处屋顶。 她屋顶上像狸猫般轻巧游走,不多时,就来到了那一处有着微微灯火的房间顶上。 该说无巧不成书,曹老大还真是在这房间里! 程灵掀开一片青瓦,整个人像是融入在夜色中般,她趴伏在屋顶上,透过青瓦的缝隙悄悄往下看。 这一看,却是一惊。 书房的格局没什么好说的,重点是,书房中间的一只椅子上,坐着一个形貌略显狼狈的白面男子。 这男子气质阴柔,声音尖利,正在叫嚷:“王邕反了天了!居然敢公然奖赏刺杀大王的刺客!” 叫了一句,又直接对站在他面前的精瘦男子说:“曹文,你好好儿的,护送洒家回京,太后面前,洒家必然不会忘记提你。” 这个气质阴柔的男子程灵认识,居然正是她曾经在临海王营帐中见过的麻公公! 至于站在他对面的精瘦男子,程灵此前虽未见过,这时却也能判断,这个应该就是曹老大。 曹老大,一个城中的混混头子,居然跟临海王之间有着别样的联系? 麻公公没有死在乱军中,却居然出现在曹老大书房里。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故事,程灵一时摸不清楚。但她又立即注意到了麻公公话语中的另一个重点,他说:太后面前…… 太后,麻公公为什么用这种语气提太后? 这个太后,是当今小皇帝的母亲,那个据说一直垂帘听政的徐太后吗? 第七十七章 你要以死谢罪吗?现在可以了 程灵轻伏在曹府书房的屋顶上,细听内中谈话。 曹文在对麻公公赔笑道:“公公息怒,这郡守府最近对临海军残部追杀得紧,不是小的不愿送公公出城,实在是,这进来难,出去更难啊!” “可恶!王邕老匹夫,两面三刀。睡小妾的时候爽快得很,结果转头又跟咱们大王作对,早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麻公公将手拍在身前桌案上,顿时发出砰一声响。 程灵在屋顶上想起萧蛮曾经说过的话:云安县令早已投向了临海王,云安县令的妹子如今是王邕的宠妾。 现在临海王死了,那个宠妾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曾派人追杀萧蛮的云安县令又怎样了? 思及此,程灵心中生起一股隐忧。 却见下方麻公公忽然用脚踢了踢身下的椅子腿,对曹文道:“你这胡椅倒是坐着舒坦,是北方带回来的?” 说到这个,曹文顿时声音轻松道:“是,如今北方商人群中,倒是时兴起了这种椅子。不必跪坐,不累腿,小的于是带了几套回来。公公如是喜欢,回头公公回京,小的给公公也将椅子带上。” 这个提议其实挺荒唐的,千里迢迢,都逃命了,你还带椅子? 不想麻公公居然点头说:“好得很,洒家坐一坐,若是坐得好,回头再献给太后娘娘。” 曹文就一边欢喜,一边咬牙道:“这两日,小的就叫手下用上好的紫檀打一批椅子出来,回头公公扮做押车的管事,正好出城。” 麻公公将手摸在光滑的下巴上,先点点头,接着又蹦出一句:“听说,那个什么玉修罗被王邕大张旗鼓地迎进城,还给奖赏了?” 话题到此,曹文顿时精神一振道:“回公公话,这个玉修罗今日在城东定居,还放话说要开武馆。小的明日便去会会他,便是打不死也要打残了他!” 狠话放出,不想麻公公却冷笑一声说:“打死打残,就凭你?” 曹文这下就尴尬了,待要再狠话一句,可似乎是想起了玉修罗的成名战绩,一时又有些结舌。 麻公公微微掀了掀眼皮,看他道:“正面应对,你肯定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曹文……你不会就只有莽上去的那点本事吧?” 曹文眼珠子一转,顿时弯下腰赔笑道:“不如公公教教小的,小的这脑子啊,有时候是有点儿僵。” 麻公公哼笑一声说:“明日一早,你一边到前门与他叫阵,等他出来了,另一边再派人从后门潜进他家,绑了他的家人,不就一切好说了么?” 好家伙,想来是临海王绑王七郎的招数直接有效,麻公公于是就一脉相承,也学会了这一绝技。 程灵伏在屋顶上,眉梢微挑。 又听了一阵,两人的谈话主要就围绕在怎么对付程灵上头展开,说到后来,话题将尽,程灵都打算起身离开了,麻公公才又忽然漏出一句—— “曹文,你不要有异心。” 曹文微微直了直腰,片刻后又弯下去,笑道:“公公您这可就多虑了,小的对您,对太后娘娘,那可都是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您怎么能这样怀疑小的呢?” 说到后来,他的语气竟还委屈起来。 麻公公被恶心到,顿时又踹了踹桌脚,就是一阵暴躁的砰砰声发出。麻公公不耐烦道:“行了,你记住就成,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走吧走吧,洒家要休息了!” “是,是。”曹文弯着腰,应了一连串的是,这才倒退着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麻公公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曹文一将书房门掩上,腰就又挺直了。 程灵伏在屋顶上,居然从曹文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她立刻将身伏得更低,只是用余光微微扫视曹文。 见他低声吩咐书房的守卫:“守好了门户,不许任何人进去。里头的贵客如果有什么需求,你们只管满足,回头立刻来禀我,知道吗?” 门口守卫连连应是,曹文这才大步离去。 程灵看他背影挺直,步伐有力,行走时腰身不晃,步距竟仿佛是用尺子量过般,顿时明白,此人的下盘功夫必定极好。 这一定是个擅长腿法的高手,可之前在麻公公面前,他竟半点也没表现出来。 程灵先前都没发现这一点,她的注意力那个时候大半都放在了麻公公身上。可见曹文收敛气息的本事,真是十分了得! 书房里,麻公公似乎是渐渐睡去了,程灵又细看了一阵,就从屋顶翻到了书房后方。 后面没有守卫,只有一扇小窗,还是紧闭的。 程灵取出军刀,轻轻将小窗的木插杆削开,便掀了窗户,似一只狸猫般翻窗入屋。 她的动作极为轻巧,全程几乎无声。 服用龙筋虎骨丹后,她对身体的掌控似乎都更上了一个台阶,每一个动作都能精细入毫微,达到最理想的控制效果。 麻公公分毫没有察觉,他不是什么高手,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又阴狠毒辣的老太监罢了。 程灵轻悄地走到了麻公公身后,正要探手,忽然间,闭着双眼的麻公公开口了。 “太后娘娘,老奴有负您所托啊……” 他的声音嘶嘶哑哑的,眼睛还闭着,这忽然的言语中带着哀戚,显然不是发现了程灵,而竟然是在自言自语。 程灵便暂停了动作,只在原地无声地听着。 麻公公自语道:“临海王死啦,死在一个无知小儿身上!世家难除,没有了临海王,您在京中更要处处艰难,这可如何是好?” 他的眼角流下了泪:“娘娘,老奴恨不能一死以谢大罪。是我,是我将那竖子,那刺客送到临海王军帐中去的。是我啊!” “千秋大业,毁于一旦,就这么毁了!这怎么可能?这多不可思议?呜呜呜……” 他低低的,幽咽的哭声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程灵伸出手,似钢铁一般有力的手指掐住了他的喉颈。 麻公公在生死的一瞬间睁开眼睛,用惊讶又惊恐的眼神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程灵。 程灵轻声道:“你要以死谢罪吗?现在可以了。” 第七十八章 天下间最锋利的那柄刀 半刻钟后,程灵从曹府的书房离开了。 麻公公死在了那个书房里,无声无息地,谁也没惊动。 程灵对他发动了一次采集术,系统提示:“你对齐国徐太后的心腹太监麻仁发动了采集,获得金珠十两,《波若心经》一册,《太监生存守则》一册。” 这个采集结果让程灵深深沉默了,是不是挺有意思的?一个阴狠毒辣的老太监,居然极可能是一个有信仰的人。 他不仅仅读佛经,他的信仰格调也还很不一般。 程灵离开曹府,一路穿街过巷,避着巡逻的打更人,不多时就回了自己家。 她翻墙入院,却在回到第二进住宅的时候见到,稀疏星光下,高高屋脊上,居然静静坐着一个人。 是萧蛮! 程灵微惊,身体的动作却比思维更快,片刻后,她足尖一点,轻身提纵,就轻巧跃上了屋顶。 萧蛮侧目看过来,目光清幽幽的,神情却似乎是有些模糊。 这一刻,星光下的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仿佛,坐在这屋脊上的,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遗世独立的雕像。 但这尊雕像在见到程灵时,到底还是活了。 他开口说话道:“你回来了。” 程灵说:“你猜到我去了哪里?” 说话间,她来到萧蛮身边坐下。 夜风吹拂过来,带起了一丝高处的清凉。 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星光照耀之下,整个世界都仿佛是疏离而又亲切的,又是诗意而又浪漫的。 这种气氛冲淡了程灵原先的杀意,使她在这片刻获得了一种别样的平静。 萧蛮道:“我猜你去了曹府。” 他猜对了,程灵道:“我还杀了一个人。” 萧蛮侧头看过来,微挑眉说:“你好像不太高兴。” 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是不太高兴,因为这个人在死之前跟我说了挺多话。” 接着,她向萧蛮说起了麻公公。 程灵道:“这个老太监居然说,他潜伏在临海王身边,是为了寻机煽动他,蓄养兵马,屠杀世家。临海王一路走过来,已经杀光了三大世家,佟家、计家、戴家……” “到了王家这里的时候,临海王没有杀成功,因为他被我杀了。” “老太监骂我无知,说我杀了一个临海王,却将这柄天下间最锋利的,面向世家的刀,给折断了。” “他说,世家才是这个天下最大的毒瘤。世家把持朝政,也把持地方,圈地屯兵,名义上臣服朝廷,实际上却个个拥兵一方。” “在地方上,这些世家既有兵权也有政权,就是土皇帝,大老虎。他们剥削百姓的田地,无尽地增加苛捐杂税。灾年不赈灾,荒年不养地……” “不杀光世家,这天下财富便永远都在世家,却不会在百姓,也不会在朝廷。” “我救王七郎,看似是救了一个人,实际上却害了天下人。” 说到这里,程灵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问萧蛮:“萧兄,你觉得这个老太监说的,有道理吗?” 萧蛮就用一种挺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程灵道:“程兄,难道你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你后悔了吗?” 程灵:…… 程灵顿了顿,轻轻笑了道:“当然不后悔,所以,我将这位麻公公,也杀了。” 萧蛮于是便也笑了,他看着程灵,道:“程兄,萧某从未对你说过,我最欣赏你的,其实也正是这一点。足够坚定,果决,从不轻易动摇。” 程灵于是也看着萧蛮道:“萧兄难道不也是这样的人?” 她以为萧蛮会应是,不料萧蛮却道:“不是的,我从来就不够坚定。” 星光下,披着满身夜风的萧蛮忽然微微动了眉眼。 他的眼神有那么一刻,似乎终于是从疏离的远方拉回了现实。 萧蛮道:“程兄,我特别的优柔寡断,还极容易受人拿捏掣肘,你是不是要笑话我?” 这话说的,程灵可从未见过萧蛮优柔寡断的样子。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道:“萧兄,这世上难以两全之事有太多了,无法决断,不一定就是优柔寡断,还有可能是情义两难。未经他人之苦,未懂他人之事,谁又能轻易做出这样的评价呢?” 萧蛮注视着程灵,声音不觉放缓道:“程兄是这样认为的吗?不会是为了安慰我吧?” 程灵微微一笑道:“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是安慰,但以萧兄为人,这不是安慰。” 顿了顿,她忽然悠悠吟起了一首诗:“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是程灵的有感而发,却也深深撞入到了萧蛮心里。 他静默了片刻,张口将那一句“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又细细咀嚼了一会儿,而后轻轻笑了声道:“程兄,我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我是继母养大的。” 程灵听他说起身世,于是认真倾听。 萧蛮道:“在我五岁以前,并不知晓自己的母亲原来是继母。那时候,继母在人前对我极好,在父亲面前将我宠上天,可是在人后,她却会对我凶狠地发脾气,肆意责打我。”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翻脸,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错在哪里。我只知道,自己需要随时随地小心翼翼,因为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那么急于讨好她,于是在那一年她过生辰时……我为了替她祈福,在佛前跪了一夜,捡了一夜的佛豆,也没什么,只是在那过后,我生了一场大病。” “病重的时候,似乎是要死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坐在我的床前,特别得意地笑着告诉我说。她很高兴,她特别开心,因为她恨我。” “她说我是有罪的,我生下来就有罪。我害死了她的姐姐……” “继母原来是我的小姨,我的亲生母亲是她的姐姐。” 说到这里,萧蛮又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措词。 程灵则觉得,自己听到的,是关于一个孩子,究竟是怎么被他的继母精神绑架的故事。 第七十九章 正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这个夜晚,来历神秘的萧蛮对程灵述说起了他从不曾为人所知的心底旧事。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美,也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没来由地令人放心,又或许是因为…… 在这里,他不是别人,他没有身份困扰,他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无所有的江湖浪人萧蛮,所以,他什么都能说出口。 包括,剖开自己最鲜血淋漓的内心。 萧蛮问程灵:“你说我当真是有罪吗?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因此也常常不愿意见我。如果没有我,我的生母或许就不会早逝,继母也不必放弃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又继续道:“为了照顾我,继母不得已嫁给父亲,但他们从未琴瑟和鸣过。” 萧蛮的声音中是带着迷惘痛苦与惆怅的,这些问题,显然已经困扰他太久了。 这位看起来有些孤僻,有时候脾气还挺大的神秘高手,谁又能想到,他的内心居然是敏感脆弱的? 他提出的这些问题,在有些人看来可能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但对于一个从小就饱受精神折磨的人而言,却俨然就是一座座艰险奇绝的大山,是一道道深不可测的渊海,不可跨越,无法度过。 程灵看着萧蛮,非常肯定地说道:“萧兄,你的继母一定骗了你。” 萧蛮一怔,回看程灵,似有疑惑。 程灵道:“请问萧兄,家中是否颇有家业?” 萧蛮又愣了下,倒是笑了:“你看出了什么?我如今已是孑然一身。” 他伸出手掌,星光下,却见他这双手修长净白,肌肤细腻,每一处竟都像是被最顶尖的玉雕大师精心打磨过一般。 真可以说是处处恰到好处,不可增减一分。 便连那虎口处因为握持武器而生出的薄茧,都只是为这双手增添了几分阳刚之气与力量感,而分毫不损这双手的美。 萧蛮本来是想表达自己现如今是一清二白,什么都没有了,结果这双手一伸出来,他自己倒先反应了过来。 程灵笑道:“萧兄明白了吧,一个人,不论他现如今是什么样子,他曾经经历过的,也一定会刻在他身上,成为他痕迹的一部分,难以磨灭。” 她又道:“不独独是手,萧兄的谈吐见识,行走坐卧的姿势,甚至包括……” 包括什么? 萧蛮看程灵,疑惑她为什么突然不说了。 程灵顿了顿,才道:“萧兄骨子里,也有一股清傲之气啊。” 萧蛮其实也是极为骄傲的人,虽然他似乎没有做出过什么特别明确的举动来表现这一点,但程灵看得出来,有所感应。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其实就是同一种人。 在云安县,程灵明知萧蛮受官府追杀,却也冒死都要救他。 在赤霞城城外,萧蛮明明满身是伤,自己都只剩一口气了,穆三娘他们不敢出来,可萧蛮却在那样的情况下,亦同样是甘冒生死大险,也一定要来寻程灵。 是因为他们的情谊特别深厚吗? 其实那个时候,并不是的。 是因为他们骨子里都有一股傲气,欠了别人的人情,就敢于拿命去还啊! 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军万马,吾又何惧之? 就是这样! 你……懂了吗? 萧蛮懂了,他轻轻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他微微仰头,目光似乎是在望向星空,笑的时候,他的眼角映着星光,格外晶莹。 萧蛮道:“程兄说得对,我家中,的确……颇有些家业。父亲选我做直接继承人,继母非常不愉快,她不敢反驳父亲,于是对我说……” “她说我不配!说有罪的人合该一无所有,孤独终老。说我的存在就是在挡我弟弟的路……我的弟弟,继母所生,今年五岁。” “程兄,我曾经万般辩解,说自己绝无野心,甘愿退让。继母表面上说她信我,我也以为她信我。” “但最后她还是将我逼出来了……用了一种我以前怎么也想不到的陷害手段。” 具体是什么陷害手段,萧蛮没有说。 程灵听到这里,也没有追问,而是道:“所以,萧兄,你的继母原先说,她放弃青梅竹马,改而嫁给你的父亲,是为了照顾你才迫不得已如此行事。这是骗你的。” 萧蛮道:“什么?” 程灵说:“显而易见啊,她就是想要你的家业,她只是想要高嫁而已!” 这一句话,可太直白了,直白到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萧蛮从前十八年的混沌。 他像是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因此又问了一句:“什么?” 这一问,他的视线从星空收回来了,只是紧紧盯住程灵,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也不瞬。 程灵回看他,语气轻缓又坚定道:“一个心中怀有爱的人,不可能动辄毒打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童。” “如果她真的像是她自己所标榜的那样,嫁给你的父亲原只是为了照顾你,她为什么不爱你?不保护你?不温柔待你?哪怕不温柔,她也不该凶狠。” “萧兄,她说谎了。她做这一切,就是为她自己,为她的野心,为她的yu望!” 程灵最后道:“萧兄,看一个人的真实目的,不要听她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她做了什么,最终又要得到什么。你其实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经意忘了明白。” 不经意……忘了明白。 这一句话,大概就是程灵的温柔。 萧蛮瞬间被触动了,他没有被谁这样温柔对待过,浮于表面的柔声细语他听过太多了,可是这样触及到他心灵的体贴,却是他此生首次拥有。 这个滋味,太美妙了。 萧蛮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快要渴死在沙漠中的孤旅者,终于在生命将要到达尽头的那一刻,一头栽进了绿洲与泉水中。 “程兄。”萧蛮喃喃道,“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我是一个疯子。我会给身边的所有人,都带来厄运的。” 程灵觉得他的心理阴影太重,便轻轻笑了笑道:“萧兄认为,我这三言两语,就算是好啦?” 萧蛮怔怔看来,没有说话,但眼睛似乎是在表达:难道不算是? 程灵笑道:“那萧兄可真是,看得太少啦!” 萧蛮瞬间目光一亮道:“我还能看到更多?” 程灵笑一声:“那不知,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话落,她轻轻一纵身,从屋顶飘然而下。 第八十章 曹老大来了! 程灵回房后,大约只休息了两个时辰,很快,天就又蒙蒙亮了。 虽然睡眠时间短,但程灵的精神却非常饱足。 丹田中的阴阳二气不但令她的身体在时刻得到增强,对她本身精神的助益,似乎也非常之大。 程灵精力充沛,早起之后,迎着朝阳便锻炼起了太阳之气。 能量游走数个周天,直到丹田内二气充盈。随后,程灵就去厨房,先亲手给萧蛮和施宏熬了药。 熬药的时候,她又一次动用了太阳能量。两份汤药的药性都被最大程度激发了出来,药气十足,叫人单只是闻一闻,简直都能精神一振。 两份汤药被施宏和萧蛮分别喝下。 施宏的问题在于高烧之后身体虚弱,如今炎症渐渐褪去,他就需要补气助益。 而萧蛮的主要问题却在于他中的热毒,说不上这具体是什么毒物成分,它看起来是慢性的,因为它没有马上就要了萧蛮的命,但其实它的毒性又非常峻烈。 萧蛮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种特殊的烧热状态中,血行疾速,又气息虚弱,两相矛盾,这使他整个人的精神都非常不好。 程灵认为,要不是萧蛮本身武功高强,换个人中这样复杂的毒,说不定早就死了。 所以,大概并不能说这毒药是慢性的,只能说,可能是萧蛮本身抗性强。 中医用药,不是特别高明的话,对于这种毒,大概就只能清热解毒了。 火热则以水降之,阳亢则以阴制之。 这就是所谓的五行相克,阴阳消长。 大夫开的药方没有什么大毛病,程灵的医术不见得比这位高明,但她有太阳能量这一宝藏,亲自熬药之后,萧蛮精神有所增长。 施宏喝完药后,都能自己下床出来走动了。 众人于是聚在一起用早饭,早饭的时候,施宏提出道:“程兄,我这身体快好了,倒也是时候搬出去了。” 穆三娘忙道:“施兄弟这是急什么?你这身体还没完安全好呢。” 施宏一抱拳,叹了一声,又苦笑道:“实在是占了程兄与大娘一家太多便宜啦,在下这脸皮再厚,也不能再如此不明不白地住下去啊。” 他做不到像洪广义那样,干脆利索地纳头一拜,改了户籍做部曲。 施宏私心里其实也认为程灵是值得追随的,但他毕竟读过书,考过功名,要他就这样放弃身份,他也属实是为难。 最重要的是,他还带着芸娘。 芸娘原来是多么富贵娇养的小娘子,总不能跟着他一起,在程家入奴籍吧? 可要是不入奴籍,他也没脸这样不明不白地把自己一直当尊客住着。太尴尬了,程家女眷还多,这要怎么处? 施宏很实在,干脆地剖铭心迹,又连道“惭愧”,最后说:“程兄大恩,在下铭记于心,不敢或忘。但即便分别,咱们兄弟的情谊,也决不能改变分毫!” 又说:“一姓的兄弟,树大尚且要分家,分别也不算什么。程兄,往后不论你往哪里走,还请务必仍然带上我。在下本事不大,但人品有几分,一定不做讨人嫌的事……” 话还没说完,忽然外头大门外就响起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 众人用早饭,其实是在二进的厅堂中,可那一进院外的敲门声却仍然传了过来,可见这敲门声响之大。 咚咚咚! 简直就是震雷。 穆三娘面色一变,程灵则道:“是曹老大带人来了!” 如果照程灵原来的习惯,这个时候肯定是带着洪广义出到大门口去,自己就将事情处理了。 为了避免危险,她可能会让穆三娘等人留在后院等待。 可是昨晚听过曹文与麻公公的对话,程灵又怎么可能还这样做? 她立即又说:“阿娘,你们一起,都随我到门外去。” 程宅的大门外,早已聚集了不知多少的看客,一双双眼睛带着各种复杂情绪,或兴奋或担忧,或事不关己,或瞧个热闹…… 只见曹文浩浩荡荡地带了一群壮汉,围在程宅的大门口。 他自己穿着锦衣,手上捏着两个玉球,玉球被他转得当当作响,像是能冒火星子。 拍门的是两个身形精壮的汉子。 这两人穿着夏季的短打衣裳,胸前敞着怀,鼓鼓的肌肉半露不露,显出一种格外雄壮的气息,简直能看红围观人群中,大姑娘小媳妇的脸。 “这门,不会直接被这两人就这样拍开吧?” 才有人发出疑问,紧接着就又有人惊呼:“门开了!” 程宅的大门在这一瞬间被人从里头打开了,拍门的两个汉子正用着极大的力气往前顶门呢,忽然间这门一开,两人顿时就收不住势,上身立时往前一倾。 电光火石间,两人要冲到门内去。 程灵站在大门中间,忽然飞起一脚——不,是闪电般的连环两脚。 砰砰! 这两脚快逾闪电,简直就连成残影了。 门外的围观者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瞬间,两名壮汉就从门口倒飞而出。 “啊!”壮汉惨叫,砰砰倒飞落地。 曹老大都只是下意识侧身让开,没有来救他这两名下属。 等到两名壮汉滚在地上不动以后,他才脸色微变道:“程小兄弟,你如此粗暴,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程灵道:“对待朋友,那自然是尊敬客气,扫榻以待。可对待恶客,给两脚难道有错吗?” 曹文似乎没料到她这么简单直接,顿时微微沉声道:“程小兄弟开口就是恶客,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我们金水帮做对了?” 金水帮?程灵咀嚼了一下这三个字,道:“开场敲门声便作震天响,不是恶客,难道还是好朋友?曹帮主,要打,咱们不如就签个生死状。不打,那就请曹帮主从哪里来,又再从哪里回去吧!” 话音刚落,曹文手上转着的那对玉球忽然脱手飞出去,这一瞬间,简直就像是两枚缩小型的攻城炮,猛地对着程灵面门袭去。 曹老大更不讲武德,他偷袭! 程灵却像是浑身都长满了眼睛,在玉球袭来的一瞬间,她猛地又抬起一脚,足背飞踢过去。 第八十一章 生死状,见死生 砰! 程灵的足尖踢打在飞来的玉球之上,两相撞击,竟不像是玉石与人体相撞,反倒像是两颗同样坚硬的精炼铁石在凶猛撞击。 砰砰! 接连两腿,玉球被反弹出去,在电光火石间,似白驹过隙,穿过了时间空间的阻隔,对着曹文的面门直射而去。 曹文面色大变,瞬息间忽地将身一仰,一个惊险至极的铁板桥就被他使了出来。 铁板桥来得及时,曹文整个身体平平横斜,终于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反击来的两枚玉球。 砰!砰! 玉球擦着他的面门落在地上,霎时溅起一堆破碎石屑。 这两枚玉球,竟是生生将街面上坚硬的青石板都砸出了深坑。 围观的人本来大多数都聚集在街面上,这下子直面了程灵出手的恐怖,却是再不敢围得太近了。人们纷纷后退,间或发出惊呼。 而这个时候,程灵刚刚将自己踢出的右腿收回,她收腿静立,负手站在那里,真真是体现了一个,什么叫做“静如处子动若脱兔”。 围观者无不感觉心神紧绷,到这时,有人悄悄吐出了紧张的气息,人群中却再没有谁敢随意指点了,场面一时竟显得很是安静。 曹文狼狈地重新直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两个被玉球砸出来的深坑,又看了一眼程灵,一时沉着脸,竟是说不出话来。 程灵道:“曹帮主还有何指教?如果没有,那可以带着你的人离开了。如果有,我辈习武之人,生死场上说话。签生死状,曹帮主,你不敢吗?” 曹文的面色变幻不定,被他带来的那些壮汉中,这时有人鼓起勇气大喊:“竖子,你大胆!” 程灵一抬手,也不知道她手上什么时候捏着一块石子,这时石子飞出,瞬间激射,咚一下,就直接击中了叫嚣之人的牙齿。 呃—— 石子击中在牙齿上,那人门牙被打飞,好险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站在那里,一时间简直都傻了。 再没人敢叫嚣,众目睽睽之下,程灵负手而立,看她如此年轻潇洒,真可以说得上是神仙风貌,要多耀眼就有多耀眼。 从前耀武扬威曹老大被这一比,都好像给比成了地里的一滩泥。 曹老大再不能沉默,他必须要给出回应了。 他看了一眼程灵的身后。 在程灵身后,穆三娘等人都与有荣焉般站在那里。 也就是说,程灵的家人没有谁乖乖留在后院,而是每一个人都直接就在程灵眼皮子底下呆着。 曹老大看了一眼程灵的腿,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终于在这一刻开口了。 “好得很。”曹文微微阴沉着脸道,“既然如此,那就签生死状!希望程兄弟也不要后悔。” 生死状签下,死生莫负。 黄泉路上,谁都不要后悔。 围观人群中,这时匆匆挤出几个人。 其中一人放高声:“我程兄才不会后悔,后悔的那个是孬种!” 是王七郎,他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与他同行的,除了随行的小厮常随,还有几个锦衣华服,看起来同样是出身世家的少年。 其中,王六郎赫然在列。 王七郎兴奋得不行,他对程灵充满信心,这时又大声说:“要签生死状,需有官府之人作见证。这里……这位是咱们郡守府典吏,他可以做见证!” 说着,他又从身后拽出来一个人,这人则正是前日给程灵送赏金的那位典吏。 典吏的表情有些尴尬,这时勉强笑了一声,就对着四面拱了拱手,道:“好说,好说,写文书在下拿手,呵呵……” 还真是呵呵,这种文书,就算写得拿手,又有什么意思不成? 典吏最终当众将文书写下,曹文阴沉着脸,在文书上签了字,程灵同时也干脆地在文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以说是既在情理之中,其实又十分出人意料的。 快,太快了。 还没怎么冲突试探,就到要分生死这一步了,谁又能说不快呢? 围观者无不紧张注目,议论悄悄。 大街上,程宅的门前,曹文站在那里,手上没有兵器。 程灵于是就也解下了腰间的龙泉剑,交到了身后的萧蛮手上。 萧蛮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虽然从身形到面目无一不俊美,但当他不说话,不言动的时候,其实又十分没有存在感。 要不是程灵忽然解剑给他,几乎都没人会注意到他。 程灵走下台阶,站到曹文面前。 她摆了个基本的武者礼节,抱拳道:“曹帮主,请。” 程灵如此风度翩翩,曹文自然也不甘示弱,他立刻也抱拳回礼道:“程少侠,请!” 曹文改了对程灵的称呼,然后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忽然身化残影,腿似狂风,身形一纵,就像一个恐怖的大转盘似的,对着程灵猛烈绞杀了过来。 太突兀了! 这才是曹文的真实水平,完全不是先前他被程灵压着,处处落在下风的样子。 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程灵的目光也是微微一变,但她反应极快,在这一刹那,迎着曹文的腿影,程灵不退反进。 她也扬起一腿,在纷繁的腿影中,这一腿简直就像是朝阳跃出云层,以最堂皇的姿态,击破万千幻象。 南拳北腿,十二路谭腿。 砰! 双方的两腿相撞了,硬碰硬。 程灵调整呼吸,体内能量涌动。 她遇到了来此以后,除临海王以外的最强敌手。 对方的腿上亦是有一股奇绝的力量,像暴雨狂浪,劲风疾打。 台阶上,萧蛮说了一句:“昆山派,天雨疾风腿法!” 