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漪》 第1章 第1章 阳光透过厚厚的霾得以苟延残喘,天色灰暗得像是一块很多年没擦的玻璃。 谢昳刚回国就撞上了北京的初秋,雾霾大,风大,擦再好的面霜都不顶用。 还很无聊。 她坐在星巴克外头的藤椅上,划动着国内的联系人列表。 出国五年,当年的发小和同学都淡了联系,翻了两遍竟然都没找到能陪她出来浪的人。 新中关附近,商场写字楼此起彼伏,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忙,然而绝大多数人在路过星巴克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让视线停留一秒……年轻女孩子身材高挑,面容精致,一头冷清的烟灰色长发随意披散。 柔软的米色羊毛裙配黑色过膝靴,大大的墨镜推到发顶,那长眉一皱,整张脸立刻生动起来。 北京这么大的城市,时髦又好看的女人很多,但这么漂亮的,还是少见。 偏偏这美女一脸厌世又不羁,脸上的神情,像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谢昳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回头率,喝口咖啡,旁若无人地玩起了自拍。 做作的假笑憋到一半,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刚结完婚在度蜜月的韩寻舟。 她接起来,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上的水钻:“怎么,罗马不好玩,还是你家贺律师不解风情? 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韩寻舟翻了个白眼,语速超快:“我说sunny大人,您呐好歹是个知名时尚博主,敢情不刷微博的吗? 江泽予那个死男人,见天的上热搜,这回上了个时代周刊采访,白霍什么玩意儿,你快去看,我一会儿再给你打。” 韩寻舟生气的时候,京腔尤其重,一开口像个说相声的,不过这一次谢昳没顾得上笑她。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木木的疼痛,她循着痛意低头,发现食指的指甲被她按断了一半,连带着撕开了一角皮肉。 伤口被北京秋天这夹着满满烟尘的冷风一吹,疼得发涩。 谢昳不耐烦地拿了张托盘上的餐巾纸包住,鲜血洇出,染湿了半个星巴克logo。 她垂眸坐了片刻,点开韩寻舟发来的链接。 画面第一帧就是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背景大概是他自己家的书房。 采访环境看起来很轻松,他穿一件驼色的套头羊绒衫,头发没有像上次上时代杂志封面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微乱的刘海显得整个人英俊又年轻。 谢昳按了暂停,她伸出那根用纸巾包得胖乎乎的手,戳在男人的脸上。 指甲的断裂面和屏幕挤压,鲜血不断溢出,疼痛感从指尖迅速传递到大脑皮层。 她疼得倒吸了口冷气,暗骂了一句,点了继续。 采访的前半段,是公事公办的无聊,但最后一个问题却带了娱乐性。 女记者一脸八卦地问:“……江先生,作为微博上票数最高的黄金单身汉,也是众所周知的工作狂,很多人对您的感情状况都充满好奇。 我想知道像您这样极度自律的成功人士,有时间谈恋爱吗?” 男人想了一会儿,嘴角忽然牵起一点笑意,却没回答。 记者继续问道:“看样子目前的感情状况不便透露啊,那……您还记得您经历过最深的那段感情吗? 不用透露具体信息,但能打个比方吗?” 男人这次些微停顿,倏地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记得。 像是晚风过后,湖面起了点涟漪。” 记者一愣:“……就这样?” 问的是最深的那段感情,就算不是海誓山盟天崩地裂,也该是细水长流情意绵绵吧? 男人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皱着眉,有点不耐烦:“嗯,就这样。” 采访结束,弹幕刷屏,除了一群无脑尖叫“老公娶我”的,大多都在理智吐槽……成功人士大多薄情寡意,大概只有斩断凡人的七情六欲,才能站上世界巅峰吧。 薄情寡意么。 谢昳还没回过神来,那边韩寻舟又打过来,她接起来,对面音量大到爆炸。 “这冷血的死男人,得,就算最后是你提的分手,可当年他那样的背景,还坐过牢……你跟他在一起,遭了多少白眼? 在一起三年,就一点涟漪? 他也太糊弄人了吧?” 她心里门儿清当年那事儿是谢昳对不住江泽予,可抵不住心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净睁眼说瞎话。 “停停停”,谢昳按了按生疼的耳蜗,打断她,“我现在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说的最深的那段感情,是我?” 对面的噪音戛然而止,韩寻舟被问住了。 难道说的不是昳昳? ……怎么可能。 当年s大谁不知道,谢昳就是江泽予的女神。 大二那年,江泽予为了她跟人打架,被一个富二代用车门夹着衣服拖了好几米,等车停了,把人拽出来就是一顿猛揍。 大三那年,谢昳新买了一双香奶奶的高定羊皮靴,臭美得不行又怕在雪地里踩坏,江泽予就因为这个,背着她从寝室到食堂,又背着她去上课。 她在教学楼下看到他们,冰天雪地里,沉默寡言的男孩子,小心翼翼地弯腰,把他背上神色倨傲的姑娘放下来,又给她掸掉帽子上的雪。 他生怕她跌倒,动作舒缓得像是得了关节炎的老头。 还有毕业时候,谢昳说了分手,仓促出国。 江泽予过来找她,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神情平静地问她谢昳去了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却在最后一句崩溃。 一向冷静理智的少年人更着嗓子问她:“签证……要怎么办?” 这还不是最深的感情? 可五年过去了,当初那个阴郁冰冷的穷小子现在成了国内最优秀的青年企业家,上了时代周刊。 落魄乞丐摇身蜕变成王子,那么在他的童话故事里,也有可能换了一个公主,感情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韩寻舟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昳昳,那也就是说,你在他心里,可能还不如涟漪?” 谢昳面子上过不去,很假地“呵呵”两声:“涟漪算什么,追我的人太多,江泽予是谁? 他在我心里,还不如一个屁。” 韩寻舟被她逗得放声大笑,接着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昳昳,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跟他分手啊?” 她实在是好奇,好奇了五年。 谢昳提分手太突然,以至于他们这些朋友都摸不着头脑,毕竟当时明明再坚持半年就熬过去了啊。 谢昳没说话,半晌“嗤”了一声,把用纸巾包着的伤口往桌子上狠狠一怼,霸气十足地来了句:“我甩人,要理由吗?” 韩寻舟翻了个白眼:“行行行,千金难买你乐意,大小姐做事,要什么理由?” 谢昳昂着脖子,很满意她的阿谀奉承。 两人没营养地闲聊几句,挂电话之前,韩寻舟丢了个爆炸性消息:“忘了告诉你,明儿晚上李教授在家办了场聚会,时间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 我去不了,不过我和他说了你会去,你这好不容易回国,可不能缺席啊。 听说江泽予也去,你现在这么拽,到时候可别怂。” 憋到今天才告诉她,不就是想让她没法找借口不去吗? 谢昳眯眼笑:“……韩寻舟你有种。” 那边飞快挂了电话。 …… 到家已经天黑。 新公寓还有一些东西要整理,谢昳收拾完房子,录了一支晚间卸妆护肤的视频,又把上周积累的vlog素材剪辑完发布。 忙到十点多,她敷了张面膜躺在床上,面朝上盯着天花板,两手两脚并拢,呈干尸状。 小功率加湿器几乎没有噪音,香薰蜡烛的木质烛芯燃烧后散发出极淡的玫瑰味,床头两束米白色的干花掉了一片花瓣,多平和。 谢昳心烦意乱地扯掉面膜,撑起身子,吹灭床头的蜡烛,站起身呼啦啦开了窗,夜晚的冷风一瞬间卷进来,头脑瞬间清醒。 十九层的公寓,窗外狂风呼啸,所有细节在这个北京的秋天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她其实知道的,他说的是她。 …… 大三的那个圣诞节,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傍晚,她从谢川的酒柜里顺了两瓶超级贵的冰酒,拉着江泽予去湖边看雪。 那么贵的酒,两个人一起用学校超市买的一次性杯子倒着喝,没多久就见了底。 天气预报说那天是初雪,雪却迟迟不来,风倒是很大。 她冻得发抖,把他的棉袄拉开,不由分说躲进去,鼻尖嗅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酒味。 那是一种又暖,又安静,又甜的味道。 她偷偷地,控制不住地闻了又闻,明明在那之前,她还嫌弃这冰酒的味道闻起来像是烂掉的葡萄。 那时,湖面结了层薄薄的冰,少年下巴上的胡渣扎得她的脸有些疼,草地上有几根顽强的草还带着点绿,他突然开口。 “昳昳,我喜欢你。” 带着鼻音,和醉意。 他向来阴沉又冷清,在一起一年,她是第一次听到他说情话。 她挑眉看他,声音里带了逗弄:“有多喜欢?” 少年低着头,表情却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种舒展,大概是醉得很厉害。 他盯了那结冰的湖面半晌。 “就像是现在,晚风过后,湖面忽然起了一丝涟漪。” 谢昳闻言气笑,不知哪儿来的酸涩和怒气翻涌,推开他:“我在你心里,就算得上一丝涟漪?” 她长得漂亮,聪明,家里有钱有势,是京城上流圈子里公认的公主,从中学开始,追她的男孩子哪一个不是山盟海誓、死去活来的? 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一丝涟漪了? 少年忽然笑了,骨节分明的大手一下握住她的两只手,不让她乱动,另一只手抱住她,醉醺醺地凑过来亲她。 谢昳嚣张的气焰在他一个接一个的吻里瞬间熄灭,夜色里,那漂亮的面孔浮上一丝红晕。 她的视线越过他的发梢,看到路灯昏黄的光柱下,忽然有一些碎碎的雪花,被晚风吹得旋转起来,是初雪。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这次真是栽了,听不到想听的情话,竟然也心甘情愿。 然而下一秒,少年忽然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烫着她耳垂:“傻姑娘,大冬天的,你看这湖面都结了冰,哪有涟漪啊……” “如果有的话,昳昳。” 他的眼神看着没醉,声音却低哑得厉害,“如果有的话,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为你化了一整湖的冰。” 啧,好好一句情话,五年过去,果然只记得前半句了。 第2章 第2章 十九层楼的秋风越发猛烈,能够扰乱思绪的那种。 谢昳关上窗子,翻了翻微博,发现这条视频已经慢慢爬上了热搜前排……标题就叫“风吹涟漪江泽予”,和“不识妻美xx东”、“一无所有xx林”等并列商业大佬热门梗。 网友们热情高涨,对此纷纷调侃不休。 ……“我要是江泽予前女友,这会儿肯定哭晕在厕所了,也太没存在感了吧?” 你才哭晕在厕所,你全家都哭晕在厕所。 ……“我觉得未必,你们不觉得江神在提到这段感情的时候表情非常苦大仇深吗? 越是表面上云淡风轻,越是心里妈卖批,我盲猜前女友甩的他。” 没毛病。 ……“+1,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我们江神耿耿于怀到现在?” 随后,楼歪到了深扒当年甩了江泽予的神秘女人上,话题就叫“寻找江神心底的晚风”。 楼越来越歪,商政娱各界都有某些“知情网友”的“爆料”,候选人从知名主持人到商业女大佬,层出不群。 谢昳看得无聊,随手翻到自己微博下的留言,却险些吓到手抖。 ……“我记得sunny大人当年也是s大的,按照毕业时间看应该和江神是同一届的同学,不知道女神认不认识晚风啊?” ……“女神不会是晚风本风吧? 惊恐……” 谢晚风昳:“……” 这届网友实在是太优秀了。 她眼皮直跳,只好做贼心虚般在那条微博下面发了一个留言抽奖信息。 很快那两条评论被淹没在粉丝们抽奖的热情里。 谢昳松了口气,躺回床上,忍不住又打开了采访的视频。 她人前装得云淡风轻,话说得狠,但像这样暗戳戳的视奸,这两年还真没少干。 这一次关注点停在了十分二十一秒,男人脸上那抹温柔的、意味不明的笑一闪而过,整支视频里,只有这一秒他的脸上有温度。 谢昳皱着眉往回倒,女主持人上一句问他:“像您这样极度自律的成功人士,有时间谈恋爱吗?” ……有时间谈恋爱么? ……笑。 笑成这样,所以是有时间咯? 笑而不语,所以是正在谈? 谢昳猛地坐起来,把手机屏幕连上巨大的高清投影仪,戴上床头柜上的金丝边眼镜,一边放视频一边一寸一寸地在他身后的书房里找,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办案查监控的警察。 书柜下放了一个梯凳方便拿取东西,他的身高根本用不着,书柜顶和凳子的高度做差,大约一米六。 书柜上第二格左侧第三本,《倾城之恋》,他以前从来不看张爱玲。 书桌左侧放了个小小的医学人体模型,他的专业是电气自动化。 书房右侧巨大的落地窗,挽起的窗帘是淡粉色的,他最讨厌粉色。 谢昳神色恹恹地关了投影仪和手机,嘭的一声倒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天花板。 瞪了一会儿又笑了。 这又关你什么事。 …… 时差加上失眠,第二天下午三点多,谢昳才精神萎靡地醒来。 她随手抓了件外套,敷衍地画了个淡妆,扎个马尾就打算出门,去赴李教授的聚会。 ……“江泽予也去,你到时候可别怂。” 转动门把的手停了下来,刚踩上goldengoose小脏鞋的纤细脚踝僵住,两秒后换了拖鞋直奔化妆间。 比日常用量多两倍的遮瑕遮住了大大的黑眼圈,红肿的眼皮靠双眼皮贴。 大地色系眼影让人一秒变得温柔,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又卷翘,神来几笔恰到好处的修容让原本精致的五官更加的立体……当了几年时尚博主的唯一好处就是,你想要让自己全场最美的时候,你就可以。 半个小时后,她全副武装地画好妆,走到卧室旁边巨大的试衣间,伸手推开两扇滑动玻璃门。 几十平的衣帽间,四季单品应有尽有,按由深至浅的颜色排列得整齐。 她挑剔地从头选到尾,挨个上身试穿,怎么都不满意。 忽然记起昨晚刚收到的一个巴黎小众品牌寄来的公关包裹,谢昳拆开包装,里头是一条灰色的丝绒吊带裙,一件浅咖色西装外套和一本最新版的风格志。 风格志首页就是这身搭配,法文的评语写着:和过去告别。 完美。 谢昳踢掉脚上那双毛茸茸的兔子拖鞋,换上从鞋柜底层翻出一双周仰杰细高跟,好看是好看,但磨脚又难走,她除了拍照从来没穿过。 门口的全身镜里,年轻女人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很精致,烟灰色长发和眼角那颗淡淡的泪痣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自己这个样子,和五年前像吗? 变化很大了吧。 李教授家的院子在北京市郊,开车过去得一个小时,谢昳的驾驶水平在北京恐怖的路况下根本不够看,只得老老实实打车。 一上车,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开玩笑:“哟,这天气怪冷的,您这么穿,是赶着去见前男友吧?” 谢昳:“……有这么明显吗?” 司机一脚油门笑得爽朗:“得,还真让我给猜着了,哪个小伙这么瞎,像您这么美的姑娘也舍得分手?” 谢昳没回答,转眸望向窗外。 当年眼瞎的,大概是她吧,抛弃了这么个潜力股、日后的国民金龟婿,老妈要是知道,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 …… 李教授家在石景山区往外几公里的一处二层小楼,院子有些年头了,脱落的墙皮和老旧的院门看上去和普通城郊民房别无二致。 谢昳推开院门,里头的雅致倒是别有洞天,她蹬着十几公分的高跟走进去,走得小心,尽量不让鞋跟卡进青石板缝里。 此时正是下午四点多,北京秋天日落得早,一轮红色暖阳挂在院外西山,斜斜打进院子里。 谢昳想起了她前几天刚收到的单色眼影,暖橙底色带着几不可见的细闪,她记得那颗眼影名叫“sunset”,日落。 一院子忙忙碌碌的人,有的坐着矮凳在帮师母洗菜,有的招呼着搬动桌椅,还有的拿着相机拍小院风景,她却一眼看到屋檐下坐着的男人。 他侧对着她,和李教授面对面坐着,面前摆着棋盘,苍白的指尖拈了颗黑色的棋子,长腿随意地曲着。 虽是坐着,但仍看得出身量极高,衬着这木凳子小得可怜。 男人英俊的侧脸和许多年前并没有太多变化,连低头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像极了大学那会儿。 好像是某一个下午,也好像外面在下雨,她趴在图书馆大大的桌子上,侧头看他翻了一页又一页的书。 谢昳呼吸一滞,周遭感知骤停,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几秒,复又鲜活起来。 她强迫自己转开眼,僵硬地往里走了几步。 鞋跟与地面敲击的声音引得院子里许多人都抬起了头,除了专注于棋局的两人。 “谢昳来了? 好几年不见,越来越漂亮了,走,我帮你把东西放了,老头这会儿下棋呢,六亲不认的,先去和师母打个招呼。” 谢昳看着走到面前的啤酒肚,迟疑了几秒。 啤酒肚挠了挠头,笑起来挤没了眼睛:“我说大小姐,你都不记得我了,我是陈钦啊。” “……是班长啊”,谢昳对他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两年伙食不错。” 听说国内猪肉涨价了,能把一个还算清瘦俊秀的小鲜肉喂成这样,真是辛苦猪了。 她跟着陈钦往屋里走,一路上看到不少昔日同学,越看心里越是妈卖批。 敢情今天这顿是鸿门宴啊,好几个都跟她不对付,撕过逼的更是不在少数。 李教授这一桌,凑得还真齐。 经过檐下的时候她脚步稍停,高挑的身影在那方棋盘上投下了一片朦胧阴影,棋盘那端有人随着这光影抬起头。 谢昳僵直了腰背,提了提裙角跨过门槛。 那修长指尖的棋子忽得落下,对面老头立马眉开眼笑地收网:“小江啊,漏了这么大个破绽,这局你输了。” 许久后,棋子尽失的人才低下头,神色漠然地颔首:“是老师下得好。” …… 晚饭布置在院子里,四角方桌上放了个巨大的转盘,勉强挤下了十来个人。 李教授方才赢了棋,平时古板严肃的样子去了大半,满脸带笑地招呼大家落座吃饭。 菜刚上齐,饭桌上开始寒暄。 谢昳摸摸耳朵,心虚地埋着头吃菜,一声不吭,心里只想赶紧结束这顿饭。 她左边坐着师母,右边坐着陈钦,小范围内还算安全。 但出了这个范围,可就精彩了。 陈钦右边的齐远,大四给她写了封情书被她当众撕了;师母左边的邱甜甜,喜欢的男生热烈追求过她。 斜对面坐着的赵柠,在水房说她坏话被她当场抓包泼了一牙杯的水。 更别说,对面还坐着个被她渣了的前男友,大概对她恨之入骨。 ……韩寻舟你下次别落我手里。 谢昳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符合《名侦探柯南》里每一集受害者的设定。 饶是她平时为人再是嚣张,这会儿敌众我寡,也只得眼观鼻鼻观心,低调做人。 小院里只屋檐下一盏灯,昏暗的气氛适合闲聊。 酒过三巡,大家互相问近况,问到江泽予的时候都免不了小心翼翼的阿谀奉承,话题不断围绕着他创办的公司,择优。 择优创办于四年前,是一个网络购物平台,起初以一些高精尖科技产品为主打,经过多轮融资,发展到现在业务十分广泛,活跃账户上亿,已经成为国内领先的购物网站。 “真是没想到咱们系还能出个这么有名气的企业家,来,咱们敬江神一杯。” “择优的两个创始人,江神还有纪悠之,都是我校之光啊!” 大家纷纷敬酒,谢昳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吱声。 啧,这些人脸皮实在是太厚,当年可没少在背地里踩他,现在说这些不臊得慌嘛。 短短几年,江泽予从翻案到创业,一招翻盘,他们变脸倒是快。 她嘴角微嘲笑意还没收好,没承想自己突然被cue到。 对面,一身红裙的周晴萱朝她举杯,脸上带笑道:“说到转行,咱们自动化系何止江神一位呢,不还有个知名博主吗? 这杯酒我敬谢昳一杯,当年咱们s大公认的校花,脾气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呢。” 谢昳很假地呵呵两声,这位当年跟自己的愁和怨,那可是几页纸都写不完,照着她原本的性子压根懒得搭理,不过看在李教授的面子上,她还是举起了杯,弯着眼睛:“哪里哪里,长相不说,我这性子,还真不如你。” 周晴萱嘴角的笑容僵住,气得想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邱甜甜扯了下袖子。 她缓缓吸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压下怒气,这才低头抿了一口酒。 好在有人转移话题:“谢女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当时大学的时候有传言说你爸爸给学校捐了一栋楼,是真的吗?” 谢昳无辜地眨了眨眼。 谢川一番作秀,真是时隔五年都能给她丢人。 她谦虚地摆摆手:“没有啦……” 众人拍拍胸口:“我说嘛,不然这也太土豪了……” “……是两栋。” 饭桌上顿时响起一阵吸气声,谢昳只觉得四周仇视的目光越发浓烈,然而在这片吸气声里,她仿佛听到对面轻微的笑声。 她蓦地抬头,圆桌对面男人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酒杯下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 这让谢昳不禁想到,她第一次见到江泽予的时候。 第3章 第3章 ……谢昳不由得想到,她第一次见到江泽予的时候。 九年前,夏末,两个月的暑假过后,s大大一新生刚刚开学。 报道的第二天谢昳就被院里的行政秘书请到了办公室。 九月二号,北京城一夜返夏,急促的雷雨没有打任何招呼席卷而来。 行政楼办公室的灯微黄,谢昳收了伞,掸开裙摆上沾到的水汽,快步上楼走进办公室:“陆老师,您找我?” 行政秘书陆芳是个国字脸的中年女人,神色局促地看着她,嘴角咧得颇有些尴尬,“那个,谢昳同学啊,外面冷吧……喝点热茶吗?” 虽然下了雨,气温却比前两日有所回升,其实并不算冷。 谢昳摇头,陆芳想要去拿茶杯的手显得更尴尬,她收回手,两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脸上挤出和蔼的笑意,终于切进主题:“谢同学,今天叫你来呢,是想麻烦你今天回去把文件带给谢总签名。” 陈述句末尾又加了句礼貌至极的询问:“……可以吗?” 谢昳皱眉:“文件? 什么文件?” 陆芳轻轻咳嗽了两声:“就是有关捐搂的事情,学校里拟了一份合同,里面包括了工程款预算以及工期,麻烦你带回去给谢总看看。” 谢昳抿唇,她不知道谢川又捐了楼。 他从来不吝啬扮演慈父角色,从小学、中学再到大学,一而再再而三借着她的名头做慈善,却不在意这份优越会不会给她造成不好的影响……也难怪她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 谢昳心里微嘲,但并不想为难别人,于是点点头,答应之后再三叮嘱:“好,不过谢……我父亲捐搂的事,可否请您保密? 我不想刚开学就传遍整个学校……”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陆芳立刻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请进。” 谢昳咽下话头,回身看去,只见那门框外进来的年轻人个子很高,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低着头,帽檐下露出的一方下颚骨轮廓清晰。 外头雨下得大,他似乎没有撑伞,帽子和衣服都湿了大片,水珠顺着胳膊滑到指尖,又滴在地上,很快晕湿了一片。 年轻人抿着唇,下巴向下收着,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十分刻意地侧了一下身子。 那种诡异的闪避姿态让谢昳有些诧异,行政楼办公室很宽敞,他离她也不算近,根本用不着侧过身子。 那人见办公室里有人在,迟疑了一会儿没说话,倒是陆芳先开口……她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抬,声音一下子冷硬起来,和刚刚刻意放低的姿态仿若两人。 “江泽予啊,你是来找我问助学金的事情? 我坦白和你说,你这个情况,档案上有犯罪案底,助学金是批不下来的。 不过学校有一些勤工俭学的工作,你可以申请,但工资不高。 你先出去吧,我明天把申请表给你。” 有犯罪案底? 坐过牢? 谢昳心道卧槽,尽量敛着神色控制住不抬头看他,余光却看到江泽予搁在身侧的手一下子握紧了,那清瘦的手背上青筋毕现。 然而很快,那握着的拳头便无力松开,江泽予极其平静地“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得没有丝豪情绪:“那麻烦老师了。” 陆芳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江泽予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脚步略有些仓促。 “坐过牢的,成绩再好品德不行有什么用,指不定什么时候还得闹事。 学校真是什么人都敢收,也不怕学生家长投诉……”,陆芳看见人出去了,没好气地嘟囔了几句,等看向谢昳时又换了谄媚笑意,将桌上的文件夹递给她,“咱们s大,就该以谢同学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为代表。” 品学兼优,大概就是“有钱”的代名词吧。 每次谢川捐完楼,她都会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像这般夸赞一番,然后便会在学校里受到各种各样的特殊待遇,当然了,还有同班同学们更加“特殊”的对待。 谢昳对这恭维感到厌倦,接过文件就走,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 她快步下楼,却见江泽予半靠在楼梯口的墙上,低着头像是在等人。 听到脚步声,他蓦地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抬脚向她走来。 竟然是在等她。 这回谢昳瞧见了他压在棒球帽下的正脸,皮肤苍白到有些透明,眉目精致间带着阴沉郁气。 他的一双眼很暗很沉,似是用世上最黑的墨染的颜色,几乎反射不出一丝的光亮。 最难得的是脸部的骨骼轮廓,额骨流畅、鼻梁挺拔、下巴虽窄但不尖。 饶是谢昳见惯了帅哥,也不得不夸赞,这人有一副极好的样貌。 可惜她现在无暇思考这个,只略略捏紧了文件夹,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这人坐过牢,谁知道犯过什么事,他站在这儿等她,目的很明确。 谢昳抬头看了看楼梯口的监控摄像头,心下稍安,于是抬着下巴先发制人:“那个什么,江同学,你的事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你刚刚在门口也听到了吧,我爸给咱们学校捐了两栋楼,这也是我的秘密,你别说出去,咱们……谁也不欠谁。” 江泽予闻言看了她半晌,幽深的眸子染着郁色,他的唇色惨白,浑身上下还在滴着水,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 他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昳心里一凛,咬着嘴唇往后稍稍让了一步,漂亮的面孔上已经露了怯……看来她的答案,他不满意。 她不得已,又问了一句,语气示弱:“你要是不信……要我做什么保证?” 然而面前的人却恍若未闻,在持续看了她半晌后,低了头缓缓地将左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伸到她眼前,张开。 他五指纤长,骨骼分明,张开的手掌心毫无血色,里头躺着一颗镶了钻的山茶花,那眩眼的钻石将楼道里的灯折射得五光十色。 一楼走廊外面,雨幕遮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天色暗沉,好像天地间只有这颗山茶花还耀眼着。 浑身湿透的少年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刚刚在门口捡的,你耳朵上少了一颗。” 谢昳的视线略过他发白起皮的嘴唇,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右耳垂。 她脸颊一下子滚烫,因为害怕而绷紧了的神经瞬间化作懊恼。 她抿了抿唇,拿过耳钉往外走。 刚出了长廊,冰凉雨汽扑面而来,谢昳迟疑了一会儿,停住脚步回头,扬了扬手里打开的雨伞:“那个……谢谢,也对不起。 你是不是没有带伞,我可以撑你。” 她这会儿说的倒是心里话。 刚刚确实有点害怕,才会下意识想逃跑,但现在冷静下来才想起来道谢…… 她这对耳钉价值不菲,要是丢了一只就毁了。 何况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他淋着过来,再这么淋回去,肯定会生病。 江泽予的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她几秒钟,许久才开口:“这会儿不怕我了?” 他说话的时候,直直盯着她的眼,眼神毫不避讳,像是能够洞悉人心。 谢昳摇头,目光坦荡:“刚刚是我狭隘,作为补偿和感谢,我撑你走吧。” 江泽予却没再说话,只深深看她一眼后,压低帽檐,大步迈入雨中。 他没有要她撑,就好像多问的那一句话,只是为了听她怕不怕他。 真是个怪人。 这便是谢昳以为的初见。 …… 接下来这顿饭,谢昳吃得实在是不痛快,时不时就有人劝她喝酒,理由冠冕堂皇,说是同学一场,要一杯泯恩仇。 偏偏李教授也在旁边劝酒,目光欣慰地看着这“和谐”的一幕。 除了那么一两个仇深似海的,其他人跟她的过节其实不大,顶多泼过水撕过情书抢过男人嘛。 谢昳只得故作爽快地接过一杯又一杯和解酒,到最后已经喝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她晕晕乎乎地喝干最后一杯,滚烫的酒液入喉,胃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果然做人还是不能太嚣张,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酒终人散,趁着众人留下来互换名片和联系方式的时候,谢昳和李教授打了声招呼,拎着包迅速溜走。 她一路上保持着完美的笑容,身形笔直地走到离巷子老远的一家便利店门口,才算是松了口气。 她拿出手机给韩寻舟打电话。 酒精作祟,谢昳眼神有些涣散,手机屏幕一个变两个,拨了好几遍才接通。 “舟欧舟……嗝……” “你喝醉了?” 对面的韩寻舟一听就知道,这女人醉得不轻,平时她可不会这么软绵绵糯呼呼地叫她。 “……舟舟”,谢昳小心翼翼地捂住手机,神情严肃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你快点帮……帮我叫个车,今天来的一屋子人我都得罪过,看着我都……都咬牙切齿的,你再不让人来接我,我小命就要不保啦!” 韩寻舟听她那神经兮兮的语气就觉得好笑,翻了个白眼:“……定位发我。” 谢昳乖乖地给她发了定位,挂了电话塞进包里。 周仰杰高跟从来都是中看不中穿,这才一个晚上,脚弓和小趾便无比疼痛。 她脱掉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蹲在地上等车来。 路边的枯草褪去了春夏时柔软的触感,由于干燥失水变得锋利起来,一个不慎便容易割伤皮肤,但也比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舒适些。 地上冷,风冷,身上更冷,她把西装的扣子扣起来,丝绒的裙子扯得老长,两只脚丫子拼命往里缩。 酒精的入侵让整个胃部开始隐隐作痛,谢昳皱着眉头,用两只手捂在肚子上,毫无形象可言。 便利店里不时有人推门出来,路过她时总会多看几眼,北京郊区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不多,这么好看的更没几个。 就在谢昳冻得嘴唇发紫都快看不出口红本来颜色的时候,韩寻舟叫的车总算来了,车轮轧过满是小石子的柏油路,缓缓地停在她身边,后座的车窗一点一点摇下来。 “谢昳?” 蹲着的女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眼神迷离,心中疑惑,国内现在打个车都实名制了? “是我是我。” 她哆哆嗦嗦欢快地爬上后座的时候想,韩寻舟居然舍得花这么多钱,叫的车很豪华嘛。 第4章 第4章 小半个地球之外的意大利,罗马。 典型的地中海气候,秋天亦有阳光普照,比起北京街道上凛冽的寒风倒是温和许多。 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里,午后的阳光从巨大落地窗外洒进来。 贺铭见韩寻舟挂了电话,不由得调侃道:“媳妇儿,你和谢昳不愧是闺蜜,真是花见花谢,鬼见鬼灭啊。” 两个大小姐脾气如出一辙,去个同学会都能担心被人给谋害了,改天真应该买个保险。 韩寻舟闻言危险地眯了眯眼,丢了个抱枕过去:“贺铭你什么意思? 我脾气不好吗?” 贺铭头一把接过抱枕放在一旁,脑袋摇得飞快:“怎么不好,好得很,我媳妇儿可温柔了,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说着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腰,以示讨好。 韩寻舟懒得理他,滑开微信的联系人列表,找到某个多年没点开过的对话框,迅速把刚刚收到的定位转发过去。 她发完定位锁上手机,转过身来靠在贺铭的肩膀上,静了许久忽然出声:“你知道什么呀,我是被我爹娘宠得天生脾气暴,但昳昳和我不一样的。” 她慢慢开始回忆,很多事情实在是久远,现在想来也颇费一番力气,于是陈述间难免断断续续。 “……圈子里很多人只知道她是谢家唯一的小姐,谢川的掌上明珠,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家和谢家是世交,自然知道一些更加隐秘的事情。 我听我爸妈说……昳昳的亲生母亲是当年刘家的小姐,但在昳昳很小的时候,她爸妈离婚了。 后来刘家倒了,谢川再婚,她跟着母亲在北京城的郊外生活。” “而且……谢家曾经的公主其实另有其人。 谢川再婚后,和现任妻子周婉玲生了个女儿,取名谢秋意,那才是宝贝得不行。 可惜……在我小学四年级那年,谢秋意生病夭折了。” 她说着停顿了会儿,语气带了丝质疑:“……听说这事儿好像还和昳昳有点关系。” “后来,昳昳十一岁那年,她母亲去世,她被接回谢家,我便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她。” “五年级的暑假,她第一次来我家玩,个子还没有我高,面黄肌瘦的,穿着打扮像个乡下来的土丫头。 我拉着她去我家花园里玩儿滑滑梯,她刚一脸瑟缩地从那滑梯上滑下来,谢叔叔便脸色铁青地从客厅里直接跑到花园,狠狠打了她一巴掌,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死性不改、顽劣不堪。 我当时都吓懵了,不就是玩个滑滑梯么?” 韩寻舟说着笑了:“那次真的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昳昳哭,嚎啕大哭的那种。 你都不知道她那个模样有多丑,整张脸都是眼泪和鼻涕,跟现在这个精致高冷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笑着笑着,又觉得心里难受,叹了口气:“后来,我再也没见她哭过,总是傲着一张脸,抬着下巴,对什么都无所谓,我行我素还超级爱花钱。 好多人都说我们两个大小姐是臭味相投,可这能一样么。” 她是有恃无恐,而谢昳是自我保护,怎么会一样。 韩寻舟说到这里,回头看着贺铭:“昳昳家里情况复杂,父亲严厉,继母苛刻,她虽说性子骄纵,察言观色的本领却无人能及。 她看着任性随意,实际上心里比谁都明白,自我保护还来不及,哪里会给自己四处树敌。” “她大学的时候能得罪这么多人,你以为是因为大小姐脾气吗?” 不等贺铭回答,韩寻舟继续发问:“你可知道,她大四的时候为什么撕了齐远的情书?” 贺铭摇头,他虽然是法律系的,但因着韩寻舟的原因,对这事有所耳闻。 齐远是谢昳的同学,喜欢她好几年,眼看着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于是被哥们撺掇着写了封情书。 他是私底下递的信,可没想到后来谢昳当着大家的面撕了那封信,还指名道姓地说:“齐远算什么东西,想追我,你够资格吗?” 当时全班哗然,齐远的面子当场就挂不住了,最后一个学期借着班干部的职位,没少找谢昳的茬。 韩寻舟说着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他在给昳昳的情书里写了江泽予坐过牢,是社会上的渣滓垃圾,配不上昳昳,没资格和她在一起……她只不过是原话奉还罢了。” “还有一班的赵柠,那天在水房里和好多人造谣说江泽予是杀人未遂坐的牢,被昳昳撞见了,上去就泼了她一牙杯的水。” “周晴萱就更不用说了,她长得不错,一直卯着劲儿和昳昳争s大校花的名头。 听说她大一的时候追过江泽予被他拒绝了,后来江泽予和昳昳在一起,她心里定然不爽。 出了这事儿后,周晴萱满心的怨恨正好有的放矢,动笔给校长写了封匿名的举报信污蔑江泽予性骚扰,想让学校开除他。” “当时周晴萱的室友和我们关系不错,信还没递昳昳就知道了,把人堵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上去就是一巴掌,我拦都拦不住。” “她那个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一只手掐着周晴萱的下巴,另一只手扬着,红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活像一只护犊子的母猫。 后来周晴萱父母闹到学校来,直接扣了个校园霸凌的头衔给她,还扬言要捅给新闻媒体。 昳昳差点被学校开除,最后是谢叔叔出面,这事儿才算完。” “……这些事儿她从来没打算和大家说,生怕江泽予知道以后心里不舒服,全都自个儿扛了。” 韩寻舟说着抬起头,眼睛很亮,笑得骄傲。 “你以为,为什么大四那年江泽予被爆出来曾经坐过牢之后,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到毕业啊? 我们家昳昳,厉害着呢。” 她小的时候就跌跌撞撞着学会了自我保护,后来又懵懵懂懂学着保护另外一个人,强悍嚣张、毫无保留。 哪怕是赔上她自己。 贺铭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他从初中开始知道了谢昳这么个人,印象中她一直是谢家唯一的大小姐,长得漂亮、脾气傲,不怎么说话,颇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直白点说就是看不起人。 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他沉默了会儿,看着媳妇儿红红的眼眶,立刻转移话题:“是啊,你们家昳昳是超人,拯救世界行了吧。 不过……你刚刚,为什么把定位发给江泽予了?” 韩寻舟破涕为笑,那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手指头绕着头发冲他眨眨眼:“闺蜜用来干嘛的? 当然是用来……坑的呗。” …… 同一时刻,北京的郊外路灯微黄,谢昳哆哆嗦嗦地打开车门,连滚带爬上了后座。 车里的暖气迎面而来,轻轻包裹住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 成志勇往后看了一眼,犹豫着开口:“谢小姐,您去哪儿?” 谢昳没发觉这声音和刚刚叫她名字的并不相同,只口齿含糊地报上新家的地址,还不忘轻轻带上车门。 车内大概是放了香薰,味道很高级,此时此刻却让她这个酒精量超标的大脑更加晕乎。 片刻后,车子启动,郊区的路不算平坦,但坐在车内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震动。 后座很宽敞,真皮沙发的触感和脚下柔软的毛毯让谢昳舒服得缩了一下脚,她睁开眼往前一瞄,呦呵,竟然是辆宾利。 对比美帝已经算得上豪华的出租车系统,她深刻地觉得国内的经济发展实在是迅猛无比。 这么好的后座,多适合躺着睡一觉。 谢昳整个人迷迷糊糊地往左边一躺,却突然发现躺在了一个热乎乎的抱枕上,舒服极了。 她拿脑袋蹭了蹭那“抱枕”,还伸手摸了一把,手感真是不错,说软吧还挺结实,像是……人的大腿? 后座上还有一个乘客? 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看一眼旁边的“乘客”,只义正严辞地质问起前座的司机来:“您是哪个软件的啊,滴滴还是uber? 您这就不厚道了,做生意可不带这样的啊,我朋友怎么可能叫的拼车呢?” 眼看着喝醉了,吵起架来口齿还是很凌厉,一句接一句逻辑清晰。 成志勇无措地摸摸鼻子,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后座一侧的自家老板。 他堂堂择优集团ceo的秘书,什么时候沦为顺风车司机了? 见过开着宾利拉客的吗? 成志勇一门心思指望着老板给他正名,却见他慢条斯理卷起袖子,眼皮都没抬,一本正经地撒谎:“你朋友叫的就是拼车,不想坐下去。” 谢昳傻眼,韩寻舟竟然这么抠? “坐,怎么不坐? 不就是拼车么……”,她理不直气不壮,只得歇了气焰,撇撇嘴,转过头想看看这个比她还嚣张的乘客,却一下愣住。 车窗里,车灯暖黄、香薰醉人;车窗外,城市的边缘略显荒芜。 然而这样昏暗的背景却遮掩不住男人轮廓流畅的侧脸,这眉毛和眼睛还有挺直的鼻梁,怎么……长得这么像江泽予? 肯定是喝多了。 谢昳闭上眼拍了拍脑袋,再睁眼,那张一成不变的俊脸在夜色下无比清晰,唇角抿着,下巴收紧,脸色已经难看到快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谢昳眨巴眨巴眼睛,意犹未尽地搓了搓手指头,只觉得刚刚那坚实温热的触感还在。 刺激。 ……拼车拼到前男友,还久违地摸了一把大腿,看来他这几年工作虽忙,倒是没有缺乏锻炼。 车里的香薰加速了酒气上头,神智都有些不清,谢昳弯着眼睛笑了一下,从昨晚开始发酵的某些情绪借着酒意作祟。 她把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凑到他眼前,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呦呵,原来是我亲爱的前前前前男友啊,怎么,这么着急赶我下车,是不是……” “……是不是怕你那个身高一米六,爱看张爱玲,喜欢粉红色的学医的小女朋友,吃醋啊?” 第5章 第5章 “是不是怕你那个身高一米六,爱看张爱玲,喜欢粉红色的学医的小女朋友,吃醋啊?” “……” 骤然听到这个冗长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江泽予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不耐烦地皱了眉头,侧过身来,却乍然撞进谢昳的眼睛。 宽敞的后座,她偏要离他这么近,长眉挑着,眼里盛满促狭又满不在乎的笑意,仿佛刚刚的问题全都是信口胡诌。 再仔细看,那张漂亮得出奇的面孔上醉意实在明显,白皙的脸颊晕开两坨淡粉,一双好看的眉眼在酒意的衬托下更显娇媚。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近,近到他的视觉和嗅觉同时受到冲击。 五年不见,她似乎换了惯用的香水,但他竟然还是透过那层浮香底下嗅到熟悉的香气。 当年学生时代的黑色长发换成了桀骜不驯的浅灰色,她从前爱穿miumiu的公主风,现下却成了成熟的丝绒深v吊带裙,那领口松松垮垮地搭着,露出一大片洁白细腻的肌肤还有精致锁骨。 江泽予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蓦地侧过头正视车前,不愿再看她:“……你在胡说些什么?” 喝得醉醺醺的谢昳早已经忘了刚刚自己问过什么。 酒壮怂人胆,她毫不避讳地打量起男人的侧脸来,一边看一边餍足地感叹。 熟悉的高眉骨,深深的眸子,挺直流畅的鼻梁,还有年少时期总是被她揉得微乱的发。 谢昳突然想起她在国外上学时候的室友……钟爱帅哥的上海小姑娘。 人平生唯一的热爱就是泡吧、发现帅哥,然后要人家的facebook;而她待在美帝最大的理由就是想借着美帝多元的文化,集齐五大洋七大洲的极品。 谢昳砸吧砸吧嘴,她肯定是没见过江泽予,才会觉得那些是极品。 想到这儿,她打了个酒嗝,不由自主模仿起她来……先靠近目标,再伸出手摸摸男人的脸,最后抛个媚眼。 “这位帅哥,有没有兴趣,加个facebook呗?” 媚态尽显的话里载着浓烈酒气,她借着酒劲把仇欣那搭讪时候娴熟的语气和甜甜的嗓音模仿得入木三分,然而这样出色的演技却让眼前这个被“搭讪”的男人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他将唇角生硬地抿成一条线,偏过头,狠狠地躲开了凑过来摸他脸的手。 谢昳摸了个空,只好收回手老老实实捂住自己抽疼的胃,皱着眉头不满地嘟囔:“不就摸把脸吗,这么小气做什么。 我不摸就是了,用不着生气,生气对胃不好。” 她闭上眼睛,脑袋沉得要命,偏偏那不争气的胃又抽痛得越来越厉害,于是又嘟囔了几句有的没的,捂着肚子赌气般挪到后座的另一侧,身子抵着车门,不再说话。 车里三人,一人专注开车,一人像是醉意已深,还有一人脸色复杂地沉思,倒是再无人出声。 郊外的夜晚十分安静,静得让人不知所措。 车子平缓地行驶着,无声的氛围下,谢昳却觉得胃部抽疼得越来越厉害。 一阵猛烈的胃痉挛过后,她疼得龇牙咧嘴,只得偏过头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这么忍了几分钟后,那疼痛越发剧烈,每隔几秒钟就是一次痉挛,疼痛让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清晰了几分。 “师傅……好无聊啊,能不能放首歌,大声一点。” 她用脑袋抵着车窗,颇费了些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成志勇犹豫了一会儿,连上蓝牙随便放了一首歌。 老板在车上从来不听歌,他放的是他自己手机里的。 片刻后,车载音响里响起了一首悲伤的情歌,情感直白,陈词滥调。 谢昳丝毫不关心放的是什么,只借着歌声的压制细细地喘着气。 一首歌毕,车内忽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暴露出一声来不及收回的艰难喘息。 下一秒,这喘息声又戛然而止,仿佛刚刚的声音只是听者的错觉。 “……谢昳?” 江泽予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偏了脑袋,目光却骤缩……刚刚还借着酒劲撒欢的女孩儿,此刻双手紧紧捂着胃,脑袋极其用力地抵着窗户,整个人的姿势诡异又扭曲。 他犹豫了会儿,坐得近了些,这才看到她额角冒着的细密汗珠。 刚刚因为醉酒而晕红的面颊此时已经煞白,她死死咬住嘴唇,牙齿嵌得深,下唇上已经鲜血淋漓。 却硬是忍着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江泽予皱着的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凑过去想掰过她的身子,谁知她实在太用力,饶是他使了些力气也纹丝不动。 “谢昳……” 他犹豫着伸出右手,用手背探一下她惨白的脸,柔软触感之外,那冰凉的温度简直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再开口,声音里带了不易察觉的抖:“开快点,去最近的医院!” 他的话音刚落,右手忽然被抓住,方才还疼得精神涣散的人转过脑袋,额角因为用力抵着窗户而一片青紫。 她红着眼睛直直盯着他,扁着嘴,声音里面带了哭腔:“江泽予,我胃疼,我想吃青椒炒肉……” 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疼痛击败了仅存的意识。 谢昳两眼一翻,落入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车前,得了吩咐正在全力加速的成志勇没忍住笑了一下……这小姑娘倒是有意思,胃疼成这样还想吃青椒炒肉,看来这胃疼得该。 他调侃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后座上自家老板听到这句话之后,仿佛像是忽然被点了某个穴位。 江泽予低头,看着怀里女孩儿那张和五年前并没有分别的脸,恍然有种黄粱一梦的错觉。 他额角的青筋疯狂跳动着,终究是控制不住地白了脸。 …… 大一才过一个多月,s大自动化系便出了两个名人……一个美人,一个怪人。 美人自然是谢昳,那怪人么…… “昳昳,这次我们班班级活动,江泽予又不参加……”,时任自动化系三班组织委员的韩寻舟拉着她抱怨,“我去问他要班费,他居然问我,如果不参加活动,是不是不用交……你说这年头还真有人能缺一百块钱? 真是怪人一个。” 韩寻舟和谢昳虽是同个专业,却是不同班。 然而这话并不只有三班同学说,全系的人都在讨论。 这也难怪,谁让他永远阴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谁让他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更重要的是,谁让他长得帅。 两人正在谢家位于学校附近的高级公寓里,谢昳在试新到的香水。 她轻轻晃动香水瓶子往试香纸上喷,闻言笑:“他不来就随他去,你可别去招惹他。”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江泽予有案底、太危险,而是觉得他让人捉摸不透。 谢昳回想起那天在行政楼,少年那双暗沉沉的眸子和自我保护意识极强的躲闪姿态,只觉得很矛盾。 犯罪者,一般是凶戾而有攻击性的,但他那样子,湿淋淋、死气沉沉,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倒像是一个遍体鳞伤的…… ……受害者。 韩寻舟敷衍地“哦”一声,凑上来闻了闻那试香纸,皱眉嫌弃:“两千多块钱的东西,一股六神味儿,还不能驱蚊,就算你家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啊。” 谢昳凉凉睨她一眼:“我又没吃你家米。” 韩寻舟翻个白眼,话题又拐回来:“我才不招惹他,你没听说上周发生的事嘛? 男生宿舍一位同学丢了一千块钱,当时大家都怀疑是江泽予偷的,原因是当时事情发生后他被我们班主任叫去喝茶了,有同学听到老班问他有没有偷钱,逼问了一个多小时才放人……我当时就觉得不像,他连一百块钱的班费都舍不得交,每天在食堂打一个素菜、一碗免费的汤,要是真偷了钱,还不得滋润一把啊?” 韩寻舟说着,嫌弃地挥散屋子里弥漫的昂贵雾气,装模作样带了古里古怪的戏腔:“有人喷两千多的香水,更有人喝不要钱的紫菜蛋花汤。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谢昳听到‘紫菜蛋花汤’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不是他。” 韩寻舟疑惑:“不是什么?” “我是说……”,谢昳抬手摸摸右耳,山茶花耳钉上细细的钻石略微烫手,设计加品牌效应,单单一只便价值不菲,“……那一千块钱,不是江泽予偷的。” 韩寻舟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都被你猜到了? 我刚刚话还没说完,这一千块钱后来找着了,是那个男生自己落在公共澡堂的衣柜里,昨天才有人捡到。 事实证明确实不是江泽予偷的,但奇怪就奇怪在,明明是捕风捉影的事,老班竟然会郑重其事叫他去办公室。” 谢昳想起在行政楼办公室里,陆芳那不屑的语气,心下了然。 这就叫偏见,也叫先验概率,对于一个有案底的人,人们在怀疑犯罪对象时会赋予他更大的先验概率。 人心都是如此,没什么公平不公平,可这种先入为主的无奈,没人比她更加清楚。 谢昳垂着的眼眸流转,忽然摘下耳钉问韩寻舟:“你说,要是我把这只耳钉卖了,可以换多少顿饭?” 韩寻舟看了眼她耳朵上端庄大气的山茶花:“……你这耳钉可是秋季新款,就算二手卖贬值了,也不会掉太多。 学校门口那家湘菜馆,一般一份盖饭二十块钱,怎么也得两百顿吧?” 谢昳歪了歪脑袋,细细盘算:“两百顿饭,每天中午、晚上两顿,早饭自理,那就是一百天,三个多月?” 韩寻舟疑惑:“什么三个多月,算什么呢? 你不会要靠卖耳钉买饭吃吧? 谢川断你生活费了?” 谢昳笑:“没有,我还债。” 当天中午,s大男生宿舍楼下,江泽予面对着一脸不耐烦的送餐员,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中闪过短暂的疑惑。 那时候外卖软件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每家饭馆都会雇人送餐。 送餐员穿着印有“忆湘园”字样的衣服从电瓶车上下来,打开车后的送餐箱,拎出一袋分量很足的外卖走到江泽予面前:“同学,你点的外卖。” 面前的男生不为所动。 正是用餐高峰,送餐员急着送餐,催促道:“快拿去啊,我还有好几个地方要送呢。” 空气里沉静了几秒,江泽予开口:“我没有点外卖。” 送餐员翻个白眼,干脆把外卖盒子往他怀里一推:“单子上写了啊,收餐人,s大江泽予,没错吧? 不是定了三个月中午和晚上的外卖吗,还非得每一餐都二十元整。 二十元整的只有青椒炒肉盖饭,如果不改菜单,我每天都给你送。” 他话音刚落,视线对上男生那双阴沉沉的眼,突然感觉脖颈发凉,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吓人的吗? 送餐员壮着胆子补了一句:“……不要的话右转有个垃圾桶。” 话毕,骑上小电驴火急火燎地走了。 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衣着单薄的少年怀里抱着一盒沉甸甸的外卖,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外卖盒子简陋,难以阻挡里头饭菜的香气,店家送餐很及时,里头的食物隔着餐盒都烫手。 少年站了许久,低头看了眼外卖单上的信息,终究是拎着那盒外卖上了楼。 从那天开始,他吃了整整三个月的青椒炒肉。 很久很久之后,谢昳趴在江泽予的背上,好奇地问过他:“我定那些外卖的时候还以为你不会吃,你人缘这么差,就不怕是别人的恶作剧?” 吃了三个月青椒炒肉的少年,背着他的姑娘走在漫漫雪地里,呵出的气晕开成一片雾。 “我知道是你,那家店的外卖单上还印了点单人的信息,谢小姐,手机号182……” 谢昳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懊恼地捂了捂眼睛:“这么说,倒是我先招惹的你咯?” 少年回过头,笑着吻她:“嗯,是你先招惹我的,昳昳。” 第6章 第6章 夜晚的郊区,路上不算太堵,车子很快开到最近的一家医院。 车还未完全停稳,江泽予打开后门,把疼得失去意识的人从后座上抱下来,抬脚便往医院里走。 乌云罩月,饶是马路上每隔一段就有路灯,但四面八方的路灯反而把物体照得重影,更加难以清楚眼前的路。 成志勇眼皮一跳,火急火燎地停稳车,小跑了几步把人拦住:“江总,我来吧。” 江泽予错开步子,冷声道:“……让开。” 成志勇没敢让却又不敢提别的,只能换个方式好言相劝:“江总,您今晚喝了不少酒,这路又黑,万一摔着谢小姐就不好了。 她怕是犯了胃病,这要是再摔一跤,肯定得疼。” 江泽予低头,看了眼怀里白着一张脸的谢昳,抿唇沉默了半晌,终究被说服。 他把人交给成志勇,按了按眉心:“……你先抱着她去急诊室,我去排号。” 医院人不多,急诊室里,女医生根据谢昳的症状给做了简单的检查,大致确定是胃溃疡伴有出血。 结合女孩子身上浓厚的酒味,病因不言而喻。 女医生眼皮都没抬:“患者今天进食了吗?” 成志勇闻言看向自家老板。 江泽予沉默了会儿,开口却笃定:“没怎么吃,喝了不少酒。” 一顿饭,她看似一直埋头在吃,其实也就吃了几口凉菜,倒是饭后结结实实喝了好些白酒。 女医生闻言抬头,对于这种自己“作”出来的病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有慢性胃炎还喝酒? 疼到休克倒是种本事。 现在的年轻女孩子一点都不知道把身体当回事。 病人不懂事,家属也不知道看着点。” 不属于“家属”行列的两个男人,谁都没有说话。 不负责任的病人加上不负责任的家属,医生脸色更差了,没好气地开口:“先去做个ct,检查下有没有胃穿孔。 这种情况必须住院,后天安排胃镜肠镜。” 成志勇乖乖推着谢昳去做检查,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家老板坐在走廊的座位上打电话。 “嗯,我现在在这边的医院……帮我联系一个vip病房……不是我,是……谢昳。” 对方似乎说了句什么,江泽予的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成志勇走过去时他已经挂了电话。 他这才发现老板左边脸上还有手上都有细微的擦伤,衬衫的袖子磨破了些。 肯定是刚刚走得急又没看清路,摔跤了。 成志勇叹了口气,指了指他手上的伤口:“江总,您要去处理一下吗?” 医院里惨白的灯光晃得人眼睛疼,江泽予闭上眼躲避那刺眼的光线:“……我没事,你去等检查结果吧。” 成志勇闻言“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回头看,却见他扯掉了领带,松了领口,长出了一口气后,筋疲力尽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作为秘书兼司机,他跟着江泽予四年多,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累的模样……哪怕是当年公司刚刚步入正轨,一晚上连赶好几场应酬的时候。 …… 谢昳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偌大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模模糊糊想起来昨晚上的事,只能想起来大概……聚会结束,她和江泽予拼了同一辆车,后来胃病犯了失去意识。 病房里淡淡的消毒水味让人感到些微不适,谢昳把脑袋埋在枕头上闷闷地笑,心想这人还算有良心,没把她扔在大马路上。 胃已经舒服了很多,她沉默着躺了一会儿,扯掉手上的输液管,刚掀开被子起身想溜,病房的门“吱呀”被推开。 来人换了身衣服,穿着休闲的套头毛衣,浑身清爽……大概是昨晚在家睡了个好觉。 谢昳眨了眨眼睛,心下感叹……前一天送医院,第二天还来探病,他倒是仁至义尽。 江泽予手里拎着个保温盒,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眼神瞥到挂在一旁还在滴水的针管,抬眼看她,语气讽刺:“慢性胃炎,胃溃疡出血,险些胃穿孔。 谢昳,五年不见,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她是过得不怎么样,有必要这么揭人伤疤么,真小气。 谢昳这会儿饿得没力气,于是自动忽略他满口的嘲讽,笑得感激又疏离:“谢谢你送我来医院,医药费多少? 等我一会儿回家打给你。” 江泽予闻言没什么表情,把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铃:“医生让你住院一周,还有别的检查要做。” 谢昳也不跟他犟,乖乖地“哦”了一声,重新躺回床上给自己盖上被子,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他。 他按完铃,把病床一侧的折叠餐桌翻起来,替她打开保温桶,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到病房里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随意看起来。 却没解释那桶粥的来历。 vip病房在医院住院部顶楼,一侧有面巨大的窗户,透气又光明。 保温桶里是金灿灿的小米粥,散发着滚烫的热气和淡淡的米香。 谢昳饿得狠了,也顾不上担心他有没有往里头吐口唾沫,拿了勺子便开始喝粥。 粥很烫,经过口腔的降温,软软糯糯的一小口一小口下到胃里,暖和得整个人都舒展开。 期间护士听到按铃声过来,看清状况后重新替她扎上针,脸色很不好看。 谢昳倒是配合得很,笑眯眯地让小护士替她扎在左手上,扎完针继续喝粥。 江泽予从报纸后头抬起眼,看着她那乖巧好说话的模样,抿了抿唇。 这副配合的样子,就好像刚刚拔了针管的不是她自己。 她从来都是这样,行事永远没有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人知道,那双笑意盈盈的眼里到底藏了什么情绪……哪怕是快要疼到休克,她都要借着车厢里的音乐压着,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从来看不懂她,也怨她不让他看懂。 “你再讨厌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说句疼,很丢脸吗?” 谢昳闻言咽下嘴里那口粥,抬起头看他,疑惑地眨眨眼,显然是不记得昨晚具体的细节了。 江泽予摇摇头,懒得再和她解释。 谢昳只好继续喝粥,半碗下肚,心满意足地砸吧砸吧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这粥真不错,不会是你自己煮的吧? 这么关心我……谢谢你啊,前前前男友。” 江泽予闻言终于忍耐不住,出言讽刺:“昨天是四个‘前’,今天是三个,几年不见,你的记性倒是变差了。” 谢昳险些呛着,这人一向来爱抠字眼,可这些什么前男友全他妈是她瞎编的,她怎么可能记得清楚到底有几个? 但这种时候,怎么能认怂? 谢昳眨眨眼睛,冲他撩了一下头发:“这话说的……其实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几个,你知道的嘛,国外比较开放。” “谢昳!” 江泽予瞪了她一眼,蓦地站起身子往门外走,下颌崩得很紧。 他走到门边,勉强压下怒气,逼着自己不要和一个病人计较:“我给你请了个护工,这几天你好好在医院待着……好自为之。” 他说完,拉开病房的门,逃一般快步走出去。 这下,病房里便只剩了谢昳一个人,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散去大半,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就这么安安静静坐了几分钟后,她把藏在被子里,紧紧捏着床单的左手伸出来,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手背上扎了针,冰冰凉凉的液体经由血管进入身体,针眼处有一些肿胀。 这都是当下真实的感觉,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那么真实的。 指尖似乎还有曾经触过他唇角的温热触感,掌心似乎残留着那年他眼睫眨过时留下的细微痒意。 谢昳忽然笑了。 怪不得网上都说,防火防电防前女友,曾经那么亲密的人,那种熟悉与情意不仅仅存在于记忆里,而像是刻进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每一段骨骼,只要有机会,时时刻刻都能复苏,从心脏到血液,发丝到脚尖。 不管过了多少年。 只可惜,这样的桥段,可以发生在任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身上,但不包括他们。 啧。 谢大小姐垂着眼睛,得出了一个深刻的结论……是时候该找个男人了。 …… 医院门口,成志勇坐在车里颇有些坐立难安。 秘书这个职位一向来都属于高危行业,不是因为工作量大、辛苦,也不是因为工作内容危险,而是心理压力大……通常会被迫得知老板各种各样不为人知的隐秘,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战战兢兢。 但他跟随江总的这四年,几乎没见过一点儿带“花边”的隐私。 择优发展到今天,北京城里多少名媛、明星多纷纷往江泽予身上扑,可这位爷愣是油盐不进,处理这类事情一贯绝情、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除了生意上的合作,他私底下就连只母蚊子都不见。 谁知道昨天一整晚爆表的信息量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五年不见的前女友,一个学医的“现女友”……他真是云里雾里、摸不清头脑了。 而且更匪夷所思的事是,前女友住院,老板竟然在医院里守了一整夜,今天一早又回家煮了粥送过来,照顾得无微不至。 但要说老板有多喜欢她,那感觉又不像,至少这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成志勇想起他昨晚上离开病房的时候回头看的那一眼,老板坐在病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那眼神凉得连他都后颈发凉。 那种感觉很熟悉……像什么呢? 成志勇这边正抓耳挠腮地想着,恰巧看到江泽予冷着个脸从医院里出来。 他绕过去替他打开后门,男人曲了长腿上车,沉声道:“走吧。” 成志勇点头,又绕回车前发动车子,打了方向盘开出医院的停车区域,犹豫了会儿仍是开口:“江总,关于上周收购的项目,今天晚上和对方公司有个会议,要推掉吗?” 江泽予皱眉:“推掉做什么?” 成志勇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挠挠头:“那个……谢小姐还在住院,您今天不用来守夜吗?” 他话音刚落险些咬着舌头,因为后视镜里,老板忽得坐直了身子,又露出了与昨晚一般凉凉的眼神:“她住院,我为什么要来守夜?” 成志勇看着这熟悉的眼神,福至心灵地拍了下脑门。 得,他算是看出来了,他那个念小学六年级的儿子被前桌女同学甩了之后,一晚上在家要死不活地绝食,可不就是这个表情么? 第7章 第7章 江泽予没走多久,谢昳便换掉那副乖巧模样,再次拔掉针管成功溜出了医院,对他临走前说给她请了护工的事恍若未闻。 明目张胆地从住院部大楼走出来,她心下咕哝,这么快出院并非怕再见到江泽予,根本原因是她太忙……周末便要交稿的合作美妆视频还没剪,还得录在微博、b站还有油管征集的fiftyfactsaboutme(关于我的五十个问题)的视频,哪有时间耗在医院里。 这么一想,她心里瞬间痛快许多。 回到家才傍晚,谢昳顺手把保温桶放在料理台上,先给自己倒了杯冰牛奶,想了一会儿,又破天荒地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三十秒。 微波炉运转的声音“嗡嗡”作响,等待的时间里她拧开台面上的保温桶,里头的粥还温着,剩了一小半。 她作势要往水池里倒,转念一想又从洗碗机里拿出一个碗,把剩下的粥倒进去,放进冰箱。 不能跟粮食过不去,不喝白不喝。 “叮……”,三十秒过后,谢昳打开微波炉,把微温的牛奶端出来,往客厅走去。 客厅靠窗的一侧有个巨大的实木工作台,专门用来剪视频、写文案。 谢昳戴上眼镜坐进大大的转椅里,点开premierepro,导入巨大的视频素材包,熟练地操作起来……博主这个工作,看着光鲜亮丽又轻松,其实非常需要自律,每天都得给自己安排合适的工作时间。 一晃过了两个多小时,已经入夜。 视频才剪到一半,她导出来看了一下成品,这才发现镜头衔接生硬、视频逻辑不顺畅,甚至连最基本的字幕都病句百出。 简直就像个刚入门的菜鸡。 谢昳沉默地看着那乱七八糟的视频,就像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心情。 她毫不留情地按了删除,两个小时的成果瞬间作废。 谢昳抬起头,茫茫然环顾四周,忽然觉得家里好像有点冷。 周遭环境太黑暗又太安静,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照得她面色惨白,桌上那杯两个小时前还温着的牛奶忘了喝,重新变得冰凉。 这才恍然记起,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忘记开灯,也忘记开空调。 她“啪”的一声关上电脑,从衣帽间拿了睡衣冲去淋浴间,把莲蓬头的水开到最大。 ……“谢昳,五年不见,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再次见面的所有细节像一部循环播放的电影,在脑海中滚动了两个小时,然而到了最后最让她在意的竟然是这一句,不,应该说是这两个字。 “谢昳”。 时隔五年的重逢,他把她的名字念的四平八稳又字正腔圆,这样的称呼不是陌生人更非密友,倒像是那种认识了许多年的泛泛之交。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这一声称呼明晃晃地挑起来,让她难以忽视又不甘心,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公寓楼层太高,每一次出热水都很慢。 喷头里的水冰凉,脸上却有另外的一片温热,谢昳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靠。” 明明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 大一那年的圣诞节,整个工学院考完了c语言,而谢昳在“忆湘园”定的整整三个月的青椒炒肉盖饭,也在前一天送完。 教学楼下,纪悠之见江泽予往食堂的方向走,不免好奇:“江泽予,你今天怎么去食堂吃饭了? 你的青椒炒肉呢,老板忘了送?” 他和江泽予是室友,平时关系不算近,却也知道他这人有很多怪癖……比如对于青椒炒肉的热爱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整整吃了三个月不带恶心的。 以至于连他看到青椒和肉出现在同一个盘子里,都会引起些许的胃部不适。 “嗯,从昨天开始不送了。” 时值初冬,寒风凛冽,教学楼下高达的银杏树落光了叶子。 江泽予穿着件薄棉袄,回答中莫名透露出一丝不舍,似乎这份青椒炒肉他连吃了三个月都没有腻。 他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你要一起去吗?” 纪悠之受宠若惊地抬头,成为室友一个学期,他还是第一次被江泽予邀请共进午餐,只可惜…… “我去不了,一会儿和几个朋友有个聚会。 对了,韩寻舟和谢昳是你们自动化系的吧? 你应该认识的。” 江泽予闻言蓦地停住步子,脊背似乎僵硬了半分,然而纪悠之忙着在qq群里回消息,压根没看到。 “你和谢……”,唇齿之间似是被粘住,后一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没能说出口,江泽予咳嗽了一声:“你和她很熟吗?” 纪悠之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她”而不是‘他们’:“是啊,我们几个是发小,基本上都住在同一个小区。” 他一边应付江泽予的问题,一边手指飞快地在qq群里打字:“一会儿十二点在小翠大排档啊,谁迟到谁买单。” 发小群里迅速飞跃出好多条信息,最活跃的得数庄孰:“我他娘的这次还听你们就是孙子,前两次都是我买单。 你们这帮s大的,每次聚餐都挑离s大近的,太不够意思了。 这次谁先到谁买单,s大了不起啊?” 贺铭怼他:“那是,哪有你了不起,咱们几个没本事上三本,只能委屈你了。 要我说,谁吃得多谁买单,你不买谁买?” 有钱人一贯抠门,一群富二代为大排档谁买单都能争个头破血流。 纪悠之看乐了,正打算回复,却听到江泽予又幽幽砸了个问题过来:“你和……你们是朋友?” “当然啦,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说是不是朋友。” “……嗯。” 纪悠之莫名地觉得这个“嗯”字似乎带了些许令人捉摸不透的味道,像是羡慕,又像是叹息,以至于他竟然想看一看江泽予说这个字时,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 只是等他从一堆信息中抬起头,那人早就收敛了神色。 冬天里,少年衣着单薄,孑然一身。 作为一个衣食无忧、呼朋唤友的富二代,纪少爷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得劲。 ……这小子,肯定是羡慕自己有这么多朋友! 地主家单纯又善良的傻儿子在这一瞬间豪气冲天,他抬手拍了拍江泽予的肩膀:“吃什么食堂啊,一起去吧? 小翠家大排档很好吃的。” 他原本还担心江泽予不好意思,打定主意再劝上几劝,可话未出口,江泽予已经答应。 “好。” 纪悠之郑重地觉得他在这一刻拯救了一个孤独又弱小的灵魂,一边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豪情万丈地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我今天带个朋友来,这顿我请!” 半小时后,小翠大排档的门口,韩寻舟像发现新大陆般指着谢昳的耳朵:“昳昳,你今天怎么又戴这对山茶花了? 我还以为真被你卖了呢,都三个多月没戴了。” 谢昳摸摸耳朵,认真点头:“是啊,因为到昨天晚上为止,我欠的债总算还清了。” 韩寻舟信她个鬼,催促道:“你先进去吧,我去巷口等等贺铭。” 谢昳静静看了她一眼,猜透一切的眼神让女孩儿强装兴奋的表情逐渐凝固,韩寻舟低下头:“我不是……我就是怕他找不到这家店,这不是在巷子里面么,很难……很难找的。” “再难找,他肯定能找到,舟舟……”,谢昳很少这么亲昵地叫她,每次这么叫的时候,就意味着连她自己都知道,接下来的话很残酷…… “你们两家小时候定下的婚约,上个月已经解除了。” 还是贺铭主动提的。 韩寻舟一下低了头不敢看她,更不敢让她察觉她眼里晕开的湿意,只牵了谢昳的手,不知所措地站着。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和她说过,贺家那个比她大七个月的小哥哥,是她以后要嫁的人,她相信了许多年,但现在突然不是了。 谢昳叹了口气。 韩寻舟平时我行我素、性格洒脱,是个典型的北京大妞。 但再潇洒的人,总有一块儿无法碰触也放不下的东西,比如贺铭。 她推开门,拉着韩寻舟:“进去吧,好不好? 哭哭唧唧的像什么样子,等会儿贺铭来了还以为你就非他不可了呢。” 韩寻舟被她刺激到了,抹了把眼睛笑:“就是,他贺铭算哪根葱? 我怎么就非他不可了,婚约解除了我可是大大松了口气的好吧。” 两人按照群里的消息找到了包厢号,房间里只有纪悠之一人,大剌剌占了临窗视角最好的位置。 见二人进来,他极为绅士地站起来给她们拉椅子。 “两位大小姐,请坐。” 谢昳笑,脱了大衣挂在墙上的衣架处,又摘下羊绒围巾,随意搭在椅子后面。 韩寻舟看不惯纪悠之这装腔作势的态度,作势踢他一脚:“纪幼稚,大一都过去一半了你怎么还这么幼稚?” 纪悠之正想辩驳,见包厢洗手间的门开了,于是隆重地指了指谢昳她们身后:“大小姐们,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室友,也是你们自动化系的。” 谢昳和韩寻舟闻言回头,三人视线交错,两秒钟后:“……江泽予?” 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走出来的男生个子极高,皮肤很白,削瘦的脸轮廓分明,精致眉眼向下沉着,薄薄的嘴唇习惯性抿成一条线。 不是自动化系出了名的怪人江泽予,还能是谁? 韩寻舟惊讶得声音都变了形,这哥们儿整整一个学期从来没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她还以为他从来不与人交往呢。 想到这儿,她又生起气来:“怎么纪幼稚找你吃饭你就出来,我作为咱们班组织委员,面子还没纪幼稚大吗?” 江泽予没回答,视线越过韩寻舟,落在谢昳的脸上,一秒、两秒,挪开。 短暂的停留仿佛只是在分析眼前的人是谁,又像是没记起来般自然而然地挪走了视线。 包厢另一角,端坐在位置上的谢昳撞上他沉沉的一双眼,只觉得那两秒钟自己像是一头栽进了浓雾里,分不清来路和去路。 她回过神来,不由自主摸了摸右耳上那颗耳钉,脑海里涌上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三个月的送餐结束,他至少今天不用饿肚子。 她被自己莫名的想法闪到,不免失笑,他饿不饿肚子又关她什么事。 这边韩寻舟见江泽予久久不回话,翻了个白眼扯过菜单:“真没劲,点菜点菜。” 这顿饭吃完,除了平时最咋唬的韩寻舟话少了,并没有什么不同。 贺铭作为未来律师的口才似乎完全没受到解除婚约的影响,依旧侃侃而谈;而桌上多的那个人全程一言不发,只低着头吃菜,或者说其实连菜都没吃几口。 饭后,韩寻舟和几个男生开始拼酒,谢昳无意喝酒,便穿上大衣走出大排档。 她推门而出,才发现外头下雪了。 幽深的巷子里,那排列整齐的青石板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她抬起头,伸出手掌摊开,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冰凉又柔软。 气温比中午之前又降了几度,冰凉的风窜进脖子,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谢昳忽然意识到脖子空空的。 她转过身想回大排档,却见离她几步的距离处,少年衣着单薄地站着……他大概是出来得很急,连外套都来不及穿。 没一会儿,少年薄薄的毛衫上就落了一层雪,他看着她,伸出手,手里拿着她的羊绒围巾。 谢昳很是头痛,这条羊绒围巾价格甚至比一只耳钉更高,那……又该算几顿饭? 不等她算清,江泽予沉沉开口:“谢……你的围巾没有拿。” 谢昳抿着唇往前几步,接过自己的围巾围起来,张了张嘴:“谢谢,不过这条围巾我本来也要回去拿的,不能算……” 不能算又欠了他。 江泽予似是没有听清,问了句:“……你说什么?” 谢昳摇摇头,又想起他刚刚对自己敷衍的称呼,于是翻个白眼:“谢什么谢,我叫谢昳。” 给他送了三个月的饭,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平生第一次被如此忽视,谢昳心里很不是滋味。 江泽予一怔,暗沉沉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我知道。” 谢昳冲他挥挥手,转身离开,心里却压根不信……如果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不叫出来?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不叫她的名字,他当然不好意思叫……她在某一次大物实验课后,看着他无意落下的草稿纸背面,满满一页“谢昳”二字后,如是想。 ……再后来,那个说一半留一半、丢盔弃甲破绽百出的“谢”字,又变成了缱绻又粘牙的“昳昳”,反正他是再也没能连名带姓地叫她了。 第8章 第8章 十一月初,谢昳在蔫了整整一周之后,总算整理好了心情。 北京城这么大,她和他没有共同的圈子,或许再也不会见了吧。 于是微博大v、知名时尚博主“sunny大人”开始营业,发了一条官宣微博……和时尚社交购物平台茶话会平台的签约合作。 “今天是去@茶话会的第一天,希望未来能够合作愉快吖!” 一条微博配上今日outfit,发出去没多久,转发评论量破千,反响很是热烈。 几个粉丝群里的大粉纷纷艾特‘茶话会’官方微博,让他们务必多多担待自家女神。 谢昳一边吃早餐,一边翻着微博底下她的小粉丝们有爱的评论,偶尔回复几条。 看着自己微博大几百万的粉丝数,她不免有些唏嘘。 她刚出国那会儿,满腔郁气无处宣泄,就拍了一个吐槽奢侈品包包的视频传在油管,没想到迅速蹿红。 很多人说sunny人美钱多人又闲,天生就该吃时尚博主这碗饭,别的不说,仙女般的脸就足够她出圈。 几年下来,凭借着独特的穿搭眼光和高级的审美,她的粉丝数量不断暴增,甚至赶超国内一些三四线明星,时尚资源好得不得了。 谢昳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一直都是单打独斗,然而随着粉丝量越来越多,创作、拍摄、剪辑以及推广业务等等让她分身乏术,逐渐地萌生了签公司的打算。 这次回国,是因为和国内的时尚社交购物平台巨头……“茶话会”签了长期合作。 …… 茶话会的总部离谢昳的新公寓很近,走路只要十来分钟。 公司装修风格非常年轻,自媒体运营部在三楼,谢昳一路往里走,听到好些人在议论。 “唉,你们听说了吗? 咱们公司上周被收购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事变动。” “收购? 怕是空穴来风吧。 咱们家在女性时尚网站这一块儿遥遥领先,成立两年市场份额不断上升,其他公司都望其项背。 想要收购我们,那得多大手笔啊?” “内部消息,百分百可靠,新老板是江……” 写字楼走廊一侧的窗户开得很大,窗帘被迫鼓起一个巨大的包,猎猎作响,细碎的议论声越来越远,倒是时装周秋季新款的小猫根与地面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 谢昳轻盈地走过长廊拐角,伸手推开自媒体运营部的玻璃门。 …… 招待她的时尚组组长章朝是个时髦的青年,头顶黑发间夹着一撮绿毛,身上穿着笔挺的酒红色阿玛尼套装,红配绿骚气十足。 见到她时一双桃花眼微微发亮,笑容带些痞气,语气里丝毫不掩饰对她的赞美:“sunny大人? 真人比视频里还要好看。” 谢昳看了眼他的胸牌,勾起一边唇角伸手:“你好章朝,叫我sunny就行。” 章朝礼貌地伸出手与之交握,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职业习惯令他迅速做出一系列判断……一米六五往上的个子,腿长腰细,头身比完美。 五官精致又不泯然众人,长相非常出挑,更遑论那双令人记忆深刻的眼,眼神温和中又带着些许无意为之的随意,有一种厌世的调性。 再往下看,修长脖颈系了条花色独特的丝巾,浅色系羊绒衫配松垮的烟管裤,更赞的是脚上竟然穿了双亮猫跟皮靴,一身很随意的日常穿搭,却把娘man平衡做到极致。 他心下咋舌,作为茶话会的时尚组组长,平时接触的大小明星网红不在少数,但平心而论,这位姐的颜值和时尚感绝对能排进前三。 章朝愣神良久,终究没有忘了工作:“这是你的工作室,电脑上一些必要的软件已经配好了。 你的助手明天来报道,咱们公司对于自媒体博主没有什么约束,每周只要求出勤二十个小时。” 谢昳点头,这些信息她在合同里已经知晓。 两人就合同商定了一系列工作事宜后,章朝和她闲聊起来:“……sunny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公司上周被收购了,就在你签合同之后没多久。” 谢昳想起来的路上依稀听到的议论,将额前的碎发拨到脑后:“换老板了? 那平台对博主视频内容的约束还照旧吗?” 她对于老板是谁并不关心,只关心平台对于博主的约束。 回国前有不少自媒体平台、工作室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而她最终选择了茶话会。 茶话会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除了合同规定的一些推广,对创作者视频内容没有要求……不会被迫恰烂饭。 章朝被她撩发的动作惊艳到,愣了几秒后眨眨眼:“这点还请sunny大人放心,咱们的新老板很开明,除了股份变动,公司的运营模式和人事不会有任何调整,平台和自媒体创作者的合作也维持原状。” 谢昳眨眨眼,表示庆幸。 章朝说着,走到办公室前,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她:“下周一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的新品发布会,也是他们入驻茶话会平台第一次线下活动,届时很多明星和自媒体红人都会来。 这是出席名单,你看看,没问题的话我这边给你安排一下礼服和妆发。” “对了,咱们公司的新老板也会来,你应该很耳熟……” 谢昳边听他介绍,边撕开信封封口,抽出邀请函和名单展开,第一页正中那几个烫金的大字令她嘴角微抽。 “……择优集团ceo,江神江泽予,我没记错的话,和sunny你是校友呢。” 谢昳抬头,一贯随意的态度忽然涌上些许挫败:“请问……我还能毁约么?” 章朝不明所以地挑挑眉,笑着把合同翻到某一页,指了指上面金额巨大的违约金。 谢昳顿时痛不欲生,她从四年前开始就拒不接受来自谢川的一切经济支持,这比违约金,她付不起。 事情已成定局。 前几天还觉得江湖偌大,此生不复相见,谁能想到短短几日过去,那个曾经被她狠狠甩了的前男友,竟然成了她不能得罪的金主爸爸。 ……当初为了跟他分手,什么狠话脏话都说了个遍,没有给他留一丝体面。 如果五年前的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肯定会选择分得温柔一点。 …… 从茶话会总部出来刚过中午十一点半,天色依旧发灰,甫一推门,寒冷的秋风裹挟着些许冰凉的雨打在谢昳的脸上。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实时预报说是三个小时内雨不会停。 她暗道一声倒霉,把装了合同的文件袋往脑袋上一扣,走出写字楼。 写字楼隔壁是家写着意大利语的咖啡店,装修风格异常简陋。 谢昳刚要了杯espresso,风衣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个不停。 她慢条斯理地端着咖啡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才悠悠接起电话。 对面是庄家少爷庄孰……除了韩寻舟和贺铭,当年的一众发小当中,如今也就他和谢昳联系得最为频繁。 他那边背景很杂,听声音像是在玩儿桌游:“大小姐,在做什么呢?” 庄家家大业大,不比谢家逊色多少,然而他这声“大小姐”,着实不是虚假恭维。 当年他们这群发小中,谢昳永远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长得漂亮,性子孤傲,从初中到高中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上流圈子里哪家父母不夸赞一句“谢家丫头,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小姐范儿。” 谢昳把手机拉得远些:“刚从公司出来,怎么?” 庄孰神神秘秘地捂住话筒,语气有些激动:“我得告诉你一个惊天消息,你不是签约了茶话会吗? 我刚跟一群朋友玩儿桌游,听人说,江泽予收购了茶话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没过多久,玻璃上的雨幕连成一片模糊着人们的视线。 街上的人们开始四处寻求躲雨的地方,四处都是生冷的写字楼,于是越来越多人发现了这家不起眼的咖啡厅。 谢昳一边庆幸自己早早占了座,一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冲电话那头笑:“所以呢?” 那语气里,丝毫没有惊讶的成分。 庄孰哑然失声,愣了好几秒才开口:“……你都知道了? 那你还这么淡定? 掌握你经济命脉的金主爸爸,可是被你用完就扔、始乱终弃、狠狠甩掉的前男友唉,你就不怕他给你穿小鞋?” 一句话堆叠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形容词,层层递进的语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控诉她当年的恶行。 谢昳如何不心虚,从知道消息到现在,腿都是软的。 可大小姐嘴上却是从来不肯落了下风,言辞犀利地反击道:“我怕什么? 你光记得我甩了他,怎么不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三年的情分在呢? 这秋风一吹,说不准死灰复燃,前男友一夜变成现男友,我不就抱上大腿了么?” 她话音刚落,却见一双包裹在合身西装裤里、笔直修长的大腿如同鬼神般出现在了眼前。 谢昳如电影慢镜头般缓缓抬眼,经过几秒钟的大脑当机才最终确定,这大腿,就是她刚刚叫嚣着要抱的那双。 顾不上那边庄孰唇枪舌战的反击,谢昳迅速掐断了电话。 窗外雨声渐大,哗啦啦冲刷着街道上的浊气。 咖啡厅的玻璃门开开合合,门口的风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进来的全是些狼狈躲雨的路人。 而在这嘈杂的交谈声和点单声之中,李宗盛沙哑浑厚的声音正好唱到那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方桌前,江泽予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却没有什么焦点,他神情冷漠地拂开肩上雨水。 第9章 第9章 “死灰复燃? 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我看未必燃得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咖啡厅里正放到李宗盛唱的那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明明是感慨万分、不舍又惆怅的一句歌词,配合着这场景听来,竟然显得有点滑稽……往事不要再提,再提的人就是傻子。 然而谢昳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尴尬,而是切切实实地愣住了……他们认识九年,相恋三年,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言辞犀利、能言善道的一面。 江泽予这人一向话少,他暗恋她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口,没想到在一起了以后更是言简意赅,所有的情意都藏在了那双暗沉沉又湿漉漉的眼睛里。 他们两个在一起三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说、他听,哪怕她有时候任性起来说得话毫无道理,他也奉若圣旨,从来不反驳。 ……哪里有像今天这样的反应敏捷、伶牙俐齿? 短短一句话里熟练地运用了借喻、反讽等修辞手法。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熟悉到就算化成灰她都认识,谢昳简直要以为他是被人冒充了。 等思索完以上这些,总共耗时几秒钟后,谢昳忽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试想你前几天还很拽地从医院逃走,摆明了完全不想再有来往的样子,今天就被抓到在背后谋划着要“春风一夜,前男友变成现男友”。 “……” 她前两天努力维持的那个冷艳高贵初恋情人的形象,简直就特么是个笑话。 都说在所有男人眼里,初恋就是白月光,她曾经也这么想,但现在…… 顶多就是碗白到发光还粘了吧唧的猪油。 谢昳嘴皮子再溜,这会儿也真的想不出什么话了,只好慢慢地端起咖啡,把半张脸藏在了杯子里,装死。 她一向来都是让别人尴尬的那个,所以轮到自己尴尬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谢昳……”,江泽予没有给她装死的机会,他俯身看她,一只胳膊撑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把她用来挡脸的咖啡杯拿下来,“你前几天,为什么从医院逃跑了?” 他的语气平平,没有责问,更加没有纠缠刚刚的事。 谢昳这会儿心里真的是有点感激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顺从地让他把咖啡杯子从她手上拿走,回答他的时候谨慎了很多,挑了个最不会出错的:“哦,我突然想起来前一天走的时候家里没有关空调,我怕浪费电。” 简朴又诚恳的答案,多么清纯不做作。 “哦……是吗。” 江泽予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慢条斯理地把咖啡轻轻地推到一边,语气平静:“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还我医药费,急诊、ct外加vip病房住院、吊瓶,一共一千四。” “……” “你还拿走了我的保温桶。” “……” “我家厨师在来被雇来我家之前,一碗粥卖八十八块。” “……”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下,满街的人无处躲雨,都把恶狼般的目光投向了这个简陋的咖啡厅,红着眼睛往里面冲。 咖啡厅里的人越来越多。 男人低沉又平静的声音响起来:“这么算下来,你欠我两千块。 就为了两千块钱,你连身体都不顾,躲了我七八天,真的没有必要。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不想还可以告诉我,我不想因为两千块钱坏了情分。” 谢昳瞠目结舌:“……” 情分你大爷! 谢昳的每个毛孔都感觉到了周围一圈圈令人发毛的视线,甚至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原先正动作麻利地拍掉羽绒背心领口的雨水,闻言震惊地转过身来,眉头紧皱地打量她,连雨水漏进脖子里都懒得管了。 其他的叔叔阿姨们也没闲着,纷纷冲她投来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目光,仿若看着一个逐渐走向不归路的失足少女。 热情的老北京街坊邻里大家庭里,一人犯错,人人有责。 果然…… “丫头,真不是阿姨多管闲事,这欠人家钱不还,咱自己心里也不舒坦不是?” “是啊丫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咱做人要硬气,首先就得不欠人的。” “你这么漂亮,这么年轻,往后挣钱的机会可多的是呢,咱不差这两千块,可千万别犯糊涂了。” “……” 微博八百万粉丝的谢博主从包包里掏出墨镜戴上,冲着周围礼貌地笑了笑,一把拉过始作俑者,头皮发麻地挤出了咖啡厅。 …… 谢大小姐活了二十几年,被很多人说过挥金如土、腐败纨绔,还真是生平第一次因为欠钱不还被教育。 偏偏,她还真没法反驳……钱是她花的,也是她没还,辩无可辩。 但谢昳发誓,她那会儿真的是想过要还他钱的。 她从医院溜走之前,想着或许不会再见了,便想恶狠狠地在床单上留下几千块钱,给自己一贯大方又壕气的形象完美地收个尾。 可她当时兜里只带了两百…… 当然,也可以手机转账的,但就为了区区两千块钱,去要江泽予的联系方式,这种瓜田李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举动,谢昳实在是做不到。 咖啡店的对面就有个银行,谢昳拉着人呼啦啦地跑过马路。 正好是绿灯,被拉着胳膊的人又格外顺从,两个人没淋几步路。 谢昳木着张脸,一只手擒着那人的手腕不让他跑,另一只手把墨镜推到头顶,利索地翻包拿卡,对着atm机迅速输完密码取出两千块。 像烫着手一样塞进了他手里。 还了钱,谢昳的腰板立刻挺直起来,语气不算好:“……你要不要数数?” 江泽予摊手,满意地把那一沓钱对齐,从中间一折随意地塞进了上衣口袋里,哪里有一点点在乎这个钱的样子。 真行! 谢昳挑了眉,狠狠看了他几眼后,拉开银行的玻璃门,冒着大雨往外跑。 前几天在病房里三两句话把人气跑给了她错觉,以为江泽予还是曾经那个安安静静会因为她的某一句话红了耳尖的少年。 这下完全明白了,他那会儿只是懒得跟病人计较。 现在的他,简直就特么是一只大尾巴狼,一朵盛世白莲花! 老话说得好,怨恨使人扭曲,仇恨使人变态……说到底还是她活该。 谢昳跑出一段路回头一看,马路对面的咖啡店里,好几个叔叔阿姨伸长了脖子往窗户外头瞅,在全程观看完她还钱的举动后,纷纷满脸欣慰地朝她挥手。 在一群“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眼神里,谢大博主满脸发烫、狼狈奔走。 …… 成志勇在车里等了没一会儿,老板就回来了,一身昂贵的西装被淋得半湿,西装前襟的口袋里却鼓鼓囊囊的。 成志勇问:“江总,咳咳,您见着谢小姐了吗?” 今天他开车送老板过来这儿开会,他刚把车停下来,恰巧看到谢昳端着杯咖啡,往靠窗的座位走。 “江总,那位是谢小姐吧? 上次她胃病犯了,咱们送她去医院的那个。” 后座上的人猛然抬起头,视线在人身上停了两秒钟后又迅速地收回来:“嗯。” 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成志勇以为他还在生气她不告而别的事情,更是拉不下面子。 但自从他上次读懂了江总那两个眼神,就立刻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对他那个傻儿子才有的责任感。 他决定递个台阶。 “咳咳,江总,上次咱们送谢小姐去医院,她都没有还您医药费唉,ct加上住院一共一千四,咱们不管她要吗?” 他话音刚落,后座正安静看文件的男人忽然抬眼,不是太有焦距的眼神凝了一下,而后诡异地勾了勾唇角。 他点点头,把一堆文件放在座位上,打开后门下了车,冒着雨直奔咖啡厅。 走得太急,连雨伞都忘了拿。 可现在才过了十来分钟,他便回来了。 成志勇发动车子,好奇地问:“……江总,怎么样? 您和谢小姐说话了吗?” 江泽予“嗯”了一声。 “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上次没来得及叙的旧,没诉的衷肠,怎么样也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完成吧? 车子里沉默了很长时间,雨幕里,前一个路口亮起了红灯。 成志勇缓缓停下车,听到江泽予静静说道:“我问她要钱了。” 原本平缓的减速成了一脚刹车,成志勇:“……” 他那不是递个台阶吗? 哪里是真的让他去要钱? 成志勇的笑容颇有些难看:“您……您真管谢小姐要钱了? 她怎么说?” 江泽予缓缓地从鼓鼓囊囊的西服口袋里拽出一叠钱,因为淋了雨变得有点软趴趴的。 他炫耀一般晃了晃那叠软了吧唧的钱,眉头微挑:“怎么,你以为我会要不到吗?” ……上一次她的那一句“青椒炒肉”,让他昏了头又乱了神志,竟然都忘了这几年里,他有多恨她。 第10章 第10章 谢昳一路跑着回到家,落得个浑身湿透,浅色的羊绒毛衣紧紧贴在身上,轻轻一拧便是一抔雨水。 她哆哆嗦嗦地冲去淋浴房洗完澡,换上一身干燥的睡衣,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却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被江泽予给气的。 谢昳咬牙切齿间又百思不得其解,五年的时间,怎么就把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逼成了这副模样,又或者说,他其实生来就有刻薄的天赋? 她拿了条毛巾,盘腿坐在地毯上擦头发,一点点地想着两人认识以来的每一件事情,却依旧没能发现任何端倪。 他那个时候,整天阴沉沉的,半句话都不说。 明明喜欢她却偏要藏在心里,就连在一起都是她的强势决定。 哪里有现在的伶牙俐齿。 …… 大学那会儿,他们这群留在北京上学的发小时不时就有场聚会,以排遣无聊的课业生活。 自从那次在小翠大排档的聚餐之后,正义感和道德责任感爆棚的纪幼稚偶尔便会叫上江泽予一起。 他们几个都是爱玩的人,小圈子虽好,却也不对外来者摈诸门外。 再者江泽予又不说话,全程安静如鸡,没有任何存在感……于是这个奇怪又和谐的组合就这么维持到了大学毕业。 大一下学期,初春,玉渊潭的樱花盛放,几个人约在附近一家江浙家常菜,从包间的窗口望出去就是成片成片的樱花。 纪悠之和贺铭正就s大坑爹的重修政策进行一番深入浅出的批判,说到激动的时候,一旁安安静静的韩寻舟突然拍着桌子站起身。 她喝了点小酒,满脸红晕,郑重又激动地和大家宣布她脱单了,对方是隔壁兄弟院校t大的一个男生,在某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追了她好几个月。 她说完,半得瑟半炫耀地给大家看她手机里存的照片。 照片里,t大西式建筑前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帅气的男生笑脸阳光,身材挺拔,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 长相、身高、学历,统统很不错。 桌上响起一阵抽气声,庄孰大剌剌“啧”了两声,酸她:“韩寻舟啊韩寻舟,怪不得好一阵子没看见你,有了这么个帅哥哪还看得上咱啊,白请你吃这么多年的饭了。” 韩寻舟笑得一脸羞涩,破天荒没有怼他,显然是被“帅哥”这两个字取悦到了,与有荣焉道:“怎么样,我男朋友帅吧? 他可是t大计算机系的系草呢。” 纪悠之觉得自己可不像庄孰那个大傻子,半点眼力见也无。 他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身边坐着的一脸冷漠的贺铭,饶是那男生再好也不敢夸。 但不说话吧又很尴尬,于是他盯了那照片半晌,只憋出来一句:“t大的草坪……真漂亮,真绿。” “噗……”,庄孰闻言一杯水喷了半杯,咧着嘴给他比画个大拇指,满眼促狭笑意。 他暗戳戳瞄了眼贺铭,那大拇指来回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赞同道:“是挺绿。” 谢昳没忍住,嘴角微扬。 贺铭刚刚评论学校的一系列制度,还说得风生水起,这会儿却丝毫没有参与话题的欲望。 他似是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调侃,只无动于衷地伸了筷子夹菜,端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谢昳却注意到,他筷子上夹的,明明是老鸭煲里的一块老姜。 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活该。 她是早知道韩寻舟找了男朋友的,这会儿见到贺铭的反应,心里熨帖极了。 谁承想舒心的笑意刚在眼底晕开,便对上一旁默不作声的江泽予的眼,两人不经意间对视几秒,她冲他笑了笑,他却忙不迭地错过眼神,掩饰般夹菜。 慌乱之中竟然也夹了一块老姜。 老鸭煲里笼统两大块姜,大概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比鲜嫩的鸭肉更加抢手。 谢昳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比如…… 某次在图书馆,她碰巧坐他身边,隐隐约约感受到从侧边投过来的灼热,等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那人故作镇定收回的视线。 然而整整一个小时,他没再翻一页书。 两个班级在一起做大物实验,她和江泽予被分到同一组的那几次,他的操作分都很低。 这些已经足够说明,更遑论她在某一次课后,不小心捡到他落下的草稿纸,翻过来一看,满满一整页的“谢昳”二字。 深浅不一,不同字体,不同颜色,排列得很乱,他把她的名字,写得相当漂亮。 ……这个人,大概是喜欢她。 谢昳虽然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好容易才还清了耳钉的债,怎么可能再把自己搅和进一桩乱七八糟的感情债里。 况且江泽予背景危险,有过案底,性子又孤僻,虽然说长得好看,但其他方面实在不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比如话少。 谢昳小时候最爱看京津冀地区的相声,不大点的时候就抱着收音机听相声,后来她被接回谢家,每天的生活都很压抑,就更想嫁个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的。 而江泽予就是个闷葫芦,她自然而然地将他排除在外。 于是,一个暗恋着不说,一个知道了也不戳破,似乎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那会儿谢昳刚刚过完成人礼,谢川便迫不及待地给她介绍了一堆商政届的名流之后,巴不得她赶紧嫁人,好给家族出一份力……颇有种“养女千日,用女一时”的悲壮感。 短短一个月里,谢昳被逼着相了八次亲,那些相亲对象统统大了她小一轮,一个个看着事业有成、人模狗样的,却没有一个能让她心里有半点感觉,哦,除了恶心。 谢昳心有郁郁,于是行事越发离经叛道,事事跟谢川对着干……谢川越是强调她没有选择,她越是想要自己选。 还偏偏得选最离谱、最不合适的那一个,气得他暴跳如雷、火冒三丈,才好满足她抵触又叛逆的心理。 谢昳猛地想起了一个人,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通体舒畅,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丝毫没有相亲时候讨厌的感觉。 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是有一点喜欢他的。 于是那天,才刚满十八周岁不久、脸皮还没有如今那么厚的谢大小姐给自己灌了瓶酒壮胆,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堵了江泽予。 她不容拒绝地拉着他的手腕,一口气把人拉到学校的湖边。 五月,湖边的柳树长得正茂盛,湖面在暖阳照耀下波光粼粼。 江泽予看着谢昳,充满雾气的眼睛里有一丝疑惑,但还不待开口,就被秒杀。 眼前紧紧拽住他手腕的女孩子脸颊酡红,一双满是傲气的漂亮眼睛里带着些醉意,语气却肯定:“江泽予,你喜欢我。” 她说的是陈述句。 她没有问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惶惶不安地红了耳尖。 几秒钟后,女孩儿看着他那泛红的脸,眉头忽地舒展开,极其得意一般冲他挑眉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你看,我说的没错,你就是喜欢我。” 江泽予哑口无言,一双眼眸越来越深,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生于市井之中,见过形形色色的生意人,客人,过路人。 