曹文藏得太深了,双方硬碰硬的第一个回合,他没有胜出,但他也没有败退。 双方竟是战了个势均力敌。 曹文问程灵:“你这是什么腿法?” 说话间,两人仍在疾速交手。 腿法是主要的对敌手段,但双方用腿的同时也还用拳。 程灵的咏春拳寸寸惊险,越是贴身短打越是威力十足,曹文的拳法亦是擅长于近身作战,但他的用劲明显没有程灵高明。 可曹文的优势也很明显,他的气息非常绵长,每一拳都有寒冰气息相随。 程灵能够感觉得出来,如果这个世界的高手确实有内功,那么曹文的内功一定是比她更要深厚许多! 她的积累还是不够,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了。 第八十二章 关键时刻,谁最靠谱 砰砰砰! 程灵与曹文在疾速交手,双方每每拳脚相接,互相碰撞到的时候都能发出钟鼓相击一般的声音。 这根本都不像是肉拳在相搏,简直比兵器互砍还要来得恐怖。 围观者无不看得目眩神迷,这种眼福,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曹文又问了一遍程灵:“你这是什么腿法?” 说话间,他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奇妙步法,竟忽然在瞬间转到了程灵身后,然后一爪探出,便似鹰爪,带着疾风抓向了程灵后颈。 眼看这一爪就要抓实了,程灵的身法却竟然比他还要更灵活。 在这最不可思议的时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程灵脚下一错,已似一尾游鱼,顺着曹文爪击过来的疾风,转到了他的身侧,并在这同时两指一扣。 咚! 扣在了曹文右手肘关节处,寸劲发出,竟是痛得他手臂一弹,当下闷哼出声。 这个反击可太精彩了,围观者们不由得纷纷大喊:“好!”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王七郎就是那个看热闹的外行,他看不懂对战双方的精妙路数,但见到程灵稍占上风,立即就欢喜鼓掌道:“好,太妙了!” 程灵在这时回答了曹文的提问,她道:“我这腿法,叫谭腿,拳法,是咏春,步法,为九宫八卦步!曹帮主,你的腿法是什么?拳法又是什么?” 曹文眼睛通红,忽然蹬起一腿,一腿似鞭,另一腿似剪,双腿悬空,整个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飞而起。 他踢向程灵,低喝道:“一腿定西风,二腿见黄泉,你去死吧!” 话音未落,一股沛然莫可抵御般的狂暴力量已经向程灵袭来。 当真是西风劲烈,风似刀卷。 程灵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功,曹文突起这一下,简直瞬间就从实实在在的传武技击,转向了莫测的玄幻武学路术。 这不科学! 但多年习武的本能令程灵立刻下意识调集起了全身能量,要防御吗? 不,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程灵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她能感觉到,像这样的攻击曹文也不能轻易发出,这就是他的终极大招,不能让他蓄势,要一击打败他。 分生死,便在这一刻! 程灵没有过多思考,瞬间就做下决断。 她没有像曹文那样超乎常理的大招,但惊人的武学灵性令她在生死关头忽然进入到一种别样颖悟状态。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在她眼前放慢了。 曹文旋风般击来的双腿像什么? 是不是,像一团旋转的龙卷风? 龙卷风最强的一点,就在于它中心的风暴眼,最弱的一点,也在于它中心的风暴眼。 四周人群似乎在惊呼,但那些声音都在程灵耳中模糊了,她在这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姿势,太极拳之白鹤亮翅。 白鹤亮翅再变招,推掌! 太极之强,在于以柔克刚,在于四两拨千斤,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实战中,太极也可以刚猛无俦。 推掌,上步,炮拳! 这一拳,集齐了程灵体内所有日月精华之能量,也令她的肌肉、筋骨、意志、精神,全都达到了最高度的完美统一。 她找到了,对方力量最击中的位置,就这样,迎难而上吧! 高手之间或许的确是存在有感应的,这一刻曹文像是感觉到了此生最大的危机。 如果不变招,他很可能会死! 而如果变招——攻势已经发出,在这种几乎调集了全身力量的极端状态下,又怎么可能变招? 就算变招他也会被自己的力量给反噬到重伤,最后的结果必定也还是难逃一死。 怎么办? 生死一瞬间,曹文也有他的决断。 他抬手,忽然一弹指,戴在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就这样被他弹射了出去。 去的方向正是穆三娘等人所在的方向! 曹文决定围魏救赵,逼迫程灵回身变招,去救自己的家人。 有人惊呼,有人大骂:“卑鄙!” 可是程灵的神色却半分不变,上步,冲拳,发劲如放箭! 这一切描述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程灵的拳头穿过了腿影,击中了曹文胸腹。 砰! 曹文不该分心的,他分心去攻击程灵的家人,反而使他自己的招数有了破绽。 高手对决,一丝破绽就足以决定生死。 “啊!”曹文惨叫一声,他整个身体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破败的革具,被程灵这一拳打得在空中倒飞了三丈。 最后重重地撞倒在大街的对面,一口鲜血从曹文空中喷出,他瞬间面色惨败如金纸。 程灵犹不罢休,瞬间动步追击而至。 曹文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勉力抬头道:“你……好狠!” 最狠的是什么? 是她居然不顾家人性命! 曹文说:“我……错看你……” 程灵一转头,视线回转到身后自家大门口。 那里站着惊魂未定的穆三娘等人,也站着手持龙泉剑,在惊险瞬间挡住了飞来扳指的萧蛮。 萧蛮手托玉扳指站在那里,神情淡淡地看向这边,一甩手,又随意地将玉扳指弃置到了地上。 叮! 玉石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碎裂了。 曹文:…… 不甘心,死不瞑目。 “你……”他伸手指着程灵身后的萧蛮,瞪大着眼睛,最后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就再也气息难继。 头一歪,曹文落在地上,就此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死了,到死都觉得自己很委屈。 全场一片寂静,什么惊呼声叫好声都不见了。真的死人了,死的还是曹文这样颇具名声的地头蛇,这种震撼感还是非常之强的。 忽然间,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只听一阵脚步声,咚咚咚咚,由远及近地渐渐到来。 一道高扬的声音先响起:“让让,让让,干什么呢?都堵这里?听说这里死人了?谁杀的!” 看客们纷纷让路,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现场瞬间又活泛了起来。 人们嘀咕:“是衙差来了,是陆捕头!” 一群带刀捕快冲进来,眼看领头的捕快张嘴就要再喝问什么,王七郎立即站出来,高声道:“是我们做的见证,这里有人签了生死状在比武,打死不论的!” 第八十三章 胜出者的红利 生死状的比武,的确是打死不论! 因为这个时代太混乱了,所以民间尚武,有的时候官府都懒得管这些习武者之间的恩怨,只要苦主一方自己不追究。 但陆捕头仍然走了过来,他挑起眉头看程灵,问:“你做什么?” 程灵正蹲下身,一手触摸在曹文的鼻子下方,似乎是在探他的鼻息。 果然,程灵回答道:“我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当然,实际上程灵的真正目的是采集! 系统提示:“你对昆山派弃徒,金水帮帮主曹文进行了采集,获得金珠十两,金水帮帮众名册一份,残缺的《天雨疾风腿法》一册。” 采集曹文,获得了大丰收! 陆捕头却伸手,似乎是要来推程灵,他一边皱眉道:“其人已死,你非但没有悲悯哀伤,反而还要侮辱死者尸身,即便是签了生死状……” 话音未落,程灵的手已经抬起,看似轻描淡写地在他手腕上搭了一下。 太极,推手! 气随心走,以彼之力,而还施彼身。 陆捕头只感觉到一股看似柔和,实则却极为刁钻的力量忽似圆弧般向自己推来。 他想要抵抗,却根本无从反击,浑不着力,只在这一瞬间身不由己地忽然就往后退了几步。 陆捕头:…… 他的话顿时就无法再继续说出口了,一股热意袭上脸颊,众目睽睽之下,那真是,无地自容到恨不得立即拂袖离去。 程灵这才站起身,她对陆捕头抱了抱拳,语气谦和道:“陆捕头误会了,在下的确只是想要查看曹帮主情况,绝无侮辱之意。” 陆捕头绷着脸,冷声道:“你有分寸,这是最好。须知这世上,高手之上总还有更高手,恃武行凶绝非长久之道。” 程灵道:“多谢陆捕头提醒,在下也是如此认为。武功虽然是底气,但底气如重器,绝不可轻用。这世上,最要紧的还是以德服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下这才起意要开办函夏武馆。” 说到这里,她忽然向着四周团团一抱拳,朗声道:“正好叫诸位乡邻知晓,在下程灵,虽是初来乍到贵宝地,却也有心和睦友邻。开办武馆,不为逞凶斗狠,只为传播武术。” 又说:“习武,一则强身健体,二则修身养性,三则护家保身。” 话音刚落,后续的言语还未跟上,人群中就已经是爆发出了阵阵的叫好声。 这回,大声叫好的可不再仅仅是王七郎等人了。 更有许许多多的乡邻青壮混在人群中,有那血气方刚,格外冲动的,简直恨不能立时冲出人群,来到程灵面前纳头拜倒。 陆捕头被这一声声叫喊给冲击得,一时间脸面涨成了猪肝色,真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要发威都发不得。 如此尴尬时刻,好在有于典吏从人群中疾步走出,他装作刚看见陆捕头的样子,拱手道了声:“陆捕头,哎呀,你在这里啊!” 陆捕头一转头,看到了于典吏,更看到了站在前头的王七郎等人。 他顿时扯着脸僵硬地笑了笑,对着于典吏抱了抱拳,又对着王七郎王六郎等人拱手算是行礼。 王七郎瞪着眼睛看他,颇有些气不过来。 最后,是于典吏将陆捕头拉走了。当然,陆捕头带着的那一群捕快,也呼啦啦地一块儿跟着陆捕头走了。 金水帮的那群下属,则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地抬了曹文的尸身,也一溜烟儿地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斗就这样结束,属于胜出者的红利却才刚刚开始。 程灵的身前一下子就围满了人,冲在最前头的便是昨日的吴耘。就连王七郎等人都被挤在后头,急得后方的王七郎一个劲儿地用拳头击打自己的手掌,嗳声连连。 王六郎也很兴奋,他拉扯王七郎道:“七郎,这个程灵虽然做不了都虞侯,但我们尽可以请他到府上来,做教我们习武的教习师傅啊!” 王七郎甩手,恼火道:“你可真敢想,程兄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再如此,当心我与你翻脸!” 那边,一堆的青壮围上来,一个个喊着“程师傅”,又有人连声询问该怎么加入武馆的事情,程灵冲众人一抱拳,先朗声说了一句:“诸位莫急。” 话音落下,激动的人群就齐刷刷安静了。 经过这两场战斗而酝酿出来的号召力,至此已初现端倪。 程灵于是微微一笑,她抬手一指程宅的大门前。 只见那大门上方挂匾的位置分明蒙着一块红绸,程灵道:“函夏武馆尚未正式开业,诸位,待我揭匾。” 话说完,她便足尖轻点,身形一纵。 飞鸿踏雨的轻身提纵之术施展出来,程灵衣袂翩翩,身轻如燕,以一种违背人体常理的姿势,瞬间在空中完成了二段跳。 宽阔的街面被她就此跨过,她飞纵到了门匾前方,抬手将那门匾上蒙着的红绸一揭。 红绸飘然落下,程灵亦飘然落下。 鲜艳的红绸,俊美的少年,冰清神秀宛如一幅画。 “好!” 人群更是一阵欢呼,这回欢喜叫喊的竟不仅仅是热血躁动的青壮了,从老到少,从男到女,尤其是年轻的小娘子小媳妇们,更是格外叫得欢。 “程郎君!” “程少侠!” “程馆主!” “……” 清清脆脆,叽叽喳喳。 程大妮红了脸,程二妮既欢喜又欣羡,穆三娘……有点骄傲,也有点尴尬。 程灵将红绸交给站在旁边的程大妮,对众人介绍洪广义道:“这位,便是我们武馆的大管事。” 洪广义挺了挺胸膛,红光满面。 程灵道:“想要加入我们函夏武馆的,可以先向我们大管事报名,明日辰时,已经报名的,准时来武馆参加测试。测试通过,方为武馆弟子。” 说完,她又对着门外的众人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入内。 那动作,那姿势,真可谓是干脆利落,行云流水。 当然,也有可能是此时的她在众人眼中已经有了光环,因此,她的一言一动都仿佛有了格外的加持,令人无不神往。 第八十四章 士为知己者死 函夏武馆正式开业了。 当家人问起程灵为什么武馆要取名函夏的时候,程灵当时只说:“随口一取,不用在意。” 但其实,她是在意的。 函夏,函诸夏也。指的就是她的故国华夏,她的中国啊! 时空变换,前尘不可追,聊以此,慰思乡之情罢了。 晚上,洪广义来向程灵汇报他收到的学生名单,并对程灵说:“郎君,五百文一月的束脩,居然也有不少家伙嫌贵,当时就打起了退堂鼓。” 语气颇有鄙夷。 洪广义是真看不上那些嫌贵的家伙,在他看来,程灵定的这个入学费用,简直就已经是便宜到地底心了。 虽然他从前是屠夫,也是市井小民,但他洪广义也分得清好歹,该大气的时候,可是从不小气的。 程灵只是笑了笑,道:“不必在意,日久自然见分晓。” 收费,这只是小小一道门槛,只是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学的是免费的东西。 毕竟很多时候,免费的总让人不那么珍惜。 程灵没打算靠武馆挣大钱,武馆是人物根基,但要挣钱,她还另有章程。 程灵又跟洪广义分说了一遍明早对于弟子的筛选。 武馆收徒,当然不能是只交束脩就行,如果是通不过程灵考验的,那就是交再多束脩,程灵也不收。 洪广义听得连连点头,将他程灵的嘱咐逐一记在心里。 值得一提的是,施宏虽然说要从程宅搬出去住,但同时他又毛遂自荐,请求程灵聘他做武馆的文书账房。 施宏微微红着脸道:“惭愧,说是做人不能太厚脸皮,结果到底还是要占程兄便宜。程兄聘我做文书账房,劳烦先预支我几月工钱,我也就近租个宅子。” 说到这里,他又窘又羞,简直都恨不得当时掩面了。 真的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施宏虽非英雄,也是响当当的汉子,曾经的富绅子弟,又何曾被银钱为难成这样? 小芸娘依偎在他身边,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仿佛也觉得十分羞愧。 程灵却是立即大喜道:“秀才公愿意折节屈就,这分明是在下的福分,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施兄,你可解决了小弟天大的难题。小弟不仅要请你做文书账房,还要请你做武馆弟子的文学师傅呢!” 说完,程灵对施宏拱手行了一礼。 施宏一愣,连忙让开这个礼,又疑惑:“文学师傅?” 程二妮嘴快,便紧接着问了出来:“灵哥儿,开武馆,为什么还要文学师傅?” 程灵道:“不读书的,只能是武夫,庄稼把式,读书的,才能是武者。读书明理,武学路上才能走得更远!施兄,不可妄自菲薄,你的知识是无价之宝。” 说完,她继续对施宏拱手。 施宏这下可算是反应过来了,他也连忙对程灵拱手还礼道:“程兄之眼界胸襟,真令人高山仰止也!” 说这句话时,他是压抑激动的,此时此刻,当真生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之感。 人生在世,得此一知己,又岂能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别看程灵这庙小,但施宏相信,做人像程灵这样的,终有一天,是一定能在这世上有他一席之地的。 施宏此刻钦服的,不是程灵的武艺,而是她的品格为人! 萧蛮比较虚弱,他一直就坐在一边听着众人谈话,这时他只将目光落在程灵身上,却也是微微笑了。 夜间,程灵在房中取出了得自曹文的那一本金水帮帮众名册,挑灯细看。 金水帮以金水河命名,这不仅仅是因为建帮的地点离金水河近,更是因为金水帮帮众,其实大多都是在金水河上参与运输的河工苦力! 赤霞城水运发达,又与京城只相隔一条神川,水运的大头是掌握在世家手中的。 但在底层,总有一些河工、纤夫,又或者是码头的扛包苦力,这类人不归世家统管。人家管不过来,也不屑于去管这些底层小民。 随着这样的河工群体越来越多,渐渐地,倾轧和纷争就难免形成。 再到后来,一些有眼光,有野心的人盯上了这样一个群体,于是各类水运帮派逐渐产生。 这其中,盘踞在赤霞城,规模最大的,自然就是主要占据神川水运的天英帮。 像金水帮这样的,只能在内城打打转,间或还干些欺压贫弱百姓之事的,与之相比,就着实算不上什么了。 但程灵看着这本金水帮帮众名册,还是渐渐产生了一种观看到巨大蓝图的兴奋感。 金水帮规模小,帮众总共两百二十几人,其中外围的苦工还占据多数,真正随时跟在曹文身边听调的,大概也只有六十来人。 但越是如此,反而越是令程灵生出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 曹文死了,金水帮会怎样呢? 水路,这是一条巨大的宝藏,同时也是一条完美的退路啊。 一直到半夜,程灵才阖上了这个名册。倒是曹文留下的另一本小册,那个残缺版的《天雨疾风腿法》,程灵只是粗略翻了翻,没有细看。 她不是对这个世界的武功不感兴趣,是目前来说,贪多嚼不烂。 不急,慢慢来。 第二天一早,函夏武馆的门前再度热闹起来。 洪广义一将前门打开,就有一堆挎着各色拜师礼,带着铜钱的年轻人等在了武馆大门口。 其中,吴耘是昂首挺胸站在最前方的。 洪广义忙高声维持秩序,将众人迎进院中,并宣布道:“郎君有言,要入我函夏武馆门墙,今日诸位要经历的第一重考验,是答题!” 答题? 少年们愣了? 答的什么题?这又是个什么路数? 施宏走了出来,他还有点虚弱,面色不太好,但越是如此,反倒越显出了他身上的几分儒雅之气。 这个时候,施宏就对众人拱拱手道:“诸位,馆主有第一题,问:当各位赶路口渴,身无分文,却身怀利器,路旁有卖茶老翁,卖茶一文一碗,诸位此时会如何行事?” 这个问题……不能说很难,只能说太简单了。 众少年听得又是一愣,这一下,是真的有点摸不着程灵的路数和方向了。 第八十五章 同一个问题,千人有千面 程灵负手立在月洞门边,月洞门边的一丛文竹遮盖了她的身形。 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听着前院中少年们一声声的答话。 虽然有不少人都觉得这第一道题简单得有些诡异,但怔愣过后,少年们还是或急切或迟疑地给出了他们的答案。 最先回答的是吴耘,他大声道:“既然身无分文,又不可恃强凌弱,那大不了我忍着些渴,不喝水又能怎样?” “不喝水你会渴死!”人群中,有个少年忽然蹦出了这样一句。 吴耘愣了,尴尬了,其他少年也都愣了愣,随即不知怎么忽然有一声笑响起:“噗嗤!” 好笑吗? 好像是挺好笑的,众少年随之哄然,一声声的笑响起来,场上整个气氛就在不知不觉间轻松了。 吴耘涨红着脸,显然他并不觉得好笑。于是他便抿着唇,略带无措地站在那里。 施宏冷眼旁观,没有说吴耘答对了还是答错了,也没有评价其他少年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渐渐地,哄笑的少年们止住了笑声。 有一名少年站出来道:“我认同吴兄观点!强买强卖不可取,大不了忍着渴,总之,再难受我也不能强行去夺老翁的茶。” 他认为这就是正确答案,所以他附和了吴耘。 吴耘看了他一眼,抿着的唇微微松开了,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 施宏仍然不置可否,于是紧接着又有几名少年表示了对吴耘的认同,吴耘的脸色更加放松了,站在当下,脊背微直。 这个时候,先前跳出来说不喝水会渴死的少年也终于站出来发表了他的意见。 他道:“不能恃强凌弱,不能强买强卖,难道我还能不能赊账吗?我好言好语,向卖茶老翁说明自己的身份,表明自己一定会还钱,难道他会不同意赊一碗茶给我?” 月洞门后,程灵多看了这名少年一眼。 她看过洪广义统计的名册,其实场上这些少年她基本上都能对上号。 提出新观点的这名少年是隔壁一条街布庄东家的儿子,名叫周槐。他出身商人家庭,想来耳濡目染也有了商人思维。看得出来,他比吴耘灵活。 但目前也无从比较像他这样的,和像吴耘那样的究竟谁更可靠。毕竟这考题只是假设,不到绝境考验不出人的真实心性。 程灵做这样的考题,也不是要挑选出圣人弟子。她只是一方面凭此观察众人性格差异,另一方面也是要弟子们知晓,有些底线,是应该遵守的。 周槐提出自己观点后,也立刻得到了一批人的认同。 甚至就连吴耘自己,都露出了“原来还能这样”的赧然表情。 这个时候,又一道声音响起道:“赊账算什么本事?这是欺负人家卖茶翁老实。依我看,咱们遇到这种情况,虽然身无分文,但是我们还有一把力气!” 这声音朗朗道:“咱们难道不能使出这把力气,帮卖茶翁做些力气活计,以此向他抵一碗茶钱么?” 声音落下,众人目光齐刷刷转过去。 只见说话的年轻人比起其他少年来说,看起来年龄都要稍大些,竟分明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了。 他头戴青碧色的书生巾,穿着窄袖的深衣,看起来有些朴素,又有几分文雅。 周槐脱口道:“杨林,是你?你不是一门心思要考科举吗?怎么居然跑到咱们函夏武馆来了?” 他还没正式入门呢,就已经以武馆弟子自居了。 名叫杨林的书生坦然道:“科举之路太过莫测,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不如到武馆来学些防身本事。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 至少当着施宏和洪广义的面,谁也不会说这有问题。 毕竟程灵早说过,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保家护身啊。 当下更有不少人附和杨林,毕竟他说的应对方法,比起前两位似乎又要更高明些。 这时,偏偏又有一道声音说:“依我看,你们都傻得很。什么不可以恃强凌弱,什么赊账,什么做工抵茶钱,你们怕是都忘了咱们来这里的目的了吧?” 说话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冷笑,一双三角眼骨碌碌转着,竟仿佛还带了几分慑人的凶光。 周槐呼喊道:“洪峰,你是金水帮的人。你居然也来咱们函夏武馆报名,你想做什么?” 这话一出来,众人齐刷刷一惊。一众目光于是更是齐齐投向洪峰,其中不乏审视与紧惕。 洪峰嘿一声,似笑非笑道:“是金水帮的人又怎么了?咱们程馆主说过不许原金水帮的帮众来武馆报名吗?程馆主杀了咱们曹帮主,那是他的本事。但是咱们底下这一群苦哈哈,可是从此就没了依傍……”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扬:“冤有头债有主,我洪某人不来找程馆主,又该找谁?” 周槐于是就有点呆了,其余众少年更呆。 洪峰又说:“咱们程馆主杀性重,他出了题,你们以为他是要挑圣人,挑贤者吗?不,照我看,你们通通都答错了!既然身怀利器,在有必要的时候就该拔刀而起!” “杀呀!怎么就杀不得了……” 话音还没落,一道劲风忽起的声音就在此时破空而来。 是什么? 是程灵弹射出的石子,在这一刻犹似破空的灰光,以闪电般的速度击打在了洪峰左边脸颊之上。 啪! 洪峰被石子打了脸,一下子话音止住了,脸僵了,肿了。 他捂着脸,张口:……呸!这一张口,就是一口鲜血涌了出来,紧接着,随后而出的是他的一颗大槽牙! 大槽牙被吐出,洪峰整个人就也呆了。 便在此时,程灵从月洞门后缓步而出,她道:“你说得对,没有什么杀不得的。我杀曹文,比武切磋,又签了生死状的,就是天经地义。但你若是敢胡乱杀人,信不信我的石子比你的刀快?” 洪峰指着程灵,简直被她这强盗逻辑惊呆了。 他捂着脸,含糊道:“你的意思是?许你杀得?旁人就杀不得?” 程灵道:“杀人者人恒杀之,你不欺压百姓,意图杀人,我又怎会杀你?” 第八十六章 是她的身上有光,还是他们心上有光? 朝阳当空,函夏武馆的前庭上有风吹过。 杀人者人恒杀之! 这句话仿佛在一瞬间击中了场中少年们的某根经脉。 是什么? 仿佛是江湖厮杀,快意恩仇。又仿佛是刀光剑影,仗义行侠。 别看都是市井间的普通少年,见识都很有限,但他们也曾听过说书先生说传奇,也曾耳闻过那些游侠儿,与大刺客的故事。 这个世间为什么要有侠,正是因为世上有太多的不平事啊! 底层的普通人几乎没有可以鸣不平的阶梯,唯有侠,以武犯禁,以个人之力而对抗世间的洪流规则,独树一帜,如此特殊,如此光耀…… 总之,越是见识有限的人,越是只鳞片爪地听过一些传奇故事的人,他们的想象反而愈发的无远弗届。 少年们眼睛放光地看着程灵,也不知是程灵的身上有光,还是他们的心上有光。 洪峰似乎为之震慑,一瞬间只觉心虚气短,再没有先前那口口声声要找程灵讨说法时的飞扬模样了。 但洪峰还不死心,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捂着脸灰溜溜地离去,他来之前可是跟帮里的兄弟夸过海口的。 大家都不敢再来招惹程灵,洪峰却振振有辞:怕什么?这人昨日才刚杀过人,今日还能有胆再杀?真当咱们这赤霞城里没有王法?咱们陆捕头可是盯着他呢! 洪峰认为,程灵敢杀人的关键是因为跟曹老大签过生死状,但是他洪峰又不是曹老大,才不会为了老大的面子就跟人签这玩意儿。 没有生死状,程灵也是有家口的人,再给她几个胆试试,看她敢不敢乱杀人? 洪峰就不停在心中给自己鼓气,如此千回百转一番,终于又提起一口气道:“程馆主是要颠倒黑白吗?说洪某欺压百姓?好不好笑?我难道不是百姓?我还是最穷最苦的……” 话音没落,忽然从武馆大门外冲进来一个人。 这人低着头,袖着脸,也不敢去看在场的其他人,只奔着洪峰去。 他一把拽了洪峰胳膊就将他往外拉,一边急道:“我的洪哥啊,你可别在这里疯了,快跟我回去吧!嫂子在家里跌了一跤,现在正发动呢!孩子要是生不出来,就是一尸两命……” 洪峰:…… 洪峰像是被一道雷给劈了,站在那里一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当他以身犯险,自觉江湖义气要达到人生巅峰的时候,一句“一尸两命”就将他从“孤胆英雄”的幻影里拉回了现实。 洪峰跌跌撞撞地被人拉着走,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问:“六婆呢?请六婆去看了吗?” 来人急火火地说:“六婆说接不了这样的娃,要叫洪哥你回去准备后事呢!” 洪峰一下子就住了脚,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他眼睛红了,脸面白了,整个人都像是要分裂了般,一时间又浑噩了。 旁观众少年没见过这样的转折,顿生世事无常之感,周槐都忍不住恻隐道:“没想到……洪嫂子居然在家里难产了。太可怜了,洪峰虽然浑,洪嫂子却是个难得的贤惠人。” 洪广义听到这样的话,就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 他也姓洪,听人口口声声洪嫂子,就难免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他向程灵看去,也不知是要看什么,就是潜意识想看她。 却见程灵站在那里,也是微微皱眉。 洪广义正莫名地有些失望,忽然就见那边月洞门的里侧匆匆走出来一个人。 是穆三娘,她系着围裙还没摘,一双略有些湿润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边大声说:“你们请的稳婆说接不了那样的娃?那再去请其他稳婆啊,请了没有?” 程大妮跟在她身后,手上挎着一个篮子,篮子用青布盖着,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穆三娘的问话没能得到洪峰回应,但来叫唤洪峰的小个子青年立即回道:“就能请动六婆,咱们手头没钱,也就只有六婆肯给咱们看了。” 穆三娘立即说:“你们可真是……唉!”叹了一声,脚下不停,紧接着又说:“走啊,快带路,都要出人命了,我去给你们看看。救不救得回不敢保证,就看看,看看总比不看看好!” 洪峰于是就又有点呆,倒是他兄弟反应快,惊喜道:“大娘,您这意思是?您会看?您会收生娃娃?哎哟这可真是太好了!” 于是拉着洪峰就往前头跑,脚下一溜飞快,一边又说:“大娘,那小子给您带路,劳烦您走快些!” 穆三娘路过程灵,风风火火留下一句:“灵哥儿,阿娘去去就回,你这里继续,啊?” 程灵看着她和程大妮像风似的跑过的身影,没有犹豫,立即就也跟了上去。 同时对洪广义道:“最末尾拾人牙慧的五人淘汰,其余收下。” 这是说,最后五个依靠附和别人观点而给出答案的人要淘汰,其他的就可以收入武馆了。 用意也很简单:你可以附和别人,但你不能连附和都附和在最后。这样的人,没有半分主见和锐气,又凭什么习武? 洪广义连忙答应一声,那边的少年中,先头给出答案的人就已经在欢呼了。 周槐更是道:“大管事,咱们也跟师傅一起去看看吧,说不定我们能帮上点什么忙呢?哪怕是跑跑腿也好啊!” 他最积极,话落就一溜烟儿地往外跑。 洪广义虽然没镇住场子,但其实他也心痒痒地想看现场情况,于是索性道:“行!都去看看,施兄弟,你留下!” 施宏挺无奈,他身体尚未痊愈,腿脚慢,再加上这边总要留人看家,于是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众人一个连一个的,不多时就全跑光了。 嘿,这叫什么事儿? 施宏偏头,又见到那边的月洞门边,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他不走寻常路,竟是一跃而上屋脊,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还能有谁?施宏不用猜都能知道,这位一定是萧蛮。唉,同是伤员,为何人家就能这样利索呢? 第八十七章 又一个纳头拜倒 东五街,洪家的破宅子耷拉了半扇门,里头是隐隐约约的女童哭声。 “六婆婆,求求你再想办法帮帮我娘吧!阿花不能没有娘,呜呜呜……” 一个老朽的声音带着麻木的叹息:“都是命,好孩子,别哭了,打起精神,你娘还等着你送她最后一程呢。” “呜呜呜……”女童哭得更凄惨了。 旁边左邻右舍的屋子也都是老旧的,但极少有破败到洪家这种程度,街坊邻居有的走到了洪家小院门边,探着头往里边问:“洪大娘,你儿媳妇还能有救不?要不要帮忙啊?” 没有人答话,女童的奶奶一直就没有吭声,连带着据说正在难产的洪嫂子也没有声息。 旁边邻居忍不住议论:“这人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啊,怎么就一点声都不发?” 有人说:“备不住啊,先前我亲眼看见,洪嫂子搭着凳子在院里晾被子,完了就那么摔下来,好大一滩血,这人还能有好?” 