高考完之后,又坐了两年牢,监狱里有各种各样的犯人,有刚刚犯了错被关进来终日以泪洗面的;也有平时看着不显山不漏水,其实在外面杀了好几个人的;占更多数的是则是把监狱当成了家的泼皮惯犯,滑不溜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监狱里鱼龙混杂,是最能体现人性复杂的一个地方,他自认为这一方面,算是见多识广。 然而再是经验丰富,却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姑娘。 想想也难怪。 他家境普通,运气又差,二十多年的人生昏暗又不幸,就好像一直生活在阴暗得看不见阳光的臭水沟里,身边都是淤泥里长出的腐烂水藻,何时见过像她这般大方明媚的人儿,好似一朵热烈绽放的玫瑰。 嗯,是一朵骄傲的、浑身带着刺的、漂亮的小玫瑰。 谢昳见他不说话,亦不反驳,于是自顾自地宣布:“那就没问题了,你做我男朋友吧。 我今天有点头晕,先回去睡觉了,你明天早上到我的公寓楼下接我上课。” 她抬着下巴说完这通话,极其迟疑地,又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踮起脚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又轻又快的一个吻,像是敷衍又正式地盖个章。 从那以后,江泽予这个一无所有、万事不惧的浑不吝,拥有了自己的玫瑰。 他爱惨了这朵玫瑰,握着就不舍得放手,殊不知握得越紧,刺得就越深,最终入肉三分,那玫瑰跑了,可过了这么多年,刺却再也没能拔掉。 …… 谢昳暴躁地用毛巾卷起半干的头发,一通乱揉。 她越想越觉得,她就是活该。 当初跟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句不容反驳的宣告,分手的时候依旧是单方面的通知,也难怪,五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恨她。 第11章 第11章 韩寻舟度完蜜月,回国前好几天就开始在群里张罗着聚会。 好容易到了回国当天,从出发去机场,到起飞,再到降落,除了在机上没有网络的那七八个小时,全程在微信群里直播。 这姐们儿用老北京话来讲就叫“够飒”,说的好听了那叫豪爽直接会来事儿,说不好听了就是咋呼,不过谢昳稀罕极了她这股子“咋呼”劲……她刚回谢家的那阵子,要是没有韩寻舟每天在耳朵边咋呼,指不定现在早就重度抑郁了。 下午五点多,谢昳在工作室把今天的活儿干完,群里又是一条消息轰炸。 “我到北京啦!晚上都给出来啊,难得我和昳昳都在国内,咱们好好聚一聚!” 谢昳手脚轻快地收拾包包,心情着实不错。 说起来,这几年里,她和韩寻舟同时在国内的时间几乎为零。 五年前谢昳去美国留学,期间很少回国。 两年多前韩寻舟辞了工作跑去非洲当志愿者,在那儿一待就是两年,大有这辈子都要在非洲土地上奉献人生的伟大志向。 韩家老两口看着视频里女儿一天比一天黑的脸和与之相比显得越来越白的牙,终日以泪洗面……还是前几个月,贺铭亲自跑去非洲,才把人接回来。 这两人一回国就领了证,刚结完婚,又立马出去度蜜月。 谢昳和小助理打了声招呼,拿着包包下楼,在群里发了个虎摸的表情表示自己会去。 一般这种聚会,群里最活跃的除了韩寻舟,便是成日无所事事的庄孰。 他发了个地址:“得,正好我朋友今儿新开了家酒吧,我去参观过了,很有情调,怎么样,搞起来?” 韩寻舟迅速回复了一堆“赞同”。 她大学那会儿谈过好几个男朋友,没事儿干就去泡吧,对酒吧有种近乎迷恋的执着。 北京机场,贺铭一个人推着两个人的行李,想起那段昏暗的往事,满脸酸涩地看身边的媳妇儿一眼,却被她恶狠狠回瞪……无奈之下只好把输入法中打到一半的“不去”删掉。 庄孰继续张罗,微信群里一共十来个人,全是当年玩儿的还不错的发小。 然而到了最后也只有他们几个能出来,有两个人恰好不在北京,冒个泡贫了两句嘴,还有几个压根就没吱声…… ……比如已经飞黄腾达从富二代升级为富豪的纪悠之。 …… 收到消息的时候,纪悠之正老神在在地斜躺在办公室巨大的沙发里。 他没回复,只翘着个二郎腿往上翻聊天记录,看到了谢昳发的那个“虎摸”表情。 他想了想,从沙发上爬起来,走了几步推开隔壁办公室的门。 同样是创始人,两人办公室的装修风格截然不同,一个配着豪华的真皮沙发、高档酒柜、大理石吧台还有精细的波斯地毯,而另一个则风格简陋,除了一张还算宽敞的办公桌和规规矩矩的一套会客沙发之外,几乎空空荡荡。 纪悠之每次走进江泽予的办公室,都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村委会。 他皱着眉“啧”了一声,看向正在办公的江泽予:“他们几个一会儿要聚一聚,你老情人也去。” 他说完又加了句:“在什刹海新开的一家酒吧。” 江泽予听到“老情人”三个字头都没抬,却在听到“酒吧”两个字后抬起眼。 他按了按眉心:“酒吧?” “上次都喝得胃出血了,还去酒吧?” 纪悠之摊手:“又不是我让她去的,你有本事把人拎回来。” 江泽予听着他挑衅,“呵呵”了两声,站起身迈开长腿往门外走。 纪悠之无语:“真拎人去了? 哥们儿,我提醒你一句话,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你当年有多惨你忘了? 血淋淋的教训啊大兄弟,这强扭的瓜不甜,两情相悦才是王道,比如……我和我家宝宝。” 纪少爷和当年一样,丝毫不会看脸色。 自从结了婚,本来就不高的智商更是直线下降,张嘴闭嘴就是秀恩爱,还一脸智障般的幸福,幸福完,看着眼前快要奔三的单身好哥们儿,道德责任感瞬间爆棚:“咳咳,改明儿我给你介绍我媳妇儿一闺蜜,特贤妻良母的那种。” 他怕江泽予不信,又给找了个对照:“比谢昳好一百倍的那种!” 江泽予的脸色越来越青,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句气笑,半天才回了句:“她胃出血关我什么事? 我凭什么要去拎人……你才是舔狗,我回家。” …… 什刹海附近,几个青年歌手抱着吉他席地而坐,一首接一首的民谣,劈着嗓子比谁的嗓音更大声音更哑。 酒吧门口,韩寻舟在不断张望着,远远看见谢昳便呼啦啦扑上来,结结实实躲在她怀里撒个娇:“昳昳,我好想你呀。” 她一边抱着,还一边嘟囔:“脸色怎么这么差,听说茶话会被江泽予收购了,他是不是公报私仇了?” 谢昳个字高,而韩寻舟才一米五八,这么一扑,颇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只可惜被“依”着的这个人碍于贺律师难看的脸色,不得不把她一把扯开。 贺铭为了重新把韩寻舟追回来,颇是吃了一番苦头的,以至于结婚之后占有欲越发强烈,连她这个从小到大的闺蜜都开始防了。 谢昳摇摇头,问:“庄孰呢?” 韩寻舟挽着她往里走:“他在酒吧里,咱们进去吧。” 庄孰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心情很差。 他让好友把酒吧最贵的酒都上了,前后张罗了一晚上,竟然只来了四个人,不免脸色难看,想来想去终究意难平。 “妈的,我们几个好不容易都在北京,纪幼稚那小子竟然不来,真没劲。” 谢昳手里捏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闻言无所谓地笑笑:“大概是因为我来了吧。” 纪悠之跟江泽予是好哥们儿,两人还一起创业,会为他打抱不平很正常。 庄孰闻言瞪她一眼:“是啊,当然是因为你,你还有脸说? 真不知道大小姐吃错什么药了,说分手就分手,我都想替江泽予喊冤。 人家现在成了你大老板,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逃不过三更,以后啊,有你受的。” 谢昳摊手,反倒是韩寻舟拧了他一下,气得两句俗语瞎揉在一起:“别给你点颜色你就蹬鼻子上脸,当年的发小圈子里,后来没来往的一抓一大把,怎么就怪昳昳头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沉默。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父辈们言传身教的道理永远以利益为先,朋友是暂时的,利益才是永久的。 童年时候都单纯,但长大之后,交朋友考虑的更多的便是生意场的利益关系。 很多时候,不来往便是最好的结局,因为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大有人在。 他们几个能免俗,不是没有原因的。 谢昳离经叛道,跟家里关系不好;庄孰家有个哥哥,所以用不着继承家产;韩寻舟父母对她没有要求,做生意更是比较佛系;而贺铭则是彻底走出生意圈,做了个律师。 韩寻舟抿了口酒,打破沉默:“这算什么,没有消息比有消息好,咱们这个圈子,一旦有消息大多不是什么好消息,每年都得进去几个。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挣钱,而是守法!” 谢昳笑她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是不是嫁了个律师当老公,就都像你这么遵纪守法啊?” 韩寻舟高高在上瞥了贺铭一眼:“我爱国守法,干他什么事? 咱们国家律法森严,人人平等,你看周子骏犯了那么多事儿,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 要论有钱有势,周家比昳昳他们家还显赫得多,又是北京城的老牌世家,但就这样的家族,花再多钱也捞不出来他,我看他这牢底不坐穿都不行。” 谢昳低着头,没有参与话题,手指轻轻摩梭着茶几边缘,不知道在想什么。 庄孰抓抓脑袋:“周子骏那小子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不过他这次真的栽得彻底,周家把消息压得死死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怎么坐的牢,听说好像是几个案子连在一起,加起来牢底都得坐穿。” 贺铭也摇头,语气有些凝重:“我们律所有个律师当年就是周家的辩方律师,前两年辞职回老家了,听说……” 谢昳把杯子往几上一搁,笑着站起身往外走:“我去一趟洗手间。” 她说是去洗手间,却拿了挂在一旁的大衣,往酒吧门口走去。 其他人还在热烈讨论着,没有注意。 谢昳穿上大衣,一个人走到外面的大街上,神色有些茫然。 夜色初起,北京的街道上灯火如初,又和五年前大不相同。 比起当年,更加拥挤热闹,却也更加陌生。 近些年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城市里年轻人的比重逐渐上升,于是除了当年老北京的胡同文化,现在更主流的却是年轻人需要借以排解生活压力的酒吧文化。 什刹海这附近酒吧不少,晚上一直都很热闹,爱泡吧的聚在一起蹦迪、喝酒;不爱酒吧里吵闹氛围的也愿意来,坐在随便哪个花坛边厚厚的花岗岩上,就着这条街上满满的人气,唠会儿嗑。 似乎这样才不显得孤单。 她茫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在嘈杂的人群中,忽然锁定到一个身影。 那人靠在车门边上,两只手插着兜,眉目冷峻。 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向她,神情颇有些复杂,隐隐的恨意中又透露着丝自我怀疑。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靠。 第12章 第12章 什刹海附近的街道上人群涌动,高大的国槐躯干挺直,树枝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早已不复夏日遮阳避雨的风采。 谢昳看向离她几米之外的人,恰好他也在看她。 比起前两次见面,今夜灯光昏暗,足够隐藏自己的情绪。 隔着这些距离,也足够她瞧仔细他……比起五年前,个子好像又窜了两公分,浑身气场冷峻,那长眉一压,周遭成熟凛然的气质压去了脸上过于漂亮的五官。 那宽肩窄腰的身材撑起了精致的黑色西装,单排扣的西装款式很低调,但面料挺阔、走线做工极为讲究,肩头和袖口尺寸丝毫不差,看得出来是请了世界级别的工匠量身定做的;谢昳视线下移,认出他脚上的皮鞋是berluti高定,这个品牌的宣传口号是“whoseshoeshaveasoul”,然而穿在男模的脚上看着平平,便是有灵魂也是呆滞木讷的灵魂,直到今天换了个人穿,她才忽然觉得那广告词言之有理。 他已经长成了万众瞩目的模样,成熟、多金、优质,曾经那个喝免费紫菜蛋花汤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万里挑一的贵胄……至少来来往往的人们,无一不会回过头看一眼这男人,认出他的远远惊呼一声“江神”,神情激动却再不敢靠近;没认出的则感叹这世上竟有这样极品。 谢昳的嘴角轻轻勾起。 他本来就应当这样,他那么好,怎么能一直活在腐朽肮脏的烂泥里任人踩踏。 他从来,都值得如此。 就是看到他现在这般模样,她才没有后悔啊,才不会日日在夜间噩梦不断,醒来后锥心刺骨地质问自己,当初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 隔着不过几米的距离,两个人对视了许久,却谁都没有走向谁。 大概两分钟后,那人忽然就恼了,长腿一迈、气急败坏地转身,重重地打开车门上了车。 黑色布拉迪昂贵的前门被他毫不怜惜地撞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谢昳咋舌,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他了,这人五年过去变化良多,脾气大了,心眼却小了……就这么七八米、五六步的距离,他像是偏偏要在意到底是谁走向谁。 谢昳捏了捏手心,想要往那边迈步子,却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往酒吧里走。 夜风微凉,她提醒自己不要回头,一步一步都用了些力气。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到酒吧时,身后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并且愈来愈近,谢昳以为是去而复返的江泽予,尽量调整了情绪回头,却发现是个陌生人。 年轻人二十来岁,浑身骚包的大logo名牌,一副浪荡公子油腻卓绝的模样。 他看着像是喝了酒,醉醺醺地冲谢昳咧嘴一笑,浓重的酒气霎时喷在她的脸上:“美女一个人啊? 我跟几个朋友在旁边的酒吧定了包厢,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他说完,还自诩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抛了个媚眼。 谢昳盯着他的脸半晌,只觉得这人无比眼熟,一下又想不起来是谁。 那年轻人见她没说话又没拒绝,以为她是同意了。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穿着精致出现在酒吧门口,又是一个人,显然是同道中人嘛。 于是刚刚还稍作收敛的姿态立马放开,那胳膊一绕,竟然往谢昳的肩膀上搭过来,搂着人就往一旁的酒吧里走。 谢昳皱了眉,还没来得及反应,肩头的那只胳膊便被人狠狠地拽下来,连带着胳膊的主人因为那迅猛的力道跌出去好几步。 谢昳心脏狂跳,蓦地回头看去,只见酒吧廊下的昏暗角落里,江泽予满脸狠戾地按着地上醉意初醒的年轻人,一拳换一声嚎叫。 极其熟悉的画面唤醒了她的回忆,谢昳总算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 大二上学期末,她和江泽予在一起正好半年。 那天她本来答应了要陪他看电影,正打车往电影院赶的路上却接到了韩寻舟的求救电话,说是在夜店碰到了几个浪荡子,堵着她不让走。 谢昳担心她出事,于是给江泽予发了酒吧定位,短暂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让师傅掉头往酒吧赶。 她到的时候,昏暗的酒吧角落里,韩寻舟正被几个人围堵着,非说她路过的时候撞掉了他们桌上的酒,人头马路易十三,一小杯就是几千块,不赔不让走。 韩寻舟身上没带这些钱,更遑论她压根就没撞那杯酒,心里清楚这些人就是找茬,又怎么肯付。 于是几个人便僵持住了。 谢昳一眼看去,了解了个大概……多半是群无所事事、成日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不过看那身上亮瞎眼的穿着打扮,顶多也就是个半吊子暴发户。 她皱着眉头过去,对方人多,这么僵持下去对她们没有好处。 几千块而已。 她掏出皮夹,打算付钱了事。 谁知这钱还没拿出来,那几个富二代里头有一个气质尤为油腻的忽然伸出爪子搭上了她的肩膀,自认为十分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美女,你亲我一下,几千块就不用赔了,怎么样,划算吧?” 那爪子还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喝得酒气十足的嘴往她颈边凑,那呼吸险些烫着她脖子。 谢昳恶心得不行,翻了个白眼刚抬起脚想踢过去,那人忽然向后跌了好远,“嘭”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几米外的地毯上,一脸茫然。 她回头,发现是江泽予来了,少年捏着拳头收紧下颌,压低了眉头往那边看,那眼神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狠戾和阴冷。 谢昳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他跟她说过的:“昳昳,以后如果遇到危险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 我坐了两年牢,没有别的收获,只学会了打架。” 她当时以为,他是在说笑,却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如何不明白,监狱里全是亡命之徒,打架不算本领,而是本能。 看着他那副样子,谢昳心中顿时又酸又涩,一颗心脏不停地往下坠。 那个富二代当即就慌了,江泽予的拳头太狠,眼神太厉,他意识到这种狠戾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他只觉得自己被一头恐怖的非洲猎豹盯上,刹那间酒吓醒了一半,都顾不上喊疼,抱着胳膊踉踉跄跄爬起来就往门外狂奔。 江泽予怎么可能放过他,长腿一迈追了出去。 谢昳和韩寻舟担心事情闹大,连忙往外跑,剩下那一群人也被这突发状况整愣了,跟着到酒吧外头。 然后大家都没能来得及拦住他们。 酒吧门口,富二代惊恐地爬上车,不顾身后的人已经跟上来,慌里慌张地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子。 车门关上的时候,紧紧夹住了少年的衣服,车子开动,引擎作响间把人拖了好几米远。 水泥路面粗糙,少年的裤腿被磨破一条大口子,里面皮肉翻飞、鲜血淋漓,然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个样子,像是连命都不要了。 富二代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心里顿时一慌,车子霎那间熄火。 他神情恍惚地被拖下车来,挨了一顿猛揍。 那少年明明腿受了伤,出拳却依旧狠绝,他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抱头求饶,哭天抢地了好久才被之后追上来的人们拉开。 那天后来,谢昳拉着江泽予去医院包扎腿上的伤口,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讲,格外地沉默。 她把人按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转身要去排号,却忽然被他从背后环住了腰。 他把脸埋在她背上,静静抱了一会儿才出声,声音又哑又闷。 “昳昳,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是坐过牢,但我不是一个坏人。 我今天只是太生气了,才会……” 他说不下去,他有案底是事实,法官都判了,又要她如何信他? 他忽然很难过地抱紧了她。 “昳昳……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谢昳当即湿了眼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久好久之后,才轻轻地回了一个“嗯”字。 她说:“你不是一个坏人,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她话音刚落,那个从来都沉着一张脸的浑不吝的少年,忽然埋首在她背后,狼狈地呜咽出声。 …… 时光往复,同样的三个人,竟然这么凑巧地再次上演当年的剧情。 眼看着男人扬起拳头的手毫不留情地往下挥着,谢昳急忙跑过去,想要把人拉起来,然而他肌肉紧绷、完全不为所动。 谢昳咬了咬牙,忽地弯下身子,重重地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把脑袋紧紧地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 她坚定地抱住他,就像当年那个少年坐在医院的长廊,腿上流着血,埋在她背后闷闷地抱她。 时隔多年,男人的后背贴上温温的柔软,他低下头看着交握在他腰间的纤细手臂,身子狠狠一僵,暴戾骤停。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总算有了生存间隙,粗着脖子愤怒地抬眼,看到打他的人之后,那几年里让他噩梦连连的惊恐记忆瞬间回涌,一张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就跑。 明明还没挨几下,还有余力,却竟然连还手都不敢。 他气喘吁吁地往酒吧里跑,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酒吧门口几个塑料哥们儿站在那儿看他笑话:“詹超,你也太怂了吧? 被人揍了好几下都不敢还手?” 詹超一腔怒气全往这儿发泄了:“你知道什么? 我再不跑,小命就没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嘶了一声,又咕哝道:“我跟这小子上辈子有仇吧? 隔了七八年还能再挨顿揍。” 他说着后怕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昏暗的廊下,极美貌的年轻女孩子从背后紧紧抱着男人的腰。 酒吧门口飘摇晚灯里,人来人往,那两个人的姿势却维持不变,像是定格成了某一幅画。 女孩子露出的半边侧脸精致无比,眼眶和鼻尖都泛着红,虽说穿着打扮不同,但模样却未变。 他刚刚仓促之间没认出来,现在仔细瞧去,赫然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詹超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活该,两次都栽在同一个人的手上。 憋屈的同时却又莫名觉得有点羡慕。 ……他浪荡了这许多年,忽然羡慕起那小子,时隔七八年,还能为同一个女人不要命般地打架。 第13章 第13章 酒吧门口,谢昳贴着江泽予的后背,双手紧紧交握在他腰前。 这个时隔五六年的拥抱不算长,但足够谢昳感受到许多东西。 比如男人腹部腰部的肌肉紧实,身体很烫,这样抱着他,她忽然感觉心脏的某个角落被一点一点填满。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气味以及香香甜甜的各色汽水味,然而她此刻却只能闻到他西装外套刚刚干洗过、又仔细熨烫后清新的味道。 他和从前一样,从来不爱用香味太重的东西,身上的味道总是很清爽干净。 她忽然想起来,当年他们分手的时候,他好像想要过来拥抱她。 她躲开了。 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在想,当时为什么要躲得那么快,如果,如果没有躲开的话,她起码还有那个最后的拥抱,可以用来缅怀和回忆。 …… 分手那天,是大学毕业典礼的半个月之后。 她在家里待了十二天,那是第一次出门。 十二天里,他像是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统共给她打了三百多通电话,她一次都没有接,却也没有按掉,每次都秉着呼吸等那铃声一点一点地响完。 然而这一天,她终于做了决定,给他发了条短信,约他在学校的湖边见面。 那天北京城下了很大的雨,她恍恍惚惚地出了门。 张叔从别墅客厅里追到玄关,递给她一把黑伞。 他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无奈和疼惜:“小姐,您没有带伞。” 她愣愣地看向屋外,七月的暴雨连成幕,天色很暗,她轻轻接过那把长柄黑伞,向他道谢、而后打开。 伞是张叔的,很大,几乎遮了半天的天。 她转身要走,却听到张叔叹了口气:“您这副样子,他不会相信您是去分手的。” 谢昳这才看了一眼玄关处的巨大试衣镜。 那年才二十二岁的她,意志消沉,脸色惨白,由于好几天没睡觉,眼眶浮肿,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 那副茫茫然又满眼疼痛的模样,确实不像去分手,倒像是被分手。 谢昳冲进一楼的洗手间,好好洗了把脸,化了妆。 她画了很浓的眼妆,浓到看不清一点点情绪……五年之前,她就掌握了这项技能。 她化完妆,看向镜子里那个重新变得高傲起来的女孩儿,又轻轻地抬了抬下巴,甚至练习了一会儿眼神斜睨的角度。 她这才去赴约。 因为下着雷雨,湖边没有什么人,她远远地看到江泽予站在湖边的石子小路上等她,淋着雨。 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而身形比起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却是清瘦了许多。 谢昳停下脚步看他。 他的样子比刚刚化妆前的她好不了多少,好看的面孔苍白,唇色更是淡,整个人看着难堪又窘迫……他甚至还不如她,他连伞都忘了带。 少年浑身湿透了,黑发凌乱,不断往下滴着水,湿漉漉的样子很狼狈。 谢昳忽然感觉到了难受,她握紧细细的伞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苍白……明明之前的十二天里,难受到极点之后心脏已经不会再疼痛,可现在重新站在湖边看着他,她再一次痛得难以呼吸。 她曾经在这湖边让他做她的男朋友,他们在这湖边偷喝着谢川的冰酒一起看雪,他在这湖边一声声唤她“昳昳”、然后一下下亲吻她。 但今天,她是来分手的。 谢昳那一瞬间想过逃跑。 就这样吧,不分手了,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啊。 明天她再好好睡一觉,然后给他一个甜甜的吻,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后天,他们可以一起去之前定好的毕业旅行,她连火车票都买好了,跟他一起坐最慢的卧铺,去拉萨。 再然后,她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大事,她家里有钱,足够他们过上一辈子。 谢昳忽然笑了……她太自私,自私到竟然想要他就这么背负着一切肮脏和屈辱,一辈子陪着她。 再这样下去,她只会毁了他。 谢昳抬了抬下巴,走过去。 湖边,昏暗灯光里,江泽予蓦然看到谢昳走过来,那暗沉沉黑漉漉的眼神亮了几分。 他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以至于在看到她的几秒钟之后,他小心翼翼讨好地对她笑了一下。 ……在她还没有说出分手,他便足够警惕,开始祈求她的怜悯。 “昳昳,你这两天过得好吗? 我打你电话,你没有接,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昳却没给他丝毫怜悯,她神情冷漠地在离他几步之外站定,任由他在雨里淋着。 她勾起一边的唇角:“江泽予,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毅力。” “我整整十二天没有理你,意思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们好歹也在一起三年,我不想最后搞得太难看。” 少年讨好的笑意就这么凝在了嘴边,他无错地张嘴,还没说话眼眶便红了。 他心里早就有过这般猜测,却绝对不愿意承认,又或者说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昳昳,我去你家里找过你,他们说你不在家。” 他绞尽脑汁地躲开了刚刚那个话题,红着一双眼睛走过来,明明额角的青筋暴起,却依旧忍耐着笑了下,剩下的一句话说得很艰难:“我们过几天……去拉萨玩儿吧。” 他说完,张开手臂似乎是想要抱住她。 谢昳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躲开了那个拥抱,用了点力气打开他的手。 她眉头微蹙,满口责怪:“……你怎么能找去我家里? 你不知道我爸爸一直都不接受你吗? 我跟我爸爸说过,我早就和你分手了,所以他不知道我们的事。” 她抿了唇,很不开心的模样,话却尽量说得客气:“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添麻烦。” 江泽予顿时有一点慌了,为自己做除辩解乞求饶恕:“……我知道,我没打算去的,但是……你不接我电话。” “昳昳……我只是很想见你。” 他说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上用油纸包着的袋子打开,拿出里头用防尘袋裹住的东西。 通红的眼睛又燃起了些微的光亮:“你上次说想要的那个包,我本来打算七夕再送给你。” 谢昳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接过防尘袋,根本都懒得打开,只对着开口处的缝隙看了一眼……是上个月她看一个博主街拍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的包包,不便宜,两万多块钱。 她忽然叹了口气看向他:“我上次是说过我想要这个牌子的包,但我已经买了。 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东西,从来用不着等下个月。” 她把防尘袋递回给他,语气很硬:“你拿回去退了吧,吊牌没拆,这家店售后很好,可以退到全款的。” 江泽予却突然就固执了起来,他抬眼看她,一双眼睛眼睛越来越红,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希望一般,脊背僵硬着,硬邦邦地说:“我买给你的,你不要就扔了,别还给我!” 谢昳闭了闭眼,忽然笑了,把防尘袋扔在他脚边:“你觉得你这样,很有尊严吗? 我都听纪悠之说了,你前几个月一直在给公司外包代码,每天工作到晚上两三点,才攒下的这笔钱。” 她说的时候,心里难过得要命,却还是强撑着继续说。 “上学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我们都毕业了,很多现实的问题就是需要考虑啊。 你觉得,我往后买包、买裙子,就要靠你每天外包代码吗? 还是说,我嫁人了以后,也得管家里要钱?” 江泽予总算明白了她是为什么想和他分手,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那种尊严丧失的感觉让他几乎想要掉头就走。 但身子却死死地钉在那儿,再开口,更是把自己打进了尘埃里:“……昳昳,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三年前,你说让我做你男朋友的那天,我回去给自己列了一个计划表。 这两年我一直在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还辅修了金融的双学位,我都想好了,国内互联网市场还有很大的空缺……以后我会努力的……” 江泽予抬起头,通红的眼里满是疼痛,他恳求地看着她,声音抖得厉害:“昳昳,我会对你很好的,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昳昳……我,我求你……” 江泽予觉得,在遇到谢昳之前,他是块硬骨头。 这种求饶的话,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毕竟就连当初法院荒谬地判刑的时候,他都没有一句求饶。 他在牢里的那两年颇是吃了些苦头,挨揍、被辱骂的时候他也没有求饶,只会找到机会狠狠地报复回去。 可他这会儿竟然求她了。 他说出口后,难以置信了一瞬间,忽然就释然了。 他一向都知道的,他爱惨了她,爱惨了这朵带着刺的小玫瑰。 他只是,比起坐牢,比起挨打,更加不想离开她。 他离不开她的。 谢昳却像是突然就被他激怒了,红了眼睛,音色变得尖锐,连带着冒出了一股子京腔:“您别搞笑了成么? 你靠什么努力?” “大三的时候我想以后跟你一起出国留学,大不了钱我来出,后来却想到你他妈就因为坐过牢有案底,连出国留学必需的无犯罪证明都办不下来。 好,这我就忍了,出国的事儿提都没提想着跟你一起保研,可是然后呢?” “你专业成绩系里排第一,明明过了学校的保研线,可最后保研名单里却没有你。 你毕业前去面了好几家大公司吧? 几面技术面都通过了,最后却没有收到一个offer,你以为,这都是为什么?” 谢昳提高了声音:“你坐过牢,你不明白吗? 你做任何事情,都会比旁人难千百倍,就算你再努力也没有用的,你以为我……” ……你以为我忍心看你这样吗? 她停下了话头,声音发着抖:“你说你会对我很好? 我信,那就等你真正有那个资本了,再说给我听。” 发泄完,面前少年好看的脸上已经惨白到没有了一丝生气,他的眼角通红到似乎能滴出血来。 因为淋了雨,他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谢昳注意到,他垂在一侧的手狠狠地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求她,只是狠狠地绷紧了下颌。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昏暗的天空时不时响起一两个闷雷。 谢昳知道差不多了,她用力捏了捏伞柄,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江泽予,我们就到这里吧。 你用不着不甘心,毕业就分手的情侣不是很多么? 追我的人从这儿排到香山,你家境贫困,还坐过牢,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陪你走到底?” 她说完,撑着那把黑伞和他错身而过,再也不敢看他那双绝望又暗沉沉的眼睛。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声音哑涩得厉害,仿佛像个在沙漠里干渴了许多天的旅人。 可惜那一刹那雷声响彻,他的那句话被盖得严实,只允她听清开头一个“你”字。 “你”字开头,又是在分手这样的场景,定然不能是保重,大概是爱极生恨的咒骂。 她今天什么狠话都说尽了,任他这般挽留,依旧丝毫不留情面地将他贬低到了尘土里。 谁被这么说,都不能够原谅,也不能够释怀吧? 十二天的锥心刺骨之后,她终于说了分手,他终于还是恨了她。 雨声渐大,谢昳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踉跄着加快脚步,不再回头。 …… 五年之后的北京城,一样是晚上,却没有下雨。 十一月份的晚风呼啸,酒吧门口灯红酒绿、夜色繁华,谢昳抱着身前的男人,忽然难过地收紧了手臂。 被她抱着的人浑身一僵,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腰间的肌肉在轻微颤抖,像是过于震惊从而没能及时推开她。 几秒钟后,他稍微挣扎了一下,声音如同当年那般哑涩:“谢昳,你……” 谢昳不满地咕哝,声音近乎于撒娇:“……你别动,我再抱会儿你。” 江泽予听到这句话,浑身的肌肉更加僵硬了,却依旧破天荒地没有推开她……明明刚才打人的时候拳拳到肉,这会儿却连推开她的这点儿力气都没有。 谢昳抱了他很久。 几分钟后,她妥帖收好所有的情绪,随即有些不舍地松开了他。 江泽予咬着牙转过身,脸上的神情错愕又复杂,那双暗沉沉的眼里眼神幽怨,仿佛是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谢昳挑挑眉,勾起唇角在他的胸膛上拍了两下,拍完后很满意地砸吧了一下嘴,然后又轻佻地摸了一把他的腹肌。 真结实,隔着西服都能摸到那紧致又流畅的线条,起码六块。 他的眼神更沉了,却没说话,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解释,或者是等她开口对刚刚的行为负责。 谢昳愉悦地笑了:“啧啧,江泽予你可以啊,这身材比我另外的几个前男友都要好。 甭介,就抱一下摸一把而已,要我负责? 你想都不要想。” 江泽予:“……” 第14章 第14章 这个拥抱持续了整整三分钟,谢昳才舍得放开他。 江泽予神色复杂地转过身来,不想承认她抱着他的那几分钟,他的心里竟然软得一塌糊涂,身体仿佛漏了一个洞,几年来积攒的恨意全都无法抗拒地顺着那个洞漏了出去。 他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名为“温柔”的按钮。 他看着眼前神色高傲的姑娘,想要问她刚刚那样抱着他的意图,又有些难以启齿。 谁知这时她竟然又伸出手,极为轻佻地在他胸口和腹肌处摸了几下…… ……“啧啧,江泽予你可以啊,这身材比我另外的几个前男友都要好。 甭介,就抱一下摸一把而已,要我负责? 你想都不要想。” 她的语气实在是太随意,在这份随意的对比下,他刚刚难得的心软和认真显得无比傻子。 “……” 江泽予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炸了毛:“谢昳!” 谢昳见他炸毛,没所谓地摊了摊手:“怎么,说你身材好都不行? 这么不爱听人夸你啊?” 江泽予被她气笑,再开口便是口不择言:“谢昳,我刚刚以为我至少是帮了你,现在看来是我多管闲事、碍了你的事吧?” 他说着,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酒吧的方向,指着那片纸醉金迷的温柔乡:“我都忘了,你大概是这种地方的常客吧? 你在美国的几个前男友,就是这么来的么?” 他猛然记起那次在车里,她喝醉酒后对他无比娴熟的搭讪。 难怪。 心里像是被座坦克狠狠轧过,她向来出众,这样的容貌和气质,没有男人能够拒绝。 她当初分手的时候就说过,追她的人能排到香山,所以他明明知道她离开他之后不可能空窗,这会儿却还是愤怒又酸涩得不像话。 ……愤怒到毫不掩饰地质问出声。 谢昳听完这声质问,静了好久后冲他勾唇,拨了拨长发最下边的一个卷,模棱两可地答了句:“或许吧,谁知道呢? 我不记得了,毕竟数量有点多。”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酒吧的各色靡靡之音中。 江泽予却清晰地捕捉到了,眼前女孩子的眼神坦荡又真诚,仿佛这件事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而揪住不放的他,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也对,他没有她的那五年,和她没有他的那五年,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五年。 他闻言看了她许久,那眼里的温柔和无措逐渐散去,无奈与隐恨骤起,他再没说话,青着一张脸转身便走。 谢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愤怒地上了车再一次关上车门。 这一回他走得倒是很干脆,没有再停留,而是直接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 跑车的马达声巨大,在马路边扬起了一片刺鼻的尾气。 谢昳轻轻“啧”了一声,他和她的第三次见面,以久违的温存拥抱开头,结尾却依旧针锋相对、不欢而散。 夜晚的风微凉,谢昳站了许久后忽然觉得有些冷。 她抬脚往酒吧的方向走去,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昏暗的长廊下掉了张卡片。 她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张卡片,对着昏暗的灯光照了照,发现竟然是江泽予的名片……大概是刚刚两人打架的时候他不小心掉落的。 她顺手将那名片塞进口袋,回了酒吧。 …… 酒吧里,众人不再谈论有关周家和周子峻的事。 卡座最里头,韩寻舟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俨然已经醉得不轻了。 她没骨头般靠在贺铭肩膀上,嘟嘟囔囔地哭嚎着:“他太坏了,暗戳戳地退婚,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我交了男朋友他也不管我,我才不要理他,不要理他!” 她一边说一边呜咽,还间或锤几下身边的人,赖皮得像个小孩子。 贺铭便在她身边,将人搂在怀里,极好脾气地哄着她:“嗯,咱们不理他,谁都不理他,让他一个人孤独终老郁郁而终,好不好?” 韩寻舟的眼神又慌了起来:“孤独终老? 不要不要,我家贺哥哥怎么能孤独终老呢? 他很可怜的……要不,我也不嫁人了,我去陪他一起孤独终老?” 贺铭闻言笑了笑,温柔地撸了一把她的头发。 谢昳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模样会心一笑,他们俩之间,错过了这许多年,总算花好月圆。 她欣慰笑完,却又觉得心里有些泛酸。 ……几年前她和江泽予在一起的时候,韩寻舟和贺铭形同陌路;而几年后,他们终于度过了所有的错过与分离,结了婚,可她和江泽予却走到了这般地步。 谢昳回到座位上,忽然觉得,今天应该放纵地喝一杯酒。 于是她没再管刚刚那杯不含酒精的饮料,而是给自己倒了杯路易十三……昂贵的白兰地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陈化与发酵,产生了许多奇妙又独特的韵味。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这个世界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完美世界,不是事事都能顺心如意。 有圆满就必然有不圆满,可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她和江泽予,或许就是那不圆满的部分。 …… 什刹海附近的马路上,天色昏暗,路灯却晃眼,城市的夜晚,亮度比刚刚开过来的时候要不稳定许多。 江泽予开着车慢慢走了一小段路,眯着眼睛尽量想要适应前方变化多端的亮度,然而随着双眼酸涩无比,眼前的道路依旧变得越来越模糊。 车子行到拐弯处,他却依旧直直地往前开,直到车轮斜斜地轧过某个异常显著的高低差,使得整个车子都有了些微的起伏。 这种高低差不会是减速带,倒像是……马路边绿化带的台阶。 江泽予顿时清醒过来,猛地打了下方向盘,同时狠狠踩下刹车,整辆跑车经过巨大的减速度后车速迅速将为零,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吱”声,随后深深地碾进绿化带中已经干枯的草坪里。 整个人由于惯性往前一顿,他暗骂一声打开车门、下车查看。 夜色昏暗无比,车灯又太过刺目。 极暗与极亮,都超出了他对于光线的感受范围。 眼前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纱,江泽予扶着车门站稳身子,伸手探进车子里关上前灯,转而拿出手机,按亮了手电筒,调到他能接受的亮度范围…… ……车头已然拐进绿化带一米多远,差几公分便撞上路边笔直的树干。 马路上,原本开在他后头、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吓到的几辆轿车呼啸而过,有那脾气差的车主探头出来想要骂街,却在看到黑色布拉迪显眼的标志后把脑袋缩了回去,权当无事发生。 江泽予面无表情地坐上车,试图倒车,但又看不清倒车镜里的场景,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顿时心情躁郁,重重地锤了一下方向盘。 他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半晌后讽刺地笑了笑。 没有她的五年之后,他竟然连车子都开不回去。 他静坐了许久,翻开手机才想起来,这两天成志勇去度假了。 他只好拨通纪悠之的手机。 同为“择优”的创始人,纪少爷永远比他悠闲许多,这会儿正陪着媳妇儿做spa,接起电话口气很不耐烦:“有事儿吗? 我这正忙着呢!” 男技师的技术很好,按得他背部肌肉刹那放松,舒服地“嘶”了一声。 江泽予“啧”了一声才开口:“成志勇休假了,你找个人来帮我开车……我刚刚不小心开进绿化带了。” 纪悠之愣了一下,从按摩床上跳起来,声音提高了许多:“大晚上的你自己开车? 不要命了?” 江泽予皱眉:“别废话,快点找个人来接我,或者你自己来。” 纪悠之听着他硬邦邦的语气,知道他大概是在哪儿吃瘪了,于是只好压下话头:“今晚yr集团中国区副总裁在北京落地,我的司机被我打发去接人了。 我一会儿过来接你,你人在哪儿?” 江泽予沉默了良久,青着脸用手扶了扶额:“我在……什刹海附近。” 他说完这个地名,那边瞬间安静了片刻,半晌后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爆笑:“噗哈哈哈哈,你真去什刹海了? 我就说你是舔狗,你还不承认!怎么样,谢大小姐给你好脸色看了吗? 我猜肯定没有,不然你也不会自己开车回来。” 江泽予的脸色越来越青,又恨恨地锤了下方向盘:“你他妈还来不来了? 不来我挂了。” 纪悠之压住笑意:“唉别介,我马上过来。” …… 纪悠之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他把江泽予赶去副驾驶,自个儿坐在了驾驶座上,幸灾乐祸地开口:“这条路偏,也难怪你没被交警拖走。 怎么,差点儿撞树上的滋味好么?” 纪悠之说完,江泽予并没有回答,他转头看去,发现他正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盖在眼睛上方,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他看上去似乎很疲惫。 纪悠之收起满脸的调侃,语气难得有些严肃:“你看看你,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你又何必这么轴,总想着她呢?” 他说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世界上女人多的是,不是只有一个谢昳!” 许久之后,江泽予仍然没有作声,也没有将手从眼睛上拿下来。 纪悠之以为他不想回答,便悻悻地发动了车子。 他打着方向盘,将车子缓缓地从绿化带里倒出来,放慢速度稳稳地往路口开,却忽然听到江泽予的声音。 “……只有一个。” 纪悠之没有听清,随口问了句:“你说什么?” 江泽予仍然把手背压在一双眼睛上,声音很哑,带着点点难过和脆弱,甚至,竟然有一点难以察觉的鼻音:“我说,这个世界上,她只有一个,别的人都不是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纪悠之闻言着实有些怔愣住了。 他跟江泽予认识九年了,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个特能扛又特别怪的人。 大学的时候他们俩是室友,他经常见他大冬天穿件薄棉衣,冷得唇色发青都面无表情。 他一直是自动化系专业课第一名,可却从来没拿过奖学金名额,甚至没拿到保研资格,但他无所谓,从早到晚就坐在图书馆钻研什么乱七八糟的创业、市场、金融。 他有段时间想要攒钱,就天天给企业外包代码,夜里就用那台卡得不行的老式电脑,敲代码到两三点。 后来也不知道那笔钱花哪儿去了,从来没有听他再提起过。 更别说后来他们一起创业。 最开始他掏钱,江泽予出技术和创意,纪大少爷家里有钱,根本不在乎这么一百多万,原本就是想着随便创个业,却发现这小子是来真的。 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像不要命一样做网站、拉投资、找品牌入驻,他大学期间研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全都派上了用场,市场、管理和技术,统统都是他一手抓。 短短几年时间里,公司发展飞速,营业额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公司的技术团队从开始的五个人,成了现在上千人;业务面,也从高精尖的产品扩展成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网购平台,前段时间更是收购了包括茶话会在内的成名已久的社交平台。 纪悠之还记得两年前择优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的时候,那数以亿计的美元市值让他这个从小在钱堆里长大的富二代都感觉到了震撼与热血沸腾。 还真他妈让他弄成了。 可以说,他纪悠之能有今天,能在如今北京城里所有豪门世家公子里头成为最成功的一个,江泽予功不可没。 江泽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野心,有狠劲,更是聪明得可以。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事事都能扛的爷们儿,他却见过他崩溃过几次。 上一次,是谢昳离开的时候,这一次,是谢昳回来的时候。 纪悠之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拍了拍江泽予的肩膀,笑着劝慰:“没事儿的哥们儿,这世上的女人就她谢昳一个,那你就去追,行了吧?” 他缓了缓,又说道:“这周末,让成志勇陪你去复查一下眼睛吧。” 第15章 第15章 散场时已近凌晨,贺铭先叫车送了谢昳回家,而后才扶着醉醺醺的韩寻舟往外走。 谢昳惦记着自个儿的胃,克制地只喝了那一杯酒,又喝得极慢,所以这会儿人倒还算清醒。 到家后,她坐在大大的工作台后面,开始录拖欠了很久的fiftyfactsaboutme(关于我的五十个问题)。 网友大多八卦,微博和油管征集的问题中,一大半和她的感情生活有关。 谢昳借着醉意随口胡诌了几句,等最后导出视频听到自己的回答后,瞬间惊觉这种问题还是该等清醒的时候再来录。 她阖上电脑,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 墙上的时钟一点点在走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谢昳从前惯用静音的电子钟,但这几年忽然就爱上了这样能够发出声音的机械钟表,因为这样,在夜深人静她无法入眠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一点点陪伴。 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打开工作邮箱,发现章朝下午五点钟给她发了封邮件。 “sunny,刚刚接到新消息,明天咱们公司和yr集团联名的新品发布会上,会挑选yr集团该次新品主题的中国区代言人,咱们公司和yr集团都有决定权。 听说之前几个试镜的女明星他们不太满意,所以这一次挑选范围不限制是明星,我们公司签约的各大时尚博主也被考虑在内。” 他在邮件最后还说了句:“sunny大人,我觉得你非常有大红大紫的潜质,我看好你,加油加油!” 谢昳给他回了封邮件,稍稍坐直了一些。 yr集团收购了许多煊赫一时的奢侈品品牌,是现在时尚界最大的风向标,每一次的新品发布会或者时装周,都让全世界的时尚弄潮儿们趋之若鹜。 这么大的集团,挑选代言人通常都是最红、最有流量的女明星,这次作风倒是颇为古怪。 她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这份工作她虽然喜欢,但说实话野心不大。 谢昳疲惫地走去衣帽间换上睡衣,然后抱着一堆脏衣服去卫生间旁边的洗衣房。 把衣服一股脑放进洗衣机之前她习惯性地翻了翻口袋,忽然找到了一张名片……原来是刚刚在酒吧门口捡的江泽予的名片。 她拿着名片,走回客厅,坐到布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看。 名片上面印了他的名字、职位,还有联系方式。 有他的手机号,一共十一个数字,只要拨过去,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谢昳默念了两分钟,记住那串数字。 她翻出手机,把手机号码一个一个按进了手机里存起来。 她其实并没有打算拨通那电话,可右手的拇指在输完全部数字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按下了通话键。 谢昳惊慌失措地把手机往沙发上一压,又用抱枕盖住企图掩耳盗铃。 可对面已经迅速地接了起来。 “喂,你好。” 他的声音隔着抱枕传出来,沉沉中带了疏离,客气而不失礼貌,是标准的面对陌生人时有的平静问候,和前几次见面时候的气急败坏、针锋相对都不同。 谢昳大脑一下子卡壳了,没有说话,只悄悄地把压在手机上的抱枕拿下来,又把手机缓缓举到耳边。 几秒钟后,那边的人又问了一句:“……你好?” 谢昳还是没有回答,屏气凝神听他平静的呼吸声,大概再过几秒,他就会当作是骚扰电话挂掉吧? 可对方竟然没挂断,而是和她一起沉默起来。 午夜,电话的两头都很安静,他们只能听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声,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那头忽然出声,有些无奈和挫败。 “谢昳,你找我什么事。” 他竟然知道是她? 谢昳慌乱中想要挂断电话,但理智又告诉她,这时候挂断只会欲盖弥彰。 她不可以露馅的。 他们俩现在这样疏远的距离,完全靠她一个人强撑着,她如果都撑不住露馅了,可怎么办呢? 谢昳忽然想起刚刚章朝发给她的那封邮件,于是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她调整了一下语气:“听说明天晚上yr集团的新品发布会,会从茶话会签约的博主里挑选代言人? 章朝告诉我,咱们公司对这次的代言人人选也有决定权。 我看到你刚刚在酒吧门口掉了张名片,所以……” 谢昳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觉得我的气质和yr集团很匹配,我可以毛遂自荐吗?” 她的语气尽量轻快,恰到好处的一点尴尬让人丝毫不怀疑这就是一通企图靠裙带关系走后门的电话。 果然,那头在听到她这句话之后呼吸声重了一些,他沉默了许久后复又出声,语气冷漠:“我凭什么帮你,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谢昳眨了眨眼睛,想要顺水推舟挂了电话:“是没有,那我……” 她话音未落,那头传来了一声高傲至极的声音:“要我帮你? 你想都不要想。” 然后“嘟……”的一声,电话挂断。 谢昳拿着被挂断的手机,难得怔愣:“……” 他刚刚的语气,怎么这么耳熟? 谢昳忽然想到今天晚上的时候,她随口说的那一句:“要我负责? 你想都不要想。” 一模一样的句式,毫无差别的语气,这男人的报复心真强。 谢昳拿着手机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打算去睡觉,却忽然又接到了电话。 她没有看来电号码,下意识以为是江泽予又打了过来,于是调整了下心情接起来:“怎么,江泽予,你改变注意要帮我了?” 她的语气轻佻,对面人没说话,许久之后一声冷哼。 这声音严肃又苍老,绝对不是江泽予的。 谢昳听到这声冷哼,整个人脊背都一僵,好久之后乖乖坐直了身子,压低嗓音道:“爸爸,这么晚了,您怎么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谢川。 谢昳的语气很恭敬,她从前一向叛逆,对谢川没有什么好态度。 但五年前,他好歹冒着风险帮了她那一次,她欠他良多,自那之后便再也硬气不起来。 她说着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半。 他和周婉玲一向睡得早,这么晚了打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情。 “你回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还去了江泽予的公司? 怎么,五年前说的话全都忘了?” 谢昳一个激灵,僵着脖子坐着,又从旁边扯了一个抱枕紧紧揪住:“……是,但那都是巧合,我没有要跟他……” 她话还没说完,就收到谢川发来的一条短信。 短信里只有一张图片,昏暗的酒吧,拥挤的人群,年轻女孩子从背后紧紧地抱着西装革履的男人。 照片的角度选的非常好,将两人的神色一览无余。 女孩子微红的眼眶还有男人一脸怔忡,让这张照片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是她和江泽予。 谢昳辩解的声音戛然而止,看了那照片半晌后嗓子发干地笑了笑:“……爸爸,这是他今天跟人家打架了,我只为了把他拉开……” 和那张充满了暧昧气息的照片相比,她现在的解释显得那么无力。 谢川又是一声冷哼:“你用不着跟我解释这些,这张照片我已经让人拦下来了,没有出什么岔子。 谢昳,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小的时候我教过你多少次,你忘了吗?” 谢昳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地说:“我记得,言而有信。” 他声音沉沉地质问她,语气不像一个父亲之于女儿,倒像是训话的高中教导主任:“那你言而有信了吗?” 谢昳心里难受得厉害,却又无法反驳。 她承认她没有做到当年说的话,她难以控制地再次动心了,所以才没有在拉开他后及时离开他,所以才又紧紧地抱了他三分钟。 甚至于,她为了听一听他的声音,找借口打了他的电话。 谢昳艰难地开口:“爸爸……我只是觉得,都已经过去五年了,当初那件事情……” 她一句话未完,谢川再次语气严厉地打断了她:“过去了? 周子峻还在牢里蹲着呢,你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周家是北京城里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就连我都得仰其鼻息,而周子峻又是周奕唯一的儿子。 你以为,他们如果知道了你跟江泽予之间的感情,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会放过你还是会放过你那个老情人?” 北京城的商界里,最显赫的家族当属周家,比起谢家这个几十年前才崛起的家族,周家行事很低调,从民国以前便有无数的产业遍布全国,后来更是发展出了许多支脉和爪牙,几乎国内所有的房地产、新闻娱乐、煤矿、货运等等产业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才称得上是真真正正的豪门。 而周奕,则是周家这一代的当家家主。 谢川的语气里隐含恼怒和不耐:“谢昳,当初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我当时就说过,你莫要后悔。 若是反悔,不如不做这个决定。 我是不是,早就把所有的后果统统告诉过你了?” 谢昳控制不住地吸了吸鼻子,带着哭音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那件事情我很感谢您。” 听到了感谢的话,谢川的语气却依旧冷硬,更是带了些责怪:“真不知道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你从小就跟我不亲,我一向来看不透你。 好端端待在美国不是很好吗? 回来做什么,尽知道添乱……你要是有小意半分听话,我也不至于……” 谢昳听着他的责骂,可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就有些崩溃了:“爸爸,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没有想要给你们添乱。 我只是……” 她紧紧地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抱住膝盖,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声音木木的:“爸爸,我已经五年没有回国了,我在美国一直是一个人,你们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关心我在做什么。” “我的工作不用上班,我一整天都待在公寓里这么大的城市,外面有多喧嚣多热闹都跟我没有关系。 我每天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睡觉、工作。 除了有时候舟舟会找一找我,跟我说上几句话。” “可是她也忙,我们不是经常联系……爸爸,时间长了,我有的时候甚至会怀疑……我自己到底有没有活着。” 她一边说,一边抽泣着,眼泪很快弄花了脸上的妆。 在谢川面前,她从来都没有脸面。 别人都当她是公主,觉得她冷漠而高傲,只有他知道她的底细。 谢昳的亲生母亲生下她后出轨了,和谢昳一起被赶出了谢家,谢川另娶了一个比他小好多岁的妻子,周婉玲。 她十一岁之前,跟着妈妈住在北京郊外的那个破房子里,一住就是十多年。 有一次谢昳跟妈妈偶然在街上遇到谢川牵着小她两岁的谢秋意,她穿着blingbling的小裙子撒娇说想要橱窗里那个洋娃娃。 那么贵的洋娃娃,谢昳连喜欢都不敢说。 谢川当即给谢秋意买了一整套,谢昳便缩在妈妈的身后,难过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头。 她当时就在想,谢秋意那样的才是公主,以至于后来的这许多年,她都学着她当年的样子,昂着脖子趾高气扬。 后来,她十岁那年有幸被接回谢家小住。 谢昳回谢家的前一天,妈妈破天荒带着她去游乐场玩儿了一天,那个时候不慎感染了伤寒病毒。 第二天,她把流感病毒带进了谢家,传染给了谢秋意。 谢昳还记得那个晚上,谢家大宅里她和谢秋意都发着烧,她更严重些,烧到了四十度。 神志不清的时候听到谢川和周婉玲心急如焚地叫救护车,一口一个“宝贝”,抱着谢秋意送上救护车,可等到了她这儿,他们却担心传染,戴上了好几层口罩和厚厚的手套,才敢抱着她坐上另一辆车。 再后来,谢秋意没了,她活了下来,成了谢家唯一一个“公主”。 谢川这些年,只怕是恨极了她,才会事事都拿她跟谢秋意比,怎么比怎么不满意。 在他的心里,谢秋意乖巧、听话又聪明,而谢昳却顽劣不堪。 这也倒罢了,可是现在,她自认为这五年里她已经做得够好了啊。 谢昳十分难过地继续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爸爸……我在美国的时候每天都睡不着觉,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再这样下去我会出问题的。” 她不再需要维持自己的形象,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疯狂地诉说着高傲的外表下,满心的疲惫和包袱:“她建议我回国,多出去社交,和亲近的好朋友接触接触。 我前几天去了李教授办的宴会,看到了好多同学,我喝了店酒觉得很开心。 还有今天晚上我和舟舟她们也聚了一次……” “爸爸……你说我回国不告诉你,可是我……我回国前给你打了电话的,你没有接。 你的秘书说……你一直都很忙,那你空闲的时候,又为什么不给我打通电话呢” “爸爸,我现在,真的有点难过,我真的有点撑不住了,才会想去找他的……” 谢昳停下来,听着电话那头无声的寂静,轻轻笑了一下。 她其实知道的,这电话早就已经挂断了,她刚刚只不过是借了个由头自己发泄罢了。 谢川从来没有空,也没有耐心听她说完全部的话。 谢昳的心脏酸疼得快要炸裂,她张了张嘴,打开手机里刚刚谢川发给他的那张两人相拥的图片,紧紧地贴在心口。 她跪坐在沙发上,嚎啕出声。 “昳昳,我喜欢你,就像晚风过,湖面起了涟漪。” “那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为你化了一整湖的冰。” 这个世界上,真正把她当作公主的,就只有一个人啊。 可是,那也被她弄丢了。 …… 第二天下午,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的新品发布会在公司附近的大型宴会厅举办。 今晚会来不少重量级的明星、网络红人,甚至有消息说yr集团中国区副总裁林景铄和择优集团的ceo江泽予也会来。 先不说林景铄刚刚接任yr集团副总裁,从美国回来,这还是他在国内第一次亮相;便说那江神江泽予,从前但凡是这样的晚宴他一概让副总裁纪悠之参加,从不亲自出现。 自从上次的时代周刊访谈后,江神又消失在了各大媒体的视野中,好不容易这次出现,可是晚会的一大亮点。 现场来了好多记者,都是中午不到就等在外头候场了,想要抢独家的一手消息。 谢昳中午便到宴会厅后台,满脸困倦。 昨晚她被谢川的一通电话打乱了心思,将近凌晨三点才睡着。 她被服装团队带去试衣间,换上一款今年时装周最新款的黑色大挖背礼服。 谢昳穿着礼服坐在化妆间里,暖气开得足,她困极了,有些昏昏欲睡。 替她设计发型的造型师非常有耐心,仔仔细细地根据她的脸型和礼服款式,给她编了一个法式的慵懒编发,又把发尾卷起来,盘在脑后,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 造型师一面给她做发型,一面在心里咋舌。 多大一线明星都会有自己的造型团队,其他的则有些会让主办方负责妆发。 他刚刚从隔壁的vip化妆室出来,里面全是一些知名的二三线明星,名气比起这位什么时尚博主可大不少,但看来看去,这么多人里面竟然是这sunny小姐最漂亮。 这一百分的容貌和一百分的气质,若非看着气色不大好,比起很多当红明星都要超出不少了。 做完头发后,又来了个化妆师替她化妆。 化妆师拿着化妆包走过来,看到眼前美丽的女孩子闭着眼睛休息,她的嘴角抿着,神情有些冷,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 女孩儿五官精致,轮廓很深,底子实在是好,可脸上却有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以及红肿的眼眶……一看就是昨晚上出去浪得很了,说不得干了什么龌龊事,这些什么网红、博主,人前看着光鲜亮丽,其实人后私生活都乱得很。 化妆师的脸色很难看,一开口语气就很冲:“sunny大人,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你明明知道今儿有晚会,昨晚还出去浪? 气色这么差,这么大的黑眼圈,我还怎么化啊? 这不是存心刁难我么?” 谢昳昨晚失控哭了一阵,本来就心情烦躁,听到这呛声立刻沉了脸,皱着眉头说:“如果我气色好、状态完美无瑕,还需要你做什么?” 她抬了抬下巴,面无表情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谢大小姐对待缺乏专业素养和礼貌的人,向来没有忍气吞声的习惯,何况她今天的心情实在是很差。 那化妆师听到她丝毫不客气的话,噎了片刻后把化妆刷一股脑扔在化妆桌上:“得嘞,那您自个儿来,晚会出了岔子可甭找我!” 谢昳斜斜昵了她一眼:“慢走不送。” 她随即慢悠悠地挑了几样惯用的化妆品,仔仔细细描摹起来。 堪堪几笔过后,疲态尽去,镜中人再次容光焕发起来。 …… 从化妆间走出来,谢昳拿出邀请函,往宴会大厅走去。 她找到宴会厅下座第四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场下第一排都是些商界大佬,谢昳一眼看过去,有好些都和谢家有来往,其中几个老总在她小的时候还来谢家拜过年。 江泽予和yr副总裁的座位在中间,他们都还没有到场,位置上空着。 第二排和第三排则是许多大明星,像这样的时尚晚会,明星们都打扮得相当精致,一个个珠光宝气、贵气逼人。 明星果然是明星,不管是脸蛋、骨相还是头身比都很完美,相比之下,第四排往后的博主和各路网红们就逊色了许多……所以第四排的谢昳甫一落座,便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一些媒体记者悄悄转过镜头,咔嚓咔嚓拍起来。 更有几个小博主和网红们看着她窃窃私语。 助理zoe在她身边坐着,替谢昳拉好裙摆,表情有些欲言又止,一张小脸上满是气愤。 谢昳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转过身:“有话快说。” 这小孩儿刚大学毕业就进了茶话会给她当助理,这还是她的第一份工作。 前几天小孩儿哭着喊着要她带她来这个晚会,说自己是江神的头号大粉丝,能不能见着江神本神就看她了。 可她现在这一脸便秘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zoe怯怯地看她一眼,鼓着腮帮子道:“sunny姐,刚刚那个化妆师在外面说你耍大牌,我跟她辩了几句,没吵赢……现在好多人都知道了,我估计她们都在讲你的坏话。” 谢昳毫不在意地坐好,挺直了脊背,笑了下:“就这事?” zoe愣了一下,愤愤不平:“sunny姐你不生气吗? 她们肯定是嫉妒你比她们好看!” 谢昳无语,从小到大说她耍大小姐脾气的人多了去了,她要是每一次都生气,还不得把自己活活气死。 zoe继续咕哝着:“明明是那个化妆师说话那么凶,而且sunny姐你刚刚又没说什么,就说你自己来化妆而已,她自个儿专业水平不够。” 她说完,又红着脸拍了下谢昳的马屁,小声地凑到她耳边:“sunny姐,你化完妆真好看,我觉得比第一排坐着的冯潇都好看多了。” 冯潇是前段时间参加选秀节目出来、现在红极一时的明星,出道的时候就是以美貌出圈。 谢昳闻言笑了,冲她挑了挑眉:“我化妆前就不好看吗?” 宴会厅里璀璨的灯光下,她穿着黑色的大挖背礼服,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蝴蝶谷,背后那道绝美的沟壑一直延伸到腰下,侧过身挑眉笑的时候,眼睛里光芒万丈,自信与高傲中又像是藏着些旁人看不分明的故事。 盛装打扮的她,竟然美得这般惊人,以至于她身边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助理都看红了脸。 昨晚她打了那通电话,他抱着手机一夜难眠,她倒是容光焕发得很。 江泽予站在宴会厅的侧门,目光凝住,久久不能挪步。 成志勇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以为他是又看不清路了:“江总,您的位置在第一排,我带您过去。” 江泽予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座位上走。 …… 下午四点半,发布会正式开始,这次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出了好些新品,有联名款t恤、裙子、包包,也有几款最新研发的口红色号和香氛。 现场搭了个t台,方便模特展示衣服和包包,更有几个晶莹剔透的玻璃展台,展示着新出的一些美妆产品。 两个小时后,发布会结束,记者离场,发布会持邀请函的众人到隔壁的晚宴厅吃饭。 这种发布会之后的晚宴通常都是西式的,众人不用入座,端着杯香槟到处走,更加方便大家开展交际。 zoe喝了口果汁,眼珠子贼溜溜地往四周转,待锁定到她想看的人之后眼神猛地一亮,扯了扯谢昳的裙摆:“sunny姐快看,九点钟方向,是我亲爱的江神!哇,刚刚发布会的时候我只看到了他的后脑勺,现在总算看到真人了,真的好几把帅啊啊啊啊!” 谢昳沿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江泽予西装挺拔,手上端着个高脚杯和对面的人聊天,酒杯里,那浅色的香槟酒液轻轻晃动着。 一副年轻贵胄,斯文败类的模样。 谢昳想到他昨晚气急败坏的那句“要我帮你,你想都不要想”,不由得轻声笑了下。 这男人人前冷静理智的模样,人后却幼稚成那样,连句话都要呛回来。 zoe看到她的笑容,神色激动:“sunny姐,你也觉得江神很帅是不是? 以后你可以跟我一起磕啊,我跟你说,我长期磕江神和纪总的cp的。” 谢昳疑惑:“纪总?” zoe点点头:“是啊,择优的另外一位创始人,纪悠之,纪总。 他长得也很好看,虽然没有我们家江神这么漂亮,但很帅气。 我觉得他俩就是一攻一受,特般配。” 谢昳像是吞了个苍蝇,半天之后才幽幽问了句:“……你磕的cp里,谁是攻,谁是受” zoe着实思索了许久:“这个不好说,论长相肯定我们江神是受啦,但要说性格的话,我觉得还是江神更攻一点,毕竟择优前期那几年里,那么简陋的条件,全是他一个人扛下来的。” zoe说完,神情有些低落:“我听贴吧里的人透露说,江神的双侧视力好像都受损了,光线太亮或者太暗都看不清楚,原因不明。 他们都猜测是因为他工作太忙了。 唉,年纪轻轻这么拼干什么。” 谢昳听到这话,心间一凛,险些没拿稳酒杯。 双侧视力受损? 怎么可能? 她仔细回忆了片刻,前几次见面都好好的啊,昨天晚上他还开了车回家。 如果双侧视力受损,肯定不能在夜里开车吧? 应该是子虚乌有的传闻? 还不待谢昳思索出来个大概,身后忽然有人唤她:“……sunny小姐?” 谢昳回头,眼前的男子身材高大,年纪看着比她要大几岁,面容俊朗,气质洒脱,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 那人见她没认出他来,也不恼,笑着打趣:“果然是好看的人容易被记住,我记住了sunny你,你却没记住我,真是枉费了五年前,威尼斯海滩上那么长时间的陪伴啊。” 谢昳这才恍然他是谁,歉意地笑了笑:“max? 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 max摊了摊手:“我升职了,回国上任。” 谢昳看着他的胸牌,慢慢回过神来,不免惊讶:“你是yr集团新上任的中国区副总裁,林景铄?” 这五年蹿得也太快了吧? 五年前他们认识的时候,他还只是vogue杂志时尚部的一个小编辑,谢昳心下思索,看来他铁定是哪个下放到基层锻炼的富二代。 英文名叫“max”的林景铄冲她眨眨眼:“是啊,惊讶吧,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其实我有在网上看到你的视频,品味很好!” 他说完上下打量了谢昳一番,忽然眼前一亮,像是想起什么般,拉着她的手腕边走边说:“perfect!sunny,我有件事儿跟你说,我们公司今年要入驻择优和茶话会,准备挑选一位国内的代言人,由我亲自把关。 之前几个试镜的女明星都被我否决了,总觉得差点儿味道。 这不今天见着你,才知道之前她们差哪儿了!走,我把你介绍给茶话会那边的人,要是没问题咱们今儿就定下来!” 谢昳身边的zoe惊讶得张张嘴。 sunny姐竟然和yr副总裁林景铄是熟人? 还有什么威尼斯海滩的陪伴? 这也太劲爆了吧? 林景铄一向是个时尚痴,见到美的东西从来不吝称赞,但眼光也挑剔,之前来试镜的几个女明星有大半都被他犀利的言辞嘲讽哭了。 眼下他刚看到sunny姐就拍板了,那这次的代言,岂不是非sunny姐莫属了? zoe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抱上了一条大腿。 晚宴听力,有几个博主和网红远远看到林景铄拉着谢昳的手腕,纷纷震惊了片刻,而后又酸酸地冷嘲热讽起来:“我说嘛,没有点后台怎么好意思耍大牌,原来是榜上yr副总裁了。” “就是,仗着自己长得还算好看,尽做些龌龊事……” …… 这边谢昳被林景铄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阵仗搞得哭笑不得。 五年前遇到他的时候,谢昳就明白,这人活得太过豁达,以至于行事和常人异常不同。 他三岁跟着家里从上海移民去美国,虽然长着一副东方的皮囊,但其实内里就是个美国人……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 他活着有热爱,行事有闲钱,长这么大一直万事无忧,所以当初她坐在海滩上痛哭流涕的时候他才皱了眉头过来训她。 当时他中文说得还不好,带着点家里的上海口音:“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长得又介么漂亮,有什么看不开的。 买个包包什么不能解决? 要是不能,那就double。” 谢昳想到这里,不禁失笑,怔忡间却没发现林景铄已经拉着她走过了大半个宴会厅。 林景铄总算停下脚步,拉着谢昳的手腕,兴致冲冲地对眼前的人说:“江总,这位是我朋友,sunny小姐,你看她是不是特漂亮特有气质? 我觉得和我们这次要找的代言人形象特符合,你觉着呢?” 江泽予酒杯里的酒液晃出了半分,他的视线从两人脸上逐渐往下,最终凝在被林景铄牵着的那截手腕上。 晚宴该死的灯光竟然亮得恰到好处,以至于他视力受损的双目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这一幕。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睛:“……你们是朋友?” 谢昳无奈地做了个深呼吸,将手腕从林景铄手里抽出来,背到身后。 她正想开口,却听到林景铄笑着说:“是啊,当初在洛杉矶的威尼斯海滩,我和sunny小姐有过一夜之缘,至今还念念不忘。” 谢昳:“……” 神特么一夜之缘,该死的没学好中文就出来瞎几把混的美国人。 第16章 第16章 ……“是啊,当初在洛杉矶的威尼斯海滩,我和sunny小姐有过一夜之缘,至今还念念不忘。” 谢昳:“……” 五年前的那天,洛杉矶威尼斯海滩的海滨大道上。 她那时候刚到美国不久,整个人颓废又郁卒,的确是坐在那沙滩上痛哭了一整夜,而彼时恰巧路过又闲得没事儿干的max也确实在她身边絮絮叨叨训了一整夜……这个该死的美国人大概是觉得“一面之缘”不足以表示他们那次相遇的时长,于是自作聪明地篡改了。 但是中文有多博大精深你知道吗? 岂是你等无知小儿可以随意篡改的? 一夜你妹的缘! 谢昳无奈地张张嘴,正想解释,却听到江泽予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复问:“当初,是什么时候?” 林景铄大概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问得这么详细,他思索了片刻随意答道:“五年前吧,对,五年前的秋天,sunny小姐当年和现在一样漂亮,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五年前的秋天,恰恰是在谢昳丢下他出国之后不久。 江泽予闻言顿时咬肌骤紧,然而心脏酸涩之前,更多的却是疼痛与愤怒……她那个时候才二十二岁,对于这方面丝毫没有开窍,看着心思成熟实则单纯得像张白纸。 可见这个美国人手段有多高,花言巧语骗了被他捧在手心上舍不得碰一下的姑娘。 真他妈该死。 江泽予残存的理智极力提醒自己,他和谢昳早就没关系了,眼下他自个儿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前男友。 然而理智这种事情,遇上她,从来行不通。 宴会厅里人声熙攘、灯光璀璨,他把高脚杯轻轻搁在铺了香槟色桌布的长餐桌上,低下头看着晚宴厅里暗灰色的地毯,卷起了一侧衬衫的袖口。 林景铄尚且不知他的意图,自顾自举杯笑着,可谢昳一看他那动作和与之对应的漠然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眼皮狂跳,连忙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背对着林景铄,极小声地对兀自低头解袖扣的男人说了句:“这里是宴会厅,好多人看着呢。” 没成想这句话竟然起了反作用,江泽予当她是在维护身后的人,极其讽刺又酸涩地勾了勾唇角,撸袖子的动作越发利落,那露出的一截小臂上肌肉隆起,竟有种不管不顾的架势。 谢昳急了,想要伸手拽他的胳膊,又担心这动作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于是只好放低了声音恳求道:“江泽予,max他中文不好,用词不恰当。 我跟他真没关系,一点儿没有,你别生气,我回头跟你解释。”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许哀求,连带着竟有些撒娇的成分……这要真的在这种场合打起来了,可比昨天谢川给她发的那张照片严重太多。 谢昳见他听完这话没有什么反应,复又低低恳求:“……你信我,好不好?” 江泽予这才停手,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她。 她的眼睛里这会儿只装了他,她让他别生气,她说一会儿跟他解释、让他信她。 她的语气那样柔软,如同许多年前一般带着些许柔柔的却不容商量的撒娇,竟然与前几次见面那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模样大相径庭……她从前这样的时候,他什么不得听她的? 江泽予仰屋窃叹般捏了捏拳,只好放下挽起的衣袖。 他抿着唇站了一会儿,复又端起一旁被他搁下的酒杯,勉强冲林景铄点点头,声音沉得没有一丝起伏:“这种小事不必和我说,你决定就好。 你们聊,我还有事。” 他说罢,深深地看了谢昳一眼,转身往宴会厅外走去。 谢昳见他离开,总算是松了口气,却听背后那浑然不知自己躲过一劫的美国人邀功般得意道:“sunny你看,我简简单单就搞定了,早就听说择优的ceo很平易近人的,果然人如其名。” 谢昳听到他又把“名副其实”用成了“人如其名”,无语地扶额,随即语重心长道:“max,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 林景铄闻言有些惶恐:“……怎么了?” 他知道,中国人说“劝你一句”的时候,接下来都不是什么好话。 谢昳深吸口气,压抑住暴躁的心情,笑得温柔:“你以后可以不要说成语吗?” 林景铄疑惑:“为什么? 我热爱中文,我每天都学成语,还抄了一本小抄呢!” 谢昳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什么,我就是怕你挨揍。” …… 高档香槟、硕大的吊顶灯还有音箱中舒缓流畅的钢琴曲都让人心情愉悦。 这珠光宝气的宴会厅,不仅是为了参加发布会的众人能够饱餐一顿,亦是觥筹交错的生意场。 一些商界巨擘们纷纷借着这个机会攀谈起来,聊到兴处互相留张名片,为日后的合作打好基础。 林景铄没多久就被众人围住,谢昳乐得轻松地端着酒杯走到了角落里。 “……谢小姐?” 身后忽然有人迟疑着唤她,谢昳回头,发现宴会厅门口站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清瘦、穿着打扮不像今天出席的大多数人那么讲究。 谢昳疑惑,这回她可真不认识。 成志勇手里拿着个袋子,一面向四处张望一面问谢昳:“谢小姐,您看到江总了吗?” 江总的手机落在公司里,他开车回去帮他取,到了这门口却没见着他人,还好遇见个“熟人”可以问问。 然而还未等谢昳回答,成志勇便自个儿恍过神来:“害我这脑子,上回见面您醉得厉害,大概是不记得我了。 我是江总的秘书,那天晚上您胃病犯了,还是我推您去做的检查。” 谢昳愣了半晌才囫囵反应过来整件事的始末,原来那天竟然并非坐的拼车,而是江泽予的车……韩寻舟真的皮痒。 她礼貌地朝成志勇点头:“抱歉,那天谢谢您了。 江泽……江总刚刚还在宴会厅,这会儿我也没见着他,不过他刚刚好像出了宴会厅,大概是在外面的走廊上。” 成志勇闻言走出宴会厅的门口往走廊上看去,然而悠长的走廊上壁灯耀眼,却空无一人。 他拿出手机想给江泽予发条短信告知他自己的位置,却想起他这趟就是来给他送手机的。 联系不上,他又不敢乱跑,索性收了心站在门口和谢昳攀谈起来。 成志勇看着谢昳手上端着的酒杯,中年人絮叨的心态上来:“谢小姐,您胃口好些了么? 医生上次让您少喝些酒。” 谢昳听到话里隐含的关心,笑着冲他晃晃酒杯里的香槟:“嗯,老毛病了,现下已无大碍,我就是端着酒杯做做样子。” 成志勇这才放心,看着谢昳一脸的笑模样,忽然想起江泽予前些天别扭的样子,于是眼神一转,假装不经意地说道:“那就好,我还担心江总煮的粥吃坏了您的胃呢,他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自己下厨。” 谢昳闻言心下惊讶,上次他不是说那粥是他家大厨做的吗? 还借此坑了她八十八块钱。 没想到竟然是他自己煮的,怪不得。 怪不得,味道这么好。 谢昳想起她念大学的时候,为了出行方便,谢川在s大附近给她买了个公寓。 公寓里有投影仪和巨大的荧幕,有时候下午没课她便会拉上江泽予去那儿吃零食、看电影。 很多时候她看着看着便窝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他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等她吃晚饭。 她每次都会笑他像个贤惠的小媳妇,他却只回她:“昳昳,我比你大三岁,本应该照顾你。” 他平白坐了两年牢,又复读一年,加起来是比同届生大了三岁。 可偶尔提起这生命里被浪费掉的漫长三年时,他却通常是庆幸的语气。 “是我比旁人晚了三年,才能遇见你。” 时光深处的些许温柔让谢昳陷入恍惚,然而就在此时,宴会厅上方那盏璀璨的水晶灯却忽地一闪,然后刹那间熄灭。 竟然停电了。 谢昳恍过神来,上前几步往走廊上看了一眼,那悠长通道两侧的墙上每隔半米一盏的壁灯也暗了,看来是整栋楼都停了电。 周围环境骤然变黑,整个晚宴厅陷入短暂的宁静,片刻后意识到停电的众人爆发出阵阵嬉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怎么回事啊,怎么停电了? 大家小心点,别摔倒。” “害,没事儿,外面还亮着呢,窗户透光,没有灯也能看清。” “就是,正好月色朦胧,气氛合适,来,咱们继续喝一杯。” 昏暗的夜色下,众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停电有些兴奋,然而门口站着的成志勇却猛地一拍脑袋,神色万分焦急:“……谢小姐,您说刚刚江总往走廊那边去了? 光线这么暗,他又没带手机,可别摔跤了……上次在医院里摔了一跤,胳膊上的擦伤都还没痊愈……” 他说到这里咽下话头,指了指长廊的左侧:“谢小姐,您能帮我去这边找找他吗? 我去右边找。” 谢昳听到成志勇焦急的语气,忽然想起之前zoe的话…… ……“江神的双侧视力好像受损了。” 她的心脏顿时怦怦跳动起来,点了点头立刻抬脚往左侧长廊走去。 古典宫廷风的酒店,弧形窗户外头零星的光线依稀照亮了眼前的路,十公分的鞋跟稳稳当当敲在地面,那声音的频率透露出些许焦急。 谢昳仔细地这片昏暗之中寻找起来。 她小心地推开走廊近邻一个又一个的房间,今天茶话会包了场,竟都空无一人。 黑色缎面礼服裙摆翻飞,经过整段细长的走廊后,谢昳走到拐角处,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那拐角的地方,两三级台阶下面,男人姿势狼狈地倒在地上。 大概是腿受伤了,他撑了一下地面却没能站起来,于是只得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四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像是想要判断一下哪里有墙壁或扶手。 然而他摔倒的地方在台阶的正中央,周围墙壁离他很远,又怎么触碰得到。 微弱光线里,谢昳站在他的身后,能清楚地看到他小心谨慎的动作,可他却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心脏跌到了谷底,忍着翻涌而上的泪意走上前,紧紧地握住了那只仍旧在虚空中试探的手。 两人的手都很凉,握在一起丝毫没有增加几分温度。 隔了几十米远的宴会厅里人声熙攘,可拐角处却安静,静得只剩下窗外极淡极淡的月光。 谢昳牵着他,弯下腰:“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扶你起来。” 第17章 第17章 周围骤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眼睛极度不适应,连带着太阳穴也涨得疼,头晕目眩间江泽予一脚踩空,顿时狠狠跌在地上。 膝盖和坚硬的地面直接撞击,韧带撕裂的疼痛让他皱了皱眉。 他淡漠地抿着唇,睁着一双眼睛想要从这暗处里辨别出周遭模样,可这种极暗的环境下,双眼怎么都捕捉不到一丝光线,再怎么努力不过是徒然。 跟个瞎子没什么区别。 江泽予忽然跟自己生起气来,固执地伸出手往四周胡乱摸索着。 正在此时,他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那鞋跟敲击地面的独特频率与节奏,很像一个人。 不多时,那人在他身后站定,几瞬浅浅呼吸之后,他停在半空中的手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而后她说…… “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扶你起来。” 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也太过温柔,晚宴上被人敬了好些香槟的男人愣了一会儿后笑得莫名讽刺。 在这种糟糕情况下,幻想出来的救世主,竟然是她的模样。 江泽予脸色微嘲,醉醺醺地借着那力道站起身,小腿抽疼之下步伐踉跄,重心不稳地往身后的方向跌。 本以为又会是狠狠的一跤,没想到却倒进温软的怀抱里,他的侧脸甚至能感受到她礼服前襟那绸缎顺滑又冰凉的质感……他这回着实怔愣住,竟然……不是幻觉。 真的是她。 谢昳站稳身子后松了口气,幸好江泽予往后倒的力道不大,她仅仅被带得后退了小半步。 她引导着他慢慢走到拐角处的墙边,让他靠着墙,察觉到他已经站稳了,这才打算抽出自己的手,同时问道:“江泽予,你没事吧? 是不是腿受伤了? 还能坚持吗?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叫你的秘书过来。” 谁知他不仅没有回答,更是固执地没有松开她的手。 谢昳稍稍挣脱了一下,奈何他握得很紧,比她大了一圈的手掌牢牢地包着她的手。 她不知道他的意图,疑惑地低下头,就着窗外马路上寥寥几盏的路灯和昏暗的月光看他……男人紧紧抿着唇,双眼失焦,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动作却固执的很,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来了一句:“你别走,我看不清,站不稳,你留下来扶着我。” 谢昳:“……”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很是无语。 明明他整个人都靠着墙、丝毫没有借她的力,何况就算扶,也不是这么个扶法吧? 谢昳腹诽完不禁想,这人喝了酒神志不清,此时此刻又是个伤患,多用点力气,大概是能挣脱开的。 可周围的环境实在太有安全感,脑海中有一些情愫不受控制地增长,让她不由得卸去白日里的防备。 心里忽然升起了某个暗戳戳的念头…… 反正,这么暗的地方,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也没有人能拍到照片。 于是她破天荒地没有再动作。 两人的手就这么牵着,她离他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酒店长廊安静的拐角处,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浮动的暧昧气息霎那间弥漫开来。 谢昳捏紧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简简单单的牵手,有了这黑暗又安静的环境加持,竟然比上次酒吧门口的那个拥抱还让她面红耳赤。 她僵了片刻之后,鞋跟轻轻在地面上敲了敲,十分缓慢地试探性地收紧了五指,指尖从自然下垂的状态,改为轻轻圈住他的四根手指头。 身边的人感应到她的动作,干脆将五指分开,干脆利落地扣进她的五指,就好像这样能扶得更加稳当些。 两人都很心虚,于是心照不宣地不再管手的事,异口同声抛出了两个各自关心的问题。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刚刚的解释?” 什么解释? 谢昳怔愣之下便被江泽予抢了先机:“你刚刚在晚宴厅说过的,关于林景铄的事情,之后要和我解释。” 他的语气执着不容反驳,竟然带了点小孩子向大人要求兑现之前许下的承诺时的固执和不知变通。 谢昳“哦”了一声,自知理亏,只好先回答:“你说他啊……max是个华裔,他从小在美国长大,中文说得差强人意,你不要听他的话。 我跟他,不过就是五年前在威尼斯海滩上偶遇罢了。” 她说完,又义正言辞道:“海滩上很多人的,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她当时嚎啕大哭的那个样子,真的很给祖国爸爸丢人。 然而这句话刚说出口,谢昳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什么叫“什么都做不了”? 说得好像她很惋惜似的。 她立马亡羊补牢为自己辩解:“我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想做。” 黑暗里,江泽予不再固执地睁着眼,他久违地牵着身边人的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让干涩无比的和疲惫不堪的心脏得以休息片刻。 丧失视觉之后,听觉和触觉越发灵敏,他能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和掌心的纹路,也能捕捉到她语句中任何一个停顿和她略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听着她语无伦次、乱七八糟的回答,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 从重逢到现在,她总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总算在今天有了些破绽,挺好。 谢昳在这片昏暗里分明地看清了他唇边的笑意,以为他是在嘲笑她,于是炸了毛:“……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我们坐在沙滩上,聊了一整夜的天。” 一整夜。 江泽予闻言低下了头,思考了许久。 一夜的时间有多长? 到了夜晚,行人们三三两两脱了鞋子踩在那沙滩上,深色海面上映着满天繁星,他和她一高一矮,并排坐在沙滩上,一夜的时间足够他们从现世寂寥聊到人生理想,再从人生理想聊到风花雪月。 从日落,等到黎明海面上的日出。 他恨恨地挥散脑海中油然而生的画面感,再开口时虽没有方才在宴会厅里的怒气和痛心,语气却反倒像是往榨汁机里丢了几百颗青柠檬:“聊了一整夜……你和他有这么多话好聊?” 谢昳没察觉他语气里的酸意,更不好意思说当初她痛哭流涕之际,满口的胡言乱语都是他,于是只好含含糊糊咕哝了句:“嗯,大概吧……max他是个很幽默的人。” 教训起人来相当幽默。 听到“幽默”两个字,身边的人愈发沉默起来。 她当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便常常调侃,说是自己看走了眼,怎么跟他这么个闷葫芦在一起。 那会儿的她便总是叫嚣着以后要甩了他,找个幽默的、能逗笑她的。 所以,那年她刚刚到美国,就找到了么? 那个林景铄,也是几个“前”中的一个? 酒意上涌,男人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是醋意又是恼怒,可碍于没有发火的立场,便只好咬了牙,更加握紧那牵着的手以发泄满腔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窝囊,如果当年坐牢的时候像现在这么窝囊,那他都捱不到两年结束。 谢昳见他不说话了,生怕他再纠缠着不放,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用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江泽予,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虽然停电了,但窗外有光,你……看不见吗?” 她顿了顿,复又小心翼翼地说:“我听他们说,你的双侧视力都受损了……为什么?” 她说完,狭窄的空间里陷入了一片宁静。 这问题好像很难回答似的,江泽予慢慢睁开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出声:“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 觉得我很可怜么?” 谢昳闻言呼吸一滞,那种不受控制的钝重心疼和难过瞬间蔓延上来。 明明她和他重逢的时候,满心以为他已经过上了足够完美的生活。 几年的违心坚持下来,谢昳心中早已经生了执念,根本接受不了他一点点的不如意……她只有看到他活得好,才不会日日捶胸顿足地后悔。 所以刚刚,她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在黑暗里胡乱摸索的时候,才会止不住地泪意翻涌。 谢昳心里正乱着,却又听到他淡淡的语气:“可惜,只是过度用眼导致的暂时性眼疲劳罢了,让你失望了,这五年里,我绝对过得比你要好。” 谢昳顿时松了口气,他的语气冷静,倒不像是在说谎。 她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男人的语气。 他应该是喝了酒的,微醺醉意中那咬字本就比往常软了几分,可语气偏偏更加显出冷硬来。 谢昳扭过头看他,只见他睁着的一双眼睛里没有焦点,眼角在暗暗的光线下显出一些红。 这神情,竟然和当初她和他说完分手的时候别无二致。 谢昳忽然脱口而出:“这么些年,你很恨我吧?” 恨她当年无端说出分手,恨她说了那么多绝情的狠话,一点尊严都不给他留。 可这个问题甫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懊恼自己在这个时候非要自讨没趣……她心里清楚,停电的时间谁也说不好有多长,等灯亮了、人多了,他们之间便会是另一番光景,她又何必纠缠这种煞风景的问题浪费时间。 然而她脱口而出的这个问题却像是激怒了身边的人,连带着握着她的力道加重了许多。 谢昳的指节被握得生疼,禁不住“嘶”了一声,许久许久之后,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方才听到他嗓音沙哑地说:“……谢昳,我恨你。” 连名带姓的恨意,生怕对方没有听清“恨”这个强烈的谓语动词所对应的主语和宾语。 明明是心知肚明的答案,亲耳听他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谢昳眨了眨眼睛,偏过脑袋看向窗外,几层楼高的巨大槐树几乎落光了叶子,那树枝把月影切割成好多分。 “嗯,我知道。”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本就是自言自语,可江泽予却蓦然抬起头盯着她,言语间藏满了隐隐的恨意和嘲讽:“你知道? 你知道什么?” 他直直地看着她在的方向:“你还记得分手那天,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谢昳闻言有些疑惑,不由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天。 那天她和他说完分手,撑着那把伞擦肩而过之时曾经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可惜,北京城夏日暴雨夹杂着省省雷鸣,她只听到他那句话的开头,是个“你”字。 可这和他恨不恨她,有什么关系吗? 江泽予等了许久,没能听到她肯定的回答,忽然偏过头,喉头滚动着勾了勾唇角:“你果然不记得了。” “你果然不记得了……”,他背过身咳嗽了几声,很是疲惫的样子,咳嗽完,嗓音却越发沙哑起来,“我只是,想让你不要走得太远,等我去找你。” 谢昳呼吸停滞,浑身都僵住,她原以为那“你”字开头的一句话必定是一句不入耳的咒骂,直到今天才恍然发现,那后头跟着的,竟然是这般委曲求全的恳求。 她仿佛看到那天倾盆大雨之下,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握紧了拳头,一双眼睛通红,绝望又无可奈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放弃了,却知道他好话说尽了她依旧绝情,知道或许这一次真的无法挽回,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地,最后一次放下尊严哀求她…… “你不要走得太远,等我去找你,我会去找你。” 他或许还抱有一丝侥幸,或许等某一天他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气消了、想通了,就会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可惜他没有等到。 她说完分手,干脆利落地出走了半个地球,毫不留情地将他甩在了身后。 谢昳只觉得心里酸疼到无法言语,恍惚间竟然不知道当时那响彻的雷声是幸还是不幸……如果当初没有响那声雷,如果她听到了那句话,是不是或许会不顾一切地转过身,把之前的绝情全都推翻,转过身去拥抱他。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现在,又会是什么样? 不待谢昳开口,江泽予低下了头,满眼的颓唐。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时隔五年,当初撕心裂肺的疼痛褪去,只剩平静的荒凉:“可三天之后,你就去了美国。 谢昳,你问我恨不恨你,我怎么可能有办法不恨你? 那个时候……我连机票都买不起,你让我,怎么去找你?” 他全部的积蓄,都用来买那个被她随口提了一句的包了,所以当初她离开他的时候,他身无分文。 谢昳听到这声质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心脏骤痛间竟然不知作何回复。 她一直都知道是她辜负了他,可她似乎还是低估了他当时受伤的程度,她低估了曾经的那个少年,有多喜欢她。 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没关系,谁还没有为情所伤的时候,他不是挺过来了吗,他现在过得那么好,他成为了人上人,活成了应该有的样子。 她没有做错。 很久之后,江泽予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淡淡地说了句:“所以我没有去找你。” 我宁愿,我没有去找过你。 谢昳心尖发疼,恍恍惚惚地“嗯”了一声,她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想要抬手按一按酸涩得厉害的双眼,却忘记那手被他牵着。 江泽予敏锐地感受到她想要把手抽走的意图,一瞬间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又重了几分,他的五指紧紧地穿插在她五指之间,向里收紧,死死握着不放开。 他做完这动作,又抬起头注视着她,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但那双失神的眼睛却固执地看着她所在的方向,像是在控诉她想要在这样的困境里再次抛下他。 谢昳知道他是误会了,立马又牵住他:“……我不走,等灯亮起来之前,我会陪着你。” 可身边极度敏感的人却抓住了她字里行间设下的陷阱,言辞犀利地质问:“那灯亮之后呢?” ……灯亮之后,他们俩便是不能有牵扯的两个人啊。 谢昳在心里回答的同时,心脏狠狠皱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编个谎话应付他,那长廊两侧墙壁上嵌着的许多盏壁灯同时发出“嗤”的细微声响,又在电光火石间闪了几下。 几秒钟后,灯亮了。 不远处的宴会厅里再一次传来众人的惊呼声,有人从宴会厅门口探出头来,想看看楼里的通电情况。 甚至有那么一两个,已经走过了半个长廊,脚步声几乎就在她耳边。 谢昳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血液涌上了大脑……他们站在走廊拐角牵着手,刚刚熄了灯,不会有人乱走动,可现在却难以保证。 何况酒店外面,还有一群没来得及离开的记者,发布会上停电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他们或许也会再次进来。 绝对不能被看到。 谢昳张了张五指,急切地想要松开身边人的手,可他却偏偏就要在这个时候刁难她,用了些力气握住不放。 随着灯光变亮,眼睛适应了几秒钟后,江泽予慢慢恢复了视力。 他看着谢昳漂亮的面孔,黑色长裙衬出的莹白色肌肤,以及那副急着要和他撇清关系的模样,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怎么,这就是你的回答? 灯亮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了,谢昳,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我要是不想放开,你能有什么办法……唔……” 他喋喋不休的唇角被封住,撰紧了的手在震惊与惊慌失措中,骤然松开。 他闭上眼,在神志彻底沦陷前想,她果然还是有办法的。 第18章 第18章 “怎么,这就是你的回答? 灯亮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了,谢昳,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我要是不想放开,你能有什么办法……唔……” 悠长的走廊那头,随着灯光亮起,整个晚宴厅里恢复了喧闹,人声愈近。 谢昳本就被他拽着手,无比紧张,偏偏这人还大剌剌叫了她的名字。 再让他这么说下去,难免被人听到。 好吵。 谢昳看着那开开合合的唇,忽然上前了一步……十公分的鞋尖依旧不够,她踮起脚,五年的时间过去,那高度差与角度让她有一些不适应,细微的调整之后,她飞快吻上他苍白的唇角,封住他的唇。 窗外月光凝滞,树影婆娑,楼道里壁灯耀眼,墙上那副中世纪风格的油画色彩浓郁厚重,她像是许多年前那样,努力地踮起脚尖,吻上他。 终于,这轻柔又仓促的吻作用巨大,所有的喋喋不休与声声讽刺统统在这一刹那,骤停。 男人的呼吸声乱了,紧紧拽着她的手慌乱松开,他皱着眉头,睫毛轻眨着,似乎是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 谢昳抽回手,脑海中却不禁想起他们之间的初吻,也是在满是喧嚣的场所中,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 …… 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江泽予着实虔诚,每天乖乖听她的话,一大早就到她家公寓楼下接她去上课,晚上送她回来。 他执行了男友应有的义务,却不索求权力……他就连牵手都觉得亵渎了她,更遑论亲吻。 于是在一起两三个月,除了第一天她短暂地亲过他的侧脸,两人之间竟然再没有更亲密的事情,可她明明在他眼里看到了带着疼痛的渴望和克制。 那天是大一下学期最后考完最后一门考试,自动化系众人在qq群里组织了一起去ktv,韩寻舟当时和上一个男朋友刚刚分手,转眼又瞄上了系里另外一个打篮球很帅的男生,于是非要拉着她去。 谢昳禁不住她眼巴巴的哀求,只好翻了个白眼跟着去,顺便叫上了江泽予一起。 包厢里二十几个人,都是一群刚刚考完试放飞自我的苦逼s大学子,众人一边唱歌一边玩儿桌游,气氛很嗨……只除了中间出了一个岔子。 韩寻舟坐在沙发上唱完一首情歌,竟然跑到那个她瞄上的男生面前,直接又坦率地跟他告了白。 那男生愣了好久,也不说同不同意,只慌不择路地跑了。 韩寻舟也不伤心,眨眨眼睛继续唱歌,还唱了一首极其欢快的。 韩大小姐从小性格就直来直往,除了对贺铭。 现在他退了亲,她再没有顾虑,活得那叫一个洒脱。 在众人疯狂的起哄声里,谢昳摇着头走出包间,却发现ktv走廊对面站着个人,是贺铭。 他们几个发小里,贺家是最显赫也最低调的,而从来都是侃侃而谈、自信非凡的贺家少爷,此刻竟然显得有点颓废。 他背靠在墙上,手里夹着根雪茄,雪茄细细地燃烧着,任那烟草一点一点燃烧成灰烬。 雪茄不是什么稀罕物,谢川偶尔做生意压力大会抽上一两根。 可谢昳从来不知道贺铭会抽烟,他们这个年纪,能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心事呢? 谢昳来不及细想,只以为他是参加另一个局,是恰巧遇到,于是冲他点点头。 他和韩寻舟没了关系,和她自然也就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可经过的时候,谢昳忽然听到他问了一句:“她……” 谢昳回过头,贺铭眼睛泛红地摇了摇头,把那还在燃烧着的雪茄往一揉,冲她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昳这才回过神来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唏嘘却并不太同情他,之前说退婚的是他,现在站在人家门口眼睛发红的也是他,男人的心,真是海底的针。 反正不管怎么说,在ktv表白,韩寻舟她真是个人才。 然而当谢昳从洗手间回来之后,才发现s大绝对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 或许是受到了刚刚韩寻舟告白那一幕的激励,她刚进包厢里坐下,他们系的另一个男生温正奇,竟然也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了……而且还是现场拿出一封情书读给她听的那种,谢昳都怀疑他是不是每天都把那封情书随身带着,只等找到机会就念。 包间里,二十多个人都沸腾了,纷纷兴奋又激动地起哄着给他打气……谢女神名声很响,但开学到现在除了有人私底下写情书,大庭广众之下表白的还是头一次。 这哥们儿,有勇气。 当然,也有几个对谢昳有心思的,在心里悄悄捏了把汗,恨不得谢昳立马出声拒绝。 谢昳扶着包间的门,听着那抑扬顿挫、文采飞扬的情书,眼神却直直看着坐在包厢最里面、沙发一角的江泽予,气得嘴角轻颤……要不是他一直只是坐在她身边,不牵她的手也不抱她,再加上平时他对她也礼貌克制,怎么会给其他人她还是单身的错觉? 她看着他坐在沙发角落里,脸隐在阴影之中却没说话,心里其实有一点失望,只觉得这个人就是个闷葫芦。 可就当她回过神来想要打断温正奇的表白时,却发现江泽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 他伸出一只胳膊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低下头看着声情并茂念情书的温正奇,勾了勾唇角:“怎么,你想挖我墙角? 出去,打一架。” 片刻后,温正奇念情书的声音骤停,包厢里也随之爆发出一阵更加热烈的集体惊呼声,众人都被这一幕闪瞎了眼……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挖墙脚? 还搂了肩膀? 她竟然没推开他? 谢女神竟然和江泽予在一起了? 卧槽什么时候的事? 他们怎么不知道? 吃瓜群众八卦之心熊熊燃起,然而包间里也有几个男生多多少少对谢昳有点想法,看到这一幕不禁目眦尽裂,这小子平时看着冷冷淡淡毫无存在感,竟然闷声发大财! 不论众人怎么想,江泽予自顾自搂着谢昳的肩膀,宣示主权般把人往怀里护,眼睛只直直地盯着眼前捏着封情书的温正奇。 两人对视了半分钟,温正奇只觉得粘腻冰冷的汗打湿了衬衫,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躲避开那目光,之前还燃起一丝丝的少年人为爱疯狂的心思,在他那阴沉沉的眼神里,逐渐熄灭。 温正奇哭丧着一张脸把情书折起来放回口袋,尴尬得不行:“咳咳,你们在一起啦,什么时候的事,我都不知道……那个,我一会儿还有事,我先走了……” 江泽予挑眉:“怎么,不和我打? 那就好,别说你肯定打不赢我;就算打赢了,也没有用。” 他在这段感情里,只扮演守护的角色,而他的玫瑰,才是从始至终那个拥有决定权的人。 江泽予撂下这句嚣张的话,不顾周围炸耳的起哄声,紧紧搂着谢昳的肩膀出了包间。 他走得很快,抿着唇把人拉进旁边一个空着的包间里,神情平静但呼吸声却重。 他另一只手重重地带上门,弯下腰将她抵在了门后。 那包间里空无一人也没有开灯,昏暗的环境中,隔音却好,其他房间的搞怪嘶吼和深情对唱,他们这里统统听不到。 谢昳的心脏怦怦跳动着,捕捉到少年暗沉沉的一双眼睛。 他看了她许久许久,久到谢昳都忍不住出声提醒:“……你要干嘛,舟舟还在包间里,我一会儿还得……” 她话音未落,他便偏过脑袋,强硬又温柔地压下来。 潦草又慌张的初吻后,他伏在她耳边克制地喘气,他忽然低低说了一句:“……昳昳,你已经有了我,就不会答应别人的,对不对?” 原来他刚刚在包间里面对温正奇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强势,其实却是忐忑又无比担忧的。 忐忑她会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随意地答应别人。 谢昳的心里,生平第一次泛起了关于爱情的酸,那种心尖酸痛的感觉,让她忽然就正视起这段感情。 在这段感情里,她随意地开了头,可他却用整颗心,表示了重视与虔诚。 “嗯,我不会的。” 谢昳在黑暗里抬手,轻轻抚上少年冰凉的脸,而后踮起了脚尖凑了上去。 她得给他一点安全感。 …… 几年后的这天,豪华酒店的长廊一角,当初穿着miumiu公主裙的姑娘此刻身着大露背的绸缎礼服,画着精致完美的妆;而当初那个穿着单薄t恤的少年,此刻西装革履,已经是万众瞩目的模样。 一样的吻,一样的角度,回忆漫长可其实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男人的手在怔忡与慌乱之中如期松开,谢昳飞快地离开他,提着裙摆便跑,还不忘丢下一句耳语:“你待在这儿,我让你的秘书过来。” 江泽予愣神了许久,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有够着。 这边谢昳已然提着裙子跑过长廊,正好遇见往这边找来的成志勇,她冲他礼貌地点点头,语速飞快:“江……江总在走廊那头,他腿受伤了,你过去接他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晚宴厅里的热闹越来越近,谢昳一路跑到门口,四处张望着却没看到她的助理zoe,然而却看到了一旁闲着没事儿的林景铄。 他正走到门口,看着像是正打算离开的样子,看到她,眼睛蓦地一亮:“sunny,你刚刚去哪儿了? 这晚宴太无聊了,我打算回酒店了,你呢?” 谢昳放下被发型师挽在脑后的头发遮掩滚烫的耳尖,心脏此刻还在剧烈跳动着,伴随着轻微耳鸣。 她闻言猛地点头:“嗯,正好我也要走,你能不能带我一程?” 还不待林景铄答应,她便拽着他往门外走,那急匆匆的模样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林景铄一愣,被拉着匆匆出了门,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她刚刚来的方向……只见长廊尽头,缓步前行的男人腿脚似乎略有不便,又或许是脸上受伤了,他伸着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唇角的位置。 男人的目光幽幽地对上他们,骤然冷了好几个度。 林景铄被他那目光看得心里一凛,一路头皮发麻地跟着谢昳走到停车场,直到坐上车才慢慢地恍过神来。 他转过身看向满脸通红的女孩子,没好气地说:“sunny,那个人是他吧?” 谢昳坐在车里,脑海中充满了懊恼与慌乱。 她的精神仍然有一些恍惚,闻言抬起头,两眼茫然:“……什么人?” 林景铄翻了个白眼,重复了一句:“五年前,在威尼斯海滩上,让你哭了一整夜的那个人,你的初恋,是他吧? ……” “……择优的ceo,江泽予。” 第19章 第19章 谢昳还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中,面颊绯红滚烫,她按下车窗,借车速带起的风降降温。 便在那风刚刚起了作用的时候,林景铄忽然侧过身,揉着眉心一脸纠结:“sunny,五年前,在威尼斯海滩上,让你哭了一整夜的那个人,你的初恋,是他吧? 择优的ceo,江泽予。” 谢昳闻言一愣,方才降温的侧脸又升腾起红晕,好在妆足够厚。 “……为什么这么说?” 林景铄摊手:“……男人的直觉。” 谢昳看着他,发现那双桃花眼里只有纠结没有疑问,她由是判断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已经笃定。 再否认只会更加欲盖弥彰,谢昳把车窗再度按下几分,声音很低:“……是。” 他是她的初恋,至今还牢牢在她心里住着的初恋。 林景铄倒吸了口气,只觉得这世界有些荒诞,但这荒诞里又透露出些合理来:“难怪……我当时就在想,是什么人物才能让这么漂亮的姑娘为他痛哭一整夜,如果是江泽予的话,那倒是情有可原了。” 这次倒是没有用错成语。 五年前他出差,在酒店赶杂志最新一期稿子的时候没有一点思路,于是便穿着条沙滩裤跑去了酒店附近的威尼斯沙滩,想要找找灵感。 这期时尚主题是,初恋。 他目的十分明确,所以在那沙滩上自然便搜寻着特别的素材……两分钟后,海岸边一颗高高的椰子树底下,光着脚坐着的亚洲女孩儿入了他的眼。 年轻漂亮不说,那满脸的泪水以及哭晕的妆让他内心无比激动,这女孩子肯定有故事,这不就是天降素材? 林景铄当即毫不犹豫走过去搭话,装作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表面训斥,实则是为了套故事。 谁知道那女孩子口风紧得很,聊了大半个小时,他除了知道她是情伤之外,竟然什么都没套出来。 彼时他讪讪地起身要走,可见她哭得实在是伤心,于是没忍住劝了句:“抛弃你的人,你还想着他干嘛? 有这功夫哭,不如换个男朋友哦。” 女孩子忽然就抬了头,带些傲气的眸子看了他几秒钟,笑着抹了把眼睛:“……我不是被抛弃的那个。” 林景铄噎了一下,摊手:“那就更没道理哭了啊?” 女孩儿眼睛红红的,散着头发显得有些狼狈,但说话的时候气质却沉静:“中国有句老话不知道你听过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这是……两败俱伤。” 林景铄听罢云里雾里地挑眉,复又坐到她身边:“我大概明白了。 但你们中国人的想法实在是奇怪,既然两边都伤了,那又为什么要打这一架呢? 这不符合利益最大化啊。” 女孩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晶莹泪珠:“感情上是两败俱伤,但别的不是啊,没有我,他只会过得更好。” 见他没听懂,她给他出了个选择题:“选项一,一世艰难路途险阻,空有才智却无的放矢,或许一辈子都永远没法出头。 虽然感情上算顺遂,但你女朋友的家里根本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选项二,虽然感情不顺,但这社会对你没了桎梏,大可放手一搏去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财富还有地位。” 她平静地说完,转过来问他:“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林景铄彼时还是个浪荡公子,自个儿都没有弄明白rtionship和dating的区别,对于男女朋友这个概念相当模糊。 他于是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kenzot恤,还有那条看着邋遢实则很昂贵的沙滩裤,毫不犹豫又诚恳地做出了选择:“第二个。 要是没有钱,我可能会死。” 女孩子听完笑了,一边笑一边哭,喃喃重复:“……是吧,你看是个人都会这么选,我就说,我没有做错吧……” …… 回忆至此,林景铄“啧啧”了两声,桃花眼一眯,朝谢昳摊手:“sunny你这回可欠我个大人情啊,刚刚江总看我的眼神,实在是不友好。” 谢昳笑得勉强,只叮嘱了一句:“max,这件事还希望你能保密,毕竟我和江泽予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只不过是不足一提的陈年往事。” 林景铄闻言点头,手指头在后座的真皮扶手上敲了敲。 他回想了一下江泽予刚刚的眼神,心里有了些判断,于是忽然出声:“sunny啊,我觉得你犯了个很严重的逻辑错误。” 谢昳有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什么?” 林景铄转过身看她,戏谑桃花眼里难得诚恳:“sunny,我从小在美国长大,家境富裕生活奢侈。 还有,我从十二岁那年开始交过的女朋友到现在少说七八十个,还不算那些约过几次会没有结果的。” “但是你的初恋情人,他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background。” 谢昳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皱了皱眉等他的下文。 “所以……”,林景铄眨眨眼睛切入主题,“所以五年前你给过我两个选项问我怎么选,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你的选项里涉及到金钱观和感情观,我和他都不一定相同,那么我的选择当然和他也不会相同。” “你用我的想法,或者用旁人的想法来印证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实在是很不明智……你想要知道答案,不如自己去问他。”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心里却明白,刚刚江泽予的那个复杂又疼痛的眼神告诉他,sunny多半是错了。 谢昳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车子经过短暂堵车后,拐进旁边一条空旷些的马路,加速的同时窗外的风猛地刮进来。 她在那一瞬间头皮发麻,五年来坚信的东西,忽然有了一点动摇,那动摇让她的心脏疼痛得快要爆炸,所有的坚持和付出都好像忽然就没有了意义。 谢昳只觉得耳膜疼痛,耳鸣声盖过了周遭一切,于是直到车子开到她家公寓楼下,她都没有再说话。 甚至上楼的时候,腿都软得不像话。 电梯很快到了十九楼,她从包包里翻出公寓钥匙、抖着手去开门,可那钥匙怼了好几遍都怼不进钥匙孔里。 谢昳深吸了一口气,用左手轻轻托住右手腕,这才顺利开了门。 她开门进去,瞬间犹如失力一般瘫坐在了地上。 是她错了么? 如果他知道真相,知道她这个选择背后的意义,他难道会宁愿一辈子都出不了头,永远受到不公平不公正的待遇,也要和她在一起? 可是她不忍心啊。 她又怎么可能忍心呢? 大三那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江泽予送了她一条手链,说是拿了奖学金给她买的礼物。 她那时候不知道,他哪里能拿到奖学金? 他的档案有污点,就连最最普通的实习都做不了。 她当时每天开开心心地戴着那条手链,直到有一天偶然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商场看到他在帮忙运货。 少年戴着顶素色的棒球帽,黑色的t恤上沾满了灰尘。 他面无表情地把一箱一箱的商品从卡车上搬到仓库货架上,来回往复,机械地搬了一趟又一趟。 廉价的货物,廉价的劳动力,他满脑子的学识丝毫派不上用场。 谢昳看到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忽然意识到,对他来说,赚钱是多么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她无措地站在那路口十五分钟,看到他搬完第三趟。 搬第四趟的时候,少年手里托了两箱极重的货物,可卡车上的人忽然又推了一箱在那两箱货物的顶端。 突如其来的重量让他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膝盖猛地点地。 他咬着牙站起来,腿上肌肉激烈颤抖可脸上的神色依旧未变。 车上那人见状就轻飘飘地来了句:“抱歉抱歉,搬快点吧,半个小时,搬不完可就不是说好的工资了。” 显然是拿准了他缺钱。 谢昳当时心疼到了极点,简直想要冲上去狠狠甩那人一个耳光,可在摸到自己手腕上的手链时,又血液倒流浑身发冷……一条手链,他起码得搬一个暑假。 还有大四上学期,系里的保研名单出来,她破天荒地去敲了辅导员的门,拿着那张保研名单质问他,为什么江泽予成绩系里第一,却没有保研的资格。 辅导员那副冷漠又嫌恶的眼神她到如今还如鲠在喉:“谢同学,保研看重的不仅仅是成绩,还有思想品德。 你不知道江泽予坐过两年牢吗?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保研?” 她张着嘴,无力地和他辩驳:“当初那件事情本来就没有直接证据,您怎么知道他……” 可这次辅导员压根就懒得听她说完,压着眼皮不耐烦道:“这些话,你和我说有什么用? 我又不是法官,法院都判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谢同学,爱情是爱情,真相是真相。” 谢昳从那以后,一句话都没有再替他辩解过,她知道,那些没有用。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所遭受的一切,感受着他木讷冷清背后承受的所有痛苦,她终于再也难以承受。 毕业的时候,谢昳去翻了江泽予的档案,才知道他当年是北京城的高考状元。 他原来是这么优秀的一个人,现在却活得艰辛落魄,不论是谁提到他,除了鄙夷便是唾弃。 他们到底凭什么呢? 她又到底,怎么才能忍心? 谢昳拿着那份档案去找了谢川,她生平第一次跪在他面前,求他帮她查一查。 是她做错了吗? 她没有错啊,她就是……没有错,她只不过是想要让她心上的人,能够照到太阳。 ……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打破满室的沉默,谢昳按着发涩的眼睛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一脸怔忡地看着那蹦出来的短信。 “谢昳,你刚刚……什么意思?” 她用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摸过去,心下揣摩江泽予发这条短信时候的表情,是恼羞成怒、不解还是怨恨? 她忽然响起了max刚刚的话……你想要知道答案,不如自己去问他。 她抖着手点开短信回复,但只敲到“如果”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她把手机塞进包里,低着头抱着膝盖。 露背礼服还没有换下来,冰凉的大门贴着后背,丝丝寒意窜遍整个身体。 现在再问,又有什么用呢? 和当年不同,这件事情现在牵涉得太大,周家、谢家、她还有江泽予。 又哪里是她一个人能够做出什么选择的? …… 黑色宾利上,成志勇看着江泽予,犹豫着问了一句:“江总,您真的不去医院吗?” 江泽予盯着短信发送成功后毫无反应的手机屏幕,冷淡地摇头:“没事,腿没什么大碍,不用去。” 成志勇疑惑:“我说的不是腿,我说的是,您确定您的嘴没有摔伤吗? 还是去缝一下吧,要是破相了就不好了。” 他说着,指了指男人从宴会厅出来,就一直按着唇角的左手。 第20章 第20章 “您确定您的嘴没有摔伤吗?” “……” 江泽予怔愣了片刻,轻轻摩梭了一下唇角,紧接着不自在地放下手:“……没有。” 成志勇怀疑地对着后视镜看了一眼,诚如他说的,后座上男人的一张俊脸毫无破损,只是脸色有一些泛红。 难道按嘴角是他的小习惯? 他怎么从来没注意过。 不过这不重要,成志勇继续唠叨:“那咱们明天也得去医院,这半年来您的眼睛症状好像有变差的情况。” 从前也只是像刚刚那样在光线昏暗或者光线太亮的情况下会视力下降,可近来他早上去江总家接他,发现他在刚睡醒的那一个小时里视力也很差,甚至有几次他看到他衬衫扣子都上下错扣。 成志勇明白江总向来讨厌别人提他的眼睛,生怕撞枪口上,于是立刻拉个垫背:“是纪总吩咐的,张医生前段时间回了美国,咱们只能先去医院。 纪总给您约了明天的眼科复查,他还说了,这两个月完成了茶话会还有几家小公司的收购,还和yr签了长期合作,接来来一个月,您就该好好待在医院里休息。” 他说完,又极其小声地转述了一下纪总的话:“他说,您要是想变成瞎子,也可以不去。” 江泽予没有说话,闭上眼睛似乎是想要感受一下一个盲人的世界,可车里的灯光透过眼皮映出一片暖黄,以至于那感受还是不够真切。 但他也并非没有感受过,比如刚刚,在那片昏暗里他牵着她的手,却完全看不到她哪怕一点点的轮廓。 他大概还是不想真的变成一个瞎子。 “嗯。” …… 距离yr和茶话会的联合新品发布会过去了一个礼拜,yr集团今年的中国区主题代言人正式官宣,男主角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小鲜肉岑宁,模特出道、气质冷淡,又凭借前几个月爆火的偶像剧男一号的角色迅速走进大众视野。 岑宁能拿下yr的代言人,可以说是实至名归。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是,和他搭档的女主角竟然是茶话会签约的一名时尚博主,虽说常年混迹时装周和各大时尚杂志,但和娱乐圈却八竿子打不着。 谢昳在时尚界名气虽大,可时尚圈子毕竟小,关注的人不算多。 所以对于很多网民来说,她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十八线网红,这不,甫一官宣,谢昳的微博便被岑宁的粉丝们攻陷。 “哪里来得十八线网红,蹭我家宁宁的热度;能挤掉这么多明星,肯定是走了后门吧;长得这么明艳有攻击性,一看脾气就很不好……什么叫攻击性,那叫气场,气场!sunny姐,这些人太过分了!” 谢昳正在写视频脚本,闻言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手速飞快:“知道过分你还看? 不是自讨没趣么?” zoe锁上手机:“我不看了,我要画个圈圈诅咒这些人出门摔跟头、被鸟屎砸。” 她说罢闷闷不乐地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上:“sunny姐,你电脑里那个fiftyfactsaboutme的视频我刚刚在几个平台上都上传了,油管会慢一点。 哦对了,我看到你的文件夹里有一个之前录好的旧版本,需要剪辑成花絮吗?” 谢昳听到她提起旧版本,神经登时紧绷:“不用,咳咳……那个你不要打开,是我喝醉的时候录的。” zoe没有在意,“哦”了一声。 她想到刚刚上传的完整视频,一改方才的丧气,托着腮帮子眉飞色舞地八卦起来:“sunny姐,你真的打算在今年年底之前找到男朋友啊? 还是要阳光帅气幽默的那种?” 谢昳听到她的问题不禁一愣,这才想起来因为当时的问题征集中,有好多粉丝都在关心她的终身大事,甚至有几个在线给她相亲的。 于是她便在视频里许了这么个新年愿望。 当时她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当真。 男朋友么。 谢昳抬手按了按唇角,一周之前,那个在她大脑短路之下发生的短暂仓促的吻,除了江泽予发的一条短信,再没有了后续。 …… 五点钟,谢昳摘掉眼镜,按了按酸涩的眼眶。 她从工作室出来,恰好韩寻舟打电话约她喝咖啡。 咖啡厅离公司不算远,打车二十分钟的距离。 谢昳遵循习惯点了一杯意式,端着咖啡坐在靠窗的吧台边。 十一月中下旬,北京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街道上除了飞驰而过的车辆,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裹紧了外套顶着呼啸的大风前行。 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多分钟,谢昳照惯例从手提袋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在浏览器的搜索栏输入“周家”、“周子骏”、“周奕”等关键词,往下滑着查看最新的相关新闻。 周家这两年着实低调,除了上个月投资了一家新兴互联网企业的新闻之外,竟然没有任何消息。 还有周子骏,网上有关他的新闻全部被撤除了,搜索结果全是其他同名的人。 谢昳皱了皱眉,正想要再搜一搜一些相关的经济论坛,便听到咖啡厅的玻璃门被推开。 她抬眼,姗姗来迟的韩寻舟愁眉苦脸的模样撞入眼帘。 韩寻舟身上穿着件简单的白色棉袄,下面配了浅色牛仔裤、尖头高跟靴,明明是简约又时尚的穿搭,一身浅色却衬得她肤色更黑。 好在她个头小,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五官又生得极为可爱,整体糅合起来还是顺眼的。 她浑不在意地抬手,冲谢昳打了个招呼,嘟着嘴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快点单吧。” 韩寻舟把包包搁在旁边,瞥了一眼吧台上那一小杯espresso,嫌弃道:“昳昳,你怎么竟喝些苦不拉几的玩意儿? 这一小杯下去,我都能清醒到明年。” 她说话一向五分得夸张成十分,谢昳不甚在意地分三口把一小杯浓缩咖啡喝完,混混沌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那是你没喝到好的,做得好的意式浓香醇厚,你还没感觉出来苦,咖啡的浓郁香气就充满口腔了,和红酒同理。 北京城里百分之八十的咖啡厅都做不出来,这家就不错。” 谢昳说完,也不免觉得自己够好笑,这五年来,夜里得靠酒精入眠,白天则靠意式清醒,人活成这样,真的是再讽刺不过了。 “再好喝也比不过……”,韩寻舟听罢无所谓地摊摊手,都懒得起身,侧过身冲吧台那边招手:“服务员,这边再要一杯摩卡,我要加双份糖。” 咖啡还没上的功夫,谢昳打量了她接近古铜的肤色一眼,那天晚上在酒吧光线不足,还没有察觉她黑得这般分明,于是促狭笑道:“舟舟,你现在这个肤色实在不适合愁眉苦脸。 我猜人家黛玉妹妹葬花的时候,大概没有晒黑成你这样。 说吧,什么事儿惹你不开心了?” 韩寻舟闻言哀哀低呼:“昳昳啊,我这不是在愁找不到工作么? 你知道的,我研究生毕业只上了三个月的班就去了非洲,在那里一待就是两年多,我现在履历上几乎是一片空白,最近投的简历全都被拒了。” 她愤愤不平地咕哝:“我去应聘初中老师都不要我,我好歹也是s大本硕连读的高材生好吧?” 看着她那副郁卒的模样,谢昳简直想要发笑,她指了指被韩寻舟随意搁在桌子一角的爱马仕菜篮子:“你就算找到工作,哪家公司能给你每个月开一个爱马仕?” 韩寻舟一噎,随即连忙为自己辩解:“那不一样,包包是包包,工作是工作,不冲突。 昳昳,我需要社交!现在成天待在家里,我都快成个黄脸婆了。 还有,你都不知道,贺铭实在是太过分,每天一下班就回家,早中晚都给我打电话查岗,我都不知道我是嫁了个老公还是找了个监护人。” 谢昳听着她气呼呼的语气,翻了个白眼:“你家贺律师肯在事务所业务最关键的阶段抛下所有,陪你在乌干达待上大半年,你就知足吧。” 韩寻舟听到这,唇边不自觉晕出笑意来。 她自知理亏地吐了吐舌头,为自己不经意间秀的一把恩爱冲谢昳讨好卖乖。 不多时,摩卡上了,她把咖啡推到自个儿面前,眼睛眨动间正好瞄到谢昳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的屏幕。 “周家?” ,韩寻舟抿口double糖分的摩卡,含糊不清地咕哝,“昳昳,你查周家的新闻干嘛?” 谢昳利索地合上电脑,面色平静道:“……没什么,刚刚收到个乱七八糟的推送,就好奇搜了一下。” 韩寻舟毫不疑义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点陈年旧事:“对了昳昳,说到周家,我记得周子骏初中的时候是不是还追过你啊? 啧啧,现在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他那种人渣竟然追过你,我听说他高中的时候祸害了不少女孩子,但就因为周家,没有一个人敢告他,也没有一个人告成功的。” “是么,我不太记得了。” 谢昳不太想谈这个话题,但又不好表现地太明显,于是韩寻舟果然没有察觉到…… “怎么就不记得了。 好像是咱们初三那年? 我记得他不是还约你出去玩儿嘛,我那天生病请假了,收到消息的时候急得不行,幸好后来你没事儿。 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可门儿清,那小子从小就是个坏胚子,连我爸这么个老好人都说,他看着就一肚子坏水。” 谢昳听到她提起那件事,心里一凛,勉强回答了一句:“……是啊,幸好。” 她其实从那个时候就知道周子骏是个人渣,人性本善这个词,在周子骏身上似乎是行不通的。 当初她以为周子骏追过她的那件事情便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可没有想到,命运后来会给她开这么大的玩笑。 谢昳心里被搅得很乱,下意识拿起搅拌棒敲了敲杯沿。 好在韩寻舟不再纠缠这件事,迟疑片刻开口:“对了昳昳,你知道……江泽予的眼睛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妈不是得了白内障嘛,前几天我陪她去医院检查,在眼科看到了江泽予和他的秘书。 他的主治医生和我妈妈的是同一个人,是国内眼科方面最权威的专家。” “我敲门的时候,听到大夫说他的眼睛情况在恶化,建议他之后几个月都减少用眼,最好是住院观察。” “后来我偷偷问了他的秘书,他不肯透露具体病情,只说之前几年一直是请的私人医生,但那医生回美国了,所以才到来医院看。” 谢昳心里咯噔一下,登时觉出些许之前被她忽略过去的细节来。 上周在晚宴现场,灯暗的时候江泽予和她解释过,他只不过是用眼过度造成的眼疲劳,那时候他的表情和语气实在是太过自然,以至于谢昳根本就没有产生怀疑。 可现在想来,却处处都透露出不对劲。 如果只是像他说的用眼疲劳,那为什么在灯熄灭的一瞬间他的秘书会这么着急? 而且在她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模样分明是完全看不见的,那种程度,可不是简单的眼疲劳能解释的。 “你在哪家医院看到的他?” “同仁。” 第21章 第21章 十一月过半的咖啡厅,暖气氤氲,音响里在放一首谢昳听不懂的法语歌。 她拨了拨头发,装作不经意问道:“你……在哪家医院看到的他啊?” “同仁。 不过我听江泽予的秘书说,他很不喜欢医院,可能会选择回家疗养……”,韩寻舟和她认识这么多年,此刻见她长睫轻眨,那鞋尖一下一下点着地,多多少少看出了些许端倪,于是促狭道,“江泽予前两年买的房子和谢叔叔在一个小区,你也很久没有回家了吧? 谢叔叔肯定想你了。” 她说完,语气难得有些认真:“昳昳,你真的打算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吗? 我觉得你们之间,明明……” 明明就还有感情啊。 谢昳沉默了一会儿,用搅拌棒的另一头敲了下她脑门:“喝你的咖啡。” …… 晚上,谢昳回到家,发微信问zoe要了之前在晚宴上她提起的那个贴吧链接。 zoe大概是那个贴吧的常客,收到消息后火速找到了链接发给她,还附带一句遇上知音般激动无比的话语:“sunny姐!没想到你也入坑了,以后咱们一起磕啊!” 谢昳回复了一个捂脸的表情,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点进连接,聚精会神地翻起来。 这个贴吧是江泽予和纪悠之的同人cp吧,点进去之后弹出来的那些歪门邪道般的标题让她嘴角猛地一抽,辣眼睛到简直想要赶紧关电脑。 谢昳忍着抽痛的脑壳,努力让自己忽略那些不堪入目的内容,一页一页往下翻。 大概翻了八九页,才找到zoe昨天提到的那个透露江泽予视力问题的帖子。 标题是:“江神的视力受损竟然是真的!亲眼所见!” 谢昳不禁坐直了身子,犹豫了会儿才点进去。 楼主自称是择优的一名程序媛,一上来便道出了事情原委。 “其实在我们公司里早就有传言说江神双侧视力受损,不过大家都当作无稽之谈,毕竟江神平时工作那么忙,从来没有因为身体原因请过假。 但那次我亲眼见到的一幕,让我不禁觉得,他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 “那天是周末,我有份文件落在公司,只好回去拿。 没想到恰好老板专用的电梯坏了,于是我有幸和江神搭了同一班电梯。 当时电梯里就我们两个,我站在他右后方,正在疯狂花痴江神的侧脸,他忽然跟转过头我说话了。” “江神亲口跟我说话,还用了请字你敢信? 我当时太紧张,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他就重复了一遍:‘能否请你帮我按一下十七楼,谢谢。 ’题外话一句,江神的声音近处听真的超级苏,耳朵会怀孕的那种!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愣了一会儿后乖乖按照他的要求按了十七层的按钮,但按完忽然觉得很奇怪。” “明明电梯楼层的按钮就在他手边,而我是站在他的右后方,要按那个按钮得越过他。 他的请求根本不符合逻辑啊。” “还没等我想明白,我要去的楼层到了,我下电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江神靠在电梯墙边,一只手盖住眼睛,很疲惫的样子。 我后来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情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江神在撩我,要么就是……他的视力当真有问题。” “唉,所以说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还是觉得身体健康最重要。” 帖子下面的回复很热烈,也有几个人说了和楼主类似的经历,一个个都绘声绘色、真假难辨。 谢昳心下一紧,阖上电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 客厅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然而一刻钟过去,她的心情丝毫没能平静下来,脑袋里越想越慌乱。 ……他似乎,真的没有她想的那般,过得那样好。 谢昳想到这种让她难以接受的猜测,无措地咬住了唇。 她抖着手拿出手机,对着短信的输入框编辑了又删除,再编辑,再删除。 “江泽予,你的眼睛怎么样……” “江泽予,你上次说视力疲劳,是不是骗我?” “江泽予……” 那么多想要问的,却前瞻后顾、举棋不定,最后一条都没能发送成功。 两分钟后,谢昳泄气地把手机搁在茶几上,无力抱住了膝盖。 她觉得自己像是拼命地捧着一抔昂贵的珍珠,浑身僵硬地捧了五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手指间忽然就漏了一条缝。 那些珍珠一个个顺着缝往下坠,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可她却不敢松开手去寻找,生怕一松手那余下的珍珠也全都撒了,于是只好瞪着通红的双眼,直到目眦欲裂、肝肠寸断。 ……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去公司。 谢昳依旧按时出了门,她选了一副夸张的墨镜,戴好口罩和帽子,包得严严实实下楼打车。 那出租车司机还来不及被谢昳这身行头震慑到,便听她报了地址:“师傅,去……碧海方舟。” 那司机是老北京,天天紫禁城到首都机场几个来回,哪个地段没跑过,但听闻这地名依旧怔愣了片刻后方才启动车子。 笑话,那碧海方舟是北京城极少的带高尔夫球场的别墅区,住的能是一般人? 他扫了一眼包裹得严实的年轻女孩儿,猜测这大概是哪个明星,于是满脸激动地和她搭讪起来,想要套出点话头以作日后谈资:“姑娘我看你挺眼熟啊,是不是演过哪部电视剧?” 谢昳:“……呵呵,我不是演员。” 她裹成这样还能眼熟那才是见鬼了。 司机毫不气馁地继续发问:“哦,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我听您这声音倒像我听过的哪个歌手,是谁来着?” 谢昳:“……” 十一月底,雾霾遮了大半边天,混沌晚风里,街道上一切都发灰。 她坐在出租车上,因为戴着口罩,呼吸有一点困难。 她小口下口喘着气,心情竟然有一些忐忑。 碧海方舟,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谢秋意去世后谢川重新搬的家,她在那儿长大。 里边有谢家,现在也有江泽予的家,可这两个都不应该是她去的地方。 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她得去见他一面,亲眼确认一些事情。 …… 同一时刻,碧海方舟东南角一处宽敞豪宅,三楼书房。 和别墅豪华的外观不同,书房的装修非常素雅,作为主色调的灰色、米色和白色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的百分之九十,只除了落地窗前两片粉红色的窗帘,显然和整体风格有些格格不入。 书房一侧有个巨大的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上头摆放着好些专业书籍还有形形色色的杂书,从一些打发时间的悬疑小说,到哀哀切切的爱情作品,统统齐全。 书桌上摆放着一个地球仪,旁边搁着个医学人体模型,白白的骨架在冷色调的空间里更显森冷。 江泽予坐在书桌后大大的实木椅子里,闭着眼睛发了会儿呆。 今天是周六。 她每周五更新。 他蓦地睁眼,把医生让他少用眼的医嘱抛掷脑后,戴上眼镜打开书桌上的电脑,轻车熟路地点进b站……操作的熟练程度,堪比一群整天逛b站的死宅。 可和那些人不同的是,他的关注栏里,只有一个人。 那人的头像是一张照片,以洛杉矶的蓝色大海为背景,年轻女孩子穿着吊带裙神色漠然地站着。 再普通不过的姿势,却遭到一众粉丝的吹捧,纷纷称sunny大人是神颜。 江泽予点进她的频道,最新的一期视频是fiftyfactsaboutme,近期有很多博主都会做的主题。 他点进视频。 简短的片头slogan后,女孩子那张冷艳的脸跳出来,神情平静,比平日里见到他时张牙舞爪的模样好了太多。 江泽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眨不眨看完了大半个视频,她挑选的问题大多数都很正经,偏向事业学业、性格以及人生经历方面,弹幕纷纷在谴责sunny大人避重就轻。 一支视频无恙地到了最后,女孩儿话锋一转,忽然许了个新年愿望。 “看到后台有很多宝贝们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借您吉言,希望我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能够找到一个阳光、帅气、有幽默感的男朋友。” 男朋友。 阳光帅气。 幽默感。 江泽予抬手摸了摸唇角,“啪”的一声阖上电脑,摘掉眼镜手一挥扔得老远。 那造价不菲的镜片无辜地从断成几截的金丝边镜框里脱落出来,倔强地弹了几下,最终被地心引力拽回去,手足无措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眼镜的主人气笑,只觉得人还是要遵医嘱,不尊医嘱肯定死得早……就算眼睛恶化死不了人,气也得气死。 他正生着闷气,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江泽予低头一看来电人,神情漠然地接起电话:“公司里出什么事了么?” 电话那头,纪悠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说工作狂大人,你都休假了能不能别张口闭口提公司啊……我又不是周扒皮,打你电话只能是让你工作吗?” 江泽予烦得不行,懒得给他好语气:“有话快说。” “我今儿吧,还真有件大喜事儿,我和我媳妇儿一会儿去看你,我们还带个朋友来……”,纪悠之似乎往外走了几步,语气放低了许多,神神秘秘道,“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比谢大小姐好一百倍,不,一千倍的那个,我媳妇儿闺蜜,今儿个刚到北京,这不,我在机场接人呢。” “……” 心情超级差的某人听到这一堆毫无意义的话,二话没说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留下纪大少爷一人在机场咬牙切齿骂骂咧咧。 第22章 第22章 首都国际机场,纪悠之对着忙音电话骂骂咧咧:“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家meggie可是留美回来的医学生,专攻眼科的!” 从纽约到北京的国际航班晚点了三个小时。 机场航站楼里,宽敞的到达口,来接机的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总算陆陆续续地盼来了这班飞机的乘客。 顾澜一眼就瞄到玻璃门后面走出来的娇小姑娘,兴奋地直挥手,随即又回头压低了声音警告:“meggie虽然是很欣赏江泽予,但大概还没到那份上。 你就算非要撮合他俩,也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千万可别给我整相亲那套啊。” 纪悠之讪讪点头,只觉得这事儿办的可谓是两边不讨好:“媳妇……知道了,我不是合计着她是专攻眼科的高材生么……你也知道的,江泽予的眼睛五年前受了伤,虽然做了手术没有大碍,但这两年工作着实太忙,眼睛的情况有所恶化。 如果他俩能成,医生配病人,那不是正好合适嘛。” 顾澜闻言带着怒气昵他一眼:“您可真行!你哥们儿是真哥们儿,我闺蜜就是塑料的了? 反正一会儿去江泽予家,你就当带个医生去给他看看眼睛,别给我整那些没用的!” 纪悠之在媳妇儿面前一向怂的不行,闻言只得满口称是。 meggie这次回国没带什么行李,两人接到人也不急着给她找酒店。 纪悠之一边开车,一边徐徐图之:“meggie,你还记得江泽予吧? 择优的另外一个创始人,我的好哥们儿。 我和澜澜结婚的时候,他是伴郎,你是伴娘,应该还有些印象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未免心虚,他那个钢铁直男哥们儿对这群貌美如花的伴娘们可是彻底没有印象了。 车窗外,北京城繁华与萧条并存,冰凉玻璃映照出一张与谢昳的明艳风格截然不同的温婉脸庞。 meggie闻言愣了片刻,而后笑着说:“……记得,江总谈吐不凡、气质独特,非常让人印象深刻。” 纪悠之从后视镜看到她笑意盈盈的眼,心下暗道有戏,于是不顾旁边顾澜快要翻到天上去的白眼,继续循循善诱:“是这样的,江泽予五年前不慎受伤,双侧视力受损。 他这两天在家休养,正缺个好医生呢,你今晚要是没事儿,要不忙我一个忙?” meggie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未尝不可。” 半个小时后,碧海方舟。 趁着顾澜带meggie四处观赏的光景,纪悠之一脸郁卒地看着坐在座椅上、从他们进门到现在一直双眼紧闭的江泽予。 他抬起手在男人阖住的眼皮子前晃了晃,压低了声音:“唉我说,你就算不把人家当女人,当个医生总行了吧? 人可是留美回来的眼科准医生,你不睁开眼睛看一看?” 江泽予面无表情地坐着,手指头在实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着,一下又一下。 待纪悠之快要沉不住气,他才漠然地来了句:“不好意思,医生让我近期不要用眼……” “我得遵医嘱。” 纪悠之气笑,还遵医嘱? 遵你妹的医嘱!前几天还被我撞见你特么在看谢昳的视频! 他咬牙切齿来了句:“行行行,你有种,你可千万别睁眼,我让她过来给你看看眼睛的外伤。” …… 偌大的北京城,各处都是别样光景。 谢昳这边,朝阳区的马路前方不巧出了车祸,几辆车追尾,交警为保留现场证据,封锁了道路,以便后续追责。 中午时分,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谁知那出租车师傅大概是觉得自个儿逮着了个明星,居然也不急着跑生意,干脆把车子熄了火跟谢昳唠起嗑来。 如此下来,明明不算远的路,竟然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碧海方舟。 北京十一月末的秋风着实瘆人,阴冷和寒气仿佛能顺着大衣的纤维缝隙钻进来,再穿过皮肤表层的毛孔,直直吹到人的骨子里。 谢昳付了车钱,轻轻推开车门,那凛冽的秋风猛地刮过来,直吹得她踉跄着往车座里跌。 她勉强顶着风走到车外,不免暗自庆幸自己为了防人耳目戴了墨镜和口罩,这会儿倒是无心插柳了。 碧海方舟是十几年前的豪宅区,和香山、西山等地段后来开发出来的许多新中式别墅区不同,这里的建筑风格遵循了二十一世纪初比较受众人喜欢的欧式建筑,娴静又雅致。 多年没有回来过,小区里却是没有太多变化,成片高尔夫草场穿插在独栋别墅之间,在这一片萧条的秋日里竟然显出了一丝丝春意。 谢昳下了车,正发愁怎么进小区,恰巧见着一辆眼熟的黑色宾利往小区门口开去,那车子往前开了十来米,不多时又缓缓往回倒…… “……谢小姐?” 成志勇一只手把着方向盘,按下车窗探出脑袋来,神情颇是有些疑惑,“您怎么在这儿?” 谢昳抬手摸了摸自个儿脸上的墨镜和口罩:“……” 江泽予聘请的秘书大概是练成过火眼金睛,她都裹成这样了竟然还能认出来? 成志勇问完,又拍了拍自个儿的脑袋,一脸恍然大悟道:“哦,您是来看江总的吧?” 谢昳把墨镜往头顶推,露出一双眼睛,咳嗽了两声含糊咕哝道:“咳咳,不是,我回家,我父亲家住在这个小区。” 成志勇闻言那脸上的表情明显很失望:“哦,这样啊,我还以为……我得给江总送文件去了,那……再见?” 他说完,作势要开了车走,却听到谢昳又咳嗽了两声,并没有要走的打算:“你……来这儿送文件? 江泽……咳咳江总也住这个小区吗?” 成志勇一愣,半晌那爱操心的脑子忽然转过味来,只寻思着这谢小姐和他们江总合该是一对,连这股子别扭劲都平分秋色。 郎有情妾有意就好办,最怕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他一张脸笑出了褶子:“可不是巧了么? 谢小姐,您家和江总家竟然在同一个小区。 你们是同学吧? 既然路过,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家看看他啊? 江总这两天正好在家养病,成日困在家里无聊极了,心情也很差。” 他说罢,送佛送到西般又递一级台阶:“要是有老同学去看他,他肯定会开心很多。” 谢昳目的达成,假做思索片刻后,从善如流地踩着台阶往下走:“好,那就烦劳您带路了。” 成志勇笑得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亲自下车给谢昳拉开后座车门:“好嘞,您请坐。” 车子缓缓往小区里头开,却不是谢昳熟悉的西北边、谢家的方向,而是东南角另一处豪宅。 谢昳担心一会儿江泽予又要给她放烟雾弹,于是趁机向成志勇打听,好等会儿求个对照:“您知道江总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成志勇转着方向盘,慢慢把车拐进那豪宅的庭院,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江总的眼睛似乎是受过伤,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我来择优上班的时候他就受伤了,刚刚接受过治疗。 那会儿他的两只眼睛几乎都不能用,办公也只能听听会议的音频,我都担心他会不会变成瞎子。 这件事,公司内部没几个人知道,恐怕也只有江总和纪总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了。” “不过,江总很忌讳别人提他眼睛的事,所以我们也都是对外保密的,谢小姐可千万别和其他人透露了。” 谢昳捏紧了手心点头,却听到成志勇忽然“咦”了一声。 他把车子开进车库,看着庭院里停着的那辆骚包又拉风的法拉利,咕哝道:“纪总今儿过来了?” …… 成志勇有江泽予家的钥匙,于是自顾自开了门,带着谢昳径直上了三楼。 谢昳一边走,一边随意地四处打量。 别墅的装修风格和那天视频里看到的差不多,原木色地板,米色的墙面,整体风格很是干净雅致,比起一个意气风发的商场新贵,这房子倒更像是住了一个古板年迈的老学究。 成志勇带着人到了三楼的书房,那书房的门半掩,他于是轻轻敲门:“江总,纪总,我过来送文件。” 里面“嗯”了一声,他便回首冲谢昳颔首,推开了门:“我在路上巧遇了谢小姐,就带……” 他一句话说到一半,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地说不出话…… 纪总和他的夫人站在落地窗边,一人捏着一只茶杯,而书房正中,巨大的书桌后面,江总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头往后仰着。 他眉头紧皱满脸不耐,身边却站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那姑娘一只手捧着他的下巴,另一个手扶着他的太阳穴,整张脸凑得极近,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要亲上去。 成志勇:“……” 他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口,抱着胳膊、暴露在口罩之外的眼睛微弯的谢昳,顿时垮了一张脸。 第23章 第23章 中午时分天光大亮,久违的阳光穿透秋天的霾和雾,像炳利剑劈开满城的沉昏。 书房左侧整面的落地窗干净得不像话,窗外黄绿相间的高尔夫球场与远处蓝灰色天际相接。 书房里开着足够的暖气,暖到让人能够轻易忘记刚刚外头的凛冽秋风,却似乎依旧忘不掉那寒意。 谢昳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她没有摘掉口罩,露出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饶有兴致地看着书桌后画面“温馨”的两个人……他们旁若无人般靠得近。 男人闭着眼仰头,年轻女孩子的两只手捧着他的脸,挺翘的鼻尖几乎快要碰到他脸颊。 她的头发肆无忌惮地往下垂,有那么几缕垂在他肩膀。 下一秒就要吻上去的姿势。 大白天的,还是在书房,倒是好兴致。 谢昳掩在口罩下的唇角微勾,不再看那边,垂下眼皮数起地板上的原木花纹来。 “江总,我在路上巧遇了谢小姐,就带她……” 成志勇刚刚的一句话虽然只来得及说出口半句,然而其中含的信息量已经足够爆炸,让原本面对着窗外的纪悠之夫妇俩登时转过身来,也让书桌后一直谨遵医嘱、紧闭双眼的男人蓦地破了戒。 只除了对“谢小姐”这三个字的分量毫无所知的meggie不为所动。 江泽予睁开眼,恰恰看到谢昳低下头的模样,他盯着她的发顶,一秒,两秒,三秒钟。 他忽然歪了歪脑袋,避开meggie扶着他脑袋的双手,眼神却没离开门口的人。 书房门口,成志勇此番弄巧成拙,亲手造就这腥风血雨的修罗场,哪里还敢多留,只匆匆地把文件夹放在桌上,丧着一张脸告退:“那个……江总,会议的音频文件在这里,您……有空就听,不听也行。 那个……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罢,不待江泽予点头放行,他便以老年人竞走的速度脚底抹油般开溜。 而书房那头,窗边站着的纪悠之,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则是恨不得抽自个儿两个巴掌。 这特么都能撞上? 所以他这红线还没牵到位呢,就被一把火烧了。 他顾不得手抖之下洒可大半杯的茶,拼命给一旁的顾澜使眼色,以肯定她心里的猜测。 ……媳妇儿,你猜得没错,这个“谢小姐”就是那个“谢小姐”,就是江泽予这辈子唯一一个如梦魇般的“谢小姐”,谢昳! 顾澜狠狠瞪了他一眼,默契地用眼神回话。 ……废话,我能不知道么? 刚刚还满口遵守医嘱、装模做样的人,现在目不转睛、一下都舍不得移开眼,还能是哪个谢? 顾澜随即看向门口。 京城谢家的大小姐,谢昳,美貌冠绝,傲气非常,她虽说从来没见过真人,却听过许多和她有关的故事……比如,这位大小姐从小就性子冷傲,不爱搭理人。 又比如,她做了时尚博主,常常一掷千金,挥金如土。 再比如,她让择优的ceo江神心甘情愿、魂不守舍地等了五年。 如今这位传说中的谢大小姐俏生生站在门口,虽然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但顾澜知道,meggie大概没戏了。 她心里暗叹,要不是之前在她的婚礼上,meggie对江泽予印象很深刻,之后又多次在她面前提及,她是绝对不会让自个儿亲闺蜜来趟这浑水的。 不过现在看来,这水,还真不是一般的浑,毕竟江泽予的眼神,实在骗不了人。 顾澜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茶杯搁在书架上,然后走到书桌后面,拉过尚在怔忡间的meggie往外走。 经过门口的时候她轻轻朝谢昳点了点头,考虑再三还是解释了一句:“谢小姐,我是纪悠之的妻子,顾澜。 meggie是我们的朋友,也是位准医生,今天恰巧过来,给江总看看眼睛。” 谁知她不解释倒罢,解释完后那漫不经心低头数地板纹路的人倏地抬起眼。 谢昳的手指头不自觉地蜷起来,指甲轻轻刮着手心的掌纹。 她抬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眼被顾澜牵着的年轻女孩子。 年纪和她差不多,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瀑布般垂在肩头,眉目清秀,个子不高,只堪堪到她的眉间,大概是……一米六的样子。 女孩子身上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柔美又素雅。 一米六的个子,粉色,学医。 谢昳眯了眯眼睛,忽然问了句:“你爱看张爱玲吗?” meggie不知眼前这双摄人的眼睛主人是谁,闻言亦是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你爱看张爱玲吗?” 张爱玲? 很多女孩子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都在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点亮床头的灯悄悄地读过吧? 那大概还算是喜欢? meggie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还顾不上多说几句,便被顾澜拉着匆匆下了楼……自然就没有听到方才提问的人沉默了很久之后,唇边溢出的一声轻笑。 身高一米六,喜欢粉红色,爱看张爱玲,学医。 原来还真有这样的人啊。 落地窗前,纪悠之面色复杂地看着门口裹得严实的谢昳,原本还纠结着多年不见,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这会儿见媳妇儿都跑了,便顾不上书房里这两人,忙不迭大步下了楼梯追人去了。 短短几分钟内,楼下的玄关大门接二连三地响起开门、关门的巨大声响,灰色的风找准了机会,三番两次咆哮着往房子里灌。 阳光正好,秋风依旧,偌大的书房里最后只剩了两个人,一坐一立,隔了好远。 书柜上方古典的摆钟“嗒嗒嗒”地摇晃着,时间缓缓地流逝,一室寂静,没有人说话。 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十分钟,还是坐着的人率先沉不住气:“谢昳? 你……来看我?” 最后三个字的语气颇为复杂,不自信之中又透着丝令他自己都鄙夷的期待。 江泽予心情有些忐忑,还不待她回答,就像生怕听到否定答案一般忙不迭地转移了话题:“咳咳,上周我给你发的短信,为什么不回?” 谢昳没有说话,只摘掉了口罩,冰冷的口罩微潮,大概是被呼吸间带出来的水汽润湿了一些……反正北京城干燥的秋天没有这个能力。 她今天没有化妆,一张巴掌大的脸是素面朝天的模样,面色略微有些苍白,那淡粉色的唇不算有气色,可比起平常浓妆的模样,生生小了好几岁。 安静的空间里,她瞥了一眼他书桌一角摆放着的森白色的医学人体模型,又把视线投掷到书柜第二格左侧的第三本书,书脊上有小楷所书的《倾城之恋》四字。 她的视线紧接着顺着那书本,移到书柜下方的梯凳上。 他们在之前的很多个午后,也像今天一样? 又或许,只有两个人吗? 那女孩儿送给他一个象征她的专业的人体模型,也在他这儿藏了她爱看的书。 他办公的时候,她就窝在一旁看些杂书,书柜上层的书就布着梯凳拿,又或者,让他帮忙。 她或许会躲在他怀里撒娇,也或许会亲吻他的侧脸;那她是不是,也像她曾经那样逗笑过他? 落地窗边,粉色窗帘安安静静地垂着,谢昳胡乱地思索着,忽然就想起了张爱玲另外一本书里的一段描写。 她当年看的时候,只是觉得那段文字把一个女人的敏感表现得甚是到位,所以誊抄了几遍。 可如今那文字就这么一个一个地,从心底清晰准确地爬上来。 “深夜的汽车道上,微风白雾,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 车里的谈话也是轻轻飘飘的,标准英国式的,有一下没一下。 玫瑰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 是吗? 是的吧。 也好。 她这个人太过复杂,心里藏了那么多不见天日的东西,背着沉重又危险的包袱前行,本来就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的啊。 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早就料到了,总会有这么一天,她彻彻底底地成了他的过往,而他彻彻底底地属于另外的人,属于一个能给他单纯快乐的简单姑娘。 谢昳忽然干脆利落地把头顶的墨镜往眼睛上一扣,指甲重重嵌进了手心里,而嘴角却扬起一丝笑:“哦,我大概是忙忘了吧。 我今天只是路过,没有别的意思,一周之前的事情,是我的失误,你别当真。” 失误? 书桌后,江泽予听到她敷衍的回答,那颗悬浮了一整周、忽上忽下的心脏止不住地向下沉,像是掉进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沟涧,又或者是被某个引力极大的黑洞所捕获,麻木酸疼之后,竟然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是啊,他所有的惊慌失措和辗转反侧,他日日梦到的那个轻飘飘的吻,不过就是她的失误而已,又或者是在国外待了五年的谢大小姐眼里,不值一提的举动。 像这样给个甜枣之后再打的那一巴掌,才最是伤人。 江泽予忽然想起了刚刚看的视频里,她在亲了他之后还肆无忌惮地说要找个男朋友的场面,他当时只是气她开玩笑都伤人,这会儿才知道,她根本不是玩笑话。 他滞了片刻,认清现实般伸手按了按心脏的地方……原来从见面起,她就一直牵着他的鼻子走啊。 真是好样的,时隔五年,她的能力和狠心依旧不减当年。 那他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期待、仍旧对她抱有希望呢? 掺了粉尘的阳光从落地窗里照进来,江泽予逼着自己不再看她,淡漠闭了眼睛往后靠在椅背上,声音突兀地变得冷硬起来:“哦,是吗,既然如此,那就请谢小姐继续路过吧。” 他说罢,门口站着的人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轻轻“嗯”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转身,抬脚往楼下走。 她走得不算快,一步又一步,稳稳当当的步子像是直直踩在他心里,每一步都踩得他血管炸裂、心脏骤停,就如同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她撑着伞离开,那脚步声就算在响彻的雷声之下,依旧清晰到让他痛彻心扉。 甚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午夜惊醒的元凶都是那坚定的脚步声。 犹如午夜凶铃。 就算是离开,她谢昳也有本事让他不得安宁。 江泽予握紧拳头,红着眼睛把桌上的文件一把扫到地上,青色的陶瓷茶壶从木质杯托上摔落,猛地触碰地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即摔得粉碎。 那尖锐响声总算把她离开的脚步声盖得妥当,不用再扰人心神,亦是还给他一丝思考的能力。 这一点思考的能力,让他登时察觉出些不对劲。 她刚刚,在书房里,为什么要戴上墨镜? 片刻的怔愣后,书桌后面自暴自弃般发泄的男人忽地站起身,一把推开椅子开始狂奔。 他不顾因为奔跑变得模糊的视线,径直下了两层楼,终于赶在玄关之前拦下了即将推开门离开的人。 十二点整,楼上中世纪的摆钟开始敲响十二声钟声里的第一声,江泽予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谢昳的肩膀,不容拒绝地把人转过来,又抬起右手,一把摘掉她眼睛上盖着的墨镜。 谢昳咬着嘴唇,惊惶失措。 摆钟的声音一下一下,敲了整整十二声,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江泽予抖着手,用粗糙的拇指指腹温柔拭去女孩子通红眼角的那一滴泪,方才充斥心间的愤怒和不甘,此刻统统融化成了软和疼。 他是真的对她没有办法。 “昳昳,你哭什么啊?” 第24章 第24章 别墅一楼客厅亦是巨大的落地窗,就连玄关处也被阳光照得明亮,谢昳眼睛上赖以掩饰的墨镜蓦地被摘掉,骤然大亮的视野让她惊慌失措地偏过脑袋。 “……我没有。” 可那明显通红的眼角和男人指尖擦拭过的滚烫眼泪却骗不了人。 江泽予的一颗心顿时又酸又软,他忽然察觉到,这是他认识谢昳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看过她的眼泪。 纪悠之从前总说,她谢大小姐就是个铁石心肠的机器。 哪有这样的人呢? 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儿能让她半分上心。 他甚至说过,一众发小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单纯洒脱如韩寻舟,有心思深沉如贺铭,也有纨绔真性情如庄孰,但他唯独看不清谢昳。 这样的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谁和她动了真情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那个时候的江泽予在他说这话时不置可否,他曾经一度觉得他比所有人都要懂她。 她会在吃饱中饭之后慵懒地躺在他腿上午睡,像只小猫一样轻轻蹭他的裤腿;也会在看完某些拍得很烂的电影之后皱着眉头糟心一个下午;更会在某些月影绰约的晚上,在公寓楼旁的路灯下偷亲他之后露出肆意又张扬的笑。 她不是他们眼里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冰山,她只是她。 所以,在那段长达三年的感情里,虽然谢昳几乎没有对他说过诸如“喜欢”和“爱”之类的字眼,江泽予依旧觉得,他在她心里和旁人是不同的,他看到的才是完整的谢昳。 可他今天忽然恍然,他其实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泪……以至于现在见着了,他的心脏像是瞬间被陨石击中,慌乱心疼间全然不知所措起来,甚至根本难以思考她是为了什么哭。 江泽予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急忙将她侧过去的脑袋轻轻掰正,放低了语气生怕再惹哭她:“昳昳,到底怎么了? 谁惹你不开心了?” “你。” 谢昳眼看着装不下去,强忍着被人看穿的恼怒和羞意,直直瞪着他:“你惹我了。” 江泽予闻言怔愣住,极其仔细地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加之没骨气地反省自己:“我……刚刚说话是重了一点,不该叫你继续路过;我还……嗯,我不应该不送你到楼下,更不应该……砸东西。” 他现在一点都想不到自己方才听她那般漠然又敷衍的说辞是何等心情,只她一滴眼泪,他就立刻缴械投降。 谢昳听他越检讨越离谱,抹了把眼睛,语气冷硬地跟他摊牌:“有女朋友了为什么不说? 还是说,这是新的报复手段? 行,我承认你是有一点点报复到我,但也就一点点……” 这回倒是江泽予愣住了:“女朋友? 什么女朋友。” 毫无经验的江某人在这会儿福至心灵般反应过来:“你是说……meggie?” 谢昳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脸上神情已经管理好,只泛红的眼眶没能一下子恢复:“不然呢? 江总,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前任,我想你女朋友也会不开心。” 她说完,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推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江泽予心里简直把纪悠之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急忙上前两步又把人截住:“真不是,那是纪悠之他媳妇儿的朋友,学医的,说是带过来给我看看眼睛。 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我连长什么样都没有注意,医生吩咐我不能用眼。” 谢昳听他解释完,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抿着唇角转过身“噔噔噔”上了楼。 待回到三楼书房门口,她指着落地窗前那整片的粉色窗帘问跟上来的男人:“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粉色? 还有书柜上这些书,我怎么没发现你还爱看张爱玲? 书柜底下的这个梯凳,以你的身高用得着吗? 还有,书桌上的医学人体模型。” 谢昳捏了捏手心,心里复杂的情绪蔓延开来,一双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问得很难堪:“喜欢粉红色、个子不高、爱看张爱玲的学医的姑娘,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这些,难道不都是你给你喜欢的人布置的吗?” 她本难以启齿,可心里复杂的情绪不断膨胀,便不得不找个宣泄口了:“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在重逢之后一次又一次地招惹我?” 江泽予听到她的话,原本只觉得匪夷所思,可那几句似曾相识的问话让他顿时想起那天在车上,她醉酒后的挂……“是不是怕你那个身高一米六,爱看张爱玲,喜欢粉红色的学医的小女朋友,吃醋啊?” 他当时只觉得那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以为她是酒后胡言乱语,这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想法和逻辑。 江泽予对照着时间线回忆了一下,总算得出结论……她大概是在那个采访里看到了他的书房,所以生出这样的怀疑来。 待缓过神来之后,被误解的恼怒一闪而过,接踵而至的则是莫名的松快和……无可抑制的狂喜。 再是没有经验,他也知道,一个女孩子会因为这种事情哭,代表了什么。 方才在书房里满心的郁气一扫而空,男人的嘴角没出息地上翘起来,垂在身侧的指尖不自觉微动,然而一张脸却反而装模做样地板起来。 “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的话没错,这座房子里确实有许多东西,都是我给喜欢的女孩儿准备的。 何止这些,还有更多的你没有看到,想看看吗?” 他说着,轻轻拽住谢昳的手腕,带着她往三楼的另一个房间走去。 谢昳听他毫不避讳地承认,承认完之后竟然还洋洋得意地向她炫耀起来,只觉得这人五年过去,竟然不可理喻到这般地步,于是边走边气笑:“江泽予,你有病吧?” 她话音刚落,人已经被那力道带着走到了书房左侧第二个房间的房门口。 江泽予松开她,没有说话,轻轻转动门把手,推开那扇房门,指了指里头:“我给我喜欢的人布置的东西,都在这儿。” 谢昳怒气冲冲地一眼扫过去,宽敞的房间里三面都是透明的玻璃格状橱窗,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只包包,各种品牌、包型应有尽有。 看得出来归置的主人并不懂包,只胡乱地买回来一只一只供在里面,完全没有按照包包的款式、颜色、皮质等分类陈列。 尽管如此,柜子里的这些包却没有一只是普通的,不是某些品牌的高定或者联合限量款,就是早就已经停产的中古款式。 满柜子的包,实在是价值不菲,就连作为知名时尚博主、和各大品牌方合作频繁的谢昳,在离开谢家的经济支持后也很难肆意购买。 她看了眼那琳琅满目的包,气得深吸了口气……他这是想告诉她,他对现在的女朋友有多大方? 谢昳转过头,对眼前的人怒目相视:“江泽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可她话音刚落,却注意到他背后、房间最左侧橱窗的顶端放着的那个包,是一个米白色的celine,品相完好,毫无使用的痕迹。 她认出那只包是五年之前的早春新款,当时售价两万块左右。 那只包,是他们分手的那天,他送给她的那一个。 谢昳怔愣住,随即又转过眼仔细打量房间里其余的包。 第二排第三个,爱马仕稀缺喜马拉雅birkin手袋,她曾一见倾心,三年前曾在视频里提到说想要买回来收藏,却没有遇上合适的购买渠道;第三排第一个,她曾发过微博求购的lv家停产已久的中古包款,虽然价格和喜马拉雅差了一个零,但稀缺程度却能与之匹敌;第五排第四个,chanel去年出的限量款,这个她记得当时她仅仅是转发了官方微博…… 这里面的每一只包,似乎都和她有关联,有的甚至她自己都忘了是否什么时候在哪条视频里提到过。 江泽予站在门口,看到她怔愣的神情,轻轻咳了一声:“书房里的那些布置是这栋房子原有的主人留下的,我只是懒得变动。” 这个小区的房子一向抢手,他几年前机缘巧合下才有幸购买到,当时心里或许还抱有一丝期待,期待逢年过节她回国、回谢家的时候,或许能在小区里见到她。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巧合、自然的相遇。 可她五年里都没有再回国。 江泽予看着被满屋子的包包震慑住的谢昳,停顿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嗓音,无可奈何地说道:“昳昳,你别哭,是我不好,不应该让纪悠之带人到我家里来。 但是meggie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更不是我喜欢的人。” “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才是我给我喜欢的人准备的。” 他说着,那嗓音哑了半分,竟然显出些颓唐来:“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很幼稚。 我做过的最幼稚、最矛盾的事情,就是我明明恨你,却没有办法只是恨你。” 第25章 第25章 …… 偌大房间净几明窗,玻璃柜里各种皮质的包将阳光反射得五光十色。 谢昳站在门口,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从重逢至今,她感受过他的恨意、恼怒,也感受过他对她或许还残留一点点的情意。 可这满柜子的东西让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五年来,他竟然从来没有放下过她。 她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对她的沉沉情意,可心下愉悦之前,有更多的事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们之间,走到了现在,隔着五年的物是人非和沉重现实,真的还有可能走到一起吗? 周家、谢家,还有他和她,这么多错综复杂的因素都是他们之间的阻碍,更何况,如果他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真的会原谅她吗? 江泽予说完话,看到谢昳咬着嘴唇看他,脸上的挣扎神色那般明显。 他心底叹了口气。 就算是企业并购,也没法一步到位,又何况是要收复一颗复杂的人心。 有些事情急不来,以谢昳的性子,今天的这些情感表露已经突破了她原有的极限,还是不能把人逼得太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过犹不及物极必反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江泽予咳嗽了两声,不再顺杆子往上爬,而是带着人回到书房里,拉着她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 “昳昳,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谢昳听他从方才开始就一口一个“昳昳”,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舍得拒绝。 “我听韩寻舟说在同仁眼科看到了你,所以过来看看……”,她说着,语气变得严肃,“江泽予,我刚刚过来的路上问过你的秘书,他告诉我你的眼睛是外伤性视损伤。 你别再骗我是什么视疲劳。” 江泽予听了这话,知道她是关心他才专门过来这一趟,只觉得心下熨帖至极,就连视线都清晰了几分。 他凑到她面前,伸手拨开自个儿浓密的眉毛,露出平时掩藏在眉毛下的细微疤痕:“这儿。 五年前我摔了一跤,当时摔得有点严重,眉骨骨折导致视神经损伤。 那时候有过短暂的失明,好在手术及时修复了视神经,没有造成永久失明现象。” 他说完,看着谢昳刹那间变得水光荡漾的一双眼睛,心下责怪自己说话不知分寸,于是立马改口,声音放轻了许多:“昳昳,其实没有这么严重,现在只不过是双侧视力有些受损,不碍事的。” 谢昳看着男人轮廓优秀的侧脸,抖着手缓缓摸上他的眉骨,在他浓密的眉毛上轻轻地抚过,果然摸到了一处粗糙的疤痕。 那疤痕不长,看得出来医生的很优秀,但那疤痕附近的眉骨竟然有一处轻微的凹陷。 谢昳在那凹陷处来回抚摸了几下,只觉得这处凹陷像是在她心里也挖了个洞。 他说的简单,可视神经损伤比一般的眼科疾病要难恢复得多,基本都是永久性的。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他的眉骨,另一只手攥的很紧,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一句:“……还疼吗?” 江泽予看着她发红的眼睛,心里只觉得比当初受伤的时候还难受。 他简直想要把人一把按在怀里,但理智却告诉他,急不得。 手指微动了几下忍耐住,江泽予轻轻握住她按在他眉骨处的手指:“现在不疼了。” 谢昳难过得不像话,她忽然抽出手,盖在他的两只眼睛上,语气有点凶:“医生不是嘱咐你少用眼吗?” 她说罢,立刻侧过脸,悄无声息地用另一只手抹了把眼睛。 被他发现一次已经够丢人,要是这次再被看到,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男人的双眼被一片温暖和柔软覆盖住,她手上大概是涂了玫瑰味的护手霜,温润指尖好闻又不腻的香气扑鼻。 他的眼睫在谢昳的手心里无奈地眨了几下,最终乖乖听话闭上了眼。 肌肤相触间,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静。 偌大书房,空调有轻微的机械运转声音,皮质沙发柔软,正午的暖调光线俏皮地在他的侧脸上跳动。 谢昳趁着他闭上眼的光景,轻轻拿开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 男人的脸和几年前其实没有太多分别。 这世界上长得好的男人很多,谢昳因为职业的关系常年混迹各大时装周、品牌秀场,周围见多了长相出色的男明星和时尚界赫赫有名的男模。 那些人,大多数皮相都很优秀,有的人眼如星辰,有的人鼻若悬胆,有的人面如冠玉,各有各的好看。 但江泽予这张脸,则胜在骨相。 他的骨相实在是太过完美,那眼上的两侧眉骨恰到好处地隆起,衬得眼窝格外深邃,面部正中又靠着那挺直的鼻梁显得格外饱满,而到了那下颌骨处,一丝赘肉也无,棱角分明、不窄不宽,当真是多一分嫌多、少一分不够味。 如果整容医院征集整容模板的话,这张脸大概能在男生类别里名列前茅。 谢昳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也挺虚伪的,当初她总是自己骗自己,和他在一起是为了报复谢川,但其实当年她第一次遇到他就觉得这男生长得实在帅气,以至于之后每一次见面她都会不由自主盯着他看很久。 身边的朋友们,包括他们自己都曾心照不宣,在那段感情里,是他先爱上她,是他无法自拔,是他更爱一些。 谢昳每次听到这些话都毫不心虚地接受了并引以为傲,她从小实在是缺乏爱缺乏安全感,又大小姐脾气作祟,在那三年里面总是斤斤计较地想着要他更爱她一些。 但时隔多年,二十七岁的谢昳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在心里面承认,她其实在很多年前就爱上这个少年。 她嘴硬又故作骄傲地爱了他很多年,一点点都不比他爱的少。 细碎阳光从眼皮里透进来,暖橙一片。 江泽予虽然闭着眼,却也能感觉到谢昳在打量他。 他一开始倒是老神在在任她打量,可时间久了不免有些如坐针毡。 他今天好像没有好好刮胡子。 他不自在地侧过脸轻咳了两声:“昳昳,书桌上有成志勇送来的会议音频,你能不能放给我听? 我眼睛不方便,现在只能听音频,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以工作为由,好留她久一点。 他说完,听到谢昳沉默半晌后闷闷地“嗯”了一声,之后便是悉悉索索起身的声音和一步两步的脚步声。 她的脚步声实在是让他惶惶不安,江泽予皱着眉头忍耐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皮看了眼她的背影,待确认她是往书桌那边走而不是要离开后,才安心地再次闭上眼睛。 谢昳在书桌边上找到成志勇送来的文件袋,拉开拉链,从里头拿出一个u盘。 桌上正好有台笔记本电脑,她把u盘插好、打开电脑。 这台笔记本大概用来娱乐消遣的,并没有设置密码,以至于她刚打开就看到了之前没有关闭的页面。 谢昳看着屏幕里自己妆容完整的脸,和视频暂停时候那句“能够找到一个阳光、帅气、有幽默感的男朋友”的字幕,不禁吸了口气。 难怪那一屋子的包包都是她曾经想要的,原来她每一条视频他真的都有看。 她心里又是酸,又是暖,又是疼,复杂的情绪如一杯调砸了的鸡尾酒,所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丝毫品尝不出来各色滋味。 可到了最后,那舌尖残留的一味,竟然还是怕。 他这样,她又该怎么办呢? 谢昳神情复杂地把b站的页面关掉,然后拔掉电源,端着笔记本走到沙发前在他身边坐下,打开音频文件。 她的声音有些哑:“开始了,听吧。” 会议和择优平台电商年底的促销策略有关,众人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各种各样的提案,某种程度上来说算得上是商业机密了。 谢昳虽然没学过商科,但谢川生意做的大,她从小耳濡目染间对这些东西还算感兴趣,所以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反倒是江泽予。 “昳昳,能不能倒退十秒钟,上一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嗯这里倒退十五秒,我再听一遍。” “倒退五秒。” “……” 三番五次后,一个绝妙的提案七零八落,谢昳恼了,点了暂停:“能不能好好听?”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很无辜:“昳昳……你在我身边,我怎么好好听?” 九年前,她不过坐在他身边自习,他便一页书也难翻;她和他一组实验,他便连最简单的倒立摆实验也屡屡失败。 这哪里能怪他? “……” 谢昳脸颊泛了红,心里恼怒这人过了五年,撩妹技术倒是见长,她不得不承认这次真的有被他撩到。 她不自在地把笔记本推到他腿上,看了一眼书柜上的摆钟,已经十二点半。 这半个多小时的相处,竟然是他们重逢以来最岁月静好的一段时间。 谢昳暗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硬邦邦地来了句:“……我先走了,下午还有事。 既然我在会打扰你,那你就自己好好听吧。” 这倒不是借口,今天下午两点钟,yr集团的广告导演周子扬约了她和饰演广告男主角的另外一位代言人岑宁一起试个镜,好彼此熟悉熟悉。 江泽予想再留她,却又找不到理由,于是只得不舍地拉住她的手腕:“我送你到楼下。” 谢昳把人按回到沙发上坐好:“不用,你好好休息,我自己会走。” 她看着他骤然暗淡下去的神色,潜意识快过大脑,补了一句:“我视频里那句话,就是随便一说,你不要当真。 然后……你好好修养,我有空再来看你。” 说完后,再不顾男人听到这话后刹那间弯起的嘴角,急匆匆地大步往楼下走去。 …… 周导的工作室离碧海方舟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谢昳打车往那边赶,路上忽然收到一条消息。 “是谢昳吗? 我是纪悠之,好久不见,哪天要不要出来聊一聊?” 谢昳还没来得及回复,那边很快又来了条短信。 “聊一聊关于江泽予的眼睛,我想他大概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受了伤。” 第26章 第26章 方才在碧海方舟,纪悠之压根没有追上顾澜,眼睁睁看着她开车带着meggie扬长而去,把他一个人扔在了江泽予家门口。 再上楼看那两人卿卿我我、互诉衷肠更是要命,纪大少爷只好憋屈地徒步二十几分钟才走到小区门口打车。 然而祸不单行,他刚到办公室便接到了来自顾澜的好几个谴责电话。 顾澜为闺蜜鸣不平,更恼怒他办事儿不靠谱,俩人拌了几句嘴之后尘埃落定……之后几天进家门是不可能了,办公室的沙发他纪大少爷得被迫包场一周。 这惩罚实在是太过惨烈,以纪悠之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可能罢休? 他恨恨地想,这亏可不能让他自个儿一个人吃了,得他妈找个人跟他一起受苦。 他思来想去,打电话问庄孰要了谢昳的手机号码,撒气般发了两条短信。 “是谢昳吗? 我是纪悠之,好久不见,哪天要不要出来聊一聊?” “聊一聊关于江泽予的眼睛,我想他大概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受了伤。” …… 谢昳收到这两条短信的时候,着实怔愣了许久。 在她的印象里纪悠之一直是个吵闹又不正经的人,和庄孰两个人就是他们一众发小圈子里的一对活宝,都是插科打诨、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 所以在她收到纪少爷规规矩矩的两句完全不带脏话、语气相当客气的短信的时候,便是还没有看完全不内容,她也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程度来。 严重到手机从微抖的手指缝里溜出去,掉在司机座椅下面,她费了好大劲才够到。 手头没有纸巾,她把蹭脏了的手机屏幕用裙边胡乱擦了擦,看了一眼时间,正好下午一点钟,离和周导约好的试镜还有一个小时……哪怕再是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全部原委,现下也来不及了。 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手机忽然铃声炸耳。 谢昳接起来,对面是操着美国混上海口音蹩脚汉语的林景铄。 “喂,sunny吗? 周子扬把一会儿的试镜取消了,定了今晚的飞机飞温哥华。 这傻子拍的广告是还可以,但本人就是个疯子。 他之前定了广告的主题是星河和极光,不知道听谁预测了今年黄刀镇的极光就这两周最佳,非要剧组有加签的马上飞过去,sunny,你有加签吧?” 乱七八糟的事情接踵而至,谢昳按了按太阳穴,稳了下心神,语气很有些疲惫:“嗯,有是有,不过……什么时候出发?” 林景铄那边正在焦头烂额地打包行李,闻言靠脑袋和肩膀夹住手机:“晚上八点的飞机,我也过去。 他周家少爷发疯我们也只能跟着兜底。 你要是去的话,赶紧回家收拾行李,我让秘书给你订票。” 谢昳听到他开头的时间,算了一下,离现在还有七个小时。 她恍惚间没有注意到林景铄的后半句,只点头道:“好,到时候机场见。” 她挂完电话,想了一会儿,给刚刚那个陌生的号码回了条短信,带了些许与她风格不符的示弱。 “纪悠之? 你现在有空吗,我晚上八点的飞机去加拿大出差,要是有空,我请你喝酒。” 那边消息回得很快,好像专门守在手机旁边等她的回复,但语气实在算不上友善:“喝酒就算了,我没那闲情。 择优总部十七楼,我的办公室,不见不散。” 谢昳锁上手机,脱力般靠在汽车后座的靠垫上,好半天才想起来让司机掉头去择优。 车子行驶的时候,她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江泽予的受伤或许和她有关系,或者说,和她当年的离开有关系。 不然他没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隐瞒,不然纪悠之也不会给她发这样的短信。 难道当年,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可是如果她不那么做,周子骏栽赃给他的无端指控就不能洗清。 他一辈子都会被人看不起,永远都得背着见不得光的案底,艰辛又毫无希望地活在黑暗里。 保不上研,拿不到大企业的offer,进不了体制内,甚至就连创业他都不可能拿到银行的贷款。 似乎最好的结局就是她不管周家的事,不帮他翻案,逃离谢家后执意和他在一起,两个人做一对平凡又贫穷的夫妻。 可是那样的话,他真的会甘心吗? 怎么可能呢? 他当年可是北京城的理科状元;大学四年,他除了陪她就是泡在图书馆;他夜以继日挑灯夜读,四年里修了自动化、金融的双学位。 这样勤奋又上进的少年人,怎么可能甘愿平凡呢? 在谢昳的价值观里,和自由、财富与尊严比起来,爱情实在是飘渺又可有可无的东西。 不说别的,她的妈妈当年便飞蛾扑火般投奔所谓的爱情,东窗事发后,出轨的对象一走了之,而她和谢昳则被赶出谢家,过了几年相当苦困的生活。 就连娘家为了脸面对她置之不理,于是这位出生名门的上海小姐不得不为了生计在北京城郊外摆了个早点店,最后去世也是因为心有积郁再加上劳累过度。 她死的时候告诉过谢昳,爱情不能当饭吃,爱情连个屁都不是。 谢昳很小的时候就铭记于心。 多年后,自以为做出理智选择的她在北京城繁华的市中心的车水马龙里头疼欲裂、几欲窒息。 她百思不得其解,恰好听到的车司机吐槽了句:“今儿个天气真是怪,您看啊,咱背后是太阳,前方又是大片儿的乌云,特像我前两天搁电影院看的灾难片。” 谢昳恍恍惚惚地抬起头。 车窗外晴朗依旧,她的小臂被暖橙色阳光照耀,然而车前方不远的天空乌云盖顶,狂风大作,梧桐叶子被风卷起来几米高,还真像是电影《2012》里渲染得极其逼真的世界末日。 她忽然想起当初在s大旁边的公寓里,她和江泽予一起看了这部电影。 电影里,末日来临的特效迫人,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人们忙着哭泣、逃生、告别,但所有的一切在骤然来临的灾难面前显得那样脆弱。 无法阻止的地震、海啸、火山爆发,在一切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崩溃之后,这世界上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所有的人类文明被毁灭,人类的意志也被击垮。 谢昳还记得那个时候,宽大的沙发上盖着条灰色毛毯裹住两个人,她靠在他腿上,咽下一颗他喂她的小番茄,被酸得牙疼又困倦非常:“啧,末日,如果地球都毁灭成这样,那世界上真是什么都不剩了。” 彼时的少年低下头,轻轻抚摸她的发丝,很久之后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不啊,还剩很多东西。” 谢昳实在是困极,丢了句含含糊糊的“剩了什么啊”,便沉沉睡去。 她没有听到答案。 几年后依旧是北京城,朝阳区的出租车里,谢昳看着车前翻涌的乌云和云里头偶尔亮起的闪电,虽然还是不知道他当时的回答,但她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想法。 如果,如果真的末日来临,房子毁了、公路不再、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殆尽。 什么喜马拉雅鳄鱼皮,什么布拉迪跑车,什么昂贵的香槟晚宴,什么尊严什么自由什么贫贱或是富贵,统统在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下全都成了齑粉灰飞烟灭。 那她还是会爱着他的吧。 谢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狠狠吓了一跳,心脏错跳间,额角出了满头的冷汗。 这五年来的每一天,她都好像在演一部没有观众的谍战片,孤独、想念、害怕像是活埋过程的一抔抔泥土,下一秒就要把她压垮。 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是何等信念让她独自一人支撑到现在的呢? 如果那信念崩塌,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谢昳脑袋突突得疼,只觉得太阳穴的血管快要崩开,幸好这时候的车司机好心提醒:“小姐,车子到了,麻烦给个好评?” …… 市中心,写字楼十七层,秋风一直从香山吹到这里,好像把红叶的红也带来半分。 富丽堂皇的cfo办公室里摆着一张躺五个人都绰绰有余的浮夸沙发,纪大少爷翘着二郎腿一脸酸爽地等着人来。 要问头铁的纪悠之怕不怕? 那肯定还是有点怕的,他绝对清楚,这件事儿被江泽予捂得死死的,五年来不再提起一个字,要是被他知道他告诉了谢昳,那他这小命难保。 可痛失城池的纪少爷又恨恨地想,跟媳妇儿的被窝比起来,小命算什么? 凭什么他得睡“冰冷狭窄”的沙发,而她谢大小姐这个始作俑者就能高枕无忧地飞加拿大? 何况,这人五年前一个屁都不放一走了之,他看她不爽很久了好吧? 几分钟后,办公室门被敲响,秘书小刘恭敬道:“纪总,有位谢小姐说和您有预约,我把人带上来了。” 纪悠之没有想到人来得这么快,立马正襟危坐,提了提气势这才“嗯”了一声,让人进来。 窗外阳光洒进来,谢昳跟着刘秘书走进办公室,她摘了口罩和墨镜,银灰色长发在头顶绑了个高马尾,鬓角边毛茸茸的碎发蜷曲。 巴掌大的脸未施粉黛,额角青筋毕露,看着精神很差。 她大概是来得很匆忙,微微喘息,胸口起伏剧烈着,一双平底鞋白色的鞋帮发灰,黑色的裙边竟然也有些醒目的污渍。 很狼狈的模样。 五年不见,纪悠之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的那个谢昳,似乎有些不同。 当年他们这几个人里,最让人看不透的就是她谢大小姐,她自信、骄傲、目中无人,每次出门必须打扮精致。 从妆容、首饰、服装到香水,她每每都是最讲究的人,哪里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狼狈模样? 纪少爷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到嘴边的找碴立马压下去,他咳了两声,有点心虚地不敢看她:“谢昳,你来了?” “纪悠之,好久不见。” 谢昳走到沙发近前,短暂和他寒暄,“抱歉,今儿时间紧迫,我一会儿还得去机场,咱们就切入主题吧。 江泽予五年前受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悠之听到这里,逼迫自己把方才软下去的心肠硬起来,板着张脸走到奢华酒柜旁边一个小的密码箱里,输了几个数字后从里面翻出来一个u盘。 “跟我来。” 他的办公室比起隔壁江泽予的那一间,实在豪华得不像样,书桌后那扇门推进去,竟然是个完全密闭的私人影院。 纪悠之把幕布降下来,点开u盘里的视频文件,顿了会儿又有一点不忍心,大发慈悲道:“你要是很急,也可以从加拿大回来再看。” 谢昳有些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摇摇头,本来没有想说话。 但想起来这几年,纪悠之对江泽予真的算够意思。 她于是冲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带着谢意道:“不用了,你今天能让我过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我已经十分感激。” 纪悠之便不再多说,走出去的时候还给她带上门。 房间里唯一一点光线随着门缝关严实消失殆尽了,那投影仪开始运作。 视频的前几秒,白幕布上还没有什么内容,投影仪运转的声音“呜呜”作响,诡异阴冷像是临刑前来自鬼门关的风声。 谢昳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死死盯着那屏幕,手指头抓紧了沙发上随意搭着的毛毯。 十七秒的沉默之后,屏幕一闪有了画面。 那画质不算清晰,背景是个审讯室模样的房间,一胖一瘦两个戴了手铐的黑人坐在桌子对面,没有什么表情。 屏幕左下角的细小英文标注显示,这是单独审讯之后的第二轮审讯。 画面近乎静态了几秒钟后,视频里忽然传来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口音很美式,大概是一个美国警察。 审问很标准:“把你们发现他的地点、时间再陈述一遍,还有,为什么把他当作目标?” 几秒钟的沉默后,那个瘦点的黑人先开口,大概因为这是第二次陈述了,他回忆起来非常流畅:“……我们是在威尼斯海滩附近发现的他。 下午五点多,我和mike本来想去附近的酒吧喝两瓶,便看到他一个人走在街道上,时不时向附近的人打听着什么。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是我们的目标,孤身一人的中国游客,年纪看着才二十来岁,肯定有钱又怕死。” 警察严肃发问:“他在打听什么?” 那个瘦子嘴里的mike抬起被拷在手铐里的两只手,用大拇指盖挠了挠脑袋:“他在打听一个女孩子。 这个中国人可能脑子不太好使,洛杉矶这么多人,谁能认识他说的人? 再说了……” 警察不耐烦听他多余的评价,语气冷硬地打断:“那他为什么后来会跟你们到巷子里去?” 两个黑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名叫mike的那个开口,语气颇有些沾沾自喜:“……我和aaron告诉他我们见过那个女生,撒谎说那个女生和我们是大学里的校友。 他不太相信,我们就故意翻了一下手机,然后骗他说照片不在手机里,我们公寓的相机里有和那个姑娘一起在party上的照片。” aaron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回想起来骗人得逞的过程竟然还有点得意:“亚洲女孩儿都长得差不多,和美国本地的女孩儿比起来,大部分都很腼腆。 我就随便比划了个身高,问他是不是眼睛大大皮肤白白的,留着黑色长发、不爱笑的女孩儿。 没想到大概是蒙对了,他没有再犹豫,跟我们走到了巷子里。” 他们说话的间隙,视频里还有细微的“沙沙”声,大概是另外有警察在做笔录。 那个年轻警察又继续发问:“所以……你们把他骗到巷子里,目的是实施暴力?” mike听到这里有点慌,声音提高了许多想要为自己辩解:“sir,我和aaron真的只是想要抢点钱,没有想要伤人的。” aaron此时面色也有些难看,粗鲁地骂了句脏话:“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会反抗得那么剧烈,一般的中国游客,被抢了都不敢反抗。 而且我们拿了钱,通常会把他们的护照、证件扔在旁边的垃圾桶里,他们最多就是损失一些现金。 但这个fuckingchinese非常奇怪,发现钱包被抢之后没有逃跑,反而死死追着我们不放,整整追了两条街。” “是啊。” mike很不甘心因为一次无关痛痒的抢劫进了局子,“再过几条街有巡逻的警察,我们俩不想惹事儿,就直接跑进另外一条巷子。 我们想要打开钱包拿钱,那小子突然就发了疯,像是不要命一样充过来抢他的钱包,我以为他是要上来打我,就……正好那巷子里有截废弃的钢管。” 他说完,又骂了句脏话,有一点后悔:“fuck,我应该把钱包还给他的,我后来才发现,他那个破钱包里竟然只有二十刀……就二十刀!还他妈追了我两条街!” 他陈述完,视频里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许久之后,年轻警察把一个被血污染透了、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钱包扔在两个嫌疑人面前:“是这个钱包吗?” mike笨拙地扯开折叠钱包的按钮,看了眼里面仅有的一张二十元面额的美金,点头:“sir你看,出了事情,我连这二十刀都没有敢拿,这钱包里除了这张纸币,就连一个钢镚都没有。 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拼了命一样过来抢这个钱包。” 他话音落后,审讯室里陷入了很长的一段缄默。 许久之后,那视频的斜下方伸出一只手来,修长的手指头重重点在钱包右下角放证件照的透明格子上。 那里面放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被已经干涸的鲜血掩盖了大半张脸,却还是能依稀看出漂亮的面孔。 昏暗的私人影院里,不论是皮质的沙发还是绒质的毛毯都异常冰冷。 谢昳的嘴唇抖得实在太厉害,耳鸣声“嗡嗡”作响,震耳欲聋。 可她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那位年轻警察指着那张照片,带了一些愤怒的声音。 “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儿的照片,就是你们嘴里瞎编的那个留着长头发、不爱笑的女孩儿。 这位年轻人从中国千里迢迢到美国来,到洛杉矶来,他得靠这张照片找到他的女孩儿。” 原来他来找过她啊。 二十七岁的谢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听到心脏里面响起的巨大轰鸣声,她仿佛穿过了漫长的时间隧道,看到五年前,黄昏时候的洛杉矶。 黄金海滩边海风味很咸,椰子树随着风摇晃,年轻的中国男生在街头无助地走着。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却用了最最笨拙的方法,他竟然企图在洛杉矶这么大的城市里,靠着一张照片找到她。 可是他们怎么能打他呢? 那个人还说,他用钢管了,他们用巷子里生了锈的废旧钢管打了他,他躺在地上,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吓得他们连钱包里的二十刀都不敢拿。 谢昳仿佛闻到了幽深巷子里的铁锈味,是钢管上的更是他额角喷涌而出的鲜血带来的。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不要命一般的少年,捂着额角痛苦又绝望地倒在异国他乡冰冷的地面上。 他那个时候肯定很疼吧? 怎么可能不疼呢? 被打得眉骨骨折、头破血流,以至于险些双目失明,以至于五年之后额间的骨头都有一处凹陷,以至于双侧视力受损到看不清楚路、时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是她错了啊。 谢昳忽然弯下腰,脱力地跪在地上,一声又一声地干呕着,又绝望地嚎啕出声。 这一切,都是她做错了,是她错了。 第27章 第27章 从择优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走出来,雨已经下得很大。 谢昳之前在纪悠之的私人影院里整整待了三个小时,哭到浮肿的眼皮经过漫长时间总算降了温,这才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至少看起来不过是被北京的秋风吹红了眼睛。 这在十一月底的街道上是很正常的事情。 路两旁,巴掌大的梧桐叶被湿冷的风卷起,紧紧巴在711便利店的玻璃门上。 她推开门走进去,从货架上拿了一个包装看起来最精致的三明治。 再回家收拾行李已经来不及,何况必要的手机、电脑和充电器还有证件恰好都在随身携带的包里,谢昳囫囵吃下大半个三明治,跑到附近的商场买了个小旅行箱,又买了件大羽绒服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随随便便把箱子塞满。 她打了辆车打算往机场赶,便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江泽予的短信。 “昳昳,下周六有时间吗,一起吃晚饭?” 手机屏幕在灰色雨水里发着莹蓝色的光,谢昳大概能想象到江泽予发这条短信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表情,也能想象到那双一贯暗沉沉的眼睛里微亮的光芒。 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是个很内敛的人,但却被她逼出了各种各样的情绪。 谢昳收起手机,把行李箱往出租车后备箱里塞,劈里啪啦的雨珠打了她一头一脸。 她把帽檐压低,最后怼了一下行李箱底部,然后盖好后备箱,坐上车。 脸上的雨珠顺着长发流到脖子里,她木木地抬起手,用袖口擦掉满脸的水渍。 精致惯了的博主大人低下头看了眼自己半湿的还沾了些污渍的衣袖,暗道今天这一天还真是狼狈。 她想了一会儿,给江泽予回了个电话。 电话几乎是即刻就被接起来,他的语气有一些迟疑,分明是猜不透她来电的含义:“……昳昳?” 明明下午才听过的嗓音,现在听来,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荒唐感觉。 谢昳揪着自己的衣襟,没有办法去想五年前昏暗小巷子里的洛杉矶,夕阳如血下那锈迹斑斑的钢管力道若是再重几分,会是怎样。 所以她听到那声音的瞬间就更住了。 出租车无动于衷地开动着,司机嘴里哼着半吊子京剧,调出个类似杭州老娘舅的电台。 电台里有两家人在争夺孙子的抚养权,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激烈对骂,吵得不可开交。 电话两头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很久之后,谢昳在漫天雨声里开口:“江泽予,你五年前,去美国找我了?” 对面闻言沉默了很久,大概有超过了一分钟的时间。 在这个时间段里,电台主持人已经来回劝了那两家人好几轮。 江泽予根据谢昳的语气判断出她大概不是在问他,衡量片刻之后老实地回答:“是,你听纪悠之说了?” 五年前谢昳走得实在太仓促,他走投无路,只能到韩寻舟那里打听了她去的城市,却没有人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和具体住址。 他那会儿虽说是身无分文,但又怎么可能不去找她? 他向纪悠之借了一些钱,办好签证,然后买了一张去洛杉矶的机票。 可他那一次没有来得及见到她,醒来已经是在北京的医院里,眼睛上缠了厚厚的纱布。 “嗯。” 谢昳把手按在眼睛上面,笑道:“还好没有被你找到,我那个时候太邋遢,家里没有洗的衣服堆了一沙发,冰箱里也是,藏了好多烂掉的香蕉。” 江泽予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觉得对面的人情绪好像有一点不对,他试探地打断她:“昳昳,你在哪里?” “……还有,我喝很多酒,二十四小时都醉成一滩烂泥,见到人就发酒疯……”,谢昳没有理会他的打断,继续说道:“刚到美国三个月,我胖了二十多斤你敢信? 整张脸有现在的两倍大,你要是看到我,肯定认不出我来。” 她说完莞尔一笑,像是在讲一些有趣的回忆,可回忆到最后却还是更咽住。 “可是,如果知道你来,我一定一定好好洗头,化好看的妆然后去机场接你。 我会给你买你喜欢的火龙果,美国超市里有一大堆……” 五年之后的现在,年岁渐长的女孩儿却似乎比当年更加脆弱了,从前不可一世又骄傲非常的她一天之内在他面前哭了两次。 嘈杂的背景声里,她的哭声压抑又沙哑:“我可以带你去逛我的校园,洛杉矶这么大,有很多景点你肯定没有去过……” 江泽予听到她的哭声,登时从书桌后站起身,苍白指节蓦地收紧:“昳昳? 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淅淅沥沥的雨水溅在车前玻璃,又被雨刷打落。 