透过那破败的门,外头的人甚至都能看到,血迹就留在院中,此时尚未能被人清理。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透过那院门传到外头,叫旁观者无不唏嘘。 老旧的城区,狭窄的屋巷,就连蚊虫的嗡嗡声,和阳光照射下来的尘灰,都仿佛是令人绝望的。 就在这样的时候,忽然就有那么一群人,以一种东五街众人想都想不到的浩荡姿态,呼啦啦地涌了过来。 有好事的小子早在街头候着,这时候远远地便往洪家这边冲,一边喊:“洪大哥回来了,带着好多好多兄弟!” 语气是惊羡的,透着一种市井小民的仰望。 洪峰被人浑浑噩噩拖着跑,这时候都莫名其妙地昂首挺胸起来。 “程、程大娘!”他看着穆三娘,僵着嘴唇蹦出这么一句话,“这边,这边!” 穆三娘跟着他在狭窄小巷中奔跑转弯,好险没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垃圾绊得摔一跤。是旁边伸出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扶住了穆三娘,然后带着她像飞一样往前走。 是程灵! 穆三娘转头,一下子心就定了。 最后,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和程灵一起冲进了洪家的破旧小院。 其余人等,以周槐和吴耘为首,倒是都非常自觉地留在了外头。 实在是洪家太小,进不去这么多人。况且人家妇人难产,这一堆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也不好往里头冲。 也有少年又疑惑又急切地说:“馆主怎么也进去了?这不好吧!” 周槐忙道:“师傅进去自然有他的道理,要你瞎操什么心?快闭嘴吧!” 里头,洪家的小娘子红着眼睛,端了一盆血水正往院子一角泼,见到洪峰带人进来,她惊叫一声,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阿爹,你怎么才回来?这些……这些是?” 小姑娘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年纪,比照芸娘大一些,但是干瘦蜡黄的,比起逃过难的芸娘还要更显得可怜干瘪。 洪峰是小眼睛,她却有一双堪称是亮点的大眼睛,这时瞪大眼睛看向穆三娘和程灵,悲伤中透着惊慌。 穆三娘也不废话,直接就往小院东侧一间屋子走——刚才洪家小娘子端着盆,就是从这屋子里出来的。 里头,六婆婆惊呼:“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还有另一道声音,是一直没出声的洪母在喝问:“你哪里来的人?你干什么?哎!杀千刀的,你干嘛啊!你怎么动剪刀了?” 洪峰在外头听着里边的声音,顿时也急了,就连忙跟着往里边冲,恰恰与倒完血水,正跑着回房的洪家小娘子撞了个正着。 洪阿花痛呼一声:“阿爹!” 洪母则惊慌又严厉道:“出去!男人家哪里能进产房?不吉利啊,哎哟我的天!” 原来是里头产床边,穆三娘一手揉着洪嫂子的肚腹,另一手探在洪嫂子身下,忽然就趁着其他人慌乱间,一剪刀剪了下去。 洪母都没看清,就见到穆三娘的剪刀白白的进去,红红的出来。 六婆在一边也没拦住,她年老昏花,动作迟缓,根本比不得穆三娘利索果决。 洪峰就冲进屋子了,但他还知道要对穆三娘多几分尊敬,当下只无措道:“程大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穆三娘提着一口气在外边喊:“大妮,去煎药!不,先拿烧灰过来!” 什么烧灰? 就是血余炭啊! 程灵曾经亲手炮制的血余炭,还有些许剩余。 “大姐,我去煎药。”程灵就接过程大妮手中的篮子,推程大妮进屋子里去送血余炭。 程大妮忙听话地拿着包了血余炭的油纸包进去了。 屋子里,穆三娘用剪刀帮助洪嫂子剪开了产道,又按压胎儿催动其下滑。 她动作熟练,双管齐下,最后见到胎儿探头,索性伸出双手小心而又快速地探进产道,一拉。 “哎呀!”这回是洪阿花在惊呼。 穆三娘这一拉,就拉出了一个瘦小小的婴儿! 小婴儿身上沾了母体的血,乍看有些恐怖,洪母于是就也惊呼一声:“啊哟!” 洪峰倒是惊喜呆了:“生了?” 这好像快速得跟那十分吓人的前奏不符啊。 穆三娘的表情却很凝重,她抱着这个小小的新生儿,一咬牙就倒吊起他双腿,一边往他屁股和背心拍,同时念道:“好孩子,哭一哭!这里是阳世,你投胎出来啦,快叫声爹娘!” 瘦小的新生儿浑身青紫,还沾着胎里的油脂与母体鲜血,却是紧闭着双眼,眼看着并无呼吸,又哪里会哭? 洪峰迅速意识到这一点,一时大喜又大悲,就说不出话来了。 片刻,洪母哭嚎:“杀千刀的!没福气啊,这是造的什么孽!早知道要生这么个孽胎,不如不生……” 外间程灵丢下正在厨房熬着的药,冲里头喊:“阿娘,孩子是不是不会哭?抱出来给我看看!” 穆三娘听从,连忙抱了孩子出去。 洪峰下意识跟上,其他人反应慢半拍,但也连忙跟了出来。 外头,程灵接过了穆三娘手里的孩子,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伸手就往孩子嘴里掏。 掏什么? 掏一掏有可能堵住孩子呼吸的脏污。 掏完之后她死马当活马医,就将手印在孩子背心穴位处,太阳能量轻轻一吐。 这是模仿后背位的心脏按压,只不过起搏的能量被她换成了自己的太阳能量。 或许是奇迹,或许是孩子本来就命不该绝,如此反复几次后,忽然只闻一道微弱哭声响起。 洪峰就跪了。 第八十八章 师傅是不是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 哇、哇—— 新生儿的哭声一定是这世间最美妙的哭声,它能洗涤太多恶念。 本来还在边走边骂的洪母一下子就收了声,骂不下去了。 洪峰膝行几步,跪在程灵身前,伸出一双手像是朝圣般虔诚道:“程馆主,他、他活了是吗?能给我……看看吗?” 程灵没有为难洪峰,只又拍了拍孩子,确定他是真的活过来了,这才道:“你起来抱,别跪着。” 洪峰忙说:“是!是!” 嘴里应着,他却腿软,根本就起不来。 还是他兄弟跑过来扶起他,一边又说:“洪大哥,我看你这样,还是别抱了,万一再摔着孩子怎么办?” 洪峰只道:“不、不能!” 硬是自己站直了,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就直挺挺伸出双手,然后欢喜地对程灵说:“程馆主你看,我能抱孩子了!” 程灵看他这僵硬的模样,一时失笑道:“你是有力气了,可你这手上动作也太硬了,孩子身骨软,哪里受得住你这样抱?你看,抱孩子要这样。” 说着,她将抱新生儿的要领规矩说给洪峰听,怎么托住孩子的颈项,怎么护住孩子的脊椎等等,这些其实都需要特别注意。 洪峰就听懵了,结结巴巴道:“抱、抱个孩子还有这么多事?” 程灵道:“养孩子,那可不简单。” 正要再说,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懂,就知道一点皮毛,对面,洪峰的兄弟已经惊呼:“程馆主,你连这个都会,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外边探看的武馆少年们也觉得很惊奇,这时也议论上了。 “师傅武功高强,说话还特别有道理,一看就读过书,现在连养孩子都会,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大概……除了生孩子?” 大家议论着,气氛仿佛轻松了。 里头,产房内,洪阿花却在此时又哭起来:“阿娘,阿娘你怎么又流这么多血?” 产妇的大出血了! 穆三娘返身冲进去,一边喊:“大妮,烧灰呢!” 程大妮手拿油纸包就站在产妇的床边,那个六婆拿了一把灰呼呼带着奇怪腥味的东西正往产妇身上糊,程大妮被她挤开了,手足无措。 穆三娘连忙抢过来,一边看似不经意般挤开六婆,口里说:“哎呀,六婆你年纪大了,这个费神的活计,还是我来干。” 说着,她正要为产妇将这奇怪的糊糊清理掉,却不想产妇伤口出血太严重,都不用穆三娘动手,那血水就自发将灰糊给冲没了。 这种情况,换了血余炭上去,只怕也要是一个结果。 洪阿花哭道:“怎么这么多血?药都上不住,阿娘,阿娘,你这可怎么办啊!” 这种情况,穆三娘也要无措。她顿了一下,正要回一句自己也没办法了,程灵就在外头喊:“阿娘,口服血余炭,再为产妇将伤口缝合,缝合了才好止血!” 穆三娘虽然接生经验丰富,也治过不少产妇崩漏,但这么严重的她一般也治不好。至于缝合伤口,这种事情她更是从没做过。 “灵哥儿!”穆三娘喊了一句,正考虑着措词,程灵又说:“阿娘,你想想缝衣服怎么缝,一层一层的,对齐了缝,你试试!” 说着,又喊程大妮:“大姐,你来拿针线包!” 她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针线包,实际上这是她小药箱里的手术包,里面有消好毒的手术针和羊肠线。 羊肠线不多,用完大概就会没有了,但程灵也没有小气,好在手术针是可以回收利用的。以现在这个时代的工业条件,自制羊肠线还有可能,自制手术针可就太难了。 程大妮跑出来接过程灵手上的针线包,又跑回去拿给穆三娘。 外头的人看不到里面情况,洪峰已经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在了怀里,不时又向产房内投去焦虑的目光。 洪母则凑在他身边,只顾看孩子,对于产房内的情况却表现得漠不关心。 程灵微微皱眉,这时就提醒洪峰,叫他赶紧给孩子清洗清洗,裹上襁褓或者衣裳,又怕孩子在娘胎里闷狠了低血糖,便对洪母说:“大娘,你给找些米汤水,加点儿糖,有奶吗?能有奶给孩子喝,那就最好了。” 一说到这个,洪母居然没准备,她还抱怨起来道:“谁知道这个时候生哦,家里能有啥?什么都没有!我还几日不见米哩,都吃的菜糊糊!” 程灵于是便道:“那还是要孩子的母亲挺过来才好,她活着,既能有奶水给孩子吃,也能护着,照管着孩子。我看洪兄弟年纪也不小了吧,这好不容易得个男孩,可要养住了。” 洪母顿时微微睁大了她的小眼睛,看了一眼产房方向,表情从漠不关心开始变得有些在意起来。 程灵又说:“如今娶个媳妇不便宜吧,洪兄弟,十两银子能打住不?” 洪峰有点懵,发出了一声:“……啊?” 洪母连忙推他:“去烧水啊,愣着干什么?去隔壁借点米回来,熬点吃的给你媳妇和孩子!” 她的神情焦急了,见洪峰抱着孩子不方便,自己倒先急火火地跑去灶房烧水。 烧了水她又往院子外冲,外头围着的少年们就见到一个老妇像阵风似的跑了出来。少年们连忙让路,洪母愣了下,一下子跑得更快了,一边跑一边喊:“五嫂子啊,给我借碗米,回头一定还你!” 外头邻居回:“嗐,你也不容易,你儿媳妇也不容易,行吧,这一碗米拿去,当贺礼了。回头我家有喜事,你别忘了回我礼就行。” 程灵则又走进了洪家那个破旧的小灶房,寻到一个干净的碗。 她背着人的视线拆了半盒纯牛奶倒进碗里,现在孩子缺吃的,里头产妇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虽说纯牛奶给新生儿喝似乎不是那么合适,但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好。 程灵又用热水隔着碗将纯牛奶热了热,找了个瓷勺一块儿端出去,并说:“好在我随身带着些奶块糖,融到水里倒也能先喂一喂孩子。” 洪峰看着端到面前的奶,一下子眼眶又红了。 他恨自己腾不出个手来抹眼泪,只能红着眼睛红着脸说:“程馆主,你的大恩大德,小的记牢了。您放心,我、我……” 我了半天,却不知道要怎么承诺报答才好,最终急得不行,蹦出一句:“金水帮的兔崽子们,谁敢再找您闹事,先从我老洪身上踏过去!” 话说完,胸膛都似乎挺了挺。 第八十九章 赤霞城事业第一步 下晌的时候,程灵和穆三娘带着武馆少年们离开了洪家。 回程路上,少年们没忍住在后方悄声议论。 有的说:“咱们师傅以德报怨,真将洪峰的家小都给救回来了,真是高风亮节啊。” 也有人说:“洪峰之前胡说八道,师傅生气,将他脸都打肿了。可是回头师傅又愿意去救他家人,师傅可真是慈悲心肠。” 慈悲心肠吗? 周槐在这个时候忙嘘一声,说:“喂,咱们师傅狠起来可是会当街杀人的,你们在这里瞎评价什么呢?” 于是大家噤声了,好半晌不敢再议论。 又过一会儿,才终于有人没忍住,换了话题议论道:“这个洪峰,听说在金水帮也是个小头目,没想到他家这么穷,比起我家都还有不如。” 其实又何止是不如? 能到函夏武馆来报名的,是至少家里都有些家底的。 否则谁愿意出五百文一月来学武? 五百文,你可以用来买米买粮吃喝嚼用,但要是单拿出来,只为学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有好用途”的东西,那对普通百姓而言,是真不容易的。 少年们基本上都还能算得上是家境殷实,这时就不免纷纷唏嘘起来:“都是苦哈哈,谁能有几个钱?有钱的那都是上头的。” “那曹老大也都死了……” 曹老大死了,金水帮究竟要怎么办呢? 方才洪峰其实悄悄告诉了程灵,他说:“原先曹帮主手下有两个堂主,现在这两个争起来了。小的原来是岳堂主手下的,先前没个数,居然来试探程馆主您……也是有些私心。” 洪峰羞愧地说了实话:“要是能试探出一些什么,能被提升成大头目,小的就能从二十人的拉纤队伍里抽成,每日至少能多抽十文钱。” 十文钱,就为了每日能多出十文钱,洪峰就敢来招惹凶名在外的程灵! 所以,什么是江湖? 真以为江湖就是高来高去,侠客潇洒? 其实,大部分人的江湖就是这么底层的,市井的,甚至是窘迫的。 程灵问洪峰:“你们就靠拉纤过活?” 洪峰不好意思地说:“码头上搬箱子,抗包,那也都是我们。有时候给上头的白棍充人场,要是碰到不长眼的小商户,或是跟对家帮派斗起来,咱们也真能上场打。” “打一场,即便输了也能得个几文十几文的出脚钱。要是能赢,那就看上头的收益和心情,但总归大家都能跟着得红包,日子就能好好宽裕一阵。” 他的讲述就像是一篇帮派人员底层生活实录,接地气又透着一股草莽气。 有些行话,比如说白棍:白棍指的其实就是帮派里最普通等级的打手,而像洪峰这样的,他连白棍都还算不上,就是杂鱼里略微能有姓名的那条杂鱼。 白棍上头有红棍,红棍上头还有青手。 在金水帮,青手就能做堂主了。 程灵在意金水帮,但对于那些白棍红棍和青手,却并无招揽之意。 这些人跟普通的杂鱼不同,杂鱼是身不由己的普体百姓,可以吸收转化,打手却基本上都已经被江湖染黑了,程灵自认不是救世主,并不想费心费力去驾驭这样的人。 她对洪峰说:“我有一个买卖,正缺人手。你在帮里有多少相熟的兄弟,可以问问大家是不是都想换个出路,有想换出路的,后日便能到我这里来集合,我给你们寻个活计。” 洪峰先是愣道:“程馆主是要招收我们这些兄弟做武馆弟子吗?我们这些人交不出束脩的。” 这神来一句,当时将程灵也给说愣了。她哭笑不得地又解释了一遍,洪峰才恍然道:“程馆主是要招兄弟们做工,跑腿?” 程灵道:“有愿意信我的,可以来,若是不愿信,也不必强求。” 话音还没全落,洪峰就已经急切中带着喜悦道:“信!信!信!再没有不信的!程馆主你放心,我那些兄弟,我一个不落的,全都给您叫到!” 问都不问程灵说的买卖究竟是什么买卖,整个人就仿佛是已经陷入到了一种格外的激昂中。 程灵究竟是要做什么买卖呢? 她想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送外卖! 程灵不是没有发展实业的本事,比如说先前那神秘山谷中的硝石矿,她如果能组织人手将其开采,抛开造火药不提,她也还能制火柴,造玻璃…… 或者换一个不那么难的实业,她也能制药、卖药一条龙,有她那神奇的太阳能量做打底,她简直都有可能瞬间起飞,迈入神药国手行列。 偏偏程灵不打算这样做。 或者说,她有许多许多的打算,却都并不想在赤霞城这个地方实行。 回到程宅以后,程灵对穆三娘说了自己初步开辟外卖市场的想法,穆三娘听懵了,糊糊涂涂地说:“灵哥儿,你说的这个,有些稀奇,不大好做吧?” 程灵道:“所以要先请阿娘帮忙,下午去寻个布庄,定做一批绿褂子。” 穆三娘不解道:“为何要绿褂子?这颜色是不是略古怪了些?” 程灵便笑了:“阿娘,你看,你都觉得古怪,它必然就是显眼的,醒目的,又岂能不引人注目,引人好奇呢?” 注目和好奇,那就是流量的开始啊。 穆三娘又肉疼道:“可是灵哥儿,带绿的没有麻布,最少也是绸布啊!你要做多少褂子?这得花多少钱?” 程灵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阿娘,放心做,不怕输!况且,简单的褂子只需前后两片短打的布料,不需要裁袖子,便是做上三十件,也用不了两匹布。” 两匹!两匹绸布! 穆三娘都要哆嗦了,这挣钱的门路听起来是稀里糊涂的,可花钱的路数却已经明明白白。 要不是做提议的是程灵,穆三娘简直都要骂败家子了。 但偏偏是程灵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穆三娘终究便一咬牙,道:“成!灵哥儿,阿娘去买布,再想办法雇人,赶工给你做!” 至于说布庄定做这个事儿,那是不可能的,说什么也不可能定做的。 就几件褂子而已,怎么就用得着定做了? 街坊四邻,谁家还没几个女人?谁还能缝不出几件褂子?用得着定做? 不费那钱,坚决不费那钱! 第九十章 谁还能不为一个绿褂子着迷? 两天后,函夏武馆的教学基本上算是步入正轨了。 这一回除去淘汰的人,程灵共招收了二十八名武馆弟子,都是东城区附近街面上家境殷实的少年。 除去年龄最大的杨林今年有二十岁了,最小的那个,年纪是十四岁,名叫许俊,他家的职业背景比较不太常见,父亲居然是印刷工坊里的雕版师傅! 其余弟子的年龄则基本上都在十五六岁,没有更小的,也很少有更大的。 这些人的年龄这么统一,倒不是程灵做了什么限制,这只能说是一种有原因的巧合。 程灵不但没有限制年龄,她连性别也都没有限制呢,可是有女孩子来报名吗?没有,一个都没有。 施宏带着芸娘,终于是从程宅搬出去住了。 他在跟程宅同一条街的街尾租了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小院统共五间房,好在只住他和芸娘,那是非常够用了。 不过虽然搬了出去,施宏白日里基本上也都还是带着芸娘呆在武馆里的。 程灵将收上来的束脩都交给了施宏做账,二十八名弟子,一人五百文,合共是十四贯钱。 这些钱要用来维持武馆的日常开销,比如说弟子们每日要在武馆吃一顿午食,大管事洪广义有每月一贯钱的工钱,账房兼教书先生施宏也有一贯钱的工钱等等。 程灵不指望武馆挣大钱,但要维持其良性运转,至少也要武馆能够自给自足。 此外,这两日给武馆弟子做午饭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程大妮带着程二妮在做,穆三娘在忙着给程灵的外卖队做绿褂子呢! 程灵看在眼里,知道大姐是非常任劳任怨的一个人,二姐虽然性格跳脱些,有时候容易咋咋呼呼,但其实也很能吃苦,非常勤劳。程灵认为,两个姐姐的大好年华不应该就耗在灶房里。 她跟穆三娘说:“阿娘,咱们请个灶上婆子吧,走武馆那边的帐,不能再这样耽误两个姐姐了。” 穆三娘是穷人思维,她首先就担心道:“灵哥儿,你那个武馆处处都要开销,收的这些束脩,能维持住吗?” 尤其是给武馆弟子们提供午饭,二十八个大小伙子啊,一顿吃的粮都能叫穆三娘看了眼睛疼,穆三娘总觉得,这些人交的钱也就刚刚够吃午饭吧。 程灵笑道:“阿娘,别担心,我另外还有章程的。” 那就请个婆子吧,只需要烧一顿午饭的话,这样的人并不难请。 穆三娘最近在左邻右舍间雇人做褂子,对于附近的人面也算是熟悉了。 她说:“就请对面街,跟吴家隔了两个门户的苏家婆子,她是个干净人,家里孙女儿大了能帮着做家务,两个小孙子又小,都张着嘴要吃,她也等钱用。三百文一月雇她,尽够了。” 程灵于是就向穆三娘问起了左邻右舍的情况。 穆三娘居然色色清楚,她道:“咱们院子两边的,家里都还成,要不是城里有铺子,要不就是城外有地。” 又说:“咱们东邻,他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西城区酒楼做掌柜,二儿子管着城外百多亩地,三儿子居然在军中做文书,又不危险还有个官身,很是了得。” 军中的文书就是官身了吗? 程灵这两天对身边所见的各种制度和常识了解更深了,知道这个“官身”的说法只怕有误。 不过普通百姓对于一切官面上的事情都觉得很高大很神秘,有所误解倒也不奇怪。 穆三娘说:“他家日子就很是过得,那老太太身边还有个小丫鬟跟着呢。要雇人,像他家那样的,我就不敢去提。” 程灵顿时道:“阿娘羡慕她的小丫鬟吗?那要不我也给你买个?” 穆三娘连忙呸呸呸道:“家里才几个钱,我骨头就轻了?知道什么情况嘛,就买丫鬟?灵哥儿你可快打住,这福分阿娘现在受不起!” 程灵:“哈哈哈!”不知怎么,看穆三娘这么活灵活现地一顿呸,她反倒是笑了。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程灵对周边的情况有了更具体的了解,穆三娘也知道了程灵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绿褂子穆三娘已经做出了三十个,用的是最普通的粗绸做的,但光是绸布的钱,也花了二两银子。再加上五文一个的褂子工钱,共花了二两零一百五十文钱。 这个钱程灵也跟穆三娘分了账,她道:“外卖队要有专门的一本账,这个账劳烦阿娘你帮忙记,前期的本钱先由我出,以后有了收益,咱们三七分。” 穆三娘就又呸呸呸了:“灵哥儿,你养家,给阿娘存钱,阿娘都高兴。但你要是什么账都跟阿娘算清楚,那阿娘也要发火的!” 程灵便笑道:“行,那账还是要单独有一本,阿娘你管账,没有工钱,收益啊……还都归我。” 她冲穆三娘眨眼睛,穆三娘见她难得俏皮,看向她的目光中便也都是笑。 什么收益都归程灵啊,那程灵还给她大笔的家用,她和大妮二妮三个,也都是程灵养着呢。 这个最小的女儿,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男孩子了,她将整个家庭的重担,都毫不犹豫地扛在了自己身上。 穆三娘知道自己应该欣慰,但隐约地,也还有股忧虑压在她心头,难以挥去。 隅中时分,大概也就是上午九点左右,天色正好的时候,洪峰带着一帮灰衣短打的汉子,浩浩荡荡地过来敲开了函夏武馆的门。 程灵在门房边的小厅里接待了他们,二十几个人,一下子将这小厅挤了个满满当当。 这些人大多都是二十几岁,三十岁的模样,都是正当年的好劳力。不说个个精壮,但当这么一群人挤在一起时,那种扑面而来的雄性视觉,还是非常震撼人的。 程灵清瘦修长,与这些人本该形成鲜明对比。 但当她带着一个弟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二十几个汉子,却竟然都不自觉地弓了腰,收了背,挤挤挨挨,如同鹌鹑似的,如此才敢面对程灵。 这就是人的名树的影了,威慑已在不知不觉间形成。 程灵没有废话,而是对主动服侍在身边的周槐道:“将褂子分给这各位兄弟。” 周槐很殷勤,立即就笑容满面地来分褂子。 汉子们纷纷接到褂子,然后惊呼声就一个个响起了:“这是绸褂子!” “丝绸的?真的是绸布!” “给我们的吗?” “哎哟天老爷,是真的!这……这是小人配穿的吗?” “我、我的手!不行,我的手太粗了,怕是要刮花这个褂子!” 最后,是一道欲哭无泪的声音:“我、我的已经刮花了……” 委屈,心痛,那简直是无以复加! 全场一时寂静。 第九十一章 要不怎么就说是缘分呢? 程灵低估了绿褂子的威力。 她虽然早就想好了,绿褂子颜色鲜艳,统一起来会非常醒目,但她没想到,这批绿褂子还没来得及震撼到她目标的顾客,倒是先将她的“员工们”给狠狠震撼到了。 没有人觉得绿褂子丑,也没有谁嫌弃绿褂子做工简单,相反,每一个穿上绿褂子的汉子,都对其爱若珍宝。 那小心对待的程度,简直比得上当初新婚的时候,掀媳妇盖头的那一刻了。 将近晌午时分,程灵带着这一群绿褂子出现在了文星湖一带。 昂首挺胸的绿褂子们吸引了一片又一片的目光,有路边的行人,有酒楼上的舞女,有对饮的酒客,也有画船上对文结社的书生们…… 当然,也有乘兴出游的贵族小娘子们,或是家中娇宠的小家碧玉。 文星湖一带,即便算不上是整个赤霞城最繁华的地带,也一定是城中最为风雅之处。 齐国现状虽说是风雨飘摇,但有意思的是,这一点儿也不耽误人们在能享乐的时候纵情享乐。 绿褂子们成了文星湖一带最新的风景,但看风景的人们不知道,其实他们也是程灵等人眼中的风景。 “这里……这里真是咱们能来的地方吗?” 有绿褂子忐忑说。 但很快有人反驳:“怎么不能来了?程馆主可是带着咱们,连绸褂子都穿上了!” 是啊,绸褂子! 这绿褂子可是绸布的啊,谁敢想,他们有生之年居然能穿上丝绸呢? 有几名眼眶子浅的绿褂子就悄悄红了眼睛,有人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穿这样带色的衣裳。” 可不是? 普通的麻布染不出这样的色呀! 常见的要么是麻本色,要么是灰土色,还有一种极为深暗的红,那也远不及这绿褂子鲜艳。 绿褂子给了穿绿褂子的汉子们无限的信心,大家说着话,又仿佛得到了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顿时再没有谁忐忑不安。 相反,现在如果给他们一把梯子,他们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能上天了。 这又是程灵先前没能料想到的一个效果,倒也是有意思得很。 程灵一路观察,终于在距离文星湖约两百米外的一栋酒楼前停下了。 这家酒楼的位置略微尴尬,因为在它的东面,距离文星湖更近的位置,还排排开着五六家酒楼呢。 它离得稍远,整个人气就要相差数分。 程灵来到这家酒楼门前的时候,只见一名头戴灰帽的伙计正抓着块白布巾,在门前扫苍蝇呢。 大堂中倒也有两三桌客人,但落在宽敞能容二十来桌客的酒楼中,就显得非常稀疏冷清了。 扫苍蝇的伙计掀开眼皮看了眼程灵,先是眼前一亮,他直起身正要欢喜招呼,结果眼睛往后一扫,又看了后方浩浩荡荡的绿褂子们。 伙计就惊了,当时蹦出一句:“哎哟,这是个什么景?咱们这里,不招杂耍队!” 程灵顿时一笑,道:“为什么不招杂耍队?” 这个反问,可将伙计问住了。他倒是想撅程灵,可是看着她身后那些昂首挺胸,意气飞扬的绿褂子们,恶声恶气的话到了嘴边就又硬生生地给咽回去了。 他于是转头就往酒楼里头跑,一边跑一边喊:“掌柜的,来了一队杂耍班子,问咱们为什么不招呢?” 要不怎么说是缘分? 酒楼掌柜的本来正恹恹地靠在柜台后打瞌睡,伙计一喊,他立刻直起身,脱口就要骂一句:去去去,赶走就是…… 结果呢,他睡迷糊了,一句话没骂出来,倒是一嘴的口水先将他自己给呛了个惊天动地。 “咳咳咳!”掌柜的这个咳啊,真是,心肝脾肺肾都要给咳出来了似的。 程灵立刻脚下一动,整个人便像是乘着一股风般,轻盈地穿过大堂中间路线,来到柜台前。 掌柜的靠在柜台上,咳得直不起腰。 程灵便闪电般伸出一只手,一把抬起掌柜的头颅,另一手快速探出,在他咽喉下方天突穴处轻轻一扣。 这个穴位善能止咳,尤其是对这种突然的呛咳非常有效。 程灵甚至都不必动用自己的太阳能量,只凭本身指掌的劲力发出,就轻轻松松缓解了掌柜的咳意。 掌柜的被程灵抬着下颔,于是就仰天张着口,又接连大大地喘息了几声。这时,一种极为舒畅的感觉已经顺着他的咽喉通入了他的心肺。 程灵将两手都放开,掌柜的就撑着柜台直起身,然后张口:“哎哟——” 他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定睛来看眼前的程灵。 这一看,惊艳感首先袭来。 如此丰神俊秀的少年,就算不是颜控,那看了也喜欢啊。更何况,大部分的人其实就是看脸的。 掌柜的脸上笑容便更深了,他先说:“真是多谢这位小兄弟了,惭愧惭愧,要不是小兄弟帮忙,回头咱们这个街面上,可就要出个大笑话咯。” 什么大笑话呢?福星楼掌柜的被口水呛死,这算不算? 程灵一笑道:“举手之劳罢了,这不是缘分吗?” 这个说法瞬间缓解掉了掌柜的先前的尴尬,他于是立刻道:“嗐,还真是缘分!小兄弟啊,咱们是真有缘,来来来,咱们先互相通个姓名。” 两人于是互通了姓名,掌柜的姓谭,名松,程灵就叫他谭掌柜。 谭掌柜立刻邀请程灵到二楼去坐,程灵伸手一指门外,二十几个绿褂子就站在那儿呢。 谭掌柜:“……” 不慌不慌,这不是闹事的,这是好兄弟。 一刻钟后,程灵跟谭掌柜谈妥了。 绿褂子的外卖队可以拿着福星楼的菜单到外面街上去寻找顾客点菜,然后再回到酒楼这边传菜送菜。 每成功结算一道菜,绿褂子都可以得到相应的价格提成。而福星楼这边,能够扩大销路,面向更多更广的顾客,他们也是稳赚不亏的。 说实话,这个模式看起来似乎很能成功,但是私心里,谭掌柜却觉得这不过是个泡影。 他后来是这样跟店伙计说的:“要不是看我程兄弟的面子,这种事情白折腾,我根本不会应!不过应了也不吃亏,嗐,就折腾一回吧!” 就折腾一回吧,看看他们到底能折腾出个什么来? 第九十二章 程馆主妙笔生花 绿褂子们上街咯! 初次出街,问题其实很多。 比如说,基本上所有的绿褂子都不识字,他们的记忆力也都平常普通。就算给他们手上拿着菜单,可一来,他们不认得菜单上的字,二来,他们也背不下那么多的菜单。 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呢? 总不能一路就吆喝:福星楼点菜,点菜的快来……这样的吧? 那没有诱惑力,人家顾客不见得搭理他们。 这个时候,程灵就想了个办法。 她问福星楼掌柜借了笔墨,然后在菜单的每一个条目旁边都画上了简单的提示。 比如说福星楼的招牌菜,桃花鱼鲊,她就在菜名的旁边先画了一朵桃花,再又画了一盘生鱼片。这桃花鱼鲊不就出来了么?简简单单,一目了然。 程灵画得特别快,每每能在十数个呼吸间就画好一个菜名,明明是最简约的笔墨,却能被她画得微小而形象。 绿褂子们伸长脖子在外围探看,谭掌柜则蹲守在程灵旁边,每每看她落笔,也不由得发出声声赞叹。 “哎呀,这个跳丸炙可画得太好了!丸炙居然在火炉上跳了起来,程兄弟啊,这怎么就这么精妙呢!你这究竟是怎么想到的?” “哟呵!蒸豚这个小猪是不是在哭?啧啧啧,可怜,这叫人怎么忍心炮制它嘛……” “炝地黄带股烟儿,可不就是把人给呛着了么?哈哈哈!” 绿褂子们更急切了,简直恨不能将谭掌柜挤开,再将分给自己的那份菜单抢到手里。 最后程灵全部画完,大家分到了各自的菜单,那个喜悦,那个仔细研读的劲儿,可别提了,简直能比正在开蒙的学生们还认真呢! 洪峰也捧着菜单,就咧着嘴冲程灵傻笑。 程灵便也对他笑了笑,洪峰立即就低下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挺赧然,挺羞惭的。 嗐,瞎分心什么?就该记好菜单,将活儿干好,回头多挣了银钱,那才叫报答程馆主,才叫不辜负他的这一番费心呢! 最后,当绿褂子们风风火火地从福星楼涌出时,那精神面貌,比之先前又有不同了。 先前他们昂首挺胸,那神态虽然是高昂的,可底气却其实还有些虚。那高昂中便带着轻飘,就像是一股能上天却无法落地的烟,说不定什么时候来股风,这烟就飘散了。 可眼下拿到了程灵特别加料的菜单在手,绿褂子们却简直就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盾甲俱全,还手持武器的战士! 他们被武装好了,有了底气,就能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目标的领域进发。 绿褂子们散入了文星湖周边一带,程灵缓步穿梭在其间,目光随时往他们身上落,这又给了他们另一重底气。 绿褂子们吆喝起来:“点菜嘞!有跳丸炙、炝地黄、胭脂鹅脯、桃花鱼鲊……现在点了,不用您到店,不用您动脚,回头咱们就把菜饭给您送到面前!” “现点现吃啦,不耽误您谈兴,不影响您游玩,不劳动您腿脚……” 这些话倒不是程灵编的,而是周槐的即兴发挥。 对,武馆的众多弟子中,周槐格外与众不同。 别人都老老实实在习武,尤其是吴耘,那是真的下了狠劲。 