谢昳把额头抵在司机的座椅背后,依旧在自说自话,鼻音很重:“……江泽予,我们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去洛杉矶了好不好? 我不喜欢那个城市。” 电话那头的人忽然好像听懂了什么。 好半天之后,他哑着嗓子对她说:“嗯,我们再也不去了。” 谢昳举着手机,听着他淡淡的呼吸声,压着声音哭了很久之后总算平静下来些许。 她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喉咙哑得厉害。 她忽然察觉车载音响里两家人的争吵声小了很多。 出租车司机大概也没想到拉个客人还能听顿八卦,把电台的声音调低了很多,虽然目视前方,但两只耳朵却竖的牢。 一向极要面子的谢昳登时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咳嗽两声之后转移话题,语气平静得像是无事发生:“下周六我不能和你一起吃饭,我得去一趟加拿大。” 反倒是对面的人骤然紧张起来:“去加拿大? 做什么?” “我去出差,得去两周,你……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谢昳说完,捂着听筒,压低声音补了句,“等我回来,我有好多话得跟你说。” …… 首都机场vip候机室里,十几个剧组人员在候机。 岑宁吃着助理端来的绿提,两只手操纵着手机游戏,面色很难看。 他正当红,这一个月在微博流量榜上久居前三,脾气自然也跟着上来。 “那个周子扬到底是什么人啊? 真几把狂,比我都狂。 凭什么大晚上的不打招呼就让人飞加拿大? 这种活以后甭给我接了。” 身边的助理混娱乐圈很多年,闻言猛地给他嘴里塞了颗提子,嘘声道:“我说阿宁啊,咱林哥作为yr副总裁都得亲自跟过去,你又是发的什么牢骚? 那可是周家啊哥,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周家,你不知道吗? 听说周家当家的独生子进了局子,这要是再不出来,这位周导演就该是周家的继承人了。” 娱乐圈的背后便有各大资本在操纵,其中周家占了小半边天,岑宁哪能不知道,不甘心地“啧”了一声后把矛头转移:“那那个什么十八线网红呢? 她怎么还没来? 我这刚接个国际大品牌代言,女主角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网红。 对了,她叫什么来着,下雨还是下冰雹?” “呸,人家叫sunny……”,助理白他一眼,“估计是外头雨下的太大迟到了……喏,那不就是么,往这边走的那个姑娘。” 岑宁从王者荣耀里不屑地抬起头,往vip室门口看……年轻女孩儿穿着黑色的大衣,个子高挑。 她面无表情地拉着个连吊牌都没摘的登机箱,一头烟灰色长发高高束起,巴掌大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只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两秒钟后,岑宁麻利地退出游戏界面,还不留余地直接滑掉后台的app。 流量小生颜值可人,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他冲谢昳招了招手,露出两颗虎牙:“sunny小姐,这里坐啊,我是岑宁,你的搭档!” 助理在旁边又猛地翻了个白眼,这位爷没成名的时候就爱靠着张脸搭讪漂亮小姐姐,不过好在眼光高口味很挑,被他搭讪的人没超过十指之数。 谢大小姐从小见惯了这阵仗,只礼貌地点点头,没有理会岑宁的热情,自顾自坐在候机室一角,闭目养神起来。 那生人勿近的模样,让岑宁不由得摸了摸下巴,眼睛却越来越亮……这小姐姐也太好看了吧? 这年头网红都长这样了? 此时已经七点一刻,离登机时间还有不到十五分钟,林景铄紧赶慢赶总算赶到,像是得了哮喘般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喘了半头才注意到旁边的岑宁。 他匀了匀气,拍拍岑宁的肩膀:“来了啊,带羽绒服了吗? 十小时落地后就是零下十五度。” “带了,不说这个……”,岑宁凑到他耳朵边,眼睛瞟了瞟坐在那儿闭目养神的谢昳,“林哥,你知道sunny小姐姐的微信号吗? 告诉我一下呗!” 林景铄闻言,刚刚才喘匀的气又岔了去,翻个白眼说道:“你们中国人不是很爱劝人吗? 我今天也劝你一句,那姑娘,连哥都不敢追,你就省省吧。” 岑宁听完这话,讳莫如深地“啧”了两声:“她……背后有金主?” 林景铄显然还没有掌握这个高深的中文词汇:“……金主?” 还不等岑宁回答,身旁的助理立刻又塞了颗青提到他嘴里,替他圆场:“咳咳,就是嗯……很有钱的男朋友。” 林景铄恍然大悟地点头:“那是那是,比我有钱多了。” 岑宁闻言垂头丧气地重新打开游戏界面,一局开启前目露怜悯又很不赞同地看了眼角落里的谢昳。 难怪能拿到这次的代言,唉,漂亮的小姐姐果然都属于脑满肠肥的资本家。 他愤愤不平地打了半把游戏,几分钟后,头等舱客人开始登机,候机室门口有人姗姗来迟,面色清冷迈开步子走到角落里闭目养神的女孩子身边坐下,又抬起手,给她遮住头顶刺眼的光线。 玩儿得正嗨的岑宁胳膊被人戳了戳。 林景铄压低声音指了指谢昳的方向:“看到没,她金主!” 第28章 第28章 候机室里,岑宁闻言停下手里的游戏,往谢昳的方向看过去,待看清她身边那个清贵英俊的年轻男人不由得怔愣数晌,眼神变换之后竟然更加显出悲天悯人的同情来。 小助理倒是一脸激动加八卦,等看到岑宁一脸便秘般的神情后,疑惑地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这什么眼神? 怎么还同情上了,那可是江神啊!如果说周家是北京城老牌世家之首,那江神就是年轻一代新贵之首,这sunny何德何能啊? 何况,人家那长相……您可庆幸他没出道吧!” 岑宁抬手给了她一个暴栗,压低声音道:“你不是声称是江神头号粉丝吗? 没听过风吹涟漪江泽予? 他可是薄情寡义的资本家之首,万千网民们盖了章的!就连他经历过最深的感情那都是充当炮灰的一缕晚风……sunny小姐姐实惨。” 他看着那头江神挡在女孩儿头顶的手,“啧”了一声告诫身边的助理:“你看啊,这越是渣男表面功夫做得越到位,这段位真高。” …… 机场广播滚动播出着,北京飞往温哥华的航班开始登机。 谢昳第五次听到播报后才勉强睁开昏沉的眼皮,要不是她一向神经衰弱,这一天的奔波和狼狈早已足够让她昏睡过去。 睁眼后的光线没有想象中的刺目,谢昳注意到挡在眼前的手掌,她眨了眨干涩的眼,顺着那只手看向主人的脸,然后震惊到险些咬到舌头:“……江泽予? 你怎么在这儿?” 离挂了电话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他忽然跨过小半个北京城出现在她的身边,谢昳险些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江泽予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站起身来,从上衣口袋抽出张机票,冲她勾唇:“走吧,该登机了。” “……” 头等舱的客人们陆续开始登机,谢昳坐在座位上愣神了许久才小跑了几步追上他:“你要跟我一起去加拿大? 医生不是让你这几周好好在家养病吗? 还有,公司的事情呢,不管了?” 江泽予把护照和机票出示给登机口的工作人员,从狭长的通道往停机坪下方停靠的摆渡车走,闻言回了下头,面无表情道:“纪悠之接下来两周打算住在公司里,通宵达旦、宵衣旰食,我很放心。” 敢惹哭他的人,就得做好被奴役的准备。 谢昳咋舌,只觉得这人五年过去行事风格大变,让她实在捉摸不透:“那你也不能这么草率就决定啊……北京飞温哥华十一个小时,紧接着是就加拿大国内航班转机黄刀镇。 这还只是前几天的行程,max说广告的后半段在卡尔加里的班夫国家公园,舟车劳顿下你的眼睛受得了吗?” 江泽予没有回答,眼睛受不受得了是其次了,心脏受不受得了才更重要吧。 彼时谢昳刚挂电话,他便致电成志勇了解了她这次出差的相关情况,暂且不说广告的男主角是个比他小了好几岁的流量鲜肉,便是那个五年前和她促膝长谈一整个晚上的美国人……yr中国区副总裁林景铄也跟着去。 相遇一次尚且能畅谈一夜,那相处两周还得了? 纵使很多事情急不来,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于是他立刻让成志勇给他订了同一趟航班。 通道尽头,下了楼梯便是机场摆渡车。 不同于航站楼里的灯火通明,机场上光线很昏暗。 江泽予从光明的地方一头扎进黑暗处,眼前骤然一片混沌,他眯了眯眼睛想要判断着摆渡车的方向,衣袖却被人牵住。 谢昳牵了他的袖子,拉着人在摆渡车最里面坐好,这才松开他。 她没好气地吩咐:“既然来了,这一路你就少用眼睛,等到了加拿大就待在酒店里养病。” 男人听着这略带训斥的语句,不仅不恼,反倒是弯了唇角:“……嗯。”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北京灰蓝色的夜风猛烈地刮过卷起漫天尘嚣。 广阔无边的停机坪上,一架架飞机轰鸣声剧烈,像是蛰伏在长夜里的巨鸟。 谢昳听到他回答中带着的淡淡笑意,不禁抬眼看去……男人坐在摆渡车角落里的窗边,眼神没有什么焦点,却能准确地捕捉到她的方向。 他坐得离她很近,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像是雾霾之上的夜星,两人的衣角重叠,呼吸相接。 谢昳就着夜色遮掩,就这么看呆了去。 她突然有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这种恍若重生的不真实感让她不由得想起过去的那五年。 她在洛杉矶的公寓有一面落地窗,那时候的她常常一个人站在窗边望着无边的长夜发呆。 而每当她想他的时候,就会喝些度数很高的伏特加,酒精致幻之下,他就会出现在某一些深沉的夜里,就像现在这样眼带笑意地看着她。 此刻的摆渡车载满了人,徐徐往远处的飞机开去。 而他,就坐在她身边。 风声骤起,机场里飞机的轰鸣声嘈杂。 江泽予的双眼难以适应这昏暗夜色,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她不在身边的这五年里,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总会气恼地挣扎良久。 可现在不同。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手指轻轻移动着,攀住她的一片衣角:“昳昳,你刚刚挂电话之前说,等你回来有话要和我说?” 谢昳噎住,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 她是有很多的话想和他说,比如亲自问问他那个困扰她多年的选择题,比如告诉他当年她为什么离开他,再比如和他一起商量周家的事,讨论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才是最优。 她在纪悠之的办公室里看完那个审讯视频,足足想了三个小时才明白,这五年以来她到底错在了哪里。 不是错在为了替他洗清冤屈而离开他,也不是错在对爱情和自由、财富的衡量和判断,而是错在自以为是地扛下了所有的事情,却忘记问他,他到底愿不愿意。 但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复杂且沉重,谢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当时在电话里说这话的时候,是默许了自己可以用接下来两周的时间来整理思绪的。 实在不能怪她优柔寡断,只因为当年的秘密被她藏在心里太多年,她曾死死咬着舌头不肯透露一个字,以至于就算现在想要告诉他,张开了嘴反而发现舌头已经烂了半截,想说也说不出口了。 江泽予听她无声的沉默,心下劝诫自己不要着急,人在身边还能给跑了不成? 摆渡车缓缓前行,北京秋风瑟然依旧,他得寸进尺地顺着她的衣摆攀上衣袖,又顺藤摸瓜找到女孩儿温暖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又不容拒绝地一把牵住。 半晌后,他试探性挠了挠她的手心:“昳昳,你想说了再告诉我,我随时都可以听。” 摆渡车上人声嘈杂,周围的所有人不经意瞟过来的视线都让谢昳神经紧绷,五年下来的本能反应让她想要松开他的手,潜意识里只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思绪纷乱间,她停住挣扎,反倒是忽地收紧了手指,回握住他的手。 既然所有的秘密和背负都没有办法一下子说出口,那么从这里开始,似乎也不错。 她总算允许自己在人多的地方牵住他的手,就像许多年前那样。 喧嚣良夜里,狂风转而温柔,谢昳沉默了很久,好半天才回了个闷闷的“嗯”字。 …… 从北京到温哥华得跨过半个地球,飞行时间长达十一个小时。 好在头等舱的设备很好,座椅可以一百八十度躺平,吃饭、办公的小桌板也足够宽敞,大大减轻了飞行途中的疲惫。 飞机上,剧组的其他人都沉沉睡去。 谢昳在腰后垫了个枕头,戴上眼镜开始剪视频。 她这人一向神经衰弱,睡眠浅,在美国的时候就算住在隔音巨好、落针可闻的公寓里,失眠也是家常便饭……更别说是在轰鸣声阵阵的飞机上。 飞机上除了每个座位会有阅读灯,整体的环境安静又昏暗。 江泽予坐在她身边,偏过脑袋眯着眼看她的屏幕,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晰,但也大致能看到她在剪视频。 女孩子的手指飞快在笔记本的键盘上操作着,一双眼睛沉静又有力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工作的样子,足够专业也足够熟练。 江泽予忽然意识到,她在没有他的这五年里,换了一个专业领域,学会了很多他不知道也不擅长的新技能,也交了很多新朋友。 比如……那四个泰山压顶般的“前”字。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头在头等舱座椅扶手上轻轻敲着,一下又一下。 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没有谁规定分手了不能再谈恋爱的,那些谈恋爱还要因为对方从前的情感史耿耿于怀、纠结万分的,都是纪悠之嘴里的直男癌。 何况那四个“前”都已经是她的前任了,没有一个能陪她走到最后的。 但是! 江泽予蓦地睁开眼,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谢昳。 直男癌怎么了? 他连纪悠之嘴里的舔狗都当了,就是再多一项指控又何妨? 反正不管怎么想都做不到不去在意,在意他失去她的那五年里,到底是谁陪在她身边,陪着她从岌岌无名成为如今在时尚界影响力巨大的时尚博主,陪着她走过人生中最孤独又最关键的这几年。 他真的好酸。 半分钟后,专注剪着视频的谢昳似有所觉,转过头猛然看到江泽予直直盯着她的暗沉沉的眼神,登时吓了一跳。 她把电脑往腿上一放,从登机箱里翻出个刚刚在商场买的眼罩,翻了个白眼丢给他:“江总,放过你的眼睛,也放过我,ok?” 江泽予好半天才拿起那眼罩,又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后,不情不愿地戴上。 第29章 第29章 ……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后,飞机顺利抵达温哥华。 降落的时候,不远处层叠起伏的雪山像是戴了一顶顶的白色帽子。 出海关外加转机,到达黄刀镇时,当地时间刚过晚上十一点半。 黄刀镇是加拿大人烟罕见的西北地区唯一热闹的地方,可人口也不过两万人。 机场很小,却似乎是世界版图的小小缩影……初冬时分,在这个全世界最靠近北极的镇子上,前来观赏极光的游客来自各个国家,各种肤色的人们用不同的语言交谈,让在夜晚本应寂静的机场显出些热闹来。 林景铄把手机贴在耳边,边走边讲电话:“yep,我们现在刚刚拿到托运的行李,飞机提前了半小时起飞……ok,我带他们出来。” 他挂了电话,转身说道:“周导安排的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一会儿我们先去hotel。” 剧组众人经过了长途跋涉、舟车劳顿,闻言皆是欢呼叫好,疲惫过后才察觉出公费旅游的好处来,于是兴奋地讨论着当地的天气、文化和风景。 却没有人注意到走在队伍最后的两个人。 谢昳和江泽予一起慢悠悠地缀在人群末尾。 到达口的咖啡厅边上,几个印度裔的小孩儿因为抢一块儿bagel在他们身旁嬉笑打闹追逐着,这复杂的“交通状况”令得刚睡醒不久、视力还处于模糊状态的江先生躲得很狼狈。 谢昳干脆拉过他的衣袖,几步带着他闯出熊孩子们的包围圈。 她身上穿着之前在商场买的加拿大鹅,厚重又笨拙。 可再怎么样也比不过身边这个男人。 他出发得匆忙,除了必要的证件之外,几乎没带任何行李,衣裳也穿得薄……于是这会儿身上披着因为长时间坐飞机而发皱的羊绒大衣,脖子上挂着谢昳从商场胡乱买的粉色颈枕,领口还围着她硬给他绑上去的芥末黄色burberry围巾,这土洋结合的新潮流就连对时尚挑剔至极的max都不由回头看了好几眼。 谢昳笑得促狭,指了指他身上的羊绒大衣和脚上那双一尘不染的郎丹泽:“我刚刚在飞机上看了当地温度,黄刀镇现在外面零下二十五摄氏度,你这衣服和鞋子肯定不行。” 江泽予任她牵着衣袖,脸上没什么表情:“择优在加拿大的分部负责人已经提前过来,他们会准备。 昳昳,一会儿你跟着我,我让人在城堡酒店定了两个房间,就是你们剧组的人入住的酒店。” 谢昳点点头,今天这么晚不可能再开会或者工作,跟着哪边的车走都无所谓。 江泽予见她乖巧模样,愉悦地弯了弯唇角。 两次航班加上转机时间,几十个小时里,他除了睡觉便是在自我检讨,总算把心里的郁气压下去,也大致说服自己不要拘泥于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 他们错过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两人都有回头的意愿,又何必因为那些琐事把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远? 从航站楼到达口往外走,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夜晚的黄刀镇昏沉黑暗,隔着厚厚的玻璃依旧散发出冷硬的气息。 这是一个坚硬又浪漫的地方,有最冷的风,最烈的酒,也有最美的极光。 机场门口的马路两侧都积了极厚的雪,零下二十五度的猛烈狂风给了旋转门极大的阻力。 几个人用力才让那旋转门艰难地转动起来。 待步履维艰地从玻璃门走出来,远处vke刮过来的湖风像是一柄柄冰刀,毫不留情地穿透身体。 天气预报显示此刻的气温是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可这体感温度绝对超过了零下三十。 一刹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北京那顶多把梧桐叶卷到几米高的秋风来。 不过更加令人震撼的,是这漫天风雪里停着的三四辆林肯加长。 ……剧组众人咋舌,暗道他们家导演最爱大场面,出差出到这份上还真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为首的林肯车边,一个年轻人精神奕奕地靠在车门口,他身上穿着正儿八经的短款极地羽绒服,浑身上下都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户外装备,就是直接去附近雪山上滑雪都不会引起异议。 如果不是长着张亚洲面孔,这身专业打扮倒像是在这儿住了几十年的本地人。 林景铄见着人,立刻眼神发亮,顶着两天没刮的胡茬和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走过去,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勾了勾那年轻人的肩膀,咕哝着抱怨道:“啧,周大少爷亲自过来接我们,算你还有点良心。” 两人一番寒暄后,剧组众人纷纷和导演打过招呼,兴奋地拖着箱子上了那几辆林肯车。 谢昳抱着胳膊站在上风口,等两人寒暄完后,跟林景铄交代了几句话,这才跟着江泽予往停在那排车后面的一辆黑色奔驰车走去。 司机是择优的员工,神情恭敬地从驾驶座上下来,亲自替他们打开后门。 “谢昳?” 谢昳方要上车,忽然听到身后迟疑的问候。 这异国他乡竟然能遇到个认识她的人实在是稀奇,她挑着眉转过头,发现身后站着的是刚刚和林景铄寒暄的年轻人。 也是这次仓促出差的罪魁祸首,周子扬,周导。 谢昳参加公司的活动以及这次代言工作用的都是sunny这个网名,所以骤然听到他导演叫了她的本名,着实有些怔愣住。 周子扬顶着十分精神的板寸头,一张脸棱角分明,过分粗的眉毛显出些狂野来。 他冲谢昳勾了勾一边唇角:“果然没看错,咱们在我父亲办的慈善晚宴上见过,那时候你才上高中吧? 说实话,max给我看的照片实在是有点不像你,p得太过,没有本人三分之一的神韵。” 他说完顿了顿,“不说这个,谢叔叔最近身体还好吧,家里长辈总和我提起他,都说这两年淡了来往很可惜。” 慈善晚宴? 周子扬……周子骏,周家。 她想起来了,这个周子扬是周奕大哥的儿子,周子骏的堂哥,因为脱离了商场成了一位广告导演,基本淡出人门的视线,以至于她压根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谢昳心下一凛,忽然伸出手,干脆利落地把一旁听到声音正作势要回头的男人猛地推进车子后座里,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她撩了撩长发,抖落大片幽冷雪花,背抵在车门口冲这一米八几的平头故作随意地笑了笑。 扶着门的手却微抖。 时隔五年,她养成了每周查一次有关周子骏和周家的新闻的习惯,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周家人。 谢昳的声音很稳,笑容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家父身体不错,周导也替我像周叔叔问好啊。” 周子扬闻言,略带探究的目光从紧紧关闭的车门收回来,聚焦在女孩儿漂亮的脸上。 他正要再说话,那边林景铄恰好从车窗里探出个脑袋来冲他招手。 周子扬于是对谢昳颔首:“今天太晚了,咱们明天拍摄再见,我带你去喝当地印第安人酿的pulque。” 谢昳绷着礼貌的微笑冲他摆手,等人大步走远了,才皱着眉站直身子,拉开后车门,坐进去。 黄刀镇夜色苍凉,大奴湖湖风肆虐,奔驰车内灯光暖黄。 车门关住外面的冰天雪地,车内却好似气温更降几度。 谢昳:“……” 她看着车子里冷着张脸不理她的男人,以为他是在气她刚刚推他的那一下太过用力。 谢昳拉不下面子道歉,只皱着眉伸手挽住他胳膊,轻轻晃了晃:“……别生气了,要不我让你推回来?” 江泽予闻言气笑,又发作不出来。 还生气……他现在哪里是生气啊? 满肚子的气,早就被某一种酸腐蚀得气焰尽灭了。 他就这么见不得人? 还是说,刚刚那个人也是她的某一个老相好? 小鲜肉倒也罢了,一夜之缘也算他过去,现在又来了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让她下那么大狠劲推他进车里。 真他妈有本事。 江泽予觉得自己在飞机上思来想去说服自己要心胸宽广包容万物的那些个小时,脑袋里简直塞了一坨狗屎。 谢昳咕哝完,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刚刚她见着周家人,本能反应之下推的力道可不轻。 现在仔细想想大可不必,江泽予来黄刀镇的事情,周子扬总会知道。 也自然会知道他是和她一起来的。 何况在她现在才想起来,周家从老一辈起便一直纷争不断,周子扬的父亲和周奕就属于两个派系,所以其实对方是敌是我还不明朗。 可谢昳这人的大小姐脾气本来就厉害,五年过去了也没有丝毫的长进。 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便是这样,就算做错了事情也从来拉不下脸来认错。 当然大多数时候,谢大小姐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就算极少数的时候她自觉理亏,也只会像现在这样十分敷衍地摇摇他的胳膊。 便算是示弱了。 可是他一向脾气好,不论她万般骄纵都照单全收,太过好哄以至于谢昳从来没有深刻反省过自己。 北极圈以外四百公里,黄刀镇的天空被风雪盖住,传说中在这两周会爆发的神秘极光没有一点点的影子。 谢昳看着男人冷峻侧颜,感慨这人五年下来脾气渐长的同时,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在从前的日子里,对他实在不算好。 或者说,她曾经以为来日方长,所以还没有来得及对他好。 谢昳于是放低了姿态凑过去,声音软软的带了些鼻音,两只手轻轻地捏上他的胳膊:“……是胳膊疼吗? 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我不该推你,下次一定注意。” 江泽予转过头,方才满腔的火气被她这么不痛不痒的揉捏和道歉瞬间扶平。 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脸色顿时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可忍了又忍,一开口却依旧是毫无气势和骨气的酸意。 “既然是老相识,怎么不去坐他的林肯加长?” 谢昳:“……” 她一双眼睛里瞬间含了满满的笑意,笑了会儿后,闭上眼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又伸了一只手到他僵直的背后,如同抱着一个巨大抱枕一样环住他:“……别吵,我哪儿也不想去,困了。” 她趴在他的肩头,声音细细小小钻进他耳朵。 “刚刚那个人我不喜欢,但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警惕。 阿予,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想明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叫了这个从前她每一次偷吻他之后,都会在他耳边呢喃的昵称。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叫法。 然后便看到男人如同七八年前少年时一样,霎那间红了耳朵尖。 第30章 第30章 奔驰车疾驰在黄刀镇洒满粗盐和小石子防滑的公路上,车里三人一路无言。 谢昳是困得不想说话,她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上,精神不佳导致整张脸都木木的。 而江泽予则是一直沉浸在刚刚她唤他的那一声里,迟迟走不出来。 “阿予”这个昵称,其实是有渊源的。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谢昳对他向来是直呼其名。 “江泽予,明天来接我上课,不要迟到。” “江泽予,包太重了你帮我拿。” “江泽予……” 那时候纪悠之和庄孰他们还吐槽过,谢昳这人就算是谈恋爱也大小姐架子十足,她这个颐指气使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被叫的是她家的佣人。 然而事情发生转折是在大二的下学期。 五月份的s大校园里,满树的西府海棠团簇着压弯枝条,雨后春风带潮,几片玉兰打着旋儿落地。 江泽予下了刘教授的古典控制课,刚出教学楼便被一个大一的学妹堵在了台阶上。 学妹红着一张脸,把一个粉色的信封塞进他手里,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匆匆忙忙地走了。 江泽予捏着那封情书,皱了皱眉,刚想着尽快毁尸灭迹,却已经来不及…… 彼时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留着及肩的黑发,妆容精致,chanel针织外套下是一条甜美又仙气十足的loewe褶皱长裙,脚上还踩着双她学生时代很爱穿的匡威1970s。 和周围刚进大学还在摸索穿衣风格的青涩女学生们比起来,实在是好看得很张扬。 她站在楼梯口等他下课,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壮烈的告白场面,还十分有耐心地等到那告白的妹子走远了才迈着长腿过来,挑着双长长的眉毛面无表情地抢过那封信,一边走一边撕开信封开口。 “亲爱的阿江学长……” 她看了前头的几个字就读不下去,皱着眉毛把那张粉红底色、布满樱花图案的信纸折起来塞回信封里,重重拍在他手里,莞尔一笑道:“哟,阿江学长? 我听纪悠之说,上周还有个新闻系的系花通过他给你写情书吧,她在信里叫你什么? 好像是什么小泽哥哥? 啧啧,昵称还挺多啊。” 江泽予听着她阴阳怪气的语气,又看到她满脸的笑意,知道这朵带刺的小玫瑰是恼了。 他自觉已经摸清了女孩儿的脾气,她不耐烦的时候爱皱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但唯独生气的时候爱笑。 气得越狠,笑得越甜。 于是他连忙上前牵她的手,五年前尚且腼腆清冷的人没有现在这么能言善辩,踌躇了半天才来了一句:“我以后出门都戴口罩,昳昳,你别生气好不好?” 温柔春风里,谢昳把落在他肩头的一片玉兰花拈起来,闻言斜斜地昵他一眼:“算你态度不错。 江泽予,我告诉你啊,别给我在外面拈花惹草,不然……我暴躁起来连自都怕。” 江泽予急忙搂住人的肩膀,连连称是。 这事儿看似告一段落,可其实谢昳还心存芥蒂着,想到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昵称就来气。 她想起刚刚那个长相甜美又腼腆的小学妹。 男生是不是都爱听女孩子软软地叫他们,最好还是昵称,而不是硬邦邦的大名。 啧,真麻烦。 虽然如这般嫌弃地想着,可在那天晚上,在江泽予送谢昳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她却忽然转过身来,从书包里拿出一支带着叶子的淡粉色西府海棠,递到他手里。 她伸出两只手,抬高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来亲在他唇畔。 褶皱裙摆随着抬手姿势往上几寸,露出修长白皙的一截小腿。 她亲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凑在他耳边,狡黠又霸道:“我们阿予真的很有人气呢,呐,这支海棠送给你,就当补偿那些被我扔掉的情书,不许不要。” 女孩子说完,自觉肉麻地转身上楼,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五月良夜无风,北京城灯火繁华,月影被高大槐树枝割的破碎。 红着耳尖的清俊少年握着手里的那支娇艳海棠,在楼下久久停留。 …… 久远的回忆被疯狂震动的手机打断,江泽予拿起来一看,是纪悠之发来的微信,一共三条。 国内此时是中午,已经两天没沾到媳妇儿被窝、又被公司繁琐事务压迫得没时间吃午饭的纪大少爷疯狂酸他。 “到黄刀镇了? 怎么样,零下三十度滋味好受么?” “谢昳在你身边? 我猜她肯定没有挑明你们的关系吧?” “我说哥们儿,人加拿大也不缺轮胎啊,你非得上赶着去备着,这奉献精神还秀到国外去了,真牛。” 江泽予:“……”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女孩子的发顶,心烦意乱地深思起来。 重逢以来,她抱过他,亲过他,现在还靠在他肩膀上睡觉。 但是确实没有挑明过他们的关系。 她一直一直挑动着他的情绪,却没有给过任何解释,既没有解释五年前的离开,也没有解释此刻突然的亲近。 他真的也是搞不清楚自己在谢昳那里,怎么就从收海棠花的地位,混成了今天这样。 …… 十一月底正是观赏极光最好的季节,黄刀镇也因此迎来了每年最热闹的时候,虽说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散客们都选择在大奴湖附近住帐篷或着小木屋,镇上的酒店依旧人满为患。 城堡酒店是目前能订到的为数不多的四星级酒店。 司机把两人送到酒店楼下,从车子后备箱拎了一箱给江泽予准备的衣物和一些必须的日用品,随即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江总,您交代得匆忙,这家酒店的房间确实很难定。 好在有间套房还空着,里面有两个独立的房间,您和谢小姐要是不介意的话……” 他说着拿出打印好的房间预定确认函:“拿着这个和证件去前台checkin就行。” 江泽予闻言看向一旁一直呵欠连连的谢昳。 谢昳点点头,表示没问题,接过confirmationletter径直往酒店门口走去。 她这会儿实在是困极了,从北京到黄刀镇这一路几十个小时里,她几乎完全没合过眼。 五年前她刚到美国的时候频频失眠,当时为了能睡着,每天吃大把大把的褪黑素,吃到麻木,这也导致了后来严重的神经衰弱和对睡眠的极度心理焦虑,便是周围有一点点的噪音或者不安全感,她都难以入眠。 所以这会儿哪还顾得上是不是套房,只要有安静的空间和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她便满足了。 城堡酒店内里并非是中世纪古堡的复古装修,反而富丽堂皇、十分现代。 酒店的前台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妹子,大概有一些北欧血统,瞳孔是浅蓝色,鼻梁很高,肤白貌美。 妹子穿着一身黑色贴身工作服,束着马尾,笑容甜美,看到推门进来的英俊亚洲男人,毫不掩饰地冲他抛了个媚眼,还撩了撩自个儿淡金色的大波浪。 一身黑色制服下惹人注目。 谢昳木着张脸,视线从妹子傲人的身材缓缓上移到她五官立体的巴掌脸上,一对长眉立刻皱起来。 她从包里拿了两人的证件,“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满脸不耐烦又不好惹的模样。 谢大小姐冷着张脸的时候,骄纵自我的气场任谁都难免疫,前台妹子自认没趣,耸耸肩接过证件和确认函迅速帮他们办好checkin。 谢昳接过房卡,抬着下巴转过身,硬是把平底鞋踩出了高跟鞋的气势。 可走到电梯门口却久久没有等到人来。 她回过头,发现江泽予那厮竟然精神奕奕地和前台那个金发大波浪聊天,聊得正欢。 她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聊些什么,但这对话显然双方都很愉快。 ……短短几句话之间,大波浪的嘴快要咧到耳根,又是撩头发又是眨眼的。 谢昳面无表情地回过头,连按了七八下电梯按钮,暴躁程度连一旁戴着耳机的黑人小哥都为之侧目。 迟迟不来的电梯给了某些勾三搭四的人足够多机会,让他不至于连楼层号都不知道就被遗弃在酒店大堂。 电梯里,谢昳瞟了一眼身前戴着耳机的黑人小哥,冲旁边拖着行李箱的男人璀璨一笑:“聊得不错啊?” 江泽予头上冒出个问号。 谢昳翻个白眼:“……到了,快出去别挡我路。” “……” …… 这间房是酒店里唯一一间总统套房,一共有主、次两个房间,还带有厨房、巨大的客厅。 崭新的冰箱、烤箱、洗碗机等等一应俱全,设施好到爆炸,但对于谢昳这种从小就没住过四星级以下酒店的人来说也不过尔尔。 落地窗外就是在黑夜里沉默着的大奴湖。 谢昳因为刚刚整个人还在气头上,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直接把房间里另一个毫无察觉的人当作空气。 她把厚重的加拿大鹅脱下来挂在门后面,直奔洗手间。 作为对脸蛋极为操心的博主大人,长途飞行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仔仔细细做面部清洁……就算再困,回家倒头就睡这种事也不符合精致时尚博主的自我修养。 酒店卫生间巨大的洗手台上放置的洗漱用品、护肤品等全是意大利的一个高端药妆品牌,一次性包装卫生又安心。 谢昳看着镜子里被冷风吹得泛红的脸,皱了皱眉,从护肤品的篮子里拿了张补水面膜。 黄刀镇纬度太高,天气本来就干燥,何况她都有两天没休息,皮肤实在是缺水又干燥,冰凉的面膜刚一贴上去,脸颊上的刺痛让她龇牙咧嘴到险些敷不住面膜。 房间里吊灯暖黄,谢昳从卫生间走出来,面无表情地从行李箱里拿了换洗衣服,完全忽视沙发上的人,打算去泡个澡然后睡觉。 门铃忽然作响。 沙发上的人不为所动,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昳只好顶着张面膜跑去开门。 门口人高马大的服务生推着辆餐车,上面摆着诱人的白酱意面,还有一碗洒了香芹碎的肉末汤,在这漫长的北极夜晚,香气扑鼻。 服务生笑容标准,操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厨房已经关门了,但这位先生为了能让女朋友不饿着肚子睡觉,付了百分之三百的小费,所以我们破例一次,请慢用。” 谢昳接过吃的回头,看着从进门就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大大的液晶电视开着,他似乎有一些疲累,闭着眼睛听着加拿大本地时政讽刺脱口秀里带着汉堡味的无聊笑点,一只手还轻轻地按着太阳穴。 电视里的主持人讲到自认为搞笑的地方拍着桌子大笑,他却面无表情。 很无聊又很孤独的模样。 原来他注意到飞机上的食物不合她胃口,一整天下来她几乎粒米未进。 原来刚刚他在前台就是说这个,给了百分之三百的tip,难怪那个大波浪嘴角快要咧到耳根。 谢昳心里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电脑,插上电源后推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又伸出手摸了摸男人刚从室外进来还来不及回温的冰凉侧脸。 他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睁开眼睛看着她,忽然抬起手盖在她的手背上,眼睛里迷雾阵阵。 谢昳没有看出他有心事。 “阿予,你是不是很无聊啊? 你可以用我的电脑看看邮件什么的,开机密码是我生日。 不过……”,谢昳说完,抽出手,顶着张面膜往洗手间走,“眼睛重要,只能看到我泡完澡。 一会儿等我出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她说着走到卫生间里,把浴缸上的水龙头拧开,试了试水温,水声流淌间,卫生间里漫上一阵大雾。 谢昳忽然听到外头的客厅里,江泽予好像问了句什么,他的声音不大,被水声一盖遮得七七,八八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拧上水龙头,探出个脑袋:“……你和我说话了?” 男人坐在沙发上,神情很复杂又有一点挫败:“……没事,浴缸滑,注意安全。” 她刚刚在车里说过,再给她一点时间。 那他就得沉得住气,相信她,不能总是胡思乱想。 江泽予心烦意乱地拿过谢昳的电脑,输入她的生日开机。 他登进邮箱,随意浏览着几天积攒下来的邮件,工作上的事情一律转发给纪悠之,生活上的仔仔细细回复,甚至还认真地标记了垃圾邮件。 尽管分心处理这些繁琐的事情,心情还是没法平复。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琢磨透她的心思,从前不能,现在更是天方夜谭。 在这五年里面,她在异国他乡成长了许多,也经历了很多段感情,或许爱情观念和从前已然不同。 那他又该如何去判断,她是不是真的想要回头呢? 又或许,她就算回头了,会不会哪一天又忽然离开呢? 他还能忍受几个这样的五年? 就在江泽予退出邮箱页面,想要关掉电脑的时候,忽然瞥到桌面有个名为“fiftyfactsaboutme”的文件夹。 他想起了上次他还没看完就因为愤怒摔坏了一副眼镜的视频,于是鬼迷心窍地点了进去。 文件夹里面躺着两个不同的版本,有一个只有十五分钟,而另一个似乎没有经过剪辑,足足有一个小时那么长,拍摄的日期也在很早之前。 他点开了那个日期更早的版本,发现这只视频并不是之前在网上看到的版本,甚至谢昳身上穿着的衣服都不是同一件……暖色灯光里,视频背景是客厅的落地窗,女孩子醉意微醺的脸庞离摄像头很近,就连脸上的绯红和眉毛的流畅毛流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盘腿坐在转椅上,手上拿着手机,飞快翻着网友们给她留的种种问题,翻到某一个问题后,手指头突然停住。 女孩子喝醉酒之后迷迷糊糊的样子很可爱,比起平时冷着张脸的模样,显小了好几岁。 她开始咕哝着自问自答…… “想知道sunny小姐姐的感情经历?” “屁个小姐姐,我……嗝,我今年刚刚十八岁,是小妹妹好伐?” “感情经历啊……”,她撩了撩长发,眯着眼睛对着镜头呼出淡淡酒气,又笑了一下,随即伸出四个手指头、张开,神情很是骄傲自满,“我谈过四个男朋友!” ……果然。 江泽予盯着屏幕,捏紧的手指头戳进手掌,心脏蹦到了嗓子眼。 心里酸得像不小心放错菌种,酿成醋的酒。 他极力克制着没有再一次摔点什么东西。 视频得以继续播放,屏幕里年轻女孩儿在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她低下头,神情看起来有一点难过。 她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数起来。 ……“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四个前男友啊,分别是……二十一岁的阿予,二十二岁的阿予,二十三岁的阿予,还有一个……哦,二十四岁,还有二十四岁的阿予。” 第31章 第31章 酒店浴室里雾气袅绕,圆形陶瓷浴缸直径两米,边上镶嵌着一圈粗糙的鹅卵石,形态、颜色各异。 谢昳闭上眼睛躺着,ciretrudon香薰淡淡的桦木和雪松味道让人仿若置身于广袤森林间的自然温泉。 在飞机上乱糟糟的脑袋逐渐沉浸下来。 她开始思考之前堵在脑子里又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自从那天在纪悠之的办公室里看了那个视频之后,她终于想清楚自己当年的选择给他带来的伤害或许更胜过那些她曾深信不疑的自由与财富。 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她不再想推开他,而是想要试着和他在一起。 可这样,必定会有巨大的风险。 这件事情牵扯到了谢家、周家,还有她和江泽予,一旦被周家察觉出当年的端倪、东窗事发,他们三方都会受到巨大的打击。 好在自从五年前开始,谢川便逐渐把谢家的产业转移到了国外。 他原本是搞餐饮行业出身,中餐在国外市场很大,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国内的产业慢慢收拢,国外的市场反而形势一片大好,所以便是这时候受到打击也不会是灭顶之灾。 最大的风险还是江泽予。 择优目前虽说在中国互联网行业里独占鳌头,可毕竟是一家成立才四五年的企业,在资本世界里还没完全站稳脚跟。 而周家则是国内的老牌商业世家,不管是人脉、资源还是经济实力都比择优高了几个等级。 所以就算真的要和他摊牌,也得谨慎行事。 微烫的水温里,谢昳慢慢把脑袋也沉没,想着当年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大四那年,江泽予有过案底的事情不知道被谁捅了出来。 各方猜测之下,流言满天飞。 几天后,全校师生开始对他进行排挤、打击,造谣和污蔑的声音络绎不绝。 短短一个月里,学校收到了各种匿名、实名的举报信和各方家长的不满。 迫于压力之下,教务处开了三次会,才最终决定没有对他进行开除处理,只取消了保研资格。 那段时间两个人都过得艰难,江泽予默不作声地承受来着外界的唾骂和压力,从没在她面前表露过一丝脆弱,却疯了一样开始学习。 他不仅得完成金融、自动化双学位的毕业论文,为了提升自己的简历还参加了一个大学生编程大赛,更是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市场调研以及投简历。 两人便心照不宣地从不在对方面前提起这件事,只当无事发生。 直到那一天。 那天谢昳从纪悠之嘴里知道,江泽予投出去的简历都在初审阶段被刷了。 她怕他心里不好受,便故意说让他陪她出去吃饭散散心。 两人去了学校附近一家江浙菜,正安安静静地吃着他爱吃的腌笃鲜,却听到隔壁桌意有所指的嘲讽。 “自动化系的那谁不是好东西,他女朋友就是了? 明知道他坐过牢还跟他在一起,不过是人以群分、一丘之貉罢了。” “对,我听说他女朋友家里贼有钱的,刚入学的时候她家里就给学校捐过两栋楼,指不定平时嚣张跋扈、作恶多端,但背景太硬没人敢动罢了。” “就是,你看她那高高在上的样子,背后肯定没少干坏事,说不定s大这个学历还是捐楼捐来的呢!” 听到这番话后,经历了万众辱骂、简历被拒、保研资格被取消等沉重打击却都不为所动的少年,在那一霎那忽然被击垮。 他猛地站起身,“砰”的一声掀翻了那张桌子,捏着拳头,额角的青筋毕露,一脸凶戾的模样宛如从地狱里刚走出来:“我是坐过牢,要是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不介意再坐一次。” 那桌人随即惊恐又厌恶,丢下饭钱匆匆离去,可发了脾气的少年却在原地站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慢慢地红了眼睛。 那天晚上,江泽予照例把谢昳送到公寓楼下,可分别的时候,他忽然提出要和她先分开一段时间。 谢昳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风冰冷,彼时内心极为矛盾的少年颤抖着收回抱着她的手,沉默了许久许久。 几分钟后,他低下头,声音哑得厉害,却还是不忍心把话说得绝对:“昳昳,我们……我们暂时先分开一段时间。 毕业之前……毕业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等这段时间过去以后,我会来找你。” 他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着实艰难,说完后又闭了闭眼睛,根本不敢看她:“到那个时候,等到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再相信我一次,以后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的。” 谢昳听得浑身发抖,又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她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个巴掌:“江泽予,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你以为你是谁啊,跟你在一起是我的决定,跟你分手也得由我来提。 再说了,不就是那几个傻子说了两句话吗? 我从小到大听过的难听的话比这重千万倍,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 她小的时候,谢川的现任老婆周婉玲,背地里管她叫丧门星,咒她不得好死。 亲戚朋友们私底下骂她是杂种,可能都不是谢川的血脉。 就连谢川,在谢秋意死后都屡屡责骂她顽劣不堪、死性不改。 她什么难听的话没有听过? 小区幽黄色的路灯下,谢昳近乎凶戾地吼他:“我长这么大怕过什么? 我还就偏要陪你走过去,怎么,你怂了?” 黯夜沉沉,心情复杂的少年再哑口无言,只上前一步,眼睛发红地狠狠吻住了他爱着的姑娘。 后来的江泽予总是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个他明确地感受到被她爱着的夜晚。 可他却无法判断,那感受是不是他的错觉。 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候,谢昳曾经强硬地、信誓旦旦地说要陪他走过去。 可几个月后,明明最难熬的日子快要过去,她却提出了分手,还姿态高傲地、抬着下巴质问他:“江泽予,你家境贫困,还坐过牢,凭什么认为我会陪你走到底。” 说要陪他走过去的人是她,问他凭什么认为她会陪他走到底的人,也是她。 简直像一本荒诞至极的讽刺小说。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不甘心地一再挽留,才会疯了一样追到美国去,才会耿耿于怀了这么许多年。 …… 那天的后来,江泽予第一次说了关于他的事情,那些事情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一度闭口不谈。 他从前一直觉得,就连法院都判了他的罪,那么就算说出来,又有谁能相信他呢? 可在那个晚上,在他爱着的女孩儿信誓旦旦地说要陪他走过那段艰难岁月之后,他忽然就想要告诉她一切。 他急切地想要让她知道,她没有信错人。 于是江泽予告诉了谢昳有关于当年的所有事情,准确的来说,是他所知道的部分。 在他知道的故事里面,并没有周家这一环,而只有一个名叫张秋红的孕妇。 江泽予当年入狱的罪名是故意伤害罪。 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高考分数出来后,他成了北京城的理科状元。 七月份,他拿到了t大的录取通知书。 江泽予当时就读的学校是城东一所不算出名的高中,出一个北京城理科状元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于是学校对此非常重视,做了许多的宣传,还邀请了他回母校做招生演讲。 那天是七月中旬,北京城最热的一天。 下午两点多,江泽予演讲完,从学校回家,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下,街道上人烟罕见。 从学校到他家的路上,有一个老旧的居民区,他骑车经过,恰好碰见一个买菜回来的孕妇满头大汗地倒在小区门口,模样很是痛苦。 水泥地面滚烫,那孕妇侧着身子摔在地上,难受地哀嚎着。 她身子笨重,几次辗转着想要爬起来,却一次次摔倒在地。 小区门口空无一人,空气里热浪翻滚,只留有夏日的蝉鸣声阵阵。 江泽予虽说向来性子冷清又混不吝,可当年年方十八岁的他对这个社会仍然抱有极大的善意,更何况,他的亲生母亲就是因为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 这让他对所有的孕妇,都存在着强烈的恻隐之心。 于是那会儿听到一位孕妇的呼救声,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停了车,匆忙地上前几步扶起她。 经过短暂的沟通,江泽予才知道那孕妇的家住在离这里不远处的巷子里。 孕妇声称自己崴到了脚,苦苦哀求他扶自己回去,还连连保证她家离这里来回不过十分钟路程,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 江泽予没有犹豫,点点头,锁了自行车扶着她往巷子里走去。 那条巷子的两旁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式居民区,非常偏僻,在这拥挤的北京城里显得相当冷清……就连两旁的停车位都只稀稀拉拉停了几辆车。 自然也就没有监控摄像头。 他顺着孕妇的指示,扶着她往朝北的方向一直走,石板路并不平坦,期间那孕妇不慎被一块凸起的石子绊了一下,手里装满菜的袋子砸在地上,在那其中,她购置的一小袋半凝固的“猪血”砸了一地。 也沾满了江泽予的裤脚。 孕妇当即惶恐地道歉,还提出可以帮他洗裤子。 江泽予想着自己就要回家,于是拒绝了她的好意,只送她到门口。 十五分钟后,他原路返回,骑上车子回了家,只当这是寻常的一天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却丝毫没有预料到一个针对他的圈套正在一步步收紧。 一个星期之后,江泽予在家附近的超市里被围捕,警方抓人的同时,出示了法院出具的一张逮捕令。 那张逮捕令上明确地写了,一周之前,张秋红女士对他提起了刑事诉讼,控告他在没有监控的巷子里对她实施了毫无人性的人身伤害,导致她流产。 张秋红,便是那天在巷子里的那个孕妇。 张秋红报案之后,警方根据她的供述,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证据搜集和侦察阶段。 初步的证据显示,这件事情并非虚构,于是警方批准立案,并立刻向地方法院申请了逮捕令。 江泽予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只当他们搞错了人,可他看完了那张逮捕令之后,立刻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感到毛骨悚然。 他想起一周前,他扶着那位孕妇到她家门口后,她还一脸和善地拉着他话家常,还问了他是哪个学校的,说是想要过几天亲自去学校里感谢他。 可短短几天后,那位看着人畜无害的宽厚妇人便彻底变了一副嘴脸,竟然对他反咬一口。 江泽予被抓捕后,经过了愤怒、难以置信和慌乱之后,最终冷静下来,在被告人口供中条理清晰地讲述了当天发生的事情为自己辩解,还申请了司法法律援助。 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噩梦这个时候才开始。 几份几乎是“实锤”的罪证打得他措手不及……医院开具的孕妇流产证明、被殴打致伤残证明,以及一份对他极为不利的监控记录。 小区门口装有监控摄像头,监控记录里显示,他于当天下午两点二十五分扶着孕妇进了巷子,又在两点四十二分出了巷子,时间与孕妇诊断书上的受伤时间大致相符。 更致命的是,监控摄像头里非常清晰地拍到了他走出巷子时沾满了斑斑血迹的裤脚。 江泽予当即经由前来法律援助的律师之口提出申辩,强调他的裤角只是沾上了张秋红购置的猪血,这一切都是她在污蔑他。 他在提出申辩后,警方立即出动,从他家搜寻到了那条裤子。 经过检验,裤脚上反复清洗后依旧残留的血迹明显与张秋红的血液一致,事实证明,在这一项证据上,是被告在撒谎。 这便是铁证如山了。 当年这件事情着实古怪,两方各执一词、令人费解。 警方也担心会判错案,于是对于被告人江泽予提出的质疑进行了精密的侦察,可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受害者张秋红平时为人和善,与被告人之间也并无任何纠葛,不存在陷害的动机。 反而是被告人拥有伤害孕妇的动机。 ……张秋红在第二次陈述时,回忆了江泽予在殴打她的时候,面目狰狞地反复咆哮:“生孩子会死的,为什么要怀孕? 既然会死,又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 你以为你的孩子就愿意吗?” 警方就她的这番话做了调查,这才发现被告的母亲十八年前为了生下他难产去世,以至于他一直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性格孤僻冷清。 警方由此合理猜测,他极有可能在这样不正常的童年氛围里,产生了极度扭曲的心理。 至此,人证物证具在,甚至连动机也有了,一切尘埃落定,张秋红对江泽予的人身伤害指控成立,法院判处江泽予两年有期徒刑。 事后来看,其实当时的警方并非酒囊饭袋,只可惜针对江泽予的圈套设计得太过精密,一环扣一环,甚至极为恐怖地把握了人心…… 裤脚的血迹一事,背后的操盘人早就料到江泽予会提出申辩,也料到他的申辩会与证据不符,从而让警方对他产生极度的不信任,也就间接推动了警方认定他罪名成立。 再者,背后人利用张秋红和江泽予的“素不相识”,让警方自然而然产生了合理的逻辑链,也就是说如果张秋红不是真的听到江泽予说了那些话,是不可能编造出和他身世相关的“动机”的。 那么真相也就只有一个,他们不得不相信,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由于年幼丧母导致了极度的心理扭曲,在特定场景触发下,对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实施了惨无人道的暴力行为。 以上这些细节,就是这场圈套中设计得最为巧妙的部分。 在这场陷害之中,周子骏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面,所以江泽予到今天都百思不得其解,当年那位孕妇到底为什么费尽心思地陷害他。 而且她的目的并非是要补偿,她的全部诉求似乎只是想要让他坐牢。 他出生市井,自幼丧母,父亲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商贩,家境普通根本不可能得罪什么人,更遑论得罪一位素不相识的孕妇。 就连谢昳,也是在听完江泽予的全部讲述后,借着谢川的人脉关系和经济实力,有针对性地查了好几个月,机缘巧合之下才逐渐摸清了真相,也得知了周子骏在这背后所做的一切。 也知道了他想要整江泽予的理由。 这般攻心算计的背后,竟然不是仇深似海,更非什么惊人宿怨。 那理由,实在是太过可笑也太过悲哀。 逐渐变凉的水温没过口鼻,谢昳在几欲窒息的边缘心跳加速、头痛欲裂。 她几乎立刻便感受到了当年她得知真相后,心里那极度的愤恨和疼痛,以及不顾一切想要报复的心情。 那个人渣,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毁掉了她最爱的人的一生。 桦木香薰的气味逐渐渗透到水中,谢昳缓缓地探出头来。 水温逐渐下降,凉意沁入皮肤,她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思绪翻飞间,谢昳忽然听到浴室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心下疑惑,这么晚了,有谁来他们的房间? 不会是那个大波浪? 谢昳屏着呼吸仔细听着,忽然觉得那声音很耳熟。 ……女人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醉意,含糊不清、毫无逻辑地讲着颠三倒四的中文。 那声音熟悉极了,倒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电脑里的那个视频! 谢昳头皮炸裂、鲜血一下子涌上脑袋,她猛地从水里坐起来,随手抓了件浴袍裹住,迅速系好腰间的系带,然后推开洗手间的门往外冲。 果然,门开后视频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她听到视频里的自己醉醺醺地大声嚎着:“呜呜呜,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我每天都在想他,走路也想,吃饭也想,睡觉也想。” “还有,你们知道我有多亏吗? 我都没有睡过他!我都没有睡过他我就跟他分手了呜呜呜……” 谢昳:“……” 她真的很想冲进视频里,把那个喝酒喝到脑子坏掉的傻子女人的嘴堵上。 第32章 第32章 ……“我都没有睡过他!我都没有睡过他我就跟他分手了呜呜呜……” 谢昳听着这惊人的话语,立刻头皮发麻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弯下腰“啪”的一声阖上茶几上放着的电脑,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看视频看得津津有味的人。 偌大的总统套房寂静无声,谢昳只觉得她的羞恼和尴尬像一锅滚动着的沸水,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水蒸气,很快便满溢了整个房间,逼出赖以呼吸的空气,几乎要令人窒息。 她当时就不应该因为心软借他电脑的,就应该让他听电视里那个无聊的脱口秀主持人讲无聊的笑话无聊死! 愤怒有时候是掩饰一切的最好途径,谢昳语速飞快,先发制人道:“江泽予,你干嘛翻我电脑,你这是侵犯我隐私,要是我愿意我都可以告你!” 灰色的真皮沙发上,和她隔着一个茶几的男人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恼羞成怒的谢昳没有发觉他先前眼底泛着的些微红色,只注意到了他双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半晌后,男人的眼神从她的脸上逐渐往下移,一寸一寸挪到了她精致的下巴以下十五公分的地方。 他的视线停驻在那儿,窗外暗夜沉沉,屋内灯光照亮如白昼,女孩子起伏间细腻的肌肤在雪白浴袍衬托下,白得扎眼。 她着实有副好身材,二十出头的时候便初现端倪,如今五年过去,明明脸上没有太大变化,可岁月还是在她身上留了一些东西。 他的眼神逐渐发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谢昳疑惑地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她刚刚听到声音飞速从水里爬出来,只来得及披上一件浴袍,匆忙间连系带都没系紧。 最致命的还是他沉沉的话:“昳昳,你要是想的话,为时不晚。” 谢昳刹那间满脸通红,猛地站起身,双手将雪白浴袍的两片前襟交叠,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江泽予你个变态!” 那声音尖锐到快要破音,尖锐到欲盖弥彰。 她话音刚落,沙发上坐着的人长腿微收交叠在一起,手肘靠在沙发背上撑着额头,喉头滚动间嘴角泛起的弧度很愉悦又很无辜。 他嘴边含笑,冷硬的脸部线条柔和起来好看得不像话,说出的话却宛如禽兽:“我只是顺着你的意思。” 谢昳:“……” 她想开口辩驳,但事实是,刚刚在视频里叫嚣着哭着喊着说没有睡到他的人,就是她谢昳本人。 辩无可辩。 谢昳咬牙切齿地瞪他一眼,迅速地抱起电脑跑进她的房间里,狠狠把门带上,还干脆利落地把房门反锁。 她把电脑胡乱搁在书桌上,而后失神地跌进柔软的大床,把脑袋埋在枕头里。 好半天后,她才懊恼地哀嚎出声,暴躁地在床上翻滚着。 既然他看到了视频后面,那最开始她的那堆胡言乱语想必也肯定被他听到了,该死的害人不浅的酒精! 谢昳觉得自己可能有精神分裂症。 韩寻舟从前就说过她这个毛病,她清醒的时候死要面子,最不耐烦也最不屑的就是煽情和温柔。 在她谢大小姐浅薄的观念里,那些电视剧、电影里的温情表白时刻,百分之八十都是尴尬气息溢出屏幕的尬聊。 但是每当她喝醉了,就会变成另外一副狗样子,比如……高中毕业那年,她曾经在某一次喝醉酒之后抱着韩寻舟说了一晚上爱她、要保护她一辈子、不让她嫁人。 这件事情后来被韩寻舟笑了很久,每一次都以谢昳发飙收场。 她和江泽予在一起的那三年,非常幸运地从来没有被他发现过她的精分,可谁能想到重逢至今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就“晚节不保”、彻底崩人设了。 紧闭的房间门口,江泽予敲了敲门,里面的翻滚和低低哀嚎声骤停:“昳昳,再生气也不能饿着自己,出来吃点东西再睡。” “我用微波炉给你加热。” 谢昳没有吱声。 这种时候出去吃饭? 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去! 可几乎两天没有进食的胃在此刻做出了强烈反抗,她安安静静躺了两分钟后,“蹭”的一下从枕头上爬起来,冲门外低低地喊:“你先发誓,刚刚看到的听到的全都忘掉,谁提谁就明天出门摔个大跟头!” 门外过了好久,才传来伴着无奈笑声的一声“嗯”。 谢昳自知她这样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但他乐意配合,她心里却好受许多,觉得总算保存几分颜面。 她打开房门走出去,板着张脸把自个儿的行李箱拖进来,又“砰”的一声关上门。 几分钟后,她穿好整齐的睡衣、用毛巾包住湿发打开房门,此时脸色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散漫。 正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果然信守承诺,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只和颜悦色地指了指餐厅的方向。 谢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走到餐桌边上坐下。 白酱意面奶油味十足,香气在舌尖炸开,在各种意面口味中,她最中意这一款,而洒了欧芹碎的蔬菜汤又最是解腻。 他对她的口味,五年过去还是把握得很精准。 谢家家教一向很严,谢昳从小被养成的习惯让她不论吃什么都很安静……但那速度着实不慢,眼看着欧芹汤和意面都少了一半,她才停下筷子,别扭地回头问江泽予:“……你吃点吗? 我吃不下了。” 江泽予闻言点点头,站起身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接过她用过的餐具,毫不避讳地开始收拾残局。 这一点,曾经的谢昳是很不习惯的。 她在谢家长大,看习惯了谢川和周婉玲的相处模式。 他们俩相差了很多岁,虽然也算恩爱,但彼此之间颇有规矩。 周婉玲碗里的东西,不管剩了多少谢川都不可能接过来吃;家里的饭菜几乎每天都是分成小份,像是西餐那样一人一份;如果真的是不可避免的中式家宴,那么桌子上便会放着一双公筷和一个公勺,吃饭的时候大家需得先用公勺将饭菜盛到自己的碗里,避免直接接触。 除了吃食,每个人的衣物会分开清洗,也会分开存放。 谢昳一直以为家人都是这样的,甚至说她周围的大多数朋友,比如韩寻舟,比如贺铭、庄孰,他们家里也大多是这样的模式。 直到她遇见他。 谢昳想起当年在s大附近的公寓,江泽予偶尔会下厨,有的时候是简单的一碗面,也有时候是丰盛的一桌子饭菜。 她胃口一直不大,往往没吃几口就饱了。 通常来说她都会控制好盛到碗里的米饭小于等于自己的饭量,但也有几次失手的时候。 往往那时候,江泽予便会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碗……自然得就好像她和他是同一个人,丝毫不需要有距离和避嫌。 可偏偏奇怪的是,他在旁的事情上,或许说对旁的人,明明是最爱干净不过的一个人。 时隔好几年,不管是当年那个清贫的穷小子,还是如今衣着讲究、身家百亿的商场新贵,他对她一如当初。 谢昳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过,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是不是就会像书里写的那样,彼此恩爱,相互陪伴一辈子,而不会有那段违心的五年分离。 可如果没有那些事,他大她三岁,生活圈子没有任何重叠,他们或许就会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交集。 “江泽予……”,谢昳张了张嘴,只觉得命运这一件事情实在是荒诞又爱捉弄人,对善良的人报以最大恶意,“你……”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男人闻言放下筷子,似乎想要伸手揉她头发,在发现她脑袋上包着的毛巾后又转而收回手。 “怎么会不记得,在行政楼办公室的门口,我捡了你的耳钉,换了三个月的青椒炒肉。”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少有的轻松。 似乎回忆他们之间的往事对他来说是很愉快的事情。 谢昳喉头更了一下:“……嗯,我也记得。” 她曾经也一度以为,九年前的那个下着雨的日子,是他们的初见。 …… 吃饱喝足后,谢昳又规规矩矩刷了牙,实在撑不住脑袋的昏沉回房间倒头就睡,一向难以入眠的她这次竟然一沾枕头就着了。 隔着一整个客厅的另一个房间里,江泽予方洗完澡,裸着上身坐着,完美的肌肉线条显示这身材的主人平时有规律地健身。 他用浴巾擦着仍在滴水的发,安静地靠坐在床头。 黄刀镇的夜很沉默,这种安静和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不同,这里实在人烟稀少,安静里头蕴含着一种属于广袤大自然的神秘力量。 在这样的深夜里,五年来从未有过的愉悦如春水般漫上心头,他觉得这个镇子、这个夜晚还有另外一个房间里睡着的姑娘,都那么可爱。 可爱到他的心脏几乎就要融化。 ……那是一种被爱着的感觉。 他从年少时候开始,就过得太苦。 年幼丧母,父亲又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不懂得怎么照顾人。 后来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又被陷害入狱,在那肮脏痛苦的地方练就了一身坚硬盔甲。 却唯独缺少那柔软的、温暖的爱意。 直到这朵小玫瑰豁然闯入他灰暗又世故的生命,昂着头神色骄傲。 曾经他甘之如饴地觉得只要他爱着她就可以,却从未想到,她竟也在那看似不在意的外表下,同样付出了厚重的轰轰烈烈的爱意。 他遵守承诺不再提这些令她觉得面红耳赤的尴尬事,却私自把她喝醉酒后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藏在了心里。 这几句话,足够支撑他从此坚定不移走向她,足够他感激一辈子。 江泽予在今天突然就想通了,他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其实并非她和他分手,而是在意她是否爱过他。 如今得到答案,他忽然就没了一点恨意……谢昳当年跟他分手,或许真的是撑不住了,毕竟那时候的她才仅仅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他又怎么忍心跟她计较。 重要的还是当下。 他想起今天在车上,谢昳说过那个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警惕。 那个人和林景铄说话的时候他看到过,大概就是这次广告的导演,姓周。 江泽予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线,其他的事情他愿意给她时间,但如果有关于她的潜在危险,却不能不提前打算。 他拨通了成志勇的电话:“帮我查一个人。” 第33章 第33章 第二天,由于群演、造型和服装组还没有全部到位,正式拍摄不可能,于是周子扬带了团队开车去大奴湖上,准备先踩点找机位。 广告不比电视剧,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必须呈现所有质感和审美。 周子扬本身对于画面感的审美相当出色,也是华人广告导演中最受各大品牌方青睐的。 根据他的摄影哲学,一支时长几分钟的奢侈品广告片最重要的是强烈的视觉美感给人们带来的冲击。 所以演员与品牌之间、演员与角色之间、演员与场景之间的气质融合是他最看重的。 下午一点多,大奴湖上的冰面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冰雪宛如镜面,反射的阳光照亮了周边冬日白昼里的黑色森林,盯着周围多看几秒,眼睛便会感到不适应。 这时候进行拍摄,后期画面往往会过曝。 一望无垠的冰湖上,有一些游客在当地旅行社的带领下不亦乐乎地尝试冰钓,但说实话真正能钓上来足够中午吃食的并没有几个。 剧组的车停在湖边森林外,几个摄像大哥吭哧吭哧扛着三角架小心翼翼地往湖面上走,那边周子扬戴着护目镜和防滑雪靴,亲自扛着个镜头在湖面上找机位,设计构图,同时也在等待最好的光影时间。 充满野性的辽阔冰湖上,狂风大作,温度比镇上还要低几分。 谢昳和岑宁都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面对面坐在大奴湖边的小木屋里读剧本;林景铄则一脸困顿地坐在一旁看视频,时有时无的手机信号让他分分钟抓狂。 短片旨在为yr集团第一次进军珠宝市场做宣传,主题是爱情,准确来说就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公主与骑士的设定。 其中谢昳饰演的女主角是个万众瞩目的明星,而岑宁饰演的男主角则是她的助手。 剧情也相对简单俗套,就是一个穷小子爱上女明星的故事。 广告脚本往往是以各种镜头场景切换给出故事线,非常复杂,谢昳看完全部,总结了一下主要的场景和剧情线。 第一个场景是在大奴湖边。 冰天雪地里,谢昳饰演的女明星衣着单薄地站着,在拍摄某个广告。 拍摄结束,由群演们饰演的剧组众人纷纷围过去看拍摄好的画面,而只有岑宁饰演的助理匆匆上前,为她披上一件厚厚的大衣。 显示屏前,导演皱着眉摇头,指了指女明星脖颈上昂贵的项链,表示这首饰和她自身气质不相符。 第二幕则是在某个豪华酒店,恰逢女明星生日,全剧组为她庆生,波斯地毯上,各色昂贵礼物堆积成山。 一时间房间中音乐声炸耳,众人狂欢,而在这无人的角落里,助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不起眼的首饰盒,默默放在那些礼物当中。 此时特景切到那盒子上金色的yrlogo。 第三个场景是在湖边小木屋中,临时搭建的更衣室里。 广告最后一版拍摄前,女主角换好礼服。 梳妆台上摆着几副造型组提供的昂贵首饰任她挑选。 她沉默许久,将那些首饰推至一旁,从包里拿出一个简单的首饰盒,从中取出一条款式简单的水晶项链戴在颈间。 最后一幕则是回到大奴湖的冰面上,但这一次的拍摄时间在夜晚。 气质高贵的女明星穿着豪华礼服,发丝挽起、神色高傲地从木屋之中弯腰走出来,她的背后,是占据了正片天空的变幻莫测的极光。 女明星脖颈间原本简简单单的天然水晶随着极光的变幻折射出幽绿色的神秘光彩,宛如一场上古神话。 原本还在沟通的导演和摄影见到这一幕,眼神惊艳间立刻停下交流开始抓拍。 镜头最后聚焦在她锁骨之下那颗流光溢彩的水晶上,与此同时,旁白配上yr这一季的广告语:loveisthebestdecoration.(爱是最好的装饰。 )。 这个广告剧本相对简单,对于摄影的要求大于演员。 因为两位主演完全是按照外貌和气质来选择的,一个是模特出身,另一个则是和演戏八竿子打不着的时尚博主,所以周子扬对他们的诉求不高,只要求尽量贴合人设。 尽管如此,岑宁看完所有戏份后,仍旧有点担忧地抬起头看了眼对面认真读剧本的谢昳。 他的戏份不多,穷小子人设也很符合他出道前默默无闻的北漂经历,但sunny饰演的是万众瞩目、眼高于顶的女明星,那种气场一般人还是很难把握的。 自从上次林景铄告诉他们sunny小姐姐背后的金主是江神之后,他脑海里早就脑补了一出灰姑娘与英俊多金的企业家之间爱而不得的一出虐恋大戏。 这也难怪,他们一共才见面两次,谢昳都是不施粉黛,穿着也相对简单。 上次在机场的时候更甚,她步履匆匆、眼眶泛红,看上去整个人都很狼狈,那憔悴的模样更符合他心里灰姑娘的人设了。 谢昳翻过一页剧本,忽然感受到头顶上方的灼灼视线,挑了挑眉抬起头与他对视:“怎么?” 岑宁被她看得脸皮发烫,咳了两声之后立刻转移视线,心里默念了三遍这是江神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能撩! “没事儿,sunny,咱们尽量多熟悉熟悉剧本找找感觉,否则一会儿试镜的时候怕是……”,他说罢环顾四周,悄咪咪地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八卦着自己昨天晚上刚搜索到的信息,“那个周子扬导演你知道吧,是京城周家的大少爷,听说脾气很臭。 不知道江神有没有跟你提过周家,那可是北京城比贺家、谢家等等商业世家还要显赫的庞大家族。” 他说完,担忧又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谢昳听罢,点点头“哦”了一声。 岑宁见她无所谓的模样,也就摇摇头不再多说。 半个小时后,周子扬总算等到了他心里满意的自然光强度,找好合适的机位,于是让两个演员过来试镜。 第一幕便是谢昳站在湖边,任由一旁的摄影师从各个角度拍摄。 她没有当过平面模特,但之前也接拍过一些时尚杂志,大致的造型还是会的。 岑宁站在周子扬身边,看着显示tv里一秒“入戏”的谢昳,瞠目结舌的同时听到周导语带赞赏地来了句…… “perfect,sunny的感觉很好!” 岑宁眨了眨眼,何止是好? 镜头里一半是森白的冰湖,一半是浓黑的雾松,强烈的对比构成了一种奇异又和谐的美感。 远处暖红色太阳斜斜缀在半空,镜头正中的女孩子没有刻意去凹造型。 她背对着镜头,伸手扶着被冰棱包裹住的雾松枝干,而后侧过脸看着斜后方。 明明脸上没有一点妆,可那脸上的每一寸神情甚至下巴抬起的角度,都恰到好处的随性与高傲,那种高傲仿佛是从骨子里沁出来。 一般人第一次面对镜头以及周围一大群机组人员,都会有些放不开,然而她丝毫没有。 她站在那儿,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沧桑美感。 岑宁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要掉了。 拍广告的难度虽然比不上拍电影,但想要找到广告本身追求的感觉和气质是相当难的,至少他每次都得琢磨很久。 这姑娘怕不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吧? 镜头感也太强了! 这绝对是高估谢昳了,她哪里有什么演技,不过是把自个儿被人唾弃良久的“嚣张跋扈”的大小姐脾气放出来几分……要是这广告拍的是个灰姑娘或傻白甜,那她肯定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谢昳试完镜后,整个剧组进行短暂休息,周子扬坐进小木屋里给他们讲戏。 周子扬讲完接下来的戏份和角色分析,不吝称赞道:“不愧是北京城谢家的大小姐,你高二那年我在宴会上第一次见到你,当时便觉得这姑娘气质超群,有天生的公主范。” 谢昳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莞尔一笑:“周导说笑了。” 可木屋里的另外两人却险些咬到舌头。 气氛凝固许久后,林景铄大着舌头震惊出声:“你你……sunny你是京城谢家,谢川的独生女?” 他夸张地拍了拍胸口:“omg,youmustbekiddingme……” 那可是谢家,北京城里仅次于周家和贺家的豪门! 岑宁更是目瞪口呆了有半分钟,而后幽怨地看了眼散播谣言不自知的林景铄。 他之前还担心人家会不会演不好光彩夺目的女明星,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谢家大小姐的身份,圈子里哪个女明星能够得上? …… 短暂休息过后,轮到岑宁试镜,没想到却被周子扬频频叫停。 “给sunny披上大衣的时候,眼神戏要更足一点。 还有,你的走位怎么回事? 不要用后脑勺对着镜头!” 周子扬蹲在镜头面前,皱着眉不断调角度,面色不虞完全不给这当红小鲜肉一点好脸色:“我让你别用后脑勺对着镜头,也没让你把整张脸露出来,给个侧脸懂吗?” “……不要挡住女主角!” “眼神要有爱意,给她披上肩膀的时候站近一点,你站在半米之外胳膊伸得这么老长干嘛?” 周子扬最后皱着眉喊停:“岑宁,你这个状态不行,赶紧调整,今天先到这里。” 岑宁顿时欲哭无泪,垂头丧气又敢怒不敢言……他们是看不到,可从他的角度看去,重重雪松后面,如同鬼神般忽然出现的江神就那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他特么被看得头皮发麻心里发毛,还爱意? 恐惧还差不多吧? 都是一群神仙,他玩不起,躲还不行吗? 这厢收工,谢昳往森林间走去,没走几步却见到江泽予站在不远处的雪松下面,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剧组。 她大步走过去,伸手在男人眼前晃了晃:“阿予,你怎么来了? 不是让你在酒店里休息吗?” 冰面上反射的光线太强,对他的视力没有好处。 江泽予收回视线,没有说话,只伸手揉了揉谢昳的脑袋。 他偏过头看着红日之下的沉默森林。 冰天雪地下狂风大作,惊起几只不畏严寒的鸥鸟。 昨夜,成志勇很快给他回复了消息。 这位周导名叫周子扬,是京城周家的少爷。 周家他当然知道,在房地产、媒体、娱乐圈都有极为庞大的产业,前些日子进军互联网,甚至和择优之间还有过间接的商业合作。 但昳昳说过要警惕周子扬……这让他不免对周家上了心。 他昨晚一夜未眠,搜索了所有有关周子扬和周家的新闻,一无所获,却忽然想起了当年的一件事。 十年前,他刑满出狱,曾经去过张秋红所在的巷子里,想要知道她当年陷害他的动机。 可当时她的街坊邻里告诉他,张秋红搬家了,搬去了城北的别墅区。 “别墅区? 哪个别墅区?” 在他的印象里,张秋红只是个朴素又穷苦的孕妇。 当年那个街坊阿姨一脸艳羡地指了指巷子口贴着的一张广告牌:“喏,就是这个,听说是北京城周家新开发的别墅区。 张秋红上个月中了彩票,真是好运呐!” 因为她中彩票的时间距离他入狱时隔两年,江泽予只觉世事讽刺、善恶颠倒,却没深想。 可此时想来,周子扬,北京城周家,别墅区,张秋红,还有昳昳口中的“警惕”。 一些毫无关联的事情似乎隐隐编织成了一张诡秘的拼图,他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灵光一现,却没能抓住。 这拼图里似乎还少了最重要的一块儿,以至于他根本难以看清全貌。 第34章 第34章 红日坠下,天边极光初显端倪。 谢昳和江泽予穿过半个黑色森林,往不远处暖黄的镇子上走去。 拍摄地离他们下榻的酒店不远,走路只有四十分钟的距离,正好适合在这样的傍晚散个步。 说是傍晚,其实还未到下午四点,但对于纬度极高的小镇的冬日来说,已经是落日时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走过雪松之间被冰雪覆盖的小路。 眼前的马路似乎是某一条原始与现代的分界线……他们的背后是大自然最原始的冰原与森林,而他们的身前则是车水马龙的西北首府,但这所谓的西北首府也不是那么繁华,甚至还比不过国内随随便便一个小城市。 方才在雪松林间,谢昳担心江泽予看不清路,于是一直扶着他。 这会儿走到亮着灯的城镇马路上,一点亏都不肯吃的谢大小姐立刻巧妙地将重心偏移,倒反而是他在用力托着她了。 谢昳还没有适应这里和北京城十五个小时的时差,眼皮子不断耷拉着,她做了个深呼吸,闻到空气里冬日特有的清冷味道,还有背后雪松的涩涩香气。 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六点多,最是好眠的时候。 生物钟让她的血液逐渐沉缓,眼前的行人也好商店也好都变成暖晃晃的一整团。 谢昳不禁有些后悔走路回去,困成这样,靠她自己大概是没法走回酒店的。 好在身边这人着实可靠,她半个人的重量强加在他身上,他却连一丝晃动也没有,只稳稳当当地带着她向前走。 ……比起五年前,他已经长成了如今这般有着宽广肩膀、坚硬胸膛的男人。 两人沿着街边缓缓前行,倒是像极了一对来游玩的小情侣。 黄刀镇上没有太多高楼,地势也算是平坦,极远处海拔不高的起伏着从四周环拥,峰顶有皑皑白雪覆盖,那副岿然不动的模样,似乎是存在于这地球之上几千年。 这里有许多大都市中常年难见的自然力量,一切都原始地、野蛮地、不经雕琢地展露在眼前,而仅仅两万人口的镇子,更像是一群孤独的人聚集在这北极圈之外,从大自然的手中抢了那么个地方,画地为城。 “昳昳,你看前面那对夫妻。” 谢昳眯着眼睛困倦至极地看去,他们前方几步的距离外,一对年迈的老夫妻挽着手从一家印度小店走出来。 白发苍苍的老头穿着洗得有些褪色的派克大衣,左手拿着一包煮菜用的咖喱、一盒看不出品种的肉和一捆绿油油的西芹,右手牵着他同样白发满鬓的老太太,慢慢地往前走着。 谢昳一直看着他们走到不远处橙红色砖瓦的巷子里,然后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谢昳偏过头,看着比她高将近一个头的男人,夕阳沉沉,他的侧脸被映照得泛红,那眉眼极为出挑,依稀还是当年英俊得动人心魄的模样。 江泽予沉着嗓音说道:“我很羡慕他们。” 谢昳松开挽着他的手,她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起来,却偏把话往难听了说:“……羡慕什么? 那两个老人应该是当地的居民,这个镇子这么偏僻,方圆几百里都是人烟稀少的群山和冰原,一辈子在这里生活有什么意思? 何况……你看那个老人家,他左手拿了这么多东西却没有购买一次性袋子,身上的大衣也洗得褪色,大概是经济条件很不好。”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江泽予,你如今是上过时代周刊的有钱人了,这么穷苦潦倒的生活,又……有什么好羡慕的?” 但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热切又渴望。 江泽予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从一整条街亮着灯的饭店门前走过,声音如同沉沉的晚风:“我只是羡慕他到了这个岁数,还能牵着他的女孩儿回家。” 他用了“女孩儿”这个词,其实和方才那个臃肿矮胖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形象很不符合,但在这时候却让谢昳险些热泪盈眶。 白发苍苍或是行将就木,在爱情里,在爱的人面前,她依旧是少女。 他说不出来什么露骨的情话,表述间似乎完全不涉及他和她的事情,但却一字一句如冰刀敲进她心脏:“昳昳,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不会有这种时候。 如果有,我愿意拿一切去换。” 他说,他愿意拿一切去换,包括自由、财富、甚至生命。 谢昳忽然明白,她心底空白了五年的那道选择题,被他填上了一个答案。 果然是和她曾经想的那样,截然相反的答案。 昏昏欲睡的脑袋在这一刻忽然清醒,耳膜鼓动,心脏狂跳,她听到自己开口:“江泽予,有一些事情我得告诉你,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要讲完它可能得花一整晚的时间,甚至一整夜的时间,你愿意听我说吗?” 那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大概……得从十二三年前说起吧。 久远到很多时候她自己回忆起来,都觉得那些沉重的故事模糊又支离破碎,仿佛像是发生在前世。 街边红日沉沉,墨蓝色的房子被染成紫色。 江泽予点头,虽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心里大致有了一点预感。 谢昳深吸了一口气:“江泽予,你还记得昨天我问过你,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其实……” 她硬着头皮说出开场白,然而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被身后炸耳的鸣笛声打断,谢昳回头,路边斜斜靠过来一辆粗犷的越野车,轮胎上绕着重重的防滑铁链。 一身红色冲锋雪服的林景铄从副驾驶窗口兴奋地探出头来,眉飞色舞地冲他们挥手:“sunny,无巧不成书!带上你男人跟我们一起去喝酒啊!周导说带我们去喝当地印第安人酿的pulque,小岑宁也去哦。” 谢昳:“……” 这个美国人口中乱七八糟的词汇和喜笑颜开的一张脸,成功地把她的心情从浪漫又壮烈的泰坦尼克号甲板一下子拽进了夏威夷热热闹闹的草裙舞聚会上。 “其实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呃。” 谢昳挣扎着想要不顾他的打断继续述说自己的故事,却发现脑子里刚刚酝酿好的情绪已经完全没有了。 “……” 谢昳总算明白为什么国外电影里,老人家给自己的儿孙们讲年轻时候的故事之前往往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围坐在壁炉前,也总算明白那个关于小和尚的故事每次都要从“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开始。 讲故事真的是需要氛围的。 她转过头,扁着嘴看向身边的男人,眼神里有着可怜巴巴的挣扎感。 江泽予好笑地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他知道,她要说的故事大概不轻松。 其实他刚刚看着她眼睛里困顿至极的红血丝时便觉得,今天或许不是一个听故事的好日子。 “五年我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 昳昳,你要是想去的话,今晚跟他们一起喝点小酒,然后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养足精神好好说给我听,好不好?” 谢昳干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垂头丧气地拉着人往越野车边走去。 后座上只有岑宁一个人,正蔫了吧唧地靠在沙发垫上玩手游,抬头看到进来的人,立刻坐直身子往旁边让了让。 江泽予冲他点点头,坐在后座正中,又朝车窗外的谢昳伸出手。 驾驶座上,周子扬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曲起支在打开的窗框上,羽绒服撸到手肘的位置。 谢昳看到他胳膊上纹了一朵清新的栀子花,这跟他整个人粗犷野性的风格大相径庭。 车子很快到了他说的那家印第安人开的酒吧,招牌是一块粗糙的铁板,上边的单词大概是印第安人的某一系语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酒吧有着粗犷的木门,漆成血一般的红色。 几人推门而入,狭窄黑暗的空间里只有几盏简陋的灯,还有稀稀拉拉的人。 这里离镇中心比较远,游客甚少,来的大概都是本地人,喝着最原始的酒,听着最狂野的歌……酒吧台上,一个扎着脏辫的黑人女歌手弹着电吉他,低低的烟嗓唱着nirvana乐队的重金属摇滚。 谢昳有点诧异,她曾经有段时间很喜欢涅盘乐队的音乐,觉得那些律动能唱进人的灵魂。 但这个乐队自从九四年主唱柯本自杀后,便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周子扬去吧台同老板用本地语言交流了几句,那老板一拳头砸他肩上,豪爽笑着点头。 两个人看起来很熟悉,他大概是这里的常客。 与此同时,林景铄招呼三人在吧台边的卡座上坐下,笑着说:“听说周导从前在这里住过一年,对黄刀镇感情十足,他一直想把极光拍进自己的广告里,这次我们yr算是沾光了。” 说话间,周子扬端着个木质托盘回来,上面放了几个各色的琉璃杯和三大瓶酒,里面米白色酒液如同桦树皮上留下来的雪色树脂。 “这酒不算烈,但风味很特别,可以尝尝。” 周子扬坐下,把酒杯分到他们面前,一一斟满酒。 紧接着,他举起酒杯,先看向江泽予,开了个玩笑:“这杯先敬江总。 久仰江神大名,按理来说我不该对你这么友好,谁让家父每次提起你都会狠狠教训我一番不成器。” 谢昳从小就不喜欢这种应酬式的寒暄,她以为江泽予也会觉得别扭,没想到他回答倒是自如:“周导客气了,人各有志,周导要是回来经商,这世上就缺了一个创造美的人。” 周子扬听他这么说,豪爽地笑起来,喝干了一整杯酒。 他喝完酒,又看向谢昳:“我之前竟然不知道谢大小姐和江总是恋人,实在是般配,冒昧问一句,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谢昳闻言看了一眼江泽予。 他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好像也不是吧。 顶多算是在复合边缘小心翼翼试探的前任。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见江泽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挽起袖子用手背擦干净嘴角残留的酒液,笑道:“我还在追她,这不都跨了半个地球追到这儿来了。 昳昳这人脾气倔,你们如果愿意帮我劝劝,我感激不尽。” 林景铄和周子扬闻言惊讶地对视一眼,而后均是大笑。 周子扬无奈地摇摇头:“江神,这我可帮不了你,我和谢大小姐差两岁不算太熟悉,但也知道从前她念初高中的时候很受欢迎,追她的男生怕是能围长城一圈,你可得再加把劲。” 那边一直在听八卦的岑宁关注点却不在这里。 情商极低的岑小鲜肉抿了口酒,瞠目结舌地问江泽予:“江神,你……不是风吹涟漪江泽予吗,还能千里迢迢跑过来追妹子? 不是吧?” 说好的薄情寡义的资本家呢? 这种话一般人都不可能当面问,但岑宁显然不是一般人,问完之后还丝毫没觉得不妥当,一脸等待解答的模样。 林景铄作为一个不太懂人情世故的美国人都看不下去了,敲了他脑门一下:“小岑宁你是不是傻,风吹涟漪江泽予你还不明白吗? 你面前坐着的这个,就是晚风本人啊。” 五年前sunny在洛杉矶威尼斯海滩上就问过他那个问题,后来她也承认她的初恋就是江泽予,他要是再搞不明白那猜真是猪了。 岑宁杯子里的酒液洒了一半,瞪大眼睛看向谢昳喃喃无语,显然很震惊。 原来江神说的晚风,并非因为薄情寡义,而是爱而不得,这也太惨了叭……岑宁这么想着,俨然忘了就在前几天,他还在机场里跟助理吐槽江神是个大渣男。 眼看岑小鲜肉嘴皮抖动似是又要冒出什么惊人言论,谢昳立刻转移话题,不动声色地问周子扬:“周导,我父亲有次闲聊时候告诉我,近几年你们周家经商、行事好像低调了很多,是改变经营模式了吗?” 她跟他们过来喝酒,并非想凑个热闹,主要还是想探一探周子扬的底,看看这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 又或者说,当年周子骏的事情,他有没有掺和进去。 至少这几次的相处看来,他虽然看着粗犷随性,但行事作风也算是坦荡,对剧组众人也很善待,和周子骏半点都不相像。 周子扬闻言倒了杯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两道粗眉拧起来:“周奕……我二叔他哪还有什么心思做生意,整个周家现在完全是在走下坡路。 要不是我父亲这两年进军互联网还算有点起色,周家离没落也不远了。” 他说罢停顿半晌,平静地开口:“……谢大小姐应该也听说过,我二叔他的独生子,也是我的堂弟,前些年犯事儿被抓了,现在还在牢里蹲着。” 谢昳没想到他会直白地提起这件事,低下头没有说话。 周子扬没在意,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聊旁人的八卦,酒意上头后甚至连“二叔”都不叫了:“啧,周奕这人一辈子城府过人,做事情更是心狠手辣,唯独这个儿子被他宠成了个智障。” 他毫不吝啬地抖出被周奕捂得严严实实的丑事儿,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模样:“……当年不知道是谁匿名举报了周子骏。 好像是五年前吧,我当时在国外,听我父亲说公安部收到的举报信封足足有一本书那么厚。 背后的人大概是跟周子骏有仇,收集了所有他犯过的罪证,而且全都是公诉案件。 每一桩都是铁证如山、没有一点可以含糊其辞的地方。” 他说着,皱着眉头冷哼了一声:“也不怕你们笑话,外界都不清楚其实我父亲和周奕不和已久。 而我和周子骏虽说是堂兄弟,更是形同陌路。 我从前只知道他行事顽劣,但真的没想到人还能坏成这样。 你们知道么,这个人渣读书的时候一直干着校园霸凌的事儿,曾经把几个和他有矛盾的同学打成残疾;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还涉嫌吸毒、强奸。” “周奕前两年想尽办法想让他减刑,无果后开始成天想着要揪出当年举报的人……”,周子扬说到这里,话语间止不住的厌恶,“想要搜查到那么多详细的罪证,连警察都做不到,背后肯定是个大人物。 周奕查了所有和周子骏有过节的人以及他们的关系网,但都没有发现谁有能力和动机做到这一切的。” 林景铄和岑宁第一次听这些豪门秘事,纷纷咋舌不已,毕竟是他人家事不好置评,只当茶余饭后的消遣了。 谢昳却心里一紧。 周子扬说的最后一段话,正是当年她不得不和江泽予分手的原因。 五年前,她和谢川约法三章,和江泽予分手。 她去美国半年后,针对周子骏的打击才算是开始。 那时候她每天都在噩梦中惊醒、又在惶惶中沉睡,她担心功败垂成、弄巧成拙,担心她不仅不能帮到江泽予,还会害了他、害了谢家。 也正是那个时候,谢川给了她全力的支持,就冲这一点,不管他这个父亲从前待她如何,谢昳都感激他一辈子。 可她终究还是不能言而有信了。 好在如今谢家的产业几乎都转移到了国外,这让谢昳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不必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 谢昳想到这里,放在桌下的手攥紧了却仍然控制不住颤抖。 片刻后,那只手忽地被人握住。 她偏头看去,昏暗灯光下男人侧影绰绰,唇角抿成一条线。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修长手指却坚定地掰开她握紧的拳头、耐着性子展平,然后轻轻握住。 不顾她手心里濡湿的汗。 第35章 第35章 接下来的几天,广告拍摄进入正轨,这还是谢昳第一次接触到正儿八经的广告短片拍摄,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混娱乐圈不是容易的活儿。 周子扬看着桀骜不驯,但在工作上非常细致,许多剪辑后只有一秒钟的镜头他都得反反复复拍好几条,不仅要调整机位、角度,也要求演员能表现出不同的神情、细节,好让后期剪辑的时候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如此下来,还没完全调整过来的时差加上忙碌的拍摄任务,直接导致了谢昳每天回酒店都困得像条死狗,完全找不到一段完整的时间和江泽予继续上次的谈话。 更别说谈情说爱了。 转眼一周半的时间过去,拍摄进行到了最后一天,亦是整个短片里的灵魂场景……漫天极光下,广告女主角戴上yr的水晶项链,身着从木屋之中走出来的那一幕。 这一幕留到最后拍倒并非刻意为之,其原因主要是根据当地导游的经验,今天晚上的极光将会达到近期最强的亮度。 拍摄的难度不仅在摄影,也在女主角谢昳身上。 这一场戏在晚上,冰湖上的气温降到了全天最低,体感超过零下三十五度,在这种天气里穿礼服还得保持好身体姿态和面部表情,对于身体单薄的女演员来说将是个巨大的挑战。 周子扬提前买了两个暖霸放在主光和几个辅光旁边,又让道具组去镇上的药妆店买了很多止痛用的暖贴,除了漏在外面的胳膊和腿不能贴,他恨不得让谢昳浑身上下都贴上暖贴,生怕冻坏了谢家唯一一个千金大小姐。 晚上九点多,岑宁和林景铄在湖边浅滩上站着,眼里都有些担忧……依照导演之前的苛刻程度,一条片段起码拍七八遍,何况这又是最重要的一段。 这要是来回冻上十来遍,人都得冻傻了。 岑宁看了看四周,整个场地被剧组租下来,森柏湖面上打着强光,除了剧组人员外没见到一个活人。 他凑到林景铄耳边问:“江神今天怎么没来现场,我看他平时都会来。” 林景铄耸了耸肩:“sunny不让他来,依江神对sunny的爱护程度,要是看到这个拍法,估计能跟咱周导干一架。” “……action!” 他们闲聊间,拍摄已经开始。 或蓝或绿的极光在天际翻滚,黑色雪松屹立湖边,这般雪夜之中,林间木屋暖灯泛黄,宛如童话故事里一般神秘。 年轻女孩身着墨绿色吊带礼服,锁骨下方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弯着腰从木屋里走出来。 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住,鬓边几缕挂在裸露的肩膀上,映衬着那肌肤越发莹白。 雪夜,林间,木屋,美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女孩,仿佛是山野之间动人的精灵。 可等那女孩儿抬起眼挺直脊背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能意会到那慵懒随意间透露出的些微气场,不像是古灵精怪的精灵,倒像是哪个不小心沦落山野的高傲公主。 “cut……” 周子骏反反复复地看着tv里的完美画面,情绪难免有些激动,最后一场戏最难表现,但谢昳做得超乎了他的相像。 这其实该归功于谢大小姐“人生在世绝不能白白吃苦”的原则。 为了不白白挨冻,她在后台裹着羽绒服对着镜子练习了一晚上姿态和神情。 于是整个拍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只拍了一条就完美通过了周子扬的高标准。 周子扬那边刚喊停,谢昳再也绷不住脸上“高贵冷艳”的神情,皱着眉头哆哆嗦嗦地骂了句娘。 一旁的拍摄助理赶紧上来给她披上羽绒服,扶着她往通着暖气的小木屋里走去。 谢昳换好衣服,坐着卸妆的时候抽空问助理:“明天还有行程吗?” “没有了,周导说明天和后天让咱们公费旅游两天,大后天回国。” 谢昳闻言点头,拍摄结束,有些事情也应该说清楚了。 她这几天虽然没能找到机会说,却在脑海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了好几次。 不过在此之前,她大概还得再做一件事情。 谢昳脱下高跟鞋,换上厚厚的雪地靴走出木屋,大奴湖上,剧组众人们在忙着收拾场地。 方才拍摄时打得很足的光拔了电源,湖面上一片黑暗。 谢昳一个人往雪松林间走去,犹豫半晌后拨通了谢川的电话。 现在是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嘟嘟嘟”的等候音响了半分钟,谢昳拿着手机的右手冻得发僵,只好换了左手。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接的时候,电话忽然被接起:“喂?” 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语气,丝毫没有因为电话那头是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不同。 谢昳面对着谢川的时候早就没有了曾经年少叛逆时侯的勇气,语气很恭敬:“……爸爸,我是谢昳。” 对面“嗯”了一声,谢川大概是在谢氏的办公室里,谢昳听到他慢悠悠翻过几页文件,声音冷淡:“找我什么事?” 是接她电话时候一贯的冷漠。 谢昳闭了闭眼睛,极光在她背后开出一朵幽蓝色的花,零下三十度的风灌进羽绒服领口,竟然比方才穿着礼服还要冷。 她感觉到嗓子发干,很艰难地张口:“爸爸,我可能……我没办法再做到言而有信了。 我打算跟江泽予坦白,我想……” 她说到这里,稍稍挺直了脊背,声音有一点发抖,却很坚定:“我想和他重新在一起。” …… 此时的城堡酒店五楼,客厅里没有开灯,电暖无声工作着。 巨大的落地窗外诡秘极光占了大半苍穹,年轻男人立于窗前,手里端着半杯红酒。 江泽予在想这几天他吩咐成志勇查到的一些事情。 张秋红搬去别墅区之前,曾告诉过邻居朋友们她是中了彩票,但成志勇调查的结果显示,当年北京城所有彩票机构够得上这个数额的大奖得主都和她不符合。 张秋红入住的别墅区是香山一带那年新开发的小区,负责人是周家周奕这支。 调查资料表明,周奕在工程收尾后,就将那片别墅区划分到了他的儿子周子骏的名下。 周子骏在大学的时候曾经传出过包养某个模特的绯闻,并且网传他送给那个模特的豪宅就在这个别墅区。 江泽予得到消息后,让成志勇联系上了那个模特,对方承认了和周子骏曾经的关系,并说他常常拿他父亲的资产收买人来替他做一些龌龊事,其中用的最多的就是凭借房地产起家的周家最不缺的房子。 而张秋红,在陷害他入狱之后,便得到了一所位于该别墅区的房子。 再来,就是无比巧合的时间线和巧合的匿名举证手法。 四年半之前,周子骏被人匿名检举坐了牢。 而在他入狱后两个月,江泽予接到了法院的通知,告知他有人匿名邮寄了一份案发现场的视频,来自一辆汽车的黑匣子。 那辆车恰好在案发时间段内停在了张秋红家门口的巷子里,停留时间很短,所以之后来搜证的警方并没有查到。 在那份匿名邮寄的视频文件里,江泽予将张秋红扶到巷子里,然后一路送她到家门口,期间从未有过任何暴力行动。 法院收到证据后,很快重审了案子。 几个月后,张秋红因为诽谤罪入狱,而江泽予的故意伤害罪也因此翻案。 江泽予从来信己不信命,但也不得不承认,在翻案之后一切事情都比起之前轻松太多。 当时“择优”的项目刚刚起步,纪悠之给他投资的那些钱已经河落海干,公司团队里的几个人都得吃饭。 可当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他,而他的档案污点直接导致向银行贷款艰难。 之后,他转而寻找一些融资项目,可许多投资方因为他贷不到款而怀疑“择优”的法纪问题,不肯投钱。 甚至纪家的几个长辈也对纪悠之和他这样的人合作颇有微词。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他奇迹般翻案了,从此他所有的能力和头脑得以大展身手,“择优”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国内互联网企业中一骑绝尘。 五年之后,被冰雪覆盖的耶洛奈芙,豪华酒店套房里,苍松翠柏般的男人与当初阴沉沉的穷小子已经截然两样。 他在年少的时候曾经经历过这世界上所有卑劣、肮脏的东西,他反抗过、怨恨过、冷漠过,世事变迁,如今年近三十的他已经能够用平常心态去面对这世上的所有喜悲与哀乐。 江泽予一度以为,除了谢昳,他对这个俗世里的任何事情都心已作古,可此时此刻,在脑袋里疯狂叫嚣的某个隐隐猜测却依旧凶猛地、势不可挡地卷起了惊涛骇浪。 他忽然觉得很恐慌,恐慌到端着酒杯的手一直在抖。 他宁愿她当年是做了逃兵,而后在繁华的洛杉矶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加州南部的灿烂阳光。 一定要是这样才对啊,她拍过那么多vlog,每一支里都有高山、大海、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他最爱的精致笑脸。 他曾经埋怨过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能够过得那么好,可如今却大旱望云般由衷希望一切都是他猜错,她确实欢乐无虞地过了那许多年。 昏暗的房间里,双侧视力皆受到了极大阻碍,眼前模糊一片,可正是这样寂静的黑暗让思绪更加清晰。 江泽予慌不择路般抖着手将那酒杯举到唇边,轻轻抿了口酒,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着那条时间线。 五年前,毕业半个月后的六月底,谢昳在消失了十二天之后突兀地和他说分手。 七月三号,她仓促出发去美国,从此五年没再回来过。 次年一月,周子骏被人匿名举报,很快被警方收押;同年三月,他因为一个匿名寄送的视频翻案。 五年之后,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的晚宴,她在黑暗里失了理智一般吻住他,却在灯亮起之后匆匆离去,似是生怕他们的关系曝光。 两周前,在来黄刀镇之前,她说有很多话要告诉他,让他等她回去。 更早的时候,她在没有发布的视频里借着酒意一遍又一遍说想他。 当时他听到那些话时如荡魂摄魄、满心欢喜,却没有深思这背后存在的逻辑关系……倘若她这五年里一直念他爱他,当初又为何要分手? 又为何整整五年不再回来? 这些线索像是荆棘丛中的野生藤曼,不断向着他猜测的方向胡乱生长,让他心惊肉跳、几欲窒息。 当然,也有某一些地方还合不上,比如周子骏陷害他的动机,比如昳昳前几日反复提起的,他们的初见。 在他的印象里,他们的初见确实是发生在九年前,行政楼的办公室里。 当时骄傲又精致的小姑娘在听说他坐过牢之后,明显有些害怕了却依旧故作镇定先发制人,张牙舞爪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小刺猬。 可当她知道自己误会他之后,随之而来的坦荡让他深深记住了她。 那难道并非是他们的初见? 沉沉黑夜里,沙发上的手机忽然疯狂震动起来。 