程灵说了,习武是枯燥的,前十天先给他们练基本功,马步站起来,丁步学起来……谁要是吃不了苦,现在也可以拿了束脩回家去,就不用再到武馆来了。 当然,弟子们没有退缩的,谁还没有股心气了?就这么打退堂鼓,那少年脸面上也过不去啊。 吴耘更是勤奋,别人练一个时辰的东西。他能练两个时辰,别人都摇摇欲坠了,他还在咬牙坚持。 跟他不太对付的周槐在抢着鞍前马后伺候程师傅,吴耘也不眼热。 他说:“对师傅最好的报答是将他的武功学好,而不是跟前跟后表存在。” 周槐却就爱黏着程灵,他的理由则是:“师傅,弟子入您门下,不单单是要跟您学武的。您还有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也特别值得弟子学习。再说了……” 再说什么? “有事弟子服其劳,大家都只顾着习武了,谁又来服侍师傅?弟子愿意给众位师兄弟做代表,原为师傅扫尘备鞍!” 瞧瞧这话说的,程灵当时都听笑了。 她道:“你想好了,不要后悔。也不要认为近身与我相处,我便能在私底下教你什么绝招。习武没有捷径,只有苦练。不能苦练的,再多绝招也无用!” 周槐立刻叫屈说:“师傅看轻弟子了,弟子真的只是一片孝心!” 反正不后悔,绝不后悔! 其实周槐确实就是不如其他弟子能吃苦,他的好奇心还特别重,总想着跟在程灵身边能看到点什么新鲜的。 但你要说他懒,他也不懒。论起殷勤伺候,他都能比得过一个训练有素的小厮了。眼下,连绿褂子们的活儿他也想抢着干—— 对了,绿褂子有多余的,周槐也捞了一件。 所以,眼下他也在绿褂子的吆喝队伍中。而他也是所有绿褂子中,唯一的一个识得一些粗浅文字的。 这个队伍,新鲜新奇,精神面貌也都很饱足,吆喝得一阵之后,就真有一个绿褂子当先开单了! 开单的不是文星湖边的游人,而居然是离湖最近的一家书斋掌柜。 掌柜的一招手,周槐就特别机灵,连忙一溜小跑过去。 一刻钟后,周槐从福星楼拎了个大食盒出来,风风火火地就又跑进了那家文墨书斋。 这个模式简单易懂,有旁观看明白了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也开始纷纷下单了。 事情比程灵先前料想的还要顺利,文星湖一带的人,可以说得上是整个赤霞城的潮流先锋,他们对于各种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果然很是不错。 但观察一阵后,程灵也发现了一个问题:福星楼的供应能跟上,但是食盒好像有点不足! 程灵顿时有所思:看来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定制一批专属于绿褂子们的外卖食盒! 思量间,却见前面湖上的游船中,扑通一下,竟是忽然跃下一个人。 紧接着就有人大喊:“落水了!十里春风的玉奴娇落水了!” 扑通扑通,紧接着又有数道身影落入水中,想来是去救那玉奴娇去了。 第九十三章 你会南派轻功,莫非是南派弟子? 玉奴娇落水,引来了好多人凑到湖边围观。 有几个绿褂子也不由得驻足了,但更多的绿褂子却是迅速往离着文星湖更远的地方跑。 嗐,湖边的这些人都忙着看热闹去了,肯定不会再有想要点餐的兴致,但是远些地方的人里头,肯定还有要吃饭的啊。 管她玉奴娇是个什么人,落不落水的,那也不关他们的事儿。那就是个天仙呢,他们凑上去瞧个热闹,也不能多得几块铜板。 周槐没跑,他刚刚又送完一单,现在兴致高昂地凑在程灵身边,目光则特别好奇地盯着湖那边,说:“师傅,你说,这个玉奴娇能被救回来吗?” 那么多人围着打捞,论理是能被救回来的。 程灵心里这样想,口中还未及说话,却见那湖面上忽然探出两颗头颅,其中一个人已经惊喜喊:“救到了!快,快来人放绳子。” 旁边一艘华美高大的画船上,就有一根绳子被打着旋儿抛出,带着一股劲风落到了喊话人身前。 喊话人伸出一只手,那绳子就非常高明地自发缠到了喊话人手腕上,显然抛绳子的那位用劲极巧,必然是一位难得的高手。 程灵不由得顺着绳索来时的方向,向那画船上看去。 却见那画船上竟是有好几个熟人,其中最熟悉的莫过于王七郎,此外是王六郎,还有关岳林。 关岳林跟一个面貌儒雅的男子并排站在前方,此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像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头束一枚碧玉冠,面色非常白皙,眉眼间跟郡守王邕和王六郎都有几分相似。 出手抛绳子的黑衣男子就站在这玉冠男子身旁靠后的位置,看起来像是他的护卫。 这个人在王家的地位一定很不低,甚至还要高于王六郎和王七郎。 程灵刚在心中有所判断,那边画船上的王七郎也不知怎么,就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目光往程灵这边一瞥。 然后,他的眼睛就亮了! “程兄!”王七郎用力挥手,甚至在这一瞬间兴奋得跳了起来,他大声喊,“程兄,这里!看过来!” 程灵便隔着人群,目光与王七郎对上,并对着他遥遥地一拱手。 王七郎顿时更兴奋了,他对前方的玉冠男子和关岳林道:“三哥,关大哥,那是我程兄弟,玉修罗程灵,我们邀他上船好不好?” 玉冠男子原来就是郡守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子,王三郎! 长子行三,这个程灵听王七郎说过,原来是因为曾经的王大郎、王二郎都少年夭折了。 王三郎在画船上懒洋洋地笑了下,就吩咐身边从人道:“去,请那位玉修罗上来会会。” 黑衣的从人正要动脚,王七郎已经自己跑到船舷边,吩咐船上水手:“快,放一艘小船下去,我要亲自去接我程兄!” 程灵看在眼里,便对身边周槐说:“你去与洪峰汇合,我上去一趟。” 话落,她步履轻盈,几步就穿过了仍然围在湖边的看客。 湖岸边,程灵足下轻轻一点,忽然就纵身跃起。 翩翩湖风吹来,扬起她衣摆。一个纵跃三丈之后,眼看程灵一口气将要用尽,身姿有要下坠的趋势,而前方的画船与此时的她相距还有三丈之远。 程灵双臂张开,右足落到湖面上又是轻轻一点,这一点恰似蜻蜓点水,却又给了她一股新生之力。 她借此再度跃起,这一次只闻劲风拂动,船舷边的王七郎还未反应过来,程灵已经像一只突然而来的惊鸿,点尘不惊般落在了他的面前。 王七郎于是就张大着嘴,又惊又羡地看着程灵。 “好!”关岳林鼓掌了,“程兄这手轻身功夫,当真是俊得很啊!” 其实还是不够俊,程灵自己知道,自己目前的轻功本领,连已经死去的陆兴都比不上,更不必说更加神秘的萧蛮了。 但比起前世,在拥有了特殊能量与高级轻功之后,现在的程灵整个进步还是非常之大的。 她已经深觉满足,只等后续加强锻炼,慢慢进步。 关岳林一夸,程灵便道:“惭愧,后学末进,勉强用用罢了,不敢碍方家之眼。” 王七郎正要说:如果程灵这都算是要碍方家之眼,那他那样的又算什么? 那边,面如白玉般的王三郎已经摇着扇,似笑非笑般问程灵:“玉修罗阁下这用的,似乎是南派轻功。莫非阁下是南派弟子?” 南派轻功! 对了,程灵的轻功学自于陆兴的飞鸿踏雨,而系统曾经提示过,陆兴是南派弟子。 程灵的目光顿时微微一凝,她看向王三郎,心念电转间正思量措辞,另一边,又有人在喊:“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是下水去救玉奴娇的人,终于带着人爬上了船。 后续还有几名水手跟着爬了上来,好些人围过去,又有人惊呼:“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王三郎对这个玉奴娇倒是有几分在意,当时脸色微变,立刻就转身走到那边去看。 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已经跪在玉奴娇身边,轻轻啜泣着喊起来:“娘子,娘子你醒醒啊。” 王三郎走过去,围着的人于是纷纷散开,王三郎皱眉道:“大夫呢?” 哪里来的大夫? 画船上根本就没有大夫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答话。片刻后,才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小心道:“郎君,小的这就去请大夫。” 这不是开玩笑呢嘛,这个时候再跑去请大夫,等大夫过来,只怕这位玉奴娇人都能凉三尺! 王三郎的脸色当时就铁青了,王七郎低声嘀咕,惋惜般在程灵耳边轻叹了一句:“这位玉奴娇,倒是可惜了。她有一副烈性肠,我三哥说要养她到外面做偏房,她不同意,要三哥和离娶她呢。” “和离,怎么可能?三哥可是跟卢氏联的姻。三哥讽了她一句,说她不知天高地厚,她当时就纵身跃下了文星湖。唉……” 王七郎还要再叹呢,却见身边的程灵早在不知何时竟走到前头去了。 “程兄!”王七郎一探头,只见程灵蹲在了玉奴娇身边,忽然伸手对着她胸口上方,就是那么一按。 第九十四章 给你家娘子度几口阳气 文星湖,画船上,程灵当众将手按在玉奴娇胸口。 这个举动,说实话是有些不雅的。 最主要的是,她现在是男子的形象,在旁人看来,她这样做,跟占死人便宜又有什么区别呢? 关岳林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程兄,不可!” 这其实是善意的提醒,因为旁边的王三郎眉头正皱得死紧,看向程灵的目光中也透出了阴沉。 王七郎虽也焦急,却对程灵更多几分信任。他就直往前挤,一边挤一边帮程灵解释说:“关大哥,我程兄一定是在想办法救人呢,你别急。” 实际上,这话也是要解释给王三郎听。 在人群的围观中,程灵已将周围人的反应都摈弃在外。 她先试探性地给玉奴娇做了几次胸外按压,紧接着,她就着半蹲的姿势直接将人翻起,一掌就拍在对方背心大穴处。 “噗!” 一下子就有湖水从玉奴娇口中吐出。 旁边顿时响起好几声轻轻的吐息声,尤其是船上一些水手,更将佩服的目光投向程灵。 佩服她什么呢? 其实不是佩服她手法好,因为像这样为溺水之人做控水急救,这种事情,常年在水里讨生活的他们,其实大多数也都会那么一点儿。 水手们最佩服的还是,程灵居然敢当着王家郎君的面,对他的小情人儿如此又摸又抱的。 这份胆气,就不是常人能有。 王三郎也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的双拳不知何时在袖中捏紧了,目光直盯着程灵与玉奴娇。 程灵翻着人控了一阵水,感觉到玉奴娇仍然肢体柔软,心口似乎是有些微微的热乎气,顿时不敢耽误,又立刻将人平放回甲板上,然后再次为她做起了胸外按压。 这样的急救技巧,因为从小习武,又因为喜欢参加户外运动,所以程灵是非常精通的。 按得一阵,眼看对方还没有起色,程灵忽然就喊住了旁边啜泣的小丫鬟。 她也不废话,直接就将人一拉,然后指着玉奴娇道:“来,听我指挥,给你家娘子度几口阳气,叫她好回过阳来。” 小丫鬟愣了,就直直地、懵懵地看着程灵。 程灵直接站起来,摁着她的后颈将她轻轻往下一压,说:“嘴对嘴度气,会不会?不会我就亲自来了。” 亲自来?这还得了? 小丫鬟一个激灵,连忙喊:“我会呀!” 话落,她忙就往玉奴娇身上扑,然后嘴唇就往玉奴娇微微泛白的芳唇碰触而去。 程灵又将小丫鬟的身子往侧边推了推,说:“别挡路,听我指挥,我叫你吹气你再吹。” 小丫鬟被指使得完全听从,跟随程灵胸外按压的节奏,程灵一喊:“吹气!”她就立刻乖乖吹气。 如此又过一阵,也不知具体是经历了多久。 只是小丫鬟觉得自己的腮帮子都仿佛要吹麻了,一股寒气直往她心底里钻。而周围的人也早就止住了各种声音,大家下意识地简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一种诡异的紧张感却在四周漫延。 忽然,一阵湖风吹来,王三郎不知怎么,就轻咳了一声。 他一咳,正为玉奴娇吹着气的小丫鬟莫名地就是一哆嗦,然后她的心气泄了,头颅瞬间抬起来,脱口就是一声焦虑又惊慌的:“啊哟!” 小丫鬟以为自己全做了无用功,玉奴娇是要救不回来了。 却不防下一刻程灵就说:“醒了,太好了,有呼吸了!” 她放开按压在玉奴娇身上的手,玉奴娇胸口自发起伏,又过片刻,忽闻她轻轻一声咳,只见她羽睫颤动,一双凄弱如秋水般的眼睛就睁开了。 玉奴娇的目光逐渐清醒,当时却说了一句:“我不是死了吗?怎么好像又回到了船上?” 王三郎站在一旁,在这一刻,他紧捏的双拳终于稍稍放松,但他口中却冷笑道:“你倒是当真想死,可你凭什么去死?你配决定自己的生死吗?” 围观者皆寂静,玉奴娇面色苍白,喘息微微。 她还躺在船板上,王三郎是居高临下看她的,周围的人也好像都成了一尊尊光怪陆离的蜡像,这令乍然醒来的玉奴娇感觉到了无边的凄清与冷漠。 她觉得自己仿佛还置身在水中,水没有淹没她,可是这世间的滚滚红尘却要将她淹没了。 就在这样的时刻,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这只手是修长的,却又是温暖而有力的,手的主人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另一手则伸到了她肩颈后方……一股轻微而又坚定的力量袭来,这是有人要拉她起身! 玉奴娇下意识地就顺着这股力量站了起来,然后她侧头一看:便像是有清辉与华彩在这一刻入了她的眼。 程灵对玉奴娇微微一笑,玉奴娇又觉得,这根本就是云雾乍开,雨后初霁。 “我……”玉奴娇于是便也轻轻笑了,她对着程灵笑了笑,目光又转到了对面的王三郎身上。 这个时候,王三郎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的目光落在程灵与玉奴娇交握的那只手上。 程灵有所察觉,倒不怵他,只是她不想给玉奴娇多添麻烦,于是顺势将手放开,然后对着对着王三郎拱了拱手,一笑道:“幸不辱命,玉娘子被在下救回来了。” 王三郎:…… 不知怎么,就觉得是有一股气哽在喉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王七郎欢喜的声音响起,他激动地大声道:“太好了,哈哈哈!程兄,你的本事可真多啊!这个度阳气的法子是哪里学来的?这、这简直就是起死回生的神术啊!” 程灵道:“小时候听过路的游方道士讲过,其实我也不确定这法子就一定能成,此番能将玉娘子救回来,其实也是玉娘子自身命不该绝。” 她看了眼玉奴娇,轻轻一笑,似有所指道:“大好年华,或许这湖光水色有灵,也不舍得令你沉沦呀。玉娘子,你说,可是如此?” 玉奴娇顿时双手微颤,交握在身前。 程灵又对王七郎道:“其实这个度阳气的法子还有一个名字叫人工呼吸,当初道士传与我时曾经说过,愿将此法广布天下,使世间假死之人能多得一口活气,如此,也算是他的功德。” 王七郎就“啊”一声,似懂非懂道:“人工呼吸,广布天下?” 他没注意到,身边的关岳林眼睛亮了,王三郎的目光也从玉奴娇身上完全挪开,只紧紧盯住程灵。 第九十五章 做这文星湖上的“在世圣人” 程灵有意要将人工呼吸的方法传播出去,在这方面,她无意“秘技自珍”。 当这一双双眼睛都紧紧盯着她的时候,她忽然就拉过先前正好将玉奴娇救上来的那名水手。 问:“你们常年在水上,碰到的溺水的情况多不多?” 水手愣愣答道:“多呀,多着哩。水里头的事,哪个说得准?就是最灵活的水猴子,那也说不准哪天就在水里没了。” 说到这句“水里没了”的时候,他像是终于回过了神,语气里就多了一股复杂的味道,像是麻木,又像是自嘲。 程灵只问:“水里没了?人捞上来以后,不再尝试着救一救的吗?” 水手说:“倒一倒水,喊一喊魂,能救回来的就回来了,回不来的也没办法。” 所以,他们的溺水急救一般就是止步于控水,再下一步,就开始求助于鬼神了。 实际上,在在场的许多人看来,程灵方才所谓的“人工呼吸”,其实也是在求助鬼神。度阳气,这不是玄学妙术又是什么? 更何况,这妙术还是学自于某位道家高人呢。 只能说程灵的托词选用得很巧妙,度阳气和道人传授的说法都贴近时人的观念,令他们更能理解。 程灵便道:“那你听好了,我告诉你,如果失去呼吸的时间不长,那就是假死。通过按压心脏,人工呼吸,救回来的几率是比喊魂要大许多的。” 她也不反驳说喊魂毫无意义,打击别人的信仰,那是在有意制造隔阂。她也没必要非得在这个时候将人工呼吸的科学原理解释清楚,她只要传播方法,让人信服就可以了! 一问一答间,水手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他用不可置信的,又满含期待的语气问程灵:“郎君的意思是,要教……教小的这个?” 程灵道:“是,我教给你,你学吗?” 她说得平平淡淡,可是当这一句话真正被她明确说出来时,所造成的震撼还是像风暴一样,席卷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灵。 法不可轻传,谁家有妙技不是藏着掖着? 水手欢喜懵了,以至于又一再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他喃喃反问:“当真教我?” 程灵道:“你躺下。” 水手就连忙在船板上自行躺好了。 围观的人连忙让出些空位给他,程灵蹲到水手身边,又对其余众人说:“大家都听好了,人命关天之事,我会仔细解说,详细传授,愿诸位也用心学习。” 众人都紧盯着程灵,目光有震撼,有紧张。或许还有其它种种复杂情绪,但程灵只做自己的事,其余通通不理会。 她又说:“心脏按压与人工呼吸其实不仅仅只能用来做溺水急救,这两个法子,对于所有假死之人都是有效的。” 她又详细解释了假死的具体定义,然后开始一边动作演示,一边仔细解说胸外按压的用力方式,按压频率,以及如果要搭配人工呼吸,人工呼吸与胸外按压又该怎样配合。 当然,人工呼吸仅限于语言解说,程灵不可能亲自上嘴去跟水手对口呼吸,她还没必要牺牲到那个程度。 她甚至还解释说:“口口相对,也是情急之下无可奈何。如果不是亲近之人,在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是可以在两口中间隔一块纱巾的。” 顿时有人点头,还有人甚至说出口道:“是极是极,就像老夫为病患诊脉,有时候也是隔着纱巾把脉。” 这一句话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转过去,程灵也转头一看。 却原来是跑下船去叫大夫的那名管事终于将大夫叫来了,这大夫头戴方帽,一把胡子,身边还跟着个拎药箱的童子,正睁着一双炯炯的眼睛,探着头往程灵这边看呢。 满场的凝肃气氛,在这一时终于被打破了。 刚才大家听程灵讲解妙术,那一个个的,简直就连呼吸声都恨不得停了,生怕自己听漏些许。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出声,于是紧接着就又有一道道大口的喘气声响起,王七郎甚至“哎哟”道:“可憋死我啦!程兄,你可真是……大、大胸怀!大仁义!我、我……” “我”了半天,他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当时就是双手一抱拳,对着程灵便一揖到底。 王七郎这一个动作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紧接着,关岳林也作揖致谢。 他表情比王七郎略微内敛些,但同样十分激动,语句则更为夸张,道:“程兄真是大爱天下,如此义举,说一句是这文星湖上的在世圣人也不为过啊!” 这帽子就太大了! 程灵连忙说:“小子晚辈,不过是转达贤人妙术,真正的圣人是那位向我传播此术的道人,而并非在下!关兄谬赞了,不敢当……” 话还没全说完,躺地上的水手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对着程灵就扑通跪倒。 他眼含热泪,恳切地,几乎是嘶声道:“不!您受得起!程郎君,郎君受小的一拜!” 扑通扑通,紧接着,船板上的水手们跪了一地。 玉奴娇也是盈盈拜下,王三郎叹一声,也对着程灵做了一个揖。 程灵从这边让也不是,从那边让也不是,索性一动脚,忽然三两下似游鱼入水般,忽忽然就从人群中绕出。 她到了船舷边,展开双手,纵身一跃。 王七郎惊呼一声:“程兄!” 程灵又不是要跳水,她轻盈似飞鸟,足尖在水面上一点,整个人就乘着风,不过两个起落,又重新回到了湖岸上。 湖风吹起她的衣摆,惊鸿照影,神秀风采。 王七郎在船上观望,一时不由得痴了。 谁又不痴呢? 玉奴娇亦不由得眺望注目,目光不忍稍离须臾。 关岳林击掌赞叹:“真翩翩浊世家公子也!世上武夫若都如此,尔等文人又置于何地?哈哈哈!” 程灵冲船上众人遥遥一拱手,也笑应了一声,道:“诸位,收敛着些,莫要叫在下无地自容!今日就此别过了,有缘再会!” 话音落下,她转身即走。 早有悄悄躲在一边的周槐,却是迈步直追程灵,满眼目眩神迷。 第九十六章 大齐脂粉成风 “师傅,师傅,你方才的神术,真的就这样什么也不求地,传授给那些人啦?” 周槐追着程灵跑,一边跑一边问。 程灵见他凑在了身边,其实是有意将脚步放缓了,但即便如此,周槐依旧需要大步奔跑着才能追上她。 不等程灵答话,周槐又忍不住问:“师傅,像你刚才那样的……飞一样,飞起来的功夫,以后也会教给我们吗?” 问到轻功,程灵便脚步稍停,转头看向周槐,她微微一笑道:“那自然是……” 说着,她却忽然一顿。 周槐连忙屏息,等她后头的话。 程灵才又慢悠悠道:“看你们的表现呀。” 周槐:……娘咧! 好险一声大喘气,刚才差点没将自己憋死。 师傅要看表现,可是,那到底是要个什么表现呀? 程灵仿佛是看他可怜,终究又解释了一句:“总之,至少不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品行不端,毅力还不过关的那种。这样的人,不管学什么,他都不能学好。” 周槐连忙就说:“师傅,弟子为人善良,品行端正,如果是学轻功,我一定特别、特别、特别勤奋!” 程灵轻笑一声,却不答话了。她只是将目光忽然往左后方一转,周槐似有所觉,也连忙看过去。 原来,那边有几个走得慢些的绿褂子,忽然就被湖边的游人围住了。 这些人不敢过来追程灵,却围着绿褂子们问:“你们……与方才那位程郎君,是什么关系?” “你们互相认识?程郎君是不是与你们同来的?” “……” 这样问话的时候,还有人将目光投向程灵与周槐呢。 周槐也穿着绿褂子!之前他也在吆喝菜单,还送了几轮外卖。这褂子太显眼了,想叫人不注意都难。 绿褂子们有些不善言辞,就急得额头上冒汗了。 但好在其中也有会说话的,这个时候连忙解释:“程馆主,是我们的东家。我们是城东外卖队的,绿褂子外卖队!看,看我们这标志!客人你要不要点餐?我们这里有福星楼的菜单……” 好家伙,当场就推销起来。 可这推销偏偏还十分有效果,当下就有人喊:“来,来,各色菜都给我来一份!” 当惯纤夫的绿褂子又有些懵,连忙说:“这、这是不是有点儿多?各色都来一份,您几个人吃?怕是要吃不完啊。” 便有人道:“嘿,你还怪实诚,叫你点就点,怎么倒操心起我们来了。” 话音刚落,那边画船正往岸边驶着,船上王三郎身边的从人扬声道:“你们给人送餐?福星楼的?那赶紧,送五桌席面到船上来!” 绿褂子们顿时齐刷刷将目光看过去,一下子就整个儿都格外精神起来。 五桌席面,这是大主顾啊! 程灵于是也就回头又看了一眼船那边,船上,王三郎冲着程灵遥遥拱手,程灵抱拳相回,算是懂了王三郎的意思。 人家这是特意点餐,给她造势呢。或许也有报答的意思,虽然这份报答带着些许傲慢。 但程灵并没有觉得不能接受,她做中间人,帮绿褂子们谈供货商,给绿褂子们做靠山,绿褂子们则付出劳动,获取报酬。 这有买有卖,天经地义。她受得起对方给的这份脸,也能坦然面对这份收益。 程灵不觉得这是施舍,她的骨子里甚至是比王三郎更骄傲的,没有什么能让她看轻自己。 回礼之后,程灵摆摆手,转身又走。 绿褂子们的外卖订单都上正轨了,她就没必要时刻盯着。现在更需要做的有两点,一是去订做食盒,二则是争取谈下更多酒楼。 一个福星楼能够满足所有绿褂子吗? 外卖队嘛,那也不能是福星楼专属的外卖队呀。 此外,兵贵神速,外卖这个模式容易被模仿。他们只有以最快的速度,先将文星湖一带的市场占据,形成品牌效应,才能在这个领域保持优先。 半刻钟后,程灵于是又走进了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的位置也有些尴尬,它与福星楼之间相隔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子,生意比起原来的福星楼稍好,但要是跟离文星湖更近的几家酒楼比,那又算得上是差了。 程灵走进酒楼,却不想酒楼掌柜的早就在门口迎候着了。 一见程灵,这掌柜就连忙拱手带笑道:“可是程郎君当面?您可算是来了,快请快请,我们少东家正在二楼雅间等着呢。” 话音刚落,大堂中间的楼梯上却蹬蹬蹬走下来一个人。 这人远远就冲程灵拱手,也是堆笑说:“可是玉修罗程大侠?久仰久仰,程大侠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一楼大堂中,不少食客的目光顿时投过来。 程灵倒是不怯,她直接拱手回礼,一边往楼梯走,一边道:“大侠不敢当,在下名程灵。也请问少东家尊号?” 这位少东家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色非常白皙,这种白皙乍看起来,与王三郎给人的感觉竟是有些相似。 程灵走到此人近前,顿时嗅到一股香风,再稍微一看这年轻人的脸,当下终于明白了:这位少东家的肤白与王三郎哪里是相似?这根本就是因为,他们都敷了粉啊! 说实话,程灵觉得自己有很多优点,“镇定”又要属于其中的突出项目,但这一刻,她却有点懵,她失去了自己的镇定。 一日之内,接连遇到两个脸上敷粉的男子! 这是这两个人格外有怪癖吗? 不,这大概根本就是——齐国男子本身就爱敷粉! 敷粉是风气,是时尚。甚至程灵如果再仔细些观察,就应该能看到,文星湖一带,给自己敷粉的男子可不在少数呢。 哦,程灵现在看到了。至少她有看到,原来大堂里坐着的食客中,也有好几个脸上敷粉的男子。 呵呵,呵呵…… 程灵觉得,自己的马甲要掉的话,大概真的是会非常非常难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少东家自报姓名,说叫“佟明波”。 两人互通了姓名后,佟明波就引她上二楼,并一边说:“程大侠,实不相瞒,在下是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第九十七章 一个请求,致命诱惑 程灵与佟明波走上了归林堂的二楼。 二楼所谓的雅间其实跟现代酒楼里常有的包间并不相同,雅间并不密封,只是被店家用屏风布置着隔成了一个个半开放的小空间。 佟明波邀请程灵到窗边一个小雅间就坐,程灵走过去,却见那窗边原就立着一个人。 这人负手站在窗前,目光面向窗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才骤然转过身来,然后对着程灵就是一拱手,脸上先露一抹喜意:“这位,便是玉修罗程大侠吧!” 程灵拱手道:“在下程灵,不敢当这一声大侠。” 对方却连忙说:“当得起,当得起,程大侠太过自谦了。来来,程大侠请坐。” 说着,将程灵往桌前引。 程灵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人,只见此人看起来三十许的年纪,唇上修着两撇短须,面上倒是没有敷粉,但肤质细腻干净,只是面色有些蜡黄,眼底还带着青影。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但他最近一定没有休息好。 他跟程灵说话的时候,面上虽然竭力带笑,但在说话时神态间隐约的焦虑,却是怎样也掩藏不住的。 程灵顿时就知道了,真正有事想要请她帮忙的,其实并不是归林堂的少东家佟明波,而应该是眼前这个人! 果然,程灵没有猜错。 几人行礼就坐,又互相介绍通名。 程灵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三十许的短须男子名叫冉文吉,他虽是没落士族出身,如今家中已无人出仕,但冉文吉却别有一番经商特长。 在他的主导下,如今冉家的商铺开遍了整个齐国。赤霞城这边,还有人戏称冉文吉为冉半城,说的就是他的财富之巨,可抵半座赤霞城! 这样的人物,足可以称得上是站在阶层顶端的大人物了,他又有什么事情值得如此焦虑,甚至还要求助起像程灵这样的“草莽武夫”呢? 佟明波吩咐人上了好酒好菜,就主动笑说:“程大侠的这个……外卖队,呵呵,是叫外卖队没错吧?当真是,超乎于前的大创举啊!这福星楼沾了程大侠的光,倒是能起死回生了。” 然后不等程灵说什么,他又连忙道:“程大侠,都是好朋友,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福星楼既然可以通过您的外卖队多得一口气,那小可我这归林堂,是不是也可以?” 这是送上门来的生意,程灵就道:“自然没什么不可以。此为双方得利,互赢之事,又能有什么不可以呢?” 佟明波便是一喜,当下连忙与程灵商讨起了其中的合作细节。 比如怎样定价,怎样抽成,怎样结算等等。 程灵心知今天的这顿饭还有重头戏在后头,双方谈的这个外卖合作,那只是开胃前菜罢了。 她不急,总之一码归一码,平常应对。 很快,外卖的事情谈完。佟明波就忽然叹一声,道:“程兄啊,说实话,这年头万事都难。常人看我们经商做买卖,仿佛颇有几分家资,便总是对我们多有几分臆测,殊不知啊……” 说到这里,佟明波轻轻一拍桌案,语气里就多了义愤:“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这上头的士族从来不将我等看在眼中,每每盘剥收礼,倒是比谁都厉害!” “佟老弟!”冉文吉忽然喊一声。 佟明波才察觉失言般,将手又从桌案上放开,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对程灵笑了笑,才又道:“我冉大哥此番是当真无可奈何了,他有一批货原先从南海运过来,途经卢县时,正遇到临海王行军……” 说这话时,他将声音压到了极低。 程灵却顿时打起了精神,佟明波的话,出人意料! 佟明波压低嗓子,轻声道:“好在商队配备人手齐全,还有斥候查探,当时就躲在了旁边山林中,并不曾被临海王的人发现。可问题是……临海王退兵后,不少的散兵四散逃窜。” “我冉大哥的商队在山中躲了一日,将要出山时偏偏又碰到了一队临海王残军。” “如今,那残军就将我冉大哥的商队堵在山谷中。山谷只有一条路,商队领头的管事用火烧物资做威胁,这一批残军才没能立刻将商队防线攻破。” “但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斥候貌死逃出来报信,如今我们收到消息又过去了半日,情况当真万分紧急!” 说到这里,佟明波又是一叹,然后就用满含期待的目光看向程灵。 冉文吉在旁边动作缓缓地似乎是为桌上众人斟茶,可他的手却将茶壶把手捏得死紧,一边耳朵也不自觉地在往程灵这边侧。 程灵道:“佟兄,此事的确紧急。然而遇到此等麻烦,佟兄冉兄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去报官,请官府出面帮忙么?” 冉文吉斟茶的动作就停顿了,佟明波也顿了一下,随即苦笑道:“论理是该如此,可是依照惯例,咱们如果请动官府帮忙,这批货物至少就要被截留一半!” 郡守府有这么黑?程灵微微挑眉。 佟明波身躯微倾,隔着桌案往程灵这边凑,并轻声说:“程兄,这批货不简单,里头有一大半是南边的粮食和药材!这粮价,你别看眼下瞧来还算稳定,但要不了多久,必然是要大涨的。” “程兄,你要是能帮忙取回这批货物,我冉兄早准备好了,愿奉上物资的两成,以酬谢程兄!” 话说到这里,戏肉也终于上来了。 值得冉半城如此在意的一批货物,它的两成,那得是多少? 尤其重点是,它们还属于是在当下最为紧要的那种生存物资,粮食与药材! 程灵都不由得不受到诱惑,当时就沉吟了。 程灵与佟明波等人在酒楼谈话,间或提到郡守府。巧的是,郡守府的几位,此时也在说程灵。 船靠岸了,玉奴娇带着丫鬟和从人,冷冷清清地同王三郎告退。 王三郎对她,如今也格外有一段冷脸,便摆摆手,允了她离去。 玉奴娇走了,王三郎的脸色又更不好了。 王七郎不看他脸色,就凑过去对关岳林说:“关大哥,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我程兄真是极为了不起的人才,伯父为什么偏要压着都虞侯不给他?如今他又做了这样一件大好事……” 王七郎期待道:“我回去,替他再问伯父要这个奖赏,应当没有问题了吧?” 第九十八章 不好意思,又秀了一把 画船上,王七郎与关岳林对话。 关岳林静默了片刻,意味深长般对王七郎道:“天河啊,有一事你不知晓。” 王七郎的全名,叫做王天河。 他愣愣地看关岳林,问:“什么?” 关岳林叹一声,道:“咱们这里,离京城很近。乘船,快马加鞭,不用半日就能到京。这个,你心里明白吧?” 王七郎连忙点头,关岳林道:“临海王袭击赤霞城,至今已过去几日。咱们这里跟京城之间的消息,早都应该传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了。” 王七郎也有其敏锐,这时忽觉悚然,就脱口道:“关大哥,你的意思是,京城那边,对临海王的态度……其实不大对?”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赤霞城这边打退了临海王的反军,可是几天过去了,京城那边却没有半点明确消息传过来。 不说表彰郡守王邕,也不说给打退了敌军的将士们论功行赏,反正就是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如果有的话,王七郎至少应该是能够有所听闻的。 他心里顿时生出一个极为荒诞的念头,当即又连忙道:“关大哥,这上头,总不会还要罚我们吧?” 关岳林嘿一声笑,道:“那应该不至于……他们敢吗?临海王挥兵造反,一路屠了不知道几座城,祸害了多少百姓,就这罪行,说一句恶贯满盈都不为过!我等抗敌守城,难道还要被罚?这是什么天理!” 这一句话说完,他的情绪也算是泄露出来了。 原来关岳林对于朝廷的不作为,也很是有一股火气憋在心中呢! 很快他又道:“明确说要罚咱们,这个说法,应该是谁都不敢提的。提了,那就是叛国!但是……” 关岳林压低声音道:“七郎,我与你说实话,我在京里留下的眼线跟我传了信。信上说,朝堂上,里里外外的,至今已经吵了好几轮。话题不在咱们这里,而是在你那位程兄身上!” “什么?”王七郎扬声。 这一声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的注意,关岳林威严地扫视一圈,下人与水手们顿时纷纷低头。 船舷边,王三郎回头,王六郎和几名贵族少年却是聚在一边,叽叽咕咕地正不知道说着什么话。 关岳林就冲王三郎拱拱手,然后才又低声对王七郎道:“有人说,不论临海王有何罪行,他也都是当今陛下的皇叔,先帝的胞弟,是王族血脉,天潢贵胄。一个草莽武夫,凭什么杀他?” 是啊,凭什么呢? 王七郎张口,想说:就凭他该杀啊!他娘的恶贯满盈,你之前不是也说了吗?他该的啊! 可是王七郎的话还没能出口,关岳林就好像是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一般,瞬间又接下一句道:“陛下都尚且要因为他是皇叔,而很难对他直接下死刑,又何况是一个民间的普通人?” 最后,关岳林拍拍王七郎的肩膀,叹道:“天河,你明白了吗?我们可以抗敌,可以俘虏敌军,可以逼降临海王。甚至哪怕是将他抓捕,囚禁,这都可以。但我们不能杀他……” 王七郎的声音就堵在了喉咙里,一口气也同时堵在胸间,上不去又下不来。 气死了,一时竟是无话可说。 程灵最终答应了佟明波和冉文吉的请求,然后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到了武馆。 这份满满的收获是什么? 其实不是什么具体的实物,主要三份合约。 除了归林堂的外卖合约,程灵还跟文星湖边排名第一第二的两家酒楼也谈拢了合作。 这两家酒楼实际的幕后东家其实都是冉文吉,程灵答应了帮忙去解救那批物资后,冉文吉立刻就主动提了自己与那两家酒楼的关系,然后将那两家的掌柜叫上来,当场就与程灵谈妥了买卖。 冉文吉还道:“在商言商,程兄弟啊,你这外卖队的主意是极好的,就是规模还略有些不足。你看,是不是要在之后……再想办法多添些人手呢?” 这显然是善意的提醒,冉文吉眼光毒辣,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看明白了外卖这个形式的最大弊端所在。 那就是,门槛太低,太容易被模仿了! 这份收益不好得,一个不小心反而容易被后来者挤走。 程灵却道:“冉兄,这世上做生意的长久之道,从来不是靠吃独食,而是靠品质和口碑。尤其是咱们做服务的,与人争抢独一份又有什么意思?不如争一个口碑,争一个态度,争一个时效。” 最好是什么呢? 程灵道:“最好要叫附近的百姓人等,从上层至下层,只要一看到绿褂子,就能立刻想起,这是一帮值得信赖的好伙伴,这是一群有口碑的外卖员,那才是我们的成功。” 顿了顿,又说:“我们不怕有后来者模仿,因为赤霞城这么大,整个城市的份额我们不可能全部吃下来。有模仿者更好,反而更有助于养成大家点外卖的消费习惯。” 最后总结一句道:“冉兄,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啊!” 话音落下,冉文吉似从入迷中惊醒,一个激灵就站起来,竟对着程灵深深作揖道:“程兄大才,说得太好了!真是……真如醒世之纶音,我,我……” 话还没说完,身旁忽然就响起“啪”一声。 原来竟是佟明波在激动地拍桌案,他拍了一声,又喊一声:“好!说得太好了!好一个,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程兄,你这,这是哲言……是贤音啊,我错了,我错了……” 说着,也要站起来对程灵作揖。 程灵便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句话原是出自于《增广贤文》。而眼下这个世界虽然有一部分的文化承袭于秦汉,许多的书籍似乎也与程灵前世所知大致类同—— 可是《增广贤文》成书于明代,这个世界大概是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出现这本书吧。 程灵无意间将先贤言语化用到了自身,一时惹来无限敬慕与赞叹,竟是折服了眼前这两位。 程灵连忙侧身让过,惭愧道:“此句非我独创,原也是先贤所言,两位不必如此。” 第九十九章 士为知己者死! 程灵很快告辞离开了归林堂,她却没有想到,在自己走后,佟、冉二人是如此议论她的。 佟明波道:“程兄是有大格局,大才华之人,我们请他去做那般危险之事,是否太过不该?”语气中竟是有些后悔之意。 冉文吉似乎也有所感触,他沉默了片刻,对佟明波道:“以这位的性情与城府,想来必定是有把握之事,他才会答应我们。佟老弟啊,你多虑啦。” 程灵跟冉文吉与佟明波约定好了,入夜时斥候会持信物到函夏武馆来找她,到那时她便会与冉氏商队的斥候一起趁夜离开赤霞城。 在这中间还有一些空闲时间,程灵决定要处理一些事情。 首先订食盒的事要做完,其次程灵还拿出了曾经得自临海王的那一册《降龙伏虎功》研读了一番。 这个《降龙伏虎功》已经是最大程度地接近于程灵曾经幻想过的内功了,开篇就提到了炼气之道,首重于炼精。 炼精化气,以至于内生真气,其人便可神而明之也! 那些开碑裂石,飞檐走壁,超出于人体极限的种种本领,往往也都需要真气支撑。 从这里看,程灵觉得,自己得自于穆外公的呼吸法,大概要算是最基础的那种内功心法。 它能够帮助程灵行气,使她能够明确控制住自己体内的能量,这门功法就算很简略,但其实也非常实用。 相反,临海王的降龙伏虎功虽然十分高明,威力也更加强大许多,但它的弊端也很明显。 降龙伏虎功,修炼者首先要降住的不是别人,却原来竟是自己心中的龙虎! 详读完这门功法后,程灵也算是明白了,临海王那般疯狂残暴,与这门功法原来也脱不了关系。 这门功法至阳至刚,习练者精气一足,真气一生,便极易生出种种疯狂恐怖的妄念。 临海王如果本身就是暴戾之人,再加上修炼过程中的龙虎丛生,妄念遍布,他到后来会越走越偏,也就不奇怪了。 当然,程灵也不觉得临海王无辜。 武功是利器,控制这个利器却还是人心本身。你控制不了,那是你的意志不坚定,内心本身就黑暗,绝不可能是你手中的刀害了你。 程灵又凭什么去帮临海王开脱呢? 不过临海王的前车之鉴使得程灵在研读《降龙伏虎功》的时候格外多了几分警惕,她记忆了书中内容,却并没有当下就选择修炼这门功法。 不好练,她决定要更谨慎一些,先理解透了,再想办法从这门功法中取长补短。 这是一方面的准备,另一方面,程灵在天色刚刚擦黑时放了武馆众弟子回家,然后叫穆三娘和程大妮程二妮等人去了施宏家暂住。 如此一来,程宅就成了一座空屋。 这是以防万一的做法,程灵会这样做倒不是预见到了什么,而纯粹就是习惯性地警惕,怕自己出去了,回头被人偷家。 萧蛮的伤情有所好转,但他体内的毒素一直无法得到根除,整个人总是病恹恹的,提不精神。 程灵叫他一起转移的时候,萧蛮低声问她:“你夜里,要出去做什么?” “去干一笔好买卖。”程灵说,“萧兄,我的家人就交给你了。” 这个托付让萧蛮忽然怔住,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忽然将他笼罩。 萧蛮声音微涩道:“你相信我?” 前半生被置疑太多了,这竟是首次有人如此郑重托付他什么。 程灵道:“我不仅信你,我还知道,即便我不向你做嘱托,当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一定会帮我护好我的家人。” 为什么呢? 因为萧蛮是和她一样骄傲的人啊。 骄傲的人,受了别人的好处,又岂有不加倍报答的呢? 程灵又将手上一个包袱递给萧蛮,萧蛮不明所以地接过。程灵轻声道:“送给你啦,回头你先回房间穿上里面的东西,然后再跟我娘他们一起去施家。” 萧蛮一听“穿上”二字,以为程灵是在给他送衣裳,当时便又是一怔。 而事实上,程灵送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应该是一件“衣裳”。 程灵在嘱咐好一切之后,就悄悄离开了程宅。 穆三娘虽有不舍,却无从阻拦。 而在程灵离开之后,萧蛮果然回房去解开了程灵给的包袱。 包袱被打开,里头露出的却竟然是金灿灿的一小团。 萧蛮立刻伸手将这小团拉住一抖,然后便只见这小金团展开,却原来是一件由经过特殊处理的金丝织就,极细极软,又极轻薄的软甲! 萧蛮当时就脱口:“金丝软甲!” 这是传说中的护身宝物,据说是有刀枪不入之功。程灵送给他的,不是什么普通的衣服,而居然是一件金丝软甲! 萧蛮饶是见惯了各种宝物,这时却也不由得苦笑了:“程灵啊程灵,你……你太狠了。” 这是逼他,对她的家人以命相护吗? 最后,萧蛮默默脱去外裳,将这金丝软甲贴身穿上,并自言了一句:“罢了,左右……我本身就不怎么想活。” 不想活了,在生命的最后一程遇见这样一个人,不是也挺有意思的么? 另一边,程灵跟冉氏商队的斥候在程宅后门相见了。 两人互通过信物后,谁也没有多话,就径直往东城门那边走。 这个时候天已经擦黑,东城区这边点灯的人家却并不算太多。两个人就着昏暗的天色,静默着一同往外走。 走到东城门边时,城门边的守卫正好在交班。 这一交班,防守就难免有些疏漏。守卫东侧边小门的,在这一时变得只剩两人。 冉氏的斥候手中拿着个东西,无声地走到那两个城门守卫身前,将东西递到他们面前晃了一晃。 两个守卫就悄悄地侧开了脸——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在表达: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快走吧! 这样一个意思啊。 斥候就悄步快步地往前走,程灵无声无息地跟上,不过片刻,两人一起在夜色中出了城。 城外,斥候却是打了个手势,绕着城墙就往南奔跑起来。 第一百章 看这个世界的天地广阔 夜色微淡,星光拉长,照耀着在城墙外奔跑的两个人。 冉氏的商队被困在临海王曾经行军经过的那条路上,其实是赤霞城以南的方向。 程灵与斥候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两人只是一前一后,快速奔跑。 然后程灵发现,这位斥候其实应该也算得上是一位轻功好手。 他奔跑时脚下像生着一股风,每每足尖轻踏,被他踩踏过的草尖都只是轻轻弯折,等他身形往前一纵,那些弯折过的草尖便又会飞速向上弹起。 夜风吹过,黯淡的星光洒落下来,程灵轻盈地跟随在后,也像是乘着一股风。 飞鸿踏雨的轻功口诀中,其中种种秘要在她心中流淌而过。 气息提纵,该何时轻,何时重,何时沉,何时浮……诸多要诀动态流转。 然后,就在这一刻,程灵心中忽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她就该跟随着这股风,归属于这片旷野的奇妙感觉。 什么是飞鸿踏雨呢? 就该有惊鸿一瞥,不羁于世俗的洒脱啊。 红尘中汲汲营营的,不是飞鸿踏雨,那是笨鸟慢飞。 你想做惊鸿,还是想做笨鸟呢? 程灵发现,自己的内心当然是更向往世俗之外的精彩生活的。但是人在世上,大部分的时候却还是要像笨鸟一样扑扇翅膀,缓慢前行。 她若有所悟,足下步伐不知不觉就更为轻盈圆熟了。 甚至,她可以在只动用极少能量的情况下轻松超越前方的斥候。 当然,程灵没有这样做。 在不被招惹的情况下,程灵其实是一个非常谦和的人。 后来,也不知过去多久,大约是两刻钟,忽然,前方的路线变了。 斥候开始入山! 他也终于低声向程灵说话:“郎君请跟好,此山陡峭,我们要翻山去向另一边的山谷。” 程灵应道:“好。” 随即,只见前方那名斥候忽然像猿猴一样纵身跃起。 前方的峭壁虽然比不上程灵曾经爬过的平明山,但那坡度也非常惊险。峭壁上间或有低矮的树木,或者是一些凹凸的石块可以供人借力。 这位斥候便借着这些着力点,飞速向上攀援。 程灵紧随其后,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斥候速度快,她的速度就快,斥候速度慢,她的速度也就慢。 如此摸约一炷香时间过后,当那斥候终于爬上山顶,转头一看,只见程灵也轻盈跃上了山顶小路。 斥候忽然就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看程灵的眼神终于有所变化了。 这一番攀爬,他体内真气几乎消耗殆尽,后背早已被汗水打得湿透,而紧随在他身后的程灵,却只见呼吸平稳,面不改色—— 别说是劳累出汗了,就是鬓发,她都没乱丝毫呢! 程灵这是进步了,看在斥候眼中,却只觉得她游刃有余,厉害非常。 斥候脱口道:“郎君可是南派弟子?” 程灵心下顿时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你是北派弟子?” 其实程灵哪里知道什么南派北派?甚至就连“北派”之说,都不过是她随口捏造的,她只是想诈一诈眼前这人罢了。 程灵发现这位斥候很不简单,也不知道冉文吉是怎么招揽到这样的人物的。 却见这人忽然面色微僵,紧接着,他讪讪说:“你们南派长于轻功暗器,我们北派长于拳脚刀法。今日一见,南派弟子的轻功果然不凡。” 言下之意就是,你这是拿你的长处在跟我的短处比呢,所以你显得比我从容,那也不算什么。 程灵从这里就看出这位斥候的性格了,他非常的争强好胜! 有意思的是,这世上原来还真的有北派。 程灵于是道:“阁下身为北派弟子,擅长拳脚刀法,却居然还能在冉氏商队中担任斥候,在下佩服佩服!” 这是夸吗? 似夸似讽,就看听的人怎么听了。 斥候听出了夸奖,他的面色微缓,紧接着道:“听闻郎君曾经在万军从中成功刺杀临海王,此番入谷,是否也要先刺杀贼首?” 说话间,他终于歇够了,转了一个方向,就从另一边开始下山。 程灵紧跟着他,然后这位斥候的话就多了起来。 他问了程灵一句是不是要刺杀之后,紧接着就开始说起了山谷中的一些具体情况。 程灵询问这位斥候姓名,他也回答道:“江湖浪人,在冉氏手下讨一口饭吃,从前的名字不提了,郎君叫我一声小五便好。” 说话时,星光照过他的侧颊,程灵才发现他生得原来十分年轻。是唇上一些浅浅的绒须掩盖了他的实际年龄,使他显得多了几分沧桑。 小五又跟程灵详细说了一遍前方的地形,一边说,两人一边飞速下山。 山间,两道轻盈的身影在夜色下纵跃,间或惊起林间小兽。远处,更深山的地方仿佛隐隐有狼啸声起,小五的动作就渐渐有些急切起来。 他又说:“明叔早就点了火把,随时做好了跟贼军同归于尽的准备。程郎君,我是真没想到,东家他没有请动官府,却居然只请了你一个来救人。” 说到这里,他声音中明显多了一股不忿与低落。 或许,这就是他先前一直不肯跟程灵说话的原因? 程灵有些懂了,她道:“你认为,你们东家只请我一个,是不将你们的性命放在心上?” 是这样吗? 其实就是啊! 商人重利,冉文吉不请官府而只请程灵,分明就是只考虑到了物资的存在,而完全没有考虑到商队这一批人的安全问题! 小五冷笑一声,这回却不答话了。 程灵便也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忽见下方山深处有一片星星火光亮了起来。 哦,不是火光突然亮起了,而是因为他们又走了一程,到了这个角度,终于能看到下方谷底的火光了。 甚至,他们还能隐约听到下方传出的声音。 有一个声音在嘶喊:“兄弟们,烧死这帮畜生,跟他们同归于尽!在咱们家乡,有多少好人被这些家伙给撕吃了,咱们的粮,烧了也不喂狗!” 更有一片哄闹声,混乱中,似乎有人在叫嚣:“冲进去,不等了!他们烧不了那么快,能抢几分是几分,冲啊!” 第一百零一章 那一颗颗从天而降的“流星雨” 山下的吵嚷声还在继续。 有人惊叫:“放箭!再放箭!” 有人嘶吼:“不行,已经没箭了。娘的!抄刀子干,干掉一个是一个!” 还有人心痛又不舍地在哭着喊:“再等等吧,明叔。这么多粮食,这么多粮食……不能就这样烧了啊!” 程灵迎着山下的火光,展开双臂,像一只飞鸟对着那个方向飞速纵跃。 小五急切地追在她身后,这时才恍然,程灵先前一直不超越他,原来是有意相让呢! 这个时候却不能再让了,程灵展开了最快的速度,跃过草丛,踏过树尖,越过惊险斜削的山势,整个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狂放姿态在向下直冲。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装上了翅膀。 当然实际上并没有,只是下坡的冲势让她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夜风呼呼地在她身侧刮过,山下的火光越发明亮了,映照出一个像水滴形的深谷。谷口便处在水滴最窄的前端,那里,也是火光存在最密集的地方! 两方已经短兵相接,程灵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在谷口外更宽敞的一片山坡上,聚集了密密麻麻不知多少乱军。 这些乱军举着刀,举着枪,在潮水般向着那狭窄的谷口喷涌。 谷口这边有数十人苦苦抵抗,可哪怕是有着地形优势,他们的抵抗也明显不可能持久。 千钧一发,岌岌可危。 程灵面色顿时微变,这样的场景,根本不是她一个人可以救得过来的! 这里,甚至都没有擒贼先擒王的条件。 因为在这样密集的人潮拥堵中,她甚至都分辨不出来敌军的首领在哪里! 将要跃入山谷的那一刻,程灵的脚步微微迟缓了,她认为自己不能够就这样强行往下冲,这跟冲下去送死又有什么分别? 白送一条性命,也救不了谷中那些人。 就是这么一停顿,在程灵身后紧赶慢赶的小五却是追上来了。他见程灵停在当下,顿时惊道:“程郎君为何不继续往下?” 程灵正在测算风向与距离,一时顾不上回答小五的话。 小五急了怒了,脱口便是指责:“你怕了是不是?你不敢下去了!你……你与冉文吉,也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话音未落,他咬牙便又继续往下狂奔,不过片刻就超越了程灵,只留下一串凌厉的风。 程灵体内能量流转,缓解了胸口火辣辣的一股气,又过片刻,她选定了一个方向,却是比着下方山谷的形状,开始向山谷东面绕行起来。 今夜,吹的是东风! 下方的喊杀声似乎是近在耳边,程灵迎着这种混乱,一小会儿之后就绕到了东边接近谷口的方向。 这里实际上离那谷口的战场已经只有十来米远,程灵甚至只需要一个纵跃就能跃到下方,加入战场。 她却站在那里,借着夜色的遮掩,先取出自己的复合弩,接着又取出五支弩箭。 这五支弩箭程灵并没有全部装入箭匣中去,而是单放在外面,先在箭头下方的位置细细缠了一圈麻线,接着又给它们都淋上煤油—— 煤油是她防风打火机的备用油,一共只有两百毫升一小瓶,用完就没了。 程灵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使用掉的煤油还能不能重置出现,现在也考虑不了这些,总之先用再说。 弩箭被缠了细麻线之后重量已经不太对了,复合弩是精密的机械,程灵担心这样改动以后弩箭不能再被顺利发射,就决定先射一箭试试手。 那边混战处,杀喊声越发热烈。这边,程灵的心神却已经高度集中到了一个微妙的毫巅。 她想象着,自己手上举着的不是弩,不是一件冷冰冰的兵器,而根本就是她本身身体的一部分。 武器成了她肢体的延长,能量顺着经脉流转,通过她的手掌,涌入了弩箭之中。 哒! 程灵扣下了机括。 箭似流星飞射而出! 程灵没有点火,但是这一刻,因为箭支飞射的速度太快,与空气摩擦而产生的高热,竟是在瞬息间就将箭杆上浸满了煤油的麻绳给点燃了! 这一支弩箭就成了真正的流星,拖曳着长长的火尾,划破了夜色的幽暗,从天而降,落入了谷口另一边正向内狂涌的敌军群中。 是的,程灵没有对着混战最中心的位置射箭,相反,她将箭射向了山谷外通往谷口的位置。 这一箭,带着凶猛狂暴的力量,直接射穿了一名乱军的胸膛,此后余势不歇,又直接贯穿了紧挨在他身后的一人。紧接着,穿过第二人的身体,又射中的第三人的咽喉。 一箭三雕! 等到第三个人中箭,弩箭上的火焰和煤油沾染到乱军的衣裳,更是在同时火焰飞溅。 轰轰轰! 一团团的烈火升高,轰地燃烧了起来,程灵甚至都说不出是那些许煤油在起作用,还是她的能量给了这股火焰以加持,总之,乱军丛中发出了惊慌的喊叫。 她没有犹豫,立刻又一次装箭入匣。 第二箭紧随而至,轰! 火焰再起。 紧接着是第三箭,第四箭。 风助火势,这连续的四箭将正疯狂向山谷内冲击的乱军们射醒了,射懵了,射得他们恐惧丛生,射得他们几乎怀疑自己是坠入了烈焰的噩梦中。 有人惊慌喊叫:“是天火!这是天火!是上天降劫来警示我们了,跑啊,快跑啊!” 会这样喊的一般是最底层的士兵,他们见识有限,对于神灵之说则是既不信又相信,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容易崩溃联想—— 更重要的是,这部分的人心知自己其实是犯下大孽了,他们心虚气短,时刻在担心报应降临。 这时,这一支支从天而降的火箭就真像是天罚,更多的人就被带入到恐慌情绪中,他们疯狂闪躲、后退,不敢再往山谷里冲。 哪怕是有些领队级别的人在大喊:“不要跑!别跑!这不是什么天罚,就是火箭……” 嗖! 程灵第五箭射出,对准喊声的方向猛然射去。 火焰再度燃起,熊熊烈火顿时掩盖了一切声音。 第一百零二章 摧枯拉朽当如是 程灵站在山谷上方,低头,目光冷凝地看着下方。 山谷外,人传人。 火焰四溅,沾染到了更多的人身上。 被火点着的大部分乱军第一反应都不是翻滚灭火——实际上他们也滚不了,因为人太多了,根本就没有空余的地方让他们打滚。 夜风吹起,风助火势。 近来天气干燥,这些人的衣裳和头发都成了极佳的燃烧物,将几支火箭带起的火烧得更大了。 乱军丛中还有声音试图指挥和控制他们,可是也没有用了。 又一次被吓破了胆的底层军士们听不见这些声音,相反,各种恐惧的哭喊声更加明显。 “快跑,火鬼来了!” “救命啊,呜呜呜……菩萨慈悲,小人再也不敢作恶了……” “跑啊!” 啊—— 惨叫声来自于被踩踏的人,当初曾经在赤霞城下发生过的踩踏事件,又一次在乱军中重演了。 而带来踩踏和混乱的源头,竟然还是程灵。 古代的大军,要被指挥好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怎样发出命令才能让每一个士兵都听到?怎样控制他们才能达到如臂使指的效果?怎样在混乱的形势下稳定军心? 甚至,防踩踏也是一个特别要紧的议题。 不然怎么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呢! 好在这里没有高明的名将,只有一群被贪婪蒙蔽双眼,又被一再打击到士气的乱军。 山谷内,还在殊死抵抗的冉氏商队众人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压力轻了。 小五举着刀,本来挤在最前面,他的前面有三个敌人。 双方杀到最狠处,什么武功技巧都不太顶用了,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力大势沉,豁得出去。 小五够狠,他已经杀了很多人,可这个时候他却处在了下风,因为他快脱力了! 体内真气用尽,肌肉筋骨的承受能力都达到了极限,他的双耳间甚至出现了不正常的轰鸣声,眼睛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像是血光一片。 依稀似乎是有人在喊:“你去死!” 他将刀架起,好像是架住了什么,一股大力击来,却击打得他手臂颤抖,几乎跪倒在地。 不,不行! 小五心想:我不能倒! 不愿在乱军面前屈服的念头终究支撑住了他,使他在力气用尽的这一刻,竟忽忽然又从骨血里涌出一股大力。 “你才去死!” “啊!” 一声惨叫。 小五感觉到自己的刀砍中了什么,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 但他最后的力气也终于都用尽了,他觉得,下一刻就该轮到他死了。 砰! 预想中的刀却没有落到他身上,他只是又听到砰一声。 紧接着是身边一个声音在大喊:“小五,你干什么。醒醒,被发呆了,我们得救了!” 有人在摇晃他,小五感觉到自己模糊的视线似乎在慢慢变得清晰。 他努力睁大眼睛,终于看到,前面的敌军像是受到了什么恐怖的惊吓般,忽然就大喊着在往后退。 “失火了失火了!是鬼火,快跑!” “上面有大军来了,快跑!” 什么大军?哪里来的大军? 大军暂时还没看见,可是上方却隐隐约约地像是传出一阵千军万马重叠般的杀喊声:“杀啊!” 小五也惊呆了,他、他就站在那里努力直起腰,仰头往上方看。 被惊退的乱军越跑越急,越跑越乱。 山谷外边,站在最外围斜坡上的一些散兵其实根本都弄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到前方有所混乱,这些数度被驱赶的散兵就自发地先往后退了。 “快跑啊!” “是那边有大军来了吗?” “跑——”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里面还在踩踏推攘呢,最外围,就有人被挤得直接滚下了山坡! 半刻钟后,原先还熙熙攘攘,如同恐怖巨浪一般压在冉氏商队头顶的乱军,就又如同潮退,更似梦幻泡影般,就此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小五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冉氏商队的其他人也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这些受尽惊吓又筋疲力尽的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就着谷内火把的光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对,一时间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也不知是哪一股风吹来,商队中的一名护卫忽然打了个激灵,说:“大军呢?援军呢?在哪里?” 是啊,大军呢? 乱军是消失了,那来援的大军呢? 有人又后知后觉般看向小五,惊道:“咦,小五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出去送信请救兵了吗?救兵呢?” 救兵…… 小五就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能说,他比他们还糊涂吗? 便在此时,忽闻风声轻响,小五一抬头,去见上方山高处,一道身影如同惊鸿,踩踏在山石上,树尖上,几个起落,翩翩跃下。 落地时,点尘不惊。 小五张着的嘴顿时就更加合不拢了,一双眼睛直愣愣瞪着来人,完全失去言语。 倒是他旁边有人惊呼:“什么人!” 程灵将手上的复合弩亮了亮,轻轻一笑道:“方才放火箭的人。” 她看向小五,似调侃一般抱了抱拳道:“小五兄,幸不辱命,乱军退了,怎样?你们是不是也该履行承诺了?” 承诺? 什么承诺呢? 当然是两成物资了! 但这个其实是程灵跟冉文吉的私下约定,小五只是一个带路的斥候,这个内容他是不知道的。 小五愣愣道:“刚才是你想办法驱散了那边的乱军?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你要什么承诺?” 这番话的信息量很大,其余冉氏商队众人也终于都反应过来了,顿时不少人往程灵身边围。 有一名中年男子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也连忙走向程灵。 小五喊:“明叔!你受伤了……” 明叔摆摆手,一双陷在细纹褶皱中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程灵。 他张口,先是一声虚弱的轻咳,紧接着,他将手上的火把递给身边搀扶他的人。 明叔就对程灵拱手,哑声说:“是郎君救的我等众人?” 问了一句,他的语气开始激动:“你是怎么做到的?其他……其他人呢?” 第一百零三章 明明应该谢你才对 冉氏商队的人是怎么也想不到,前来救援的事实上只有程灵一个。 没有其他人! 那么之前上方传来的,千军万马一般的喊杀声又是怎么来的呢? 程灵只解释了两个字:“口技。” 口技啊,就是那种传说中可以凭借一人之声,而模仿出风声雨声,虫鸣鸟叫,男女老少,甚至是万物之声的——神技吗? 当然,传说中的确是有这样高明的口技存在,但事实上程灵却并不会这个。 她在现代的时候是做过配音,不过也最多也就是做到一般伪音的程度,那样高明的口技,她可就不会了。 真正在上面发出千军万马声音的,其实是程灵背包空间里的手机。 这个手机有电,没网,里面存了一些歌曲,还有一些原来下载好的电视剧,此外还有一些跟她原先工作和专业相关的资料等等。 那段喊杀声其实是来自某部电视剧的片段,程灵也是灵机一动,才临时想到要用这个吓唬下方的乱军。 庆幸是顺风,庆幸山高处的声音能够传得更远,再加上煤油火箭的加持和威慑,这段声音发最后挥出了超常的功效。 程灵在山的上方,其实也是悄悄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才下的山。 山谷中,劫后余生的冉氏商队众人在弄明白自己是真的得救了以后,有些就在外围忽地跪下了。 跪地人无声痛哭,却不知是在哭自己侥幸捡回的一条命,还是哭死去的同伴终究死去了。 明叔颤抖着嘴唇要向程灵下拜,程灵托住他道:“老丈不必谢我,在下前来也不过是受人所托,一场交易。” “是、是我家主君请的你?”明叔抬起眼睛,颤声问。 程灵道:“是冉文吉,冉兄。” 明叔顿时一仰头,止住了眼眶的湿润,紧接着转身对众人说:“兄弟们,孩儿们,我们的坚持没有错!东主没有放弃我们,他真的请到最好的救兵来救我们了!