江泽予闭着眼摸索着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许久没有联系过的贺铭。 “喂? 江泽予么,我有一件事情得和你说。” 对面的声音很嘈杂,有人醉醺醺地碰杯吆喝,却分不清是酒吧还是饭店,电话那头的贺律师向来习惯单刀直入,“今天我们律所聚餐,我听到了一些事儿,大概和谢昳有关系。” “是一件让我觉得很……”,平时巧舌如簧的人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算是贴切的形容词,“很诡异的事情。” 第36章 第36章 贺铭推开饭店包厢门,把检察院和律所几个男人醉醺醺的吆喝声锁在门后。 几个刚毕业的实习生说说笑笑结伴从洗手间回来,看到他后立刻敛了笑闹,毕恭毕敬站定。 “贺律好。” 贺铭举着手机,点点头往外走,声音有些严肃:“……是一件让我觉得很诡异的事情,我猜或许和她当年的离开有关系。” 果不其然,他话音方落,国际长途的那边淡淡呼吸声停滞了几秒钟。 大概是为了照顾老朋友的情绪,一向严苛的贺律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缓和一下气氛:“一时半会儿可能说不清楚,这国际长途的费用你可得报销。” “今天中午我们律所和几位检察官一起聚餐,大家都喝醉了……” …… 饭桌上照例开始拼酒,几旬酒后,女律师们结伴离席,只留下一群醉醺醺的大老爷们儿。 一群酒足饭饱的男人,讨论最热烈的难免就是那几个话题……票子和妹子。 贺铭一会儿得开车,所以滴酒未沾,也懒地参与,便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几轮下来,话题已经从某个胸大腰细的女明星转移到了身边的人,一个律师大着舌头说:“……唉你们发现没,东城区警局前几天新来的那个女警,长得贼……贼拉好看。” 一群人中除了贺铭之外,最年轻的李检察官喝得满脸通红,闻言愁眉苦脸地回忆:“哪个啊?” “就……就小孟啊,上次那个入室抢劫案可不就是她去抓的人吗,那身手那大长腿,绝对是北京城警局一枝花。” 另一个检察官也跟着附和:“对对对,小孟真漂亮,我现实生活见过的妹子里,属她最好看。” 喝醉的男人最爱攀比,李检“嗤”了一声,不屑道:“小孟好看是好看,不过还是比不上我见过的。 应该是五年前吧,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还是个小警察,没有进检察院。 我工作的第一天见到一个报案人,啧,那张脸,演电影都绰绰有余。” “切,就属你特么爱吹牛,要这么说,我上次去办案还见着仙女下凡了呢,编呗!” 李检皱着眉头辩解:“真的!那姑娘当时也就二十出头吧,长得实在是太让人惊艳了,那眉眼,那鼻子,比现在很多女明星都漂亮。 可惜我当时被那个案子整懵了,等人走了很久才想起来忘了要联系方式,后来懊恼了好多天。” 周围几个男人眼神都没什么变化,显然是不相信。 李检急了,为了证明表示自己没在说谎,于是回忆了很多细节:“那天正好是我第一天工作,是五年前的六月十七号。 她是在傍晚的时候来的,穿着打扮非常精致。 姑娘手腕上戴了一串银色的手链,底部坠着一朵火红的玫瑰,反正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儿。” 听到这里,一旁懒懒散散的贺律师忽然皱起了眉头。 玫瑰手链……在他的记忆中有过这样一条手链。 贺铭记得,大概是大三或者大四那年,纪悠之有一次说过,江泽予在外面兼职了几个月,给谢昳买了条很贵的手链。 那条手链设计得确实好看,谢昳几乎天天都戴在手上……铂金底链,坠子是一朵雕刻得相当精致的红玫瑰。 舟舟还因此发过空间,酸怎么没有人给她送这么好看的礼物。 而且,五年前二十出头、打扮精致、长相漂亮、家境优渥的女孩子,也全都能对上。 贺铭心里隐隐觉得或许不是巧合,于是不动声色递了个话头:“然后呢?” 李检听到有人捧场,来了倾诉欲,眉飞色舞道:“……但她报案的内容相当古怪,她说有人绑架她,企图对她实施性侵犯,可案发时间距离报案姑娘当天,竟然长达七年,是在她念初三的时候。” “初三唉,还是个未成年!我当时一边觉得愤怒,一边又觉得诡异,一桩七年前的性侵案,为什么要时隔这么多年才来报案? 如果案情不严重,都已经超过公诉时效了。” “当时那姑娘脸色很差,看着死气沉沉的,可神情却极为冷静。 和很多歇斯底里的报案人不同,她的叙述非常平缓,说起施暴人当年对她犯罪的全部过程时,从头到尾表情都没有变过,简直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贺铭心下一凛,抓住了重点问道:“也就是说十二年前,她在念初三的时候被人绑架、性侵未遂? 有没有具体的时间点和案发地点?” 李检回忆了一会儿,说到:“……有,因为这是我毕业进警局接到的第一个案子,印象非常深刻。 姑娘陈述中说,案发时间是在她初三毕业的暑假,地点……我想一想,对,是在北京城东那一带一个当时刚刚被推平、等待开发的废弃工厂。 她说施暴人曾经约过她出去玩,她没有同意,结果在补习班门口被施暴人带人绑架到了那个废弃工厂。 那人企图对她实施性侵犯,好在她冷静地等到他有所松懈后,挣脱开逃跑了。” 贺铭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一只手摩梭着棉质桌布,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施暴者……是谁?” 李检这次犹豫了许久才出声:“绑架、性侵未成年人是重罪,一般追诉时效超过十年。 我准备给她立案,但她却不说自己的名字,只说了施暴者的名字。” 话至此,他滑稽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她说……施暴者,是周子骏。 贺律,你们贺家和周家应该很熟悉,周子骏你知道吧? 就是北京城周家周奕的独生子!之前她在说案发过程的时候特别平静,脸上的神情古井无波,可在说到施暴人姓名的时候,整个人却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眼底的愤怒和恨意猛烈到隔着张桌子都令我头皮发麻。 我还记得她红着一双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像是把全部的希望压在我的身上:‘他叫周子骏,北京城周家的周子骏,警察哥哥,您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抓住他,好不好? ’” 饭桌上,几个律师和检察官们听惯了各色离奇的案件,对于一个性侵未遂的案子实在提不起兴趣,大多醉醺醺地聊起别的来、也有的睡死了过去,只有贺铭还听得专心致志。 但凡有一个听众,李检也得讲完故事:“你猜怎么着? 接下来就是最古怪的事情,我仔仔细细写完笔录,告诫那姑娘,想要立案必须要有受害者的姓名。 姑娘犹豫了一会儿,方要开口,警察局门口忽然进来好几个人。 为首那个是她的父亲,个子很高、非常气派。 他面色不虞地走过来,从桌上拿走了那份笔录,然后吩咐身后的几个人硬生生拉走了那姑娘。” “那天傍晚的情况非常混乱,警局里没有其他报案人,值班的警察也没有几个。 我正想呵斥他们在警局闹事,结果警察局局长亲自过来,哈着腰跟那人打了招呼,接着便过来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偌大的警局里,姑娘当时就崩溃了,拼命挣脱着跑过来,再也没有了方才体面的模样。 她眼底血红、满脸是泪地跑到我身边,一双眼睛倔强又痛苦:‘请您帮忙立案,我叫谢……’,可她话没说完,却被她父亲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我后来猜测,他们家里应该也是做生意的,大概是惧怕周家的权势吧。” 李检说着有些唏嘘,皱着眉头醉意凛然,“……我当时也是一下懵了,竟然就眼睁睁地任由她被家里人拉走。 那姑娘临走前眼里的绝望和痛苦,我到现在偶尔做梦还能想起来……所以那桩案子后来也没有记录,除了我,并没有任何人知道。 好在善恶终有报,就在她来报案的半年之后,周子骏被人匿名举报,现在还没从牢里出来呢,真是活该。” …… 国际长途那头,细微的电流声作响,贺铭说到这里,提出了自己认为这件事情里最诡异、最不符合逻辑的地方。 “……我觉得那个报案人十有就是谢昳,但奇怪的是,明明案发时间是十二年前,也就是她念初三的时候,可她为什么要等到大四毕业才去报案?” “而且根据时间节点来看,谢昳五年前的六月十七号去警局报案,被谢川拦下后,七月三号就飞去美国。 由此可见,这件事情或许和她当年的离开有着直接的联系。” “再者,谢昳离开半年后,周子骏被人匿名举报,周家这么多年都找不出背后的人。” 出于律师的谨慎,贺铭只陈列了一些有关事实,并没有具体说出自己的推测:“或许谢昳当年的离开,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听舟舟说过,她当年真的对你很上心,应该不可能无缘无故一走了之。” 贺律师说完,听到那边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 很久很久之后,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沙哑,竟然带了些难以克制的颤抖和浓厚鼻音。 他哑着嗓子对他说“谢谢”,而后挂了电话。 像他们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人,惯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可是贺铭却轻易地感同身受了……外表再坚硬的成年人,内心深处都有他难以承受、视为禁地的一方柔软,绝不容许被人伤害。 贺律师靠站在饭店的门边,目光沉沉地看着这操蛋的俗世。 十二月的北京城正在下雪,鹅毛一般轻轻落地,偶有几时又被狂风卷起三两米高。 ……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着他难以启齿的疼痛与疯狂。 谎言原本是恶的代名词,可很多时候,却是溺水的人赖以生存的唯一浮木。 贺铭乱七八糟地想着,手里下意识地拨通了韩寻舟的电话。 对面人一觉睡到中午,脾气很臭:“……老公你干嘛啊,让我再睡会儿的!” 浮木难寻,还好,他已上岸。 …… 十五个小时时差之外的黄刀镇,晚上九点半极光越发亮眼,蓝绿色光芒透过落地窗依稀照亮了半扇客厅。 男人脱力般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的指尖抖得厉害。 他比她大三岁,十二年前她念初三的时候,他刚刚高考完。 北京城东的废旧工厂,初见,周子骏,张秋红,还有……他。 所有的拼图顽劣地、诡异地回到了它们本应该待的位置,一副时隔十二年的巨大画卷缓缓展开。 江泽予浑身僵硬地靠在沙发靠背上,颤抖着把手盖在眼睛上,窗外零下三十度的气温似乎渗透进了开着暖气的房间里,让他难以抵抗地深切感受到了这北极圈外的寒冬。 从刚刚开始,眉间沉寂了五年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连带着额前的眼神经也抽搐着跳动。 双眼痛到没有知觉,以至于他完全没察觉到止不住的热意从眼底疯狂流淌。 他只是恍惚又清晰地记起来。 那才是他们的初见。 原来十二年前,在那座废弃的工厂旁边,被他机缘巧合之下救下的满脸脏污的女孩子,是她啊。 那是他的昳昳,是他的全部执念和软肋,是他在这泥泞深潭里遇到的炽热玫瑰。 他曾经发过誓要护她一生周全,许她一世富贵。 可是为什么后来的后来,竟然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玫瑰一般的姑娘,抛掉了所有体面和骄傲,拼掉性命也要守护住他。 ……她和他说了再见,从此拾起地狱里的刀与剑,头破血流地替他挡住这世界上所有的肮脏与魑魅魍魉。 然后笑着闹着,由着他恨了她许多年。 第37章 第37章 江泽予回忆起了十二年前城东的废弃工厂,那个被他费力地从记忆长河中揪出来的晚上。 城东一带当时在扩建,上个世纪几十年代就建成的很多老旧纺织厂、粮厂成了现代化发展的拦路人。 那几年里,他家附近的很多厂房还有平房都被推平,规划成新时代的住宅区、商业区。 于是那片地带也就成了最荒芜、阴森的地方,但却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他高考完的第一个月接了一份家教,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下了课往家里走,却听到一座废旧厂房附近传来几声脏话和恐惧的怒骂,故作狠戾的声音听得出是在变声期,大概是附近某个初中里不学上进的小混混。 “别让人跑了,不然一会儿周哥怪下来我们都讨不了好。” “溜得还真快,你们两个往左边去看看,我往那边找。 周哥瞧上好久的女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江泽予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他们在找的人是谁……废旧工厂里,一块推了一半的废墟残壁底下躲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身形非常瘦弱,明明衣衫不整、一张脸上满是泥渍和脏污,却有着不像那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冷静眼神。 女孩儿在同一瞬间也看到了他,两人隔着一堆炸得露出生锈钢筋的建筑物残骸对视了几秒钟。 之后,她冲他勾起一边的唇角,慢慢举起食指竖在嘴唇正中。 可惜还是迟了,往这边找来的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小混混已经看到了他们,一双眼睛里刹那间暴露出寻到猎物的狂喜来。 “小子,你他妈别多管闲事啊,省得哥们儿误伤到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躲在废墟下的女孩子跑去。 江泽予立刻皱了眉头,他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但方才要不是他这个人形标杆在,从小混混的角度并看不到那个女孩儿。 何况,对方不过是个初中还没长成的毛头小子,比他矮了一个头,再怎么看都构不成威胁。 他当即做出了判断,抬脚跨过重重残壁,抄了块砖头,转身看了那小混混一眼。 那刀疤怔愣了片刻,就在这空档里,江泽予一把拉过废墟下缩成一团的女孩子,飞快地往工厂外头跑……他们一言不发,在曾经北京城的温柔夏夜里跑过了几条街。 他把女孩子送到附近一家警局门口,一句话都没跟她说,便转身走了。 江泽予听父亲讲过,城东有几所不入流的初中,鱼龙混杂,里面有很多不学无术的混混。 这女孩儿看着年纪小,但那平淡无波的眼神告诉他,这事情对她来说或许就是家常便饭,说不定心里还在念叨他多管闲事呢。 他懒得牵涉进这些小孩子们幼稚的仇怨里,自觉送佛送到西、已经仁至义尽,也从未把这么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放在心上过。 可十二年后,酒店套房里,满眼通红的男人再想起来,却无比庆幸又万分懊悔。 庆幸的是曾经一向混不吝的他,在那一次没有视而不见;懊悔的是,那个时候的他,竟然没有能够看透女孩子坚强又骄傲的外表之下几乎压制不住的惶恐与脆弱。 他的昳昳那个时候只有十五岁啊,她被人绑架,并且那个禽兽竟然企图侵犯她。 她拼尽全力逃了出来,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会被追上,便乖乖地发着抖地把自己藏在角落里,满心祈祷他们找不到她。 她当时该有多么害怕啊? 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他拉着她跑的时候,她的手一直一直在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她冲他举起食指的时候,带着笑的眼睛里藏着的恐惧和期冀。 他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所以自认为好事做尽,把她送到警局门口后,自以为是地转身离开。 那时候,他至少应该给她一个拥抱的,应该夸夸她的勇敢和冷静,应该告诉她,以后不用再害怕。 …… 大奴湖上狂风呼啸,冰面上升腾起阵阵雾气,在这种摧枯拉朽的大自然力量面前,便是以防风抗寒文明的加拿大鹅也显得单薄……似乎正是印证了人类工艺在大自然面前的不堪一击。 在说完那句话后,谢昳顺势走到一颗两人宽的雪松后面躲风,她的心情无疑是忐忑的,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做完了决定,打电话给谢川不过是给他一个交代。 但她还是希望能得到他的同意,又或者说,是祝福。 一个父亲对于女儿,关于爱情的祝福。 电话那头,谢川久久没有说话,翻文件的声音很沉稳,一页又一页,犹如凌迟前的磨刀霍霍。 谢昳咬着唇,又重复了一遍,但这一次硬气了许多:“爸爸,我要和他重新在一起。” 风吹过被冰雪覆盖的雪松,几剖厚厚的雪从压弯的枝桠上重重砸下,落地的刹那“砰”的粉碎。 对面翻文件的声音总算停了。 他的语气没有变化,还是谢昳记忆里那个严父的模样:“我劝过你一次,懒得再劝。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你从小就不听话,顽劣任性的事情你做得还少吗?” 谢昳心里有点失望,但她看不到的电话那头,两鬓斑白却依稀可见年轻时候英俊模样的年迈男人,脸上表情比语气轻松很多。 他其实五年前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毕竟这世界上能让他这个倔强又顽劣的女儿心甘情愿付出这么多的,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好在那个年轻人是真心待她,会比他对她要好。 谢川摘下眼镜搁在桌上,拿起刚刚填完的移民文件,沉声道:“谢昳,我和你周阿姨打算移民去澳洲了,往后见面的机会不多。” 他几乎很少和她说这些,不是为了辩解,只是想至少要有个交代,“你从小就聪明,肯定也知道,你周阿姨对于当年的事情依旧耿耿于怀,你妹妹去世之后,她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我得顾着她,不能两头都讨好。 碧海方舟的房子,还有国内的其他房产和产业我都留给你,往后你再怎么折腾我都管不着了。” 谢昳握着电话的手一紧。 这些年来,谢家宛如地狱,谢川、周婉玲还有她,三个人都在这地狱里挣扎,没有一个人好过。 谢昳明白,这么多年来,谢川在两边夹缝中严厉地教育她成人,又替她担下了那么大的重担,他终于想要做出选择。 她没有立场去怪他,总归周婉玲是他的枕边人,也总归她才能陪伴他到老。 谢昳很轻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对他们即将要移民提出异议,却抢在他挂电话之前固执地问了一个困扰她很多年如鲠在喉的问题:“爸爸,当年我回谢家之后,您……您为什么要给我换名字?” 她在十一岁之前并不叫谢昳,是在谢秋意去世之后,才改了名字。 当时的谢昳并不知道原因,还因为自己的新名字是个偏僻的多音字新鲜了许久,直到有天听到家里的佣人们背着她讨论得热烈。 “唉,老爷怎么给大小姐起了这么个名字,昳昳,意意,叫起来怪像二小姐的。 可怜我们二小姐,小小年纪就……多乖巧的孩子啊,像一个小太阳,总是呵呵笑着,一点架子都没有。 不像大小姐,成天冷冰冰的,看着瘆人。” “是啊,不过大概也是老爷实在舍不得二小姐,所以给大小姐改了名字。 这人嘛,虽然知道不是一样的,但总归得有个念想。” 谢昳从那个时候开始越发叛逆,讨厌那个家,讨厌谢川,甚至对自己的名字都厌恶至极……这种迁怒的情绪,大概直到大学的时候,看到那个和她一样活得艰难的少年,在草稿纸背后一笔一划虔诚地写满了她的名字之后,才得以释怀与救赎。 “您当初为什么给我换名字? 是因为……”,谢昳咬了咬牙,在她的整个少年时代都难以启齿的事情,如今总算能够倔强地、又故作轻松地问出口,“是因为谢秋意吗?” 电话那头,谢川闻言沉默了很久,随即淡淡的回答却出乎谢昳的意料。 他毕竟年纪大了,语速没有很多年前教育她的时候那么快,说起事情来有一种属于老年人的平缓:“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 当年你们两个都得了流感,她没能挺过去,你也在iuc里待了很多天。 我去找人给你算了命,算命先生说你五行缺火、容易夭折。 果然,改了日字旁的名字之后没过几天,你就出了icu。” “谢昳,我是个商人,做事情总归是有目的的,在这世界上你妹妹只有一个,你也一样。 咱们谢家那年运道不好,我不能连带着失去两个女儿。” 他说完,一字一句地,犹如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在书房里严厉地教她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一般,嘱咐她:“谢昳,从今往后,你就和你认为对的人一起,好好生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好自为之吧。” 电话挂断,谢昳站在那棵傲立的雪松冠下,迟迟没有挪步,直到助理过来喊她上车。 她沉默着上了车,盯着车窗外的沉沉黑夜没有作声。 其实有很多人说过,比起谢秋意,她更加像谢川一点,冷漠、傲气、不近人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却偏偏没有办法冷漠到底。 谢家的人,心脏里流淌的血液,从来温热,他们没有办法那么博爱,对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负责,却尽力地想要守护住自己在意的人。 从前,那些人里也有她;但往后,他要她好自为之。 …… 车子很快开到了城堡酒店,剧组众人终于得到了解放,皆是心情放松,嬉笑打闹着各自回房。 五楼,暗红色地毯铺就的走廊尽头,总统套房比起普通房间有着实木的雕花双开门。 中世纪的天使油画在墙上温柔地哭泣,窗外极光依旧璀璨,谢昳心情复杂地拿出房卡,开了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诡秘的绿色极光照亮了部分阳台,她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江泽予怎么会出门?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着急,他眼睛不好,大晚上的,能去哪里啊? 谢昳拿出手机想要给他打电话,却听到沙发上有细微的动静,她抬头看去,就着极光的些许光亮仔细分辨……原以为不在房间里的男人此时正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掌心撑着额头。 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谢昳心下好笑,她去剧组前明明把电脑借给他了啊,怎么会无聊成这样。 她摇了摇头,脱掉笨重的雪地靴和羽绒服。 她趿上拖鞋,正想抬脚向他走过去,却被男人出声制止。 “昳昳,你站在在那里不要动,”男人的声音比往常都要沙哑,倒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多日冻坏了嗓子。 谢昳虽然不知道他的意图,仍是挑了挑眉乖乖站在原地。 男人说罢,站起身,从一片寂静黑暗里向她走过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得判断前面有没有障碍物,却脚步坚定深重。 她几步就能走过的距离,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走到她面前。 谢昳这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谢昳笑着搡他,抬起手想要开灯:“你喝酒了? 难怪发酒疯,别闹,我替你放点热水,你去泡个……” 她没有能够把话讲完,身前显然是喝醉了想要耍酒疯的人毫无顾忌地重重将她推在门后,捞住她想要开灯的手,低下头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伸手抱住了她。 似乎他步履艰难地走过来,只为在这片幽绿色的昏暗中紧紧拥抱她,带着滚烫的体温和坚硬宽厚的胸膛,如同一个深情的恋人,也像一个宽厚的友人。 谢昳从狂风和冰雪中归来,手脚和脸颊都冰凉,她原本没有觉得什么,原本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但在骤然接受到这炽热的温暖之后,却忽然泪潸。 她抬起头凑在他耳边,轻声问他:“我父亲要移民了,在我和周婉玲之间,他放弃我了。 阿予,我从今往后只有你了,你还要我吗?” 第38章 第38章 ……“阿予,我从今往后只有你了,你还要我吗?” 谢昳虽然知道身前的人喝醉了,可她问出口的时候仍然心怀忐忑,毕竟当年分手的时候,她可是没有给他留半点体面。 他曾经说过,这五年里,他一直恨着她,却没办法只恨她。 他家满柜子的包、他跨过半个地球的追随、他眼底的温柔让她知道他对她仍有感情,可却依旧不确定他对她的感情与怨恨到底哪个更深。 可惜江泽予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或者说,他并没有用苍白的言语来回答……他将她抵在门后,按在她后背的手倏地上移、温柔滑到脑后,修长手指轻轻探进她冰凉发丝。 于此同时,他抬起埋在她肩侧的脸,于这黑暗中精准地找到她喋喋不休的唇,炽热又猛烈地吻上来。 他的唇齿间带着顶级红酒辛辣、这些气味明明和已经挥发的酒精分离开,却依旧让人沉醉。 谢昳想起两人在s大湖边带着醉意的温柔的吻,想起在她家公寓楼下每个夜晚告别的吻,想起某些午后她躺在腿上……很多年前她就没有办法抗拒他的亲吻,不管多生气,只要他主动献吻,她总会歇了嚣张气焰,乖乖沉沦。 当初,他们明明那么相爱。 可这五年里,她的高层公寓夜夜难眠。 隔壁的意大利人常常在假日的晚上开party到深夜,她便会站在阳台上感受着洛杉矶温柔干燥的夜风,听着隔壁公寓的疯狂喧闹和重低音音响欲震透心脏的摇滚乐,眺望很远很远的海平线。 阳台望出去的方向,10100公里之外有她最爱的人。 谢昳不知道那将近两千个昼与夜他是如何度过的,但就她而言,她从来没有停止过追寻他的消息。 她知道他的公司在纽约上市,也知道他上了国内的青年富豪榜单,她甚至在每一个商业晚会的报道视频里一帧帧追寻他的身影,有时候模糊到极致的一个侧脸就足够她几日缅怀。 她看着他一点一点变好,看着他从一个岌岌无名的穷小子变成商界呼风唤雨的年轻新贵,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能有一天重新拥有他。 谢昳泪眼朦胧,发了狠劲叼着江泽予的下嘴唇又磨又咬,心里却温柔又庆幸地想,还好他和她,他们没有错过一辈子。 …… 和那次在晚宴长廊一角的仓促一吻不同,这个的亲吻持续了很久,从最开始的原始鲁莽到之后逐渐找回了熟悉节奏,唇齿相依变得默契合拍起来。 最后快控制不住时,谢昳最后推搡他一下,江泽予闻言,极其不舍地停下来。 时隔五年他在接吻一项重新回到了新手村,方才那么长时间竟然忘记怎么调整呼吸。 这会儿缺氧的脑袋难以控制地开起眩晕花朵,他喉结上下滚动着轻轻喘息,而后才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江泽予着实有一点尴尬。 他从前自持比谢昳大了三岁,又奉她作公主,一向把她捧在手心里不敢逾越。 他们在一起的三年时间,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能没有欲望,但他从来都克制得很好唯恐吓到她。 可刚刚那种情景,他实在是顾不上想那些……女孩子身体的柔软和香甜活生生地从这五年每一个令他汗湿的梦里走出来,勾得他彻底失了魂,哪里还能有半分克制? 江泽予于是离开她几分,维持着成年男女间的体面距离,却还是没忍住靠在她颈侧轻笑,颇有些为自己辩解的嫌疑:“昳昳,我过完年就三十了。” 说完还意味不明地加了句:“我的高中同学很多都有孩子了。” 谢昳觉得他分明就是在暗示些什么,只觉得这男人身上没有一点她那个羞涩单纯的初恋的影子。 可真等她恼怒地瞪他一眼后,心底又泛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涩。 江泽予比她大三岁,年纪不小了,三十岁的男人,已经立业却还未成家。 他固执地等了她这么多年。 她忽然觉得他比她要艰难得多,至少她这五年里对分开的原因心知肚明,也有不得不坚持下去的动力,可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她回来呢? 身边的人纷纷结婚、生子,就连他最好的哥们儿纪悠之都结婚了,那他就没有想过再找一个? 谢昳这么想着,嘴边便漏了出来:“阿予,这五年里,你就没有想要找个其他人? 这些年应该不止一个meggie吧,你就没有瞧上眼的?” 男人依旧弯着腰埋首在她颈边,双手松松搂着她肩背:“有啊。” 谢昳这人真是矛盾,明明心疼他孤独一人,但听到这话依旧横了一双长眉,恶狠狠作势要掐他脖子,开口后又酸涩不已:“……谁啊? 我就不信有我好看。” 江泽予觉着她这吃醋的模样他真是爱极了,私心想要再逗逗她,于是用额头蹭了蹭她的脸颊:“那还真不一定,她们都很漂亮。” 他说完,感觉到女孩子闻言霎那间急促的呼吸,知道玩笑不能开太过,于是莞尔道:“……我是说,二十三岁的昳昳,二十四岁的昳昳,二十五岁、二十六岁,还有二十七岁的……” 谢昳在他说完之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只觉得脸上骤然升腾起来的臊意比屋里的电暖还要烫,这混账男人竟然学她! 谢昳咬牙切齿地捂着他的嘴,臊到想要跺脚:“……你果然还是看到了那个视频的前面,你答应过我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提的!” 在听到男人低沉的笑声后,谢昳愈发恼怒了,皱着眉拧了下他的胳膊,忽然想起今晚的任务来。 她恼怒的气焰一下子熄了下去。 半晌后,谢昳推推江泽予的肩膀:“阿予,你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知不知道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哪儿吗?” “记得。” 谢昳一边听着他沙哑的声音,一边再次把手探到门侧的墙上摸索着想要打开灯。 几番摸索后,她的手指头总算成功探到墙上的开关,“咔”的一声,客厅里璀璨的水晶吊灯倏地亮起。 谢昳低头,推一推男人抵在她肩头的脑袋想要开始讲那个漫长的故事,却忽然看到从来都克制冷静的人此刻红肿的双眼和眼角反射着灯光的晶莹。 谢昳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心想难怪他刚刚不让她开灯。 这男人,怎么喝个酒还多愁善感起来了,分手的时候都没见他掉眼泪。 她那仍然停留在开关上的手指轻轻往上,重新关上了灯,仿佛刚刚刹那间的明亮只是两个人的错觉。 她暗自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善解人意不轻易让人尴尬的好女孩儿,可又难以解释心间忽然涌上来的酸涩和心疼是怎么回事。 谢昳没有拆穿他,只是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好久都没说话。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怎么再开口了,她当初根本没有考虑他的想法和感受,自顾自为他做了决定,让他耿耿于怀了五年,还伤了一双眼睛。 他现在没听故事就情绪不佳,听完指不定得一边骂她一边抱着她嚎呢。 可谢昳怎么都没有料到江泽予接下来的回答,他说的“记得”,竟然不是记得她说过,而是…… 江泽予紧紧搂住谢昳,一下又一下虔诚又克制地亲吻她的动脉,声音干涩如松林间吹过的风:“我记得的,十二年前,在北京城东的废旧工厂里,你躲在废墟后面冲我笑。 那个时候我高中毕业,而你只有十五岁。” “昳昳,原来我们已经认识了十二年。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当初牵着她的手跑过四条街的女孩子,长大之后会这么美。” 第39章 第39章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当初牵着她的手跑过四条街的女孩子,长大之后会这么美。” 谢昳听到他的这句话,震惊得险些咬到舌头,她恍惚中有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他竟然记起了十二年前在废旧工厂里他们的初见? 那……其他事情呢? 还没等谢昳发问,江泽予便靠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昳昳,这段时间我一直让人在调查,又阴差阳错得知了许多事情。 我不仅知道了之前陷害我的人是谁,更知道了……” 他说这句的时候十分艰难,声音忽然变得很抖,似乎是不想相信。 但他停顿片刻后,仍是说出口:“更知道了五年前,你为什么要离开。” 谢昳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她想说的话他都已经知道了,难怪会情绪失控到大晚上喝这么多酒。 她不知道江泽予是怎么知道的,也懒得再问,因为她能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他在难过。 黑夜如心底野兽遮天蔽日,极光逐渐隐去,窗外下起了雪。 谢昳心里同样很难过,却强忍住,她讨厌一切抱头痛哭的场景,于是故作轻松笑道:“喂,你是专门来拆台的吧,我这戏台都搭好了,唱角还没开唱,台下观众就跑光了。” 等这玩笑开完,她才发现有多么不合时宜,因为不论是讲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有笑的心情。 谢昳咬着唇,在这黑暗里慢慢试探,从男人浓黑的发间绕到他额前,轻轻抚摸着他温热的一双眼睛,不出意外探到满指的水渍。 谢昳像是被烫到一般拿开手,心里钝痛之下勉强牵了牵嘴角,口是心非道:“干嘛啊,哭得跟个小媳妇似的,你能不能行了?” 谁知她话音方落,便觉得身子一轻,竟然被他像个沙袋般扛在了肩膀上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谢昳惊呼一声,可身下男人的动作却相当轻松,扛着她的同时还能保证飞快的步速。 谢昳头晕目眩之际庆幸地想,好在从玄关到他的房间是笔直一条线,也没什么障碍,不然靠着他的这双眼睛,两个人怕是得摔得很惨。 江泽予扛着谢昳踢开房间门,走了几步把肩上轻飘飘的人扔在床上。 kingsize的大床柔软宽阔,雪白床单被夜色染成一样的暗。 在这样的黑夜里,他只能看到女孩子比起五年前更加凹凸有致的轮廓,却能更清晰地听到她浅浅的温热呼吸。 床单和枕头上都有着和她的房间不同的属于他的气味,身上的人又醉着酒,房间里掺杂的气味酝酿着极其暧昧的气息。 房间里和客厅一样,没有开灯,夜晚降临。 小孩子们的夜晚有甜甜的童话和装着一麻袋礼物的圣诞老公公,但两个成年男女滚在一张床上的夜晚,只有让人脸红心跳的欲。 谢昳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感受着身上的沉重压力,只觉得这人喝醉酒之后大概是属狗的,逮着她的下巴啃个不停。 她恼怒地推推他:“你起来,不许咬我!” 男人固执地叼着她的下巴,带着醉意威胁道:“你再说一次,我行不行? 不然我就咬着不放了。” 谢昳下巴上的肉又疼又麻,忽然想起一年多前的某一天,韩寻舟痛心疾首地从非洲给她打电话,跟她哀嚎自己损失惨重。 韩寻舟说男人这种生物最是奇怪,你说他什么都行,但绝对不能当着他的面质疑他行不行,不然吃亏的肯定是你自己。 谢昳:“……” 敢情还是方才她的那句话害的。 想到这里,在这方面底气并不足的谢大小姐立刻怂怂地开口企图挽救:“当然行,你比我行,你最行……” 身上的男人听到她的示弱,这才松开她的下巴,还顺带上手揉了揉以示抚慰。 他用两条胳膊撑着床,离开她半分,随即翻了个身躺在她身边,闭着眼睛,似乎是醉得睡着了。 谢昳恨恨盯了他半晌,没能得到半点回应后只得无奈扯过被子一角,替他盖上,却忽然看到他睁开眼,如梦呓般说:“……戏台搭好了,听众也还在,昳昳,我想听你唱。” 想听她原原本本告诉他,这些年来,她是怎么过的。 谢昳两只手抱着被子,忽然作势掐着兰花指起了个不伦不类的范儿,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人在昏暗的房间里根本就是个半瞎。 她没劲地撇了撇嘴。 …… 其实从谢昳的角度来叙述,并没有那么多东拼西凑的线索。 经过五年的时间,那些惊心动魄的情节被时间冲刷得趋于平淡,整个过程讲述起来显得干涩又索然无味。 大四上学期末的那天,江泽予告诉了她有关张秋红的事情。 那天谢昳听完后又是气愤又是难过,周末回家后便恳求谢川帮她调查了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警方遗漏的线索。 谢昳求了整整一周才说动谢川帮忙,凭借谢家庞大的人脉网络,以及他们先入为主的目标,查起来的确比警察们还要便捷许多。 可饶是如此,查清事情的真相仍旧花了小半年的时间。 五个月后,六月十六号,谢昳拿到了能够为江泽予翻案的直接证据……那个拍到小巷子画面的黑匣子视频。 谢昳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一天是s大毕业典礼的后一天。 毕业之前,她和江泽予商量好了要一起去毕业旅行,两人当时攻略了很久,最终决定要坐最慢的绿皮车去拉萨。 他和她都不认为这操蛋的人世真的有神或佛,却偏偏想要去西藏喝一喝正宗的酥油茶,在布达拉宫感受一下恢弘悠久的藏传佛教文化。 谢昳那时候还开玩笑说,是不是学着别人三步一叩,九步一拜,就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那天晚上,她吃过午饭坐在房间里,定完两个人一起去拉萨的火车票后开始看酒店信息。 这时候,房门被扣响,谢川走进来,神情平静地递给她一个u盘。 谢昳还记得那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她把u盘中存着的视频文件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直到反复确认视频里的画面足以让江泽予翻案之后,满脸冰凉地拿着u盘往一楼的玄关处狂奔。 她想把那视频文件拿给江泽予,告诉他翻案的证据找到了,他没有错,是法院错了,是整天辱骂他的那些人错了,是这个世界错了。 或许是情绪实在激动,从别墅二楼到一楼短短的十几级台阶,她险些绊倒三次。 可惜谢昳最终没能拿着那份视频文件走出谢家……她还未出家门便被谢川拦下了。 彼时谢川的神情一反常态地凝重,和当初在她的恳求下帮忙查这件事情的时侯视若儿戏的态度截然不同。 谢川把谢昳叫到书房,难得温和地请她坐下,却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拿走了那个u盘。 他的神情很冷淡:“我把这个u盘给你,不是为了给他翻案,只是让你知道事情真相。 谢昳,知道这些就够了,到此为止吧,他的案子翻不了。” 谢昳当即便火了,“蹭”的一下站起身,直直盯着谢川要个说法:“为什么? 怎么就翻不了案? 这个视频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谢川闻言也不生气,抬起眼皮昵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u盘锁进书桌的抽屉里,语气比起现在要犀利很多:“谢昳,我能帮你查这些已经是仁至义尽,谢家这么大的产业,不是为了你那个坐过牢的男朋友服务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张秋红的背后还有操手。” “操手?” 谢昳有些疑惑,她刚看到视频的时候,以为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孕妇出于某种原因的陷害罢了,从没有想过背后竟然还会有更深一层的阴谋,“什么操手?” 谢川听到她的反问,脸色没什么起伏,只言简意赅地告诉她:“背后的人是周奕的独生子,周子骏。 想要帮江泽予翻案,就意味着要对上周子骏。 得罪周家对我们谢家一点好处都没有,而我从来不做赔钱的买卖。” 谢昳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明白他大概是不肯帮忙了,却仍旧不肯妥协。 如果没有拿到证据便也罢了,现在拿到了足以翻案的证据却不能有任何举动,她又怎么可能甘心? 她不依不挠地想要拿回那个u盘,却遭到了谢川的当头棒喝:“谢昳,做人不能这么自私,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用整个谢家去冒这个险? 何况,江泽予当初多管闲事从周子骏手里救了个女孩子,周子骏这人睚眦必报,偏要利用他的善来报复。 他招惹周子骏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谢川说着,事不关己般把一个文件袋丢给她:“你回去吧,自己好好看看,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想要有为善的勇气,就得有承受恶的能力。” 当年那件事情,谢昳一直没有对别人说过,以她高傲的自尊心,这种肮脏的事情她难以启齿,更何况又是在向来看不上她的谢川面前。 巧合的是,底下人的调查事无巨细,却恰巧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深究,以至于谢川并不知道,调查报告里那个险些被侵犯的初中女孩,就是谢昳。 可谢昳看完那份文件上熟悉的时间、地点却想起了一切,她想起了那个绝望又寒冷的晚上,想起了当年操着块砖头、拉着她跑了几条街的少年。 谢昳当时便五雷轰顶,只觉得这世界竟荒唐至此,原来他受的所有苦,竟然都是她害的。 一夜未眠后,第二天的傍晚,她瞒着谢川跑去了警局,随后便有了贺铭从李检口中听到的一幕。 也不知道谢川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大概以为她是不死心想要去警局给江泽予翻案,当场便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让人把她硬生生拖拽出警局,又立刻找人封锁了消息。 谢昳还记得,在从警局回谢家的车上,她披头散发、满心绝望地坐在后座,如同木偶般听他在身旁声色俱厉的训话。 谢川的语气无疑是暴怒又失望的,打了她巴掌的手再次扬起,似乎是恨不得想要再扇她一耳光:“我真没想到我竟然养了这么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你那个男朋友对你重要,谢家在你心里就狗屁不是了? 你什么证据都没有,你以为警方就能相信是周子骏陷害了江泽予? 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彼时筋疲力尽的谢昳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她看着窗外,僵硬地笑了一下,轻声道:“我自己就是证据。 等他被抓了,我可以跟谢家撇清关系,不会害到你和周婉玲,你不要担心。” 谢川闻言狠狠皱了眉头,根本不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一边把刚刚从那个小警察桌上拿的笔录展开,一边冷笑着讽刺她:“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证据。” 当年的北京城没有现在这般拥堵,车子很快驶回了碧海方舟,谢川也安静地看完了笔录里的最后一句话。 谢川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便是那副波澜不惊的一家之主模样,那是谢昳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失态。 车子早已熄火,他却没有下车,坐在那黑灯瞎火的后座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分钟后,他忽然下了车,操起庭院里修缮用的一截废弃钢管猛地砸着那辆昂贵的商务车,一下又一下,直到车灯破碎、车头深陷也不足以平息。 那个圆滑世故、唯利是图的商业巨擘,似乎找回了年轻时候的戾气,满脸狞态、青筋毕露。 而谢昳却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自己已经生了白发的父亲如一个暴怒的猛兽,生生地砸坏了一辆车。 她的眼睛里再次流出了滚烫的眼泪,她抱着自己的胳膊发着抖,嚎啕大哭起来……似乎是时隔七年的委屈第一次有处发泄。 谢川毕竟人到中年,已经没有了年轻人旺盛的体力,他砸完车子,有些颓废地在谢昳身边坐下,喘着粗气扯掉已经歪歪扭扭的领带对她说:“小初,咱弄死他,好不好?” 谢昳从前的名字,叫谢梦初。 …… “后来,我便和谢川约法三章,跟你分手,然后他开始收集周子骏的所有罪证。” 谢昳平静地说完这一切,翻个身对着江泽予的侧脸。 他的呼吸平稳,大概是听得睡着了。 也难怪,这故事这么乏味,他又喝了很多的酒。 谢昳轻轻摸着男人眉毛中间凹凸不平的伤疤,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笑着轻声问,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你说我是不是特傻子? 折腾了这些年,做了这么件中二又愚蠢的事情。 你看这五年,谢川不好过,我不好过,你更不好过,结果到头来我他妈没坚持住。 啧,我总说舟舟空有一腔热血,其实这世界上最蠢的就是我自己了。” 她越说越信以为真了,愈发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不仅做错了最简单的选择题,更是花了五年的时间交了一张写得一塌糊涂的考卷。 谢昳叹了口气,却忽然感受到睡在她身边的人侧过身子抱住了她。 他的手绕过她的肩膀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微哑又更咽的声音绕在她耳边:“昳昳,你没有做错,错的是他们。 你很勇敢,这五年来,谢谢你。” 他实在是言语匮乏,但这个姑娘,她为了他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头破血流的坚持,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称赞。 他又怎么舍得她在经历这万般苦难后,还要质疑自己呢? 至于往后。 江泽予轻轻拍着听完这句话后,逐渐开始更咽颤抖的女孩子,心想至于往后,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护她周全。 第40章 第40章 第二天一早,江泽予被反反复复的手机震动吵醒。 他皱了皱眉头,睁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与黑夜截然不同的亮度,许久之后失焦的双眼才勉强看清天花板上的吊灯。 他如往常一般想要起身,撑开的左手却摸到一袭又凉又滑的柔顺触感,他侧过身发现那触感所在是一片黑色如绸缎般的长发,这才想起昨夜谢昳是在他的房间里睡的。 两人聊到了半夜,最后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倒不知道是谁先睡着的。 她大概是为了广告角色,把原本满头的银灰色长发染黑,一张尖尖的脸埋在枕头里,长眉紧皱。 女孩子的呼吸细小,耳朵和脸颊轮廓都被黑色长发盖住,看起来竟然让他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既视感……曾经二十岁出头的谢昳,就是这个模样。 江泽予的记忆里有过很多谢昳睡着的模样。 曾经在s大的图书馆里,他自习,她便懒洋洋趴在一旁睡觉,长发铺了半张桌子;或者在她的公寓里,两人分明说好一起看电影,她却往往会在半途中睡着,任性又没有耐心。 但那个时候的谢昳是张扬又肆意的,一双眼睛里是不可一世的自信光芒,哪里会像现在,就算在梦里也皱着一双长眉。 江泽予极轻地伸手抚平她的眉头,指尖碰上她眉眼的刹那,起床气强烈的女孩子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你别烦我,睡觉。” 虽是凶巴巴的一句话,那眉头却随之展开,整个人还顺带着往他的方向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腿边。 她色厉内荏地在他身边浅眠,像一头暴躁的小狮子,这世界的空气从此不再浑浊难以呼吸。 江泽予兀自无声勾了唇角,并不着急起来,松松盖着被子靠坐在床头,拿起方才震动了许久的手机看了一眼。 屏幕上骤然跳出几条狂轰乱炸的微信,每条只隔几秒钟,这个作风像极了欠揍的纪某人。 江泽予皱着眉头点进去,果然是纪悠之。 第一条消息是一张图片,房间里昏暗灯光下,床上铺着凌乱的被子和满是褶皱的床单……大概是偷偷摸摸趁着顾澜去洗手间之后拍的,尽管没有人出镜,这画面也相当引人深思。 非常符合纪大少爷的恶趣味。 时隔两周总算通过惩罚得以回房睡觉的纪悠之每个字都透露着舒爽和得意:“久违的床和被子,还有久违的媳妇,啧,什么叫人生? 爷这才叫人生。” 他还不忘日常挑衅:“我就问你你有啥? 枫叶国马路平坦不?” “哦抱歉我都忘了,你是备胎上不了路哈哈哈哈哈。” 江泽予撇了撇嘴,极嫌弃地“啧”了一声,完全能想象出来这傻子一边抖腿一边笑的样子,这人虽说从小就是个教养很好的豪门贵公子,还好死不死吊车尾考上了s大,但这素质真的和以纨绔出名的庄孰不相上下。 江泽予从前对于这种信息通常都采取和垃圾邮件同等的处理方式,但今天…… 不论是年纪还是头脑都压纪悠之几头,却偏偏在这方面从没胜过一回的男人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点开相机app,对着雪白枕头上铺着的长发一角“咔嚓”一张。 然后一口气点击发送。 几分钟后,对方有了回复,在铺天盖地的感叹号之后,纪悠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慨:“哥们儿,你总算开窍了,她谢昳有什么好的,我支持你爬墙!不过这姑娘谁啊? 睡了人家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啊。” “带回来给我瞧瞧,要是准数,我现在开始准备份子钱,保准厚!” 江泽予:“……” 他思索了片刻后,猜测大概是截然不同的头发颜色让本来就思想龌龊的纪某人合理地产生了这种脑洞。 江泽予看了一眼依旧在沉睡中的女孩儿,勾着唇角发了句:“我就是想说,你他妈才是备胎。 然后,份子钱准备好。” …… 谢昳一觉睡醒,天光大亮,北极圈之外被冰雪反射的冷色调阳光洒满雪白床榻。 谢昳坐起来,将铺了满枕的头发乖乖顺到一侧。 房间里明亮又温暖,她整个人舒服得毛孔都张开,仿佛昨夜大奴湖极光下瑟瑟发抖的拍摄只是一场梦。 她睁着惺忪睡眼打量四周,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闷闷地抱着被子,呆滞地盯了一会儿墙上不属于她房间的复古闹钟……邮戳样式的时针与分针分工明确,指向九点零五分。 床头柜上贴着张便签,男人的笔迹和当年的一致,但经过岁月沉淀显得更加苍劲有力了一些:昳昳,睡醒了记得到自助餐厅吃早饭。 谢昳指尖捏着那张鹅黄色底的便签,表情懵懂地坐了一会儿,蓦地笑出声来。 过去的五年她生活得很不规律,总是日夜颠倒,晚上经常睡不着,白天则靠偶尔酒精入眠,一日或许只有一餐,又哪有人管她吃不吃早饭。 她利索地翻身起床,光着脚去自己的房间拿上换洗的衣服,然后直奔浴室泡了个热水澡。 洗漱完毕后,谢昳扎好马尾,踩了双软绵绵的室内拖鞋,穿了身舒适的卫衣去等电梯。 这酒店里住的大多是从世界各地来黄刀镇看极光的游客,电梯里站了一家三口,看肤色和模样像是墨西哥裔的。 站在正中间的是个眼睛大大的小绅士,穿着身笔挺的迷你西装,蜷曲的棕黑色头发上抹了发胶,还规规矩矩地系了暗红色的领结。 小孩儿晒得很黑,眼睛滴溜溜看了谢昳一眼,笑起来一口牙白得发亮,极为绅士地向她弯腰,手臂曲起,一句英文句子里还夹着几个浪漫的西班牙语单词:“美丽的小姐,请让加西亚带您去餐厅就餐。” 谢昳诧异地挑挑眉,便听到小孩儿的父母抱歉地对她笑了笑,调侃自己的儿子:“小加西亚今天是餐厅的一日服务员,不过这业绩排在倒数……他专门盯着漂亮的女孩子了。” 交谈间,电梯到了二楼,谢昳从善如流地挽着装着小大人模样的小绅士的胳膊,跟着他一起走进餐厅里。 二楼的自助餐厅和城堡酒店现代化土豪的风格很不一致,颇有种北欧小清新的气质。 餐厅专门搭在二楼的巨大露台上,顶部是通透的拱形玻璃,餐厅一角放置了上百盆高低错落的绿植盆栽,纷纷张开了枝叶在贪婪地沐浴着阳光,光合作用循环后,给整个餐厅提供了新鲜的氧气。 取餐区排了很长的队,谢昳一眼便看到前排英俊挺拔的男人的侧脸。 他实在是有一副好皮囊,丢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瞧见的那种。 取餐区一侧有个花房,成束的玫瑰和郁金香上面还带着新鲜露水。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亚裔小姑娘站在卖花的柜台后面,眼神一直追随着他们这边,咬着嘴唇有点胆怯的模样。 大概也是一日售货员之类的活动。 谢昳眨眨眼睛,等这墨西哥裔小绅士帮她把椅子拉好,她给了他点东西,又凑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小孩儿闻言看她半晌,之后红着脸满心欢喜地跑开了。 谢昳随即心情很好地坐下,托着腮看窗外半米厚的积雪。 这个镇子四季如冬,每年要下八个月的雪,往往是去年的雪还没化干净,来年的雪就接着堆积上去。 “昳昳,你过分了啊,连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都不放过……”,目睹了方才一切的江泽予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好心拨了个酒店brunch招牌班尼迪克蛋进她面前的空碟子里,又放了杯她爱喝的espresso,随即酸溜溜地问道,“你刚刚跟他说什么了,看那小孩儿脸红的。” 这男人,连小孩子的醋都吃,真是个小学鸡。 谢昳挑挑眉,不客气地拿起叉子尝了口沾满酱汁的鸡蛋,极嫩的口感让她眉头舒展开。 “你猜?” 她咽下一口鸡蛋,又问他,“你刚刚做什么去了? 我早上迷迷糊糊间有印象,你好像起的很早。” 江泽予面无表情切开一片法式西多士,丢小半到她碟子里,语气不太好:“当然是找周子扬算账,我刚刚看到昨晚剧组工作人员发的路透照,这么冷的天,你就穿了个露肩露腿的礼服拍广告? 他怎么想的出来。” 谢昳噎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问:“你真找他算账去了? 人家是广告大片,我总不能裹个棉被拍吧? 没事儿,我这人虽然娇气,但还是很敬业的。” 当然要算账,不过不仅仅是算账。 江泽予低下头,拿着黄油刀轻轻刮了点枫糖在吐司上。 成志勇的调查显示,周子扬的父亲和周奕不和已久,当年两人争家主之位时便针锋相对,周奕略胜一筹,这些年一直在打压异己,两人的派系之间摩擦不断,宿怨一直在升级,这一点如果利用好,对之后的局势会很有利。 而且方才周子扬的态度也直截了当地告知了他彼此合作的可能性。 江泽予慢条斯理吃完一片吐司,相当有报复心态地学谢昳:“你猜?” 谢昳翻了个白眼,在桌子地下轻轻踢了幼稚鬼一脚,没好气地想早知道她才不让那小孩儿去…… 可惜迟了,西装笔挺的墨西哥裔小绅士拿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花,红着脸走回来,把玫瑰递到她手上,然后又飞快跑回了花店,帮小姑娘一起卖花去了。 谢昳撇撇嘴,把花往桌子那头一推,随意说道:“呐,送给你的。 阿予,既然你重新成了我的人,我总得有点表示。” 她方才告诉那墨西哥小孩儿,隔壁花店的小姑娘肯定喜欢他,然后塞了他一百加币让他帮忙买束花,说是给他制造机会。 小孩儿果然红着张脸就去了,谢昳侧过身看了眼花店里拘谨又红着脸的两个人……不过事实证明,她倒是没猜错。 青春年少,两小无猜,啧,爱情可真美好。 谢昳弯着嘴角回过头,这才发现餐桌对面阳光清冷,穿着休闲毛衣的男人手里捧着束艳色玫瑰花,眉目俊朗,可那脸上神情实在是复杂极了,是那种集喜悦、懊恼、矛盾于一身的便秘表情。 谢昳疑惑地挑眉,用刀柄戳戳他的碟子:“怎么,不喜欢红玫瑰? 要不我给你换一束? 你喜欢什么,百合吗?” 江泽予收紧手中的玫瑰,抿了抿唇无奈开口:“不用,我很喜欢。 但是昳昳,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的?” ……从前送海棠,现在送玫瑰,她花样百出又肆意妄为,可他却当真是被她吃得死死的。 欲罢不能,自甘沉沦。 第41章 第41章 ……“昳昳,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的?” 谢昳听着他略显幽怨的语气,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明白。 她觉得自己明明就是一个非常体贴并且浪漫的姑娘啊,重新在一起的第一天就主动送了一束花,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难道是送少了? 谢昳已经想明白了,从前她和江泽予在一起的那三年,她天性使然又总认为来日方长,一直改不掉傲慢的臭毛病,向来对他颐指气使、吝于表达爱意。 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和地位就像是倾斜天平,谢昳看出江泽予足够喜欢自己,恃宠而骄又耀武扬威,却从来没有想过放低身段好好对待他。 她的视线穿过男人清俊脸侧,落在窗外漫天冰雪之上。 黄刀镇的天气预报总是不准,有时候当地旅行社信誓旦旦说当晚会有暴风雪看不到极光,可那极光却不等天黑就挂在漆黑苍穹;而有时候当他们拍着胸脯保证当天极光最佳时,它反而隐匿在厚厚云层之后。 当今发达的科学尚且无法解释这宇宙和大自然的种种现象,又何况人生。 世事变幻莫测,谁又能预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或许不到生老病死,却也可能爱别离。 所以只有现在,只有每时每刻尚且呼吸着同一份空气的每一秒钟,才值得去珍惜。 谢大小姐自以为自个儿的人生哲学境界上了一层楼,于是歪了歪脑袋,搁下手中的刀叉,轻轻伸手过去用手背蹭了蹭男人的面颊,莞尔笑道:“没事,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给你买。” 江泽予:“……” 他从来都知道的,她的脑回路与寻常女孩子格式不同。 他明明早就应该习惯的。 好在谢昳没有执著于送花这个话题,重新捡起刀叉慢悠悠吃起早餐,饱餐后饥饿的脑细胞终于开始正常运作:“阿予,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是说,关于周家……” 餐厅里陆陆续续走进来几个剧组的工作人员,谢昳压低声音道:“当年我还是心急了,把你翻案的时间设计在周子骏入狱的两个月之后。 他刚入狱不久,你就翻案了,举证的手法又都是匿名。 从时间和形式上来看实在太巧合,所以我猜测这五年来,周奕应该一直都在关注你。” 只不过是没有想到过这个穷小子能有这么大的能量,也没想到他那个早就抛弃了他奔赴美帝的豪门前女友会不遗余力为他做这么件有风险的事吧。 谢昳说着目露担忧:“过几天我们回国以后,如果还像现在这么亲密,周奕会察觉是必然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周家在一个世纪前就是国内商业巨擘,周子骏的父亲周奕又是周家这一辈惊才绝艳的企业家。 他不仅经商很有头脑,也很懂培养心腹。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担任b大经管学院的教授,如今北京城很多商业大佬都是经他扶持过的门生。 我记得择优最初的投资商里,有好几个都和周家休戚相关,若是周家发难,你怎么办?” 她一口气说完这段时间横亘心间的忧虑,却见对面坐着的男人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他将那束玫瑰花搁在桌上,然后随意地把衣袖向上卷起一截,露出白皙有力的手臂。 江泽予端着咖啡喝了一口,显然espresso苦涩的味道比她方才凝重的话更能让他皱眉,他只好再次拾起刀叉吃了一口洒满培根碎的英式muffin。 谢昳见他不语,转了转眼珠子,如早期名侦探柯南里柯南脚踩电门般想出了个自认聪明绝顶的馊主意:“要不……我们发展地下情? 以后在街上我可以戴着口罩跟你接吻。” 江泽予送到嘴边的小半块英式muffin“啪嗒”一声掉在碟子里:“……” 他颇有些无奈地放下叉子,揉了揉谢昳的脑袋,看着她亮晶晶的一双眼睛,总算有一种她的的确确比他小三岁的感觉了:“好好吃饭,别胡思乱想。” 谢昳有点泄气地“哦”了一声。 她虽然生于谢家,从小也是看着谢川忙里忙外维持这么大的一个商业世家长大的,但说实话对于完整的经营体系之类的细节,就像是个吃过猪肉但没有养过猪的人。 何况谢川现在摆明了仁至义尽后撒手不管跑路了,她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 “要是真有一天你破产了,谢川给我留的国内产业也被周家霍霍光了,大不了……”,谢昳沉思片刻,那对修得精巧的长眉一横,颇有些肉痛又大义凛然的味道,“我当博主也能挣不少钱。 而且我还存了好多限量款包包,还有你家一屋子的包,那个喜马拉雅鳄鱼皮,要是拿出去卖肯定能卖唔……” 喋喋不休的话被一口烤得焦香的白吐司噎住,谢昳的舌尖尝到枫糖独特的甜度,餐厅靠着露台那边的门打开,属于冬季特有的雪的味道乘着寒风卷进来。 耳边风声微弱,玫瑰香气寡淡,对面那个曾经为了省钱总喝食堂里免费的紫菜蛋花汤的她的初恋笑得有一点痞气。 “昳昳,你信不信我? 包不用卖,以后每一年不管什么限量款或者什么高定,只要你喜欢的,我都给你添。” 谢昳怔愣了两秒,随后用舌尖舔舔那甜得腻人的枫糖。 她收起所有的愁眉与苦脸,掩饰地低头藏起眼底微涩,下巴轻轻啄了两下:“嗯。” 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当初那个少年人藏在心底的野心和自信,她注意到他宽阔的肩膀和笃定的眉眼,他和当初一样,又不一样。 时间把他变成了最好的模样。 谢昳这小半生很少尝到过有人可依的滋味。 她记起了她很小的时候和她的生母刘梦一起住在北京城的郊外。 刘梦为了生计,在巷子口开了一个早点店,娇生惯养的上海小姐,为了迎合北方人的口味,每天起早贪黑地摸索着揉面、发面、调各种各样的包子肉馅。 谢昳经常能听到她大半夜在厨房一边揉面一边嚎啕大哭。 然后谢昳就会起床,去帮忙揉面、捏包子。 当时她大概只有五六岁吧,踩着高高的凳子站都站不稳,但却至今都能记得包子的褶应该怎么捏,肉馅该怎么打。 回到谢家之后更是如此,所有青春年少的懵懂情感都没有人可以倾诉,甚至第一次来月事都是她自己上网查了之后,偷偷去家附近的超市买了护垫……那时候她不知道卫生巾和护垫的区别,错买成护垫,导致毁了两条裤子,那也得偷偷地自己洗掉。 所以她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不需要倾诉也不需要所谓的避风港,看似无所谓其实心思比谁都重,也很难完完全全地依靠这世界上的其他人。 但或许,谢昳咽下那口甜甜的带着枫糖味道的焦香吐司,舌尖抵住牙齿,把剩下的半片夹到男人碗里,弯了一双眉:“多吃点,以后我就靠你啦。” 第42章 第42章 两人吃罢早饭回到酒店套房,谢昳抱着个松软的枕头,找了个极其舒服的姿势慵懒地窝在阳台靠椅上,一双眼睛看着玻璃窗外冷色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雪景。 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远处的大奴湖与宽阔的黑色松林,虽然楼层不高,依旧能窥得其壮丽面貌。 这种半午,阳光明媚的时候,多么适合谈恋爱。 谢昳偏过脑袋,目光幽幽地昵了几眼坐在沙发上、用着她的电脑在开国际视频会议的男人。 她盯着他许久,谁料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的男人却毫无所觉,谢昳暗自翻了个白眼,只好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惯性刷着几个用惯了的app。 可恰好又手贱刷到林景硕一分钟前发的微博里那张盖在护目镜后笑容刺目的脸以及脚下酷炫的单板。 谢昳盯着照片里满屏的蓝天白雪和林间蜿蜒曲折的雪道,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揪着抱枕底下的流苏,好在那流苏材料够牢固才没被她揪秃。 她实在是忿忿不平。 她就该跟着他们一起去滑雪的……极光、烈酒还有滑雪,是黄刀镇本地的人们赖以度过漫长冬日的三项必要活动,没有一项应该被错过。 周子扬、林景铄还有岑宁他们一车人方才吃完早饭便租了车出发去附近的滑雪场,这会儿估计都嗨上黑道了。 几人出发前还问过她去不去,可谢昳寻思着江泽予视力受损,不能进行那种危险的运动,又想要多陪陪她这个刚刚死灰复燃的“前”男友,所以拒绝了。 ……谁能料到他一回房间就一头扎进了工作里。 谢昳恶狠狠薅了一把那抱枕,起身往洗手间走去,绕过沙发的时候顺带瞅了一眼江泽予的电脑屏幕。 视频会议有好几方,除了他和两个中国人,左上角分屏框里还有一个印度大胡子。 大胡子那边的背景和黄刀镇一样阳光灿烂,估计也是在差不多经度的北美洲。 谢昳木着一张脸,身上穿着条轻便的卫衣裙,光着一双腿轻手轻脚走过去,却不知道这举动在视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加州伯克利大学计算机实验室,大胡子库纳勒本来正在口沫飞溅地用咖喱味英语在讲他们实验室和择优合作的项目:“oursocialrmendatiomendationsystem……”,谢昳念了标题,回头看他,“这个我听过,大概是现在许多电商、社交网络平台都在竞争的智能推荐系统,国内外都有几家公司做得不错。 你给我看这个干嘛?” 智能推荐系统基于现在的人工智能、深度学习技术,能够根据用户轨迹塑造出每个用户的行为特征,并据此做出合理推荐,譬如在社交网络上推荐志同道合的好友、音乐或者博文,又或者在电商领域推荐感兴趣的商品。 这方面做得好,能够很大程度上提升用户的使用体验。 优秀的用户使用体验,也就意味着市场。 谢昳看着他,等待解释。 阳光正好,环着女孩儿身体的手臂很有力,极其年轻的企业家推了推鼻梁上驾着的眼镜,给他的女孩儿解释他在没有她的这几年里,都搞出了些什么。 “这是择优和伯克利实验室合作的智能推荐系统,经过许多次内测之后,确定已经走在了国内外行业巅峰……而这只是我现在掌握的顶尖核心技术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它们在经历细致的打磨、封装,不久之后会服务于择优即将推出的一款社交平台软件,这也是我得尽快回去的原因。” 如果没有周家的压力,或许他的这个野心会缓步推进,但如今能够提前面世,他亦觉得是最好的安排。 “昳昳,庞大的社交平台意味着庞大的用户基础,择优的半个核心技术部门扑在里面整整二十七个月。 这将是择优未来生态链最基础的一步,接下来,我们将不再禁锢于电商领域,未来的五年里,我想让每一个择优的用户,不管是聊天、听音乐、分享还是购物,都能自由且惬意地享受我们提供的网络生态系统。” 他说着,轻轻刮了刮怀里女孩儿的鼻尖,话语间有三十岁的沉稳老练,也依旧保留二十岁的锐气和野心:“你吃早饭的时候,不是担心东窗事发后那些和周家有关的投资人会撤资吗? 在这名利场里连亲情都不见得可靠,何况师生或者朋友? 归根到底,资本和利益才是行动的驱使者。” “择优的未来将会让那些投资人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又哪里舍得撤资啊,只会有更多的人挤破脑袋想要上来分一杯羹。” 谢昳靠在他怀里,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听着他自信又笃定地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有这世上最锋利的刀,最完备的武器,何惧虎豹豺狼。 第43章 第43章 补拍加上漫长归程,谢昳到达首都机场已经是三天后的下午。 “昳昳,这里!” 韩寻舟手里捧着束蓝紫色的风信子,堪堪一米五八的小个子被淹没在接机的人群后面,只得一边跳一边向她招手。 谢昳拖着行李箱走过去,捞过那束花凑在鼻尖闻了一下,经过二三十个小时归途的昏沉脑袋清醒了几分,这才笑着问她:“怎么是你来接我? 江泽予呢?” 韩寻舟闻言痛心疾首地“啧”了一声,撩起自个儿半湿的长发:“看到是我很失望吗? 你男人之前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有个紧急会议,我这头发都没吹干就跑去买花,然后马不停蹄地过来接你。” 两人一路往停车场走去,韩寻舟骚包的红色玛莎拉蒂非常醒目,位子却停得不好,紧紧夹在两辆车的中间。 谢昳原本担心会蹭到旁边车子,却见韩寻舟姿态沉稳坐上驾驶座,漂亮又轻巧的一手倒车加上转弯,把方向盘打得贼溜。 帅了谢昳一脸。 谢昳不禁感慨美帝的交通状况还是太温和,以至于她现在被对比成了一只弱鸡……当年高考完她俩是一起考的驾照,韩寻舟还不如她呢,那烂技术天天被教练怼,科目二倒车入库她足足考了三遍才过。 韩寻舟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开出地下车库,看着谢昳咋舌的模样,很是得意:“怎么样,车技不错吧? 我在非洲那两年重型越野车都没少开,这算啥?” 谢昳于是点头称是,韩寻舟在非洲那两年,过得确实不容易。 车子风风火火地驶入主道,副驾驶窗户开了一线,北京城十二月中旬的风带着午后人来人往的烟火气,比起黄刀镇却是温柔了许多。 红灯路口,谢昳抱着束花正有些昏昏欲睡,驾驶座上的韩寻舟忽然侧过身来,一脸暧昧地冲她眨了眨眼睛:“不是我说,昳昳,你和江泽予这发展也太快了吧? 前阵子不还针锋相对的么,怎么两周之内进度条读得这么快? 一下子从复合发展到滚床单,难道是加拿大风水比较好?” 谢昳:“……” 她真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能在气势上输给韩寻舟。 好在交通灯变绿,驾驶座上的某位已婚妇女不再侧目看她。 谢昳藏了藏有点烫的耳朵尖,没好气问:“没滚,我们重新在一起还不到五天,哪有这么快?” 韩寻舟也不回答,单手拉开车前抽屉掏出手机,指纹解锁丢给她,贱兮兮道:“甭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相册第三张,自个儿看。” 谢昳点开相册,打开第三张图片。 “……” 谢昳颇有些咬牙切齿,简直怀疑自己被安了监控:“……你怎么会有这个照片?” 照片背景里的床头柜显然属于黄刀镇城堡酒店的套房,那床单和枕头,还有一角的凌乱长发让整张照片显得暧昧有颜色。 韩寻舟“嘿嘿”一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是你男人发给纪幼稚的,前天你们不在,纪幼稚破天荒找我们小聚了一次,所以这照片就……你别岔开话题,所以……” 谢昳暗恨江泽予不省心,耸耸肩道:“还真没骗你,就单纯在一张床上一起睡了一晚,盖棉被纯聊天,什么都没做。” 韩寻舟闻言惊得险些踩了急刹车。 她忧心忡忡地沉默着,等到下一个红灯路口才停稳车子转过来:“昳昳……江泽予他不会不行吧? 跟你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上他还能忍住? 说实话当年我就有此怀疑,你俩在一起三年都没滚过床单也真的算是s大一对奇葩了……柏拉图都能感动得撬开棺材板坐起来。” 谢昳翻了个白眼:“哪有你奇葩,前前后后谈了七八个男朋友都没把初吻送出去。” 谢昳扳回一局,韩寻舟果然慌慌张张过来捂住她的嘴,讪讪道:“嘘,这你可千万别跟贺铭说啊,我在他面前那牛吹的,一直都是身经百战好吧?” 趁着红灯还有三秒钟,韩寻舟迅速凑过来拉开谢昳的毛衣领口往里头瞅了一眼,然后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嫌弃地啧声:“我说您呐好歹是个时尚博主,每天外面打扮地光鲜亮丽又精致,怎么这内衣款式比我那个上高中的堂妹还朴素,真是白瞎了你。 就这种纯色的无钢圈内衣,穿着舒服是舒服,但也太良家了吧?” 谢昳胸口一凉,还没来得及骂她流氓,就见韩寻舟把车子拐进了一条小路,导航里甜美的女声重复提醒着“行驶路线已偏航,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想一出是一出的韩寻舟任性地把导航一关:“走,带你去买内衣,让本少妇教教你什么叫性感,这可是我穿遍全北京城的内衣店,找到的最有效果的一家,免费分享不收费哦……” 谢昳:“……” 她今天肯定是状态不好,竟然第二次被韩寻舟的气势压倒。 可谢大小姐也没有反驳的余地……谁掌握方向盘,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二十分钟后,她站在商场里一家内衣店门口,看着里头的各色或粉嫩或性感的bra,无语地扶了扶额。 好在韩寻舟趁着挑内衣的功夫,总算说了点跟颜色无关的正事儿:“对了,我听纪幼稚说,你家男人是准备搞个大的? 他们俩这几天通宵达旦,忙得都收拾铺盖住在公司里了。 听说,好像是择优要推出一个什么社交平台? 昳昳,我觉得你的富婆造诣要更上一层楼了。” 谢昳挑了挑眉,她知道江泽予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推出一个社交平台,但她了解的大概是为了对付周家提前拿出来的装备。 至于更上一层楼? 谢家毕竟是老牌世家,纵横商场这些年,各个行业都有涉猎,这两年在海外也发展得如火如荼,总体来说比江泽予的身家还是要厚一些的。 “怎么说?” 韩寻舟哪里懂那些乱七八糟的商业风向,只通过最简单的事做出判断,她手里捏着一个蕾丝bra,莞尔道:“因为我公公投了好多钱。 我公公这人你知道的,比谢川还要狠,况且他这辈子最爱的就是钱,能让他大出血的项目,肯定不一般。” 她的说法实在是很有说服力。 韩寻舟的公公,也就是贺铭的父亲贺峥,是比谢川还要冷血很多的大资本家。 和谢家、周家等几代相传的豪门不同,贺家起于微末,是贺峥一个人撑起来的,如今能爬到仅此周家的地位,贺峥功不可没……这么一个商业奇才,能得他青眼的项目实在不多。 难怪江泽予说过,如今的互联网市场里,只要掌握了难以被取代的硬技术,就会有大把的人挤破头想要分一杯羹,就连贺家都不例外。 谢昳想到了三天前的半午,他抱着她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极其耐心地给她讲一些专业论文,产品规划和企业发展方向。 饶是她听得一知半解,却也能清晰地触摸到他向她展露的理想与野心。 他的眼睛里有温暖又坚定的光,他说想要发展出一条完整的互联网生态链,让择优走进每个人的手机终端,甚至走向全世界。 谢昳的心里像是漫过潺潺春水,温柔地想着,当初那个被案底压得喘不过气的贫穷少年,那个费尽心思修了双学位、总在图书馆挑灯夜读的贫穷少年,总算能够肆意地在属于他的世界和领域里,发光发亮。 真好。 谢昳这么想着,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说曹操曹操到…… 眼看着韩寻舟挑剔地逛到了另外一排,谢昳接起电话:“阿予?”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有一些沙哑,像是没有休息好也没有顾得上喝水,谢昳甚至能想象到他干涩的嘴唇:“昳昳,抱歉,我这几天实在是太忙,抽不出时间去接你。” 谢昳有一点心疼:“没事,舟舟过来接我了。 你再忙也记得每天少用眼睛,让底下的人把文件录成音频吧,还有,不准熬夜!” 江泽予闻言闷闷地笑了一声:“平台预计两三周后就推出了,核心部门都在加班,连纪悠之都卷了铺盖睡到公司了,我一个人搞特殊不太好吧。” 他说罢,趁着对面女孩子即将发飙的前一秒,求生欲很强地加了一句:“我肯定照顾好自己,每天用眼不超过三小时,好吗? 不过昳昳,这两周可能不能和你见面了,等事情弄完,我们一起吃饭?” 谢昳这才饶过他,“嗯”了一声,心里却仍然有点想念。 两人都一下子找不到话说,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舍不得挂电话,于是随意问她:“你到家了吗?” “没有,我们在商场买……呃”,谢昳说着,心虚地瞄了一眼身边各色各样的内衣,脸有点发烫,于是含含糊糊咕哝道,“就……让舟舟陪我挑几件合身的衣服。” 可惜她话音方落,谢昳就听到柜台那侧,高昂又兴奋的女声朝她耳边刺来:“昳昳你看这个黑色蕾丝罩罩,还有这个配套的小内内,两边竟然是系带的一拉就开了,你下次见他一定要穿这套,保准你们性福生活得到保障!” 第44章 第44章 谢昳:“……” 等她反应过来再去捂手机底部麦克风口已经来不及了。 半晌之后,听筒里传来男人有些愉悦和痞气的低沉笑声:“那确实得挑个合身的。 昳昳,我很期待。” “期待你妹!” ,谢昳恶狠狠的口气欲盖弥彰,在心底骂了他一句流氓后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她随即凶巴巴地走到柜台那侧,一把捂住某个罪魁祸首的嘴,偏偏韩寻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 “……唔昳昳,介个尊的很适合你!” 最终谢昳还是被迫拎着行李箱外加两三盒来自已婚妇女的“礼物”回了家。 接下来两三周的时间里,两个人都很忙,江泽予每天吃睡都在公司,俨然像是回到了当初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而谢昳作为时尚博主,则是需要补上之前两周的视频和博文更新。 虽然他们会按时给彼此发消息、打电话,但几周下来一次都没见过面。 重新在一起像是一个契机,仿佛洪水冲破堤坝,五年来藏得好好的情绪汹涌奔赴心脏的每个角落……谢昳开始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 她爱屋及乌想念起和他一起看过的极光、一起穿过的黑色雪松林、一起吃过的brunch,还有那个温柔的午后,缱绻又缠绵的吻。 …… 元旦过后,新年伊始,择优推出的社交网络平台“一言”正式上线,app刚刚发布几小时,ios和安卓平台的下载量就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除了择优电商的忠实用户之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这款app,谢昳自然也去下载了一个。 原本她只是爱屋及乌,可用了一晚上就真的爱不释手了……首先,“一言”的聊天界面非常简洁舒适,模块设计符合大部分人的逻辑思维。 择优作为电商起家,后端昂贵的服务器集群过硬,就算几亿人同时在线,app也能流畅运转。 其次,关于用户信息方面,择优官方宣称研究出了最新的基于人工智能的网络安全反黑客技术,比起靠人工反黑,这项尖端技术非常有效地将用户被盗号的风险降低百分之九十,这也是他们这次核心技术的一大亮点。 当然最牛的还是上次江泽予给她介绍过的由和伯克利计算机实验室推荐系统,比起现有的几个互联网社交平台有着质的飞跃,简直就像开了天眼……仅仅几个小时的浏览轨迹,这款软件就大致掌握了她的爱好、浏览习惯,给她推荐的各种信息和新朋友都非常合谢昳的口味。 总之各方面都优于现存的社交平台软件,想要不火都难。 果然,当天晚上“一言”就爬上了微博热搜第一,几个it大v在做出权威测评后,纷纷艾特微博老总,调侃称如果“一言”后续发展出分享平台之后,微博的江湖地位绝对不保。 也有一些金融行业的人士预言,等择优的生态链逐步发展之后,国内资本圈将会有一次洗牌,择优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互联网行业的领头羊,而其两位创始人也将从商业新贵更上一层,跻身顶尖豪门行列。 随之而来的,便是许多网友们对择优ceo江泽予的疯狂吹捧,长得帅、多金、高智商,这样的完美人设简直让万千少女为之疯狂。 和专业的it或者金融人士充满干活的测评和分析文章不同,星星眼的女孩子们更关心江神的私生活,甚至有人翻出了他在几个月前上时代周刊时的采访,于是之前被讨论得沸沸扬扬的“寻找江神的晚风”再次被顶上了热搜。 …… 因为平台后续工作,更加忙碌的江泽予一时风光无限,可同样是忙碌的谢昳就有点倒霉了。 事情的开端是yr发布的广告短片。 短片经过周子扬苛刻的镜头把控以及无数剪辑、后期版本最终的筛选后,达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就连谢昳自己都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看完后对周子扬的广告审美心服口服。 yr和茶话会官微发布后,起初只是岑宁的粉丝后援会转发,但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路人们看到视频后,都自发地开始疯狂转发。 每一分钟就增加上千评论,竟然都是一边倒的一片叫好,就连之前许多叫嚣着“十八线网红配不上岑宁”的粉丝们都纷纷反水,真情实感称赞起来。 “这广告也拍得太美了吧? 不吹不黑,绝对是我这几年看过的最好的奢侈品广告,故事有记忆点,浪漫又诗意。 yr这一仗打得漂亮,劳资现在就去专柜买sunny小姐姐同款。” “楼上小姐姐别去了,我刚从专柜回来,已经售空了,不过我买了别的款式,也很好看。” “我靠本来是冲着我家崽崽来的,但是不得不说一句,这个小姐姐也太好看了吧? 扮演起顶级女星丝毫不违和,有一种中世纪古堡里走出来的公主既视感,什么绝世小仙女啊我竟然以前都不知道!” “给楼上科普一下,sunny可是华人youtuber之光,她刚刚回国几个月,在国外时尚界的知名度很高的。” 午后,茶话会工作室,北京城被茫茫冰雪封住,小助理zoe坐在谢昳对面,趁着午休时间趴在桌上刷手机……说是刷手机,其实就是在刷数据,每一分钟都要看一眼广告短片的转发量和评论。 谢昳在兢兢业业地剪前两天录好的一个仿妆视频,熟练操作下还得时不时接受小助理的音浪攻击。 “啊啊啊,sunny姐,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转发量破二十万了,你的微博粉丝已经涨了几十万了!” zoe点进那些评论里,满脸激动地一条一条往下翻,“好多路人都在夸你的盛世美颜。” 没过几分钟,她又开始了尖叫鸡模式:“sunny姐,你爬到热搜尾巴了,我肿么有一种预感你要红了!” zoe的预感果然很灵,只不过却是另外一种红。 第二天是周末,谢昳一觉睡到中午,睁着惺忪睡眼醒来才发现她枕边放着的手机已经被打爆了,竟然一共有五十几个未接来电……韩寻舟、zoe、林景铄,还有茶话会的时尚组组长章朝都各自给她打了好多电话,其他一些没有备注名字的,大概是茶话会或者yr的官方工作人员。 谢昳先给章朝回了个电话,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挂了电话,点开微博,发现收到了几千条私信,其中有九成都是辱骂,大致意思就是让她滚出时尚圈,更有一些素质低下的直接问候家人和祖先。 谢昳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挑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热搜前排有关她的爆料……其实若非这次广告男主角是红极一时的流量小鲜肉岑宁,她一个时尚博主就是有再多黑料,也翻不起多大浪花。 那篇爆料的博文中,有“知情人”爆料,知名博主sunny一直给自己营造人美钱多耿直人设,其实私底下傍大款、整容、私生活混乱,总而言之人品堪忧。 博文里更是揭露了就连这个yr的广告,都是她傍大款走后门得来的。 这篇博文是在昨天半夜发表的,起初那些刚刚被谢昳的颜值吸引的大片路人粉们都将信将疑,可今天凌晨,那位“知情人”针对以上爆料,接二连三给了证据。 首先是针对傍大款、走后门。 视频里,觥筹交错的宴会厅中,一位年轻男子姿态亲昵地拽着sunny的胳膊走过大半个宴会厅,而那位年轻男子,正是yr集团的中国区副总裁,林景铄。 然后是整容、私生活混乱,该报料人贴出了几张谢昳几年前刚到美国时候泡吧的照片,照片里,卡座周围气氛暧昧,年轻女孩子坐在角落里,身材比现在胖了很多,她喝酒喝到眼神涣散、满脸浮肿,看着颓废又邋遢,和现在时尚光鲜的模样实在是判若两人,报料人直截了当地将刚刚发布的广告短片截图和五年前的照片贴在了一起做对比,说sunny绝对是整过容。 最后还有一张模糊的路透照片,其中sunny和岑宁坐在片场旁边的森林里坐在一起对剧本,其实只是寻常的画面,然而从这个清奇的角度来看,sunny的脑袋几乎快要靠到岑宁的肩膀上。 这张照片一出,岑宁的千万女友粉们愤怒值爆表,纷纷跑到sunny微博下大骂特骂,之前的路人粉们也大片倒戈,认为自己被欺骗了感情。 “还人美钱多人设呢,看来就是个整容傍大款的穷逼。” “就是,长得挺漂亮,人品竟然这么差!” “楼上眼睛不好吧,哪里漂亮了? 你没看爆料的整容前照片吗?” 谢昳的一些忠实粉们在那些难听的评论下无力地反驳,可她们微弱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一片更加猛烈的声讨中。 当然也有部分网友仍然持观望状态,想看看后续有没有反转的,但总的来说,网络上的形势开始一边倒。 然而网络上讨论得这么热烈,半靠在床头的谢大小姐本人却毫无波动,她甚至有一些想笑。 勤勤恳恳地做时尚博主四年多,粉丝量才到达几百万,这热搜第一的黑料一出,竟然直接冲上了千万级别……虽然大部分都是过来观望的黑粉。 谢大小姐看着这些言辞难堪的辱骂,内心一片宁静。 不是她天生比旁人心大,只是生活环境造就……比起这些骂名,更难听的话她从小听到大。 当初谢秋意去世后,谢昳刚回到谢家,很多人都明里暗里说她是害死妹妹的扫把星,甚至有些热衷于颠倒黑白的亲戚,在背后污蔑谢昳其实是刘梦和那个奸夫的女儿,压根不是谢家的血脉。 人言可畏,那时候年纪尚幼的谢昳每次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天崩地裂,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常常冷汗涔涔地抱着膝盖缩在被窝里痛哭。 她曾经被那些流言蜚语击垮,以为自己真的像他们嘴里说的那样差劲,甚至一度怀疑过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活着。 然而许多年后,谢昳清晰地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黑白分明的二维世界,人类社会是复杂的,很多事情都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比如这一次,yr集团进军珠宝业,妄图在这块蛋糕上分一块,并且来势汹汹。 昨天的广告短片一发行,得到千万网友的转发,yr官网珠宝分页的所有产品被抢购一空。 这自然是触碰到了某一些人的利益,而在资本的世界里,利益永远是行为的驱动力。 他们当然不希望这个广告短片能取得预期的效果……比起现在风头正盛的大明星岑宁,搞臭另一个代言人sunny是更加简单也更没有风险的做法。 所以谢昳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这一场博弈本就不属于她,而是属于yr集团和它的对家。 谢昳想通了这一点,慢悠悠地走去洗手间敷了个面膜,然后美滋滋地躺在沙发上刷起了微博,等待之后的好戏。 可之后的剧情走向却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 还没等yr和茶话会的公关部门有所动作,对国内舆论攻势一知半解的美国佬林景铄发了条让网友们摸不着头脑的微博:“各位,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求大家别害我!我发誓我对sunny没有一丁点想法!” 他这通骚操作很快引起了一波猜测,然而更迷惑的一幕来了……顶流小鲜肉岑宁竟然用小号转发了这条微博,还附加一句十分雷同的评论:“我也对sunny小姐姐没有半点想法!人在江湖混,谁都不容易,求放过!”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的极力撇清并不符合常规冷静理智的回应手段,反而透露出满屏的恐慌和求生欲。 这让广大网友好笑的同时,激起了热烈的探讨,最终冲上热评第一的是一条合情合理的猜测:“我猜sunny这个女子不简单,她背后的金主肯定来头很大,连yr副总裁和顶级流量都惹不起。” 吃瓜群众们随即又开始歪楼,利用蛛丝马迹探究起谢昳背后的金主来,很快,热搜前排并列着两条似乎毫无瓜葛的话题…… “寻找江神心底的晚风!” “寻找sunny的金主!” 谢昳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两条热搜,惊得脸上面膜都掉了:“……” 只能说,这届网友实在是太优秀了。 第45章 第45章 随着林景铄和岑宁的一波骚操作,“寻找江神心底的晚风”和“寻找sunny背后的金主”一直占据热搜前排。 可吃瓜群众们显然没有能够把这两条看似毫无关系的话题联系在一起。 其实也不怪他们没有想象力,实在是两位当事人的形象相差太远……一位是刚刚被预测未来有可能登顶国内互联网行业龙头的知名企业家,而另一位则是黑料满满、私生活混乱、整容傍大款的“十八线网红”。 并且吃瓜群众们对于这两条话题做出的猜测,也和对方的形象迥然不同。 “啧,能让江神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女人,应该是那种高岭之花、朱砂痣白月光类型的,肯定是个性格温婉、家世优渥的名媛。” “楼上+1,江神这么沉默寡言,喜欢的应该也是文静气质挂的吧?” “或者是专心科研的女科学家,二十四小时待在实验室里的那种,莫名觉得和江神的气质很般配!” 然而到了谢昳这里,画风就有点不堪入目了。 “盲猜她背后的金主是个秃头眼瞎啤酒肚的中年资本家。” “对对对,不然怎么可能看上高贵整容脸哈哈哈。” “啤酒肚秃头+1!” 一直到了当天晚上,这两条热搜的讨论度依然。 一月初的北京城进入了严冬,稍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期间夹杂着些许冻得结实的冰粒子,砸在窗户顶棚上沙沙作响。 谢昳戴着口罩,撑着一把伞家走向家附近的便利店,她现在“红”遍全网,万一在外面被人认出来,恐怕待遇和旧时代因为偷情被浸猪笼的人相差无几。 她一边跟韩寻舟通着电话,一边从货架上扫荡了几大袋泡面和几盒鸡蛋,打算屯好物资,接下来几天当一个宅女。 尽管微博和b站底下的评论已经惨不忍睹,她的心态依旧很佛……yr和茶话会的公关部门联系过她,让她不用担心,说最慢三天之内,他们会收集好证据给出反击和回应。 电话那头,韩寻舟已经用那种给小孩儿顺毛的语气“安慰”了她整整一个小时,直到谢昳忍不住爆粗口她才相信她是真的没有留下什么心理创伤。 韩寻舟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网上那些人太傻子了,别说你没整容,就算真的整了关他们什么事? 还有私生活,他们管得着吗? 我说昳昳,你这心脏真的太强了,我要是被这么骂,不得抑郁症也得落个ptsd。” 她感慨了一会儿,又把转到了在热搜上风光无限的她的金主身上:“你被骂得这么惨,你家男人就没什么表示吗?” 谢昳把购物篮里的香菇鸡丝面换成红烧牛肉的口味,又换了只手拿手机,压低声音说道:“我猜他大概都不知道这事儿,我就没见过他玩过微博。” “他不玩微博,那你竟然没有告诉他?” 那边韩寻舟简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停了几秒钟后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手机,“不是,谢大小姐,您确定您是在跟江泽予谈恋爱吗?” 谢昳又踮起脚从最上层货架上拿了一包螺蛳粉,眨眨眼睛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韩寻舟翻了个白眼:“都说谈恋爱让人成长,你就说说你们以前谈了三年的恋爱,你成长什么了? 你一点都不懂男人!” “谈恋爱,就得信任、依靠对方,你可以向他倾诉倾诉,倒倒苦水,让他觉得你需要他,你这样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简直就是在浪费资源嘛,何况你家男人还是座金光闪闪的矿山。” 谢昳提着满满两大袋东西回到公寓。 窗外冰粒子逐渐成了冰雹,打在玻璃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谢昳把食物从袋子里拿出来,分门别类放进冰箱、柜子,然后坐在沙发上,想了想方才韩寻舟在电话里说的话。 她竟然觉得不无道理。 就像韩寻舟说的,她在这段感情里一直表现得太过强势,什么事情都是她说了算,就连每一次在一起和分手都是她来提。 她好像没有对他表现出需要和依赖。 谢昳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儿,点开和江泽予的对话框。 …… 同一时间,择优ceo办公室旁的秘书室里,成志勇刚整理完会议记录,闲暇之余拿起手机看了看依旧挂在热搜上有关谢昳的黑料,脸上表情颇有些纠结。 这两周公司里有多忙他深有体会,何况江总的确交代过,和公事无关、不重要事情都不要打扰他,但……谢小姐的事情虽然和公事无关,却毋庸置疑是重要的事情。 所以,到底该不该说呢? 然而还没等成志勇纠结完,秘书室的门被推开,刚从技术部门会议室出来的江泽予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把今天市场部的会议录音给我。” 成志勇愣了一会儿,慌里慌张地把手机收好,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个文件夹,恭敬递过去给他,却见自家老板眉头微皱:“……这是昨天的。 你是不是最近太忙了? 可以请个假,回去睡个好觉。” 成志勇摇摇头,暗自叹了口气……他哪里是累的,他这就是良心不安,毕竟从昨天开始,谢小姐就成了全民网暴对象,孤立无援,但他一直都犹豫着没有告诉江总。 看来还是得说。 成志勇重新拿出手机点进那条爆料微博,走过去,把亮着的手机屏幕递给他:“江总,我觉得您应该看看,谢小姐最近……运气不太好,大概是yr的对家向她发难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仔细观察着江泽予的表情,果然,江总砸听到“谢小姐”三个字之后,脸上淡漠的神情一下子有了起伏……明明昨天他满心激动地向江总报告“一言”的下载量时他都是面无表情的。 成志勇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谢昳在他心里的分量,暗自庆幸觉悟来得为时不晚。 江泽予拿着手机,仔细看完那条爆料的微博,对于其中的绯闻部分他都视而不见,却独独点开了那张所谓“整容前”的照片。 他在刚刚看到的那两秒钟里,竟然没有认出来照片里的人是谢昳。 爆料人标注了时间是五年前。 照片里,彼时才二十岁出头、刚到美国不久的女孩子坐在昏暗的酒吧角落,她面前的卡座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酒瓶。 酒吧里吵闹的灯光像个劣质染坊,把她苍白又肿胀的脸染得五颜六色,她的嘴角挂着麻木的笑容,一双浮肿的眼睛却看不出任何光彩。 没有骄傲与肆意,没有笑容和生气,简直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底下有许多评论都揪着这张照片大肆批判她是整容怪、换头怪。 江泽予忽然想起在李教授家重逢的那天,谢昳因为慢性胃炎在车上疼得晕过去,他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样的生活才能把胃搞成那样。 他又想起了那天谢昳在去机场的路上给他点电话,她说五年前她刚到美国的那段时间,他要是看到她肯定认不出来,她说自己喝很多酒,二十四小时烂醉如泥,见人就发酒疯,一张脸肿成两倍大。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是笑着的、轻飘飘的,像是全然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可他今天看到照片才知晓,那于她而言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 江泽予突然出离愤怒地笑出声。 成志勇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老板接连熬了几个整夜,胡子没有刮,头发也没打理,整个人看着颓废又丧气。 明明刚刚听到他在笑,可脸上又没什么表情。 他倚在秘书室的门框边站了很久,低着头,右手食指近乎温柔地抚摸着手机屏幕上的什么东西。 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默诡异到了极点,许久后,成志勇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想出声打破这沉默,却见自家老板总算有所动作。 他大步走过来,把手机还给他,然后冷着一张脸吩咐:“让茶话会的公关部门经理和几个负责人半小时之后到我办公室。 然后打电话给林景铄,他们yr要是这点事情都能拖这么久搞不定,我看以后也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成志勇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江泽予这般严厉的模样了,闻言擦着额角冒出来的冷汗,连连点头称是。 …… 江泽予回到办公室,拿出手机想要登录微博,却在输密码的时候卡住。 纪悠之从前总吐槽他身为知名互联网企业的ceo,简直就像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派学究。 这一点确实没说错,他平时用得最多的交流方式是电子邮件,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习惯收发邮件,所以很少用社交平台或者其他的一些娱乐性软件……除了隔三岔五上b站看看谢昳的视频。 八百年没有登陆过微博账号,江老学究竟然连密码都忘记了。 江泽予皱着眉,花了很长时间挨个试,总算找回密码登录进去。 这个账号曾经进行过身份认证,空有几千万粉丝,却只在两年前转发过一条择优上市的新闻。 他迅速地浏览了那条热搜下的一些评论,简单地在某条评论下回复了几个字。 然后手机屏幕上突然蹦出条信息。 昳昳:“阿予,我在网上被人骂了,那个……虽然我不是很难过,但我给你一个机会安慰我一下。” 明明想要表示依赖和示弱,语气却是一贯的冷硬不自然。 发消息的人大概也察觉语气不太对,于是几秒钟后,又在这句话后面缀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兔子表情,那表情他这辈子都没在谢昳脸上看见过。 江泽予方才一直皱着的眉头松开,总算弯了弯唇角,给她回了一句:“乖,看微博。” 那边谢昳没有想到他会回复这么快,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乖乖点开微博,这才发现几分钟之前有人艾特了她,她点进去,看清内容后惊吓得险些没握紧手机…… 网友热评:“盲猜她背后的金主是个秃头眼瞎啤酒肚的中年资本家。” 择优ceo江泽予(回复):“@sunny大人,我不秃头不眼瞎也没有啤酒肚,你说呢,我的晚风?” 第46章 第46章 “@sunny大人,我不秃头不眼瞎也没有啤酒肚,你说呢,我的晚风?” 最开始,这条留言坠在热评回复最末尾,第一批看到的网友还以为是个高仿号……毕竟是个两年多没有发过微博、阅读量少得可怜的黄v。 可短短几分钟后,底下的评论开始疯狂膨胀。 “哈哈高仿号开始搞事情了,就算这两条热搜凑得近,也不能瞎联系啊。” “等等,楼上先别嘲,我有点方,刚刚进去看了……好像……不是高仿号!” “我靠真的不是高仿号!我之前关注了江神的,这个就是江神本神啊!天呐这个世界太玄幻了啊啊啊!” “……所以说,江神就是sunny背后的金主? 然后sunny是江神的……晚风? 打死我都不信,楼上都在骗我!” 越来越多的网友都发现了这条回复,全网临时组成尖叫鸡乐团后,江泽予的这条回复很快被捞上热评,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话题,火速蹿上热搜末尾,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爬。 话题上只有两个并列的名字:“江神sunny” 半个小时之后,该话题迅速霸占了热搜第一的位置,后面标着一个血红色的“沸”字,光荣地成为了新年以来第一个超级大瓜,可就算失态发展到这个时候,江泽予的千万女友粉以及从隐匿在各大论坛的“泽悠”cp粉们依旧在垂死挣扎。 “天呐晚风怎么可能是个十八线整容怪? 江神,你要是被盗号了或者被绑架了你吱一声!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江神是属于纪总的!” “姐妹醒醒,科技公司大佬的账号还能被盗? 而且纪总都有老婆了,我看这就是官宣。” “楼上放屁,江神是择优的,微博又不归他管,怎么就不能被盗了? 我看绝对是被盗了,我关注他三年多,他只发过一条微博,说不定连密码都忘了!” 可让大批粉丝们失望的是,不久之后,新学了几个网络用语的林景铄在该话题下发了条意味不明的微博:“差点被你们害死,与我无瓜!” 随后,岑宁的小号也发了条微博:“呼,同差点被害死,恭喜官宣。” 他的这条微博还附带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红日沉沉,冻结成冰的湖面旁黑色雪松枝桠交叉,两个一高一矮的背影相互靠在一起往前走。 走在右边的男人微微侧头,伸手为身边女孩子拨开头顶枝桠,看那英俊侧脸,确是江神无疑。 而他身边女孩儿,身形和个子也和sunny一致。 林景铄和岑宁的又一波操作后,江神和sunny的事得到了实锤。 于是不再挣扎的网友们只能鬼哭狼嚎地表示自己不同意这门婚事……毕竟谢昳的形象经过前一天的发酵之后已经跌到了谷底,不论是江泽予的粉丝,还是一些三观正常的路人,都不会认为这两人是般配的。 可随着时间流逝,事情又有了转折,茶话会和yr的公关部门收到了江泽予本人的“耳提面命”,迅速对之前针对sunny的黑料做出了有效回应。 首先是网上议论最广的整容一事。 茶话会官微直接贴出了一张sunny九年前s大军训时候的照片……s大绿油油的草坪上,当时还没成年的女孩子穿着一身迷彩服,扎着马尾,眉眼精致、气质纯净,除了年纪小一些之外,脸上轮廓和五官与现在毫无差别。 就连之前一直在质疑sunny人品的黑子们,都不得不承认,这张照片实在是神颜。 照片一出,整容的谣言不攻自破,并且这张照片还让广大网友们找到了江神和sunny的共同点,他们发现两人竟然都是s大毕业的,随着一些网友的深度探查,发现这两人原来是s大自动化系同一届的同学。 于是原本天差地别的两人开始有了交集和联系。 其次是傍大款。 这一点就连yr的对家也没有想到谣言会被攻破得这么快,毕竟他们也不清楚sunny的身份,当初想要拿她开刀,也不过是觉得她比岑宁咖位小罢了。 周子扬在yr集团的授意下发了一条微博,当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并没管对方给的公关文,而是自行编撰了内容:“能让北京城谢家大小姐傍的人,全国估计都没有几个,@择优ceo江泽予,江总加油,哪天你要真够格成sunny金主了,大概也就走上人生巅峰了。” 由于周子扬拍摄过许多令人惊艳的广告短片,在圈内名气很大,并且有许多人都知道他周家少爷的身份,这话一出引起了极大反响,网友们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sunny的家世。 “谢家? 哪个谢家?” “白眼,能让北京城商业巨头周家人称一声谢家的,还能是哪个谢家? 楼上姐妹,请看看你手边的矿泉水和泡面,如果没有的话去翻一翻冰箱里的牛奶和果汁,再没有的话,想一想你最爱吃的火锅店和最常订的那几家中式快餐店!” “卧槽,不会真的是那个谢家吧? 我们家也是做餐饮业的,在餐饮业里,谢家就是独一无二的老大啊!虽然这几年国内业务收缩了,但人家在海外市场做得更好了,我上次去墨尔本出差还去他们家中餐馆吃饭了呢。” “我的天? 我刚刚查了一下,原来我们平时吃的那些东西,有一大半都是谢家的子公司,妈呀,原来这是一个喂养全国人民的家族? 那得多有钱啊?” 随着真主下场、公关公司辟谣之后,开始陆陆续续地冒出了更多的知情人,大部分都是s大的校友,这些倒并非茶话会或者yr的安排。 知名经济博主一日财经:“憋死我了,之前担心涉及到谢女神隐私,一直忍着没说。 谢女神上学的时候就是我们学校这一届公认的校花,怎么可能整容? 还有,她成绩特别好的,我跟她都是北京考生,分数比她低了十来分呢。 而且人家还需要傍大款? 她刚入学的时候她家里就给学校捐了两栋楼。” 央视法律节目主持人徐洒:“就是,当初我们学校多少人追她。 他们两个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后来好像又分开了几年。 江神那会儿还是个穷小子,又有案底,那时候大家都觉得是江神配不上她好吧。 @熊小七你当年就跟谢女神表白过啊,我记得她是你初恋来着。” 科技测评博主熊小七:“往事不要再提,我年底还打算跳槽去择优好吧,江神的女人我惹不起,别搞我!不过说实话之前看到江神和谢女神两条并排的热搜真的笑死我了,网友怎么这么天才哈哈哈。” 以上几个说话的人都是微博大v,学历身份都有认证。 一水儿的s大优秀毕业生、各界精英人士为sunny正名,许多网友从一开始的震惊、惊恐,开始逐渐接受事情的反转。 “所以说,sunny不仅不是一个傍大款穷逼整容怪十八线,还是个真正的豪门白富美? 而且是s大毕业的高材生? 这反转也太大了吧?”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之前是哪个傻子造谣的? 害得劳资还真情实感黑了一把sunny,现在来看明明就是个神仙姐姐好吧?” “难怪她演顶级女星那么有感觉,冷傲的气质怕不是本人吧? 啊啊啊豪门高傲白富美x白手起家企业家,这对cp难道不香吗?”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晚,微博热搜像是被谢昳给霸占了,除了和江泽予的恋情,她的军训照、家世、成绩等等全都在热搜不同的位置挂着,引起了广大网友的热烈讨论和关注,sunny大人的微博粉丝更是蹭蹭往上涨。 