我们保下了商队的物资,回去必然也还有足量的奖赏!” 人群中就发出了欢呼声,紧接着又有人说:“当为东主效死力!” “当为东主效死力!” “回去了!太好啦!” “……” 一声声的欢呼,掩盖了隐约几句的哭声。 小五站在一旁,却是抿着唇,眼中仿佛放出了桀骜与不忿的神情。 明叔在对程灵匆匆做了个揖后,又忙着去一边安抚商队众人的情绪,一边清点伤亡人数,又还要重新归拢物资,总之就是各种忙乱去了。 程灵自发地降低了存在感,走到一边默默观察商队的运作。 小五看了看那边忙碌的众人,又看了看默默站在一边的程灵,忽然走到程灵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其实冉文吉根本没有那么好,是你的功劳才对。他们却只知冉文吉,对你根本没什么感谢。” 程灵看了一眼小五,笑一声道:“你挺有意思的,先前不是还说我与冉兄是一丘之貉么?” 小五顿时就有些语塞了,他数度张口,才终于羞愧地道出一句:“是我不对,错怪你了,对不起。”说罢,对程灵拱拱手,低头匆匆离去了。 商队众人在山谷中并没有收拾太久,他们将亡者装裹,伤者也都被放到了马车上,就做好了再出发的准备。 明叔走过来说:“此处不宜停留太久,为防夜长梦多,我们决定连夜赶路。请问郎君……” 程灵明白他的意思,便道:“既来救援,我自然是与诸位同行。” 明叔立刻又对程灵躬身拱手道:“多谢郎君。”感激之情便对程灵溢出来了。 又对凑在那边帮忙整顿马车的小五说:“小五,你去为郎君牵一匹马过来,好生服侍,不可怠慢恩人。知道吗?” 小五忙抬起头,应了声:“是,明叔!” 很快他就牵了一匹马过来,低着头请程灵上马,还半跪在马前,要为程灵做马凳。 程灵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另一边轻身跃上马背,那动作真是潇洒又利落,完全不需要马凳。 小五就直起了腰,自发走到程灵的马前,为她牵缰绳,并说道:“我为程郎君牵马。” 这个程灵就没拒绝了,你爱牵就牵呗! 商队很快有护卫打头先走,明叔安排程灵走队伍中间,跟装粮食和物资的马车们走到一起。 程灵也没有拒绝,这些物资从现在起,就该有她一份了,保护自己的物资,这没毛病。 夜色中,星光下,商队众人就这样排着队,很快出了谷。 明叔在前方指挥,做着手势,喊着阵型。 比如说,他喊:“双蛇阵,都照双蛇阵走,跟上了!” 商队的众人就排成双排,以前后相隔一米的距离,就着地形蜿蜒地走了起来。 从令行禁止方面来看,程灵竟觉得这些商队中人甚至比临海军还要做得更好些。他们还都对冉文吉十分忠心,这个明叔尤其如此。 这也是民间力量大盛的表现,冉文吉这个人不简单。 众人有序行走着,因为马匹数量不够,大部分的马都被用来拉车拉物资了,能够骑马的就只有程灵和明叔,还有前方一个看起来像是护卫队首领的人。 为了照顾步行之人的速度,马儿们也都是慢行着。小五为程灵牵着马,在商队一行走出山谷,寻路从外面的山坡下山时,忽然说:“程郎君,你跟冉文吉的关系是不是特别好?”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刚好就程灵能听到。 程灵侧头垂首,看着这个为自己牵马的年轻人,轻声反问:“你为什么不像之前那样称呼冉兄为东主了?独独直呼其名,你不怕被其他同伴听到,惹来责罚?” 小五说:“你会告我的状吗?” 这个“应该不会”用得可太实诚了,小五瘪瘪嘴,说:“我心里还是意难平。明叔救了我,所以我在商队做护卫,做斥候,他跟我说冉文吉有多好多好,我原先也这样以为……” “但是。”小五抬眼看向马上的程灵,道,“他始终还是只请了你一个,不论你有多了不起,只请你一个人又怎么比得上请官兵出马?这不仅是不将明叔和大家的生死看在眼里,他也一点都不怕你出事。” 话音刚落,忽然马背上的程灵抬起一手,对着小五身后,路侧的树丛处猛地放出一箭。 这一箭似流光飞射,嗤!就引来一声惨叫。 第一百零四章 有时候就是有那么点巧合 程灵的箭,射得树丛后翻滚出了一个人。 本就惊魂甫定的商队众人顿时又齐齐紧张起来,大家一呼啦抽出兵器,目光则齐刷刷地盯向那个人。 却见那人穿着破烂了一半的临海军军服,头皮被程灵的箭削掉了半片,鲜血流在他脸颊上,他惊慌哭喊:“饶命!好汉饶命!小的只是奉命来看看,不敢做什么的!” 明叔吐出一口气,忙控马过来,停在程灵身边道:“程郎君,只怕是乱军中还有人不死心,咱们快走吧!” 因为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军来援,所以即便乱军已经被程灵惊吓得退散了,现在商队的人内心深处也都还是很不安的。 程灵道:“诸位稍等,我去高处看看。” 说完,她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足尖一踏,就借力跃上了旁边高起的树梢。 跃到树梢上后,程灵从挎包中取出小巧的望远镜,用双手紧握镜筒两边以作遮掩,然后对镜观看。 刚开始其实看不出什么,夜色掩盖了太多东西,茫茫的群山是一重接一重的。原先的乱军人数虽多,但总的也不会超过两千。 两千人对几十人当然显得很恐怖,但这两千人要是分散逃入大山中,却甚至不会在山中多激起一片树叶的躁动。 程灵也就是不死心,她总有些不安,因此看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在视线转到山坡下方的某一处时,程灵的目光定住了! 通过望远镜,她看到,就在前方下坡的一段路边,影影绰绰露出片片衣角,再仔细看,那路边竟很是埋伏了不少人! 逃跑的临海军还是有一批被归拢了起来,又重新埋伏在前方道路上。 “大军来援”的骗局必然是已经被这一批人识穿了! “一十、二十、三十……” 程灵默默细数自己所能看到的敌军人数,庆幸重新聚拢过来的这一批人不算太多,大约应该就是一两百个。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收回望远镜,再度从树梢上轻盈跃下。 下方,小五眼巴巴地望着她,明叔的目光则似不经意般从她的挎包处扫过。 程灵很坦然,她的望远镜其实从来都是被她收在背包空间中,只要她不愿意,没有人能拿到手。 不被细看的话,谁又能想到她手上会有望远镜这种神奇东西呢? 程灵道:“明叔,我们稍微改一改路线。” 她叫明叔附耳过来,并轻声嘱咐了一段话。 小五离得近,倒是都听见了,立刻就说:“程郎君,如果对方人不多,我们为什么不反杀?”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凶悍流露。 程灵道:“反杀,然后再两败俱伤?” 小五顿时就回不出话来,目光中的凶煞气也是一敛。 明叔倒是很满意程灵的计划,他比程灵还要不想再添伤亡。 是什么计划呢? 其实很简单,程灵只是叫明叔等人先照原路下山,下到一半,离埋伏的那些人相隔还能有百来米的时候,再往西更改路线,不走原来的山道,而是改为自己开路下山。 如果敌军仍然要来追击,至少埋伏的优势他们就要丧失,而商队这边却能居高临下,随时利用身边重物向下攻击。 如果敌军不来追击,那自然更好。大家都有伤,不但身上有伤,心上也有伤,都不想再战斗了。 而程灵先前虽然能吓退那么多的乱军,可那毕竟是取巧。她只有一个人,正面作战的话,不可能对付得了那么多敌人的。 这毕竟是现实,没有谁具备神明之力。 半刻钟后,商队下到半山坡。 他们举着火把,照着四周的树丛。天空上有星无月,映照得山间影影绰绰,气氛逐渐紧张。 明叔下令,身边的护卫令旗一挥:“东行!转向!走!” 商队换方向了,他们不再笔直下行,而是转向东走。 先前的俘虏被小五用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嘴也给堵了,小五就扯着绳子的一头,一手为程灵牵马,另一手拽着那俘虏,不时低喝:“自己跟上,好好走路。要是敢不老实,即刻便砍了你!” 老实,老实,谁敢不老实呢? 俘虏蔫头耷脑,一声不吭,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 山间颇多障碍,人都不好走,马车更不必说,前边的护卫甚至需要一边走一边清路。 程灵这一次主动选择了落在最后方,她要提防后方有可能追上来的敌人。 那么,后面埋伏在下方路边的人,最后到底会不会追上来呢? 现在谁也不知道答案。 程灵默数了箭囊中的箭,还有十支。 她背包空间里原先一共有二十支弩箭,先前消耗的,丢失的,在过了半夜十二点以后,其实又都全部重置出现了。 这就很有意思,也算是程灵的一大底气。 但箭支重置出现的前提是,要过半夜十二点。所以在每一个十二点以前,程灵手中的箭都是有限的,她也还是必须要珍惜使用。 夜风有些凉,山间忽然多了一股湿意。 程灵小心警惕,在前方行走的商队众人也都十分小心,大家都提着一股忐忑。 也不知过去多久,或者其实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因为商队刚刚也才往东前行了大约百米左右。 下方忽然传出一声:“娘的!他们换路线了,不等了,冲上去杀!” 杀——! 杀喊声从下方往上冲,商队众人只是乱了一瞬间,程灵喝道:“不要慌,原地停下,迎战!” 明叔则喊:“找重物!有石头的扔石头,没找到石头的扔锅、扔砧板、扔陶罐!” 总之,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些物资也都可以在这个时候扔了。 商队众人顿时纷纷抄家伙,找重物。 还有刚才开路时被砍下的一些灌木条,都被商队护卫们举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天上的星光忽然消失,再下一刻,豆大的雨点倏忽而至。 噼里啪啦,雨点打落。 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就这样降临在众人面前。 这场雨简直就像是神明的恩赐,也像是上天的警告。雨一下,下方往上冲的乱军中就有人惨呼:“啊!我的腿!” 雨来了,这人脚滑了,一下子就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这一滚,又砸到好些人,只听砰砰砰一阵声音,上面商队的人都还没来得及落井下石呢,下边的人就先滚成一团,自行溃败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世家底蕴 天下间,有些事,在有的时候,就是能够巧合到让谁都觉得难以置信。 冉氏商队的人,这一天可算是一回又一回地体会到了目瞪口呆是个什么滋味。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下方的乱军就这样在这一场雨中,自己砸自己,最后全员崩溃着消失了。 谁又敢说这不荒唐,不可笑呢? 上边被小五拽着的俘虏惊慌得两股战战,一时间简直都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被俘虏这回事儿了。 冉氏商队这边则个个士气高昂,明叔忍不住高声道:“兄弟们,是天助我等,祖宗护佑啊!” 商队众人顿时欢呼:“天助我等!祖宗护佑!” 在这样高昂的士气下,哪怕同样是要淋雨,哪怕山路更加难走了,可是商队的人牵着马,拽着车,冒着雨,却竟然走出了一股脚下生风的气势。 他们在雨中,艰难而又充满力量地下了山。 油布将一辆辆马车都盖得严严实实,人马都淋了雨,可马车里的物资却半点没湿。 其间,程灵也没有再让小五牵马。 她叫小五去帮其他人稳定马车,她自己也同样下了马,瞅着谁有要打滑的趋势,就连忙过去相助一把。 有时扶车,有时扶人。 她的速度非常快,身法敏捷轻盈,力量还很强大,可以说得上是远超寻常男子,许多护卫也都不及她。 在这种情况下,程灵对于商队的帮助也是非常之大。 等到终于下山,雨也恰好停了。 明叔忙过来问程灵是继续走,还是原地休整,烤干衣服再走。 程灵道:“不能停,我们趁夜回城,回去再收拾。” 至于说原地休整,现在到处都是泥泞,又能休整出个什么? 明叔松了口气,忙又催促商队众人出发。 商队中,这个时候就有人冲程灵憨憨地笑。 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他们身上,他们看程灵的眼神从先前的敬畏疏离,到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亲切喜欢。 这种自然而然的转变明叔看在眼里,心里其实也有感慨。 他又看了一眼凑在程灵身边十分殷勤的小五,一时暗暗摇头。 程灵在刚才帮助商队众人扶车赶路的时候,其实也不仅仅是获得了众人的好感,她还在与大家的交谈中获取到了许多信息。 比如说,商队里的这些人,虽然有一部分是冉氏从外界招募的,比如小五,比如数量达到一半以上的普通护卫,又比如说一些粗使的行脚夫、苦力等等。 但其他一些在商队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人,比如护卫队首领,比如明叔,比如负责计算商队收支的账房等人,却都是冉氏的家生奴仆。 这些家生奴仆那是真正的,世世代代都为冉氏奴,对冉氏忠心耿耿。 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朋友,甚至可以说,所有具有亲密关系的人,基本上都依附冉氏为生。他们就是冉氏这棵大树上附着的绿叶、藤萝,乃至于虫豸,与冉氏共生,一荣俱荣。 理清楚这层关系以后,程灵也就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对冉文吉那么忠心了。 像这样的家生奴,大概也是世家区别于普通暴发户的底蕴之一吧。 冉氏虽然说是没落士族,如今甚至要“沦落”到以经商为生的地步,可这份底蕴却仍然是寻常寒门所望尘莫及的。 程灵默默记住这些关系,有一种对这个世界的规则越发明晰的感觉。 下半夜,星光重新出现的时候,商队一行终于来到了赤霞城南门之外。 南门这边戒备要比东门森严,商队才刚刚在南门外停下,就有小队城门官兵从那侧门边小跑过来,严厉问询。 明叔掏出冉氏的令信,还有路引,又悄悄跟守城官拉了手,塞过去荷包银钱,并说明情况道:“路上不太平,咱们也是没办法,不得已连夜赶路。只有到了咱们赤霞城,小老儿我这才能放心啊。” 守城官的脸色缓和了,语气也变得客气起来,但还是说:“不是不通融,但是半夜开城门,下官委实是没有这个权利。谁来了都不敢,除非是府君亲至。” 又说道:“老哥你就带着商队在城门口等着吧,辰时一到,城门一开,你们就能进去。” 明叔自然不能强求,他不但不能求,还要连连致谢呢。 最后商队就在城门口等候了起来,后方,程灵将俘虏交给小五,却是要悄然离去。 小五不敢高声,怕惊动了旁人,就连忙低声问程灵:“你就这么走了?你不当面跟冉文吉交接一下,万一他赖你的帐,回头不把约定的好处给你怎么办?” 程灵听笑了,她伸手拍拍小五的肩膀,也轻声回了一句:“他不敢的。” 说完,她对小五摆摆手,随即一转身,就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 程灵的身影很快湮没在夜色中,同时也消失在小五等人的视线中。留下小五在原地呲了呲牙,又摸了摸自己被程灵拍过的肩膀。 “唉。”不知怎么,小五就叹了口气。 程灵急于离开,其实还是担心自己的家人。她不想在城门外干等到天亮,索性告别商队,就绕着城墙往东边奔行寻找起来。 赤霞城的城墙真的就没有疏于防守的松懈地带吗? 不可能没有的。 程灵往东奔行到城墙中段,果然就发现了这一片几乎没有守卫。 倒是有巡行的士兵刚刚从这边走过,程灵就在这段城墙下耐心等候着,等那队士兵彻底走远,完全不能再见到其踪影了,才取出抓钩,飞爪往上,准备借力攀援上墙。 这段城墙高有十米,以程灵现在的轻功还不能直接一跃上墙。 但有了抓钩相助,程灵在城墙上轻蹬几番,到底还是成功跃上了这段城墙。 上墙既然被她做到了,下墙自然就更不难了。 程灵这回甚至都不需要借助抓钩,她一跃而下后,身躯在半空中一个翻滚,足尖在城墙上轻踏卸力,不过片刻就轻盈落地。 至此,未曾惊动任何守城官兵。 程灵披着星光,便飞快回了东城区的程宅。 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虽然穆三娘等人不在程宅,可程灵却习惯性地想先回去看看。 到了程宅后门,程灵正欲推门而入,忽然一点寒芒从斜刺里袭来。 一种熟悉的警兆瞬间突至! 第一百零七章 跟萧蛮打赌 程灵飞快穿过街巷,来到街尾。 施宏租住的宅院就在这里,很小,只有一进。 黑暗中,这座小宅子里没有灯光,它静静伫立在夜色中,像是一只不曾开口的小兽。 不知怎么,程灵有些许紧张。 她站在这座小宅院的院墙外,生出了一股无名的担忧,一时间足下竟有些踌躇。 就在这个时候,忽闻一阵轻轻的破风声响起。 程灵的手都已经摸到腰间的刀柄了,就又听到一句:“你回来了。” 话音尚未全落,这个带着破风声的人跃过院墙,就像一只孤峭的雁,落在了程灵面前。 是萧蛮! 程灵轻轻吐出口气,大概是今晚经历的惊险太多,以至于她现在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萧蛮目光落到她的手上,立刻便问出一句:“以为我是敌人?” 不等程灵回答,紧接着他又说:“你很担心?” 程灵还是没来得及回答,然后萧蛮又接连说:“今晚很惊险?” 他简直就像是程灵肚子里的蛔虫,这接连几句话,瞬间就让程灵笑了。 笑容绽开在程灵脸上,她看着萧蛮,道:“那你这里,今夜一定是很安详。” 萧蛮冷峭的神情微缓,眼中也露出些许笑意,他道:“是,你也猜对了。” 其实程灵是猜错了,她徒劳担心了一场。 但又不算完全错,毕竟在程宅的后门,她是真的又一次遇到了风雨小阁的杀手。 如果她没有提前叫穆三娘等人住到施家,那这个杀手是不是会对穆三娘等人做什么呢?这个,程灵无法揣测。 程灵轻身跃起,翻过施宅的院墙,落在院墙里侧。萧蛮随即紧跟上来,也回到了院子里。 外头不方便说话,进到院子后,程灵就对萧蛮说:“我刚才回去过,在后门又一次遇到了杀手。” 话落,萧蛮眉梢微挑。 他没有问程灵遇到杀手的结果,毕竟程灵现在就站在这里,那么结局不言而喻。 倒是程灵主动说:“我将这个杀手杀了,他用银针做暗器,也用刀。但是出暗器的手法,跟我上回在城外那一次遇到的一般无二,我认为,他也是风雨小阁的杀手。” 系统的事情毕竟不可能跟萧蛮明言,程灵解释了一回自己的判断,又道:“你上回说,风雨小阁,专门猎杀世间年轻高手。那他们,会波及目标的家人吗?” 这个问题不能随意回答,萧蛮就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搜刮已知信息,然后才道:“目前来看,没有过。”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不论黑道白道,江湖庙堂,纷争虽然形式多样,但会在纷争中波及其家人的,毕竟都少。除非是极端不讲究,完全没道义的人,不然一般,没有谁会这样做。” 萧蛮说的是很有道理的,其实在程灵的上辈子,在程灵原来的世界,江湖规矩也是这样。 做人做事,不管你在哪条道上,终归都要遵循一个底线。没有底线的人会被群起而攻之,也会被别人更加没有底线地对待,这样的后果谁又敢轻易去承受呢? 程灵又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她对萧蛮道:“但我们不能将自身的安危寄托在别人的底线上,我也不能总是请你保护家人。我不可能让你去负担她们的人生,求你捆扎在她们身边。” 这句话说完,萧蛮看过来,他望着程灵,目光中就多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捆扎”这个词,毫无疑问触动到他了。 程灵继续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所以,我最该做的,还是要教她们自己保护自己。” 萧蛮有些明白了程灵的意思,但还是意外道:“你……是要教你母亲和姐姐习武?” 程灵很肯定地回答道:“是,只有她们自身强大起来,这才是对她们最好的保护。” 萧蛮顿时有些失语,他自认为已经是非常离经叛道的一个人,可是程灵这个“教母亲和妹妹习武”的想法,还是令他感觉到了一种出离于世俗的震惊。 萧蛮忍不住道:“程兄,女子天生力弱,本就不适合习武。更何况,你的母亲还已经过了少年时。你……你的两个姐姐,恕我直言,过了那个年纪,又资质一般,很难练出什么成果的。” 这是真的直言,但说完后萧蛮也不后悔。 他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直接的一个人,甚至对他而言,说程大妮和程二妮资质一般都已经算得上是非常委婉了。 如果不委婉,萧蛮就会说:资质驽钝,练什么武? 萧蛮认为程灵会生气,但程灵却忽然挑眉。这一瞬间,她眼波流转,目光横斜,笑了起来道:“萧兄,那你可小看我的教学能力了。我们打个赌怎样?” 萧蛮被程灵勾起兴致道:“哦,你要打什么赌?” 程灵道:“武馆的男弟子中,萧兄可以挑选三个资质最好的,由你来教导。而我的母亲和姐姐,我也会悉心教导。就以一个月为限,一月以后,再让他们互相比拼,看看谁强谁弱,如何?” 萧蛮没想到程灵会有这样的提议,他甚至都料想不出话题是怎么拐到这上头去的。 但是这一刻,他的好奇心和胜负欲已经完全被程灵挑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枯朽的身体里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活力,他的行动甚至大于思考,当时便脱口答应道:“好!试一试又何妨?这个游戏有趣得很!” 紧接着又说:“但是,资质最好的三个就不必了。既然是比拼,就要公平开展。要挑,我就挑资质最差的三个少年!” 言下之意,已经将穆三娘母女三个跟资质最差挂上了等号。 不,并不仅仅是如此,因为萧蛮接下来又轻叹一声道:“唉,还是占了程兄便宜。真要公平,我都不该挑三个,应该只挑一个才是。” 好家伙,程灵唇角逸出了一丝冷笑,当即只说:“不,就三个!萧兄,我怕你到时候输了,说我以三敌一,胜之不武!” 萧蛮感觉到程灵的不善,却是哈哈一笑,对程灵一拱手说:“罢了,程兄承让,好,三个就三个。” 程灵:…… 呵。 第一百零八章 程灵跟萧蛮打完赌,然后就又悄悄地离开了施家。 既然确定了穆三娘等人是安全的,她就没必要在施家多逗留了。 还是回到程宅去,以防那边再有什么变故。 半刻钟后,程灵回到了程宅,然后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故竟是当真出现了。 回到程宅后门的程灵发现,原先倒在门边的那具杀手的尸体,不见了! 门边空荡荡的,要不是地上还留着一滩血迹,程灵简直都要疑心方才的经历是幻梦一场。 尸体不见了,那么吴耘呢? 程灵抬头,只见吴耘还坐在靠门的那段围墙上,一手扶着门檐,正是战战兢兢地看着程灵。 “师、师傅!”吴耘哆嗦着喊。 程灵见他面唇发白,眼神迟滞,整个人好似是受到极大惊吓的模样,当即一纵身跃上墙头。她拎着吴耘的衣领,将他带下来放在地上。 吴耘却是腿脚一软,要不是程灵手快地又扶了他一把,他简直当下就要瘫倒在地了。 程灵微皱眉道:“你怎么了?” 吴耘颤声道:“师傅,我、我……弟子,弟子方才见到牛头马面了!” 什么? 程灵顿有所悟,地上杀手的尸体消失了,而吴耘又声称自己见到了牛头马面,这其中必然有关联。 “你一定是看错了。”程灵声音沉稳,缓缓说话,“这世上哪里来的牛头马面?勿要乱言鬼神之事。” 这句否定是有效果的,吴耘顿时激动起来,刚才的迟滞立刻消散,他下意识大声反驳程灵道:“不是的,师傅!我刚才是真的亲眼所见。就在您离开后不久,一个牛头人忽然出现在巷子头……” 吴耘一边伸手比划起来:“他、他有那么高!比弟子高一个头,手上拖着一根巨大的铁锁链。走起路来,咚、咚、咚!还带着回声!那声音弟子形容不来,但是常人走路,一定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他用铁锁链将地上的尸体捆起来,一甩就到肩上,轻飘飘的,那尸身仿佛都没有了重量。” “这一定是牛头马面!”吴耘抖着声音道,“要不是牛头马面,世上又怎能有人能做到如此?” 他已经执拗了,整个人都陷入到了一种无法解脱的大恐怖中。 经过他的描述,程灵眼前也仿佛出现了一幅鬼神夜行,收殓死尸的画面。 这画面浓郁阴森,神秘奇诡,在这样的深夜里,亲眼所见如此场景,吴耘不过是一个没有多少见识的普通市井少年,又怎能不被这样的画面所迷惑呢? 别说是吴耘了,其实听着吴耘的描述,程灵都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寒意袭身的恐惧。 当然,她很快就挣脱了这种恐惧,并对此有所推断:所谓牛头殓尸,这会不会其实也是听雨小阁的一种手段?这个组织太神秘了,里头的水到底有多深,程灵摸不准。 程灵只是忽然在腰间挎包处一摸,摸出了一段登山绳。 绳子到了她的手中,她忽一抖手,登山绳便似灵蛇突击,瞬间将吴耘整个缠住。 吴耘惊呼:“师傅!” 程灵用绳子捆了吴耘,将他轻飘飘地拎起,往肩头一甩,就带着他大步走进了程宅后门。 进了门以后,程灵又将吴耘往地上一扔,吴耘“哎哟”一声,打着滚落到地上,又连忙翻身爬起。 程灵道:“在我手中,你也没有重量。怎样?现在你还觉得这世上无人能做到如此吗?” 吴耘:…… 他就有些讪讪了,一时无言应答,然而看向程灵的眼神却越发显得崇敬,崇敬中更透着一股向往。 是啊,轻飘飘拎一具尸体算什么?怎么就非人力所及了? 师傅拎他,不也是轻飘飘的么? 吴耘服了,爬起来的动作更加利索。 天际出现蒙蒙亮的时候,勤快的吴耘刚将后门边的血迹清理干净。程灵已经改了主意,决定不再报官,所以,这个“杀人现场”也就没有再被保护的必要了。 吴耘在清理好地面以后回了吴家,程灵就回到自己房间,点亮烛火,取出了先前采集来的那一本“杀手日记”。 程灵现在对这本杀手日记非常好奇,风雨小阁的背后真相,不知道这本日记中是不是能够有所解答呢? 翻开日记,程灵却发现,每一页都非常简陋,往往就是简短几句话。 “我杀了第一个人,是我的同伴。杀人没什么感觉,反正我早晚也要死。” 日记的第一篇,就是这样一句。 但程灵在日记末尾得到了非常宝贵的一个信息:明泰九年。 明泰是魏国的年号! 死去的这个杀手断魂,莫非是魏国人? 还是说,神秘的风雨小阁,来自魏国? 明泰九年,对应的是建德七年,而现在,正好是建德十一年。 程灵继续看,第二篇日记是这样记录的: “他们说,杀人不用在意武器,暗器比我的刀重要。但我还是更愿意用刀,我不想听他们说。” 后面记录的年份则是,明泰十年。 再翻,第三篇日记: “今天杀的人,被称为江东第一才俊,但也被我一刀杀了,不过如此。” 江东,指的就是神川下游,临江以东,这属于齐国地盘。 这个用着魏国年号的杀手,又杀了一个齐国人。 第四篇日记:“杀人没什么滋味,但是用刀杀人有滋味。人杰榜上的,我从底下往上杀,杀了五个了。” 落款是明泰十一年。 第五篇日记:“上头分榜好像有问题,我为什么一定要杀齐国人?” 落款还是明泰十一年。 而程灵从这一段话中体会到了一种更深的寒意。 第六篇日记:“今天,我杀了十个了,人杰榜上没什么好挑的了。” 落款,明泰十二年。 第七篇日记:“我今天决定去杀玉修罗,听说他杀了临海王,这么厉害,也许今天是我的死期。牛头马面会来给我收尸吗?” 看到这里,程灵翻看日记的手微微一顿,顿时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荒唐。 片刻后,她才又继续往后翻。而后面,没有了。 第七篇日记就是这个杀手的最后一篇日记,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他果然被程灵所杀。 ------题外话------ 抱歉呀,小伙伴们。这一段时间作者菌太忙了,生活中各种琐事不说,还要千里迢迢地打包搬家。整个人都快累傻了,捂脸。今天又只能一更啦,过几天忙完安顿好,给大家加更补偿哈。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一百零九章 程灵手拿着那本杀手日记,久久无言。 这个日记很简陋,里面看起来也没有记载什么重要信息,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一些东西还是很能令人深思。 听雨小阁内部居然还有人杰榜这种东西,可以想见他们对“世间年轻高手”的猎杀达到了何等丧心病狂的程度。 看来,反杀掉一两个杀手根本就不算什么,听雨小阁这个大祸患不除,程灵根本就别想安宁。 程灵将杀手日记重新收回了采集空间,手抚自己的龙泉剑,默默摩挲了起来。 天很快就彻底亮了,这一天又有朝阳出现。 程灵照例采集太阳之气,站桩打熬自身。不过这一次跟以往不同的是,程灵身边多了穆三娘等人。 杀手断魂已经死了,就算有祸患那也是将来的,眼下生活还得继续。 总不能说因为猜测到听雨小阁不会罢休,于是就满怀仇恨,整天只盯着这个听雨小阁。又或者说因为担忧未知的危险,就惶惶不可终日,连日子都不要过了。 那肯定不可能,相反,程灵还要更从容,更镇定地去应对这一切。 跟箫蛮打的赌正好也可以实行起来了—— 于是这天清早,当穆三娘等人从施宅回到程宅,母女三个就被程灵直接抓了过来,开始了她们的站桩之旅。 穆三娘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再三确认性地问程灵:“灵哥儿,你是当真要教我们习武?” 程灵很肯定地道:“那是当然,我不但要教你们习武,我还跟萧兄打了赌,说好了他也选三个弟子出来,一月以后,你们与那三人比武,看谁能胜出呢。” 穆三娘就听懵了,程大妮则难以置信地问:“灵哥儿,你是说,要我们去跟萧郎君的弟子比武?” 程灵对于她的追问,再次给予了肯定答复。 程二妮就惊叫起来:“灵哥儿,你这么看得起我们的吗?” 别人或许不知道萧蛮的本事,但像她们这样的,曾经好几次被萧蛮救过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萧蛮有多厉害呢? 虽然程二妮私心里不想承认,但实际上,在暗暗做过一些比较以后,程二妮还是认为萧蛮的武功或许、其实、大概、应该是比程灵还要更厉害一些。 “娘咧……”程二妮咋舌了。 穆三娘听到她这一句“娘”,顿时抬手就赏了她一个脑瓜崩,并顺口责骂:“怎么说话呢?小娘子一个,嘴巴里倒没个清爽的时候!” 骂完这一句,她腰杆一挺,倒是首先站到程灵面前,鼓足一口气道:“灵哥儿,你只管教,阿娘不知道自己能练到什么程度,但总归要尽力!你这两个姐姐……” 穆三娘说着就用严厉的目光扫过两个大女儿,程大妮咬着唇,程二妮立刻也挺起了自己小小的胸膛,倒是用倔强的目光回视穆三娘。 穆三娘顺手拎过院墙边的笤帚,程二妮瞬间识时务,立刻大声喊:“阿娘,灵哥儿,我一定努力,比谁都努力!” 事情于是就这么定了。程灵是个特别雷厉风行的人,她一点都不耽误,当时就在站桩的时候带上了穆三娘和两个姐姐。 洪广义也在旁边练功,他练的是程灵给他开的小灶,一套被精简过,难度招数被剔除,但实际上又非常契合洪广义体能的戚派合战刀。 真正的高手,往往善于因材施教。 洪广义年纪大了,不比少年们可以从基本功学起。但他因为是屠夫,格外有把力气,体质也非常不错,本身还深得刀法中的杀气精髓,程灵便剔除杂质,专教他戚派合战刀。 施宏的伤势没有痊愈,暂时还学不了什么,就只能站在一旁,眼馋地看着洪广义练刀。 像这样的早课,萧蛮也不会错过,不过他一般只默默观看,同样并不会下场练习。 武馆的少年们陆续来了,程灵向少年们宣布了自己与萧蛮的赌注。 刚开始大家的态度是这样的——比如有个少年,当时就着急地喊了一声:“师傅,弟子只跟您学武,不想换师傅!” 程灵于是看向萧蛮,二话不说一剑刺过去。 萧蛮本来根本不屑于回应这些少年,结果程灵一剑刺来,剑如白虹,那剑声,那气势,顿时就让萧蛮技痒了。 他下意识回应了一招,抬手并指做剑,点向了程灵的剑尖。 程灵剑走轻盈,剑光翩飞,直如蛱蝶起舞,围绕着萧蛮来了一套连招。 萧蛮不禁喊了声:“好剑!这是什么剑法?” 一边说,一边指剑飞舞,与程灵对剑拆招起来。 但相比起程灵的变化轻盈,萧蛮的指剑却更有一种简约迅捷的意蕴。 两人的剑法一个变化多端,如云山秀雾,一个锋锐迅疾,如电光迸射。 萧蛮平常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可一旦战斗起来,整个人却是瞬间就变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控中的从容与力度,顿时使他本就孤峭的身形越发显得有种山岳般的挺拔。 程灵回答萧蛮:“峨眉剑法,请萧兄指教。” 萧蛮道:“莽山快剑,请程兄参详!” 两人对招拆招,彼此不但剑法交错,双方在战斗中的步伐更是精妙绝伦。你来我往,你高我低,又何止是赏心悦目? 在场的所有人不禁都看痴了。 程二妮喃喃道:“这样的武功,我也想学……” 谁又不想学呢? 武馆少年们的目光更是热切。 他们不知道,程灵今天的剑法其实还带有一些表演性质,因此在观赏性这方面来说,是远比当初她杀曹老大那次,更要强烈许多。 就算只是看热闹的外行,也会觉得她这剑招太漂亮了。 而萧蛮明显没有出全力,至少,他曾经杀人时招法中的那种特殊力度,他就没有用出来。 这倒不是萧蛮在有意相让程灵,而是因为他想看完整的峨眉剑法。 峨眉剑法以清灵迅捷著称,其中许多剑招既有山岳之秀丽,又有奇峰之诡谲,往往能出其不意,走势精妙。这令萧蛮见猎心喜,忍不住就跟程灵喂起招来。 他却不知道,真正的峨眉剑法整整有十三套呢! 第一百一十章 精彩比剑 十三路峨眉剑,程灵并没有全部使完。 但虽然如此,峨眉剑法中“刚、柔、脆、快、巧”的特性已经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 剑势起时,似飞燕疾冲,剑回转时,似狂风骤停,阴阳二气的存在使她的体能更加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峰,许多前世都做不出来的高难度剑招,她现在也能够轻松达成。 比如其中一式探海取珠,需要先纵身跃起至三丈高,再持剑俯冲而下。 这个剑招在从前那就是武术家的幻想,传授程灵这一式剑招的峨眉方丈都使不出这一招来,只是将其当做传说讲述给程灵听,那个时候的小程灵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已是神往。 彼时的她也料想不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奇遇,穿越异世,站桩获取能量,学习轻功。 一跃三丈高已经不再是梦想,等以后功力精进,她还能看到更多更为奇绝的武功招式,跨越一个又一个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巅峰,这将是何等美妙之事? 程灵心潮激荡,与萧蛮的对招完全激发了她胸中对于武术,对于剑法的热爱。 如果不是痴于武术,心中有道之人,又怎么可能在现代社会那样的环境下,还坚持习武,不论三伏还是数九,依旧二十年如一日,从来不改呢? 前世今生,时空交错,剑意在程灵心中流转,不知不觉间,能量涌动,当她俯冲而下的这一刻,当真仿佛是要一剑破海,探海取珠! 萧蛮抬眼迎向俯冲而下的程灵,眸中光韵湛然。 忽然,他的身形也在瞬间跃起,以手做剑已经满足不了他,他在跃起的那一刻竟是直冲向程灵腰间,他的目标是程灵腰间的剑鞘! 电光火石,兔起鹘落,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 程灵瞬间变招,半空中,她旧力刚尽,丹田中二气流转,却竟然又在瞬间使她生出一股新力。 就着这一股力,程灵挥剑横扫,可萧蛮的手已经摸到了她腰间的剑鞘。 剑与剑鞘相撞了,谁也想不到,萧蛮竟然要用那剑鞘来装程灵的剑! 如果被他装住,那程灵就会失去手中之剑。 下方,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程二妮几乎要呼喊出声:灵哥儿…… 一声没能喊出,却见程灵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在她的指尖有一枚铜钱被弹射而出。 该怎么形容这一枚铜钱呢? 这枚铜钱被弹射而出的速度其实并不够快,力度也不够强,但胜在它角度刁钻,更重要的是,它足够出其不意。 谁也料想不到,在激烈的比剑过程中,程灵竟然会突然弹出一枚铜钱。 这是程灵的好胜心在作祟,这枚铜钱的弹出甚至有些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因为她的身体动作已经先于大脑,铜钱对着萧蛮,迎面飞去。 他是要先想办法躲开这枚铜钱,还是不顾铜钱的袭击,继续原先用剑鞘套剑的动作,夺走程灵的剑呢? 萧蛮没有来得及做出选择,因为就在铜钱飞来的这一刻,他体内运行的真气忽然一滞,他的热毒发作了! 武馆弟子中,有一人惊呼出声:“萧先生!” 这名少年已经被萧蛮的剑法折服,那么多人中,只有他看了出来,前面萧蛮应对程灵的剑招时,其实是从容并留有余裕的。 因此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偏向了萧蛮,他更想跟萧蛮学剑! 萧蛮的身形忽然直线下坠,铜钱在他额角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剑鞘从他手中掉落,蹭! “萧蛮!” 是程灵在这一刻忽然脱手掷出手中的剑,剑尖撞开了剑鞘,程灵也借着这一瞬间的反震之力,在半空中一个旋身向着萧蛮扑来。 她想在萧蛮坠地前接住萧蛮,可是已经晚了! 终究在下一刻,只听砰一声,萧蛮落了地。 他狼狈地摔在地上,本来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片潮红,丝丝血迹从他唇角逸出,他一手撑着地,另一手捂着嘴,喉中发出压抑的轻咳。 程灵紧接着落地,一个箭步就冲到萧蛮面前,急道:“萧兄,你怎样了?” 她心中有着十分的抱愧,面上也露出了痛悔关切的神情。 萧蛮本来根本就不在意这一摔,各种各样的痛楚他早就习惯了,摔一跤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程灵紧张的表情忽然间让他觉得无比受用,萧蛮捂着嘴唇的手就动了动,下一刻,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声从萧蛮喉间发出。 咳、咳咳咳…… 萧蛮咳得天昏地暗,咳得其余围上来的人也个个都紧张起来。 武馆少年中,有人接连发出呼喊:“萧先生!” 穆三娘在外围急道:“别堵着了,快将人送回屋子里去歇着,再去请大夫啊!” 武馆少年中,有一个声音就立刻响应道:“弟子去请大夫!” 说着,他转身拔腿就往外跑。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武馆弟子中年龄最大的杨林。 他反倒是比别人都积极,刚才最先呼喊“萧先生”,对萧蛮最为关注的也是他。 程灵将萧蛮从地上打横抱起来,萧蛮身材高大,程灵原先根本抱不动他,可如今她力气长进,再抱萧蛮却是轻轻松松。 萧蛮:…… 萧蛮的咳嗽声停止了,腰杆几乎僵住。 程灵没有注意到,抱着他脚下飞快,似一阵风般跨过二进院的月洞门,就将萧蛮送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武馆弟子们关切地追着走,程灵头也不回道:“你们回去练功,回头我会挑选出三名弟子来跟你们萧先生习武,有意向的到时候也可以主动报名。” 话落,萧蛮的房门就被关上了。 程灵将萧蛮放到床上,抬手为他把脉。 萧蛮面色潮红,体内气血翻涌。 程灵把脉的结果还是那老三样,血热,阳亢,阳盛阴虚。 那要怎样呢? 要以寒制热,平阳补阴。 程灵轻轻吐出口气道:“箫兄,不然还是我给你开方子吧,我看原先大夫给你开的方子效果总是不如人意,不如试试我的。” 说完话,她起身走到桌边写药方。 程灵背对着箫蛮,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床上的箫蛮忽然露出了不甚明显的心虚表情。 ------题外话------ 捂脸,天,又快写睡着了。高估自己了,这两天太累了,明天一定加倍补~ 第一百一十一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程灵给萧蛮重新开了药方,从医馆请的大夫过来后,也给萧蛮开了个药方。 程灵对比两个药方,发现大夫是太平用药,方剂的组成平稳而又保守,而她开的方子,则显而易见是要大胆很多。 她于是拿着药方又问了一遍萧蛮:“萧兄,用太平方,大约能维持你现在的状态,但要想使你痊愈,怕是不太可能。用我的方子,痊愈的可能性大些,但也有可能造成火毒反攻。” 程灵用药大胆,其实有非常明显的一个特点,就是以毒攻毒。 中医用药,有相生也有相克,很多有毒性的药材如果用得精妙,往往也能形成非常神奇的效果,只是这个平衡不好把握。 程灵也不敢保证说自己就一定能够治好萧蛮,这也是她最开始不直接为萧蛮开方的原因。 但现在她发现,这样拖着,对萧蛮的身体伤害似乎还要更大。 萧蛮坐在床上,眼睑微微垂了垂,片刻后他才又抬起眼来问程灵:“程兄,你怕我因为你的药方而身体受损,因此你要我自己决定,是用你的方子,还是用大夫的方子。是吗?” 程灵反问道:“那萧兄你会怎样决定?” 问了一句,见到萧蛮额角贴着的那片金疮药膏,忽然觉得十分碍眼。 程灵的手就动了动,险些直接伸出手去替他将那片药膏撕下来。 其实程灵是有点心虚的,在比剑的过程中突然出暗器,这就是不讲武德。萧蛮如果不是中毒,程灵不见得会是他的对手。 不得不说,萧蛮生得太好了。 他的五官浓烈深刻,有种侵略性的俊美,常人见到这样的人,第一印象通常就会觉得,他应该是肆意张扬的。 可是他却偏偏相反,他中了毒,生了病,浓烈深刻的五官配上一副病容,高大的身形就会更显得萧索。现在他额角又受伤了,贴着片药膏,这简直生生的,就是在摧残美好—— 一种悲剧性的美,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程灵自认为不是颜控,但其实,对于赏心悦目的人还是要多几分优容的。 不然你试试,要是换个丑八怪脸上贴膏药,会是个什么效果? 萧蛮又微微垂了垂眼睑,而后再度抬眼,这时他就笑了:“程兄,如果能治死我,那算你的本事。” 程灵当下一滞,这叫什么回答?这是正常人会说的话? 萧蛮似乎觉得程灵的表情有趣,他看着程灵,又笑了一声:“程兄,我早与你说过,我根本就不想活啊!” 说完,他哈哈一声,也不顾形象了,就直接往床上侧身一躺,背对着程灵摆手道:“程兄,多谢你费心,你开的药,我会好好服用。你放心,至少在我们赌约完成前,我是不会死的。” 这一场比剑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一切以这样一个摆手而做结束。 但程灵在此后的时间里,却会不知不觉地,更多地去关注萧蛮。 因为她总是怀疑,萧蛮之前的病情没有丝毫起色,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大夫的药方太平庸,更有可能的是……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吃那些药! 他连药都不吃,又怎么可能会有好转? 此后程灵给萧蛮换了药方,又每日亲手给他熬药,最后还亲眼盯着他将药喝下去。 他之前的药到底是喝了还是倒了,这个程灵也无从求证了,但是这之后的药,反正他是没有机会再倒掉的。 期间,萧蛮拖着一副病气恹恹的身体,在武馆少年中挑选了三个弟子。 果然也正如他先前所说,他挑的是资质最差的三个。 其中,弃文从武的杨林赫然是在列。 武馆弟子中,他的年龄最大,此前又一直在埋头苦读,梦想科举,从身体素质上来看,可不就最差么? 但程灵觉得,要论到对武功的理解和领悟,杨林其实应该是占优势的。 毕竟,书读得最多的人,又怎么可能毫无悟性? 除开杨林,另外的两名弟子,才是真的驽钝。 萧蛮收了三个这样的徒弟,倒是比之前要显得有活力些了。 武馆前庭的一角,就常常能见到这样的场景。 萧蛮手拿着一根树枝,在大弟子杨林腰上啪地抽打一下,并叱骂:“拳动腰不动,腿动身不动,你是听不懂话,还是没吃饱饭?做不到就滚回去读书!敢于放下,我倒敬你是条汉子!” 骂得杨林脸上火辣辣的,越发埋头苦练。 他不是汉子,他不敢放下,他就想跟高手学武功。 二弟子章岩被骂得更惨,萧蛮手上捏着把石子,章岩被他安排学习劈掌。 一个大水缸摆在章岩面前,章岩每日就重复一个劈掌的动作。这个动作看似单一枯燥,可是其中要点极多。 萧蛮指点他发力的技巧和角度,又告诉他:“你不聪明,体格也一般,学多学杂不如专练一招。但如果连这一招你也不能学好,你就不用学了。回去学门手艺,养家糊口是正经。” 训完了就不再多话,只是在章岩劈掌时常常用石子打他。 打得章岩苦不堪言,要不是杨林常常宽慰他,他简直就真的要退馆了。 三弟子杜春的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萧蛮对他有一把软刀子。 杜春起初想学剑法,萧蛮说他:“未曾学走,倒想飞跑,你哪里来的自信心?” 萧蛮的言语并不粗暴,却说得杜春无地自容。 杜春又觉得自己能跟杨林一样学拳,萧蛮又说他:“杨林至少读过书,能背得了几句口诀,你会什么?照猫画虎都不懂,好高骛远倒是有一套。” 毒舌成这样,直看得武馆其他弟子一边咋舌,一边幸福感暗生。 他们的师傅程灵可不是这样的,虽然说程灵也很严格,但她至少不会像萧蛮这样戳着人的痛脚骂啊。 一时间,程灵这边的武馆弟子们个个勤奋积极起来。就连最喜欢跟着程灵往外头跑的周槐,都定力大增,常驻武馆,再不随意乱跑。 穆三娘和程大妮程二妮两个,更是远远见着萧蛮就会主动绕开。 尤其是程二妮,她想起自己还曾在萧蛮虚弱的时候逮着他骂过呢,后来她跟萧蛮道歉,萧蛮还冷冷地表示不接受—— 那个时候程二妮还觉得萧蛮太冷傲,不好相处。可眼下再想起从前,程二妮简直都要感激萧蛮不骂之恩了。 太不容易了,还是好好跟着灵哥儿学武吧,灵哥儿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等温柔的好师傅!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不是个冲动的人 程灵带着穆三娘母女三个习武,日常同时还教导武馆弟子,又要兼顾外卖队的事情,日子一时过得忙碌又充实。 风雨小阁的杀手事件暂时没有后续,冉文吉那边,则在程灵将商队带回来的两天后约了一次程灵。 这一次,程灵是在冉文吉的别院与他见的面,佟明波没有在场。 冉文吉设了一个私人的小宴款待程灵,其间多番言语表达感谢,这且不必多提。 宴上,有冉氏的家伎翩翩起舞,程灵又经历了一回意境非常美妙的纯享版古代乐舞,这也不必多提。 值得一提的是,舞姬们柳腰回环,一舞完毕后,其中领舞的美人儿就莲步轻移上来,跪地为程灵倒酒。 程灵一手接过酒杯,另一手极有风度地搀扶她起来。 这位领舞的美人居然就顺势往程灵怀里倒,冉文吉则畅然一笑道:“好!英雄配美人!程兄,我家这美姬原来竟是看上你了,程兄何不消受美意?也是一段佳话啊!” 程灵:…… 懵了,她是真没想到还会有这转折,一时不妨就没拦住这舞姬。 美人儿扑在了程灵怀里,一双玉臂就环住程灵的腰,同时螓首伏向她肩头,侧脸抬起,娇滴滴地求道:“郎君,带走奴家可好?” 求完这一句,两抹薄红便飞上她双颊,她仿佛羞难自抑,就连忙垂首,又往程灵怀里藏。 程灵:…… 又一次庆幸自己是平胸,平胸救我! 冉文吉抚掌一笑,当下站起身,竟是就要走。 他这是要干嘛?给程灵腾地方吗? 古代士族都是这么玩儿呢? 程灵这下可算是反应过来了,她连忙伸手在舞姬肩上轻轻一按,当时使了个巧劲,整个人便似游鱼般轻轻巧巧地从舞姬的环抱中滑了出来。 舞姬惊呼一声,一时失去支撑,身体便不由得往前扑去。 程灵这个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她没有再伸手去扶舞姬,却是忽然拿起旁边桌上的一个茶杆,茶杆一挑,抵在了舞姬胸口。 舞姬仍然扑在地上,好的是有了程灵的茶杆做缓冲,她摔得并不严重。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冉文吉也才刚刚起身走了一步而已。见到这变故,他就张着口站在一旁,回过头来直盯着程灵,仿佛是在看什么特异品种。 程灵微微皱眉,回看冉文吉。 冉文吉一时无言,竟不知是该生气程灵“不解风情,不懂笑纳美意,不给面子……”,还是该赶紧向程灵道歉,表达自己“不该如此冒昧”才是。 片刻后,却是程灵先说话了,她叹了一声道:“冉兄,不是在下非要辜负美人恩,实在是江湖浪子,消受不起。” 这一句话说出来,气氛仿佛一松,因为此时的程灵是谦逊的。 可是紧接着,程灵又盯着冉文吉道:“冉兄,和光同尘非我品格,世情如何,我不予置评。但至少在我这里,蓄婢纳妾,豢养美姬,都绝无可能!” 说着,她向着冉文吉轻轻走了一步。 冉文吉不由得脊背一僵,在宴厅的四边,原先默默站在一旁的冉氏护卫们也不由得也都齐齐上前了一步。 程灵仿佛全无所觉,只是继续对冉文吉说:“冉兄,我有些生气。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倘若在下此时忽然冲动,还望冉兄不要见怪才好!” 冉文吉脸都僵了,厅中灯火忽然摇曳,他身后有一个护卫将腰间的短剑一拔。 程灵一抬手,指尖一枚铜钱射出。 噌! 金属撞击的声音在这一刻似流光迸射。 这不同于程灵上回射向萧蛮的那枚铜钱,这枚铜钱是有杀气的。 其技巧来自于程灵曾经非常向往的金氏武学,弹指神通。 她上辈子狠练过发力方式,但可惜当时存在人体极限,不论她怎么练,她弹出的东西也达不到传说中的威力。 倒是这辈子,拥有了阴阳能量,在内气运转,能量灌注之下,这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就仿佛是拥有了灵魂一般。 流光迸射,同时散开的,还有短剑的碎片! 程灵这一枚铜钱射出,竟是直接就将护卫手中短剑给击碎了。 护卫手掌一张,残余的剑柄脱手而出,同时还有一道血线从他虎口处刺啦裂开。 冉文吉只来得及惊呼一声:“程兄!” 程灵收回手,脸色缓和下来,再看冉文吉时,她就又笑了。 她吹了吹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看冉文吉道:“冉兄,开个玩笑,我非冲动之人,除非是面对像临海王那样的情况,我才会偶尔冲动一下。” 冉文吉便仍然回不出话,只是看着程灵,心惊肉跳,面容僵硬。 程灵又道:“冉兄,你不会开不起玩笑吧?” 冉文吉:“哈哈!哈哈哈!” 他终于笑出来,连续笑了几声之后,他才终于完整地说出话:“哈哈哈!怎么可能?程兄真会开玩笑。冉某虽然年纪大了,倒也不至于古板得不懂玩笑。” 说完,他吩咐人带舞姬们下去,又挥手让护卫们都退开。 程灵全程带面微笑看他,倒也有些佩服他的胆大。 冉文吉却是终于调整过来,这时语气就舒缓了:“这些家伙,碍事!程兄是何等品格之人,倘若真是看冉某不顺眼,那些个鲁夫,在与不在这里,又能有什么区别不成?” 程灵笑道:“是啊,反正冉兄又不会赖我的账。” 冉文吉忙笑道:“哈哈哈,是啊,冉某又怎么可能赖程兄的帐呢?” 说完,又拍拍手掌。 这时候就有侍从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来,托盘上摆着一摞账本。 冉文吉道:“此番商队所携货物,账本全在此处。程兄只管挑,说好两成做谢礼,就是两成!程兄不要客气,放心挑!” 账本被放在桌案上,冉文吉翻开一本,就递到程灵面前。 程灵接过一看,账本的首页上写着盐城粟米一千石! 按照现在的换算方式,一石米等于百斤粮食,一千石就是十万斤粮! 这个数目绝对不少了,程灵顿时眼前一亮。 第一百一十三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程灵在灯火下翻看账本。 冉氏商队的这一批物资中,最珍贵的当然不是粟米,粟米只能说是量大,后面还有时下往往只有贵族能够食用的雕胡米。 账本记载,雕胡米:一百石! 别看雕胡米只有一百石,但如果将它换算成钱帛,它一定比一千石粟米还要更值钱许多。 程灵对这个雕胡米却不太重视,她的视线很快继续往下扫。 下面的物资中还有芋头、大豆、麻子,等等时下常见的主粮。 此外还有一批来自南边城池的特产丝帛、绸缎、织锦等物。这其中,妆花锦和缂丝尤其珍贵。 一寸缂丝一寸金,这是贵族们都会竞相追捧的顶级奢侈品! 难怪冉文吉不愿意将这批物资拿出来分与官府。 然后是南海的珍珠若干——账本上就写的若干,根本没个具体数目。 看到这里,程灵就明白了,冉文吉虽然表示了要遵守承诺,分与程灵两成物资,但是在最为珍贵的一些物资上头,他还是留了一手。 这个账本,不用问,一定不是商队的全账。冉文吉那里,肯定还有更详细的账本。 程灵的目光落在这“珍珠若干”上头,一时未曾移动。 她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这个时候的冉文吉也在紧盯着她——冉文吉在紧张! 他紧张什么?他怕程灵追问他的珍珠? 程灵轻笑了一声,正要阖上账本,忽然在账本最末尾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新增物资,东南之粟十石,惠氏所赠。 东南之粟!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感应,总之当目光扫过这里的时候,程灵心下忽然就是一跳。 东南之粟,什么是东南之粟?它跟普通的粟米有什么不同? 程灵压着心跳,又抬眼看了看冉文吉。 冉文吉在灯光下笑得非常标准而又谦恭。 程灵的手指就在账本上滑动,她滑过雕胡米,冉文吉不为所动,她滑过南海珍珠,冉文吉眉头微跳,她滑过缂丝,冉文吉的笑容变大了些…… 最后,程灵的手指还是停在了最上方的粟米上头。 程灵说:“不怕冉兄笑话,在下是个粗人,换算不来其它东西的价值,只知道粮食。” 冉文吉笑道:“程兄是有大才之人,可万勿自谦。” 程灵道:“冉兄当初所许的两成报酬,指的是总体物资的两成,没错吧?” 冉文吉笑:“那是当然,君子一言,绝不会有错。” 程灵也笑:“不过冉兄放心,在下并非贪得无厌之人,珍珠缂丝这些,我不要。” 冉文吉:…… 他停顿了下,表情是微不可查地松了松。 程灵接着说:“珍珠缂丝不要,因此粟米我要四成,这不过分吧。” 这还真不过分,冉文吉立刻道:“应该的,应该的,不过分,不过分。” 程灵又说:“东南之粟我要五成。” 关于东南粟米,冉文吉更是爽快道:“程兄喜欢,都拿去便是,一共也不过十石米,分什么五成!” 程灵道:“是啊,一共才十石,既是量少,便是少见,冉兄确定不留一些?” 冉文吉哈哈笑道:“不瞒程兄,这东南之粟也不过是名字玄虚,其实与普通粟米相比,也强不到哪里去,不及雕胡米远矣。” 程灵道:“哦?是这样。” 冉文吉这下子倒是表现出了格外的诚恳,他一副非常为程灵着想的模样道:“粟米给程兄四成,东南之粟也可以全部给程兄,但程兄若只要这些,未免还是吃亏了些。” 程灵便笑道:“那冉兄还要再让我一些什么?” 冉文吉道:“如今夏热,这个天青纱极是凉快,程兄不选一些回去穿?” 天青纱属于丝帛类,它没有妆花缎和织锦缂丝珍贵,但胜在染色匀净,质地轻薄。 而比起程灵曾经买过的粗绸,天青纱又着实算得上是贵重织物,一般的富户都未必能够高攀,所以冉文吉提出天青纱,也有弥补之意。 程灵这回直接就应了,并说道:“天青纱我带走五匹,再加上那些粟米和东南之粟,冉兄,这次的交易你我便算是两清了。” 冉文吉忙说:“此次交易算是两清,但你我的交情却不能两清。程兄,江湖有缘,咱们这个朋友可要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啊。” 程灵哈哈一笑:“只要冉兄有心,我程某人没有不能交的朋友!” 话说完,对着冉文吉拱了拱手。 冉文吉连忙拱手还礼,还将腰弯了弯。 程灵这便告辞离去了,至于说好的那些物资,冉文吉会在过后直接派车送到程宅。 这一次似有形似无形的交锋,最终到底是以程灵满载而归的结果做了收尾。 至于说冉文吉是不是亏了……在程灵走后,宴厅后方快步走出来一个人,却是一名二八年华的貌美女郎。 她马尾高束,头戴玉冠,一身的箭袖交领,竟是在齐国非常少见的胡服打扮。 这少女从屏风后转出,眼珠子骨碌碌一阵滴溜,奔到冉文吉身前,开口就脆生生地喊:“阿爹!” 然后连珠炮似的说:“那个人就是玉修罗?你给他的账本是不是太实在啦?珍珠缂丝根本就不必与他说呀!你不说他又不会知道,不知道珍珠和缂丝,他怎么可能还好意思要你四成粟米呢?” 冉文吉用特别欢喜温柔的目光看她,笑起来道:“好嫣儿,这你可低估他咯。” 说着,冉文吉又叹了叹,道:“冉明回来以后,跟我说过他救人之后的表现。他可是将你明叔商队里的人都认识了个遍,你真当他对商队里都有些什么货物,心里没数?” 冉嫣然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被春风吹过的一池水。 她歪了歪头道:“阿爹,既然你都觉得他特别厉害,那为什之前还要试探他呢?” 为什么?那自然是不甘心,是商人本性在作祟啊! 如果程灵收下了舞姬,过后再分账的时候,还好意思实打实要两成么? 说不定她脸皮再薄一点,少年豪侠的气概再重一点,就什么都不要了呢? 但冉文吉不可能这么说,他顿时就干笑起来,道:“嗐,这个男人啊,他都有点男人的本性。我这不也是好心,投其所好么。想着与这位少侠交个更深的朋友……” “然后呢,阿爹你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吗?” 冉文吉:……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与萧蛮的共鸣 程灵回家后不久就收到了冉文吉派人送来的物资。 此时天色正暗,程宅的后门清清静静的,她带着洪广义在后门交接了这些物资。 洪广义见到那一车车东西,顿时直着眼睛不敢乱看。只是捧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有许多的话想要问程灵,一时却又无从问起。 物资都被装在了后院的仓房里,直到冉府的下人全部离开,洪广义才终于鼓起勇气问:“郎君,这些……这些东西都是、都是冉半城送您的?” 程灵一笑道:“是我的,但不是冉半城送我的,公平交易,是我理所应得,明白吗?” 洪广义吐出一口气,连忙道:“是,郎君,小的明白了。” 四百石的粟米,被四百个大号的粮食袋子装着,堆得仓房满满当当,看起来甚为壮观。 程灵却没有在意这些量大的粟米,她反而是直奔那几个装着“东南之粟”的粮袋子而去。 袋子被打开,程灵一手抄进去,抓出一把所谓的“东南之粟”,对着烛光一看。 只见手上躺着的是一把干枯的粮食,枯黄色,硬壳裹着,一粒粒的,个头比寻常粟米大,但又不及雕胡米,整个儿还透着一股枯草般的气息。 可就是这样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一把子实,却令程灵瞬间绽放开了笑容。 这个笑容与她平常的笑容都不相同,旁观的洪广义形容不出来,只是在这一刻突然地就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好像是被什么璀璨的东西给晃了下。 程灵笑出了声:“哈哈哈,是水稻,果然是水稻!” 什么东南之粟啊,那是因为时人不识水稻,五谷中也没有水稻的名号。 但是,水稻这个植物它是存在的! 这不,南海那边就有种植不是吗? 习惯了以粟米为主食的齐国人,又怎么能理解水稻的魅力?他们追捧的是雕胡米! 冉文吉将水稻当做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搭头,就这样全都给程灵了! 程灵可太开心了,她的笑声甚至惊动了二进院的穆三娘母女几人,至于萧蛮,他比谁的动作都快,早在程灵刚刚大笑起来的时候,他就轻身闪动,来到了这个仓房门外。 见到程灵笑得如此灿烂,萧蛮不由得脚下微顿,一时又站在仓房门边,却是莫名地驻足了起来。 “程兄。”他问,“水稻是什么?” 程灵手捧着这把未曾脱壳的稻谷,笑盈盈地道:“是一种特别好吃的粮食。明早……不,现在我就去煮了,大家一起吃吃看!” 天知道她有多怀念大米饭的味道,从来到这里以后,主食就成了粟米,吃粟米真是将她整个肠胃都快吃枯了。 现在程灵一刻都不想等,她就想尝尝这个古代版的大米到底是什么味道! 说完,程灵从自己的随身挎包里抽出一个麻布的小袋子——她的随身挎包真像是一个百宝袋,里头好像随时都能取出各种有用的小东西。 程灵装了一袋谷子,又将剩余的大袋粟米密封好,并吩咐洪广义道:“明天去寻些石灰过来,还要打架子,这些粮食必须架空防潮。” 洪广义应了声,目光落在程灵手上的粮食袋子上,对水稻的味道明显也很好奇。 程灵一点也不耽误,拎着袋子她很快就去了前院的厨房,先找了根捶棒,用捶打的方式将稻谷脱粒。 用这种初始方式脱粒的稻谷并不似现代的大米那般雪白晶莹,反而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糙和暗黄。 程灵当时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大米跟她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可是这个时候,穆三娘等人都围到了厨房边,甚至就连最小不点的洪小郎也从床上惊醒,然后就自己趿拉着鞋子跑过来了。 他还在厨房外惊奇地说:“是程灵哥哥要做饭吗?程灵哥哥居然会做饭?他做的饭是不是特别好吃?” 程灵在这个小孩儿心里,那简直就是天人一样的存在,天人下厨房,这怎么可能呢? 洪小郎激动得不行,踮着脚尖直往厨房里看。 程大妮也在厨房边,她不安地绞着手指,似乎觉得让程灵下厨是自己的失职。程二妮却流露出特别期待的神情,穆三娘表情复杂,也是频频往厨房里看。 萧蛮站得最远,但他个子高,不似其他人需要踮脚,他就居高临下地隔着隔着众人的缝隙,看进了厨房门内。 厨房里,程灵将稻谷都脱粒以后,就开始舀水洗米。 这些米粒相对细长,是南方米的特征,但跟现代的丝苗米比起来,差距还是很大。 重点是,它太粗糙了,简单的脱壳之后,这些米粒被程灵捧在手里,仍然呈现出一种黄褐的色泽,它不是程灵原先认知中的精细大白米,这是糙米! 程灵:…… 当时她就觉得有点尴尬,但她不说,她只是默默地将煮饭的水面加高了。 多放点水,久煮一会儿……就算是糙米,应该也能柔软香甜吧? 两刻钟后,门外的人都等得失去了最开始的新奇感,程大妮险些都要冲进来说:灵哥儿,你到底想煮什么我帮你…… 厨房里终于传出一种说不出的粮食香味。 那是一种香甜的饱足气息,众人在门外光只是闻一闻都只觉精神一振,程二妮和洪小郎甚至都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程灵煮饭时的忐忑稍去,在闻到微微的焦香味时,她连忙将锅盖掀开。 嚯,一股白烟和着热气滚滚冒出,连带着还有更为浓郁的米饭香味。 洪小郎再也忍不住,他扒拉开碍事的大人们,直接就冲到饭锅前,兴奋地喊:“程灵哥哥,这就是大米饭吗?我可以吃吗?” 热气稍散,程灵的目光转向锅里。 锅里的米饭颜色泛黄,饭香味虽然浓郁,但是很明显水放得有点多,上层的饭煮烂了,而锅边上又透着焦黄,大概下层又煮糊了。 这不是一锅成功的米饭,但事已至此,程灵也不能说不让大家吃。 她就喊大家进来,程大妮立刻非常勤快地拿碗筷拿锅勺,并主动帮忙分起饭来。 最后,吃到了米饭的穆三娘等人都是目光闪亮,赞不绝口。 程二妮最夸张道:“哇,真的好吃!