然而话题中心的谢大小姐本人却坐在公寓餐厅里,吃着螺蛳粉、喝着饮料,同时美滋滋地追着最新一季的美剧。 餐厅外,漆黑夜色如同泼墨,冰雹仍在“叮叮咚咚”敲击着,仿佛把这世界当成了它的乐器。 紧张的剧情中,身为贩毒集团卧底的男主露出破绽的关键时候,门铃声忽然响了。 谢昳不耐烦地按了暂停,趿着拖鞋走过去开门。 她习惯性从猫眼往外看了一眼,看到来人后着实怔愣了许久。 片刻后,谢昳立刻小跑着回到餐厅,把吃了一半气味感人的螺蛳粉一股脑倒进垃圾桶,还盖上了盖子。 之后,她利索地打开餐厅里的排气扇,又冲进衣帽间换了件衣服,皱起鼻子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后,又破天荒喷了一点香水,这才回去开门。 门口等了许久的男人拿着手机,大概是想要给她打电话。 他的衣裳半湿,一把大大的黑伞收起,倒立着竖在一侧,伞间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 男人眉眼英挺,凌乱的黑发和干净苍白的脸竟然和当初她在行政楼门口遇到他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区别,如同暗里的王子。 谢昳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六七岁:“阿予,你怎么来了? 今天公司不忙吗?” 江泽予的眼神有些失焦,大概是从外面的黑暗里忽然到了光明的小区楼里,双眼还没有能够适应。 他接连熬了几天夜,看起来颇有些憔悴和颓丧,但嘴边却带着笑意:“一言的事情基本结束了,以后的运转自有技术部和市场部的人负责,我打算放几天假,昳昳,你收留我几天?” “你家房子这么大,不够住么?” 谢昳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主动牵他进门,让他坐在沙发上,然后又去卫生间拿了条新毛巾给他擦头发。 她坐在他身边轻轻揉搓着他的头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谢昳皱起鼻子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阿予,你你身上的味道怎么变了……” 变成了一种很贵很骚包的味道,倒像是…… 江泽予一愣,随即老老实实承认:“我来之前借纪悠之的办公室冲了澡,用了他的沐浴露……” 谢昳看着他显然是刚刚刮完胡子干干净净的下巴,又想起刚刚被自己倒进垃圾桶的半碗螺蛳粉,忽然笑着用毛巾揉乱他的头发,凑到他唇边吧唧亲了一口,然后仿佛不过瘾般,又抱着他湿漉漉的脑袋在脸侧、唇边、下巴啃了好几下。 原来只要遇上对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年纪,谈恋爱都会像十六七岁。 会慌乱,会无措,会自卑,也会希望对方能看到最好的自己。 第47章 第47章 这个晚上对于网络上无数吃瓜群众来说,是个信息量爆炸、舍不得放下手机的夜晚,但谢昳心里却忽然有点隐约担忧。 她跪在沙发上,拿一条大毛巾给江泽予擦头发:“这两天咱们的事情闹的这么大,我估计周奕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 她原本还觉得周家可能需要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想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而能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但如今微博上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都在吃这个瓜,江泽予又躺在周家的关注列表中,想不被察觉都难。 谢昳说着用毛巾把男人的脑袋蒙起来,泄愤般揉乱他的头发:“我就是让你安慰安慰我,谁让你乱发微博了? 你这好不容易忙完了,如果接下来周家发难,你还怎么好好休假?” 谢昳这人向来是色厉内荏的,话说得不好听,可一双眼睛里满满是心疼。 他连续工作了三个多星期,虽然她每天都有电话监督让他少用眼睛,如今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和眼睛里的红血丝,仍然心疼得不行。 江泽予掀开脑袋上盖着的毛巾,伸手把人拦腰一搂,看着她依旧气呼呼的模样,凑过去用鼻尖蹭蹭她的脸:“昳昳,你关心我?” 他的气息有些重,热热地喷在她脸侧,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些绕到她耳廓。 谢昳被他蹭的心慌意乱,口是心非咕哝了一句:“谁关心你了? 我是怕我看中的这支潜力股下跌,那我这辈子想傍大款就难了。” 谢昳其实一直都在努力改变,想要尽量变得温柔,想要弥补他,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小老虎就算收起爪子,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猫咪。 可她却不知道,江泽予最受用的,就是她这个样子,明明红着脸,却还是抬着下巴装腔作势、浑身带刺儿的模样实在是…… 单身已久的江神总算明白为什么明明办公室的休息室足够便捷又舒适,可纪悠之每次加完班累得像条死狗之后,仍然急惶惶地回家。 或许有些事情,比睡眠更解压。 “别担心,昳昳,你的专属股份只会涨,以后……”,男人一双眼里雾气和欲望缭绕,声音越发哑,哄骗般一点一点从谢昳手里抽出那天半湿的毛巾扔在地毯上,然后直接把大概猜到后续、浑身僵硬不敢看他的女孩儿轻轻放平在柔软的沙发上,“以后,我让你傍。” 北京城的冬天很干燥,暴风雨不太常见,但今夜却反常。 公寓的玻璃隔音效果不错,却依旧能听到外头被消音了大半之后残留的猛烈风声,隔壁栋十九楼的阳台晒了衣服,恐怕是房主没来得及收,全被呼啦啦卷到半空,然后东一件西一件落在了不同楼层的阳台顶棚,还有的挂在了电线杆上。 冻雨和冰雹的颗粒越来越大,起初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是“沙沙”的、令人愉悦的,可后来便开始“砰砰”地狂乱奏响了。 这样的雨夜对于还在外奔波的路人们很不友好,可对于窝在家里的人来说,却比旁时更有安全感,惹人心烦的雨声和冰雹声,给黑夜营造了神秘的暧昧感。 ……氛围感作祟,至少谢昳已经想不起来两人的姿势怎么从坐着变成躺着,又从躺着变成叠着。 她也记不起来餐厅的灯是什么时候关掉的。 “砰!” 一声尖锐巨响伴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刺头耳膜,谢昳紧绷的神经瞬间炸裂,整个身子弓起来,脑袋狠狠磕在身上男人的下巴上。 “……” “……” 谢昳捂着被刺痛的耳朵,眨了眨眼睛问他:“你刚刚来的路上是不是一直在下冰雹? ……下得大吗?” “……大。” 黑暗里,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屏气凝神许久,忽然感受到了从室外席卷而来的冰冷寒意,狂烈的风从十九楼的窗外涌进来,甚至卷进来一些冰凉的雨水。 屋外的雨声、狂风声以及冰雹声像是被套上了一个喇叭,传到耳边的声波振幅没了阻碍,扩大了五倍不止。 …… 被冰雹砸碎的是客厅的落地窗玻璃,靠近阳台的地面上满是玻璃残骸和砸得粉碎的冰。 晚上十点多,小区物业早就关门了,两人顺着网上的信息打了好多通电话,这才找到一家还在服务的幕墙维修公司。 好在被砸坏的这面玻璃外面是阳台,不算太难更换。 冰雹渐歇,谢昳又开口提了很高的人工费,维修人员这才连夜上门。 更换玻璃的小哥来得很快,进门看到这惨烈的情况也倒吸了口气:“刚刚九点多的时候,冰雹下得特别猛,我来的路上看到路边好多汽车的挡风玻璃都被砸坏了,不过你们家这么高层,又是内置玻璃,被砸坏的还是少见,够倒霉的,得吓够呛吧?” 谢昳看了一眼身边皱着眉头显然欲求不满的男人,意味不明地笑道:“何止吓得够呛。” 她都担心他会不会留下生理和心理双重阴影。 等更加结实的玻璃重新装好,两人又彻彻底底地把阳台和客厅仔细打扫了一遍。 谢昳又累又困地瘫在沙发上,脑袋搁在江泽予的腿上,瞄了一眼墙上的闹钟。 已经凌晨三点半。 他们这算不算被大自然的洪荒之力拆散? 谢昳捂着脸,忍不住笑了一下,轻轻推了江泽予一下:“去睡觉吧?” 江泽予没有说话,唇角抿成了一条线,整个人看起来比大学的时候还要阴沉。 谢昳累极了,困得睁不开眼睛,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勉强直起身子勾着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安抚他:“阿予,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掉。” 男人闻言猛地把她按在怀里,在她唇边啃咬了好几下,才把脑袋埋在她发间咬牙切齿道:“……明天搬去我那里住,玻璃结实。” 第48章 第48章 同样的夜晚,北京城中香山别墅区一处豪宅里,二楼书房灯火通明。 窗外风雨交加,冰雹声声,而书房内却满室寂静。 书桌前站着个战战兢兢的中年人,双手交叠垂在身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老式书桌后,一位衣着朴素、花甲年岁的老人戴着副做工精良的老花眼镜,腰背挺直地坐着。 书桌后的老人长相平常,眉间的川字纹很深,眉毛浓黑,脸上有斑。 就连穿着打扮也和清晨公园里散步打拳的那些老头别无二样,浑身上下除了一双浑浊却有神的双眼,丝毫看不出是北京城顶尖豪门的掌家人。 周奕在看着手边各式各样的文件。 这是半个小时之前,他让秘书送过来的有关谢家和江泽予的资料。 调资料的人并无偏颇,各式各样的信息繁杂又混乱,但周奕很快就从大量杂乱无章的信息中,找到了关键的几条……谢家的女儿谢昳和江泽予重新在一起,说明当年他们分手可能另有隐情。 他们曾经在一起三年,并于五年前分手;分手后半年,他的儿子被人匿名举报入狱;再两个月后,江泽予翻案。 更让人奇怪的是谢家这五年来的经营风向,五年前,在国外市场发展还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们便大幅度收缩了在国内的产业,并且最先斩断的是一些和周家有联系的产业。 这么做,对当时的谢家来说并没有好处,谢川是个聪明人,他的行为背后如果不是利益驱动,那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至于是什么原因,实在不难推测。 周奕面无表情地坐着,半晌后,那下垂的嘴角猛地抽动了几下。 他突然站起身,一把掀翻了书桌。 桌面上的砚台和陶瓷笔洗磕在地上,“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桌前的中年人被骤然的动静吓了一跳,脸皮狠狠颤了颤却抠着手心站定,尽量保持缄默。 许久之后,周奕脸色平静地坐回原位,仿佛方才暴怒的另有其人:“刘秘书,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办?” 刘秘书张了张嘴,一项灵活的大脑严重卡壳,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他跟周奕很多年了,深知他为人狠辣,何况这一次又极有可能是找到了五年前少爷入狱的背后操手。 他张了张嘴,声音很涩,思索良久后提了个最稳妥的建议:“董事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择优的投资人里有几位和您关系匪浅……或许,我们可以让那几位撤资? 现金链断了的话,择优这次发布的新产品之后的运营肯定会出问题。” 周奕闻言淡淡地哼了一声,他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不会看不清这点简单的利益关系。 “撤资? 要是几个月前或许还好说,但现在晚了。 你刚刚也说,择优刚推出个什么社交平台,之后还志在建立互联网生态链。 这几天择优的股价暴涨,形势大好,让他们现在撤资简直是天方夜谭,谁会跟钱过不去?”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能给我这个老师几分薄面撤资了,之后也自会有大把的人扑上去。 僧多粥少,何况是这么个香饽饽。 我听说,贺家那位也出资了,择优的这个ceo,年纪轻轻城府倒深,难怪当年子骏会栽在他手上。” 他显然是以为当年的事情是谢家和江泽予合伙的了。 刘秘书的提议脆利落地驳回,手心汗湿,结巴着问了一句:“那……就这么算了?” “算了? 就算我说算了,子骏会就这么算了? 他这五年,受了多少委屈?” 周奕摘掉老花眼镜,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揉了揉脖颈,沉声道,“听说谢川已经移民澳洲了?” 刘秘书不知他的意思,点点头:“对,他国内的房子和产业已经全都留给谢昳了,两周前刚做的公证,他和她现任妻子上周已经离境了。” 周奕闻言安静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之后,他似乎不想再聊这个话题:“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 不就是一个病例么,为什么需要这么久?” 刘秘书听他提起这件事情,心里抖了抖,脸上白了几分,想要劝劝他又不敢开口,只好硬着头皮道:“当年负责少爷一案的检察官为人很刚正……很顽固,又精明,不好糊弄;而且这两年保外就医的政策也在收紧,查得很严。” 周奕衰老下垂的眼皮突然抬起来,角度冷厉:“要是好糊弄的话,我还要你们做什么? 钱不是问题。” 刘秘书诺诺称是,侧头看去,窗外冰雹诡异敲响,狂风大作,别墅外倒了棵老槐树。 …… 第二天半午,谢昳被迫开始了搬家壮举。 为什么说是壮举呢? 主因是她的东西实在多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大平层的每一个可操作空间都被她用各季时装塞满,护肤品和化妆品更是多得不像样……就连测评过的眼霜都有满满一柜子。 好在撺掇她搬家的某人任劳任怨,搬着箱子上下几十趟,挽起的衣袖下手臂肌肉线条优美,秀色可餐。 谢大博主踩着高跟鞋站在公寓门口帮忙递送,等人搬到最后一趟的时候主动送上个香吻,轻轻捏着男人紧实的肩膀问他:“为什么不让我续租? 那万一咱俩以后吵架了,我岂不是连退路都没了?” “不对,谢川给我留了很多房子,碧海方舟就有一处,我还是有退路的。” 江泽予闻言睨她一眼,清凌凌的眼神颇有些受伤:“退路? 你还想再跑一次?” 谢昳眨了眨眼睛,立刻挽住他胳膊,眼观鼻鼻观心不做声了。 东西太多,江泽予的车子根本不够用,两人于是叫了搬家公司。 等到达碧海方舟安置完已经是晚饭时间,前一天暴雨过后,冬日的高尔夫草场散发出新鲜泥土味。 谢昳把所有的衣服和行李归置整齐后,开始珍重地处理最后两个箱子,里头装着她不远万里从美国托运回来的包包们。 她抬着箱子走进江泽予之前给她看过的那个房间里,弯腰地上把里头的包包拿出来,然后挨个按照品牌和颜色插放进已经摆满包包的橱柜中。 摆好之后,谢昳像个阅兵的女王般来回巡视了好几圈,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感受每个包包不同的皮质和色泽,简直是爱不释手,好不惬意。 江泽予靠在门口,看她光着脚在房间里打转了半个小时,清淡笑意挂满唇边。 来纪悠之说得没错,再是高冷的女孩子也难抵挡包包的诱惑。 他对这些东西没有研究也缺乏欣赏的审美,这几年来买的包都是根据她各种社交平台发布的动态。 原本她不在的时候,这些包对他来说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摆设,又或者说是寄托某些奢望的念想,可如今她来了,她成了这个屋子的主人,那么似乎这橱柜里的每一个包都活了过来。 开始有温度,有记忆。 江泽予甚至能回忆起来她在微博或者视频里提到这里面每个包包时候的语气,也能回忆起来自己每次订到这些昂贵的包之后,看都不看一眼、胡乱塞进柜子,咬牙切齿地发誓他下次再也不做这种荒唐至极又无聊透顶的事情,可每当再看到她有所求,前次发的誓言便又彻底抛掷脑后。 收拾好东西,两人又简单用过晚餐,谢昳看着外面漫天的红霞和经过暴雨洗刷后的透明天空,忽然动了心思想要出门走走,她转了转眼珠子道:“阿予,要不你陪我去一趟谢家? 谢川和周婉玲已经去澳洲了,那房子现在空着。 就在碧海方舟,离你家不远,你还没去过吧?” 江泽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二话不说搂着人走到玄关,接着给她套上厚厚的羽绒服,牵过她的手:“走,去看看我的小姑娘从小长大的地方。” 谢昳白了他一眼。 她从小就很不喜欢别人喊她“小姑娘”或者“小丫头”,这种带个“小”字的称呼似乎把她的气势生生喊低了一截,有一种来自年龄的压制。 但从他嘴里念出来,这三个字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独特的甜蜜味觉。 啧,恋爱真是降龄又降智。 碧海方舟占地面积很大,两人着实花了段时间才走到谢家门口。 谢昳指了指眼前的庞大建筑:“就是这幢,离你家很远,阿予,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经过这里?” 江泽予抿了抿唇,看着眼前的庭院,没有说话。 这座房子统共四层,占地面积比江泽予家还要大。 欧式豪宅样式看着气派,可庭院却光秃秃的,显出萧条的冬意来。 在谢昳的印象中,别墅的庭院一年四季都种着周婉玲喜欢的各种花,每个季节的都有,从海棠、月季到秋菊和各种颜色的梅花,一小簇一小簇种在花盆里,摆得整齐。 周婉玲是爱花之人,大概是担心她走了那些花没人照料,干脆都给送人了吧。 谢昳拿出五年没有派上用场的钥匙打开门。 其实这别墅区里的户主大多都换了电子门,好在谢川和周婉玲都不是热衷高科技的人,不然她这钥匙就该作废了。 房子里没有一周没住人的沉闷味道,反而很清新,看来是有人定期过来打扫。 谢昳打开灯,熟悉感扑面而来,客厅、餐厅还有餐厅旁边的佛堂……自从谢秋意去世后,周婉玲便做了个俗家弟子,每日吃斋念佛,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这佛堂里度过。 当然,吃斋念佛没能让她忘却凡尘,反而让她越发钻了牛角尖,就连恨都被冠上了合理名头。 她从前隔三岔五就得跪菩萨,其实就是周婉玲想她跪谢秋意的牌位。 谢昳想到这里,拉着江泽予走到佛堂里,菩萨像和其下谢秋意的排位都已经被挪走,红木案几上残留几个方方正正的印子。 谢昳指了指案几前那个旧蒲团,回头对江泽予咧嘴笑:“我还记得我念小学的时候,每次犯错都会被罚跪,一跪就是一整夜。 张叔经常偷偷给我送包子,猪肉白菜馅的。 你都不知道,在菩萨面前吃肉特别香。” 她说到这些,眉眼中一丝疼痛也无,慵懒得像只偷腥的猫。 人生就是这样,曾经觉得某些经历痛苦到无法忍受,可过几年来看,留下的却往往是当时不曾注意到的温暖细节。 江泽予没有说话,只弯腰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从身后轻轻抱住她。 之后谢昳又带他去了楼上自己的卧室,让她大为诧异的是,卧室的陈设竟然丝毫没变,她kingsize的大床、整面墙柜的miumiu公主裙,书桌上的各色手办。 只除了床上的床品……床品是新买的,外头罩了干净的真丝床罩,其上没有半点灰尘。 看来定期来打扫的钟点工也没有漏掉这个五年都没有人居住的房间。 谢昳走过去打开窗户,窗外夕阳似春天的映山红,她趴在窗台上,探着身子往外看去,能看见被槐树枝桠遮掩的半截庭院和门口卵石铺就的小径。 这熟悉之至的场景和角度令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谢昳潜意识里一直以为江泽予没有来过这里,可她这会儿忽然想起来,其实在去年前的毕业典礼之后,在她说分手之前,江泽予曾经来家里找过她。 那天谢昳在家。 那是她从警局回来的第二天,谢川找她谈了,让她自己做出选择。 从前一天开始,江泽予就不断给她打电话,谢昳看着那些来电显示,心烦意乱地关上手机,然后盯着电脑里两张去拉萨的车票发了整整一夜的呆。 第二天的傍晚,张叔上来告诉她门口有人找,自称是她的同学。 谢昳趴在别墅二楼的窗口往下看,只一个黑乎乎的头顶,却也能分辨出那是她的阿予。 他一向很知礼数,手上拎着一个看不清牌子的礼盒,略显拘谨地安静等在门口,消瘦的身形颓丧又单薄。 那是六月份夏初时候,别墅一侧高尔夫球场上有几户人家饶有兴致地挥杆,夕阳开了半个苍穹的玫瑰,几只不知道品种的鸟叽叽喳喳飞过然后停在某个屋檐……这世界的一切都鲜活,只有他穿着件白t的身影,安静又孤独。 那时候的少年明知道谢川不满意他,却仍然放下了自尊,拎着他自认为妥当的见面礼找到这里来。 他不知道他的姑娘出了什么事情,整整三天没有接他的电话,也没有回他一条消息。 那年谢昳趴在窗台上看着他的头顶,胸闷到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用上两只手拼命捂住嘴才没恸哭出声,脑子里疯狂的念头叫嚣着,要她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抱住他。 几分钟后,得了她吩咐的张叔下楼,礼貌地告诉他谢昳不在家。 少年闻言静立良久,然后把礼盒轻轻放在门口,转身,逐渐消失在谢昳模糊的视线里。 谢昳不知道他那会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现在的她,时隔五年再想起那个背影,依旧痛得难以呼吸。 她关上窗户,眼眶发酸地走到江泽予身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吻住他。 一边亲吻,一边借力把人带到床边。 “阿予……”,谢昳声音很喘,眼角带了点红,脸颊更红。 她的两只手握着他的两只手,举到他头顶,顺势将他推在柔软床铺上。 她咬住他耳垂,哑哑的嗓音一股脑灌进他耳蜗:“阿予,这里窗户很结实,今天也没有下冰雹。” 她就想要在这里,在这个她决定离开他的地方,睡他。 做梦都想。 “嗯。” 他搂住她的腰翻身,猛地压住她,以吻做开端。 夜已深,谢家别墅的窗外晚风似漪,月影如水,庭院里,光秃秃的老槐树安静伫立着。 第49章 第49章 …… 转眼春节将至,偌大的北京城在半个月内蒸发了大半人口,就连平时十分热闹的金融街购物中心此刻都变得空空荡荡。 两位大小姐的另一半同为工作狂,忙的脚不沾地,越到年关越是忙得见不着人。 两人只好结伴出门花钱。 自从年前yr的广告短片被启用,之后又接二连三上了几次热搜,再加上“江神心底的晚风”身份加持,谢昳现在的知名度堪比许多活跃的女明星。 谢昳上个月接到了好多综艺节目甚至电视剧的邀请,不过谢大小姐没有打算在娱乐圈混,全都推了。 好在今天路上人少,没人认出她来。 两人逛了一下午,达成了今日令人满意的消费额,也收获了酸软的双腿。 于是歇脚用的咖啡厅顺理成章当选最后一站。 韩寻舟照旧要了杯双份糖的摩卡,咬着吸管打量谢昳,作求知态眨眨眼睛:“啧,昳昳,你最近用的什么护肤品啊? 这皮肤真是水当当的呢。” 谢昳听着韩寻舟欠揍的语气,不但不羞赧,反而淡定地挑眉:“我荷尔蒙平衡了呗。” 她自从搬到碧海方舟,和江泽予过了一个月没羞没躁的生活后,对这方面的抵抗力和脸皮厚度指数上升。 韩寻舟:“……” 谢大小姐学习能力就是快,这刚上车一个月,开车技术就快超过她了。 韩寻舟翻了个白眼,开始正经:“贺铭他们事务所越到年关屁事越多,一堆趁着过年闹离婚分家产的,还有发不出来工资破产的,不过你家江神怎么也这么忙? 一言现在不是发展得相当好了吗? 不得不说你家男人真有点本事,我们东非志愿队现在群聊都用一言了,页面简洁没广告,功能也很顺手,推荐的东西都太特么对味了,我这两天刷这个软件都上头。” “唔,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择优归根到底是电商,年底各种促销活动企划,应该不轻松。 那么大的企业,年底税务问题也得把牢,咱们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或许也不仅仅是因为工作忙,好几次她半夜起身,都听到江泽予在打电话,而电话那头是远在美国的周子扬。 他们自黄刀镇分别至今,一直私底下有联络,大概是达成了某种合作。 说实话谢昳这段时间过得颇有些胆战心惊,按理来说她和江泽予的事情被爆出来之后,周家应该会有所动作。 可现在一个月过去了,一言发展的越来越好,周家却依旧没有消息。 凭借周家的情报网和周奕对于方面那件事情的耿耿于怀,谢昳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他们还一无所知。 周奕肯定已经有所察觉,却诡异地按兵不动,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如果周家在之前一言刚刚起步的节骨眼上插手资金链,她反而不会觉得慌。 可周奕任由江泽予的公司水涨船高,她反而心下不安。 她心里不平静,却没找江泽予说这事情,两人分开这么久,刚刚甜蜜了一段时间,她也不想总因为周家添堵。 “是是是,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优秀公民……”韩寻舟听罢,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想起件事儿来,“对了,我听贺铭说,周家那个周子骏保外就医了……” “你说什么? 周子骏出狱了?” 谢昳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血液上头,脸上的神情都有些狰狞。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怎么可能? 他现在在哪?” 韩寻舟成功被她过激的反应吓到,噎了半天才想起来贺铭前几天睡觉前跟她说的话:“在哪我不清楚,我也就听了一耳朵。 他好像是得了重度肺结核,咯血的那种。 因为是严重的传染病,立马让他出狱,监外就医了。” 她说着“啧”了一声:“其实我怀疑是不是周家做了什么手脚,不过贺铭说这件事情好几个检察官都调查了,没查出问题。 我倒希望他真得了重病呢,这种人渣……但是昳昳,你这么激动干嘛?” 谢昳脸色煞白,紧紧抓着吧台边缘稳住重心,应付了韩寻舟几句后走到洗手间给江泽予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 “喂,阿予……”,谢昳两只手紧紧握住手机,她努力想要冷静地叙述,可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周子骏,他出狱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无畏。 她害怕了。 周子骏竟然出狱了,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他。 这个人,曾经让少年时期的谢昳做过很长时间的噩梦。 她甚至到现在都还能清晰地记起昏暗的废旧工厂里,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和贴在她脸侧的高高的颧骨,以及他志在必得的笑容和玩弄又变态的眼神。 他把她的脸狠狠按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单手扯开了她领口的两颗扣子。 那天要不是谢昳在极度恐慌中冷静下来,抓了一把工厂地上伴水泥的石灰迷了他的眼睛,换作任何一个胆子小一点的初中女生都是绝对逃不脱的。 这些其实还不算什么。 更让谢昳痛恨并恐惧到难以抑制的是,他在那之后,就因为江泽予路过救了她,就因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陷害他入狱两年。 他轻飘飘的算计,差一点就毁了她最爱的人的一生。 如果说这世上当真有性本恶之人,周子骏绝对占一个,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恶魔。 ……人类之所以斗不过恶魔,是因为人类尚有人性和善念。 第50章 第50章 “喂,阿予,周子骏他出狱了……” 谢昳刚说完这句话,本就电量不足的手机竟然没电关机了。 她不确定江泽予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刚刚的反应确实过分激动了。 诚然周子骏这个人让她充满了心理阴影和恐惧,可他既然是保外就医,行事也不会太过嚣张。 何况,她已经不再是十二年前那个如履薄冰、孤身一人的女孩子了,她现在有他。 狂跳的心脏逐渐回复正常的跳动频率,她一遍一遍说服自己,然后对着洗手间的镜子补了一会儿妆,才将将遮住泛红的眼圈和苍白唇色。 十五分钟后,谢昳和韩寻舟分别,今天两人都没有开车,家又在相反的方向。 韩寻舟叫的车先到,谢昳替她将买的大包小包一一放进车里,正站在咖啡厅门口等车时,路边忽然停了辆黑色布加迪。 是江泽予的车。 车子刚刚停稳,驾驶座的门便被推开,衣着讲究的男人动作却急促到鲁莽,那双berluti高定皮鞋甚至在下车的时候被路边的碎石子绊了一下。 可他毫不在意地大步走到她身边,伸手紧紧搂住她肩膀,把人往怀里按。 是按,不是抱。 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以至于谢昳整张脸都被死死埋在他怀里,差点没法呼吸。 尽管北京城现在是座空城,可这地段是繁华商业中心,依旧有几个路人经过,纷纷因为这对在豪车旁边相拥的年轻男女而侧目。 谢昳有些疑惑:“阿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应该是听到了电话,可她还没有来的及告诉他她在哪儿啊。 拥抱着她的男人语气很沉闷:“我查了你的定位,昳昳……” 他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可又统统没能说出口,最后只别扭地来了句:“我闯了红灯,得吃罚单了。” 临近春节,北京城的气温到了零下十五度,谢昳穿了厚厚的羽绒服和毛衣,里里外外裹成了一只熊。 这样被他抱着,其实并不好受,只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何况他方才大概是开车开得很快,以至于车里的暖气还没能够起作用……他的怀抱没有丝毫温度,摩擦着她脸颊的大衣领子甚至和路边的雪一般冰凉。 可谢昳方才恐慌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所有的恐惧与疼痛的回忆如同遇上热水的冰块,迅速融化。 她抬起手搂着男人的腰背,侧过脸看着眼前熟悉的城市。 许多上个世纪的废旧工厂和建筑已经被拆除,城市里多了许多繁华的商业中心和崭新的写字楼。 目之所及处,有一座摩天大楼尚未封顶,一些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高高的建筑上作业。 路上人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和曾经的风格也有了改变,那些年流行的大面积饱和度很高的衣服逐渐缺乏市场,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简洁舒适的款式。 谢昳恍然发觉,在这战战兢兢的五年里,由于恐惧和背负,她逐渐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壳子里,竟然忘记了去接触并观察这个世界。 原来那些岁月,不论是十二年前昏暗又绝望的废旧工厂,还是五年前歇斯底里的警察局,都已经离她很遥远了。 此刻他们在一起。 荒芜了许多年的心脏,在这一瞬间万物复苏,冬天还未过去,她已经闻到青草的味道。 平静下来找回理智之后,谢昳才意识到他们这拥抱实在是又难受又引人注目,她轻轻挣了挣,想要把脑袋从他的大衣领子上挪开。 可抱着她的男人好像比往常都倔强几分,用了一些力气箍着她的腰,任凭她怎么挣脱都不放手,手臂力量隔着羽绒服都令她胆战心惊。 江泽予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立刻松手的,因为只有真真切切抱她在怀里,浑身的焦躁与不可名状的恐慌才有处释放。 零下十五度的冬天,他的后背冷汗涔涔,此刻冷风吹过,脖颈一阵发凉。 鬼知道刚刚的十分钟他是怎么度过的,简直不亚于人间酷刑。 方才谢昳在电话里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没了声音,再打过去便提示对方已关机。 他满脑子都充斥着她发着抖的哭音,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涌现了许多令人肝胆俱裂的猜测。 在北京市区内,车速飙到一百二,还闯了红灯,吃罚单不说,如果不巧全部被拍到,恐怕驾照都保不住。 可他此刻却竟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 “没有……我手机刚刚停电了,不是人为关机。 我没有见到他,就是听舟舟说他保外就医了,我怕你不知道,就想着给你打个电话。” 等车子开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谢昳才明白她之前的那通电话让江泽予造成了何等恐怖的误解。 她看着男人从方才开始就抿得很紧的唇角,心里有些发软,于是抬着下巴语气随意道:“我刚刚声音是有点抖,那都是因为信号不好。 其实当初那件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说实话我连周子骏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江泽予听着谢昳蹩脚的安慰,想到了刚刚的那通电话。 谢昳这人一贯外表坚强,很少露出脆弱或者害怕模样,就连曾经两人一起看恐怖片,她心里再害怕面上也装得若无其事。 可刚刚的那通电话里,她带着哭音的声音抖得那样厉害。 他隔着电话,都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恐惧,以至于明明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接到电话的时候心脏仍旧跳空了一拍。 江泽予想起了十二年前那个废旧工厂里,女孩子坚强笑容里透露出的半分恐惧,以及他牵着她逃跑时她一直在抖的手。 她衣衫不整、满脸污垢地跟着他狂奔。 他自以为他曾经带着她逃出了危险地带,却从未想过,十二年后的今天,她仍然会在听到那人的消息之后恐惧到失态。 那年他的昳昳才十五岁,是一个女孩子刚刚开始憧憬朦胧青涩的爱情的年纪,他不知道那天她回去是否恐惧到一夜未眠,也不知道那之后的几年里,她会不会在做了噩梦之后,因为被恐惧扼住脖颈而冷汗涔涔地惊醒。 江泽予握紧了方向盘。 十八年的市井生活和两年的牢狱之灾,让他养成了一副混不吝的性子。 监狱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摸爬滚打的那两年里,江泽予在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中学会了一个道理。 对付这世界上的恶,不能心存半点善。 他自知不是个好人,他也不想成佛。 他有要保护的姑娘,他得握紧手里的屠刀。 …… 北京城郊某处私人疗养院。 vip病房里,阳光被厚重的挡光窗帘隔断,房间里开着灯,灯光惨白。 病床上躺着个穿条纹病号服的青年。 那青年的皮肤有种诡异的白皙感,他的眉毛不浓,单眼皮、脸颊上没有多少肉,以至于原本就过高的颧骨有种形销骨立的味道。 青年饶有性质地打量着病房里的一切,摸一摸柔软丝滑的被子,又凑过脑袋去闻了闻床头柜上放着的各色水果,表情单纯好奇到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可他很快就厌倦了,嘴角的半分笑停住,片刻后骤然收起。 他不笑的时候,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眼尾明显上吊,再加上高颧骨和薄唇,明明不算难看的长相显出几分刻薄和阴森气。 半晌后,青年突然站起身,猛地拔掉手背上的针头,而后将挂在床头的输液瓶狠狠掼在地上,又像是没出够气般把床头柜上的水果和吃食也一并扫到地上踩了个稀烂。 直到满满一盒草莓和车厘子被踩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他才气喘吁吁地作罢。 周奕正巧在此时推门而入。 他看着病房里的一地狼藉,心情有些复杂。 周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儿子,他虽然爱惹事,可骨子里跟他很像,聪明、冷静也有谋略,当年陷害江泽予入狱的那一招心思缜密、环环相扣,就连他看了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要不是后来谢家在背后捣鬼,以他的手段,糊弄糊弄那群警察完全足够。 可自从周子骏进了监狱,脾气就越发乖张邪僻、喜怒无常,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周奕突然有点后悔告诉了他当年匿名举报害他入狱的背后之人。 “爸,你来了?” 周子骏躺回床上,对这惨烈的现场没有半分解释的欲望,他的眉间跳动着躁动不安的仇恨和一些些兴奋,“昨天来调查的检察官不是查完回去了吗?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你想出院干什么?” 周子骏舔了舔嘴唇:“去……见见老朋友呗。” 周奕顿了顿,声音有些严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 子骏,你怎么还是不长记性,五年前吃过的亏还想再吃一次吗?” 他看着青年经过五年牢狱生活后明显消瘦了许多的模样,又软下语气:“爸爸知道你这五年受了委屈,但这件事情你不要再管了,我自有打算。 眼下风声紧,我好不容易把你弄出来,你就给我乖乖待着别惹事,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我会安排你去公司里实习。 子骏,爸爸老了,你大伯和堂哥这两年一直不安分,但以后周家我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趁着这段时间多学学经营。” 周奕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可床上的青年对他的话提不起半分兴趣。 他拉下了脸,连称呼都懒得再加,不耐烦地用手一下一下敲着床沿道:“所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第51章 第51章 周奕的苦口婆心没起到半点作用,面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了,语气也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不容反驳:“别再想着出院了,我会找人看着你。 另外,那件事情用不着你出头,我自有计划。 待在医院里,好好想想你接下来该干什么。” 他说完,冷着张脸走出病房。 私人医院的走廊不像公立医院那么悠长狭窄,装修风格更像个豪华的度假村。 刘秘书正弯着腰等在病房外,见到周奕出来,迎上前恭敬问道:“董事长,少爷他还好吗?” 周奕大步往走廊拐角走去,沉声道:“他现在大概是昏了头了,一门心思想着要出院去找江泽予和谢昳的麻烦,也不想想我把他弄出来费了多大力气。 你去找几个人来,二十四小时轮换着看住他,别让他出去惹事。” 刘秘书看周奕神色不愈,跟上前劝慰道:“您也别太过生气,少爷这五年毕竟吃了不少苦,有些怨念也无可厚非。 等他冷静一段时间,自会想明白您的苦……” 他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生气?” 周奕抬了抬耷拉着的眼皮,浑浊的双眼看着走廊拐角处的红色沙发,“有怨念不是什么坏事,但人做事情,总要讲究方法。” “早年我和几个朋友去俄罗斯,跟着当地的猎人打猎,那些最勇猛的猎人们遵守着一个原则。” “山林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凶猛野兽,只要你把它当成了猎物,就一定不能给它反咬一口的机会。” 周奕的嘴角狰狞地抽动着,黝黑的老年斑一直爬到额角,“子骏很聪明,但还是年纪太轻。 把一头猛虎扔进牢笼里,等他饿得发狠了再放出来,它不会屈服,只会立马两眼发光地扑上来撕咬你。 这是野兽的本性。” “想要让它乖乖地趴在地上不能反抗,要么当场击毙,要么用打断它的腿。” 周奕说着忽然转移了话题:“听说,江泽予的眼睛出了问题,在强光和昏暗情况下不能视物?” 他问这句话的语气,并没有要旁人回答的意思。 惨白灯光里,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尖,一旁的刘秘书瞬间冷汗涔涔。 …… 车子穿过大半个北京,逐渐开往城东的郊区。 谢昳没有注意到窗外景物逐渐变得陌生,倒是忽然觉察出些许不对劲来。 “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定位的? 还有,为什么你听到周子骏出狱的消息一点都不惊讶啊?” 是了,这段时间她总能发现江泽予和周子扬有联系,都是周家的人,没道理周子骏保外就医这么大的事情周子扬会不知道。 谢昳登时有了个合理猜测,于是忿忿不平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说,你是不是早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暗戳戳的死男人,害得她今天险些在舟舟面前失态,鬼知道刚刚她在洗手间里有多震惊,吓得脸都白了。 江泽予没有否认,点头道:“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没有要瞒你的意思,只是想等安排好再告诉你。 前几日我通过贺铭联系上了负责周子骏案件的韩警官,我们花了一周的时间进行布置。 昳昳,你的手机和平常背的包里我都放了微型定位器。” 他说话间,车子正好遇上红灯,江泽予从车前的抽屉里翻出个小巧的手机放在谢昳腿上。 是十几年前流行的那种九格按键式的诺基亚,非常不起眼,机身小巧适合隐藏,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和可以倒在沙发上玩一下午的俄罗斯方块,基本没有别的功能,但优点是电池持久摔不烂。 谢昳把手机翻了个面,才发现这手机是经过改造的。 红灯变绿,江泽予发动车子,城郊柏油路没有太多使用痕迹,开起来很顺畅。 “以后这个手机你要一直带在身上,我在芯片里设置了自动定位、还有快捷键。 你的定位能够实时显示在我的手机上,如果超过我十公里之外,就会向我的手机发送报警信息。 并且长按数字1能够向我发送设定好的求助信息,长按数字2则是发送给韩警官,他会一直关注你的动态。” 谢昳听完他的介绍,顿时觉得手里这个颇具年代感的手机有种沉甸甸、滚烫的感觉,难怪他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忙得衣不解带,原来是在安排这些东西。 荒野有猛兽横行,可他在她身畔筑起高墙与碉堡。 责怪的话于是更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了。 车子开得很快,驾驶座上江泽予的声音有些严肃:“昳昳,如果我不在你身边,只要你觉得有危险就按下快捷键,我会尽快赶过去,记住了吗?” 谢昳低低“嗯”了一声,握紧了手机问道:“那你呢? 你有这些吗? 你的定位也会发给韩警官吗?” 身边的男人闻言嘴角微翘,伸手过来揉了揉她脑袋:“有。” 他的小姑娘大部分时候都很高冷,但偶尔又可爱到爆炸。 “昳昳,你不用太担心,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 这些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周奕那边我有安排,也派人盯住了周子骏。 何况,他也不会在外面逍遥多久。” 谢昳闻言彻底放下心来,这才有心思打量车外风景。 高楼大厦逐渐消失在视野中,路的两旁是高大整齐的国槐以及稀稀落落的腊梅树。 不是回家的路。 “今天是我爸的生日,在接到你之前我正打算过去,正好带你去见见他。” 谢昳:“……” “停车!” ,她干脆利落地解开安全带,等男人不解地停稳车子后,踩着鞋高跟鞋大步往路边走去。 几分钟后,谢昳捧着一束枝干参差不齐的火红梅花回来,分成两束,然后又从包里拿了两根备用的头绳把尾端扎好。 未经修剪、带着枝叶的梅花开得狂野,随意束成一把,竟然有些原始的自然美感。 谢昳忙活完,白了一旁驾驶座上正饶有兴致看着她动作的男人一眼:“要是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到了再告诉我? 初次见面,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都怪你,害我少不得要做一次采花大盗了,真是罪过。” …… 江父江母的墓碑挨在一起,设在北京城东的公墓,北方人扫墓大多在大年三十或者除夕、清明,所以这会儿公墓里几乎没什么人。 谢昳把两束梅花放在两个并排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那对年轻夫妇的照片,规规矩矩鞠躬。 江泽予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墓碑上的女子非常年轻,容貌惊人。 大概是为了和她般配,他父亲的遗照也挑了张年轻的,和江泽予长得很像,非常俊朗,但眉眼间有些随意散漫的痞气。 “我爸刚去世那会儿,墓碑并不在这儿,是后来才迁过来跟我妈在一块儿的。” 江泽予往墓碑前浇了一瓶酒,谢昳注意到那酒只是最最普通的白酒,超市里一瓶十块钱的那种。 “他这人俗,开了半辈子小卖部,就好这口。 不过每次只要喝多了,就开始嚷嚷着要去找我妈。 他等了二十年,最终还是去了。” 大一那年,谢昳认识江泽予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听他说是因为生病。 夕阳斜斜照着公墓旁的山侧,逆着光的山影逐渐朦胧。 两人扫完墓,谢昳突发奇想想去江泽予从前的家看看。 她记得曾经听他说起过,就在这附近。 车子大概开了两公里,到达了一处旧式小区。 里头连正经的车位都没有,家家户户的车子都随便找个楼房之间的空隙停。 结果两人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见缝插车。 江泽予只好暂时把车子停在他家楼下,又翻出钥匙给她:“昳昳,我去外面停车,你先上去吧,201。” 谢昳点点头,接过钥匙走进楼道。 这小区很老,灰色的墙壁外层油漆脱落,楼道里的灯也是坏的,铁制的楼梯扶手锈迹斑斑。 不过打扫的倒是干净。 谢昳走到二楼,拿钥匙开了门。 这房子不大,只有两个房间,而且朝向也很差,外边才是黄昏,屋子里就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谢昳摸索着开了灯,换上门口的拖鞋走进去。 老房子很久没有人住了,所有的家具都用白色的尼龙布罩起来,但能看得出陈列十分整齐。 门口刚进去那间大概是江泽予的房间,门上还贴着某个nba球星的海报。 谢昳走过去,推开门,里头的墙壁上贴了更多的海报,有几个球星的,还有beyond乐队的。 他原来也和很多普通男孩子一样,有着普通的爱好。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拨开了时间空隙,见到曾经那个还没经历过这些无妄灾祸的青涩男孩儿的人生。 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的心脏一瞬间柔软了起来。 谢昳掀起窗边书桌上罩着的白布,发现了一个立着的相框。 相框里,男孩儿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已经有着极其帅气的轮廓。 或许是被大人逼着去拍的照片,男孩儿心里不情不愿之下,把浓浓的不耐烦写了满脸。 谢昳看得好笑,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他比现在轮廓不那么明显的稚嫩脸庞。 大门旋即被叩响。 谢昳拿着那张照片,满脸促狭去开门。 ……“阿予,你小时候看着……” ……“江哥哥? 你回来了……” 门口和她同时说话的,是个看着比她还要小几岁的女孩子,齐刘海黑发,生了一双大眼睛,长得清纯又可爱,看到她的刹那,脸上激动喜悦的神情瞬间黯淡下去。 江哥哥? 啧。 谢昳挑了挑眉,挺直腰背,仗着自己比人家小姑娘高了半个头的身高居高临下昵了她一眼。 她绕了绕自己的发尾,眼波流转间女人味十足:“我家老公在楼下停车,还没上来,这位妹妹是?” 第52章 第52章 韩寻舟曾经说过,年纪相差不是很大的男女,叫“哥哥妹妹”的,绝对不单纯。 谢昳秉持这个原则,眼神格外犀利地由上至下扫视着眼前的小姑娘……黑长直、大眼睛、嘟嘟脸蛋,连衣裙是很普通很乖的款式,脚上还踩着一双杂牌帆布鞋,家境普通的小女孩儿,看起来比她小些,但不知道小几岁。 这外表极具迷惑性,谢昳在脑子里把之前看过的某部六十几集宫斗剧飞快过了一遍。 可预期中的俗套桥段并没有发生。 刘海儿姑娘手上拎着个袋子,闻言抬起头看着比她高许多的谢昳,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眨了眨,然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神情又恢复了惊喜,连声音都高昂了许多:“啊我知道了,你是sunny嫂子对不对? 我在网上吃过你们的瓜,原来你和江哥哥,你们已经结婚了啊?” 谢昳被这声“嫂子”叫得浑身舒坦,再看这小姑娘腮边没褪去的婴儿肥,俨然就是个还没毕业的小孩儿罢了。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争风吃醋连个小孩儿都不放过,于是浑身架势卸了一大半,让开身子请她进来:“还没结婚,不过应该快了。 进来坐坐吧。” 谢昳懒懒散散往屋子里走,回头问她:“小孩儿你谁啊? 住这隔壁?” 小姑娘乖乖地把鞋子脱在外面,套上双拖鞋往里走,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小孩儿,我今年大三了!我家就住在对门202。 嗯……你叫我然然就行。” 大三? 谢昳飞速地在脑袋里计算了一下,也就是说比她小六岁,比江泽予小九岁。 江泽予十八岁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才小学二年级,就是小屁孩儿一个,构不成威胁。 她于是彻底放心,趿着拖鞋走进客厅,把木制沙发上罩着的白布掀开,又找了条抹布擦干净。 非常不熟练地做起女主人招待客人的工作。 “坐吧,这房子估计几年没人住了,我就不给你找吃的了。 你家跟江泽予家很熟吗?” 小姑娘乖乖地坐下来,把手里拿着的一个小袋子藏到身后:“以前是很熟的,江叔叔在小区门口开了家小卖店,我家是开五金店的,就在小卖部隔壁。 然后我们两家又是邻居,所以来往很多,江哥哥没有妈妈,有时候我妈做了好吃的就会叫他过来一起吃晚饭。 前几年我们家五金店开了几家分店,还是江哥哥帮的忙。” 谢昳坐她身边,歪着脑袋胳膊肘撑在沙发扶手上。 她注意到小姑娘进门之后就藏在身后的袋子,挑了挑眉,指了指那个袋子:“这个是要拿给江泽予的?” 小姑娘自以为藏得很好,被她发现后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伸手把屁股后头的袋子一点一点挖出来递给谢昳:“……是,江叔叔去世之后,他们家的邮箱钥匙就给了我爸爸。 这是这几年别人往他们家寄的信,大多数都是他之前的同学……我就想着拿过来给江哥哥。” 她偷偷瞄了一眼谢昳的脸色,非常有义气地给江泽予辩解:“呃……这些信从前江哥哥念书的时候就经常能收到,不过他都不看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江哥哥看不看,但这种情况下,肯定得说不看才好。 谢昳接过来,打开袋子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水儿的粉红色信封,封口处不是贴的爱心就是玫瑰。 谢昳“啧”了一声,又看了眼被她搁在茶几上的相框上少年一脸不耐的俊俏模样。 行吧,这么受欢迎也不是没有原因。 不过对于他的学生时代,她倒是好奇得很,特别是……谢昳的眼珠子转了转,转身从包里拿出一支随身携带的口红递给她:“这个昨天刚刚拆开的,没用过,送你。” 因为是很贵的牌子,小姑娘连连推辞,但明显眼神已经黏在那支口红上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口红很难有抵抗力。 谢昳越看越觉得这小丫头蛮可爱的,于是摸了摸她脑袋,笑得很“慈祥”:“收下吧。 小孩儿,问你个问题,你江哥哥念书的时候,有没有跟哪个女孩子关系很好啊?” 小姑娘果然很上道,闻言二话不说把口红揣到了兜里,一双大眼睛眯起来,笑得很甜:“我们小区里有好几个姐姐都暗恋他,不过我从来没见过江哥哥跟哪个女生一起过,我印象里他念书很勤奋的,性格比较孤僻不怎么爱搭理人。 反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那种。 周末的时候他就一边帮叔叔看店一边复习功课,要么去隔壁高中的操场打打球。” 谢昳听得十分满意,用眼神鼓励她继续。 她说着感慨了一下:“江哥哥长得好,成绩又好,上学那会儿很受欢迎的。 我记得可清楚了,江哥哥第一次高考那年我才上小学二年级,他考了我们北京城的理科状元呢,可惜出了那件事……” “我妈前两天吃饭的时候还说起来,江哥哥真的太苦了。 他妈妈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江叔叔好不容易把他养得那么大,也成材了,结果就因为一个傻子孕妇的陷害,他被迫坐了两年牢。 要不是原来他的高中班主任人很好,估计他都找不到学校复读。” 小姑娘眉头紧皱,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而且叔叔后来也因为这件事情去世了,还好现在江哥哥有出息了,不然就太令人发指了。” “因为这件事情去世? 怎么回事?” 谢昳听到最后蓦地脸色大变,“我听江泽予说,他爸爸是因病去世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确实是因为生病。 但是江叔叔以前身体很好的,会得那么严重的病,可不就是因为江哥哥坐牢的事情吗。 当时江哥哥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江叔叔没办法接受这个结果,就把小卖铺关了,整天想着上诉,半年过去头发就白了一半。 他们家和我们家都是普通人,不认识什么法官、检察官的,江叔叔没办法,只能天天举着牌子去法院门口站着,但一点用都没有。 有一次他来我家喝酒,喝醉之后跟我爸爸说,自从江哥哥坐牢之后,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觉得没办法和天上的妻子交代。 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着上诉,却又找不到可靠的方法,就这么熬着,能不生病吗? 连医生都说他的病就是愁出来的。” “这件事情就连江哥哥都不知道,叔叔去世的时候他还在牢里,父子俩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江叔叔临终前不让我们告诉他,所以江哥哥也只知道他爸是因为常年喝酒、身体出了问题才去世的。 如果他知道江叔叔是因为他坐牢思虑成疾才去世的,心里应该会很难受吧?” 谢昳的心脏一点一点往下坠,脸色开始慢慢发白,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心脏一阵收缩。 她的心里升腾起无穷尽的愧疚和恐慌,这愧疚像一把钝刀,不致命,却一点一点凌迟着她的意志。 原来就因为当年那件事情,就因为路过那废旧工厂、随手救了她,江泽予受到的伤害远不仅仅是坐了两年牢。 他还因此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失去了那个原本就残缺了一半的家庭。 而他并不知道这些。 命运从来都不公平,这世上有人光芒万丈不管是什么都唾手可得,可有的人却连普通的生活都难以企及。 小姑娘之后说的话谢昳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像是被扔进了重重迷宫,思想上迫切地想要找到出口,却怎么走都得不到解脱。 直到小姑娘起身告辞,她才恍过神来送客。 …… 几分钟后,江泽予总算停好车上来。 屋子的大门虚掩,他轻轻推开门,便看见谢昳面无表情地倚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盯着茶几一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听到关门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过来,那一瞬间眼神有一些迷茫和不知所措,但很快那长睫轻扇着又恢复了身材,从而完美掩饰住方才地失神。 谢昳等人走过来,抄起沙发上的袋子扔给他,玩儿着指尖的磨砂指盖勉强戏谑道:“隔壁那个叫然然的小孩儿送过来的,你的一些老同学们寄的信,这么厚一沓,够你看好几天。” 江泽予听着她的语气,不用拆袋子就猜到里头大概是什么了。 他把袋子搁在茶几上,坐在女孩儿身边笑着拥住她:“我眼睛疼,不看。” 谢昳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再贫他,她听着男人带着浅笑的呼吸,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儿大石头。 木色茶几一角木漆脱落,上面垫着地桌布是十几年前的老旧格子款式,这个房子连餐厅都没有。 谢昳的脑海里忽然萌生出父子俩坐在沙发上,弯着腰从茶几上夹菜的场景。 十八年的朝夕相处和相互依靠,父子俩的感情应该很深吧? 那么那段时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 好不容易从吃人不吐骨头的监狱里出来,却发现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去世了。 他得操办父亲的葬礼,还得一个人去联系复读学校,更得为生计发愁。 谢昳想起九年前她在行政楼门口见到江泽予的时候,戴着鸭舌帽的少年卑微地询问教秘关于奖学金的事情,那时候的他,孤僻单薄得像一袭影子。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却忽略了那个只喝紫菜蛋花汤、t恤洗得发白的沉默寡言的男孩子,曾经经历过什么。 在一起的那三年里他从没对她诉苦过,甚至连哀伤也不曾表现,唯一的一次,大概是那次在酒吧打了人之后,她送他去医院的时候,他从背后抱着她的腰恳求她。 他说:“昳昳,我不是一个坏人,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他尝过这世界上最苦涩的滋味,他被人用最尖利的剑狠狠伤过,却仍旧愿意把心里的甜和柔软一点一点珍藏,像珍宝一样双手捧着送给她。 谢昳的双手轻轻攀上男人的后背,淡淡的询问如同呓语:“江泽予,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救了我,后悔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悔有这样的人生。 谢昳睁着干涩至极的眼摇头,发现自己并不敢又或者说没有做好听答案的准备,她的语气很快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慵懒,眼眶却渐红,“后悔这么早就成了我的人,没有再挑挑拣拣一番,上学那会儿喜欢你的女孩子很多吧?” 一无所知的男人听到这个问题,以为自己的小姑娘是吃醋了,于是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嗯,当然后悔……昳昳,我只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 第53章 第53章 大年二十九那天,北京城久违地放了晴。 和煦的冬日暖阳悄无声息地融化着路边的积雪,把屋顶上的瓦烤得红了脸。 谢昳和江泽予一起去外面超市囤了很多年货,各色各样的零食水果、小孩儿才玩的烟花棒、还有够吃上一整周的食材,两人还童心未泯地送了彼此一件新衣服。 谢昳拎着手里那件饱和度极高、搭配起来挑战性很高的正红色羊绒大衣,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我又不是本命年,这颜色也太炸了吧?” 这整片扎眼的红色可难倒了谢大博主,腹诽着直男审美不可信。 沙发上还在办公的男人抬起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红色多好,过年喜庆。” 他说罢,把笔记本电脑搁在一边,冲谢昳招招手:“昳昳,过来,我帮你穿。” 谢昳拿着衣服走过去,乖乖张开双臂任他摆弄。 男人的手干燥又温暖,轻轻为她套上大衣,又细心地将她的黑色长发从衣领中拨出来。 期间那手指碰到她细长温热的脖颈时放慢了动作,似是无心的暧昧撩拨。 谢昳不出预料地红了脸,便听到男人愉悦的浅笑。 她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都上车两个月了仍旧对他毫无抵抗力。 江泽予拉着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又走到楼下谢昳用来放置公关品的衣帽间,找了一条人造皮草的围脖,轻轻给她戴上。 他甚至翻了一条头绳出来,手法生疏地给谢昳绑了头发。 谢昳几次职业病发作想要打断他,但看着男人眼里难得的兴致,只好浑身僵硬地任他摆弄。 江泽予总算弄好,站得远了些,由上至下仔细打量她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谢昳在脑子里凭空组合了一下他前后拿的单品,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这样的搭配有哪点令人满意的。 她翻了个白眼吐槽道:“阿予,你小时候是不是没玩过芭比娃娃?” 才这么热衷于装扮类游戏。 江泽予没回答她,拉着人走到镜子前,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好看。” 谢昳很给面子地看了一眼镜子,本打算不管看到什么样辣眼睛的画面都先无脑夸一波他的审美,没想到看到镜子之后反而愣住。 竟然,没有想象中的车祸现场……镜中女孩子黑色长发乖乖地束在脑后,绑头发的人不熟练的手艺反而让发顶显出毛茸茸的随意感来。 质地很好的红色大衣款式很乖巧,就连扣子的形状都是学生气十足的牛角扣,领口处围了一圈纯白的微博,挑不出一丝杂质,将女孩儿本就小巧的脸衬得只有巴掌大,倒是一双眼睛愈发大了。 谢昳的眼型较长,一颦一笑都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可如今同样的一双眼睛,在清淡的妆容和这身喜庆的打扮下居然显得圆溜溜的。 要是年纪再小上几岁,倒像个年画里的女娃娃。 镜中,高大的男人从背后抱住她,双臂交叠环在她的腰间,声音魅惑又温柔:“昳昳,今年过年我们一起。” 谢昳侧过脸看男人毛衣领口的细密纹理和他性感至极的喉结,然后鬼使神差般吻了下他的动脉。 她把嘴唇贴在那上面,感受着温热有力的跳动,忽然张嘴重重咬了一口,留了一圈细细的咬痕。 男人吃痛“嘶”了一声,而后故作恼怒地眯了眯眼睛:“咬我干嘛? 昳昳,你属吸血鬼的啊?” 谢昳摇了摇头。 这是她回国之后过的第一个年。 在美国的时候年味很淡,美国人过圣诞节、复活节,除了华人社区,大街小巷完全没有中国新年的宣传。 以至于有几年她甚至到了春节当天看到微博底下的留言才知道那天是过年。 就算这样,谢昳对于“过年”仍然有一种莫名的信仰,就如同基督教徒们对于圣诞节的信仰……在她的记忆里,刘梦告诉过她,每年过年的时候年兽都会来人间走一遭,把这世界上的悲剧和不幸清零。 谢昳转过身抱他,笑得有点坏:“我给年兽留了个印记,让他来的时候吓吓你。” 然后把你身上的所有不幸,都清零。 …… 电话那头纪悠之的语气中掺杂着匪夷所思:“我靠你真要去啊? 还带着你家谢大小姐一起?” 纪悠之说的是大年初一孟家举办的新春午宴,他们给择优的两位创始人都发了邀请函。 当年择优起步的时候,孟家作为互联网前辈,给了很多建议和提携,所以他们的邀请不好拒绝。 从前但凡有这类应酬活动,江泽予通常二话不说就推给他,所以纪悠之只是打电话过来随便问一下,压根对他没有任何期待。 没想到江泽予竟然真的要去,并且还说要带上谢昳。 纪悠之感动得两眼泪汪汪。 这男人一旦有了媳妇,躁动的荷尔蒙得以平衡,浑身戾气得以疏解,果然人都变得善良了很多。 “怎么,有意见?” 纪悠之连忙摇头:“我当然没意见,举双手赞成!你要是去我就可以解放了,大年初一我正好可以陪澜澜去她家里拜年,我丈母娘肯定得留吃饭。” “不过不知道孟家今年抽的哪门子风,设的宴会地点离市中心特别远,是东边那块儿一个什么县里,孟家在那儿有个红酒庄园,开车得两个小时左右。 你秘书已经回家过年了? 用不用我找人开车送你们过去啊?” “不用了,大年初一没必要让人回来上班,我自己开。” “那行,你的眼睛白天开车应该没什么要紧,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 两个小时后,周家别墅,书房。 “董事长,我和孟家提了您想喝他们家自产的葡萄酒,他们果然把这次宴会的地点设在了红酒庄园。 孟家那边发布了宾客名单,江泽予已经确认要参加后天中午的宴会了,并且还会携女伴。” 书房中间是个梨花木制成的茶几,上置一整套陶瓷茶具,是清三代的官窑青花瓷,和北京城博物馆里放的那套是同一年出的。 泡的是特级明前君山银针,茶芽长短均匀,品相极佳,细长如针状。 周奕泡茶的手法很老道,洗茶速度快,出汤平稳:“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用玻璃杯泡茶,说是能观察到茶叶的形状。 但品茶,从来不是靠视觉。” 他抿了口茶,舒适地眯了眯眼睛,而后将杯子搁在茶几上。 “带女伴多好,成双成对,也有个伴。 碧海方舟开往宴会地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多叉路口,没有监控,是事故多发路段。 听说,人们称它为北京城的百慕大。” 刘秘书闻言,垂在身侧地双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周奕自顾自说着,而后又抬起眼,扯了扯嘴角沉声道:“记得嘱咐一下开车的人,要有一点技巧,尽量把光打到江泽予的视野范围内。 他的视力在强光下几乎如同一个盲人,不要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后天中午,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刘秘书点点头,心里却十分紧张,周家毕竟是北京城第一豪门,多少双眼睛盯着。 在商场上这么些年,他的手上不是没有经过生意上的龌龊事,不过每次都是打的擦边球,不像这一次,这可涉及到人命啊。 刘秘书低下头掩盖住复杂的神色,只结结巴巴地问道:“董……董事长,这件事情真的能成吗? 变数……变数太大了。 首先,江泽予的秘书虽然休假了,但他可能会找别人开车。 何况,就算导航建议开那条路,途中如果有旁的交通状况,他兴许会变道。 要不我们还是……” 他话音未落便被周奕打断:“老刘,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业务能力强,工作仔细,就是胆子太小、顾忌太多。 你放心去做,就算这次不成我也不会责怪你。 这种事情,从来不要求一次必达的。” “泡茶尚且要洗茶,筹谋更要懂得放三分、收七分,一次不成还有下次。 算计人,最最忌讳的就是心急,心一急,事情就容易办得太满,从而留下过多线索。 画过山水画吗? 山水画里留白很重要。 做计划不能严丝合缝、从头至尾针脚缜密,反而要空出大片的留白给老天爷去填。” 他说着又抿了一口茶水,很浅地笑了一下,属于老年人地和蔼笑容宛若仁慈的救世主:“我留了这些空白,已经是手下留情,到时候如果依旧出了事情,可怪不到我头上,只能怪他命不好。” 刘秘书闻言不着痕迹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周奕和善的笑容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还有,我这两天忙着这件事,没抽出空去看子骏。 他这两天还安分吗?” 刘秘书点点头:“少爷每天就是在病房里打打游戏,倒是没再提要出院的事了,前两天我给少爷带了一份公司目前经营的各大产业名册,他看得还挺有兴趣。” 周奕满意地点点头,欣慰道:“这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儿,总有长大的一天。 行了,你出去吧,这两天公司的事情不用管了,把那件事情办好。” “是。” 刘秘书夹着公文包恭敬告退,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董事长,关于少爷的保外就医,我觉得情况有点不妥当。 这几天陆续有几个检察官去医院要少爷的病例和检查报告,他们还向检察院提出了要求几个公立医院医生过来会诊,到时候会不会出事?” 周奕听到这里,浑浊的双眼如利刃般盯着他,目带谴责:“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说? 肺结核毕竟症状明显,病例上不好糊弄。 要不是子骏实在受不了了,我也不会这么草率用这个理由让他出来。” 他想了一会儿,问道:“之前我让你去接触的精神科专家,可有回应的?” 刘秘书恭敬回答:“有一位昨天给了回应,是国外回来的专家,要联系他吗?” 周奕沉思片刻道:“精神心理方面的疾病更难确诊,这样,免得夜长梦多,你今天晚上就去把这件事情办下来。” 刘秘书闻言握着门把的手有一点抖,他强忍住颊边肌肉的抽动,语气不变地回答:“是,我这就去办。” 等出了书房,他才抖着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难以掩饰的滴滴冷汗。 第54章 第54章 刘秘书从周家别墅出来,回到家的时候,刚打开门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他抬眼看去,原来是妻子和女儿正坐在沙发上看综艺,母女俩被电视里的搞笑艺人逗得前俯后仰。 女儿刚上高中,学业压力很大,刘秘书立刻皱了皱眉头,呵斥她:“刘意晗,快去写寒假作业,一放假就知道玩儿,开学第一次月考我看你怎么办。” 沙发上的女儿冲他吐吐舌头,乖乖站起身回房间了。 刘秘书冲妻子点点头,拿着手机走进书房,先给那个精神科医生打了个电话:“喂,郑医生吗,之前跟您商量好的那个精神检验报告,今晚能发给我吗?” “对,我得尽快拿去给我们家少爷,这两天医院里来了好几拨警察,形势不太好。” 刘秘书挂了电话,向后靠在转椅靠背上,只觉得这两天精神紧绷到快要爆炸。 房间里一时静谧,半晌后,他忽然点开手机网页和几个社交平台。 看着新闻娱乐推送栏里出现的大小明星趣事和很寻常的近期电影推送等等,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十多天前,董事长计划要对付江泽予开始,这些网页和社交平台总给他推送一些令人看了毛骨悚然的新闻。 大概应了句老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没过几分钟,客厅里又想起了母女俩压抑的笑声,大概是女儿又偷偷从房间里溜出去看综艺了。 刘秘书本想出去再训斥一番,旋即又歇了念头。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 …… 大年初一早上,从年三十中午开始下的雪在窗台上积了半尺,窗外远处楼宇间白茫茫一片,近处晨风穿过辽阔的高尔夫草场,掀起顶上白色雪毯。 “昳昳,已经八点半了,快起来吃早餐。 宴会场地在乡下酒庄,一会儿开车过去得两个多小时。” 谢昳躺在床上,把被子盖到了头顶,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抗拒男人叫她起床的举动。 江泽予坐在床边,用手扯扯被子,把人从温暖被窝里刨出来,没忍住摸了摸她光滑的肩头。 “我就不明白了!” ,谢昳被他这锲而不舍的行动激怒,猛地睁开眼怒视他:“昨晚上这么正能量爆棚的春晚,到底是怎么激起你内心的?” 看完春晚竟然能折腾她到那么晚。 江泽予无辜道:“正是因为看到国家富裕、人民富足,我才饱暖思嘛。” 谢昳说不过他,翻个白眼,起床气很足地咕哝道:“……这孟家是什么来头啊? 非得去吗?” 昏昏沉沉的脑袋忽然激灵一下,谢昳转过身看他,愤怒又懊恼:“等等,孟家? 就是前年某一次晚宴上公开说特想让你当他女婿的那个,从上海来京发展的互联网公司老板? 他女儿长啥样,你不早告诉我,我应该早上六点起来化妆的。” 江泽予心下好笑,曲起指节敲敲她激愤脑门:“纯属玩笑话,孟总的女儿今年可才九岁。” …… 上午十一点,城郊之外号称北京城百慕大的某几岔路口停着辆黑色卡车。 卡车的货箱紧闭,车头挂着外地牌照,安静地停在路边。 正值大年初一,外来人员比重很大的北京城彻底成了一个空壳,这条路段竟然都没有什么车,偶尔几辆疾驶而过的轿车也丝毫没注意到这辆停着的卡车。 卡车驾驶座上,一个头戴黑色鸭舌帽的年轻人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受伤无聊地玩着手机斗地主,他身边的副驾驶坐着个满脸青春痘的青年,正聚精会神地拿着个望远镜看前方的几个红绿灯路口。 玩斗地主的年轻人又输了一把,恶狠狠骂了一句脏话关了手机。 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满脸的躁郁被眉间跳动的兴奋代替。 他指着贴在车前的照片,对旁边的“青春痘”说:“昨天雇主给的那几个车牌号记熟了吧? 盯仔细点,如果车上坐着的不是这两个人,就取消任务。” “青春痘”列了咧嘴道:“浩哥放心,我视力5.0。” 两人都是外地口音。 驾驶座上的青年说着,抄起横在脚下的一根钢管,掂了掂分量,面无表情道:“一会儿下去看看,没死的话补一下。 第一次杀人,怕吗?” “青春痘”闻言不仅没有任何退缩神色,反而颇有些兴奋:“不怕,这地界也没个监控,咱哥俩拿了这些钱就回家,总比留在北京累死累活强。 我表哥前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到现在工伤钱都没拿到。 这些有钱人,都该死。” 他刚说完,望远镜镜筒里就看到了目标车牌号的其中一个,于是兴奋地压低声音道:“浩哥,目标出现了,是辆黑色越野车。 车里坐着一男一女,开车的就是照片上这个男的,旁边那女的低着头看不见脸,应该没错,还有一分钟会经过这个路口。” 旁边青年闻言狠狠吐掉口中的烟:“干!” 两人之前已经联系过好多次,算好时间,默契十足地在那车子经过几岔路口弯道的一刹那,打开经过改造、瓦数倍增的卡车前大灯。 别说是个半瞎,就是正常人被这大灯晃了眼睛,也够呛能看清眼前的路。 正如他们预料的般,对面的车子很快失衡了,两人心脏狂跳,血液加速,睁大了双眼想要见证眼前血腥的一幕。 可事情却没有像他们预想中那样进行,那车子竟然并没有撞向前方弯道护栏,反而是在撞上去之前,一个急刹车猛地刹住。 然后,车上的一男一女下了车,惊魂不定地检查起车子的情况。 卡车里的二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焦急:“怎么办?” 任务没有完成,对方肯定不会付钱。 驾驶座上的青年咬了咬牙,握紧了钢管,打开了驾驶座的门跳下去:“不就是买命吗? 怎么死不是死? 妈的。” “青春痘”犹豫了一会儿,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咬咬牙跟了下去。 谁知他们刚刚拿着钢管靠近那车子,想要对车前正蹲着检查车头的男人动手时,车子的后座门开了,几个原本弯着腰猫在车后的便衣警察身手敏捷地冲出来,三两下便制服了这两人。 几分钟后,从另外一个岔路口开过来的一辆便车停在一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警官从车上走下来。 事情顺利办成,没有人受伤,韩警官满眼都是轻松,走上前拍了拍越野车前穿着礼服和皮草的年轻女警的肩膀,称赞了句:“做得不错,欧阳,你该借此机会向江总讨个择优的终身包邮。” 这次行动虽然依旧是江泽予开车,但这辆越野车是经过改造的,在副驾驶的位置安装了刹车,果不其然方才车子停得相当稳,看来之前的安排还是很周全。 欧阳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走路还有些不稳,连连摆手,有点惭愧:“韩警官您夸错人了,其实刚刚我根本没来得及动作,灯打过来的时候江总直接闭上了眼睛,然后稳稳地把车停住了。” 江泽予的眼睛状况他清楚,短暂失明下还能这么沉稳,着实不容易。 韩警官闻言抬了抬眉毛,心里对这位年轻商界大佬的认知又上了某个层面……果然这么年纪轻轻就能走上事业巅峰的人,心理素质都远超常人。 “江总好胆识。” 天空飘起小雪,马路空旷,狂风大作。 靠在车门上的男人抬起头,神情平淡得仿佛方才经历险境的另有其人。 他的面容实在是英俊,真人比起电视上的采访还要来得帅气,就连一旁的女警都悄悄红了脸。 江泽予对于这称赞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平静道:“今天辛苦各位警官了,改日我请你们吃饭。 不知证据是否充足? 关于这个案件,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韩警官尽管提。” 韩警官莞尔道:“证据充足,刘秘书那边有录音、通话记录,现在咱们又抓了个现行,记录员拍着了他们打灯、抄着钢管下来的视频。 这次总算可以定周奕那个老狐狸的罪了,这两父子简直就是一脉相传,都是这个社会上的渣滓。” 他说着,感慨道:“不过刘秘书的叛变我还真没想到。 他跟了周奕十多年,周家之前有过税务问题,我们警方的人曾经接触过他,嘴比蚌壳还硬,根本敲不开。” “我听之前和他接触的同事说,刘秘书这次弃暗投明,主要是因为前段时间总是在网上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推送,全是一些关于罪犯儿女在社会上收到不公正对待的采访和纪录片,还有老板犯法、秘书顶罪的陈年新闻。 说来也巧,他家正好有个女儿在上高中,所以刘秘书每天看那些新闻都觉得头皮发麻,最后顶不住心理煎熬就报了案,也算是良心发现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江泽予抿了抿唇,却并没有回应。 说到底并非什么良心发现。 人类都是自私的,许多助纣为虐的人并非全然向恶,有的不过是身在其位、身不由己罢了,善恶的抉择很难,可一旦涉及到他们自己的亲人,模糊的人性便会被唤醒。 不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神明,大多数所谓的神迹,都是人为的罢了。 他精心给刘秘书布置了这么多的推送内容,就是为了一点一点击破他的心理防线。 等起作用之后,再让周子扬去接触他,许了他一些好处,以利诱之。 周子扬毕竟同样姓周,也是周家的人,这也让刘秘书从心理上大大减轻背叛周奕的负罪感。 心理煎熬加上金钱诱惑,果然不到一周,蚌壳就开了。 所以周奕的所有计划,他都早便摸清。 韩警官感慨完,又问了句:“江总,今天咱们的抓捕行动,谢小姐知道吗?” 他话音方落,便看到眼前这个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年轻企业家忽然弯了唇角,漫天雪花,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温柔涌现。 江泽予看了眼手机上推送的关于这次企业家宴会的新闻,语气变得很轻:“我怕吓到她,没有说。 我安排了其他人送她过去,这个时间,昳昳应该已经到宴会现场了。” 他想到早晨女孩子满脸起床气、张牙舞爪的模样,不免摇头笑了笑,然而此时,手机铃声大作,如同白昼警钟。 江泽予皱着眉头接起来,对面是他安排在医院里盯着周子骏的两个保镖中的其中一个。 对面人的声音颇有些慌张:“江总,实在抱歉,我们刚刚才发现那小子跳窗跑了,病房在二楼,我们也没想到他会从窗户走,而且他本分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今天中了什么邪……” 江泽予心里一惊,立刻摁了电话,心下不解。 据刘秘书说,周子骏并不知道周奕的计划。 何况他除了刚出狱那会儿闹过几天,之后一直都很安分,是什么突发状况让他这么个大少爷宁愿跳窗也要出院呢? 他皱着眉头思索,忽然看到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仍然停留在刚刚的新闻页面上:“企业家宴会于孟家私人酒庄举办,各路大佬齐聚,择优江神将携女友出席”。 糟了! 江泽予登时脸色煞白,浑身的血液倒流,忽然加速的心跳竟然比方才刺眼的卡车车灯晃过、短暂失明的时候剧烈万倍。 与此同时,站在一旁韩警官的手机震动了,他随意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收到的短信,脸上一直气定神闲的神色瞬间凝固。 他神情严肃地把手机屏幕竖在江泽予面前。 是之前在谢昳手机里设定好的,只要长按数字“2”就会自动发送的求助信息。 “救命。” 第55章 第55章 ……“救命。” 这条自动报警的短信,原本不过是用作多重保障、是为了让江泽予心安而设的,他自信安排好了一切,觉得自己掌控了局面,却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让谢昳陷入这样的险境。 可它如今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两个字迫切地、令人恐惧地叫嚣着,似乎下一秒就要从手机屏幕上挣脱出来,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与自负。 江泽予的心脏无法控制地狂乱跳动起来,严重的耳鸣让他没办法听清楚韩警官的话。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拖。 每拖一分钟,昳昳就会多一份危险。 他立刻拉开车门上车,将谢昳的定位调出来,而后立刻发动车子。 车旁的韩警官见状,也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他这边车门还没关上,车子已经像脱缰的野马飞奔了出去,车内的警报声顿时响炸耳畔。 江泽予一手开车,另一只手飞快地拨通了孟总的电话。 “喂,孟总吗? 能否请您派人找一找我的女朋友,她很可能被人挟持了。 她目前的定位在红酒庄园西北角、围墙内第二栋建筑,请您多派点人,每一层都仔细找找。” 他的声音还算镇定,但韩警官却从他改变的称谓中,听出了恳求意味:“孟哥,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谢谢。” 他一时间有些被震慑住,随即也拨通了附近派出所的电话,请求出警支援。 韩警官挂了电话,车内一片静谧,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安慰道:“江总,您甭着急,谢小姐的定位就在孟家的红酒庄园,今天前去参加午宴的宾客这么多,周子骏应该不敢乱来。” 他说罢讪讪地闭上嘴,把头转向窗外,不再多言……他意识到这空洞的安慰有多苍白亦有多不专业,他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深知对于一个前科累累的犯罪分子来说,偌大的庄园、混乱的人员,足够他找到机会实施犯罪。 显然驾驶座上的男人没有被他安慰到。 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接连几个红灯都猛踩油门,韩警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出声提醒……因为开车的人状况着实不佳,他的下颌咬紧,唇色比脸色还要白,脖颈上的青筋快要冲破白皙皮肤。 这时候要是再磨磨唧唧打扰他开车,说不定就得挨顿胖揍然后被扔下车。 车速飙到一百八十迈,从多岔路口到庄园二十分钟的车程缩短了一半。 十分钟后,韩警官胆颤心惊地站在了庄园的西北角,仍有些腿软。 天穹被风雪遮掩,风吹过庄园里笔直的水杉。 江泽予顾不上找什么停车位,把车子斜在楼前,而后打开车门往茫茫风雪里冲。 定位所在的建筑模仿了欧洲庄园城堡的哥德式建筑风格,迪士尼电影里浪漫的列柱拱廊此时在雪中显得无比阴森。 韩警官跟着上前,甫一进门,这庄园的主人孟总便迎上前来,神色焦急道:“小江,这栋楼一共有五层,每一层每个房间我都让人仔仔细细翻过了,没有找到谢小姐,会不会……是定位错了?” 江泽予捏了捏拳,满脸苍白,闭着眼睛摇摇头。 定位不会错。 他曾经在谢昳的包、手机里都装了定位器,加上那个备用的报警手机内置的定位设备,一共三个定位都重合在此处。 如果人不在这楼里,那就说明已经被转移了。 他想到这个可能性,心脏抽搐得厉害。 江泽予转身看了一眼门外,广阔庄园被隐匿在风雪之后,远处建筑只剩高高穹顶。 门口孟家派来搜寻的人们进进出出,雪地上混乱的足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警方什么时候能到? 你们有专业搜人的警犬和工具,对吗?” 他双眼空洞地看着韩警官,喉头发更,无力到几乎绝望。 “他们就要到了。” 一个祈求,一个回应,可问答的双方其实都心知肚明。 韩警官的声音很干涩,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不忍。 这样的天气状况,所有的行迹都被大雪覆盖,又没有了定位帮忙,想要快速找到人实在是太难。 而他经受过的绑架案,一旦过了最佳时间,被绑架的人大多数都是凶多吉少。 “孟总,这栋楼还有个地方没找!”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满身风雪、风尘仆仆,大概是刚刚接到消息立马赶过来的。 “您可能不知道,这栋楼负一层有个备用的酒窖,平时都是上锁的,但今天为了供应宾客,提前打开了。” 这男子是酒庄的管理人,这栋建筑本是仿造西式古堡,负一层是从前的西方贵族们藏身价财富的地方,入口一般都不明显。 他说着,指了指走廊尽头一处没有门框的“隐形门”,说道:“负一层从楼梯间下不去,得走这边的通道,要不要去那里找……” 他话音刚落,眼前脸色惨白的英挺男子便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向着他指的通道方向狂奔而去,重重的脚步声在这刻意挑高的楼层里回荡,沉重又难熬。 旋转楼梯狭窄封闭,江泽予冲下最后一级台阶,推开了虚掩的酒窖大门。 室内的温度设在十四摄氏度,一排又一排整整齐齐的酒柜抵挡了视线,且酒窖里的暗色灯光让他有些难以看清里面的情况。 江泽予眯了眯眼睛适应了这光线,而后加快脚步在偌大酒窖的每一处仔细搜寻着。 短短半分钟,对他而言,如同度过漫长世纪。 直到走到酒窖东边某一处时,步伐与心跳同时骤停,这世界仿佛失去了一切希望与价值。 江泽予忽然明白,痛心泣血、目眦欲裂是什么样的感觉。 ……女士灰色皮草外套被丢弃在墙角,旁边还堆着几个破碎的红酒瓶。 而在那些尖锐冰凉的玻璃碎片旁,躺着他的昳昳。 早上还张牙舞爪撒着起床气的明媚女孩儿,此时弓着身子蜷缩着倒在墙壁的一角,双眼紧闭,面色灰败。 如同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她早晨吃孟家九岁丫头的醋盛装打扮了一番,穿了一袭雪白的长裙。 此时此刻,胸口结白的丝质布料上染了一整片的耀眼血红。 不仅仅是胸口处,那白裙之上血迹斑斑,连成片的红色印记濡湿了大半裙摆。 而在她身旁,形销骨立的周子骏手里拿着一块酒瓶碎片,形貌癫狂地大笑着,很快被涌入的几个警察制服,而后被戴上冰冷手铐。 后面跟进来的所有人见到墙角处那触目惊心的场景,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连见过许多凶杀案现场的韩警官,也因为女孩子满身的血红色心里凉了半截。 “帮我查一查最近的医院在哪儿。” 年轻男人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如同夜半鬼语。 他一步一步向着地上的女孩子走过去,脚步虽快姿势却艰难,如同足下有尖锐刀刃。 快要走到她身前的时候竟然还踉跄了一下。 然后他借着那踉跄姿势半跪下来,小心翼翼抱起了躺在冰冷地砖上的女孩儿,如同拥住一块无价珍宝。 酒窖里满室酒味,昏暗灯光阴森可怖。 韩警官站在门口,十分不忍地别过了眼,流了这么多的血,别说是个身形单薄的女孩子,就算是个壮年大汉也很难活命吧? 等等,酒味? 韩警官立刻深吸了口气……酒窖里并没有预料中的血腥味,反而有股非常浓烈的酒味。 或许,情况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 还不等他出言提醒,单膝跪地的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女孩,稳稳站起身,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总算有了一丝生气。 …… 医院的长廊灯光柔和,尽头窗外已是愈发猛烈的风雪。 这场雪,从昨天到现在,已经下了一昼夜,或许还会持续几天。 江泽予坐在病房外等候,许久之后,房门,那位名叫欧阳的女警走出来,又轻轻带上门。 欧阳走到江泽予身边,语气很轻松:“江总,没事了,医生做了详细的检查,谢小姐没有大碍。 她身上那些红渍全是酒窖里的红酒,而她昏迷也不是因为失血,而是被灌了太多红酒导致胃病发作、疼痛性休克,医生说可能有点轻微的胃出血和胃痉挛。” 她说到这里又有些气愤:“谢小姐身上唯一的外伤在两颊,有明显的掐痕,大概是那个人渣捏着她的脸给她灌了很多酒。 除此之外没有外伤,也没有……咳咳,没有性侵痕迹。 或许是这胃痉挛救了她,我估计那人渣也被吓了一跳,如果谢小姐没有晕厥,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一口气说完,却发现长椅上坐着的男人一直低着头。 他的手肘撑在腿上,双手合拳抵着额头和眼睛的位置,一直没有说话。 欧阳以为他是等了太久睡着了,于是试探性地唤了一句:“……江总?” 可她话音刚落,下一秒便看到男人唯一露在外面的那截好看的下巴上,有透明的液体成串滑落。 而后,他浑身上下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就好像这走廊里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男人开口时,声音嘶哑到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说:“谢谢。” 第56章 第56章 下午两三点钟天空已无半点生机,没有大亮天光,亦无朝霞与夕阳。 靡靡风雪隐住苍穹底色,像是粗颗粒的素描纸。 不远处山的曲线若隐若现,蜿蜒而低郁。 这竟然是喜喜闹闹的大年初一。 病床上的女孩儿紧闭,面色依旧苍白着,冰冷的输液流进她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江泽予坐在床边,看着她尖尖的下巴和露在被子外头的纤细胳膊。 她其实比起五年前上大学的时候瘦弱了很多,这种瘦弱倒并非指的是皮肉上,而是内在的骨骼、血液或者说一些精神层面上的东西。 五年前那个趾高气昂、无所畏惧的高傲公主,与现在病床上躺着的这个苍白的人丝毫重叠不起来。 她在五年里独自承受着所有的压力和恐惧,包括他的隐恨。 再明媚的玫瑰地,承受了过多重压也会变得荒凉。 江泽予的心脏一泵一泵运作,似乎是机器坏掉了一节,每一泵都带来硬生生的疼痛。 他脱了外套,侧躺在尚且宽出一人余地的床沿,一双眼睛一直盯着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的雪白盖被。 这微弱的生命征兆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 许久后,他女孩温凉的脸颊上吻了一下,随即缓缓伸出手,从侧边连人带被抱住了女孩儿,几乎是压抑着、断断续续地长出了一口气。 在今天之前,他怎么会认为自己是个很能扛地、万事不惧的人呢? 直到看到她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他才终于明白,恐惧其实足够杀死一个最勇猛的勇士。 而他险些日暮穷途、万劫不复。 幸好,幸好她没有事。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陡然得到放松,江泽予闭上了眼睛,收紧了胳膊,把呼吸节奏调整得和谢昳一致。 韩警官来电时,他几乎快要坠入沉沉睡眠。 …… 大年初一,警局里值班的警察并不多,下午参与行动的小警察们也回家歇息了。 欧阳带着江泽予往办公区域走去,先给他打了个预防针:“江总,情况好像不太好。 韩警官还在审讯室里审周子骏,从中午到现在只出来打了一次电话,面色很差。 具体的,还是等他出来跟您说,您先去做个笔录。” 江泽予点点头,因为谢昳还没醒,值班的小文员先让江泽予做了完整的笔录,包括周奕和周子骏的这两桩案件。 他填完资料,做完笔录后,恰好韩警官从审讯室出来,重重摔上门。 “操!他!妈!” ,韩警官一贯痞痞的五官此刻拧在了一起,合起来就是“出离愤怒”四个字,几个小时的审讯下来,他眼睛里的红血丝亦十分明显。 可等他看到椅子上坐着的江泽予时,那愤怒又变成了隐隐的惭愧:“江总,事情不太妙。 周奕那边的证据已经可以立案,几年的刑期逃不了,但问题出在周子骏这边。” 江泽予盖上笔盖,站起身靠在桌沿,面无表情道:“……怎么说?” 韩警官叹了口气,双手抱臂和他解释事情原委:“我审了他三个小时,这小子一直装疯卖傻的,精神极其不正常。 我当时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半个小时之前,我收到了周家律师寄过来的精神心理报告,说周子骏患有重度精神分裂症、躁郁症,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先是肺结核,然后是精神病,这傻子是把我们当孙子耍呢? 其实针对周子骏的肺结核症状,我们的几个警员在前几天已经向法院递交公立医院会诊请求了,但周家的律师竟然先发制人。 他一口咬定之前肺结核的诊断是因为医院误诊,他们并不知情,只是拿到检查报告之后按照规则办事。 而这次为周子骏做精神鉴定的精神科医生非常权威,在国内外都很出名,口碑更是一向都很好,和我们的司法机构也合作了很多年,他做的诊断,基本上难以推翻。” “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说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医生,为什么要给这种畜生脱罪啊?” ,他说着锤了一拳墙壁,“这小子真走运,五年前他的案子就是我跟的,那封匿名信里的案件只够判他十五年,再经过几次减刑,最后只剩十一年。 但其实根据我们了解的,他还犯过很多案子,可当时的一些涉事当事人并不配合调查,证据也基本上找不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说着,摘下头上的警帽,苦笑了一下:“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代表着正义的人民警察,但工作了这么多年,遇到不如意的、无可奈何的案件实在是太多太多。 其实谢小姐这个案子吧,因为检查结果显示当事人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人身伤害,就算按照常规途径判案,刑期也不会超过一年。” 他说完,之前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抬起头,重复了一句:“你说,昳昳她……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怎么,非得真出事儿了才能判?” 他说得一字一顿,简直声声泣血。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公平,司法足够严谨,但就因为严谨又死板,给了许多居心叵测的人钻空子的机会。 “法院判刑得靠证据。” 韩警官有些不忍心,别过了眼:“他的犯罪行为确实很恶劣,但我们去的早,他除了有过激的灌酒行为外,还没有实施伤害……并且,现场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有人身伤害的……企图。 而且谢小姐没有受伤,检查报告也没法提供有利的证据。” 越是正义的人,越是容易有愧疚感。 韩警官说到这里,颇有些惭愧,几乎不敢看着江泽予的眼睛,声音都低了一大截:“……更别说现在他又有了权威的精神病证明,法院大概率不会判的,可能会……让当事人和解,我们会尽力周旋,但……你还是要做好准备。” 他话音方落,眼前的男人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仇恨又狰狞,语气却愈发寡淡:“韩警官,辛苦了,我会回去等候通知。 但在此之前,我能进去和他说两句话吗?” “另外,能不能把监控关了?” 韩警官张了张嘴,压低声音道:“行,但……别揍得太狠,到时候我不好交代。” 江泽予点点头,走到审讯室门口,推开门进去,然后反手上了锁。 昏黄灯光下,审讯室的中间放着张大桌子,而周子骏就拷着手铐坐在那桌子一侧。 他看到江泽予进来,诡异地歪了歪脖子,消瘦的脸颊一鼓一鼓的,那嘴角的唾液像是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分明是一脸呆傻的模样。 两只脚也在没有规律地抖动着,怎么看都像是个神经错乱的疯子。 可监控看不到的一双眼睛里,却有疯狂的挑衅意味,他甚至短暂地笑了一下。 全然胜利者的姿势。 江泽予的额角猛烈跳动几下,咬着下颌低下头,飞快地解开袖口,把衬衫衣袖挽起到胳膊肘的位置,然后大步上前对着他地脸就猛揍了几拳。 似乎这世界着实不公,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到以此泄愤。 可挨揍的人竟然也不躲,直接硬扛了几下,等他靠得最近的时候,鼻青脸肿地在他耳边嘶哑地耳语。 周子骏此时的语气,像极了一个奸计得逞的变态:“打吧,出出气,除了打我几下,你又能怎么样呢? 哦对了,要是把我打伤了,我的律师完全可以告你,怎么,还想再坐两年牢?” 周子骏说着,越发兴奋地舔了舔嘴唇,那为了躲避监控尽量压低的声音仍是透出一股子高昂兴致:“啧,你今天怎么就来得这么早,我还没来得及尝一尝你女人的滋味呢,不过也不急,以后说不定还是有机会的……江泽予,你斗不过我的,我是精神病,我是疯子,专家都给了确诊书,哈哈,你能说我不是吗?”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的男人果然被激怒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脸狰狞地扬起拳头,恶狠狠地往下挥。 周子骏咧着嘴挑衅地看着他,倒是希望他愤怒之下多打几拳,这样还能告他故意伤害,而且似乎伤害精神病患者,罪加一等。 可谁知那坚硬拳头挥到一半,突兀地在离他笔尖一公分的地方停住。 江泽予拿开拳头,抬起头,飞快地环视了四周……墙壁上安装的几个监控器上的猩红色闪光熄灭了,韩警官果然信守承诺。 江泽予突然就笑了,他脸上的表情,从极端的狰狞到压抑又收敛的微笑,竟然只经过短暂瞬间,就好像之前的狰狞只不过是周子骏的错觉。 他一点一点直起腰,心情十分愉悦,又忍不住笑了几声,在这无人的审讯室里显得有些瘆人。 “谁说不是呢? 你是疯子没错,专家都验了,还能有假?” 他说着,看着周子骏因为疑惑而忘记伪装痴傻的脸,轻声说道:“如果没有这张精神病证明,你的肺结核诊断书会不会被法院推翻还是未知数。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运气实在不好,也不过就是回去继续服之前没服完的刑。 你之前服刑了五年,刑期还剩六年吧? 最多就是再加上这一次的伤害未遂,还能再判个半年到一年。” “那加起来,就是不到七年的时间。” 他说到这里,周子骏的嘴角忽然控制不住地抽搐着,他压制住从心底蹿上来的莫名其妙的慌乱,勉强笑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我现在有诊断书在手,别说七年了,我就是一秒钟都不用蹲监狱。 我今晚就能回家。” 审讯室里暖黄色的灯光不像太阳的颜色,倒像是地狱里的幽火。 江泽予扯了扯嘴角,善意十足地没有打断他说话:“别着急,帐还没算明白呢。 如果没有这张精神诊断书,最多七年之后,你就会出狱,那时候你才不到三十五岁,还有大把大把的美好人生。 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好过?” 他忽然收起了所有的笑意,只是皱了皱眉,随即掸了掸衬衫领子上沾到的灰。 “这份证明,是刘秘书提醒你父亲的吧? 不知道刘秘书有没有告诉过你,给你开精神病诊断书的专家是从美国回来的? 我之前的私人眼科医生是美籍华裔,而他的妻子就是精神科、心理学方面的权威,在国际上也赫赫有名。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巧啊?” “哦,还有一个消息,你父亲周奕涉嫌杀人未遂和偷税漏税,已经被抓了。 不过你放心,你大伯和堂哥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他们已经给你找好了精神病院,一会儿就接你过去,他们会好好给你‘治病’的。” 江泽予平静说完,而后低着头把挽起的衣袖重新放平,然后慢条斯理地扣上扣子,大步往外走。 转动门把手时他回头:“啧,周家果然是财大气粗,这可是国内顶尖的精神病院,听说交了七十年的住院费。 就是不知道,你撑不撑得到那时候。” 他说着,走出审讯室关上门,不出意料听到了里面惊恐的嘶吼声。 和韩警官打了招呼后,江泽予正要离开,却迎面遇上刚刚赶到警局的周子扬和他的父亲周擅。 貌似立场对立的三人擦肩而过,并没有发生仇人相见、分外眼前的局面。 “警官,我弟弟周子骏的证明没有问题吧? 我和我父亲来给他办保释,晚上还得赶着带他去治疗呢。” “自己去那边办……”,韩警官咬牙切齿道,愤怒地嘟囔着,“还导演呢,我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别让我抓住漏洞,我这双眼睛会一直盯着他的!” …… 警局里人声渐小,而门外依旧是浩浩风雪满京城。 江泽予站了一会儿,搓了搓干干的手心。 他现在得放下屠刀,去见他的爱人了。 第57章 第57章 夜幕温柔拉下,病房里的灯光照出的那一小片天空,依旧可见大雪降落。 护士长刚给仍然在昏睡中的谢昳拔下输液针头,旁边就过来只手,十分自然妥帖地拿了棉片按住她手背上的针眼。 五十来岁的护士长怔愣片刻,偏头看去,发现是病人的男朋友。 她满意地笑了笑,对江泽予道:“你这小伙子不错,细心、会心疼人。 我每天照看这么多病人,能把细节照顾到位的家属不多。 我家丫头和你们差不多大,还没有男朋友,我还真希望以后啊,她能找个像你这样的。” 江泽予闻言对她笑了笑,此时他换掉了在警局里的那身衬衫西服,穿上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干净清爽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个成功企业家,反倒像来陪女朋友住院的大学生。 护士长显然对这样的男孩子十分有好感,何况江泽予已经被她列进了女婿标准之一,于是说话都笑眯眯的:“没事儿,别担心,刚刚最后一瓶水已经挂完了,一会儿睡饱了就能醒。” “嗯,谢谢您。” 护士长点点头,乐呵呵地出了门,还体贴地给“小两口”关上了门。 江泽予老老实实按了两分钟才扔掉棉片。 谢昳地身上穿着之前护士给换的病号服衬衫,或许是睡得不太舒服,两道长眉头一直紧皱着。 江泽予伸手拨开她散乱的长发,这才发现她脖子和锁骨处出了细密的汗,汗珠粘腻,难怪会不舒服。 房间里的暖气温度确实有些高。 男人站起身,走去卫生间里拿了一条干净毛巾,然后用热水沾湿又拧到半干。 他走回病床边上,俯下……身子,动作轻柔地用温热毛巾给女孩子擦了擦脸。 擦完脸之后,他又伸手解开她领口的扣子,想要擦擦她汗湿的脖颈和锁骨。 可当他在解第二颗扣子的时候,手腕忽地被攥紧,床上的人蓦然睁眼,条件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同时干涩至极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嘶嘶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半睁的那双眼睛里不再有璀璨星光,而是充盈着沉郁的恐惧与深不见底的绝望。 江泽予被她眼中的痛苦震慑住,当下便红了眼睛,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攥得紧紧的拳头,更着嗓音说:“昳昳,你看着我,是我。 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我在你身边啊。” 谢昳的眼神闪过一丝的迷茫,沉滞大脑似乎仍在判断着眼睛接收的信息。 和昏暗寒冷的酒窖里不同,眼前是病房里纯白的天花板和长条白炽灯。 占据视野更大部分的,是一张她熟悉至极的英俊脸庞,过分漂亮的眉眼泛红,和坚毅流畅的骨相相融合,仿佛新生藤曼一般,一寸一寸长进她的眼底。 方才如经年沉疴般深深刻进骨子里的绝望与惊恐在霎那间痊愈,谢昳张了张嘴,双颊真切的疼痛感让她知道这不是梦境。 这是她的阿予啊。 江泽予见她久久不语,心下有些慌乱:“怎么样,昳昳,胃还难受吗?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谢昳依旧没有说话,睁着眼睛一瞬不顺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忽然伸出手,虚弱地勾住他的脖子向下使劲。 她难以控制地吻住了他,甚至于动作有一些急促凶猛,咬着他下嘴唇的那股子劲儿,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的时候。 几分钟后,唇分,谢昳轻轻地喘息着在江泽予耳边说道:“阿予,一睁眼就能看见你,我很开心。” 她回忆起那个冰冷的酒窖,期间混乱恐怖的细节她已经不愿意再回想,可当时的心情却不停涌现上来。 