灵哥儿,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了,比粟米好吃太多啦,怎么就这么好吃呢!” 程灵食不下咽,她又看了眼同样端着碗食不下咽的萧蛮,忽然从萧蛮疑惑的眼神中找到了共鸣。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个夜晚,他敲响了程宅的门 厨房里,大米饭的香气在弥漫。 以程二妮和洪小郎为突出代表,穆三娘等人全都吃得香甜惊喜,与端着碗几乎不动筷子的程灵和萧蛮形成了鲜明对比。 程灵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觉得这米饭好吃,即便这锅饭被程灵煮得很糟糕。 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当然是因为粟米的口感更粗糙啊! 吃惯了粟米的穆三娘等人乍然吃到大颗粒的大米饭,即便这大米品种原始,脱壳也脱得很粗糙,依然生出一种被征服的感觉。 只有萧蛮,他明显出身大家,想必曾经吃过尝过的好东西有无数,才会跟程灵一样,并不为这锅失败的糙米饭所“迷惑”。 程灵通过萧蛮的反应,也算是明白了冉文吉为什么会看不上这些“东南之粟”。 估计在冉文吉看来,东南之粟的口感既不及雕胡米,在普及性和廉价这上头又比不上粟米,这种两不相靠的东西,没有发展的价值。 因此,冉文吉才能将这些东南之粟,毫不犹豫地全部都给程灵吧。 程灵这个时候已经从刚才看到“糙米”的落差中回过了神来,她想明白了:糙米也是大米,即便眼下还不够好,但只要经过正确的繁衍和处理,这些东南之粟总有一天会变成她记忆中的水稻! 冉文吉的目光受时代局限,她却不能小视这些宝贝! 思及此,程灵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 她当时决定,要从眼下做起。至少,手上这碗糙米饭,就算再难吃,她也应该要吃完,不能浪费了。 然后……程灵到底还是没能将手上的糙米饭吃完。 她的舌头格外敏感,每多吃一口都仿佛是在深受折磨。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将自己那碗饭吃完的程二妮伸过手来,直接就端走了程灵手里的碗。 程二妮说:“灵哥儿,瞧你这脸都苦成这样啦,这碗饭还是我给你吃了吧!” 所以说,二姐有时候也还是挺贴心的。 程灵松了口气,简直如逢大赦。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不是圣人,也做不了圣人,还是不勉强自己咯。 萧蛮反倒是皱着眉,似慢实快地将手上的糙米饭吃了个精光。 接下来一段时间,程灵过得相对平静。 如今时入七月,农历的七月,夏天都要过了,秋水稻的适宜播种时间也早就过了。赶不上播种,那些东南之粟的种子只能留到第二年春。 程灵后来又在自己的房间旁边单独辟了一个库房,用来存放那十袋东南之粟。 而实际上,她后来还避着人,单拿了一个小布袋子挑了一袋种子出来,挑选的是颗粒饱满,个头格外大的那种,总量约有十斤。 这十斤种子她就存在了自己的物资空间里,小小一包,是她为防万一而留下的希望之种。 天青纱则被程灵直接分了,一共有五匹天青纱,穆三娘和两个姐姐一人一匹,另外一匹给萧蛮,还余下一匹程灵则送给了小芸娘。 收到这匹天青纱时,当时正在武馆后院,自己静坐着做女红的小芸娘简直惊呆了。 小姑娘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连忙哒哒哒跑出去问施宏,施宏当时也惊,正要推辞,程灵就道:“施兄,天青纱对于从前的芸娘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吧。” 施宏愣了下,随即苦笑:“程兄,如今已不是从前啦。” 家世落魄,又怎能教导孩子还恋慕从前呢? 小芸娘躲在施宏身后,又探出一颗头来,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程灵。 程灵的心肠顿时就柔软了一截,她笑起来说:“施兄,如今天热,天青纱做内裳是极好的。你如是认为小姑娘不便随意收取贵重礼物,不如让我聘请芸娘教我两个姐姐识字如何?” 穆三娘是识得一些粗浅文字的,原主小程灵也识字,程大妮和程二妮反而不识。 这倒不是说穆三娘偏心,只教小的不教大的,实在是她一直就忙,根本没有时间管顾到这些。 原主小程灵能识字,也不是穆三娘教的,她是跟穆外公学的认字,穆外公将她当做是程家唯一的男丁,才如此悉心教导。 前情且不再提,总之程灵认为,让小芸娘教两个姐姐识字,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主意。 小芸娘的表情有些呆,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程灵,又惊又慌道:“我、我……让我教两个姐姐,我可以吗?” 程灵道:“你不是能背《千字文》吗?识的字总比你两个姐姐多,你愿意教给她们吗?” 小芸娘连忙说:“我、我愿意!” 那很好,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于是程大妮程二妮姐妹两个的日子过得更精彩了,往往早起要跟程灵习武,上午要跟芸娘识字,吃过午饭后,下午也不得闲。 多多少少的,她们都能找出一些家务来做。 这些普通的家务也是两个姑娘做习惯了的,她们也闲不下来。 程灵则除了教导大家习武,还要操心外卖队的事情。外卖队的发展倒是很顺利,跟冉氏建立交情以后,文星湖一带的酒楼就基本上都跟绿褂子外卖队签上了合约。 同时,洪峰那边也从原先的金水帮中招来的更多的兄弟。 大半个月后,绿褂子外卖队就从原先的二十几人,直接扩张成了拥有五十三人规模的大外卖队。文星湖一带的外卖生意基本上都被绿褂子们占据,一时无人能够模仿。 也不是没有模仿这种外卖模式的,不过模仿的人大多是在其它街区,文星湖这边,没有谁能够插得上手。 程灵在文星湖一带的群众基础和上层基础都太好了,玉修罗的名号响当当,人工呼吸还阳之术的传播更是令她极为受人尊崇。 洪峰借着程灵之势,一时将绿褂子队伍带得风生水起。 他也问程灵:“郎君为何不将其它街区也都管过来?倒是白白叫那些帮闲仿着咱们的法子,挣了好些银钱去。” 程灵回他道:“欲穷千里,先积跬步,何必着急?” 洪峰顿时就无话可说了,他甚至都不好意思告诉程灵,他其实没听懂程灵的话具体是什么意思。但莫名地,他就怯了,因此不敢再追问。 七月下旬的这一天,入夜之时,平静了好一段时日的程宅却是忽然迎来了一位脚步匆促的夜行客。 是王七郎,在这个夜晚敲响了程宅的门。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是继续隐瞒还是告知真相? 七月下旬,月半刚过,这个夜晚还下起了一场小雨。 王七郎独自一人敲响了程宅的大门,他没有带从人,也没有撑伞。整个人就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衣装凌乱,脸上也湿漉漉的,倒仿佛是流了满脸的泪。 开门的洪广义不敢耽误,连忙让他进了门房,又去喊程灵出来。 程灵将王七郎往院子里迎,一边问他:“王兄,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不料话音刚落,王七郎就带着哭腔回起了话:“程兄,我、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文溪县那边,又、又决堤了!” 话落,他就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泪。原来他是真的哭了,他脸上这湿漉漉一片,原来是既有雨水也有泪水。 洪广义跟在后头,惊得不行,下意识追问了一句:“文溪县在哪里?” 王七郎道:“不是咱们云川郡的,在西边一点,决堤的是阳水河,也是神川的支流。再这样下去,神川是不是也会决堤?” 一边说,他又一边抹眼泪。 在二进院的待客厅里,程灵让王七郎坐下来,穆三娘见他湿漉漉地进来,就连忙去灶下给他端热水,又给他拿干净的布巾。 还拿了程灵没有上过身的新衣裳出来,招呼王七郎换下湿衣。 王七郎被热情招待,心里很是受用,刚过来时的那一股冲动悲伤都似乎是被冲淡了。他就又抹了一把脸,然后捧了干衣服说:“那我去程兄房间换衣,换好了再过来聊。” 去程灵房间? 穆三娘顿时一激灵,穿程灵的衣裳可以,毕竟是新做好的,还没来得及上过身,但去程灵房间——这万万不可啊。 她顿时拔腿要追,一边说着阻拦的话:“王郎君啊,不是这边……” 门口,王七郎却与萧蛮迎面撞上。 萧蛮神情淡淡的,面色苍白,刚刚好挡住了王七郎前行的路。 王七郎抬脚要往左边绕,萧蛮恰恰好却也走了左边,王七郎忙又往右边绕,萧蛮恰恰好竟又去了右边。 王七郎:…… 他抬眼看萧蛮,萧蛮比他高大半个头,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瞧他,不知怎么,出身优渥从来都被人高看一眼的王七郎,突然间就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轻视。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但就是让人浑身难受,从内到外的,都特别的不舒服。 王七郎不常应对这种情况,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最后是萧蛮先开的口,他说:“客房在这边。” 说着,他抬手往身后一指。 对面的东厢有一整排的五间房,萧蛮住在对面靠南的位置,而被他指着的那间房则处在最北边。那间房,正好原先被施宏住过。 王七郎被这一指引,顿时就如逢大赦般往那边跑。 一边跑他又回头看了萧蛮一眼,不知怎么,他就觉得萧蛮很可怕。可怕到他甚至跑了几步又拍拍胸口,当时就无声地吐出一句:娘咧,吓死个人…… 程兄家里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就莫名其妙的,那么叫人心里发慌呢? 王七郎很快就在客房里将衣裳换好,至于头发,清洗起来太麻烦,他便只是简单用干布巾擦了擦,然后草草一拢,就赶紧离开客房,回到了正厅。 穆三娘又端了热姜茶过来,招呼王七郎喝下。 王七郎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地,格外感受到了一种小户人家的体贴,当时一碗热姜茶下肚,肚子里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于是眼眶便又热了。 他又抹了把眼角,这时就对程灵说出了第二个消息:“程兄,朝廷发文申饬我伯父了,说是因为他这边积了民怨,导致怨气满溢,冲击到阳水河,这才弄得阳水河决堤的。” 这话一出,穆三娘顿时脱口道:“好没道理,这天要下雨,还关得到隔壁家府君的事么?” 可不是? 王七郎就在这个时候看了程灵一眼,他没说出来的是,朝廷如此申饬王邕,实际上只怕与程灵也脱不了关系。 因为程灵杀了临海王,王邕在奏表上却一力强调程灵是在“为民伐逆”,如此多方势力拉扯,以至于上层对于该如何“处置”程灵,一直都不能有所定论。 这个时候,王邕的处境就显得非常尴尬。 他不能过于嘉奖任用程灵,因为那会显得他像是在故意跟皇家的尊严作对,但他也不能直接就将程灵推到前头去,给她定一个犯上杀人的罪名。 如果这样做了,王邕不也同样是要尊严扫地么? 程灵就在这个时候同样回看王七郎,她仿佛从王七郎的脸上看出了一点什么。 这个时候,王七郎忽然就又低低地说了一句:“程兄,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我姐姐了。派了许多许多的人出去找,可是都没能找到人。当时护送她的部曲们不见了,她也不见了。” 程灵顿觉一滞,是了,她没有将王漪已经死亡的消息直接告诉过王七郎,所以王七郎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呢。 那么,到底要告诉他吗? 是让他就这样抱着一线希望继续寻找下去,虽然他大概永远也不能再找到王漪,但至少心里有个念想…… 还是说,可以借此机会告诉他实话。 不论如何,给他一个真相? 程灵心中思量了片刻,终究站起身道:“王兄,我们到廊下走走吧。” 这就是要避着人跟王七郎单独谈话的意思了。 王七郎连忙站起来,其他人自然就自觉等在厅里了。 程灵带着王七郎来到靠近月洞门边的廊下,这里的视野比较好,能看到墙角的修竹和一小片青葱的菜园子。 是的,就是菜园。 这是穆三娘带着程大妮程二妮种下的,经过大半个月的养护,菜苗都冒了头,绿油油一片,很是喜人。 这个时候夜雨还在下着,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王七郎忽然就抱了抱自己的双臂。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心里积了许许多多的难过,跟谁都无法诉说,好像只有在程灵这里,他至少还能哭一场。 程灵就从腰间挎包中掏了掏,忽然掏出一枚精巧的银簪来。 银簪被递到王七郎面前,王七郎呆了:“程兄,这……这是我姐姐的簪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偏心谁?我偏心你啊 程灵最终选择了告诉王七郎真相。 但她没有将最难堪的事实全部剖开,这是要遵守最初的承诺,维护王漪的尊严。 哪怕——是在王七郎面前。 程灵是这样说的:“我在卢县东山遇见她,当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杀了一名临海王麾下的乱军,对我说,王氏子弟,宁可站立死,不可忍辱生。” 王七郎却整个儿都是懵的,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程灵,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程灵只能又说:“她身边没有从人,我也不知道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又是因为什么才只留了她一个人在那里。她托付我说,这枚银簪是她的信物。请我带银簪见你,你……” 王七郎声音干涩道:“是我阿姐请你到临海军来救我的吗?” 王漪其实没有请程灵去救王七郎,因为这在王漪看来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事情,体贴如她,又怎么可能会如此为难程灵呢? 程灵说:“她请我尽力而为。” 王七郎便红着眼睛,问:“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话音未落,第二句又紧接着来了:“你连我都能救,你连临海王都能杀,你连那样的绝境都能突破,还有文星湖上,大家都说你是活菩萨,你那么厉害……” “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一连串的追问,程灵沉默以对。 而吐出这一连串话之后,王七郎的情绪终于到临界了。 “她真的死了吗?”他最终又问出这么一句。 话音落,泪水再度从王七郎的眼角滑落。 不,不应该说是滑落,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汹涌而出。 像是山河决堤,像是海浪滚落。 程灵只说:“是我亲手将她掩埋的。” 王七郎就痛哭了起来:“你埋的她,你能埋,为什么你不救她?” 话音落,他一边抹了把眼泪,又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但我控制不住。程兄,时局太乱了,我也不知前路该如何。总之你做好准备吧……” 说完这一句,他再也顾不得其它,只低着头,疾步就往程宅外头跑。 外头还下着雨呢,他却如同来时一般,不论风雨,只顾奔行。 程灵默默追出去,顺手抄起了放在门房的一把伞,撑开来走在王七郎身边。 王七郎踩着雨水闷头跑,程灵如影随形般跟在他身后,除了帮他遮住了头上的雨,竟是无声无息的,一丁点儿存在感也没有。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就这么跑了不知多久,直到穿过大半个赤霞城。 王七郎跑得精疲力竭,终于来到郡守府所在的那条街。 街上有巡街的下人惊呼:“七郎君,你怎地在此处?快,快些回家。” 下人们呼啦啦涌上来,有人帮王七郎撑伞,有人扶着他往府内走。 王七郎想要推开人,却是胳膊沉重,竟一丁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他只能说:“你们走开!都走开!该来的时候不来,要你们有什么用?” 下人们不明所以,但不敢怠慢,只是扶着他进府。 王七郎回头看,身后却是空荡荡的,那个为他撑伞,跟着他回家的人不见了。 一切仿佛都不过是幻梦一场,该走的终归都会离开。 程灵回到家,心情也是沉重的。 箫蛮在门房处迎到了她,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埋怨你了是吗?” 程灵一愣,随即笑道:“箫兄,你真不该叫箫蛮,你该叫箫半仙。” 箫蛮顿时轻嗤了一声,似乎冷笑道:“迁怒是人的本性而已,我也会,想来他王七郎也不能免俗。” 所以这就是俗人眼里看俗人吗? 程灵看着萧蛮,又笑了:“萧兄可真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这样说自己呢。萧兄原来也有俗人的情绪吗?小弟以为,你看淡生死,已经超脱世俗了呢。”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竟像是反讽,但实际上程灵当然不是在嘲讽萧蛮,她的语气轻松,有些调侃意味。 萧蛮道:“我不能超脱,若能超脱,或许我就不想死了。” 程灵顿时哈哈一笑:“今日又认识了新的萧兄,当浮一大白!” 她将伞收了,往院子里走,一边又问萧蛮:“那萧兄除了会迁怒,还有些什么俗人的情绪?不妨说来听听,让我这个俗人心里头也能自在一些。” 说着,她看萧蛮道:“俗人,还有一个情绪,说明白点就是,喜欢找个垫底的。有人垫底,发现自己不是最糟糕的,就能舒坦了。” 这话说的,萧蛮顿时也笑了。 他好像也发现了程灵不同于寻常的一面,一下子,他身上原先那种疏离感就去了一大半。 萧蛮道:“我不但会迁怒,我还会偏心。我私心极重,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没有大公天下之心,受不得憋屈。程兄,我可比你以为的还要糟糕许多。” 程灵侧头看他,檐下还在滴雨,风灯摇摇晃晃。照得萧蛮的脸上光影分界,使他的五官立体得不似真人。 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让人不由得就想问他:“那你最想做什么?你偏心谁?” 萧蛮道:“我偏心你啊。” 我偏心你啊…… 程灵:…… 不得了,这种话,谁听了谁不迷糊啊。 程灵不得不承认,自己脸热了片刻,甚至还在这一瞬间怀疑:我不会是真的掉马了吧? 但很快她又反应了过来,自己属实是想多了。 只怪萧蛮说话太容易让人误会,但他的眼神分明很清明,眼睛里没有半点暧昧。 这个世上,也不是只有男女之情才会让人偏心的。 就比如李白,人家还直刺刺地写: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那他对孟浩然是有私情的“爱”吗?明显不是啊! 那是喜爱,是敬爱,是尊崇,是敬重。 很好很好,程灵的马甲还是穿得很严实的。 但不得不承认,就算只是纯洁的兄弟情,被人这样直白说偏爱,那滋味还是非常美妙的。 程灵没能免俗,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就更深了些。 萧蛮才又道:“程兄,这个赤霞城,怕是不能久留了。” 程灵吐出一口气,应了声道:“嗯,我知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凶名在外程馆主 赤霞城,目前还是平静的。 但程灵已经开始分批处理起了她那些得自冉氏商队的物资。 一部分她还留在程宅内,一部分却由洪广义驾车,她亲自跟车,趁人少时悄悄运出了城外。 此外,她也在不停地将近段时间分得的银钱兑换成其它各种物资。 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药材。 最近的天气每天都有雨,不过比较好的是,雨一般是在傍晚下,上午往往还能再出一场太阳。所以,程灵的太阳能量得以健康循环。 于是,她除了站桩打熬自身,习练武功,练习对真气的掌控,每天也会再抽出一段时间来专门炮制药材。 毕竟她的太阳能量在制药方面有奇效,不用可就浪费了。 程灵记得不少的中成药配方,她就按照应急程度、常用程度、实用程度为排序,逐一地对它们进行了配制。 首先,是乱世必不可少的止血药、跌打损伤药。 她背包空间里的两颗云南白药保险子都已经没了,这种急救药则尤其必须想办法再制。 云南白药和保险子的配方都是保密的,这个程灵也不知道,她倒是知道一个伤科保命丹,是她师门秘传的药方,眼下就可以配制应用起来。 其次是金疮药,外用的金疮药也不能少,不过这个程灵没有亲自配制。 她只是将药方和配制方法传授给了穆三娘,又亲手炮制处理了其中一味主药,接下来就由穆三娘带着程大妮处理制药。 穆三娘看到程灵拿出这些自己不知道的药方,就有些眼眶微红,怀念起了穆老爷子。 “是你外公教你的药方是不是?以前我在他身边时,他说这些药方传男不传女,精深的都不许我学,只许我跟你外婆学些皮毛。没想到他倒是会悄悄地教你。” 程灵道:“阿娘,外公肯教我,其实也是在疼你啊。我虽然是男孩子,但我姓程,又不姓穆。如果我不是你的孩子,外公他老人家才不会理我这根葱呢。” 这话顿时就将穆三娘逗笑了,笑罢了她又看着程灵微微出神。 什么男孩子啊,这明明也是个小娘子啊。 可是从亲到疏,从远到近,甚至是程灵自己,都只将自己当做男儿。 眼下还好,往后她再长大些,可要怎么办呢? 穆三娘心有隐忧,却无法诉诸于口。 武馆的弟子们有时候也会帮着晒药材,洗药材,切药材,做些杂活。 有人帮着处理杂事,程灵只亲自制作最重要的一些药物,因此事情虽多,一切倒也都能有序处理。 她还购入了一批浊酒,亲自将其蒸馏成酒精。 这个程灵就没有再叫别人参与,而是全程亲手制作。 因为在这个时代,清酒价格昂贵,酒精的蒸馏技术如果用到酿酒上,必然是一大杀器。程灵知道这个东西的价值,所以不会随意传播。 不过即便是有意保密,当高纯度的酒精被蒸馏出来以后,那种无法控制的酒气还是引来了不少探究。 至少,程宅东边的邻居家,就没忍住派了人来问。 他们家也就是穆三娘曾说过的,家里老太太身边还跟着小丫鬟,家境特别殷实的一家。 洪广义开了门,引了那家管家进来,程灵当时已经将蒸馏房的门窗都紧闭好,她走在前庭的练武场,随手就拿起架子上一杆长木枪,像是试手般对着前方随意一投。 长枪如飞龙,呼啸而过。 带起的凛冽风声擦过了郭家管事的耳畔,而后嗤一声,落入他身后六尺远的泥地里。 枪杆入地足有三尺深,枪尾在空气中晃动,仿佛还带着一些嗡嗡之声。 隔壁家的管事惊呆了,他抖着腿,颤着唇,几次三番欲说话,却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直到程灵问:“贵主人可是有事带到?” 郭家的管事哆哆嗦嗦,终于说出话来:“我、我……小的,我、我家大郎请问,请问郎君家里可是有好酒?如果有,卖、卖不卖?” 程灵道:“有好酒,但不卖。” 就是这么简单干脆。 郭家管事得了她的准话,却简直像是接住了一柄落下的铡刀般,顿时长吐一口气,半点也不敢纠缠,连忙就说:“是,是,小的这就回去回话。” 话落,弓着腰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那速度,说一句身后像是有猛兽在追,也差不离了。 练武场上,有少年顿时捂着嘴,发出了偷偷的笑声。 郭家管事回家后,是这样跟主人家苦劝的:“惹不起那家,那一群小伙子,血气方刚的,谁见了不觉得吓人?” 又说:“那个程馆主,更是恐怖。一柄木枪,就那么随手一甩,好家伙,就能全部插到地里头……” 一边说,他还一边用夸张的动作比划。 听得他们家的老太太一惊一乍,连连捂胸口道:“哎哟吓死个人,我就说不要去打交道,他都敢当街杀人,又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大郎啊,快打住你那些念想吧!” 恰逢军中做文书的三儿子回来,指着在酒楼做掌柜的大儿子就训:“大哥,你可真是猪油蒙了心!知道那是什么人嘛?你就敢去招惹?” 人的名树的影,至如今,程灵的凶名已经传得赤霞城上下皆知了,这就是扬名立万的好处。 程灵于是得以继续在一个明明暴风环伺的环境中,又相对安稳地发展着。 她有两个随身小空间,采集空间只能装载采集之物,目前容量还比较宽松。 背包空间倒是能装载外物,可惜一共只有一个立方的大小,挤挤挨挨地存了她原先的背包物资以后,就只剩大概0.6个立方了。 程灵往里头装了一袋精挑细选的水稻种子,又装了两小袋共五十斤的粟米,然后就是各类的成品药物,还有一些重要的生活物资。 熟食点心也放了一些,新蒸馏出来的酒精也放了几大瓶。 除了这些物资的收集和存放,程灵此外还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通过洪峰联系了金水帮原先管船务的一名堂主,借他之力,买了一艘船! 第一百一十九章 究竟谁的面具藏得更深? 程灵买船,花去了原先郡守府奖赏的大半余银,外加十两黄金。 就这,她买到的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船,而只是一艘旧了的,曾经在神川水域行使服役有十年之久的老楼船。 当然,它也不小。 船长十五丈,宽三丈,甲板上的舱房也有三层。 船身两侧布满了桨位,如果不考虑风帆的作用,光只是靠人力驱动的话,光是划桨的船工就最少要有五十人才能驱动这艘楼船! 金水帮的那位老堂主倒是挺会吹,他搓着手说:“上头管得严的,商用的船一般都只许两层,像咱们这样的三层船,都是报损的。这艘船得来不易啊……” 然后,他就用一种“你明白了吧”的眼神看着程灵。 程灵懂了,其实赤霞城的管理并不算严格,从上到下,多的是漏洞。 但她确实是找对人了,买到的这艘旧船尽管已经入水服役有十年之久,但这种规模也不是寻常能有。 程灵对这位鲁堂主笑了笑道:“果然没有拜错的庙,鲁堂主费心了。” 鲁堂主笑眯眯道:“好说好说,程馆主英雄了得,在咱们这个赤霞城,走出去不管往哪里一站,都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我老鲁啊,也就是赶上了,哈哈!” 程灵便对他拱拱手,道:“老前辈抬爱,不敢当。” 鲁堂主于是又笑起来,两个人一团和气,气氛正好时,鲁堂主终于问出了酝酿已久的那个问题。 “程馆主这是要组建水上商队?路线都定好啦?码头也都踩好啦?准备往哪儿走呢?要不要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老朽啊,在水上多年,多走了几年水路,说不得能给些愚见呢。” 鲁堂主语气亲切,状态随意。可他那一双浑浊的老眼,却已是似无意,实有意地紧紧盯住了程灵。 程灵便也似随意道:“水上的队伍,总归是要过神川,去京城的。老前辈见笑了。” “哦。”鲁堂主眼睛微眯,又笑问,“不往东去啦?直接就去京城,这路线不够出众啊。” 程灵也笑道:“毕竟是初涉水路,谨慎为要。野心不必太大,这水……也务必是要一点一点地趟,老前辈说,可是这个道理?” 鲁堂主顿时哈哈一笑,道:“是极是极,想不到程馆主为人处世看似锐不可当,实则能收能放,高境界啊!老夫佩服!” 又像一个对后辈极为关切的老人,殷殷叮嘱道:“程馆主既然是要走京城路线,那这天英帮可不能忽略了。行船之前,最好去走动走动。” 叮嘱完又说:“也是老朽多嘴,程馆主不介意吧?” 程灵道:“多谢老前辈。” 鲁堂主便又是哈哈一笑。 程灵应付完鲁堂主,离开鲁府,跟在她身边的周槐都忍不住抱怨起来:“师傅,跟这个鲁堂主说话可真累,您的耐心可真好,居然还能跟他有来有往那么久。” 周槐是武馆所有弟子中最油滑跳脱的一个,他都说受不了,可见这位鲁堂主有多烦人。 程灵道:“周槐,我的脾气并不比你好,那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生气吗?” 周槐一愣,连忙问:“师傅为什么不生气?” 不料程灵却是一笑,回道:“你慢慢猜。” 周槐:…… 程灵离开鲁府以后,鲁堂主的待客厅屏风后转出一人。 只见这人锦衣华服,玉冠束发,手上还转着一根色泽青翠的玉笔,年纪看起来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一派倜傥模样。 鲁堂主一见这人,顿时就躬了身,满脸堆笑迎上去,道:“少帮主,问出来了,原来这个玉修罗也想走京城路线呢!” 转着玉笔的年轻人斜目一瞥,轻嗤了一声,随即说:“鲁堂主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鲁堂主顿时惊道:“莫非竟然有假?” 少帮主叹息摇头:“老鲁啊,你看看你,脑筋终究不够灵活。不然又何至于浑浑噩噩几十年,也只是窝在金水帮做个小堂主呢?” 说着,他玉笔的笔尖在鲁堂主肩头轻轻一点。 鲁堂主便维持着弓腰的姿势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少帮主的玉笔连带着笔尖也是玉质,显然这并不是一支用来写字的毛笔,而根本就是一根毛笔形状的奇门兵器。 鲁堂主干巴巴地笑道:“是,这不是小的资质有限么。好在遇到了少帮主,少帮主垂怜,小的加入天英帮,别的不敢说,就一点!少帮主指哪儿,小的打哪儿……” 少帮主哈哈一笑,又敲了敲鲁堂主的肩膀,道:“罢了,也不必太过于探究这个程灵行船路线。真想杀他,盯着他几时召集水手便是。到了水上,还能由得他?” 说完,他将笔一收,扬长而去。 鲁堂主就在他后方,一点点一点点地将腰直了起来。 傍晚时分,程灵去了神川南岸,赤东码头。 城北这一片,口岸极多,但要说到最繁华,当属处在赤霞城中线位置的月儿湾码头,赤东码头位置偏僻,相对就要冷清很多。 程灵的船停在这里,目前由洪峰带着十来个兄弟在这边守着。 见到程灵过来,洪峰立即带人迎上,他的表情全是兴奋,整个人激动得不行。 当了半辈子纤夫和抗包苦力,又何曾想过此生还能有坐到船上去当水手的那一天? 加入绿褂子外卖队虽说也能挣钱,可送外卖和当水手,这给人的感觉却是完全的两样。 洪峰也就是不会形容,如果会形容,他一定会说:送外卖是生活的柴米油盐,可跟着船一起走,那却是梦想和远方啊! 洪峰犹似是在梦中一般,又确认性地问了一遍程灵:“馆主,咱们……以后真的是让咱们当水手,这艘船,就交给我们来划了吗?” 程灵道:“怎么?你们做不到吗?” 洪峰立刻将胸膛一挺,声音高昂起来:“做得到!再没有做不到的!我们、我们兄弟也是从小在水里打滚的,没有谁不会划船,没有谁不会水!” 程灵一笑,又道:“做水手,你们可以,但是舵手还需另寻。洪峰,你有没有合适的人手推荐?此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洪峰感受到了程灵的严肃,立即认真地看着程灵。 程灵道:“这艘船,必须还要检修。洪峰,咱们赤霞城,最好的手艺人在哪里?” 最好的手艺人? 洪峰脱口道:“边师傅十年前就金盆洗手了!现在的姚师傅在郡守府的船务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