在她被扯着头发拖进酒窖的时候,在周子骏疯狂地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酒的时候,在她因为胃痉挛疼得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时候,又或者在眼睁睁看着周子骏砸坏了一个酒瓶,拿着锋利碎片狞笑着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怕死。 从小到大,许多同学们羡慕她家境富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只有谢昳自己知道,她其实和门口孑然一身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她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没有真正爱她的人,也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 这个世界于她来说,似乎没有太多东西值得去留念,甚至在美国的五年里,她在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视她如珍宝的少年后,曾经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崩溃。 那时候她不是没有想到过一死了之。 所以死亡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她如果真的死了,他肯定会难过的吧,明明他们这么不容易,才重新走到一起。 这念头一起,她竟悲惧至极、难以控制地绝望起来。 …… 夜色已深,两个人一整天都没进食,紧张情绪松懈之后,饥肠辘辘的胃双双开始叫嚣。 大年初一,医院附近的饭店关了十之。 谢昳胃病复发,现在还吃不得刺激或者不好消化的食物,两人于是点了份鸡丝粥外卖。 外卖小哥冒着风雪送餐,离开的时候拿到了一个大大的新年红包,他本来以为是贺卡,上了电瓶车之后打开一看,被里头整整齐齐的一叠毛爷爷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不解地抬起头看了看医院的名字,没毛病啊,而且刚刚那层不是精神科啊…… 病房里,江泽予一边耐心地喂谢昳喝粥,一边简意赅地和她解释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和周子扬一直以来的合作和筹谋,当然,他略过了其中危险的部分。 见多识广如谢大博主,也在听到这一系列细思极恐的安排之后,没出息地瞪大了双眼……这一连串的谋划,包括怎么劝服刘秘书、那份精神诊断书、以及周子扬与周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实在是环环相扣,太过于精妙。 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某部权谋剧的女主了。 谢昳品味许久之后,依旧有些咋舌:“也就是说,你竟然真的利用互联网的资讯推送,把刘秘书变成咱们这边的人了?” 这方法简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可细想之下却实在是极妙,现代人有哪个离得开网络,而网络上形形色色的咨询,能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钻进每个人的思维和认知,那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异常可怕。 “我记得刘秘书跟着周奕已经十几年了吧,并且他的父亲是周奕父亲的秘书,这要是放在古代,刘家可以说是周家的家臣了。 当年谢川曾经也想过要不要收买刘秘书,但最后思来想去还是担心风险太大,反而会暴露。” 谢昳张嘴,喝了一口男人喂的鸡丝粥,咕哝着给了极高的评价:“唔,阿予,你这一招实在高明,简直就是杀人于无形。” 江泽予从床头柜上抽了张纸给她擦了擦嘴角,而后又递了一勺粥:“究其根本,还是源于周奕为人太狠辣,对待下属也一样。 这十几年里,刘秘书作为他的心腹,对他的惧怕远远大于恩情,这次周奕又把这么烫手的事丢给他做,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心理保障,刘秘书最后会产生猜忌和他离心也是难免,我不过是充当个背后推手。” “不管怎么样,昳昳,这件事情到这里就彻底过去了,往后,不会有人再伤害你……”,男人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般深深吸了口气,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哑声说道,“我保证。” 诺言比千金重。 夜色苍茫,雪花与大地热烈亲吻,狂风卷叶,而他,从来没有辜负她。 谢昳眨了眨眼睛,忽然凑过去亲了口男人的脸颊,嘴上没蹭干净的粥糊沾了他一脸。 她从来都知道她的阿予智慧胆识统统过人,却仍是判断错误低估了他。 原来,时间已经给了二十二岁那年痛不欲生的谢昳最好的礼物。 在她离开的这五年里,她爱的人于这凶猛丛林中迅速厮杀并成长,如今成了这般威风凛凛的模样。 他是领地之王,却愿意把柔软怀抱给她,用尖利爪牙护她在怀。 谢昳伸出纤细手指,在他脸上蹭了蹭,然后挑了挑眉半是玩笑办是认真道:“三个月的青椒炒肉盖饭,还真没有白送,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对你好一些,不是松露鹅肝也该是海参鲍鱼的。” 她吸了吸鼻子,平时很凶,但笑起来很甜,两只眼睛弯起来,乖得像个孩子:“阿予,谢谢你呀,你最近工作忙不忙? 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一趟拉萨,好不好?” 她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她还不想死,她都没有跟他一起去拉萨呢,明明五年前就说好的。 …… 一个月后。 北京城,某封闭式精神病院。 这已经是郑医生第五次到主任办公室告状了:“主任,三号病房那个病人情绪非常暴躁,要死要活的。 从入院到现在,不仅各种自残,还抓伤了好几个护士。 昨天下午我和周大夫他们几个合起来才绑住他,结果晚上刚松开绳子就又发作,病床都险些被他拆了。 他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说要去告我们? 精神病患者有哪个会说自己有病的? 我看他是病入骨髓,救不了了!” 办公桌后,年近花甲的刘主任翻着病例,面无表情地听着他长篇大论的抱怨,耐心听完全部才肃色道:“小郑,你工作才一个月,见过的病人有限,平时少说话,多积累经验,干我们这一行,首先就要有极强的心理素质。 患者现在情况怎么样?” 郑医生挨了训,立刻摸摸鼻子道:“口服思诺思已经没有效果了,我刚给他打了镇定剂。” 刘主任点点头,取下鼻梁上架着的老花眼镜,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准备一下,下周给他做个脑部立体定向手术吧,明天开个会诊,考虑一下对患者采取双侧前扣带回及双侧或单侧杏仁核毁损术。” 他话音刚落,郑医生便犹豫道:“这……主任,对于普通的精神病人,脑部手术一般做得不多,临床上大多数还是靠药物治疗……” 郑医生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刘主任冷哼了一声道:“正常情况确实是那样,但三号房是普通病人吗? taylor医生的诊断书你看过了吧,他这是难治性的精神分裂症和躁郁症,还具有极度暴力倾向和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三号房身上背了好几桩案子,其中有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就因为被他强……奸、虐待,回去就割腕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出人命。” 刘主任皱着眉,从办公桌上那堆杂乱的论文中找出几篇丢给郑医生:“你把这几篇论文拿回去看一下,数据证明,脑部定向手术对于他这种有强烈暴力倾向、反社会心理的重症精神分裂患者非常有效。” 他说着抬起手揉揉眉心:“并且,家属也同意了。” …… 与此同时,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青海省,一趟从北京始发的特快火车慢慢停靠在格尔木站。 这趟列车的终点是西藏,拉萨。 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疲惫感消弭了旅客们眼里的兴奋和新鲜感,车厢里除了零星几个上下车的旅客们搬动行李发出的声响以外,异常的安静。 其中一节高级卧铺车厢中,谢昳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在不同的地段却展露着不同的模样,一路过来,似乎是造物主用修图软件一点一点吸掉了灰色的杂志,露出了天空的本来面貌。 高远,又蓝得纯粹。 她看了一会儿那天空,眼睛有点酸,便拿起那个诺基亚手机玩俄罗斯方块……一个月来,这个手机她一直习惯性地带在身上,走到哪儿都不忘揣进兜里。 骤然打开游戏,没来得及关的游戏音吵醒了床里头在补觉的男人。 “昳昳……”,江泽予闭着眼,伸出胳膊抱住谢昳的腰,把脑袋贴在她腿上,“到哪儿了?” 列车上的单人床非常窄,挤下两个人不容易,可两人却心照不宣地把包厢里另外一张床当成了行李架。 江泽予看了一眼谢昳的手机屏幕,她手速飞快,指尖一层一层填满的俄罗斯方块被消除,手机发出愉悦的“滴滴”声。 短暂的列车开动,行驶在铁道上,发出“哐当哐当”的杂音。 江泽予翻了个身躺平,看着白晃晃的车厢顶。 “为什么只按了‘2’啊。”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不足道,可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一僵。 江泽予没有再问。 谢昳僵着身子继续玩俄罗斯方块,却心不在焉起来,两分钟不到就死了,连平常半分的水准都够不上。 谢昳把手机放在一边,沉默了许久后,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他那么聪明,她便没想要用蹩脚理由辩解。 当时周子骏把她拖到地窖里,将她的手机从包里翻出来,踩得稀碎。 谢昳自知逃不掉,于是趁着他转身挑红酒的间隙,拿出这个诺基亚发送求助短信。 长按数字“1”会发给她的阿予,长按数字“2”则是韩警官。 谢昳第一反应就是两个都按,何况诺基亚小小的九宫格键盘,“1”和“2”靠得那么近,其实可以一起按。 但就在她快要按下去的时候,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废旧工厂……正是因为当初她藏着恳求和无助的笑容,才让他从此卷进这命运的残酷漩涡里,背负了那么多的磨难与痛苦。 最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在监狱里度过了痛苦的两年,此后被人诟病、不论多么努力都被这社会否定、丧失了所有的公平机会,甚至于……他连唯一的亲人都失去了。 所以谢昳没有按,她不敢按。 ……他好不容易活成如今灿烂模样,她只希望他永远平安,不被伤害,不用失去。 此时,开往拉萨的火车上,谢昳低着头看着床单上的一个线头,想了很久很久。 她觉得这辈子总得有次审判的,他也应该知道一切,知道他父亲为他做的一切。 窗外白云朵朵,她的声音轻得像归来候鸟。 “阿予,你知道在你入狱之后,叔叔曾经不停地寻求方法上诉吗? 他后来生病去世,也是因为思虑成疾。” 江泽予虽然没能跟上她跳跃的思维,怔愣片刻后,仍然沉声答道:“嗯,我知道。 我爸不让亲戚朋友们告诉我,但我其实猜到了……那段时间我为他办丧事,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上诉书,一本字典厚的一沓手写书,整整齐齐压在书桌抽屉里,旁边就放着我从小到大拿的奖状。 我现在还能背出来。” “‘我的儿子从小品学兼优,是北京城的高考状元。 他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如父亦如母,我没有辜负我的妻子,我尽力学会怎样教育他、照顾他,我把他好好地带大了。 他对我孝顺,对邻里和善,对学业上进,基于这些,我坚决不能认同检察官给出的结论,我的儿子不可能是一个缺爱的反社会者,他不可能做出报复社会的行为。 ’” 时隔多年,他笑得还是有点难过:“他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小时候辅导我功课的时候,认得的字还没有我全。 那上诉书上面,其实有很多错别字。” 谢昳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止不住掉了眼泪。 对于那个青年丧妻、含辛茹苦的父亲来说,儿子就是他的一切啊。 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摧毁了他的儿子,也摧毁了他的骄傲,和他的世界。 谢昳更咽着,说出了一直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话:“阿予,你后悔吗? 后悔救了我。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坐牢,你父亲也不会死,你本可以过上轻松、美满的生活,不是吗? 那样的话,说不定每周末你都可以回去,尝一尝你父亲做的菜,和他一起喝杯酒,看个电视……” 江泽予总算明白了她的思虑。 他的女孩儿竟然想把这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 邪恶的人做了多少坏事都无感,可善良的人却常常心怀愧疚。 他坐起身,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我的小姑娘当时上大学的时候就一根筋,每次做逻辑题都会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笨,逻辑混乱、分不清因果对象。” “你怎么能因为这事儿责怪自己呢? 伤害我的、伤害我父亲的,从来就不是你啊,你是那件事情的受害者,不是施害者。 我爸从小就教导我,善有善报、不以善小而不为。 我长到十八岁都吊儿郎当混不吝,没能达到他的期许成为一个特正直的人,却独独在成年时候做了这么一件善事儿。 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双手叉腰对我说:‘小子,这次做得不错,不愧是你老子的儿子!’” 火车逐渐靠近西藏,空气里似乎都有了古老又神秘的檀香味,江泽予咬着他的小姑娘的耳朵,替她一点一点擦掉眼泪。 ……“这世界上的恶意我们没法控制,却不能因为恶意就拒绝传达善意。 从今往后我愿意一直善良,因为我得对得起老天给我最大的恩赐。” “我这样的人,此生有幸遇见你,我永远不后悔。” ……正文完…… 第58章 第58章 徜徉在时间长河中、积淀千年的历史和文化给每一座城市赋予了独特的气质,或庄严肃穆如北京城,或孤独颓丧如黄刀镇,亦或神秘浪漫……如拉萨。 这地方的每一块砖头,都有无边浪漫与虔诚的气质,无端地令人着迷。 三月中旬,谢昳裹着围巾和厚厚的大衣抬头看去,化雪后初初入春的布达拉宫上方云高万里。 恰逢傍晚,深远天空中,晚霞如同被喇嘛的僧服和藏式佛珠染上深浅不一的紫红色,而布达拉宫的层层宫殿屹立于天地之间,那高高的殿顶仿佛要让所有底下苍生都持仰望态度。 谢昳走近那宫殿,倒是不急着攀登。 她此刻是一个人。 酒店定在布达拉宫附近,两人在下午时分到拉萨,刚住进酒店,江泽予便有个视频会议得处理。 于是在火车上吃饱睡足的谢昳迫不及待穿了外套出门,打算抢先一步瞻仰一下布达拉宫的“佛气”,顺便给之后的某个惊人计划踩个点。 距离宫殿较远处的广场一角,零星几个小贩在摆摊卖一些纪念品,大多都是糊弄外地人用的,但到这地方的人,被这虔诚庄严气质感染透了,便会觉得不带走点什么心里难受。 谢昳亦是如此,她蹲在摊儿边,挑挑选选了几条藏式手链、木雕等等,然后拍了几张照片发给韩寻舟:“喜欢哪个? 回来给你带。” 赋闲在家的韩寻舟闲得一天到晚缩在家玩儿手机,回复快得像个淘宝客服:“我要左边那条紫色的项链,还有那个木雕小喇嘛和右下角的香薰炉。” 谢昳翻了个白眼:“用不用我给你装一箱子回去?” 对面回了个欢快的表情包。 谢昳不再跟她贫,而是问了件正事儿:“舟舟,贺铭当初是怎么跟你求婚的啊?” 对面这次停了许久,而后发了一条语音过来:“贺铭这人特有城府,我俩刚从非洲回来,他就当着我爸妈的面求婚,还暗示他们我和他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就差个合法身份……你说我爸妈当时贼怕我又跑回非洲去,能不逼我就范吗? 昳昳,你问这干嘛,江泽予跟你求婚了?” 谢昳规规矩矩打字:“没有,我打算在拉萨跟他求婚。” 两秒钟后,韩寻舟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语气惊悚:“我靠昳昳,你真打算在布达拉宫,呃……跟江泽予求婚啊? 你,跟他,求婚?” 谢昳听着对面宛如便秘的迟滞语气,挑眉笑道:“怎么,不成么? 你舍不得我?” 自从一个月前从病床上醒来,她就逐渐有了和他结婚的打算。 谢昳一向是行动派,正好这次两人又出来旅游,她便订好了戒指,打算在拉萨把这事儿办了。 “不是,我倒是盼着你赶紧嫁人,好加入咱们北京城贵妇行列不是……”韩寻舟吸着刚刚外卖买的波霸奶茶,口齿不清控诉道,“但是求婚这种事情一般不都是男方主动么,你真打算自己来啊? 当时你们俩在一起就是你决定的,分手是你提的,复合还是你先张口的,你们家这是打算把女上男下的地位贯彻到底啊?” 谢昳付了钱,那年轻小贩黝黑的脸颊上带了笑意,小心替她用金色的包装纸把所有小物件包好。 她提着纸包在广场上晃荡着,耸耸肩回答:“没有啊,我们没有,我很满意。” 韩寻舟险些一口奶茶喷在屏幕上,好半天咕哝着来了句:“……啧,昳昳,你变了,你不干净了。” 两人又battle了几句属于十八禁的虎狼之词,最后竟然是入门虽晚但悟性极佳的谢大小姐险胜。 谢昳挂了电话,又在广场上转了几圈,找了个自认为最佳的求婚地点。 饶是谢大小姐的执行力再佳,也深知结婚和之前的种种都不同。 结婚,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是应该深思熟虑、庄严对待的。 她从小见过家里长辈许多人不幸福的婚姻,比如谢川与刘梦。 但她知道自己想得很清楚了。 时间如梦似幻,一眨眼他们已经走过了这许多年。 谢昳不禁想,如果没有期间这五年的分别,或许两人早就结婚了吧,过着普普通通的小日子,守着一个不大的房子,生一两个孩子。 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过得清贫却不乏味。 谢昳想想那画面,竟然觉得也不错,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便觉得每分每秒都过得太快。 一辈子太短,又怎么可能会乏味。 回酒店的路上,谢昳遇到个穿着喇嘛僧袍的出家人,非拉着她说见她印堂发亮、有慧根,几番恭维话下来大概意思就是想让她捐点香火。 谢昳大学的时候选过藏传佛教的选修课,一眼便发现这“喇嘛”连僧袍都穿错了,身上戴的饰品也廉价得像是小商品市场批发来的。 她听着他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较为白皙的肤色,心里知道这是遇上个装喇嘛的骗子。 啧,在布达拉宫门口行骗,也不怕遭佛祖惩罚。 路过的几个藏民见着这人,虽然不会说汉语,但都用眼神和动作示意谢昳,离这人远点,别被骗了。 谢昳冲那些好心的藏民们善意微笑,转身便走。 可或许是路上旅行的汉人大多都是三五成群,也就她一人落单,那假喇嘛竟然缠上了她,甚至几次伸手过来想要拉她的衣袖。 谢昳没那耐心跟他周旋,掏出手机按了个“110”摆到他面前,那假喇嘛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口才不再纠缠。 临走之前还撂下句玄之又玄的话:“对信佛之人不尊敬,就是对我佛不敬,你今日心想之事,必不能成!” 也不知道他是真通了哪门子邪,还是瞎猫遇上个死耗子,最后那句还真是戳中了谢昳的内心。 以至于她一路皱着眉头,就连回到酒店时脚步声还异常沉重。 她考虑过求婚的时间、地点和方式,可还真没想过能不能成。 不能成? 难道他还能不答应? 谢昳怀着沉重心思打开酒店套房的大门,发现屋内竟然没有开灯,屋外夕阳已经落山,微弱的光亮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 心理作用作祟,她的预感越发不好,于是皱着眉开了灯,而后才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地面……偌大的套房,从玄关至主卧整整齐齐摆了一只只今年各大品牌商的限量款包包。 她弯腰拾起那些包,顺着摆放的轨迹推开半掩的房门。 主卧那巨大的床上铺满了玫瑰花瓣,拼成个爱心的形状,而床前站着的男人身着笔挺西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那张英俊至极的脸上,笑容竟然有一些别扭和紧张。 是谢昳从来没有见过的忐忑模样。 他见到她走进来,立刻单膝跪地,然后从口袋中拿出个红丝绒包装的盒子,打开……那戒指上的钻石,比起她之前订的,还要耀眼许多。 男人说话有一点点结巴,青涩得不像个阅历过人的商业大佬。 并且他也说不出太动听的情话,语气中只有满满的认真恳求。 “昳昳……十二年前我牵着你的手跑过几条街,而从今往后,我想牵着你的手过完一生,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嫁给我。” 远处夜晚的布达拉宫灯火辉煌,面前跪着的男人如信徒般虔诚。 谢昳抬起下巴,做足了架势,如女王般伸出手优雅递给他,让他欢喜又颤抖着替她戴上戒指。 却其实已经泪盈满眶。 ……原来那假喇嘛说得不算错,她今日没能心想事成,可她甘之如饴。 第59章 第59章 拉萨被称作日光城,平均每年日照时间长达三千个小时。 然而夜晚却较为凄凉,大半时间都在下夜雨。 本地的藏民们没有过夜生活的习惯,街道上一些还在亮灯的酒吧也大多是为外地游客服务。 这一次旅行,谢昳主张随性散漫为主,两人不仅坐了四十个小时的卧铺,就连定酒店也没有照着星级去看,反而定了家比较有本地特色的半民宿半酒店式公寓。 果然里头的装修颇有些藏式风格。 两人都没有再出门的打算,把床上那堆玫瑰花收拾干净后,一起躺在被窝里看起了电视。 电视屏幕很大,但信号接触似乎不太好,综艺节目的笑声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却反倒有一种随意又糊涂的美好。 谢昳从枕头上拿起一片方才遗漏的花瓣,勾了勾唇:“今天这求婚现场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刚刚那种氛围之下她没好意思说,这现场布置得实在是太土了。 两步一个包包,还有铺成爱心形状的玫瑰花瓣,后来她还看了房间里其他角落,竟然还绑了那种粉红色的气球,两片窗帘上一边一串。 谢昳想象着男人趁着她出门,拼命鼓着腮帮子吹气球的模样,就觉得好笑……这种俗套又暴发户的审美,实在是很熟悉。 她记得当年纪悠之上大学的时候曾经追过隔壁专业的一个妹子,告白那天在人家宿舍楼下摆蜡烛,几百个蜡烛摆成爱心模样,简直和今天这现场如出一辙。 江泽予闻言倏地笑开,抬起手揉揉她脑袋:“是纪悠之的主意……不过还算管用,看来我的小姑娘就吃这套。” 他半个月前便打算在这次旅行期间求婚,早早地询问了周围几个“过来人”的求婚经验。 成志勇是实在没什么浪漫细胞的,他早年跟妻子求婚的时候连钻戒都没钱买,一顿麻辣烫就把人骗到手了;贺铭的方法又需要家长助攻,也不符合他们的情况;于是最后综合考虑之下,他还是采取了纪悠之的办法。 虽然又俗气又土,但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正常的主意了。 说实话,他刚才真的是很紧张,有许多年都没有感觉到这种冒虚汗的紧张感了。 没想到他的小姑娘这么给面子。 谢昳嘟囔了一句:“什么叫我吃这套,这跟求婚现场布置得怎么样有什么关系?” 男人闻言愉悦挑眉,循循善诱问道:“那……跟什么有关系?” “当然是跟求婚的人……”,谢昳差点被他套进去,锤了他一下,“当然是跟我的心情有关系,恰巧今天心情不错,不想刁难你才勉为其难答应的。” 她拿腔作势这么久,这会儿完全忘了其实自己连钻戒都准备好了。 “还有,你以后不准一口一个‘小姑娘’叫我,你是不是就想叫着叫着习惯了,慢慢的,我们家你就成老大了? 想都别想!” 她说“家”这个字的时候他弯了眼睛:“遵命,我们家以后都听你的。” 这会儿电视的信号好了一些,无聊的综艺节目里正在讨论每个人的开心时刻。 mc说了几个明显不好笑的笑话,一旁的嘉宾非常给面子地干笑着,脸上的褶子都透露着浓浓的尴尬意味。 江泽予看了一眼窗外无边的夜色,忽然侧过身子把谢昳拥进怀里,问她:“昳昳,你呢? 你开心吗?” 谢昳摸着无名指上还没戴习惯、存在感极强的钻戒。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能力常常被人忽视,却无比重要,那就是开心……能够被周围诙谐的事物调动心底愉悦情绪,能够因为综艺节目里某些用烂了的梗而开怀大笑,又或是能够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她的周围有很多这样的人,飒气潇洒如韩寻舟,肆意纨绔如庄孰,抑或是知事故却选择幼稚的纪悠之。 甚至五年之前的谢昳,也勉强算得上一个快活的人,那时候他们在一起,她感受到了这世界上温暖的爱意,也曾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期许过美好的、幸福的未来。 可是从五年多以前跟他分手开始,她的人生就进入了灰色的地段,每天关注调查进展,等周子骏真正入狱后便转而刷周家的新闻,还有江泽予的消息。 她孤身一人在洛杉矶努力地活着,对日复一日升起的太阳都没有了期待,那段时间她还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 这种长期压抑、担忧、闭塞的生活状态其实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最大的改变就是,她变成了一个很难开心的人。 可是她今天真的很开心,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长了小脚丫,排着队轻快地跳起了踢踏舞。 自从和他重新在一起之后,这世界上的空气似乎都被净化了一番,那空气里头藏着一丝一丝的能量,她呼吸了这几个月,重新找回了能够开心的能力。 并且往后的好几十年,或许都会这样。 谢昳想到这里,两只眼睛亮晶晶地,不由自主傻笑起来。 她凑到男人耳边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话。 随即,方才还在关心她精神世界的人瞬间把什么苏格拉底柏拉图等等精神导师抛掷脑后:“唔,昳昳,如果你想的话,我很赞成……试一试……” 很久很久之后,雨停了,夜空清明一片,星星亲吻大地。 谢昳用仍然酥酥麻麻的手指头,悄悄给韩寻舟按了一条短信过去。 …… 布达拉宫的门票预约到了第三天,于是第二天一早,两人租车去了纳木错湖。 到了地方,刚下车,谢昳就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深呼吸。 空气纯净得像是被一层层细密的纱网过滤过,远处没有融化的雪山赋予了些许冰寒,吸到肺里让人精神大好。 这地方浪漫得像是仙境,每一个细节都干净又有层次……雪山与云是不同质地的白,天空与水是不同色调的蓝。 谢昳今天恰巧有个茶话会的线上直播活动,时长十五分钟,于是她趁着江泽予去停车的光景,自个儿拿着手机开始直播。 作为一个经常在外面拍vlog的博主,举着手机自言自语这种事情早就驾轻就熟了,她戴着墨镜,也不在乎身边游客们投来的好奇目光,打开茶话会的直播平台,调整了一下手机角度:“咳咳,大家能听到我说话吗? 正好我在拉萨旅游,带你们看看纳木错湖的美景。” “能能能!” “啊啊啊终于蹲到了!劳资就因为这个直播下了茶话会的直播间还定了闹钟起床!” “楼上我也是啊,昨晚看到‘一言’上的活动推送,立马下了直播间。” 弹幕里铺天盖地的回应让谢昳简直以为是茶话会安排了哪个顶级明星跟她一起直播。 她看了一眼左上角显示的直播间人数,又吓了一跳。 可不到半分钟,她就明白了原因,却又因为这些留言更加迷惑了。 “围观新婚夫妇蜜月。” “请问新晋已婚人士江神会出镜吗? 想吃狗粮!” “专门来看婚后的江神。” “同来看婚后的晚风夫妇!” 谢昳:? 什么玩意儿? 她怎么不知道他俩是“已婚”关系了? 她实在是过于困惑,于是便在直播间里问了出来。 看了好多留言之后,她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原来是某个男人在昨晚求婚成功后急匆匆地把所有社交平台上的个人婚姻状态改成了“已婚”,作为一个互联网大佬,他竟然丝毫没有身为公共人物的自觉,改个状态立马被眼尖的网友发现了,引起了热议。 谢昳:…… 她和直播间的观众们打了声招呼,退出去看了一眼微博,果然,“江神已婚”成功爬上了热搜,底下是网友们热烈的猜测。 “啧,这才官宣多久啊就领证了,江神要不要这么着急,媳妇还能跑了不成?” “我猜是有了。” “同,看来是擦枪走火了。” 江泽予那个几年没登录偶尔诈尸的账号下面更是成为了被千万女友粉们的哭倒的城墙。 谢昳看了半分钟,遵守职业道德回到直播间。 谢昳平时做视频都是先拍好,再进行剪辑的,这种直播形式还是第一次,还真的不知道应该聊什么。 面对无数翘首等待江泽予出镜的观众,她硬着头皮尬聊了几句,而后说道:“呃,等江泽予的同学们可以去吃中饭了,他不知道我有直播,现在去停车了,等他回来应该结束了吧。” 她说完,直播间里的人却没有变少,网友们都极其懂事。 “没事,看不到江神,围观江太太也是好的。” “说实话,本来是冲着江神来的,但sunny大人这个直播颜值也太高了吧? 甩隔壁另一个号称混血网红几条街啊,出不去了。” “给我姐排面!” 周围景色绝佳,更有许多游客在拍游客照。 谢昳实在没话聊,想了想,认认真真地给大家讲解起多年来积累的正确的拍照姿势。 “你们看那边,虽然风景很好,但游客太多,拍出来的照片也会很杂乱。 像这种非常纯净的风景地,拍人物照的时候其实不需要追求最美的视角,镜头里只需要锁定一个干净的局部背景,比如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点点湖面,但出来效果会很好。” “还有拍照的姿势,大家都知道从下往上拍比较显腿长,但角度要选好,不然后期修图的时候会发现五官容易变形。” “……拍照的构图和姿势也非常重要,同样的体重,姿势选好了,看起来能瘦十几斤。” 谢昳说着用手指比小人,比划着演示了几个拍照显瘦的姿势。 街拍对模特的要求不像时尚大片那么高,但拍摄时候的技巧直接影响到之后的出片率。 她当时尚博主这么多年,跟过的摄影师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了,这些真的是一次次约拍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 直播间的观众们也逐渐被她朴实的干货吸引,认真听讲起来。 弹幕的刷屏趋向正经,甚至有许多小仙女纷纷开始记笔记。 谢昳一边演示,一边滑动着屏幕,间或回答直播间里的一些问题:“对,这个姿势就很不错,可以多试试角度。” 渐渐的,整个直播间充满了浓烈的学习气氛,甚至有些同学已经按捺不住练习起来,直播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着快要到达指定时长。 就在这时,顺利停好车回来的男人远远看着他的小姑娘蹲在湖边山石上,拿着手机一边似乎在搜索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着什么“姿势”、“角度”之类的。 昨晚刚刚尝到甜头、欲罢不能的男人脑海中立刻针对这几个词的组合,产生了合理联想。 他眼神暗了暗,走到谢昳身后轻轻搂住她肩膀,然后偏头凑到她耳边。 “小……”,开口才想起她说不让叫“小姑娘”,江泽予哑着嗓子,从善如流地选了另一个称呼,“你还查了什么?” 谢昳:“……” 直播间的众人:“……” 一阵恐怖的静谧后,整个直播间炸了。 五分钟后,几条话题接连炸上热搜。 “知名企业家直播间,狗头。” “由拍照姿势引发的血案。”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江神?” 第60章 第60章 因为上一次的直播事故,谢昳很久没有敢再接平台的线上直播工作。 她从前在网络上的形象一向是有钱有颜的高冷女神、敢于吐槽品牌方的爽利人设,然而经过江泽予这么一搅合,谢昳觉得自己瞬间不干净了,简直是无颜面对粉丝。 甚至于她走在路上遇到一些认出她的粉丝们,都觉得人家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 在拉萨的最后一天晚上,江泽予还在工作,谢昳洗完澡,脑袋上包着干发帽跪在床上收拾明天回北京的行李箱,一边戴着耳机和韩寻舟煲电话粥。 韩寻舟就直播那事儿在电话里笑了她整整十分钟:“昳昳,那条直播录像我来回看了十几遍,说实话,我真是没想到江泽予在你面前竟然是那样的,他平时这么正经一个人!原来男人开荤之后都特么一个样啊,还宝贝,噗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谢昳刚刚叠好一件毛衣,听罢登时恼羞成怒,就这么件破事儿,这几天每次和韩寻舟打电话她都得先笑个几分钟。 谢昳佯装要挂电话,韩寻舟这才止住嘲笑,莞尔道:“啧,博主大人偶像包袱还挺重,前一天晚上你不是还跟我炫耀‘女上男下’的姿势好用嘛哈哈哈哈哈。” 谢昳:“韩寻舟你够了!” 电话那头的韩寻舟脖子一缩,乖乖收起逐渐趋于变态的笑容……谢昳直呼她大名的次数比亲昵地叫她“舟舟”还少,她总算在把人惹毛之前止住话头:“ok,不逗你了,昳昳,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咱们几个都有好几年没一起聚一聚了。” 谢昳把叠好的几件毛衣塞进行李箱:“前段时间不是聚过吗,在庄孰朋友开的酒吧里。” “我是说完整的……”,韩寻舟的声音忽然变得正经了些,“我们当年的约饭小队。 你、我、贺铭、纪悠之、庄孰,还有江泽予。” “其实我真的特别怀念大学的时候,虽然那会儿我跟贺铭的关系很差,但总的来说,那段时间是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整天聚在一起毫无目的地浪,聊的最多的也就是学期中、学期末的考试、哪个老师给分不好,或者哪个饭店好吃。” 谁说不是呢。 时至今日,谢昳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些年里北京城满树的西府海棠、北海公园附近的腌笃鲜、s大旁边的东北锅包肉,还有他们那个很多年都没有动静的约饭qq群。 那个群曾经很热闹,热闹到谢昳不得不设置成“接收消息但不提醒”,否则会被两秒钟一个“叮咚”烦到失心疯。 但许久之后,当谢昳一个人走在洛杉矶的街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手机屏幕时,竟然不止一次地想念起当年让她眉头紧皱的缭绕魔音来……比如纪悠之和庄孰如小学鸡般的互相贫和斗嘴;比如贺铭正在针对某个实事发表长篇大论,却被韩寻舟不给面子地用其他话题岔开;再如江泽予偶尔冒泡的“嗯”、“好的”等官方回复,还有她最爱发的各色皱眉表情。 “嗯,我明天回北京,找个时间大家一起吃个饭。”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曾有过共同的美好回忆,却在往后的几十年间形同陌路,或许他们是幸运的,终究还是能够聚到一起。 谢昳顿了顿,弯着眼睛笑道:“我请客。” …… 第二天下午,飞机落地后,谢昳和江泽予先回家放了行李,然后直奔s大附近的小翠大排档……聚餐地点是韩寻舟定的,他们几个当年上学的时候就是这家店的常客。 这附近都是些老旧胡同,车位不好找,两人把车子停在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然后步行十多分钟过去。 早春的北京城一扫冬天的沉闷气氛,老胡同里吆喝声不绝,大下午的还有那小贩推着车卖豆浆油条和煎饼果子。 周围的景色熟悉又陌生,几乎是每走几步,便有某一棵树、某一块砖头能够勾起尘封的回忆,那些曾经最普通最不惹人注意的事物,在与人的记忆重叠之后,反而在这时间长河的冲刷中被保留。 谢昳挽着江泽予的胳膊,两人的脚步声非常一致,鞋底压过胡同口的枯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最后拐一个弯,剥落了油漆的“小翠大排档”招牌就出现在眼前。 从大一到现在,将近十年的时间过去,这家店却像是停滞住了,老板和老板娘都没有变,地址也没变,依旧在东拐西绕的胡同深处。 谢昳站在大排档门口,用裸色高跟鞋尖蹭了蹭巷子里青石板砖上长出的青苔。 “阿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你第一次跟着纪悠之来吃饭就遇到了我们。 有时候想想,命运还真巧合,要不是之后纪悠之总带着你,或许后来我们也不会在一起。” “其实没有多巧……”,江泽予咳嗽了两声,目光游移着坦白,“当时纪悠之说是跟你一起吃饭,我才去的……” 他是有所预谋。 谢昳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吧,你这么早就看上我了?” 她砸吧着嘴,晃晃脑袋自恋道:“也是,我那时候可是s大校花,每天都能收到情书的那种。”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上二楼包厢。 故地重游,江泽予见谢昳情绪高涨,于是压低了声音得寸进尺问道:“昳昳,气总算消了吧,那今晚……?” 他实在是悔不当初,那天在纳木错就不该停车停得那么快,就因为他的那句话,谢昳觉得出糗出大了。 从那天晚上到现在,别说不同“姿势”了,就连同一个被窝都不让他钻。 可他话音刚落,方才还因为忆起当年异常兴奋的女孩儿立刻长眉一横,拒绝得很干脆:“我告诉你,没门儿!” …… 大排档二楼包间里,素色的兰花壁纸沾了很多油污,已经看不出兰花的轮廓了。 包厢里只有纪悠之,他一身骚包的西装手表高档皮鞋坐在泛黄的塑料靠背椅上,违和感实在是有点重。 江泽予替谢昳拉好椅子,然后面无表情地在他身边坐下,问道:“顾澜没有来?” 他结婚之后特别粘顾澜,走到哪儿都恨不得把顾澜揣在兜里带着,今天这场合竟然没带媳妇儿,不应该啊。 纪悠之闻言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暗搓搓凑他耳边低声说道:“我媳妇儿怀孕了,三周,我丈母娘他们家有传统,一个月以内身边朋友都不让说,你别传出去啊,回头要是被我丈母娘听到耳风了我一准挨她娘俩揍。” 江泽予挑了挑眉,诚恳说了句“恭喜”。 这孙子从结婚那天起就盼儿子和闺女,天天做梦都想让顾澜给他生个娃。 人一得意就容易跑偏,纪悠之戏谑道:“甭说我,江总您这亲自下场直播间炒作,效果比咱们产品宣传半个月都要好,以后您可以转行当宣传部门老大哈哈哈哈哈。” “……滚!” 江泽予本来就因为这事儿烦着呢,这人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自然讨不到好脸色,“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媳妇儿去吧,我的事儿你甭操心。” 纪悠之咧开的嘴一僵,原本还以为这男人谈恋爱之后变得有意思了,没想到那只是在谢昳面前,在他这里还是这副死样子,连个玩笑都不让开。 他讪讪地喝口酒:“切,没劲。” 包厢里统共就三个人,闲不住的纪少爷本来想找谢昳聊天,可眼珠子转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开口……上次见面还是在他办公室,强行给人家放了个视频把人惹哭了,他后来总觉得又心虚又理亏。 何况,在周家的事情解决之后,他从江泽予那里得知了五年前谢昳离开他的真相,便更加觉得过意不去了,毕竟这五年来,他就因为看不惯谢昳始乱终弃的大小姐作风,连带着对韩寻舟他们都远了一些。 如今的他见多了社会上复杂的人情冷暖和虚与委蛇,自然明白很多事情并不能只看表面,可那会儿的他只是个吊儿郎当、爱憎分明的富二代。 倒是谢昳笑着敬他,郑重道:“纪悠之,谢谢你这么些年照顾我们家阿予,还有,当年的事情我得说句抱歉。” 她心里完全没有生过他的气,朋友之间也分亲疏,她和江泽予分手,韩寻舟不管对错也坚定站她这头,纪悠之也同样如此;何况她在北京城豪门圈子里的口碑向来不算好,当年那件事情发生后,谁不在背后说她是个渣女的。 纪悠之忙不迭也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咳咳,谢大小姐心胸宽广是条汉子,前段时间的事儿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媳妇已经教训过我了。” 他这话说的倒不假,前几天他回家和顾澜说了谢昳这些年经历的事儿还有当年分手一事的真相,顾澜怀着孕,天天多愁善感看个泡菜剧都能哭得稀里哗啦的,听到谢昳和江泽予的曲折故事还能了得? 顾澜当时就听得唏嘘不已,很是掉了几颗金豆子,然后开开心心地磕起了晚风cp,把微博上关于两人的细枝末节都找出来磕了个遍,越磕越来劲,越磕越气,最后竟然气得直锤他。 还一口一个“昳昳”,俨然单方面把人家当自个儿亲闺蜜了。 “昳昳这些年都过得这么苦了,你还刁难她,你说,你还是不是人!” “要不是你口口声声跟我说谢大小姐人品不好、脾气差,我能让maggie来趟浑水吗? 我现在想想昳昳当时那个表情,肯定是伤心了,呜呜呜好难过。” 纪悠之想到这里,摸了摸鼻子:“谢昳,我媳妇儿大概是粉上你了,哪天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你可得跟她好好解释解释,当年我们念书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欺负过你啊。” “那是,你要欺负我们家昳昳,你还能活到今天? 本小姐早就给你灭了。” 推门而进的韩寻舟只听到最后这一句,立马英姿飒爽地表了态,可那英气架势在看到谢昳的两秒钟之后就垮台,不要钱般的眼泪说来就来。 一米五八小个直直扑进谢昳怀里。 “呜呜呜……昳昳……呜呜……揪己郡辣个傻批竟然这么对你呜呜呜……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语无伦次地嚎着,却又听不清到底在嚎些什么。 谢昳被她扑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搂住人,轻轻拍着她脑袋,眼神却疑惑地看着跟着进来的贺铭。 贺铭有点心虚:“呃……我昨晚被她缠得没忍住,把当年的事情告诉她了,包括……十二年前的事儿。” 谢昳低下头,看着怀里那颗黑乎乎的一抖一抖的脑袋,心里酸得厉害。 她一直觉得周家的事情太危险太复杂,不应该把韩寻舟扯进来,所以直到事情解决了也没有告诉她。 可谢昳忽然明白,她自以为是的保护,对她来说却可能是伤害。 果然,韩寻舟哭了没多久就板着张脸爬起来,坐得老远老远,扭头看着窗外,不想搭理她。 显然是生气了。 谢昳站起身走过去,蹲在地上戳戳她胳膊。 她的语气和初二那年在网吧找到逃课打游戏的韩寻舟时一样无奈:“……舟舟,多大人了,一会儿哭一会儿气的,丢不丢人啊?” “你还知道我会丢人啊?” 韩寻舟转过脑袋,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眼睛红得厉害,“你还知道啊? 小的时候我爸妈吵架闹离婚、我被人欺负、我失恋考试考砸,哪一次不是你陪着我走过来的? 我在家睡不着就跑去你家睡,大早上起来才发现我把你踹到床下了。 还有我高三那年,要不是你拉我扯我,我能考上s大吗?” “……所以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我以为你在美国留学的这几年过得很好,我以为你找到了你自己的社交圈,以为你过得有滋有味很充实。 我每次给你打电话,你都还是像以前一样,该臭屁臭屁,该贫嘴贫嘴。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一个人过成那样……我在非洲那两年每天都很忙,有时候都抽不出来时间接你电话,要是我早点知道……”她的语气又难过又凶,愤怒得像一头小豹子,“要是我早点知道,大不了我去美国陪你嘛。 就算周家的事情你不能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孤独的时候,你就跟我说一句,不,就说半句你难过了,我当天就飞美国。” 韩寻舟说完,恶狠狠地盯着谢昳,小手握得紧紧的。 她的眼睛里有夺眶而出的眼泪,却依然倔强地不眨眼。 大排档小小的格子窗外夕阳如染红了的大片海棠,她们像很小的时候一样吵了架。 可这一次不同的是,谢大小姐难得低了头。 谢昳偏过头抹了抹脸,声音更咽:“嗯,是我的错,舟舟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第61章 第61章 庄孰依旧是最后一个到的,这货前段时间又迷上了冲浪,整整半个月时间都在南海附近暴晒,肤色之深超过了老老实实在北京城待了几个月养白了的韩寻舟。 他刚进包厢就夸张地哀嚎出声:“合着今天都是有家室的,就我一个孤家寡人是吧?” 庄孰这些年颇是奇怪,他大学毕业之后投资了几家酒吧民宿,小日子过得很不错,生活自由浪荡又纨绔,什么东西新鲜他就奔哪儿去,但却没有认真谈过恋爱。 用纪悠之的话说,这人就是个巨婴,吃喝玩乐不在话下,就男女之事没开窍。 纪悠之翘着二郎腿嘲笑他:“就你小子这么不正经,哪家姑娘敢嫁给你啊。 整天跋山涉水不着调,哪像个能成家的样子。” 庄孰恨恨走过去锤他一拳:“你也就得亏顾澜眼瞎,咱哥俩谁还比谁正经了?” “你才眼瞎,追你的姑娘都眼瞎。” 他俩贫得旗鼓相当,惹得众人大笑,气氛一如当年。 人都到齐后,预约的菜一道接一道上了……这一点到是和多年前不同,就连大排档都多了网上预约的功能。 庄孰要了几瓶老板自家酿的农家白酒,又给两个女孩子拿了一瓶浓度很低的果子酒。 饭桌上气氛很好,酒过三巡后,大家都微醺。 韩寻舟方才抢了几杯白酒喝,这会儿醉意上头,多愁善感起来:“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奔三了,说实话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决定组成的,有些事情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悔。” 她说着,埋着头好一会儿,嗡声道:“……前年在非洲的孤儿院,遇到个五岁的黑人小姑娘,特别乖。 真的,我走那天,她拉着我的手塞给我一颗糖,她自己都舍不得吃。 当时我动了收养她的心思,但就因为我单身、不符合收养条件,再加上手续实在难办,最后就放弃了。 后来我跟贺铭领证之后给孤儿院打过电话,他们说……” 韩寻舟抽泣着,没能说下去。 贺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沉声接道:“小姑娘得了痢疾,去世了。” 包厢里一片静默,几人带着酒意的浅浅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庄孰猛地喝干酒杯里的白酒,红着眼睛道:“这世界啊就是很操蛋,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后悔有什么用? 你们都知道,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他妈跟几个朋友在长白山滑雪,山里面信号不好,等我赶回去的时候没有见着他最后一面。 他在世的时候,最疼的就是我,第二才是我哥。” 庄孰爷爷去世就是前两年的事儿,纪悠之是知道的,这哥们儿那一整段时间都过得很不好,他破天荒的没有贫他,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调侃道:“我这人倒是幸运,没有经历太多生死离别,我最后悔的事儿啊,大概就是跟着江泽予创业了。 谁知道他真能把企业做得这么大,现在我每天都很害怕,这么有钱,比我爸都有钱,万一哪天被绑架了怎么办?” “……” “妈的,你小子找揍是不?” 片刻后,饭桌上所有的酒杯都冲他脑袋去了。 韩寻舟扔完酒杯,撑着脑袋问谢昳:“昳昳,你呢? 你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吗?” 谢昳想了一会儿。 几杯果酒下肚,思绪还很清明,但吐字已经不甚清晰,她揉了揉眉心,笑着说道:“我这半生过得洒脱,少有悔事,要说有,便是当年的那段别离。 我们分开了五年,若能重头再来,我宁愿蓬門荊布,三旬九食,也好过那般违心的分离。” 这世上最宝贵的是时间,而时间里,最珍贵的是陪伴。 谢昳心里很清楚,当年的那道选择题,如果放在今天,她绝对不会那么选。 哪怕还是想要斗周家,哪怕想要他有锦绣前程,她也不会再选择和他分开。 她宁愿和他在一起,就算冒很大的风险,也和他一起面对。 大不了,就是普普通通地过一生,可是只要有他在身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谢昳说完,惊觉餐桌下的手被人一根根掰开,温柔相扣。 她侧过脑袋看去,男人举着酒杯,静静地喝下一杯酒,喉结滚动间可见流畅英挺的侧面线条。 幸好,老天爷还是对她不错。 这么深刻的问题探讨下来,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别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对了,你们知道我最喜欢这家店哪一点吗?” 庄孰打了个酒嗝,满脸都是不正经,神神秘秘道,“这家店老板娘女儿我上次见了,也是s大的,长得贼漂亮。” 谢昳回想了一下,刚刚上楼前确实看到个姑娘站在收银台,虽然低着头,但看侧脸确实很清秀。 韩寻舟也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回忆道:“你才发现吗? 这家店老板的女儿是挺漂亮的,我们大学那会儿她好像才念初中吧,班里几个男生就爱来这儿吃饭,就是因为小姑娘长得养眼。” 庄孰的眼珠子溜了溜,又打了一个酒嗝:“这都不重要,那……你们知道她叫啥吗?” 众人摇摇头。 “噗哈哈哈哈,她刚刚问了,她说她叫小翠,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 室内一片缄默,只剩庄孰一人逐渐变态的笑容。 旁边的贺铭用筷子戳了他一下。 庄孰不满地皱眉:“干嘛啊,别戳我,不好笑吗? 小翠大排档,哈哈哈哈哈我就说一家好好的大排档为啥叫这么个名字,原来是老板的女儿叫小翠。 都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有人叫小翠的,怎么不叫翠花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压根没有注意到,包间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半晌后,谢昳尴尬地用手扶额,对端着一盘酸菜鱼站在门口、气得白了一张脸的小姑娘说道:“对不起啊小翠姑娘,我们这个朋友脑袋有点问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小姑娘忍住把热腾腾的酸菜鱼扣在某人头上的冲动,红着眼睛气鼓鼓地走进来,把重重的陶瓷大盆搁在桌上,转身就跑。 庄孰的笑声戛然而止。 纪悠之被他这通操作骚得翻了好几个白眼:“庄孰啊庄孰,你个傻子,还奇怪自己怎么找不到媳妇,有姑娘能看上你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你这么埋汰人的吗?” 贺铭也落井下石:“你这素质真是够呛,人姑娘的名字怎么了? 我觉得很好,很精神。” 韩寻舟倒是忧心忡忡道:“呃……庄孰,你要不出去看看啊? 她刚刚好像是哭着跑出去的。” “真哭了?” 庄孰真没想到能被她听到,这会儿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愣了半天后,垂头丧气地拉开椅子往外走。 这件事的后续发展谢昳不甚清楚,但一年多之后,她抱着宝宝参加了庄孰的婚礼,那喜帖上,新娘的名字就叫赵小翠。 …… 晚上回到家之后,江泽予一直有些沉默。 谢昳洗漱完,发现他靠在床头,双眼无神地盯着电视柜上面的墙。 谢昳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眼睛不舒服吗?” 江泽予伸手把人搂过来,让她坐在他腿上,脑袋埋在她肩颈处闷声道:“纪悠之快要当爸爸了。” 谢昳惊喜地抬头:“真的啊? 顾澜怀孕了?” “嗯……”,男人喝了不少酒,此刻的声音有些闷也有些酸,“我比他大三岁,他有父母,有老婆,现在都快有孩子了……” “昳昳……”,他认真地说道,“明天我们去领证吧,我也想要有个家。” 谢昳着实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羡慕,她的心脏登时塌陷了一块,疼得不行。 是啊,她的阿予这么些年一直是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就连她都离开他那么多年。 她怎么能跟他闹脾气呢。 谢昳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缱绻地在他唇角印上一吻,低声说道:“好,明天我们去领证。 还有孩子,我们会有的,很快。” 她说完,轻轻巧巧翻身压住他。 …… 当天夜里,无比餍足的男人收到条短信。 “哥们儿,怎么样,成功了吗? 我跟你说卖惨这招只要你用对时机,绝对有用,女人都心软。 我媳妇就是,上次我就是靠着卖惨成功爬回她的被窝,那天我可是把我家太爷爷的惨事儿都带上了。” 江泽予看了眼身边沉沉睡去、毫不知情的女孩儿,摸着鼻子满心愧疚地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 第62章 第62章 第二天一大早,谢昳就被江泽予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她很快便发现,江泽予的情绪有一些异常……他的神情还是像往常那样不苟言笑的,但眼角眉尾却扬着,甚至还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刮了胡子、打理了头发。 打理完头发,他莫名其妙地抱着她很久,笑着亲了她一口,然后走进了衣帽间。 谢昳迷迷糊糊地刷着牙,想着他刚刚那个愉悦又温柔的笑容,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仔细想了一下今天的日期,很寻常的一个工作日,既不是两人的生日,也不是在一起的某个纪念日,更不是“择优”哪个产品面市的日子。 谢昳没有再多想,洗漱完毕后做了一套瑜伽。 然后敷上刚拿到手试用的公关品面膜,盘腿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敲着今天的日常规划表。 这件小事情是她每个工作日的早晨都会做的,对后续一天时间内的工作效率很有提升。 其实时尚博主这个行业非常需要自我管理和约束能力,因为没有朝九晚五的要求,也不会有哪个上司天天开会督促工作进展。 表面上自由散漫的工作其实更需要自己规划安排好时间。 谢昳的时间表做得细而简洁,犹如小学生的课程表。 由于在西藏的那一周时间近乎荒废,除了那个搞砸的直播几乎没有工作,所以一回北京,她尽量把自己的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谢昳刚刚敲完日程规划,余光便扫到江泽予拎着两件衬衣从试衣间里走出来,脸上的表情依旧上扬得令人迷惑。 “昳昳,左边这件浅色的好还是右边这件深色的好? 还有这两条领带,你觉得哪一条比较合适?” 谢昳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把面膜纸往上提溜了一下。 他手上这两件衬衣除了颜色之外没有任何区别。 她随手指了指浅色的那件,然后在男人一脸郑重的神情下,问出了从刚刚就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你今天这么开心干嘛? 穿个衬衫还这么讲究,你要出门吗?” 江泽予:“……” 他从上到下扫了一眼谢昳电脑屏幕上做好的计划表。 “上午八点到十点半:剪好本季爱用品视频;十点半到十一点:咖啡时间。” “十一点到十二点:修拉萨旅行期间的街拍照片。” “十二点到一点:午饭。” “一点到四点:完成时尚杂志初稿;四点到四点半:回邮件。” 他指了指屏幕最下面那行的“四点半”三个字,神情认真道:“昳昳,民政局下午五点半关门,只留一个小时可能不太够,我们从家里开车过去都要半个小时,而且或许还要排队。” 谢昳:“……” 待看清女孩子敷着面膜纸都能展露出来的恍然大悟的神情后,江泽予才终于明白过来,她刚刚是把这件事情忘掉了。 她完全忘记昨晚上说好的要去领证的事了,又或许她有自己的安排,结婚这件事情毕竟急不得。 可能的确是他太心急了。 江泽予沉默地走回试衣间,把两件衬衫挂进衣柜里,又走到客厅,从身后抱住谢昳,勉强笑道:“没事,昳昳,你今天如果已经有安排的话,我们可以明天或者后天再去。” 他说完,又想起了什么,神情难免有点低落:“唔,明天后天是周末,民政局不开门,那……下周一去也行,或者……你挑个日子。” 谢昳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几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江泽予这人从年少时期开始就十分内敛,很多时候谢昳都猜不透他的情绪,又或者说,他自己本身就没有太多情绪。 他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不会太欢喜也不会太悲伤。 他吃东西没有特殊的喜好,连吃三个月青椒炒肉都不会厌恶;他对穿着打扮没有什么追求,买衣服大多以简洁舒适为主;择优现在每天营业额到达了难以统计的惊人数字,也没见他有一丝欣喜或得意……明明就连从小在钱堆里泡大的纪悠之都忍不住翘脚在家里数钱了。 可他方才却兴奋雀跃得像个看到心爱玩具的大男孩,而在得知她把领证的事情忘掉后,又掩饰不住地展现出了内心浓浓的失落,可就算是这样,还是尽力地克制住,反过来迁就她。 谢昳想起来,他昨晚和她说过,他想要一个家。 他从小丧母,十八岁那年失去了父亲,然后孑然一身地走到现在,如今已经年过三十。 谢昳心里着实愧疚起来,她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忘了呢。 她眨眨眼睛,干脆利落地把电脑合上,摘掉面膜转过身子抱住江泽予的腰,把满脸黏糊糊的液蹭他下巴上。 “阿予,我没有别的安排,我们现在就去民政局吧。 我马上去穿衣服,你等我半个小时,不,十分钟,好不好?” 男人淡淡的神情瞬间被点亮,许久之后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下,闷笑着点头:“嗯。” …… 上午九点钟,民政局值班的大爷刚刚拿掉大门上挂着的门锁,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一对。 大爷面无表情地问了句:“结婚还是离婚?” 谢昳瞟了一眼江泽予,上前两步挽住他胳膊。 “我们来结婚。” 身边的男人听到最后两个字,没有忍住轻声笑了一下。 眼前大爷的面色也和善了许多。 在民政局上班容易精分,可能接待的前一对还是浓情蜜意等待领证的小情侣,后一对就是结婚证都撕了、恨不得把对方掐死的末路夫妇。 有时候上班上到头昏脑胀就容易出错,对着结婚的新人安慰,然后对离婚的夫妻说祝福。 比起后者,大爷明显更喜欢接待乐乐呵呵的新人。 他和蔼地朝两人点点头,带着他们往走廊左边的办公室走去,边走边问:“拍结婚照了吗? 证件上要用,没有拍的话到这个房间来先拍一张照片。” 江泽予这才想起来,其实他早上起来的时候计划好了的,先带谢昳去附近的摄影工作室拍一张结婚照,然后再过来登记。 可车子从碧海方舟开出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直接一路拐进了民政局的院子。 倒是把拍照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搂着谢昳的腰,歉疚地说道:“昳昳,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外面拍张照吧,应该能好看一些。” 他自己倒是不在意,但女孩子应该都会在意照片好不好看的吧? 从前择优还没发展到现在这般规模的时候,他也亲自参与过招聘,那些女孩子简历上的照片大都精心修过,有的还加了滤镜。 谢昳闻言撩了撩头发,笑得肆意又任性,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就在这儿拍吧,还想好看到哪里去? 我这么天生丽质,就是黑白相机都掩盖不住我的美。” 她话音刚落,前头领路的大爷都被她逗笑了。 两人来得早,所有工作窗口都空着,于是从拍照、填表格、办手续领证统共只花了十五分钟。 其中的五分钟还是额外的……负责填表的小姑娘是谢昳的粉丝,满脸兴奋地跟她要了签名。 十五分钟之后,谢昳拿到了两本红本本。 谢昳仔仔细细翻了翻那结婚证,大红色的封面翻进去,第一页就是他们俩的合照。 简陋的证件照里是红色的底,两人都穿着浅色系的衣服,靠得很近,摄像小哥拍得非常机械,以至于他们脸上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展现甜蜜就被相机定格住。 好在两人的样貌都生得格外好,怎么拍都顺眼。 两本结婚证非常轻,里面没有额外的分页,掂在手里的分量加起来还不如一本户口本或者护照。 一切流程都简单得与“结婚”这两个字的沉重力量不符。 谢昳砸吧砸吧嘴,喃喃道:“我们现在就是……合法夫妻了? 就这样?” 江泽予还没有回答,旁边的大爷便爽朗笑出声:“那你还想怎么样? 结婚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婚姻不是。 我工作这些年,遇到过很多夫妻领证后一个月不到就离婚的。 想要经营好一段婚姻,可不是坐在这儿填几分钟的表就能学会的。 你们这些小年轻,结婚的时候从来都想不到那么多,但新鲜劲过去了,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都会成为一道道坎。 两个人的生活不比一个人,不要太任性,学着迁就对方一点。 吵架的时候,多想想今天填表的时候的心情,多想想对方的好。” 这是今天的第一对新人,大爷破天荒送他们到门口,笑了笑说道:“我说这么多可不是在恐吓你们,只是希望我以后不会再在这里遇到你们,加油。” …… 从民政局出来,谢昳雀跃的心情逐渐沉淀,反而升腾起一些担忧来。 她坐上车,想到了方才大爷的话。 谢昳拨了拨无名指上的钻戒,问江泽予:“阿予,你说,我脾气那么差,你会忍我一辈子吗? 我们以后会不会吵架啊? 吵到不可开交的那种,就是……就是我想掐死你然后你也想掐死我的那种。” 她其实真的想象不出来。 谢昳的大小姐脾气是公认的,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妥协”这两个字。 小时候和谢川斗气,长大了和身边的一些同学撕逼,吵架打架从来都没在怕的。 可她和江泽予在一起的时候却很不同。 他们曾经谈恋爱三年,复合几个月,漫长的岁月里,回想起来,除了当初在s大的湖边分手那次,竟然从来都没有吵过架。 每一次只要她有小脾气,他便会毫无原则地退让,不计得失地全权听她指挥。 可人生那么长,未来他们还会有孩子,在一起的几十年里,难道真的不会出现某些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江泽予把车子开出民政局的院子。 他从刚刚拿到结婚证开始就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有一点点严肃。 谢昳眼巴巴等着他的回答,心里原本就有一点紧张,此刻看到他忽然严肃的模样,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不会真的觉得他们有可能会吵架吧? 难道他也觉得她的脾气很坏? 谢昳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两本结婚证,心尖泛起点点酸涩。 她也知道自己的脾气是不太讨喜,上学的时候还有人说过,韩寻舟有她这么个闺蜜,绝对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江泽予也一样,从前他们在一起的三年,她对他一点都不好,复合之后虽然温柔了很多,可平时的生活中,她仍然是个很任性的人,嘴不甜,命里带刺,浑身上下都是臭毛病。 比如每天早上他叫她起床,百分之九十都得忍受她的起床气;她还有轻微的强迫症和控制欲,完全不喜欢有女孩子靠近他,甚至就连人家单方面的情书她都会吃醋;她几乎不会道歉。 谢昳回忆起这些,忽然耳根子发烫。 他是因为这些,才沉默的吧? 是啊,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了一辈子。 谢大小姐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脑袋看向窗外,非常不熟练地进行自我检讨:“我……我以后也不会一直都脾气很差,其实我现在比以前已经好多了,起床气都没那么大了……未来还有那么多年,我不会一直让你忍着的,你要是有时候真的忍不了可以跟我沟通,我尽量改……” “只要你不要太严肃太凶,我都会听,如果是我的错,我会反省……” 她话还没有说完,驾驶座上的男人忽然斜斜地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他沉默着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然后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唇。 这个热切的吻持续了五分钟,谢昳险些把手里的红本本捏皱,他才终于松开她。 江泽予皱着眉,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手和她十指相扣。 “又犯傻了。” 他的两只眼睛亮亮的,藏满了笑意,哪里还有刚刚严肃的模样,“昳昳,你不用改变,一点都不用,我们以后也不会吵架。” 谢昳微微有些喘:“为什么,你不觉得我脾气很差吗?”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吵架吗?” “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欲望,有时候人与人的欲望相矛盾时,就会产生冲突。 比如一对夫妻都有表达欲,那被迫一味倾听的那一个就会不满;再比如朋友之间希望得到对方的尊重,那么一直被开玩笑的那一方就会失望。” “可我不一样。 我的唯一欲望是你,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的全部念想就已经得到满足,又怎么会有冲突。” 谢昳捏了捏手里的红本本,耳根发烫地沉默着。 他说情话的时候,她从来都招架不住,很久之前是,现在还是,将来也一样。 片刻之后,她在他耳边“嗯”了一声,然后亲了亲他的脸颊,低声问他:“那你刚刚为什么那么严肃?” 江泽予摸了摸发痒的耳朵,浅笑着解释:“我只是有一点纠结。” “纠结什么?” “我在纠结……我们以后是生一个孩子还是两个? 只要一个的话我觉得不够,两个又太吵,等到五六岁的时候可能会很难带。” “昳昳,我是不是很贪心?” 他跟她谈恋爱的时候就想娶她,等领完证,就想和她生孩子。 明明告诉自己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够了,可敌不过人性贪婪……关于她,怎么样都不够,一辈子不够,两辈子同样不够。 第63章 第63章 四月上半寻,为时两周的倒春寒过后,北京城的春天总算来了。 老北京人总调侃春天为“春脖子”,春脖子短,来得晚,走得却早。 月季开了满路,这花好养活,成片开着又好看,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爱种几株。 老北京胡同外是充满现代化的高楼大厦。 银泰城一楼的婚纱店里,谢昳和韩寻舟两个人已经在这儿挑拣了一下午,店里大多数的婚纱款式谢昳基本试了个遍,纱的、缎面的、丝绸的应有尽有,可她仍然不太满意。 其实本来就是出来碰碰运气,各大奢侈品品牌今年的高定、包括某个知名的华裔设计师婚纱品牌今年的新款她都看过了,倒不是不好看,很多婚纱的设计都非常梦幻,但谢昳总觉得和她梦想中的婚纱差那么点意思。 好在除了主纱迟迟没能确定之外,谢昳订了一系列昂贵的小礼服,sa的业绩已经超标,此刻的脸色温柔如初。 “谢小姐,如果店里这些不满意的话,您也可以直接跟我们的首席设计师联系,把您的想法告诉她,她可以专门为您设计。 她目前人在法国,下周就回来。” “嗯,那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 这家店的设计师是个法国人,三年前在巴黎举办了一场婚纱秀一炮而红,电视转播都没能压制住那些婚纱的气场,谢昳从此对这个品牌的印象非常深刻。 一旁的韩寻舟已经审美疲劳了,刚走进来的时候觉得这件也好看,那件也很仙,结果被谢大博主一通挑剔之后,眼前这些婚纱在她眼里就成了一堆白布。 她蔫了吧唧走过去管前台小姐姐要了杯果汁,猛喝了一大口,然后瘫在沙发上问谢昳:“昳昳,你们的婚礼日期定了吗? 在哪儿办啊?” 谢昳皱着眉,看着镜子里穿着缎面婚纱的自己,随意答道:“……嗯,总算定好地方了,今年八月份,在爱琴海上的mykonos岛。 高中毕业那年咱们去希腊玩的时候不是去过那个教堂吗,名字很长,叫什么来着……” 韩寻舟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激动道:“paraportianichurch!我的天,都好多年了吧,那次是我们的毕业旅行,还有纪悠之、贺铭和庄孰。 这个教堂真的把我美到了,我记得咱俩还说过以后要在那儿结婚呢。” “是啊……”,谢昳敲了敲韩寻舟的脑袋,“当时你也憧憬婚礼的来着,怎么现在反而嫌麻烦了?” 去年她在美国的时候听说韩寻舟和贺铭领证了,还以为回来能赶得上婚礼,结果他俩领完证,请双方父母吃了顿饭就跑去罗马度蜜月了,压根没办婚礼。 就因为韩寻舟嫌麻烦。 虽然现在很多婚庆公司能负责婚礼的流程,但办过婚礼的人都知道,从头到尾真的都太需要操心了。 韩寻舟闻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转了转,越转越兴奋,最后猛地拍了拍手,欢喜道:“我知道了,昳昳,要不咱们一起办婚礼吧? 我也可以补办一个,如果是在paraportianichurch的话,我想跟你一起。 高三那年在那个教堂里,我就想着以后我要跟你一起结婚。 你说好不好?” 谢昳也被她这个提议狠狠惊喜了一下,正想举双手赞成,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翻了个白眼道:“……你是觉得我操办一个婚礼和两个没区别吧? 这样你就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这人真的懒到没边。 “嘿嘿,好不好嘛,昳昳!” 韩寻舟站起身,爪子伸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左右摇晃着。 谢昳看她那狗腿的撒娇样,本来还想再拿捏她两下,可实在是这个提议也深得她心:“嗯,那就这么定了!” 韩寻舟闻言立刻兴奋地高呼一声,一把抱住她直转圈,婚纱店周围几个客人都目光怪异地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敬畏……显然是把她俩当成一对了。 谢昳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可等被她带着转了几圈之后,忽然觉得小腹有种坠坠的疼痛感,一下一下的,和姨妈痛有点像,但好像又更加剧烈一点。 她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按住抱着她欢乐蹦跳的小矮子,脸色发白道:“你先别激动,我可能来姨妈了,我先去换衣服,别把人家婚纱弄脏了。” 谢昳匆匆换了衣服,又去了一趟洗手间,可却并没有如预期般来姨妈。 上次的姨妈时间她已经不记得了,但印象中好像确实有很久没有来过了。 谢昳点开手机,查了查姨妈推迟、小腹抽痛的症状,看到大多数雷同答案后,心脏忽然怦怦跳动起来。 ……她和江泽予从领证那天开始就没做过保护措施。 两人从婚纱店出来一路直奔附近的医院。 妇产科门口,韩寻舟紧张得简直快要哭了,一直在谢昳耳边魔音缭绕:“昳昳,你真的很疼吗? 天呐,我刚刚不会把宝宝摇坏了吧? 呜呜呜宝宝你看看干妈,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挺住啊……” 周围的人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自说自话的人,谢昳翻了个白眼,把大大的墨镜往脸上一扣,然后伸手捂住了韩寻舟的嘴。 等排到号进了科室,医生先让她去抽了血,然后又丢了个验孕棒给她:“验血结果得等一个小时,先自己用验孕棒去厕所测一测。” 谢昳从厕所出来后,神情有些恍惚以及茫然,验孕棒虽然也有测错的情况,但非常罕见。 她好像真的有宝宝了。 虽说怀孕是早晚的事情,但她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 ……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 韩寻舟看着她手里验孕棒上的两道杠,那眉头的兴奋藏都藏不住,活像怀孕的人是她一样:“天呐,你们俩也太速度了,这才领证一个月就有孩子了!昳昳,你要不要给江泽予打个电话啊? 他肯定特开心!” “我……”,谢昳的嗓子很哑,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还是等血检结果出来以后,回家跟他当面说吧。” “舟舟,如果我真的怀孕了,婚礼也得推迟,那个教堂八月份之前都订满了。” 韩寻舟完全没有感觉到她复杂的情绪,激动地连连点头:“没事,我等你,到时候等宝宝出生了还可以给我们当花童,一定很可爱!” 谢昳勉强笑了笑。 医院妇产科这一层的走廊里坐满了孕妈妈们,有一些肚子都很大了,遵照医嘱在走廊里挺着肚子来回走动着。 还有过来打胎的小姑娘,刚上大学的样子,红着眼睛怯生生地缩在男朋友怀里,藏住了半边脸。 孕育生命似乎是许多人的必经之路,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但创造一个生命并且养育,真的这么容易吗? 谢昳坐在座椅上,捂着肚子,脑袋嗡嗡作响,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像韩寻舟那样纯粹的兴奋。 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流淌,犹如潺潺溪水,冲刷走一些表面的欢喜,留下的沙石竟然是淡淡的恐惧。 她在看到验孕试纸上的两条杠的那一瞬间想起了刘梦。 她想起了北京郊外胡同口的梧桐树,想起了五六岁时候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用尽力气揉的坑坑洼洼的面团,想起了满手的面粉糊了眼睛,却只能一边摸索着跌跌撞撞去昏暗的浴室里洗掉。 她对刘梦的印象就是爱哭。 这个上海小姐的眼泪不分昼夜,说掉就掉,一边掉一边说着后悔……后悔识人不清出了轨,后悔没有理会谢川的妥协、歇斯底里地离了婚。 甚至后悔家道中落后嫁到北京来,后悔嫁给谢川,后悔……生了她。 她的生命里竟然只剩下后悔。 她脆弱得像一朵被风雨摧残的花,脆弱得不像一个母亲。 紧接着,谢昳又想到谢秋意去世之后,谢川对她的严厉和冷淡。 她记起了碧海方舟谢家的别墅里,曾经一夜又一夜跪过的佛堂,那个蒲团被她跪到发白。 谢昳闭上眼睛,除了小腹坠痛之外,喉咙以下的地方酸涩得不像话,她在这一刻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怀疑,这种怀疑源自于血液,源自于对于原生家庭的恐惧。 她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好好养大这个孩子,刘梦没有做母亲的勇气,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那她就能吗? 她自诩坚强,但再明白不过自己其实骨子里也是个懦弱的人,否则在美国的那五年里,怎么会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想到过自杀。 还有谢川。 谢昳对谢川的感情很复杂,她曾经怨恨他,但终究明白了他的不容易和两难,她虽然已经释怀,却仍然心有余悸。 她出生的时候,谢川肯定也是开心的吧? 可后来因为刘梦和谢秋意,他难以控制地迁怒过她。 那么她自己呢? 她就能保证以后一直爱自己的孩子吗? …… 这天晚上江泽予回来得很晚,公司有个简单的应酬,他稍微喝了几杯酒。 成志勇开车送他到门口,他在玄关换了鞋子,看着房子里暖黄色的灯光,心里突然软得不像话。 择优刚刚创办的时候,他和纪悠之经常应酬,就算手里有硬技术,也得对投资人点头哈腰,喝到在卫生间里吐血,然后垫一颗胃药继续喝。 当时他还住在租来的公寓里,每次喝得烂醉之后回家,家里总是冷清又黑暗。 那会儿他的眼睛也刚做完手术,情况不太稳定,经常在玄关还没够着电灯开关就摔得鼻青脸肿。 那个时候没觉得有多惨,只觉得麻木,但现在对比起来却实在是佩服当时的自己,那种狗日子到底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现在有了家,他的小妻子在家里等他。 江泽予走上二楼,客厅里,他的小妻子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一个节目,眉头皱得紧紧的,非常严肃的模样。 连他上楼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江泽予走到她身边坐下,一把抱住她,女孩子身上的柔软和温暖的香气让他觉得醉意更深了。 江泽予没忍住,用脸蹭了蹭她的脖子,嘴唇贴着她的颈动脉,感受着温热的跳动。 谢昳把电视声音调小,问他:“你喝酒了? 我去给你煮点醒酒茶啊?” “不用,没喝多少。” 江泽予又蹭了蹭她的脸,在她脸侧亲了又亲,咕哝道,“在看什么? 我陪你一起看。” 谢昳僵了一下,扁了扁嘴道:“没什么。” 她直接把电视关了。 这是一个国外的带娃节目。 原本知道怀孕之后她心情就有些忐忑,想着找一档亲子节目看一看,感受一下父母和子女之间到底应该怎么相处,没想到越看越生气。 节目里邀请了一位女嘉宾,是个著名的脱口秀主持人。 这位女嘉宾童年非常不幸,父母离异,母亲是个酒鬼,只要心情不顺了就会揍她出气。 可没想到她生了孩子之后,不但没有消化掉童年时期的阴影,反而变成了她曾经最憎恶的模样……她在节目里经常凶她的宝宝,孩子只要做错一点事就会挨骂,虽然每次孩子哭了之后她都很自责,可再有下一次,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网友们都分析,这就是原生家庭给人带来的影响,这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的人可以化悲愤为力量,悲剧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悲剧比喜剧更容易传承和延续。 节目里当然也有对子女非常好的父母,可那些父母大多数本身就出自和睦的原生家庭。 但她和江泽予,一个年幼丧母缺乏母爱,一个家里又混乱成那样,他们俩出身于这样的原生家庭,能够学着爱彼此已经很不容易了,难道真的不会因为潜移默化受到影响吗? 她不希望她的宝宝和她一样,拥有不幸福的童年。 谢昳的心里乱得不像话,开口时语气便不佳。 “阿予,有件事儿我得和你说,咱们把婚礼取消了吧。” 她话音刚落,埋首在她颈侧的男人蓦地抬起头,眼里的缱绻瞬间消失,他不自觉搂紧了她,迟疑道:“……为什么?” 谢昳一直想要一个自己设计的婚礼,之前他担心她会太累,找了几家婚礼策划公司,却都被她一一否决。 她忙活了一个多月,总算定下来时间和地点,怎么这会儿又想着取消了? 难道……她不想嫁了? 领完证之后的这个月他确实工作有点忙,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她。 江泽予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线,心里有些紧张,喉头滚动着生硬道:“……反正结婚证已经领了,你后悔也晚了。” “说什么呢? 什么后不后悔的……”,谢昳本来心里发慌,可听到男人紧张兮兮的语气后瞬间被逗笑,她眨了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是说暂时取消,推迟到一年后……” “因为有突发情况。” 她确实心烦又意乱,惶恐又茫然,可她从没想过不要这个孩子。 她只是,需要思考和时间来找回理智,找回勇气,来迎接上天给他们的宝贵礼物。 谢昳认真地看着他,笑得很温柔,眼睛里星光璀璨:“阿予,我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 …… 五月下旬,玉渊潭的樱花落光了;六月中旬,路上的杨絮开始作祟;七月上旬,中小学生们开始了两个月的漫长暑假。 北京城由春入夏,又由夏入秋,而谢昳的肚子也紧跟着自然发展的规律,一天天地大起来。 等孩子们结束了假期蔫着脑袋重新背起书包时,她已经行动不太方便了。 谢昳从小到大都是个很苗条的人,更别提当了博主之后十分注意健身,身体一向是轻巧灵活的,哪里尝过如此笨拙的滋味? 挺着肚子走路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重心很难掌握;但比走路更难的是睡觉,为了婴儿的健康,医生建议朝左侧躺,谢昳这么多年都是习惯平躺入睡的,突然改变睡姿真的很不习惯。 况且手脚还容易抽筋。 孕早期的时候,她基本上没有孕吐过,最痛苦的时期反而是现在。 好在顾澜比她早怀孕两个月,传授给了她很多经验,也让谢昳和江泽予少走了许多弯路。 每次她抽筋的时候,江泽予就照着顾澜给的法子,一点一点给她按摩、推拿,直到她入睡。 几个月以来,谢昳从来没有和江泽予说过她心里的恐惧和担忧,但这天早上她睡醒后看到床头柜上堆着的那几本孕妇心理学读物时,才恍然发觉刚刚怀孕那阵子的忧虑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她的身体因为怀孕变得疲惫,可心里却踏实又轻松。 江泽予在知道她怀孕的那天就把工作时间调到了上午,每天下午在家给她做精致的孕餐,晚上便是查各种各样有关于孕妇和宝宝的资料。 谢昳还记得有一天他碰巧看了一个关于生孩子的纪录片,因为里头孕妇难产的故事整整白了两天脸,之后便开始看各种各样的产科临床资料甚至论文,请教一些权威的医生、营养师,勤奋得像是想要考医学院。 不过事实证明,钻研还是有成效的,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天带着她做一些有助于给宝宝正胎位、增加顺产概率的运动,根据每次产检的指数调整饮食,把她照顾得细心又周到。 他的周到不仅仅在身体方面,也有心理方面,他比起从前健谈了很多,经常在她睡不着的夜晚抱着她和她聊天,纾解她的小情绪。 许多孕妇在怀孕期间因为身体的不适,会导致心理状态很差,甚至有很大比例的孕妈妈会得产前抑郁。 可谢昳完全没有,她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得到一个温柔又充满敬意的吻,她觉得甜蜜又充满希望。 “昳昳,你和很多孕妇都不一样,你没有妈妈,也没有婆婆,但你不要担心,我会把你照顾得很好。” 他这么对她承诺着,也这么做到了。 她终于明白了他们和刘梦以及谢川的不同。 他们相爱。 谢昳摸着自己圆溜溜的肚子,把脸埋在了枕头里,笑得眉眼弯弯。 他既然能够把她照顾得这么好,那么对他们的孩子也一样。 真幸运啊,她的宝宝能够有这么好的爸爸。 …… 来年二月,谢昳生了一个七斤二两的女儿。 由于孕期功课和运动都很到位,又打了无痛,整个生产的过程异常顺利。 晚上,谢昳在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浑身上下粘腻的感觉也消失了。 她身边躺着一个人,男人的胳膊搭在她还没恢复纤细的腰上,脸习惯性地埋在她颈边,呼吸悠长又均匀。 这人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有闭过眼,谢昳心里明白他在紧张,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功课,他依旧紧张得难以入眠。 最搞笑的是她刚生产完的时候,江泽予在确认了她完全没事之后就开始数女儿的手指头和脚趾头。 当年的北京城高考状元,数这么几个数竟然数了整整三遍,数完后还长吁一口气,扬着眉兴奋道:“昳昳,是十个没错,我们的宝宝有十个脚趾头和十个手指头。” 明明上周刚刚做过产检。 后来宝宝被护士抱去婴儿暖房后,这男人红着眼眶一遍一遍说他爱她,说到她终于扛不住疲惫沉沉地睡着。 病房外是北京冬天一贯寒冷的夜晚,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躺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也是他。 岁月如梭,他们又在一起一年多。 谢昳温柔地亲了亲江泽予的额头,跟睡梦中的人郑重地说了一句:“老公,你辛苦啦。” “我也爱你。” 第64章 第64章 碧海方舟别墅三楼主卧。 窗外仍在飘雪,隔着窗户都能想象到外头的凌冽寒风。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谢昳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半靠在床头,身后垫了一个厚厚的靠枕。 她在怀孕期间每天都坚持适当的运动,吃食也不像传统孕妇那样全是大补的补品,所以除了肚子之外的身体几乎没有长胖,这才刚刚卸货一周,整个人看起来便容光焕发的。 顾澜和韩寻舟坐在床边探望谢昳和宝宝。 应该说,重点是探望宝宝。 浑身粉红色的皱巴巴的小婴儿躺在专门定制的婴儿床上,睡得很香,她的眉头舒展开来,胎发软软的,小手时不时动弹两下,偶尔还吐两个泡泡。 韩寻舟瞪大了眼睛,张开五指在宝宝的身子旁边,许久后皱着眉头道:“昳昳,宝宝她也太小只了吧? 你之前怀孕的时候肚子明明很大的。 而且……宝宝皱巴巴的,还红红的……” 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出生一周的小婴儿,她虽然自诩是宝宝的干妈,可看到宝宝软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压根就不敢碰,生怕自己手劲一大就给捏坏了。 顾澜白了她一眼,给她科普:“不小了好吧,刚生下来都七斤多,比我家儿子还大只。 宝宝一个月之前都不好看的,五官、皮肤都没长开。 对了昳昳,我给你介绍的那两个月嫂怎么样?” 谢昳面色很有些感激,长吁了一口气道:“刘阿姨和张阿姨人都很好,真的非常专业,省了我俩不少力气。” 她刚生产完就听从顾澜的建议,请了两个全天的月嫂,轮流照顾她和孩子。 江泽予私底下包了她们两个大红包,两个阿姨都非常尽职,闲暇之余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偶尔还帮忙做饭。 顾澜感同身受地点点头,她没有谢昳那么幸运,刚生完孩子那会儿走了不少弯路。 “请一个好的月嫂真的特别有必要,月嫂是经过专门培训的,在母婴方面比什么长辈啦还有保姆都专业多了。 宝宝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想睡就睡想哭就哭。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比较排斥家里有生人,但真的没办法,我和纪悠之两个人每天被我儿子吵得睡不着……然后我妈和我婆婆两个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给宝宝换个尿不湿都手生。 后来请了月嫂之后,我们全家都解放了。” 顾澜说完,看着谢昳白里透红、完全没有黑眼圈的脸还有露在衣领外精致的锁骨,羡慕得不行。 比起一般孕妈妈,顾澜产后恢复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但她现在生完孩子两个多月,状态竟然还比不上谢昳。 “昳昳,你都用的什么护肤品啊? 这皮肤和气色也太好了吧,我刚生完孩子那几天整一个黄脸婆,每天一看到镜子就忍不住哭,纪悠之都严肃地跟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抛弃我了。” 谢昳回忆了好久每天的护肤流程:“呃……我用的一个什么油,还有一个面部的导入按摩仪吧? 配合一个精华和瑞士产的面霜,牌子都不怎么有名,好像是欧洲的院线品牌,专门给孕妇用的,都是江泽予买的,我没怎么注意……” 她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具体的牌子都想不起来,最后自暴自弃道:“要不一会儿你自己去卫生间看吧,就在洗手台那个篮子里。” 一旁韩寻舟难得见她这么迟钝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不是吧,昳昳,你这是不是一孕傻三年?” 这磕磕巴巴的回答对于一个时尚美妆博主来说简直就是交白卷。 谢昳闻言认真地懊恼了一会儿,最后觉得这个锅不应该由她来背……她就是被江泽予宠得越来越懒了,懒得动脑子,懒得做研究。 从前她作为一个时尚美妆博主,向来最爱钻研这些,但怀孕的十个月里,她从头到脚用的、吃的、穿的,都被江泽予一手包办了。 她最开始的时候也有些隐隐的担忧,毕竟江泽予作为一个钢铁直男,对这些女孩子的东西再是耐心也会有所疏漏吧。 可没想到他真的做足了功课,而且他做功课和女孩子不一样,他不会去看微博、茶话会上的推荐,而是正儿八经去找医学、营养学、护肤品方面的研究报告和论文,通过数据筛选产品。 其他的暂且不说,谢昳从怀孕到现在生完孩子,肚皮上没有长一根妊娠纹。 谢昳没好气地转移话题:“顾姐姐,你们儿子的名字取了吗? 还有小名呢?” 顾澜前段时间还发微博征集儿子的小名,她平时经常在网上po一些美食家居日常,也有很多粉丝。 网友们给了好多建议,但最后也没听说她给宝宝定了什么小名。 本来是个温馨又轻松的话题,可谢昳刚问完,顾澜整个人蓦地一僵,半晌后咬牙切齿道:“……我真的都不想提这件事儿。 唉,你俩都不知道,我妈这个人特迷信,怀孕不满一个月不能说,怀孕期间还带着我拜了好多寺庙。 最过分的是,她前段时间听一个什么风水师半仙说我们家儿子以后会有大劫,得起个贱名好养活……” 韩寻舟和谢昳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了:“……所以叫什么?” “旺……”,顾澜做足了心理建设,闭了闭眼睛绝望道,“我儿子的小名……叫旺财……” “……” 谢昳努力打了个哈欠掩饰笑意,韩寻舟就没这么给面子了,直接拍着大腿爆笑出声:“噗哈哈哈哈旺财,我姥姥养了条泰迪,我妈说叫旺财她都嫌太土,哈哈哈哈哈顾姐姐,你儿子太惨了……不过,你和纪幼稚就没意见吗?” 顾澜翻了个白眼:“我有意见有用吗? 纪悠之怂的一批,比我还怕我妈。 不过这只是小名,大名我绝对不会向我妈妥协的……所以昳昳,你家闺女打算叫什么小名啊? 真羡慕你俩,自己的宝宝怎么事都可以自己决定。” 她感叹完立马讪讪闭了嘴,暗骂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昳昳和江泽予夫妻俩都没有长辈,肯定比她要辛苦多了。 谢昳倒是没有察觉,耸耸肩无奈道:“我实在是想不出来,给宝宝取名字太难了,别说大名了,小名我都想到脑壳痛,你看床头那叠……” 顾澜打开一看,整张纸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名字。 “饼饼、糕糕、酱酱、粥粥……所以为什么都是吃的?” 谢昳:“……” 顾澜和韩寻舟走后,宝宝总算睡醒了,还没来得及哭就被张阿姨抱去隔壁喂奶,喂的是母乳,谢昳每天挤在奶瓶里冻起来,干净又方便。 下午,江泽予从公司回来,脱下衣服挂在玄关的挂衣架上,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散去从外头带进来的一身寒气。 他照例去一楼厨房做饭,做的是月子餐,和之前的孕妇餐有了很大的改变。 半个小时候,刘阿姨把一束刚送来的玫瑰拢进花瓶里,有些尴尬地拿着花瓶走到厨房,对江泽予说:“呃……江先生,这是太太订的话,她吩咐我在您回来的时候就送给您,今天送花的人来晚了。” 江泽予弯了弯唇角,把火红的玫瑰放在料理台一角:“谢谢。” 刘阿姨送完花,看到江泽予系着围裙熟练地在做饭,不禁有些惊讶,之前几天她都是值晚班,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过江总做饭。 她心里嘀咕,这小两口也真是奇怪,女主人天天给男主人送花,男主人反倒下厨做饭,和普通的夫妻正好反过来。 她来之前就听家里女儿说了,这家的男主人是个互联网公司的老总,没想到这么大个企业家也亲自下厨。 刘阿姨走过去,本能地想要帮忙:“江先生,要不我来吧,我看冰箱里食材很多,我给太太做个月子餐。” 可等她看到砂锅里炖着的奶白色鲫鱼汤、刚刚出锅的麻油猪肝、以及旁边爽口的凉拌海带丝时,便知道江先生这是做足了功课的。 他还煮了养胃的小米粥。 刘阿姨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一时没了用武之地,有些怔愣地呆在了原地。 江泽予摘掉围裙,冲她礼貌地点头道谢,利索地用托盘端着几样菜和粥上了三楼,径直走进主卧,把餐盘放在卧室里专门设置的餐桌上。 “昳昳,吃饭吧,宝宝呢?” 谢昳原本正对着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昏昏欲睡,听到这声音惊喜得眉头舒展开来,利索下了床,乖乖坐在椅子上,伸手抱住还在布菜的男人的腰。 这人现在每天一进来就找宝宝。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变得糯糯的:“宝宝被张阿姨抱去隔壁喝奶了,今天舟舟和顾姐姐来过,问我们给宝宝起了什么小名,我真的想不出来。” “唉,我知道了!” 谢昳忽然两眼发亮地盯着江泽予,兴奋地问他,“小名叫‘小指头’怎么样? 以后宝宝问起来,我就告诉她,她刚出生的时候她爸爸数她的指头数了三遍。” 江泽予失笑:“行,我觉得不错。” “你觉得什么都不错……”,谢昳气鼓鼓地吐槽他,“我写的那一整张纸上的小名你都觉得不错!不行不行,我突然想起来,‘小指头’和美剧里一个角色撞了,结局不太好,不能叫这个……” 江泽予有些无奈,他实在是对这些软乎乎的小名没有任何感觉,主要这不是别人家的小孩儿,这是昳昳给他生的宝贝女儿,就是叫“狗蛋”也觉得可亲可爱。 他讨好地亲了亲谢昳的额头和脸颊,然后拉过椅子和她面对面坐下,陪她一起吃饭。 两人说着寻常发生的事,吃着可口的饭菜,气氛一时融洽。 江泽予忽然开口:“想念的念,大名叫江念念,小名就叫念念,怎么样?” 谢昳一怔,初听时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简单,可越想越觉得不错。 “念念,心里有想念的人,也永远有人念着她,虽然简单但很好听唉,可以!老公你太有才了,我解读得正确吗?” 江泽予笑着点头:“嗯。” ……其实是曾经的那些年,我除了想念你,仍是想念你。 第65章 第65章 两年半之后,八月,希腊爱琴海上的米克诺斯岛。 蔚蓝色海浪拍打着岛边礁石与浅谈,雪白的建筑物一丛丛生长于茂密山林之间。 有巨大风车如标志性灯塔,高高伫立岛上,五颜六色的船帆、门窗和屋顶像一颗颗可口的糖果。 帕拉波尔提亚尼教堂纯白色的外墙纯净又柔和,加上它圆润的造型,远远看去像是坠在各色糖果之间的巨大棉花糖。 今天这教堂里有一场婚礼,主角是两对夫妻。 教堂的面积并不大,装不下太多宾客,所以婚礼场地设在了教堂外的草坪上。 婚礼现场布置得极其浪漫,白色、粉色的细纱带随着海风飘舞,同样白、粉两色的玫瑰恰到好处点缀在桌椅上。 宾客们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目之所急便是蔚蓝色的爱琴海,夏天的海风有些咸咸的味道,阳光正好。 谢昳把附近一处民房租下来成了她和韩寻舟的化妆间,她自己当化妆师。 “别动,你在非洲多久没修过眉毛了? 没带修眉刀吗? 你现在像个野人。” 谢昳皱着眉头,替韩寻舟细细修她野蛮生长的眉毛。 又晒黑了一大圈的黑美人飒爽地咧嘴一笑:“昳昳,你这不是笑话我么,我哪会修眉毛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嫌麻烦。 以前在北京都是去美容院做的,乌干达没这么好的条件。” 韩寻舟说话的时候仍然习惯尾音上扬,但比起两年之前,她眉间的跳脱少了七八分,眉眼弯弯的模样,倒是多了许多温柔和沉静。 谢昳曲起指节敲了敲韩寻舟的额头,莞尔笑道:“是挺懒,也没注意防晒,还好我给你待了深几个色的粉底液色号。” 韩寻舟嘿嘿笑着,闭上眼睛,享受着谢昳熟练的化妆手法,好半天才感叹了一句:“昳昳,我今天好开心。 三年,等了整整三年,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在米克诺斯办婚礼了。” 谢昳勾了勾唇角。 确实不容易。 三年多前她怀了江念念,取消了婚礼,后来等她生完孩子,韩寻舟又出状况了……之前她服务的孤儿院里有个亚裔女孩子巧巧,父母是在当地开小卖铺的亚裔人民,在一次事故中去世。 巧巧和韩寻舟当初想收养的那个非洲小女孩儿是好朋友,两人岁数差不多大,经常手拉手在一起玩儿。 那年非洲传染病盛行,巧巧和她都得了痢疾,但巧巧命大,最后挺过来,被当地一个黑人家庭收养。 谁知巧巧在经过那场大病之后,心理状态出了很大的问题。 特别是她身边的几个朋友都因为痢疾去世,她虽然痊愈,却得了严重的自闭症。 领养她的黑人家庭最后因为难以承担巨额的心理诊疗费,不得不将巧巧送回了孤儿院。 两年半之前,韩寻舟在志愿者群里接到这个消息,便动了收养的心思。 光是办手续就陆陆续续花了一年时间,等手续办完之后,巧巧的心理状态逐渐恶劣,从来不说话,只有待在那个她从小长大的孤儿院里才会偶尔有笑容。 韩寻舟请了最好的心理医生过去,医生每天给小姑娘做心理疏导,也建议韩寻舟暂时不要让她离开熟悉的环境。 于是一年半之前,韩寻舟和贺铭亲自飞去非洲,在那里陪了她将近一年。 一年后,巧巧第一次开口叫“爸爸”和“妈妈”,韩寻舟喜极而泣地给谢昳打电话,说她准备好要举行婚礼了,她想带着巧巧看一看乌干达之外的世界,看看美丽的爱琴海。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场婚礼。 …… 此时这民房楼下,一大丛如火的勒杜鹃花架下站着两个看装革履的年轻人。 他们身边各自有个小孩儿,大一点的小姑娘大概六七岁,有些怯生,小的那个只有两三岁,扎着羊角辫,两只手虽然扒着爸爸的裤脚,但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眺望远处碧蓝色的大海,显然是对这个陌生的国度风景充满好奇。 山坡小巷两旁都是白色的房子家家户户门口都种着大片火红的勒杜鹃。 庄孰骑着辆当地的自行车穿梭而下,海风卷起他随性的发,片刻后,他一个刹车停在江泽予和贺铭面前。 “哟,两位新娘挺狠啊,化个妆连女儿都不要了,把麻烦丢给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 贺巧巧怕生,看到这叔叔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吓得往贺铭身后躲了躲。 反倒是今年才两岁半的江念念同学,因为和庄孰经常见面,对这张痞帅痞帅的脸印象很深,嗲声声喊了句“庄叔叔”。 那奶声奶气招人疼的模样惹得庄孰大为稀罕,停了自行车跑过来薅了一把小娃娃的脑袋,结果那爪子刚伸到半路就被江泽予用手臂挡住,男人一脸莫挨老子女儿的神情成功把他劝退。 “啧,还挺护犊子。” 贺铭摸摸巧巧的脑袋,笑着说:“你也不远了,等你家媳妇给你生个女儿,你就不觉得麻烦了。” 庄孰这时趁着江泽予不注意,眼疾手快地薅了一把江念念同学的脑袋,然后大为得逞地笑道:“赶紧的啊,宾客和神父都到位了,快进去催催两位大小姐。” 江泽予和贺铭闻言对视一眼,皆是苦笑。 “我们要是进得去,还能在这儿等着吗?” 这场婚礼办得极其随性,没有找伴娘和伴郎,整个婚礼的流程也并不传统,所以两个男人怎么都没料到堵门的环节依旧存在……两个大小姐的战斗力抵得上十二个伴娘,任他们怎么恳求都不让进门。 江泽予甚至从顾澜那里把暂时寄存的江念念小朋友抱了过来,企图让老婆心软,谁知谢昳这次铁石心肠到底,死活不开门。 正在三人僵持之时,两扇漆成蓝色的大门下面又塞出来一张纸条。 这已经是她们提的第三个问题,两位新郎还没看到内容就脸色一白。 “有这么难么? 让我试试。” 庄孰大剌剌地走上前,捡起纸条拆开,一边念一边咋舌,“……猜猜我们今天用的眼影盘牌子,呃什么几把玩意儿……用不用我把我媳妇和顾澜叫来?” 他话音刚落,门下又递出来两张纸条。 “谢绝场外求助,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另一张则是:“猜猜我们今天用的口红颜色。” 又是一道送命题,但比起眼影盘,口红这个名词对于这几个男人来说更加熟悉一些。 庄孰和贺铭齐刷刷看向江泽予,这种题目,绝对是他老婆出的。 细心如江泽予此时也相当无奈,摇摇头道:“昳昳的口红起码有上千只……” 庄孰闻言翻了个白眼,被这两个刁钻的大小姐搞得头大不已。 片刻后,他转了转眼珠子蹲下身,和江念念耳语起来。 “江念念,你一会儿大声哭着要妈妈,叔叔给你吃糖,好不好?” 江念念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 庄孰坏坏地指了指门里面,低声对她说:“你妈妈在里面,你叫她一下,你不想她吗?” 江念念小朋友死活不上当,奶声奶气道:“我知道妈妈在里面……妈妈之前告诉我了,让我乖乖的,她不想出来。 庄叔叔坏,妈妈说过的,吃糖对牙齿不好!” 庄孰吃了个闭门羹,摸了摸鼻子无奈道:“小鬼头还挺精,真难搞,绝对没抱错,跟谢昳一模一样。” 江泽予闻言把江念念一把抱起来,冷声道:“你有意见?” “江泽予你清醒一点,你现在不能搞个人崇拜,现在你老婆站在对面战线好么?” 庄孰狠狠翻了个白眼,对江泽予这种“舔狗”队友无话可说,他转而向贺巧巧同学抛出橄榄枝,“那巧巧同学,要不你哭一哭?” 结果贺巧巧压根懒得搭理他。 三人一时毫无办法,沉寂的两分钟后,江泽予把江念念抱到一旁的花架上坐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念念,帮帮爸爸,把妈妈叫出来,好不好?” 江念念面对爸爸的请求,犹豫了好半晌,最终还是清醒地拒绝道:“……妈妈说她不想出来,让念念乖乖的。” 江泽予闻言摸了摸江念念毛茸茸的脑袋,假意皱了皱眉头,声音低沉又难过:“……可是爸爸很想妈妈,爸爸想见到她,念念帮爸爸一次好不好?” 看到爸爸脸上难过的表情,江念念圆溜溜的大眼睛挣扎地转了转,似乎想要权衡一下孰轻孰重:“……爸爸有多想?” 江泽予弯了弯眼睛,捂着心脏的位置,温柔道:“很想,想得心脏疼。” 江念念立刻紧张了。 她才两岁,但妈妈告诉过她,心脏是人身上最重要的地方,心脏疼是要死人的。 为了让爸爸不至于疼死,江念念最终下定决心背叛妈妈,十分配合地哇哇大哭起来。 演技那叫一个好。 “呜呜呜,爸爸不疼,妈妈快点出来,呜呜呜我要妈妈嗷嗷嗷……” 江泽予一见方法奏效,唇角一弯,立刻一把抱起江念念走到门前,把小姑娘的脸冲着门缝……这冲破云霄的嗷嗷声简直比喇叭都好使。 果然,一分钟后,大门开了。 两个女人一高一矮,都穿着曳地婚纱,低着头从门里走出来。 她们身上的婚纱都是请设计师专门量身定做的,非常符合她们各自的身材与气质。 谢昳身上那件缎面婚纱款式相对简单,但恰到好处的露肩、收腰和鱼尾裙把她窈窕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而韩寻舟身上那件则甜美了不少,肩下几寸的地方坠着许多细碎的钻石,华丽又贵气。 就连庄孰都被惊艳到,好半晌之后“啧”了一下。 更别说眼神变得直勾勾的两位新郎了,他们各自看着自个儿的媳妇,压根移不开眼。 谢昳头上戴着钻石王冠和结白头纱,小心翼翼走出来,然后一把从江泽予怀里抢过还在哀嚎的江念念同学,拍着小姑娘软软的后背低声哄着,一边哄一边拿眼睛横江泽予。 才带几分钟就能把人弄哭。 她作势要抱着人往屋子里走,却听到耳畔女儿软乎乎的声音。 江念念如愿以偿看到妈妈出来,很快就停止了嚎叫,然而演技很好的念念同学还附送了几下抽泣,然后趴在谢昳肩头,冲着她耳朵说了句:“爸爸说她想你了,想得心脏疼。” 谢昳蓦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身后微笑看着她的男人。 时隔多年,谢昳依旧听不得他说情话,尽管这次是由女儿来传达。 这男人的情话像是有魔力,能让十几年前不可一世的谢大小姐歇了嚣张气焰,也依旧能够征服如今成熟了不少的江太太。 米克诺斯的夏天五彩斑斓,海风闲闲吹过头纱,偶有几只鸥鸟展翅翱翔。 勒杜鹃红得像血也像天边火烧云。 男人眼角依稀有一两根细纹,可这点岁月的痕迹丝毫没能盖过他的英俊,反而增添些许儒雅气质。 他站在花架之下,头顶垂着一两枝繁茂花枝。 他满眼的深情一如从前,他向她伸出手。 “昳昳,我们去结婚。” …… 帕拉波尔提亚尼教堂外的铺着的长长的羊毛地毯外,宾客们一边吃着准备好的小点心,一边晒着暖暖的海风。 宾客席坐得满满当当,婚礼现场来了许多人,周子扬、林景铄、章朝、zoe等等谢昳在工作中认识的朋友们,还有跟江泽予私交不错的几个商业大佬、贺铭律所里的律师们以及韩寻舟志愿小组的同好,等等等等。 当年帮忙办案的韩警官和欧阳他们也来了。 座椅前排,纪悠之、顾澜还有赵小翠坐在一起唠嗑。 顾澜是知道谢昳和韩寻舟的计划的,不免满脸担忧:“就昳昳她们出的题目我都答不上来,别说江泽予和贺铭了,保准得迟到。” 谁知纪悠之晃了晃手机,一脸轻松地回答:“放心吧,我早就给我哥们儿支过招了。” 半个小时之前他给江泽予发了短信:“卖惨对女人管用,大的小的都管用,切记。” 他话音刚落,赵小翠便惊喜地扯了扯顾澜的袖子:“唉顾姐姐,你们看那边,新娘子来了。” 湛蓝大海如暗夜明珠,深沉又清澈,白色的教堂犹如一朵柔软又洁白的棉花糖,几个世纪的岁月沉淀让它有种神秘与优雅的气质。 天空与海之间,地毯的尽头,两位穿着神圣婚纱的新娘子都没有父亲挽着入场,她们牵着彼此的手走上雪白地毯,她们彼此是挚友,是闺蜜,约定好把对方交给她最爱的人。 在两位新娘子身后,一高一矮的两个小女孩儿也手牵着手,小的那个走得磕磕绊绊,多亏大的那个紧紧攥着她的手才不至于摔倒。 小女孩儿们手里拿着花篮,一边走一边撒花,粉色的玫瑰花瓣扬起,被海风卷进半空中。 而两位西装革履的新郎也已经到位,在花架之下等待着他们的妻子。 走过这地毯,犹如郑重走过一生。 海鸥盘旋出温柔形状,教堂与云朵相接,海风吹得整个岛都成了粉红色。 浪漫终成。 谢昳轻轻地将手放在江泽予手中,任他给她戴上戒指……这戒指明明戴了好几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可如今他半跪在她身前小心替她戴上,神情如当年求婚时一般虔诚,她竟然仍是热泪盈眶。 而她身边的韩寻舟已经哭花了妆。 站在中间的神父庄严地诵读着誓词,宣誓着两对新人的结合。 “请两位新郎亲吻你们的新娘。” 可神父话音方落,谢昳便勾唇一笑。 她轻轻地捂住江念念小朋友的眼睛,然后踮起脚尖,用另一只手勾住江泽予的脖子,重重地吻上他的唇。 场内一片热烈的起哄声。 她仍旧傲气地将主动权掌握在手里,她热烈地吻着他,滚烫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他唇边。 “阿予,我爱你,从很多年前开始。” “嗯,我知道。” 江泽予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温柔吮吸她唇角。 “我也爱你,这一生太短,爱你几辈子都不够。” 第66章 第66章 1999年,韩寻舟五岁半。 韩小朋友从记事起就知道,北京城贺家那个比她大七个月的少爷贺铭是爷爷为她定下的娃娃亲。 这件事儿让懵懵懂懂的韩寻舟非常矛盾。 一方面,小时候的韩寻舟很喜欢粘着贺家哥哥,他长得好看、会说话、小小年纪就会好几门语言,从小就是爸妈嘴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韩寻舟喜欢叫贺铭“贺哥哥”,虽然他只比她大七个月,但他懂得多、又老成,什么事都做得比她好。 他还很喜欢薅自己的脑袋,每次薅的时候她都会觉得头顶暖烘烘的,格外舒服,于是猫系小丫头每次见到她的贺哥哥,都笑嘻嘻地把自己的脑袋往他手心里塞。 但也有另外不好的一方面。 韩寻舟五岁半的时候被爸妈塞进了北京城一家贵族国际小学,和贺铭、庄孰他们一起念学前班,这是北京城当时最好地国际小学,一年的学费和许多美国私立大学本科学费持平。 小小年纪的韩寻舟对于新环境非常有新鲜感,每天去上学都是蹦蹦跳跳的,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 可刚上学没几天她就变得蔫了吧唧的。 即便是神经大条的韩小朋友也感受到了周围同学们的差别待遇。 班里好多人开始说她的悄悄话,这个年纪的小朋友还不知道说坏话得背着人,所以韩寻舟总是能听到她们指名道姓地八卦她。 饶是她年纪小,也听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你们知道吗? 我们班那个韩寻舟很可怜的,她幼儿园的时候就被爸爸妈妈卖了,卖给贺家当童养媳了。” “贺家我知道,但是什么是童养媳啊?” “就……我妈妈跟我说,童养媳就是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在别人家里擦地板刷马桶的小孩。” “啊,那她也太可怜了吧,刷马桶多脏啊,我们家都是雇人刷马桶的。” “你们两都不懂,她可怜个屁,我妈说,如果贺家要我去刷马桶、擦地板,她贴钱也要送我去。” 这贵族小学里的同学们家里大多都是家境殷实的富商,可能算不上豪门,但好歹在北京城的富人圈子是混个脸熟的。 其实也难怪这位同学的妈妈,某个富家太太这么嘴碎,实在是在北京城的豪门行列里,韩家与贺家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韩家和周家、谢家还有庄家等一样,都是从民国时期就传承下来的豪门世家,但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后,现在的韩家压根比不上周家和谢家,在豪门行列里头只能算是“边缘”家族,比起很多新兴商业家族都要差上一截。 这样的现象主要得归因于韩寻舟的爷爷和父亲,这父子俩都是相当佛系的性格,信仰知足是福、活在当下,没事儿就撂下产业满世界吃吃喝喝,实在是懒得在商场上拼搏。 得亏祖辈留下来的底实在是厚,父子俩平常的经营又没有出太大的错误,所以凭借着各个产业每年带来的稳定又不菲的利润,勉强还能够跻身北京城豪门的边缘。 可这联姻的另一方,贺家就不同了,它并非是传承多代的世家,反而是起于微末。 几十年前,贺铭的太爷爷还是个在北京城大街小巷里卖货的挑货郎,人到中年才勉强在北京城站稳脚跟。 而贺铭的爷爷贺建国以及当今的贺家家主……贺铭的父亲贺峥,都是非常有头脑的商业奇才。 贺建国一步步把贺家带进了北京城的金融圈子,而贺峥则是在短短几年内带领着贺家异军突起。 他在投资方面眼光十分独到,在国内几次大的行业更替、经济起伏中都很好地抓住了机遇,从而把贺家的家族企业越做越大,近些年来,贺家的总资产甚至能和北京城最顶尖最老牌的豪门世家,周家相提并论。 不过韩、贺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 韩爷爷和贺建国是多年好友,当初贺建国创业的时候,韩爷爷还借了他很多钱,他的慷慨解囊拉了贺家一把,两家也是因着这一层关系走得很近,直到给两个小辈定了娃娃亲之后,更是紧密得像是一家人。 韩家能和贺家联姻,这是许多其他“边缘”家族们可望不可及的事情,也难怪那些富太太们羡慕嫉妒恨了。 …… 那天晚上韩寻舟回到家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扯着妈妈的袖子抽泣着:“呜呜呜妈妈,我不要刷马桶,我不要擦地板……马桶里面有臭臭呜呜呜……” 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惹得韩家两口子以为她是在学校里被霸凌了,两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不行,于是隔天便找到学校去向老师打听情况,这才知道事情的始末。 韩父韩母在回家的路上非常严肃地和小韩同学沟通:“舟舟啊,这桩娃娃亲是你爷爷定下来的,老一辈的人求安稳,他觉得贺家男人人品好、有能力,才把我们舟舟许配给贺家的,才不是什么童养媳。 不过你爸你妈还有你贺叔叔可没这么迂腐,如果你们两个不喜欢对方,随时可以退婚,我们韩家虽然不是顶级豪门,但我们家的钱足够你挥霍几辈子,只要你喜欢,你想要做什么都行,你不要觉得自卑。” 韩寻舟听得昏昏欲睡。 很多年后的韩寻舟才明白,原来妈妈的意思是,她和贺铭之间的这根纽带其实可有可无,并不牢固,只要一方有所动摇,那他们便可以什么关系都没有。 不过那个时候五六岁的韩小朋友显然没有听明白,等周末在贺家吃晚饭的时候,因为刷马桶而苦闷了好几天的小可怜又原原本本把学校里同学们说她的话给贺铭复述了一遍。 她说完后抓着贺铭的袖子,眼睛里含了一泡厚厚的眼泪可怜兮兮问他:“贺哥哥,等我以后到你家里住,你会让我刷马桶、擦地板吗? 就……擦……擦地板就擦地板,我不想刷马桶,马桶里面有臭臭,我不想刷,可以吗?” 贺铭比她大七个月,但比从小就是矮个子的小韩同学高了大半个头,他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又薅了一把韩寻舟毛茸茸的脑袋,轻声对她说道:“放心吧舟舟,我不会让你刷马桶的,也不会让你擦地板。 你要是来我家里住,我给你买巧克力蛋糕和抹茶蛋糕。” 他说完又板着脸说了句:“不过每天只能吃几口,你现在吃太多糖,说话都漏风。” 韩寻舟咧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乐呵呵地“哦”了一声,彻彻底底放下心来,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一旁的贺母因为这两个小豆丁之间有爱的互动笑得乐不可支,而贺父却面无表情地皱了皱眉,敲敲桌子严肃地说了句:“食不言,寝不语。” 韩寻舟吓得缩了缩脖子。 等一起吃过晚饭后,两个小朋友一起窝在贺铭的房间里写学前班留的周末作业。 因为他们上的是双语国际学校,每天都有背单词、做阅读理解的任务。 贺峥非常重视教育,对儿子的要求也很严格。 贺铭从两岁开始就接受了几国语言的培训,所以他虽然年纪小,但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都到了相对流利的程度,学前班这些作业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反而是韩寻舟一个头两个大。 由于她成长在一个相当佛系的豪门家庭,六岁之前除了傻呵呵地玩,从来没有去过任何培训班,别说英文单词了,她连二十六个字母都没有认全,阅读理解或者单词什么的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书。 所以找贺铭写作业也是小韩同学总往贺家跑的原因之一。 宽大的书桌后面,小姑娘坐在椅子上,两条腿都够不着地。 她装模作样地晃着脑袋,背着自己编的口诀:“一个肚子是p,两个肚子是b,一个小坑是v,两个小坑是w……” 嘴上流利地咕哝着,两只眼睛却滴溜溜地往旁边贺铭的作业本上瞄,然后偷摸着依葫芦画瓢搬到自己的作业本上。 可搬都搬不明白。 贺铭停下笔,像个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看着韩寻舟写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没忍住道:“舟舟,你的apple少了个‘p’,approve多了个‘r’。” 韩寻舟羞愧地咬了咬铅笔头。 贺铭有点不忍心,但还是像个长辈一样严肃教育起她:“还有,舟舟,你不能总是抄我的作业,我爸爸说英语还是要学好的,以后做生意……以后你要是去国外玩,连问路都不会,会被人卖掉。” 韩寻舟本来还非常受教地点头,等听完全部后,非常疑惑地抬起头问他:“贺哥哥,我要是去国外玩的话……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你来问路就可以了啊。” 六岁的贺铭想了想,觉得她的想法好像非常有道理的样子。 他把自己的作业本往她面前推一推。 “那你认真点抄,别缺胳膊少腿的。” 当天晚上韩寻舟留宿在贺家,两个孩子都还小,没有什么男女大防,所以韩寻舟跟贺铭一起睡在贺家别墅用字母拼起来的榻榻米上。 她躺在有两个小坑的“w”上呼呼地睡着了。 韩同学睡相很差,整个人睡成嚣张的大字型,还踢被子。 那晚上贺铭给她盖了十三次被子,第二天起来长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 “1999.09.12,妈妈给的零花钱还剩了很多,下星期要记得给舟舟买巧克力蛋糕。” ……贺铭,关于你的日记。 第67章 第67章 2006年,这年的韩寻舟十一岁。 十几年前北京城的国际小学教学遵循中西结合的理念,也可以说是半洋不土。 学校一方面重视同学们的素质教育,另一方面对应试教育抓得也很紧,每学期考试的次数比其他小学只多不少。 七月份,五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卷发完,小朋友们迎来了暑假。 然而和大部分同学的神采飞扬不同,韩寻舟一双眼睛里憋着一泡泪,偷偷摸摸把数学试卷塞到了书包角落。 她只考了五十六分。 其实韩父韩母对她的成绩要求并不苛刻,韩母在这次期末考试之前格外宽宏大量地对韩寻舟说过,名次无所谓,只要及格就好。 可她偏偏连及格线都没有考到。 过两天有一次返校班会,这卷子得经过家长签名后上交。 韩寻舟觉得她可能会挨一顿揍,妈妈要求是低,但正因为要求低,如果连这么低的要求都没达到,她就会相当生气。 她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韩寻舟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往班级外头走,班里几个女生嬉闹着从她身边经过,没几个人跟她打招呼。 说实话韩寻舟在这个学校里并不怎么受待见,她从小就没接受过精英教育,从一年级开始成绩就在班里垫底;班里的同学们不是钢琴十级就是得过什么儿童歌唱奖项,而她连拿得出手的才艺都没有。 不过韩同学也无所谓,她是个心胸开阔、飒气十足的北京小姑娘,小小年纪就深知,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班里没有小团体,她一样活得很好。 她虽然不上补习班,但也有很多爱好。 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各种各样的旅行纪录片,那个时候国内的旅游博主还很少,韩父韩母专门给她从国外买了很多纪录片碟片。 在韩寻舟小小的脑袋里,这个世界很大,广袤宇宙里有发光发热的太阳和浩瀚繁星;热带雨林里有凶猛的野兽和参天大树;无边大海里有着地球上最原始的基因和最古老而庞大的生物。 而距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生活着肤色和语言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人,他们有着迥异的文化历史和思想,甚至这世界上有很多地方还经历着战乱,很多比她还小的小朋友没有家,没有吃的。 韩寻舟数学不好,但她觉得自己并不笨。 何况韩寻舟并非没有朋友,在生意场上,韩家和庄家、纪家走得很近,再加上几家的孩子都是同岁,又在一个学校念书,所以来往更加密切。 庄孰、纪悠之都是她的朋友,当然也包括她最“喜欢”的贺哥哥。 所以她不觉得成绩不好、不会弹钢琴有什么,可非常莫名其妙的一件事情就是,她偏偏觉得贺哥哥弹钢琴的样子很帅,也觉得他每次都能考一百分很厉害。 十一岁的韩寻舟还没能明白喜欢一个人的含义,但在她的心里,贺铭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比如班上有个同学上学期英语竞赛考了一等奖的时候,韩寻舟心里会小小地羡慕嫉妒恨一下,还会担心爸爸妈妈如果知道了,会因此教育她。 但这个学期,贺铭数学竞赛考了全区第一,她一回家就眉飞色舞地讲给妈妈听,几句话从饭前讲到饭中再叨咕到饭后,那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惹得韩母笑她不知羞。 …… 韩寻舟愁眉苦脸地走到二楼走廊尽头,发现庄孰和贺铭正站在楼梯上等她。 从小学三年级之后,韩父韩母很担心女儿成绩太差会不合群,所以每天晚上都让她去贺家跟贺铭一起学习。 庄孰和韩寻舟两个是几家孩子里成绩最差的,而贺铭又是学习最优秀的,庄家父母便趁机把庄孰也塞进了贺家跟他们一起“补习”。 这家贵族小学的着装模仿英伦校园风,男孩子们的校服上半身是小西装加衬衫领结,下半身则是及膝的西装短裤;女孩子们是小西装加及膝格子短裙。 韩寻舟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贺铭和庄孰……这两个人都格格不入,但却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贺铭在一群小学鸡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身上的正装、衬衫熨得笔挺,脚上的小皮鞋也一尘不染,他整个人自信又阳光,身高也比寻常五年级的小男孩高上许多。 要不是脸庞尚且稚嫩,看起来还真像个小大人。 而他身边的庄孰则幼稚得很,又痞到了极点。 满头大汗的男孩子手里抱着个篮球,校服皱皱巴巴地挂在手臂,衬衫上下各开了两个扣子,脚上也没穿皮鞋,而是踩了一双今年最新款的airjordan。 这鞋子对于一个五年级小孩儿来说简直不要太潮。 庄孰也看到了韩寻舟,立刻不耐烦地挠了挠脑袋:“喂,韩乌龟,慢吞吞的干嘛啊,等去贺铭家抄完作业,我还约了几个哥们儿打篮球。” 他说完肩膀上就挨了贺铭一拳头,庄孰吃痛回头:“干嘛,本来就是抄作业啊,要不是我妈非要我去你家,我直接在学校就抄好了,哪有这么麻烦。” 贺铭白他一眼,一板一眼道:“不是这个,不准叫舟舟外号,不礼貌。” “贺铭你重色轻友!” 庄同学愣了一下,笑得两只眼睛眯起来,一边做鬼脸一边跳下楼梯,“我偏要叫,韩乌龟,韩乌龟,韩乌龟,略略略略略!” 简直气得韩寻舟攥着书包带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揍他,一边走一边又因为“重色轻友”四个字脸颊爆红。 …… 等贺家司机把三个小朋友接回家之后,迎接他们的照例是死气沉沉的晚饭。 贺家的规矩实在是多,贺峥认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个家族想要长盛不衰,必定要制定规矩。 一进门,贺铭便被佣人带去换衣服,然后几个小朋友一起净手吃饭。 璀璨的水晶灯下,实木餐桌是欧式长桌。 贺峥坐在上首,一边神情严肃地用公筷往碗里夹菜,一边还在看当天的财经报纸。 贺母温顺坐在他的左手边,细心地给每人都夹了一个鸡腿,鸡腿是庄孰最喜欢的食物,可在贺家吃鸡腿实在是太难为他……香喷喷的鸡腿就在碗里,不能抱起来啃,吃的似乎后也不能发出声音,简直是人间酷刑。 三个小朋友一声不吭地巴拉完晚饭,然后乖乖走进书房。 自从学习小分队多了个人之后,贺母便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书房,更宽敞一些。 一进房间,庄孰就把书房门关上,然后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贺铭,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来你们家么? 你爸爸简直太可怕了,比我爸还可怕。 对了,他打人疼吗? 我爸总揍我,但其实一点都不疼,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每天都没吃饱饭。” 贺铭闻言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大人疼不疼。 我爸为什么要揍我? 我又不像你,每学期都是倒数第一还总惹事。” 庄孰:“……” “算你狠。” 三个小孩儿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开始写暑假作业。 贺铭是典型的好学生,就是那种明明暑假才开始一两天,他已经利用期末考试前的间隙时间做完了一半的暑假作业的好学生。 现在正儿八经写作业的时间,他反倒看起一些杂书来,庄孰探头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本法语小说,上面的小蝌蚪们比英语更加难懂。 他丝毫没兴趣地撇撇嘴,然后和韩寻舟瓜分起贺铭的作业来,最后两人经过一番协商,决定让韩寻舟先抄数学,他先抄语文,等都抄完了再交换。 庄孰一边抄,一边拿胳膊肘撞了撞韩寻舟,轻声问她:“喂,韩乌龟,你数学考了几分?” 韩寻舟咬了咬铅笔头,拿眼睛瞄了一眼贺铭,她莫名有点不想让贺铭知道她的成绩。 韩寻舟凑到庄孰耳边,用手捂着嘴巴,悄声对他说:“五十六……你呢?” “比你低十分。” 庄孰眼珠子转了转,也凑到韩寻舟耳朵旁边,贼兮兮地说,“韩乌龟,咱们打个商量? 我帮你签名,你帮我签,好不好?” 韩寻舟被他这个脑洞惊吓到,本想摇头拒绝,但脑海里又浮现出妈妈偶尔生气时可怕的样子,于是咬咬牙答应了。 “那这样,你明天把你妈妈以前的签名带给我,我把我妈妈的带给你,我们一起练一练,把笔迹练熟。” “好,不过我妈妈的名字可难写了……” 于是两个小阴谋家脑袋靠着脑袋,咬起耳朵来,窃窃私语中还夹杂着压抑的笑声。 直到庄孰的后脑勺又挨了一个暴栗,这场阴谋会谈才得以终止。 庄孰回头,发现贺铭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揉着脑袋,十分疑惑地冲他摊了摊手,随即满脸愤慨道:“贺铭你再这样我还手了啊,别以为你借我抄作业就能随意践踏我!” 贺铭凉凉看他一眼,指了指手腕上的手表:“你可以去打球了。” 庄孰掰过他的手腕看了一眼,骂了句脏话,然后收拾好书包飞奔而出,走的时候还不忘叮嘱韩寻舟:“韩乌龟,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 韩寻舟认真地点点头,笑着冲他挥手道别。 等庄孰走后,贺铭放下手里的书,把椅子挪得离韩寻舟近了一些,先薅了一把韩寻舟的脑袋。 她的发型一直是两个羊角辫,从幼儿园到现在都没有变过,脑门上冒出了好多毛茸茸的碎发,贺铭感觉自己像是在薅婶婶家那只加菲猫。 “舟舟,你们刚刚说什么约定?” 韩寻舟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了起来。 贺铭不再难为她,想了一会儿又问她:“舟舟,你这次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 有进步吗,我帮你看看卷子?” 韩寻舟又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她才不能告诉他。 她期中考试的时候答应过贺哥哥,期末要考及格的,但她还是没及格。 她因为粗心,算错了好几道题。 贺铭要是知道了,肯定觉得她又笨又不努力。 贺铭见她不说,沉默了一会儿后没有再问她。 他打开桌上的台式电脑,输入一个网址。 “我前段时间发现的,这个网站上传了很多纪录片,国内国外都有,你把网址记一下。” “哇,真的吗? 贺哥哥你最好!” 韩寻舟立刻惊喜地把什么数学什么考试统统忘光了,认认真真地把网址抄在手上,然后迫不及待地点开一个动物纪录片,炯炯有神地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咧着嘴笑。 看完纪录片之后,韩寻舟被韩家司机接回了家。 和小时候不同,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在贺家留宿过。 …… “2006.07.05,我把找了很久的网站地址告诉了舟舟,她很开心……但她有一些事情不想告诉我了。 老师说最好的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舟舟对我有。” ……贺铭,关于你的日记。 第68章 第68章 2009年,这年的韩寻舟十四岁,她已经不再扎羊角辫,而是把一头浓密的黑发梳成高高的马尾。 这一年,她喜欢上了乐队五月天。 五六年级那两年,韩小朋友把所有的纪录片锁进了柜子里,头悬梁锥刺股地努力了两年,终于摆脱了学渣头衔,和大家一起成功直升国际学校初中部,而庄孰则是靠着篮球特长才勉强直升。 并且从十一岁到十四岁的这三年时间里,韩寻舟认识了她这辈子最好的闺蜜,谢家的谢昳。 她觉得昳昳和她班里那些女生们都不一样,冷静、聪明、学什么都快。 嗯……如果不是昳昳不爱说话,人比较高冷,简直就像是女版的贺哥哥。 彼时正值初二升初三的暑假,盛夏时候韩父韩母带着韩寻舟去了一趟贵州山区某个贫困县,韩家要在那里帮忙修公路、造桥、建爱心小学。 韩父韩母把建造事宜交代好之后,没几天就回了北京,但韩寻舟却对死活不回去,于是夫妻俩只好让她寄宿在当地校长家里。 之后的一整个暑假,韩寻舟和贫困山区的小朋友们同吃同住,她给他们放她最爱的纪录片,偶尔还教小朋友们写字、背单词。 经过几年的努力,小时候数学、英语、语文都很差的韩寻舟,在初中逐渐挤进了尖子生行列。 她还每天给谢昳和贺铭发彩信,带着照片的那种,山区里信号不好,想要打电话或者发短信都得走到村口的泥路上。 于是每天晚上沿着山路走上半个小时成了韩寻舟的日常。 虽然山村里没有商场也没有西餐厅,但小韩同学适应得很好。 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星星洒满山村之上的苍穹,韩寻舟和校长七岁的女儿虹虹一起窝在被窝里,就着头顶昏黄的电灯,翻她带来的童话书。 按理说十四岁的姑娘已经过了看动画片、读安徒生的年纪了,但韩寻舟还是非常喜欢童话故事。 《人鱼公主》的故事她并不陌生,可这一次读后感却有所不同,在念到小人鱼在阳光下化成泡沫的时候,韩寻舟莫名其妙红了眼眶,她只觉得心尖无比酸疼,鼻子一红,眼眶里便有一滴泪打着转,然后顺着脸颊滑下,滴在童话书上。 虹虹有些疑惑,小小的身子拱过来靠着韩寻舟,睁着大大的眼睛问她:“舟舟姐姐,你怎么哭了?” 韩寻舟没有说话,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 明明她在和虹虹一样大的时候看这个故事,也没有掉过眼泪。 那天晚上,韩寻舟做了一个梦,在她的梦里,她变成了一条长着尾巴的小美人鱼,她懵懵懂懂地游上了岸,看着自己新长出来的双腿欣喜不已。 小美人鱼正在学着用双腿走路,忽然发现岸边躺着一个人。 她蹒跚地走过去,那人身上的服饰和童话书中王子的服饰一模一样。 他是一位王子。 蔚蓝大海,金色沙滩,年轻的王子英俊无比。 他躺在海岸边的礁石上,双眼紧闭,海风轻轻卷起了他额前的碎发。 梦里的小美人鱼看呆了,她鬼使神差地走近那块礁石,缓缓弯下腰,闭着眼睛吻上了王子的嘴唇。 可这个吻并没有能够成功,因为在即将吻上的那一刹那,韩寻舟醒了。 她满头大汗地坐起来,懵懵懂懂地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的皮肤滚烫,皮肤筋络和骨骼包围的最里头,有颗心脏剧烈跳动着。 她如同一条被迫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呼吸着,脑袋里却空白一片。 很久很久之后,韩寻舟摸了摸干涩的嘴唇,在黑暗里红了脸。 在她的身边,七岁的虹虹却睡得香甜,她的梦里大概有甜甜的棒棒糖和童话书里那片蓝色大海吧。 第二天,校长一家将韩寻舟送到县城的火车站,之后,十四岁的韩同学独自一人踏上回京的旅程……这也是这个暑假小韩同学给自己设定的最后一个磨练,她说破了嘴皮才征得韩父韩母的同意。 第一次孤身旅行,又要穿过大半个中国,本来应该是件惊险又有趣的事情。 可回程路上,韩寻舟却没有预想中那么兴奋,也没有想象之中不知所措和紧张,因为心头所有的情绪都被另一种情愫冲淡。 二十几个小时里,小韩同学靠着火车的车窗,满脸无措地看着窗外,两只手紧紧地揪在一起。 耳机里放着五月天的《拥抱》,听过无数遍的那句“晚风吻尽荷花叶,任我醉倒在池边”在这一刻,忽然让她红了脸。 那个梦清晰又羞耻地在她脑海之中反复放映,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恋爱了。 初恋的酸涩和微甜在心里调成一杯鸡尾酒,让从来没有尝过酒滋味的少女醉得娇憨又忐忑。 …… 将近两天的行程之后,韩寻舟到达了北京火车站。 韩寻舟拎着到腰间的行李箱,吃力地走出出站口,没多久就看见有个男孩子径直向她走来。 男孩儿的个头很高,比她高出整整一个脑袋。 他的气质阳光又朝气蓬勃,面容略显稚嫩,却已经足够英俊,竟然惹了周围好几个年轻女生的侧目。 韩寻舟看着男孩子那张和她梦里的王子别无二致的脸,捏紧了行李箱的把手,咬着唇没有说话。 贺铭走到韩寻舟身边,二话没说拎起她的行李箱往外走,他的步子很大,平日里总是飞扬的唇角此时抿得紧紧的。 “贺哥哥……” 韩寻舟立刻察觉到他有点生气,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火车站人来人往,有的是外地来北京打工的民工,大大的旅行袋里装满了行李。 也有每天在全国各地跑的商务人士,身上穿着妥帖的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形色匆匆。 甚至角落里还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两只眼睛一直贼溜溜盯着人群,似乎是在寻找偷窃对象。 贺铭往前走了几步,终究是拿韩寻舟没辙,他叹了口气停住脚步,转过来,向往常一样揉了揉少女的头发。 可这一次韩寻舟却像是炸了毛的猫,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她脑袋就蹦开老远,双手抱头护住自己的头顶。 贺铭没看到她躲在胳膊后面的一张脸逐渐变红,只皱了皱眉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 “舟舟!” 贺铭放下手,看着眼前令人头疼的少女,语气有些严肃地责问她,“你这不是胡闹吗? 怎么能决定一个人回来? 从贵州到北京城,这么远的路,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其实下午韩妈妈告诉他韩寻舟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还顺便悄悄透露给他一个消息,原来韩家两口子也不放心她一个人旅行,只是实在经不住韩寻舟的软磨硬泡才勉强答应不去接她,但还是雇了个保镖一直隐隐跟着她。 尽管有保镖在,出不了什么岔子,可贺铭还是有些生气。 韩寻舟平时看着温顺柔软,实际上心比谁都野。 他担心这次旅途的顺利程度会让她产生错误的安全感,从而降低对外界的警惕。 像她这样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新闻里每天都要播报几例失踪案例。 韩寻舟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整个人又像是陷进了那个梦里,她涨红了一张脸,压根没听清他的问责,只十分敷衍地“嗯”了一声。 于是贺铭那对好看的眉毛又皱了起来。 …… 这天晚上韩寻舟破天荒没和谢昳煲电话粥,她窝在写字台前,揪着妈妈买回来的玫瑰花,玩起了“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的游戏。 最后一片花瓣是“他不喜欢我”。 韩寻舟立刻红了眼眶,不甘心地又揪秃了另外一朵花。 这一朵的最后一瓣是“他喜欢我”,但小韩同学刚开心没一会儿,心里又不确定了,于是爪子又伸向花瓶里的下一朵花。 初恋时候的少女从来敏感又纠结。 很久之后,花瓶里躺着几支光秃秃的花枝,书桌上散了一地花瓣,韩寻舟迷茫地哀嚎一声,踢掉拖鞋跳到床上,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她的大脑里展开了激烈的思考。 他应该也是喜欢她的吧。 韩寻舟想起了小的时候。 贺哥哥从小就很照顾她,他虽然只比她大七个月,可却把她当小朋友一样对待。 他借她作业抄,陪她看纪录片,每天晚上等她一起回家。 韩寻舟翻了个身。 不对,他也借庄孰抄作业,他还陪庄孰打篮球。 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不仅限于她。 甚至于韩寻舟还有种错觉,贺铭确实对她很好,可很多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 他总是担心她会不会走丢,总是严肃地检查她的作业,总是拿家长的语气对她。 根本就不像是对待一个喜欢的女孩子。 韩寻舟咬着嘴唇,无措地盯着天花板。 贺铭本身就是个像王子一样的人,他绅士、正直、阳光,他对周围的所有人都很友善,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对他赞不绝口。 贺铭是他们初中的校草,也是钢琴社的社长,就连学习成绩也总和昳昳争年段第一。 可她每天挑灯夜读,考试名次也只能保持在实验班的末尾。 他比她优秀太多,韩寻舟知道,在一些知情人眼里,他们俩是不般配的……虽然自从上初中以来,学校里知道他们之间有婚约的人越来越少了。 其实从十岁那年开始,两家人见面的时候就没有提过有关婚约的事情。 韩妈妈告诉她,婚约没有取消,只不过要等到两个人成年的时候自己做决定,除非有一方提前提出退婚。 思来想去,韩寻舟打消了当面问贺铭的念头。 一方面,这么羞耻的事情,打死她都不可能开口问;另一方面,她总觉得,如果不说破的话,这段隐秘的关系还能维持到十八岁,可如果她问了,或许明天就结束了。 韩寻舟躺在床上,开始翻她和贺铭之间的短信记录,从前一些寻常无比的短信往来,以现在的心情去看,却越看越懊恼。 “天呐,这张站在村口的照片太二了,我怎么把笑得这么难看的照片发给他了?” “我居然说了脏话……贺哥哥就从来不说脏话,他肯定觉得我不礼貌。” 韩寻舟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翻完他们俩之间所有的短信,然后就开始期待他的下一条短信和电话。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一直到开学,贺铭竟然一次都没有联系过她,而韩寻舟也像是跟谁较劲似的,没有发过一条短信。 虽然她每天都盯着手机屏幕。 …… 九月开学之后,学校给每个初三学生们发了一张高中意向的表格。 因为他们所在的中学是国际学校的初中部,里头有将近一半的同学在初中毕业之后会被家里送出国,剩下的一半才会留在国内接受高中教育。 所以学校希望能够将这两部分同学分开,好让出国的同学彼此交流、一起学英语,而想要参加中考的同学们则是能够静下心来复习。 初三年级有两个平行的实验班,贺铭和纪悠之在实验a班,谢昳和韩寻舟在实验b班。 教室靠窗一侧,韩寻舟靠在谢昳的桌子上,眼含担忧地问她:“昳昳,谢叔叔说要送你出国了吗?” 她听妈妈说,谢家一家三口相处得并不好,周婉玲和谢昳并非亲生母女,总是闹得不愉快。 所以谢川想要把谢昳送出国读书的概率非常大。 “那倒没有……”窗边在看时尚杂志的少女抬起头,美丽的面庞此刻已经初现端倪,她眨了眨眼睛,反问倒,“那你呢? 以后想做什么?” 韩寻舟皱了两条毛毛虫一样的眉毛,迷茫地咕哝道:“以后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的,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以后我爸妈很可能会给我安排个安安稳稳的工作。 可我一想到要坐几十年办公室,做着重复枯燥的工作我就想死。” “那你考虑过出国吗? 去不同的地方走走,或许你能找到以后想要做的事情。” 韩寻舟闻言立马摇了摇头:“出国念书肯定不可能的,我爸妈就是再浪也不可能抛下国内的产业,陪我在国外念几年书。 如果我一个人去,他们又不可能放心。” 她话音刚落,前桌女生就转过来,语气相当惊讶:“韩寻舟,你不出国啊? 怎么会呢,贺铭是要出国读高中的啊,你们俩不一起吗?” 她是和韩寻舟他妈一起从小学部升上来的,所以知道她和贺铭的关系。 韩寻舟听了这话,愣愣地呆在了原地,一旁谢昳皱了皱眉,问道:“贺铭要出国? 你听谁说的?” “我听b班的同学说的,他们说贺铭的志愿是要出国的。” 她说完,旁边另外一个妹子也转过来,有些疑惑地问韩寻舟:“对啊,我也知道这事儿。 而且隔壁a班那个蒋涵,她还说她之后要跟贺铭一起去英国读高中。” 蒋涵? 韩寻舟的脑子无比迟钝地转了起来,这才想起来是个高高瘦瘦的妹子,是贺哥哥钢琴社里的成员,去年文艺晚会还跟贺哥哥合奏过钢琴。 蒋涵都知道贺哥哥要去英国念书,可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 而且自从那天他把她从火车站送到韩家之后,他一次都没有联系过她。 就连一个短信都没有。 初恋和暗恋都让人自卑,并且胡思乱想,比如此时此刻的韩寻舟。 她心里酸得像灌了一整缸的柠檬汁。 也是,她跟贺铭的关系本来就飘忽不定,说不定哪天就断了,他确实没有必要告诉自己。 韩寻舟使劲握着小拳头,牙齿咯咯咯发着抖,前几天揪掉的一桌子玫瑰花瓣在她的脑海里拼成了五个大字……他不喜欢我。 那妹子举起手在韩寻舟面前晃了晃:“不是吧,这你都不介意的吗? 贺铭不是你的未婚夫吗?” 谢昳皱着眉挥了挥手,把那两个吃瓜妹子赶回去写作业:“闭嘴,别八卦,什么未婚夫不未婚夫的。” 可韩寻舟却抬起头,她咬了咬牙,像是叛逆期突然来临。 “是啊,什么未婚夫,我妈妈跟我说过,我和贺铭之间的婚约本来就没什么,以后随时都可以取消。 他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这些事。” 两分钟后,a班教师最后排,纪悠之看着去而复返的贺铭,从一堆练习册里抬了抬眼皮:“你不是要去问韩寻舟和谢昳志愿表填什么吗? 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们俩出不出国啊?” 贺铭没有说话。 纪悠之写完一道题,察觉他心情不太好,于是劝慰道:“你还在担心那张志愿表? 你爸也真狠,前几天把你关在家连手机都不让用,还直接帮你填了志愿表交给班主任,一点余地都不留。 你要是真这么不想出国,用不用哥们儿去帮你偷回来?” 贺铭摇了摇头,开始收拾桌子。 “现在用不着了。” 纪悠之惊讶地张了张嘴。 贺铭是个无懈可击的三好学生,但却有个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奇怪癖好……他生气的时候喜欢收拾桌子,特别是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把试卷折成一个又一个豆腐干大小的方块,然后统统叠在一起,这场景看着特诡异。 一般这种时候他都乖乖闭嘴不惹他,反正贺少爷一般叠完一本书那么厚的小方块也就消气了。 可是这一天,贺铭叠了整整两本字典高,还是没有恢复正常,这一整晚,纪悠之都觉得身边凉飕飕的。 第二天的开学摸底考试,贺铭考了全校二十六名,让所有老师和同学们都大跌眼镜。 而韩寻舟却破天荒考了班里前二十。 …… 周末,庄孰为了庆祝本校篮球队在中学篮球比赛中取得了区第一的好成绩,邀请几个朋友去他家开party。 一群初中生没那么多花样,说是派对,其实也就是定几份炸鸡可乐外卖,然后缩在影音室里一起看个电影。 庄孰从他爸妈买的成堆碟片里随便翻了一张碟,是一部老电影,《大审判》。 韩寻舟坐在谢昳身边,她看着屏幕,余光却瞟向坐在沙发一角的贺铭。 他坐得笔直,眼睛直勾勾盯着幕布,看得十分认真。 韩寻舟突然觉得自己特差劲,这么久没有联系,原来只有她的心情受到了影响。 影音室在庄家别墅的地下一层,虽然有换气设备,韩寻舟还是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也不通畅。 她站起身,走出影音室,去负一层的洗手间洗了把脸。 等从卫生间出来,她遇到了刚刚从影音室里出来的贺铭。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淡淡地对她点头,径直往卫生间走,竟然完全没有从前的熟稔和亲昵。 韩寻舟鼻子一酸,她在心里念叨了一千句“讨厌他”和一万句“贺铭是个大笨蛋”,可还是没忍住,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韩寻舟吸了吸鼻子,问道:“贺哥哥,你真的要出国啊? 那我们之后就……就见不到了,我爸爸妈妈肯定不会让我出国,他们舍不得我的。” 贺铭捏了捏手心:“……你不想见不到我吗?” 韩寻舟摇摇头:“不想。”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贺铭轻轻咳嗽了一声,向往常一样伸手摸了摸韩寻舟的脑袋,温声问她:“舟舟,电影好看吗?” 韩寻舟心想你明明看得那么认真,好不好看自己不知道啊,问我干嘛? 可嘴上却胡乱又随意地回答:“好看,我最喜欢当律师的男孩子。” 贺铭若有所思地站了很久,最后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回去吧,我不出国,你将来还是每天都能见到我。” 韩寻舟惊喜地抬头看他,极力掩饰自己翘起来的嘴角。 刚刚脑子里盘旋的一千句“讨厌他”立刻成了冒粉红色泡泡的“喜欢他”。 她故作平淡地“哦”了一声,脚步却轻快起来。 “贺哥哥,你不去洗手间了吗?” “嗯,不去了,舟舟,你不要吃太多炸鸡,会上火。” “哦,我知道了。” 半个多月的隔阂仿佛烟消云散,韩寻舟忽然觉得,人还是不要奢求太多。 回到从前也不错。 …… 周一,庄孰和纪悠之在学校见着了贺铭,发现他额角淤青,嘴上破了皮,神情却飞扬。 “贺铭,你挨揍了?” 贺铭这么个三好学生,从来没挨过揍,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啊。 “不会是因为你这次考砸了吧? 你爸也太狠了。” 贺铭笑着点点头:“嗯,挨了,还挺疼。” 却不是因为这个。 庄孰觉得他可能是被打傻了。 …… “2009.09.16,爸爸说除非我想明白以后留在国内要做什么,否则就要送我去英国念书,大学读金融专业。 昨天和舟舟一起看了《大审判》,她说最喜欢当律师的男孩子,我大概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了。 挨了一顿揍,挺值。” ……贺铭,关于你的日记。 第69章 第69章 2013年夏末,十月,此时的韩寻舟还差两个月满十八周岁。 她放下了马尾,烫了个大波浪,大大的眼睛和腮边婴儿肥被海藻般的卷发一衬,简直像个欧式童话里的洋娃娃。 过去三年,她和贺铭、谢昳还有纪悠之仍然在同一个高中,高考时候又填了同一所大学,所幸韩同学在高三一年里日日挑灯夜读、勤耕不辍,没有掉队。 纪悠之学金融,贺铭念法律,这都是在意料之中的。 虽然韩寻舟并不知道贺铭是怎么说服贺峥让他读金融以外的专业,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了这个专业,但当她得知贺铭要念法律的时候,只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毕竟他在高中时候就在这方面展露出了极其强大的天赋……他高一就加入了校辩论队,之后每年的中学生比赛,作为一辩和队长,贺铭带着他们校队成为了北京城最佳中学生辩论队,甚至还击败过好几个大学队伍。 而韩寻舟则和谢昳一起,选了个工科自动化专业。 谢川是不管谢昳选什么专业的,可韩家两口子就不一样了,他们想破头也没想到自个儿女儿竟然选了这么糙的工科专业。 不过韩寻舟心里却没什么想法……她就是看谢昳选了什么,跟风一起填了一个专业。 事实上她对于上大学这件事情很迷茫,更别说选专业了。 一个月后就要成年的她还是没有什么想做的,之所以这么努力念书,也不过就是想要和朋友们在一起。 和他,在一起。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属于少女的那份悸动被深深藏在了心里,除了谢昳,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的心思,包括爸爸妈妈。 不过韩寻舟偶尔会给未来的贺铭写信,把自己少女时代的暗恋一点一点记录在纸上。 四年过去,那些信已经有厚厚一沓,她想等到有一天,如果他们的婚事板上钉钉了,再亲手交给他。 但对于这门婚事,韩寻舟依然是不确定的。 十四岁那年为时几周的别扭之后,她和贺铭的关系回到了小时候那样,他对她很好,她也依赖着他,可事实上两人之间的联系又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高中时候的韩寻舟不再像之前那样每天都往贺家跑,再加上有了谢昳,闺蜜之间的相处更加日常且安心,韩寻舟开始找谢昳一起回家、仔细、逛街。 并且她逐渐有了莫名其妙的矜持和害羞,和贺铭见面成了一件严肃的事情,她得好好挑选衣服和首饰,不再像小的时候一样随意。 …… 开学一个月,韩同学已经兴致勃勃地把学校里的社团逛了个遍,挑挑拣拣最后去了个女孩子最少的社团,登山社。 跟着去远足登山一次后,韩寻舟浑身酸软、生无可恋地躺在谢昳的公寓沙发上。 谢昳满眼都是止不住的笑意,轻轻踢了踢韩寻舟的小腿,把用桌布包起来的冰块递给她:“脚踝好点了么? 这些冰块你先用着,要不要我下楼给你再买点……呃,药酒? 或者云南白药?” 韩寻舟摇摇头,瘫软得如同一条死狗:“不用……你让我歇一会儿,哇登山社真的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知道我昨天走了多少路吗? 四万步!而且还是爬山唉,我爬到一半就不行了,后半程全凭队友的搀扶。” “让你非要去,爬山有什么好玩的。 你要真想坚持,跟我一起办个健身卡吧,把体能训练上去了,在登山队里也不至于丢人。” 谢昳闲闲坐在一旁翻杂志,闻言挑了挑眉道,“对了,下周纽约春夏时装周去不去,我看到有个今年刚出的设计师品牌,他们家的秀场非常吸睛。” “不去……我这个月的零花钱花得差不多了。 昳昳你也太腐败了,也就谢川能养得起你,你说等你嫁人了,你老公能养得起你吗?” 四大时装周,每年两届,谢大小姐不是在去米兰的路上,就是刚从巴黎回来然后飞纽约…… 谢昳翻了个白眼:“靠老公干嘛,我以后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行么?” “来,昳昳,我给你算一算啊,你每年买这些包,还有每一季小香新款外套、鞋子,再加上各个品牌出的高定……哦最近你还瞄上了几个新兴设计师品牌,限定款包包比大牌还贵……”,韩寻舟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算了一把,最后十个指头都用上比了一个数字,“……你说你以后除了继承家产经营公司,你得干啥才能挣这么多?” 谢昳:“……” 塑料姐妹花又互相吐槽了一波,韩寻舟的手机忽然响了。 累到完全不想起身的韩同学丝毫想不起来前一秒她还在吐槽,立马撒娇使唤谢昳:“好昳昳帮我拿一下手机,在餐桌上!” 谢昳横了她一眼,但还是起身给她拿了手机,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贺铭的电话。” 话音刚落,那边刚刚还在装死的人一蹦三尺高,然后拖着伤腿像个丧尸一样兴奋地挪过来,清了清嗓子拿起电话。 “喂,贺哥哥……” 谢昳听着她又软又甜的声音,翻了个白眼,这丫太能装了,刚刚吐槽她的时候像河东狮吼,一接贺铭的电话就像个娇滴滴的美娇娥。 啧。 可没过几秒钟,满脸春意的韩同学脸色剧变,挂了电话手还在抖,唇色发白说道:“……昳昳,贺铭说乔阿姨从两米高的花架上摔下来了,当场昏迷,她人现在在医院……怎么办,她不会……不会出事吧?” 她说的是贺铭的妈妈,乔婉。 谢昳怔了一下,拍了拍韩寻舟的肩膀,然后立刻拿出手机替她叫车:“别急,她在哪个医院?” “人民医院。” “我帮你叫了车,你过去看看。” 韩寻舟脑袋嗡嗡作响,闻言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好半天后难过地抱紧了谢昳的腰,把脑袋埋在她肩头,嗷呜一声哭出声来。 贺家夫妻俩的性格完全不同,贺峥严厉又刻板,事业心重,在家待的时间不多;而乔婉则是个一心顾家的家庭主妇,温柔又善解人意。 对她来说,乔婉就像是她第二个妈妈,小的时候她每天都往贺家跑,三天两头就留宿,乔婉比韩母还知道她的习惯、口味,经常亲自下厨做她最爱的菜,早上换着样式给她梳辫子,还时不时牵着她去逛街,买好看的衣服。 韩寻舟还记得乔婉带她出去逛街的时候,碰到朋友,都会介绍说韩寻舟是她女儿。 …… 半个小时后,韩寻舟坐出租车到了医院,贺铭站在医院门口接她。 贺铭比韩寻舟大了七个月,已经满十八周岁了。 不像一般十八岁仍然跳脱的少年人,比如和他同龄的纪悠之以及庄孰,贺铭向来是从容、稳重的,再加上他俊朗的外貌,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都经不住回头看一眼。 因为贺母的事情,贺铭本身情绪极差,可看着小丫头红红的眼眶,还是努力展开皱着的眉头,走过来克制地摸了摸她的卷发,安慰她:“没事了,我妈刚刚已经醒了,全身检查过,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舟舟,你妈妈也过来了,现在在病房里陪我妈聊天。” 韩寻舟这才松了口气,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她在贺铭说话的时候紧张得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两个人离得很近,隔着衣服布料,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也能够闻到他身上清新干净的洗衣液味道。 是乔婉爱用的薰衣草洗衣液。 韩寻舟红了脸,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了手,乖乖跟着他往住院部大楼里走。 病房里,贺峥不在,韩母正在给乔婉削苹果,她眼睛红红的,之前肯定是担心得掉了眼泪。 韩母和乔婉的关系一直很好,没嫁人的时候就是闺中好友,后来因着两家之间的关系,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不像亲家,倒像是闺蜜。 乔婉手腕上打着石膏,脑袋上缠着绷带,看到韩寻舟之后拍了拍床边,声音还有些虚弱:“舟舟来了,坐这里。” 韩寻舟一看她那样子眼睛就红了,乖乖坐在床边,红着眼睛拉着她的手没有说话。 “这孩子,跟你妈一个样子,动不动就红眼睛,跟个小兔子似的……”乔婉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莞尔道,“阿姨没什么事,就是点皮肉伤,医生说,好好歇几天,一个星期就能出院了。” 几人聊了一会儿天,乔婉说道:“舟舟啊,能不能麻烦你陪贺哥哥去我们家,帮我收拾几件衣服还有日常用品过来,他们爷俩什么都不懂。” 韩寻舟闻言点点头,依依不舍地跟着贺铭走出病房。 刚到楼下,贺铭才发现没有拿家里钥匙。 他让韩寻舟在楼下等着,自己重新坐电梯回到病房。 走到门口时,竟然听到母亲压抑的更咽声。 贺铭推门的手停住,本想回避,却意外听到了舟舟的名字。 “下个月舟舟就要成年了吧? 两个孩子的婚事也该有个结果了,你觉得呢?” 贺铭的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一向极其有风度的他在这一刻选择了偷听。 韩母点点头:“嗯,你回去问问阿铭的意思,我问问舟舟,婚姻对他们俩来说都是人生大事,两个孩子的意见很重要。” 房间里陷入了片刻缄默,许久之后,贺铭听到乔婉的一声叹息,带着说不出的苦闷。 “小淑,实话告诉你,我私心里是不希望舟舟嫁进我们家的。” 乔婉叹了口气,语气沉重道,“我从小就把舟舟当亲女儿,要是我有这么个宝贝女儿,我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嫁进贺家这么个人家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笑道:“二十年前我们就是好友,你还记得我那会儿的样子吗?” 韩母回答道:“哪能不记得,你当初是文工团的招牌,那年我跟着我父亲去伦敦看你的舞蹈演出,身边有个英国人激动地和我们说,台上这个女孩子跳得比他们皇家舞团的首席还要出色。” 乔婉点点头:“是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前几天在家实在是憋疯了,回老家收拾了些陈年旧物,发现了一张我跳舞的照片,后面还写着我的梦想。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二十岁的梦想就是要跳到最棒,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我们的民族舞蹈不比他们的芭蕾差。 可后来,我在意大利巡演的时候遇见了在那儿谈生意的贺峥……” “我从来不后悔嫁给了他,我也并非不爱他了,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二十岁的自己。 贺家之所以能够崛起得这么快,和家族严厉的规矩脱不开关系,这规矩是从祖辈定下来的,没有人能反抗。 家族规定,男人在外拼事业,女人就得当贤内助。 贺峥他爱我,但更爱事业,他只希望我能安安静静在家里,相夫教子。” 乔婉讽刺地笑了一下,“会跳舞有什么用? 舞跳得好不如饭做得好,不如地扫得好,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跳过舞了。 今天我站在梯子上,抓着梯子伸手够后面的花,谁知道我现在的柔韧性和平衡能力竟然差成这样。” 韩母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 乔婉回握住她的手:“所以啊,我不希望舟舟走上我的路,舟舟从小就爱看纪录片,对什么事情都充满好奇心和探索欲望。 她的眼睛里有自由,有光,有我少女时代一切的向往和希望。 当初两家订娃娃亲的时候,我自己都想不到我会有天活成这样,可如果时间倒退,我肯定不会同意舟舟和阿铭订婚的,我不希望几十年后,她也像我一样,平庸无能,又死气沉沉。” 面对好友这样的剖心之言,韩母也认真思索了,可她毕竟非常喜欢贺铭,于是挣扎问道:“但贺铭以后肯定不会像他父亲一样,他选了法律专业,未来并不会经商啊。” “那只是贺峥的,这事儿还没敢告诉他爷爷呢。 我和贺峥为这事儿争吵过无数次,可他的态度很坚决,他说贺家就一个儿子,这么大的产业,不管学什么专业,以后总是要继承家产的。 吵了太多次之后,只要我一提起这个话题他就语气强硬地喊停。 我实在是疲于争辩,我太没用,保护不了阿铭。 而现在的阿铭,也保护不了舟舟。” 韩母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半天之后,韩母拍拍乔婉的手背,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乔姐姐,你也别多想,还是得看孩子们的想法,要是两个人真心互相喜欢,咱们也拆不散不是?” “再说了,这事儿能不能成还真不一定,我悄悄告诉你啊,舟舟去上大学之后,我在家整理她的东西,竟然发现了一沓情书,封面上全是‘致我最爱的xxx’,我没有打开看,但她应该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名字还是三个字的。” 乔婉闻言心情好了不少,顺便开起了孩子们的玩笑:“是吗? 舟舟平时就是个小机灵鬼,什么时候学会写这样的信了? 也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我猜肯定是活泼开朗的,不像阿铭,脾性跟他爸一模一样,除了选专业的事情从来不犯错,又老成又古板。” “你还别说……我看到那些信的时候都震惊了,我一直以为舟舟是喜欢贺铭的,成天‘贺哥哥’的叫……” 空荡荡的病房门口已经没有人,韩寻舟在楼下等得太久,刚想上楼看看是什么情况,却在电梯里见着了贺铭。 电梯已经下到一楼大厅,所有人都陆续往外走,而他却神情恍惚地站在里侧,一点都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韩寻舟走进去,一把将他拽出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贺哥哥你想什么呢? 回魂了,不然你一会儿又被运上楼啦!” 贺铭抬起头看她。 和小时候那个淌着鼻涕跟在他身后的小屁孩不一样了,女孩子皮肤透亮,眼睛很大,一张略带些婴儿肥的脸被绸缎一般的大波浪衬得小巧又俊俏,圆圆的眼睛和嘴巴还带了点符合年纪的娇憨可爱。 她不再是那个被他护在身后、轻易列为所有物的小孩儿了,她是一个独立的人。 她的双眸如暗夜里的宝石,更如白昼里的阳光,就像妈妈说的,她的眼睛里有光,有自由,有梦想,还有了……喜欢的人。 贺铭惨白着脸笑了下。 承认这最后一点,几乎挖掉他半颗心脏。 他其实没觉得太震惊,或者说他是有预感的,十四岁那年她就当众说过,和他的婚约并不当真。 何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舟舟对他有了秘密,她不再那么爱粘着他,甚至经常躲着他。 韩寻舟见他不说话,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然后摊开手:“贺哥哥,钥匙拿了吗?” “我妈也没带……没事,可以联系家里阿姨帮忙开门。” “哦……”韩寻舟瞪大了眼睛,“那你还去了那么久,不会真的一直在电梯里转悠吧? 贺哥哥,你有心事吗?” 贺铭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舟舟,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韩寻舟暗暗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果然优秀的人在电梯里都会思考人生,她怎么就没这个觉悟。 韩同学决定好好答题,要向贺哥哥看齐。 “咳咳……”,小姑娘揉着酸软的腿,眼珠子转了转,半晌后雄赳赳气昂昂道,“我以后想走遍全世界,我们国家有这么多的好山好水,而且外面还有广阔的世界。 我要去看看纪录片里看到过的那些土地,了解不同的文化,还有不同的人民。 我现在就在为此做准备呢,跟着登山社爬山,锻炼体力。” 贺铭为她骄傲,却又无法克制地难过起来。 妈妈说的对,现在的他,保护不了她的自由与梦想啊,除非将来有一天,他能足够强大到任她肆意妄为,任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可她能等他到那一天么? 贺铭抬起手,再一次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这一次和往常无数次都不同。 他多停留了两秒钟,拿拇指蹭着她的发,感受着她蓬软的发顶和痒人的发丝,竟然久久舍不得松手。 “舟舟,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泰坦尼克号吗? 如果你是rose,你会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韩寻舟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贺铭为什么要提这个,但听到“喜欢”两个字,她便红了脸。 “会……会啊……”,韩同学绞着手指头,支支吾吾咕哝着,“我是想要自由自在地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我……” 她低着头,羞耻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勒令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冷静下来,不要一不小心兜了底。 贺铭看着她满脸通红的模样,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他笑得难看,几乎维持不了脸上风度,只喃喃自语:“……三个字的那个人么?” 他的声音太轻,韩寻舟完全没有听清楚,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没事……走吧。” 一个月后,韩寻舟生日当天,贺铭主动提出了退婚,那天晚上,韩寻舟情绪高涨到一个人把一整个生日蛋糕塞进了肚子里,撑到躺在沙发上抱着肚子哭。 …… “2013.10.12,我的舟舟长大了,她说想要和rose一样,谈一场自由的恋爱。 爱是尊重,可真的好难。” “2013.11.09,我的舟舟今天成年……以后不能叫‘我的’舟舟了吧。 人性自私,可原来,我有这么爱她。” ……贺铭,关于你的日记。 第70章 第70章 2014年,这年的韩寻舟十八周岁整。 她依然没有搞明白贺铭为什么退婚。 但理由无非就两个,不喜欢她,或者有了另外喜欢的人。 这两个理由,无论是哪一个,都把韩寻舟打击得体无完肤。 最痛苦的是,为了不让两家人因此难堪尴尬,她还不能在爸妈面前表现出来,甚至不能在除了谢昳以外的任何朋友面前表现出来,她干脆利落地退了婚,欢欢喜喜地过了生日,一堂课都不落下。 但一到晚上,韩寻舟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以及自我怀疑当中。 她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性格、长相、身高以及智商。 自从贺铭退婚之后,韩寻舟每天醒来都能发现自己的一个缺点。 第一天觉得肯定是她个子太矮了,他根本就很难看到她;第二天又觉得大概是她太笨了,跟不上他讲话的节奏;第三天起床,又痛恨起自己从前一直咋咋呼呼、跳脱的性格来,笃定他肯定是嫌她太吵…… 否则她实在难以解释,为什么朝夕相处十八年,他仍然不喜欢她,明明她早就深陷于他、难以自拔。 这件事情除了感情上的伤痛之外,着实狠狠打击了少女敏感的自尊心。 她甚至希望贺铭来跟她说一声,他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哪里不够好,只是单纯的他不喜欢。 可他却一次都没有来找过她。 就在这么颓丧了两个月后,韩寻舟终于决定和自己和解,她要从这段长达数年却无疾而终的暗恋中走出来。 元旦那天,韩寻舟拉着谢昳去理发店,剪掉了续了多年的海藻般的卷发,然后让理发师给她染了一头粉色长发。 第一次染发的体验并不好,韩寻舟本身的发色很黑,漂洗发色的步骤一共进行了四次,花了整整五个小时。 漂的过程中头皮刺痛难耐,像是有一根根小刺扎在她脑袋上。 韩寻舟忍住没有掉眼泪,结束后对着自己非主流的粉色脑袋比了一个剪刀手。 走出理发店后,她忽然觉得心里很轻松,甚至久违地闻到了湿润空气里的香甜味。 这个元旦,北京下了一场雨。 “昳昳,你觉得我的新发型好看吗?” 谢昳的语气难得温柔,她摸了摸韩寻舟粉乎乎的脑袋,称赞道:“真的很好看,超级好看。” 韩寻舟笑起来,细腻的粉底盖了她眼底的黑眼圈和额角冒出的两颗姨妈痘。 “昳昳,我觉得尝试新鲜事情的感觉真的不错,原本我以为放弃留了这么多年的长头发很难,没想到刚刚理发师剪下去的那一刹那,我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浑身轻松。 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别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万个人适合做你的伴侣,我总能找到的,对不对?” 她虽然笑着,眼睛里却噙满了泪。 谢昳拍了拍她的肩膀:“嗯,舟舟,你会找到的。” 韩寻舟总算破涕为笑,用力地点了点头,对自己说,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贺铭。 于是2014年的第一天,韩寻舟决定彻底放弃贺铭。 第一个星期,她不再怀疑自己。 第一个月,她不再喜欢他。 第二个月,她想要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 三月,北京城进入了每年季节模糊的时刻,寒风凛冽卷起细细的尘土,烟灰色成了天空的主色调。 说不清是春雨还是冬雨的雨淅淅沥沥下着。 s大西门口的咖啡厅门口放着一把红色的长柄伞,一位个子很高、外表阳光的眼镜帅哥细心地把一杯甜滋滋的热摩卡端到坐他对面的女孩子面前。 女孩儿长着一张略显婴儿肥的脸,醒目的粉色短发让她原本软萌的外表看着有些不羁,她抿了口咖啡,甜甜道:“谢谢。” 男生温柔地看着她,挑挑眉大方道:“考虑好了吗? 和我交往试试? 一个月之后你要是觉得不合适,随时可以分手。” 他们相识于两个月前两校登山队一起举行的元旦派对上,这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子让他印象非常深刻,那天回去他就从群里加了女孩儿的qq,追了两个月,她终于答应出来喝咖啡。 男生此刻还是有些紧张。 女孩儿眨了眨眼睛,她短暂地思考了半分钟,非常干脆道:“好,那就试试。” 她接着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会认真试一试的。” 那天晚上,男生送韩寻舟回家,她把房间里那沓厚厚的信全都撕碎,却不敢扔进垃圾桶里,只好藏在柜子最深处。 于是面前的这个男生成为了韩寻舟的第一任男朋友,诚然他是个极其优秀的人,不论是学习、家庭背景还是性格都无可挑剔,还是隔壁t大计算机系的系草。 韩寻舟也认认真真地跟他谈起了恋爱,完全没有敷衍的态度。 准确的来讲这一次是她的初恋,她做足了准备,查了一些攻略,比如谈恋爱应该做什么事情,怎么样跟一个陌生的男生进行性格上的磨合,如果有矛盾应该怎么处理等等等等。 但非常奇怪的一点是,她和第一任男朋友在一起的一个月时间里,竟然一次架都没吵过。 他们一起去看过电影,一起逛过街吃过饭,可却怎么都觉得生分。 就是那种吃饭互相帮忙拿双筷子都要说“谢谢”、遇到略有分歧的话题默契地不继续深聊、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起争执的生分。 韩寻舟问过寝室里几个室友们,觉得这种关系正常不正常,有谈过几个男朋友的表示:“才不到一个月嘛,不能说明什么,等你们以后再发展发展再说。” 韩寻舟问:“发展什么?” 室友莞尔一笑:“当然是,一垒二垒三垒啦!拜托,性和爱是分不开的,你们到现在连亲亲都没有过,哪里能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啊。” 韩寻舟想了一下,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丝毫没有羞怯缱绻的意思。 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都逐渐察觉出这段感情里的不妥当来,约会的次数也逐渐减少,韩寻舟心底觉得,就像在一起时候说的那样,一个月应该就是期限了。 就算她不提,对方大概也会提分手。 他们在一起一个月整的那天,男生给她发了条短信,约她下午三点钟在他们在一起那天的咖啡厅里见面,道别意思非常明确。 正好这天中午,纪悠之组织了一次约饭。 彼时是2014年的四月份,玉渊潭公园樱花盛放,粉色与白色的花瓣成片交织在一起,前来赏樱的游客们脚步闲适,全然没有工作日北京城的拥挤气势。 玉渊潭附近的这家江浙菜算是小有名气,韩寻舟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纪悠之身边坐着的贺铭。 说来实在是讽刺,自从去年圣诞至今,他们俩已经有几个月时间没见面。 他一次都没有找过她,她也不再往贺家跑。 贺铭听到推门声,淡淡阂了眼,端起酒杯抿了口江浙甜米酒。 仿佛退了婚连朋友或青梅竹马都懒得演。 韩寻舟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心脏久违地缩成了一团,倒并非是因为还留恋,只是觉得两人毕竟亲近了这么多年,她牙牙学语时有他,青春年少时有他,春心萌动时有他。 怎么如今却形同陌路了呢。 …… 饭桌上,几人向往常一样聊着学校各种坑爹的政策、临近的期中考试,顺带吐槽吐槽各家父母亲戚的糟心事儿。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性遗忘韩寻舟和贺铭的过往以及他们退婚这件事。 两个当事人也没提,仿佛一切都跟从前没有区别。 但区别其实是,他们俩之间不再有交流。 韩寻舟挑起的话题贺铭不会参与,她问的问题贺铭也不会回答。 韩寻舟暗暗捏了捏小拳头,气得牙根痒痒。 她是真的很生气。 就算退了婚,也没必要这样吧? 难道他之前十几年的亲切和温柔都是演给两家父母看的? 韩寻舟觉得自己叫了那么多年的“贺哥哥”,简直就是喂了狗。 几杯酒下肚,韩寻舟由内而外躁动起来,某种愤怒又心酸的情绪在心尖酝酿。 她才不是一个被退婚只能躲在家里哭的小可怜。 对,她还谈了恋爱,虽然这段感情有可能今天就要结束。 韩寻舟晃晃悠悠站起身,从手机相册里翻出男朋友的照片,笑着跟大家宣布:“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谈恋爱了!” 庄孰和纪悠之都在抢着看照片,笑着闹着调侃她,而贺铭依旧不咸不淡地低头吃饭,连她男友的照片都懒得看一眼。 那时候的韩寻舟并不懂,太过正常其实就是反常的道理,她只觉得十分没劲。 饭后,韩寻舟去赴了男友的约,对方果然礼貌地提出了分手,两人说好最后一起逛一次街,却在走出咖啡厅后,在街角遇到了贺铭。 他也看到了他们,停住脚步,眼神从他们挽着的手游移到她唇边的笑,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明明中午才见过,再见依旧陌生而疏离,似乎她并非他曾经的未婚妻,也不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只是马路上随便一个路人。 他竟然连招呼都不跟她打了。 韩寻舟打算在心里重新定义她和他的关系。 她挽着男友的胳膊,笑得十分甜:“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爸朋友的儿子……” “……贺家哥哥。” 她说完,忽然看到对面的贺铭笑了一下,他看着她许久,仍旧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便与她擦肩而过。 看来,这关系果然合适。 …… 2014年…… 这一年,贺铭没有再写日记。 第71章 第71章 2019年,这年的韩寻舟二十四周岁,刚刚拿到了s大通史研究生毕业证书。 本科四年当中,韩寻舟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学渣,每学期五门课至少有三门补考、重修,gpa在自动化系吊车尾、险些因为没有够学分拿不到文凭的那种。 韩寻舟越发崇拜起谢昳来,明明两个人都对这个专业好无兴趣,但谢昳却每次都能考得不错,她就不行。 韩同学并没有勉强自己,没事儿就翘课出去泡吧,大学四年里,北京城的所有酒吧都被她摸得一清二楚。 韩父韩母一番苦口婆心劝说无果后,也就任她去了。 事实上就算拿不到毕业文凭她都没什么所谓。 但最令韩寻舟郁闷的是,人们都说考场失意情场得意,她却好像正好相反。 大学四年时间里,韩寻舟换了好几任男朋友,诚然当她不再迷恋贺铭之后,确实发现这世界上优秀的好看的男生要多少有多少。 这几个男朋友中,有追她许久的,也有被她瞄上眼主动出击的,但非常奇怪的事情是,每一任的交往时常都没有超过三个月。 大部分都是因为恋爱日常实在太平淡,平淡到两个人似乎只是一起泡吧一起逃课的搭档,而不是情侣。 对此,韩寻舟去请教了正在“热恋中”的谢昳。 “昳昳,你和江泽予怎么能保持从大二到大四一直在一起都不厌倦的啊? 我跟我每个男朋友在一起,感觉第二天就相看两厌了,在一起根本就不知道聊什么……” 谢大小姐从一堆新收到的名品中抬起头,认认真真思索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他太喜欢我,离不开我吧。” 韩寻舟:“……” 这波恩爱秀得实在是妙。 她非常疑惑,不是说这世界上有两万个人适合她么,怎么会这么难找? 这试错概率也太大了吧? 那边谢昳拨了拨刘海,翻出件浅咖色小西装,搭上法式碎花长裙,闲闲道:“这些人里不是没有适合你的,只是你不喜欢罢了。” “你如果不喜欢,就是试上几万个,也难成。 舟舟,不要勉强自己,有些东西你越着急越不美,放松心态,说不定哪一天,你去喝咖啡的路上就能遇见。” 韩寻舟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 除了谢昳,旁人都当她爱玩恋爱游戏,可其实她自己知道的,似乎在离开贺铭之后,她就陷入了一种魔怔状态,急于去追寻“对”的爱情,急于遇上那个她的真命天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刷掉被退婚的屈辱。 或许,真的该慢下脚步,做一些该做的事情了。 韩寻舟这个鬼成绩,别说是保研了,考研肯定也没戏。 原本韩父韩母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大三结束的暑假,韩寻舟竟然决定要备考本校通史专业的研究生。 韩母已经完全不知道她脑袋里都在想写什么了,但韩家两口子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家大业大的,就是任她折腾一辈子也供得起。 从工科自动化跨专业到通史,简直就像是横跨一整个银河系,本科期间听了几耳朵、堪堪及格线水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pid整定、反馈系统知识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 她彻头彻尾成了个门外汉。 韩寻舟开始每天泡图书馆,抱着几本厚如砖头的中国史、欧洲史、东亚史等等啃得不亦乐乎,历史大法好,竟然让她成功戒了酒,也破天荒拥有了长达半年的空窗期。 但韩寻舟却觉得人生第一次找对了方向,她曾经看过的那些纪录片,旅游时候去过一些国家看到的和她不同的人和迥然相异的文化与社会,似乎都有了理论支持和形成原因。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烈日炎炎的暑假,当她坐在图书馆一角,听着耳机里五月天《盛夏光年》里重复再重复的“我不转弯”,然后愉快地读着往前数百年甚至数千年来,这个世界的变化与足迹,她竟然觉得内心无比平和。 就像小时候躲在被窝里看贺铭找给她的网站上那些热带雨林的冒险纪录片一样。 几个月后,韩寻舟的人生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她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如愿以偿考上了s大通史系研究生;大学毕业;还有就是,谢昳和江泽予分手,孤身去了美国。 韩寻舟咬着牙适应了没有闺蜜在身边的新生活,踏进了研究生校园,她开始活得越来越像个人。 这一年她也机缘巧合加入了北京城大学生志愿者协会,然而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在之后几乎改变了她的一生。 对她来说,研究生的学业比起本科枯燥的计算和实验,实在有意思多了。 再加上谢昳去了美国,韩寻舟几乎告别了s大夜店女王的称号,把一头灰粉色头发染回黑色,自我封闭式的疯狂学习成了她的日常。 她的学习态度端正到仿佛洗心革面换了个人,不仅是她的导师,系里大部分挑剔的老学究都十分喜欢她,就连s大论坛上都有个校友扒的飘红帖子:论自动化系学渣、夜店女王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通史专业研究生学霸的。 志愿者协会也经常在群里发布一些活动,于是每个周末或是节假日,韩寻舟便游荡在全国各个地方做义工和志愿者。 而谈恋爱这件事情也变得佛系了很多,整个研究生的过程里,她只交了两任男朋友,虽然还是没能打破三个月魔咒,可她也没有自怨自艾。 这样的生活让她觉得无比充实,二十三岁的韩寻舟在某天早上醒来之后,忽然那么多年以来,心脏某个角落隐隐作痛的感觉忽然痊愈了。 她在满室的清晨阳光里放肆大笑。 那个陪伴了她十八年的,她这辈子唯一心动过,唯一爱过的男人,他总算彻底地走出了她的心脏。 时间飞快拨转到2019年。 韩寻舟只用了两年半时间就提交了毕业论文,最后一任男友也在交往两个月后和她提出了分手。 毕业之后,韩寻舟的导师强烈建议她继续读博留校任教,认为她的资质足以在学术领域创造出一片天地。 可韩寻舟却清楚地知道,学历史固然让她如痴如醉,可做研究并不是她的初心。 她在一家世界史杂志社工作了三个月,在某天忽然看到群里有个去乌干达孤儿院做义工、长达两年的志愿者活动。 她又感觉到胸膛左侧,心脏疯狂跳动的感觉。 于是韩同学立刻报名了,等办好手续之后才告诉爸妈,把一招先斩后奏玩儿得驾轻就熟。 饭桌上,韩父韩母急红了眼,韩父气得血压都犯了:“那是乌干达不是乌托邦!你还要去两年?” 韩寻舟一双眼睛亮得不像话:“嗯,我知道,是乌干达。” 韩父韩母劝了她一整晚,韩寻舟态度依旧坚决。 最终韩母无奈转变策略以退为进,希望乔婉替她劝一劝:“你要真想去你就去吧,临行前去看看你乔阿姨,听听她怎么说。” “好。” 其实这些年,虽然韩寻舟和贺铭之间几乎没有了联系,可她和乔婉亲如母女,情谊还是一如当初。 所以韩寻舟偶尔还是会去贺家和乔姨叙叙旧唠唠嗑,但每次都会打听好贺铭不在的时候去。 两家的关系依旧亲近,贺铭的消息她也陆陆续续都有听说。 比如两年之前,贺峥坚决不同意他继续念法律,大四就要求他负责公司业务。 当时正巧当时他负责的一个子公司遇上了一些非常麻烦的法律纠纷,贺铭一个律师都没请,十分漂亮地打赢了官司。 开庭时候贺峥就坐在底下,看着儿子有条不紊地跟对方从业几十年的律师辩论并成功胜诉。 他当天晚上给贺老爷子去了一通电话,后来亲自替贺铭在保研申请书上签了名字。 韩寻舟还听说他在研究生期间创办了一间律所,如今发展非常好,在北京城中初露头角。 不过这些消息对如今的韩寻舟来说就像雾里看花,她看不太清楚也懒得去了解。 几天后,韩寻舟收拾完行李,久违地去了一趟贺家。 乔姨这几年身体不好,贺家换了一个别墅,位置在香山脚下,占地很广,视野非常好。 韩寻舟开车过去,刚停好车子就看到湖边站着的男人。 庭院里的人工假山石嶙峋,几只散养的翠鸟停在上头晒太阳,贺铭站在那里抽烟。 与许多年前那个发着光的少年略有不同,他西装笔挺、眼眸深邃,竟有了一些岁月沉淀后的沧桑气质。 他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烟,双眼却毫无神情地望着那假山,不知道在看什么。 烟气袅绕,韩寻舟下车走到他身边,真诚地笑了笑:“好久不见啊,贺哥哥,怎么三好学生也学会抽烟了?” 贺铭看向她,把才燃了一点的烟摁灭在手心。 他背着光,英俊的脸庞陷入短暂静默,那眼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情绪隐没在暗色里。 他笑了笑:“有好几年了,只是你没有注意。” 他从十八岁那年学会抽烟。 准确来说,是她成年的那天开始。 韩寻舟无所谓地点点头:“抽烟其实也没什么,我之前混夜店混的多,周围玩儿得好的男生没几个不抽烟不喝酒的,不过还是要适量,抽多了危害健康。” 贺铭没有回应她疏离的关心,这种像是对一个许久不见的普通朋友的劝诫,让他浑身难受。 “不说我,听说,你要去非洲做志愿者? 去多久?” “两年。” 男人的瞳孔微缩,跟着重复:“两年……” 同样的两个字,她说起来充满向往与憧憬,而他却连尾音都落寞绝望。 韩寻舟察觉出这不妥,耸了耸肩问道:“不是吧? 我妈不会也找你当了说客?” 她叹了口气,平静地对他说道,“她还是不明白,我铁了心想要做的事情,谁都劝不动。 这个世界这么大,我还年轻,那些纪录片里的地方,我要去走走。 东非大裂谷、乞力马扎罗火山、尼罗河……还有长着大耳朵的非洲象。” 贺铭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男朋友也跟着一起去?” 韩寻舟摇了摇头,此时的她再也没有了当初较劲的心思,反倒显出几分真诚来:“没,上一任都分手几个月了,说实话谈恋爱还挺累的,遇不上什么合适的人。 未来这一两年我都没恋爱打算,一个人蛮好。” 她说罢,冲贺铭挥挥手:“贺哥哥,我先进屋了,刚电话里乔阿姨说今天包饺子,我去帮忙。” “舟舟……”,他忽然喊住她。 韩寻舟回头。 光影里这男人身材颀长,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很快又展开,他张了张口,最终只说了一句:“非洲挺好,有机会我也去看看,到时候你能欢迎我么?” 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 韩寻舟笑得眼睛眯起来:“好啊,当然欢迎了,我等你来找我。” 她如标准答案般应付,可没想到男人听到这答案后,唇边立刻有了些许笑意。 他喃喃自语般强调了一遍:“最近公司很忙,等过段时间空闲下来,我会去的。” 韩寻舟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直到一年后,在乌干达一家孤儿院门口,黑成碳的韩寻舟看到风尘仆仆的男人时,才知道他不是在玩笑客套。 …… “2019.05.03,律所已经进入了正轨,前几天爷爷打电话过来,说如果律所未来一年的营业额到达他的标准,他就不再要求我继承公司。 今天舟舟和我告别,她说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她还说她这些年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人。 我爱她这么多年,终于有能力保护她的自由和光,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贺铭,关于你的日记。 第72章 第72章 一年后,东非,乌干达。 这家中乌合资的孤儿院建在距离乌干达首都坎帕拉五十公里外的小镇子上。 比起坎帕拉市内还算现代的基础设施,小镇上尘土飞扬的乡间泥路和砖墙堆砌的村寨显得十分原生态。 此时正值小镇居民的早市,一群当地的熊孩子把集市上一个卖小乌龟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孩子们统统留着平头,要不是服饰有区别,还真区分不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几个黑人青年摆摊做烤饼生意,搭配上香喷喷土豆泥以及当地特有的调料,香味扑鼻。 一辆八座越野车慢悠悠行驶在集市中间,车窗摇到最底下,乡间清甜凉爽的晨风灌满整个车厢。 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生,长着张尖尖的脸,正一脸惊奇地扒着车窗往外看。 “我的天呐,这就是乌干达人的早市? 也太简陋了吧。 他们习惯把吃的顶在脑袋上卖啊,不脏吗……” “哇原来他们也喝可乐啊,我还以为非洲人连自来水都喝不上呢……” “他们……” “我说方婧,你能不能安静会儿,省点力气,一会儿还得搬东西。” 她刚要迸发第三句感叹便被驾驶座上的人无情打断。 韩寻舟暗自翻了个白眼,单手打着方向盘,越野车稳稳地从狭窄的集市中间一路穿过去。 这方婧是志愿者协会新来的女学生,看着家里经济条件普通,但这娇气样子和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却谁都比不了。 干活不抢着,碎嘴从没少过,与其说是来做义工,倒不如说是来感受优越感的。 刚刚装上车的这七八箱物资,她从头到尾就搬了一箱,朋友圈里摆拍的照片却拼出了九宫格。 方婧闻言满不在乎道:“这些文具一大箱一大箱的本来就沉,我可搬不动。 反正等到了孤儿院,陈默哥他们会帮忙,就不劳韩姐费心了。” 韩寻舟“哧”了一声:“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你干嘛? 要不明天我包个机送你回国得了。” 她说完便把车子稳稳停在了孤儿院门口,两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中国志愿者大步迎上前。 方婧立刻没了和她计较的心思,立马跳下车甜甜地冲两人道:“陈默哥,李鹏哥,我跟韩姐姐已经把八箱物资都运到啦,有三箱笔记本电脑,另外的都是文具,真的好沉,搬得我骨头都散了。” 两人冲她礼貌地点点头,却没对她的邀功做出太多回应,方晴气得跺了跺脚,躲进门卫室里乘凉去了。 “舟舟,辛苦了,下次开车还是让我去吧。” 为首那个个子高一些的叫陈默,是和韩寻舟同届的学生,两人已经认识一年了,当初从北京到乌干达就是坐的同一个航班,后来又一起到这个孤儿院服务。 韩寻舟听到他熟稔的关心,心里有点尴尬,挠了挠脑袋道:“没事儿,上个月去东北过沙漠还是我开的呢,我可是老司机了,陈默你就放心吧。” 她说着,把车钥匙抛给负责停车的李鹏,然后打开后备箱率先扛出一箱笔记本电脑,轻轻松松上了几级台阶放进门卫室里。 韩寻舟身上穿的是短款卫衣,抬手搬东西的时候衣摆上移,露出一截极细的莹白腰肢,与脸上小麦色的肌肤迥然不同。 陈默红着脸别开目光,咳嗽了几声才想起上前帮忙。 这一年时间里,韩寻舟变了很多,最大的变化当然是肤色啦,当年白白嫩嫩的韩小公主如今晒成了碳。 其次是体力。 从前这种重量的箱子她一个人肯定抬不动,但现在却十分轻松。 最后一样则是心态。 在非洲的这一年里,韩寻舟逐渐觉得她过去谈过的那些个恋爱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精力也是有限的,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做,谈恋爱干嘛? 所以纵使陈默人很不错,性格也爽朗,而且从半年前到现在已经跟她告白过三次了,韩寻舟都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 就在韩寻舟搬第三箱文具的时候,她忽然看到车尾站着一个人。 她本来只是随意瞥了一眼,等看清那人的侧脸后却震惊到两手一抖,重重的箱子立马四十五度倾斜向下滑,却又在下一秒钟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托住。 眼前风尘仆仆的男人和一年前在贺家别墅告别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除了不够整齐妥帖的发型和衣衫……倒像是刚下飞机就奔赴这里,连休息洗漱都没来得及。 男人不动声色从她手上接过那箱电脑,掂了掂那分量后,皱着眉看了眼韩寻舟布满新茧的手心:“这么沉的东西,你逞什么能?” 他说完,托着那箱文具用品走进门卫室。 门卫室里,本来正拿着一本书不顾形象地扇风的方婧眼睛一亮,立刻矜持地倚在墙边,冲走进来这位衣冠楚楚的帅哥腼腆地笑了笑。 然而那帅哥鸟都不鸟她,放下箱子就转身出去了。 “呃……”,仍然呆愣在车尾的韩寻舟眨了眨眼睛,嘴巴张得几乎像是要吞进一颗鸡蛋。 一分钟后,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大步跟上前,“贺哥哥? 你怎么在这儿啊?” 她实在是太过震惊,乌干达的旅游业并不算发达,来这里的中国人很少。 她在这地方服务了一年多的时间,除了陈默,来往的其他人不是新来的志愿者就是本地黑人们。 陡然见到这么个认识了二十几年的熟面孔,韩寻舟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显然是把一年前贺铭说要来找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贺铭放下东西,从门卫室走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然后伸手揉上韩寻舟的发。 乌干达二十二度的气温舒适温暖,眼前的女孩子比起一年前黑了不少,也瘦了很多,脸上的婴儿肥褪去后,眉眼越发干净起来。 可她的发竟然和十几岁时候一样,是久违的柔软触感。 还没等韩寻舟得到答案,那边陈默也搬完了最后一箱文具,远远拿了瓶汽水笑着走过来:“舟舟,给你留了瓶你最爱的草莓味汽水……”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卫室前,这才看到韩寻舟身边站着的贺铭。 陈默个子不算矮了,但比起贺铭还是差了小半个头。 男人之间总有一种微妙嗅觉,陈默充满笑意的眼神一下警惕起来,迟疑问道:“舟舟,这位是?” 韩寻舟从他手里接过汽水,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 邻居家哥哥? 远房亲戚? 她正在想怎么介绍,却听到一旁贺铭低声笑道:“你好,我是舟舟的未婚夫,我叫贺铭。” “噗……咳咳咳……” 韩寻舟被一口汽水呛出了眼泪。 …… “2020.02.01,我订了几个月后去乌干达的机票。 很奇怪,订机票前还能熬,订了机票之后反而夜夜难眠,总盼望着出发的日子快点到来。 我很想她。” ……贺铭,关于你的日记。 第73章 第73章 路上,韩寻舟一边开车,一边偷瞄副驾驶上闭着眼睛补觉的人,在她瞄到第十八次的时候,贺铭笑着睁开眼睛。 “好看么?” “好看你妹!你住哪? 这镇上应该没有酒店吧,别告诉我你没定好住处啊?” 贺铭:“……” 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临行前几天辗转难眠,飞机上条件又不好,他已经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就连声音都沙哑了几分:“舟舟,我确实没找到住的地方,你能带我去你家住一晚吗? 等我找到地方住就搬走……我可以付房租。” 韩寻舟:“……” 她看着男人满脸的倦色,实在是想把他赶下车,但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最终还是板着张小脸把车子开回了自己家。 她住的地方就在镇子上,开车没几分钟就到了。 小镇最南边是一座矮矮的平房,房子由砖头漆成,外头刷了鹅黄色的漆,房子背后靠着山。 如果忽略这里简陋的基础设施,清新香甜的空气和未受污染的原始风景便连许多五星级景区都比不上。 韩寻舟气呼呼地把方向盘打死,一个漂移停在家门口的泥地上。 她解开安全带气势汹汹地从车头绕到副驾驶门边,打开车门,拧着眉毛问他:“你为什么跟陈默说你是我的未婚夫? 大家误会了怎么办?” 韩寻舟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方才他乡遇故人的惊讶和喜悦被他随意的“未婚夫”三个字打得支离破碎。 这么多年过去,她虽然已经不再喜欢他,但对当年退婚的事儿仍旧耿耿于怀。 韩寻舟觉得贺铭简直就是在羞辱她。 半个小时前,在孤儿院门口,贺铭说完这句话之后陈默的表情简直像是吃了个苍蝇,并且方婧那个大嘴巴又立刻拍照上传到群里,惹得整个孤儿院里的志愿者都跑出来围观,就连那个乌干达籍的黑人院长都一脸欣慰地送了贺铭一袋子香蕉。 韩寻舟一直有点人群恐惧症,人一多就容易慌,当时被这么多人围着,一句话都没解释出来,拉着人就跑了,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午后的风很柔和,乌干达的气候并没有非洲其他地方那么炎热,常年二十多度的气温温暖宜人。 只除了紫外线十分强劲。 贺铭坐在底盘很高的越野车里,韩寻舟站在地上,这个角度恰到好处,他一低头正好对着她圆乎乎的脑袋。 阳光直直打在她发顶,染上一层金色柔光。 二十五岁的韩寻舟重新留了长发,住的地方周围没有发廊,别说烫染,便是修剪也得靠自己。 满头长发恢复了原本原生态的黑色,厚厚一把扎了一个蓬松的高马尾,搭配上略深的肤色,显得帅气又干练。 而她皱着眉的样子,活脱脱像只炸毛的猫。 贺铭想起韩寻舟小时候萌萌软软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没忍住又薅了一把她的脑袋。 韩寻舟一把拍掉他的手,怒目而视:“解释,两个问题。 第一个,你为什么在这儿? 第二个,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她说着,凶狠地抬起胳膊挡在车门前:“不说不准下车!” “第一个问题,我来这儿是因为你们孤儿院有个案子委托我们律所来办,顺便……来看看你。” 事实上第一个才是顺便,是他多方辗转从其他律所手里买过来的“借口”。 “委托就委托,别提什么顺便,那第二个呢?” “那哥们儿对你有意思,但你不喜欢他,舟舟,我能看得出来。” 韩寻舟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挡着车门的手:“你看出来什么了? 没准我爱他爱到无法自拔,就被你搅黄了也说不定啊? 再说了,就算我真的不喜欢他,我自己会拒绝,用不着你插手!一会儿你挨个跟他们澄清,我不希望大家误会。” 事实上韩寻舟这人随意得很,压根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但跟他传绯闻,她就是不乐意。 贺铭听出了她的万般不情愿,低着头苦笑片刻,许久才回道:“……好。” 砖房外面非常不起眼,甚至还比不上镇上一些稍微有钱些的人家。 但里面却出乎意料的整洁干净。 韩寻舟把包包挂在进门处的挂勾上,犹豫了片刻后,回身接过贺铭刚刚脱下的薄西装挂好。 “谢谢。” 韩寻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开鞋柜拿出一双大码拖鞋丢给他。 这拖鞋原本是给聚会准备,但买来后剪了吊牌就没用过,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贺铭看着那双拖鞋,捏了捏手心:“……我听阿姨说,你在非洲没有谈恋爱。” 韩寻舟没承认:“我就算谈了会告诉她么?” 贺铭的手指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后,摇了摇头跟着她走进客厅。 从十八岁至今,这么些年来,他的心肌已经锻炼得十分强健。 整个房子占地面积很小,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客厅和卫生间。 房间里并没有地板,水泥地已经是韩寻舟在当地能找到最好的装修了,镇上的居民家里还是普通泥地。 客厅里倒是有个木制的红色沙发,外漆掉了许多,但擦得一尘不染。 沙发前边的茶几上摆着一盘子香薰蜡烛和一束白色的菊花,旁边还搁着几分当地的报纸。 沙发对面靠墙的位置则放置了一个同色的电视柜,上面摆着九十年代风格的老式电视机。 卫生间的条件也相当简陋,没有自来水供应。 除了当地非常富裕的家庭,镇上居民几乎家家户户都需要去公共接水处取水。 韩寻舟早上出门前就去接了两桶,方便下午回来以后用。 “我家只有一个房间,你睡沙发,找到地方住就搬出去。 然后这边是卫生间,有蹲坑,不过要自己冲水。” 韩寻舟介绍完,发现贺铭一直站在客厅里沉默着,他高大的个子衬得天花板都矮了几分。 她挑了挑眉问道:“怎么,嫌条件不好啊? 这里就这样,爱住不住。” 贺铭摇了摇头:“没有,这里很好,舟舟……” “干嘛? 我告诉你,想睡床是不可能的,你只有沙发。” 韩寻舟没好气说着,“一会儿我给你烧点水,你先洗个澡,然后睡一觉。” 贺铭笑着点头。 他只是觉得有些震惊,一个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女孩子,竟然能在这里待上一年,还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贺铭一直知道他的舟舟心里有着宽广的世界,知道她背负着爱与善良,只是他仍旧低估了她的决心和毅力。 等贺铭简单洗漱后,发现韩寻舟杭齿杭齿拎着两桶水进来。 贺铭立刻走上前帮忙,照着她的指示把水放进卫生间和厨房。 “累死我了,明天你洗澡的水自己去挑,不许抢我的用。” 韩寻舟说完,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不对,明天你立马搬走!” 两人都洗漱完之后,简单吃了一顿韩寻舟昨天在街上买的土豆泥沙拉。 饭后,贺铭非常主动地提出他来刷碗,韩寻舟自然乐意至极,嘱咐道:“水要省着点用,先用洗洁精都抹一遍,再一起冲。” 此时外面黄昏已至,夕阳从木窗外照进来,晒得人困倦异常。 沙发上,韩寻舟本想看会儿电视打发时间,却发现家里停电了。 这地方停电停水是家常便饭,买来的网卡又非常不好用,韩寻舟对着黑漆漆的电视瞪了会儿眼睛,竟然越发困倦起来,挣扎着支楞着眼皮,没两下就彻底陷入了沉睡。 于是贺铭洗好碗出来之后,就看见女孩儿蜷缩在坚硬的木制沙发上睡着了。 她的睡相和小时候一样不好,睡着了还总想着翻身,可沙发地方狭窄,怎么翻都不舒服的女孩儿眉头皱得紧紧的。 贺铭走过去,弯下腰把胳膊绕过她颈后和腿弯,轻轻抱起了她,走进卧室。 他抱着她稳稳当当走到床边,窗外夕阳渐渐爬下山,山影朦胧,晚阳暖橙。 她的身上也有暖暖的味道。 贺铭听到胸膛里平缓的心跳声忽然变得急促,复又逐渐平缓。 他来之前从志愿者协会那儿查到她的具体地址,可过来的飞机上还是十分惶恐。 他怕他会找不到她。 这种惶恐的感觉由来已久,一直充斥着贺铭的整个青春期,然后是整个青年时期……青春期时总害怕有天会失去她,而青年期时又害怕此生不能再拥有她。 所以他现在抱着她的时候,心里只有庆幸,以后怎么样还不可知,但毕竟开了个好头,不是么? 贺铭紧了紧抱着她的胳膊,万分不舍地将女孩子放在了床上,又给她盖上被子。 …… 第二天,韩寻舟照常去孤儿院的时候,发现贺铭手脚敏捷地蹭上了她的车。 美滋滋地睡了一觉之后,韩寻舟的怒气消了大半,再加上贺铭从昨天开始就表现良好,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她的语气恢复了正常:“贺哥哥,你今天去孤儿院记得跟别人解释一下我们的关系。” 贺铭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事儿,只好无奈点头答应她。 “对了,昨天你说我们孤儿院委托了一个案子? 什么案子啊?” “跟你还有点关系。 之前你负责的一个非洲小姑娘,叫艾莉莎,两个月前被来乌干达旅游的一对华人夫妇收养了,但孤儿院随后接到举报,说小姑娘在国内遭受了虐待,还有照片为证。 你们院长想要回艾莉莎的监护权,但毕竟是跨国案件,所以多方打听之下找了我们国内的律师。” “你说什么? 艾莉莎被虐待? 怎么可能呢?” 韩寻舟无比震惊又愤怒,那对华人夫妇她也见过,看起来和善可亲,完全不像是会虐待孩子的人啊。 “我来之前已经私下走访过了,确实是事实,目前艾莉莎被送到了国内的看护所,不过因为伤势很轻没法做家暴判定,所以监护权还在那对夫妇手上。 我这次过来,就是来孤儿院调查一下情况,如果这里的条件很好,艾莉莎的生活能得到保证,上诉成功的机率也就大一些。” 韩寻舟闻言眼睛红得厉害,她握紧了拳头,忽然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这些禽兽!如果照顾不好就不要领养啊,为什么要打人啊?” 艾莉莎今年只有五岁,那么听话乖巧的一个孩子,韩寻舟从前总和她说一些发生在中国的故事和神话,小姑娘因此对中国非常向往,几个月前听说有中国家庭愿意收养她带她回中国的时候,兴奋得好几宿都没睡好觉。 没想到迎接她的并不是繁华的城市和甜甜的梦境,而是昏暗的地狱,一个黑人小孩儿在异国他乡,连跑都不知道往哪儿跑。 …… 到了孤儿院之后,一众志愿者们看了看跟在韩寻舟身后的贺铭,使劲给她使眼色,李鹏还吹起了口哨。 而陈默却在看到他们的同时就避开了目光,满脸哀伤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韩寻舟没好气地推了推贺铭,让他去跟大伙儿解释,自己则去一旁孩子们的房间,挨个帮他们洗澡洗头。 乌干达的官方语言是英语,所以孩子们和韩寻舟交流起来没有障碍,前一天韩寻舟给孩子们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没讲完结局,今天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韩寻舟温柔地把结局讲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糟糕!孩子们有好奇心,大人当然也有,贺铭解释完他们曾经有婚约,他们肯定会问他后来为什么没有了,那她被退婚的破事儿岂不是很快就传遍整个孤儿院了? 她韩大小姐以后在乌干达还怎么混? 韩寻舟惊恐地给最后一个孩子吹干头发,摸摸他的脑袋冲向门口。 大厅里,方婧正瘫在躺椅上玩手机,听到脚步声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韩寻舟万念俱灰地耷拉下脑袋。 “……你们都知道了?” 方婧点点头,“啧”了一声。 “这么极品的男人你都不要? 还主动退婚? 韩姐,你眼光也太高了吧? 你前未婚夫现在缺女朋友么? 要不你给我介绍介绍?” 韩寻舟愣了两秒钟,而后满脸得意地笑起来:“那是,我才看不上他呢,不就是我主动退婚么,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隔音不算好的院长办公室里,原本和黑人院长交谈案件的贺铭抿着唇清浅地弯了眼睛。 …… “2020.04.05,跨过半个地球我终于见到她,疲惫了几日,昨晚我竟然依旧难以入睡。 夜里我听到她说了梦话,天亮的时候听到她翻身起床的细微响动以及伸懒腰时甜甜的嘤咛。 我无比清醒,原来这才是生活。” ……贺铭,关于你的日记。 第74章 第74章 这场官司打了整整五个月才有结果。 这是一桩跨国案子,交涉起来很复杂,流程也慢。 乌干达和中国的法律法规政策不同,再加上那对华人夫妇行事狡猾没有留下家暴痕迹,陆陆续续谈判了几个月,直到二审阶段,孤儿院才终于要回艾莉莎的监护权。 国内那边的官司由律所里其他律师负责,贺铭则是在乌干达小镇上住了下来,准确的来说,是在韩寻舟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一提到这个,韩寻舟就气不打一出来。 贺铭来这里将近六个月,已经成了镇子上十分出名的人物……小镇上的居民大多没有法律意识,有些老人被无业青年打伤了都不知道报警,因为当地是一夫多妻制,一些女性被丈夫家暴也没有申诉的概念。 于是贺铭便趁着打官司的空档,无偿做起了法律援助,一开始来的人很少,但当他帮镇东的一位小学校长成功把被前妻和情人卷走的家产依法要回来之后,名声便传开了,之后每天来找他帮忙的镇民越来越多。 ……于是贺少爷再也没有找房子的时间,只好在她家客厅里安了家。 且韩父韩母也来电告诫韩寻舟,让她好生招待他。 不过令韩寻舟感到满意的是,镇上居民们因为感激这个从中国来的律师,络绎不绝地送来了不少东西,米啦面啦还有各种本地特色小吃,就连每天挑水的活什都有了免费劳动力,还是排队抢着给他们家挑水的那种。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上回那个小学校长有天还牵了他十二岁的女儿来,说是如果贺铭愿意,他可以把女儿嫁给他当小老婆,以后可以服饰韩寻舟。 韩寻舟和他解释了半天他才弄明白两件事,一是原来中国是一夫一妻制的,二是她和贺铭完全没有关系。 校长离开的时候,表情像是吞了一只苍蝇,嘴里还嘟囔着:“没结婚就……以后给人当小老婆都难……” 气得韩寻舟当晚多吃了一只烤鸡腿。 …… 艾莉莎被送回乌干达的这一天,院长带着所有的志愿者以及负责此案的贺律师一起去接机,同行的还有艾莉莎的好友,一位亚裔女孩子乔洛蒂,中文名巧巧。 小姑娘被医护人员从飞机上抱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刚看到韩寻舟,就立马从护士怀里挣脱出来,然后扑在韩寻舟腿上大哭,惹得韩寻舟和巧巧也跟着哭了。 一大两小三个不同肤色的姑娘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的场面着实壮观,就连院长都跟着掉了几滴眼泪。 回到孤儿院之后,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为艾莉莎小朋友办了个派对,欢迎她回家。 为了这场派对,韩寻舟下了血本,她让韩父韩母包机从中国运来了许多玫瑰花、气球,还有七层奶油蛋糕,整个孤儿院的孩子们都玩疯了。 孩子们吃蛋糕,大人们就聚在一起喝酒。 娇气包方婧早就回国了,又来了个新的志愿者,是韩寻舟的直系学妹,为人性格爽朗,能吃能睡的那种,和韩寻舟算是臭味相投。 晚上,孩子们睡了之后,孤儿院后面的空地上,大人们开始庆祝官司的胜利。 院子中间燃起了篝火,院长的小老婆们奉献了几个拿手好菜和好酒,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 两个女孩儿勾肩搭背地喝着二老婆酿的苹果酒,越喝越来劲,酒劲上头竟然口不择言地攀比起来。 “韩学姐,我研究生论文九十二分,你呢?” 韩寻舟咧嘴一笑:“我九十五!” “……我身高一米六五,你呢?” 韩寻舟磨牙:“我体重不过百!” “……我谈过五个男朋友,嘿嘿,这你比不上了吧?” “不好意思啊……”,黑暗里,韩寻舟的门牙白得发亮,她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手势,“我谈过八个!” 她话音刚落,就被人一把拉起来,半拖半抱着带走了。 贺铭的脑壳因为那明晃晃的“八个”变得生疼。 他因为要开车送她回家,所以一直没有喝酒,可这个时候又痛恨自己没有喝醉。 他来这里六个月,旁敲侧击才知道韩寻舟这几年坚持不谈恋爱,她坚定地认为谈恋爱是在浪费时间,谁要是想跟她谈恋爱,朋友都做不成。 以至于他连告白的机会都没有。 贺铭抿着唇苦笑,现在官司打完了,他连留下来的借口都失去了……一周前韩寻舟就开始催着他回国。 “贺哥哥,你干嘛,我还没喝完呢!我还要喝桃子酒,不对,是香蕉酒,好像也不对……是什么酒来着……嗝……”,韩寻舟疑惑地傻笑着,直到走进家门才想起来,“哦是苹果酒,是院长的二老婆酿的,院长的老婆们都好漂亮嘻嘻嘻……贺哥哥,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很漂亮?” 贺铭无奈地点头答应她,把人抱到床上躺好,忽然被勾住了脖子。 他被她手腕的力气带着低下头,蓦地和她四目相对。 女孩子的眼睛清醒透明,看不出半分的醉意。 贺铭的心脏狂跳起来。 两人的距离近到,贺铭能够数清楚她有几根睫毛,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因为不找点事情分心,他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己。 韩寻舟舔了舔唇角,忽然莞尔笑道:“贺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早就没有初吻了。” 贺铭捏了捏手心:“……嗯,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的初吻给谁了吗?” “……” 贺铭的心脏突突钝痛起来,觉得她简直就是故意在折磨他。 他的脑子里闪过好几个人影,有那个t大的校草,还有s大新闻系的学长,还有…… 谁他妈知道是哪个混蛋啊。 “我的初吻啊,是在十四岁那年……”,韩寻舟笑得神神秘秘的,“给了我梦里的那个王子,我是美人鱼,他是王子,我游到沙滩上看到了他,然后……我就亲了他一口……可是好像还没有亲到,梦就醒了……” 原来是在说胡话。 贺铭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却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拉下来。 韩寻舟蹭着他脸颊,咕哝着说了一句:“……可我想继续……” 她说着,吻上了男人的唇,磨着,咬着,舔着。 果然和梦里一样。 是甜的。 韩寻舟嘿嘿笑起来。 他都不知道呢,她早就看光了他的日记。 …… “2020.09.06,舟舟喝醉了,她……亲了我,可第二天醒来她却忘得一干二净。” “2020.11.07,舟舟想要收养艾莉莎,但她是单身,不符合收养人的条件,我向她求婚了。” “2021.01.23,我们回国领完证,再回乌干达的时候,艾莉莎却因为痢疾去世了,小朋友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我们没有陪在她身边。 舟舟哭得伤心欲绝,我很害怕她提出离婚,但她没有。” “2025.05.06,我们领养了当年那个亚裔孩子,她现在是我和舟舟的宝贝女儿,她叫贺巧巧。” “2026.01.01,巧巧在姥姥家过元旦,无意中翻出了她妈妈柜子里撕碎的信,她拼了一个下午,捧着信来给我看,说是妈妈写给初恋情人的情书。 我看完才总算明白,我爱了她许多年,却也错过她许多年。 好在现在我写下这篇日记的当下,她就安睡在我枕侧,依旧像小时候一样睡相难看、不停地踢被子。 我想,我这辈子的所有荣光,就是能够在每一个夜晚,给我的舟舟一次又一次盖好被子。” “我爱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