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急太监急》 1.太可怕了 陆靖柔一笔字很秀丽,笔划间柔美中见清刚,字如其人。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萧阙捻起那张纸来,墨迹还未干透,他曲起手指弹了弹“不肯过江东”,像是一心想把那不肯的劲儿弹得远远的。 一头犟驴似的。萧阙手里捏着把玩的玉佛手,尾巴上垂束的丝线扫在手臂上,柔柔的,又发着痒。天色分明尚早,这会子过了午时,正顶着毒日头,夏蝉有气无力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夏日里换穿纱衣,背上未免黏黏生层细汗。 他刻意扬了扬嗓音:“皇上今晚过来用晚膳,娘娘早做准备。”太监没了那人道的东西,腮上不生毛须,逐渐变了一把薄寡的尖嗓门,平日说话也不饶人,直戳肺管子。 死亦为鬼雄的项羽轻飘飘地落回书案上,里头仍没响动,萧阙带着人走了。 陆靖柔双手抄裙子,从屏风后头冲出来。红珊瑚寿字耳挖簪半歪半斜插在两把头上,鼻尖粘着块灰土,两只水杏眼左瞧右盼。 “要不,你说我还是饿死算了?”她捅身边的丫鬟双喜。 双喜掀搭着眼皮看她:“您可未必舍得。”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心里发急,嘴里冒好大一个燎泡。谁叫她命格外好,在公交车上摔了一跤,脑袋磕昏了,醒来日月换新天,一群长辫子围一圈娘娘长娘娘短地叫,吓都吓死人。 “他刚才说什么?晚上皇上过来?”她愕着眼问。 皇上少年人模样,端方脸庞残存些孩子气,头皮刮得趣青,直腰挺背在她房中一坐,小童充大人的神气叫人不忍得揭穿。珐琅自鸣钟叮叮叮地响,她肃着脸儿踩着元宝底出去蹲安。 皇帝张张嘴,欲言又止。这个陆贵人,他几年前登基时太后顺手指给他的。平日在后宫不大出来,大约性子怠惰,又不好争什么,年节只顾往人后躲。前几日叁弟贪玩不慎坠湖,幸好有人跳水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身边的小福子赶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了。叁弟年纪小受了惊,只记得那位簪着朵翠色的宝石花簪。内务府翻了几天的档,盘来盘去,才找到陆贵人这里。 不消说,就是如今的陆靖柔干的好事。她穿越过来头一天,就见着有人落水。没成想见义勇为没好报,还招来了大祸患——当今皇上,一个最有可能揭穿她不是原来陆靖柔的人。 “宁王年幼,身旁无人跟随,臣妾护主心切,所以跳水相救。”她福了一福。 “落水不是小事情。陆贵人身体无恙罢?”皇上作势扶她一把,给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少说少错,皇上满意她见义勇为。就是久不出头,难免有人以为她不得圣眷。穿用摆设半新不旧的,绣鞋还是前些年老样子,如今连外头得脸儿的宫女都不时兴穿了。他的妃嫔,又是宁王的恩人,怎好穿旧衣裳嚼冷点心呢?皇帝大笔一挥直接将她升了嫔位。 陆靖柔盘腿坐在新制的锦被里,吸了吸鼻子,觉得皇上多少脑子有点问题,从来没谈过恋爱,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晓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道理。不过他身边的萧阙,眼睛偏利得刀子似的,上下扫几眼,能剖出人家的肚肠。 双喜把她的头发简单挽一把,松松盘在脑后。自从皇帝脑子一热晋她位分之后,日常穿用琐物比从前上了一个档次。掬满掌的茉莉花油往身上按,又滑又润不腻手,再上珍珠粉,养出一身雪白滑嫩的好皮子。听说是南边进贡的,内务府专挑上等货色。 “皇上南巡的事儿您听说了么?”双喜的辫子梢在她鼻子前边一摇一晃,绫子上两颗玛瑙珠子时而“磕哒”地响一声。“皇上还说要把您的名字加进去,御前的人惊得了不得,下值偷偷找人同我说的。” 陆靖柔啊了一声,捞起手边象牙把镜照一照脸。杏眼细眉,薄单单瓜子脸儿,清秀里头数不上漂亮。她就更不明白了。 足见不是长相的原因。 她这人不愿搜肠刮肚的想事儿,一则没那么好的脑子,二来知道越多越好么?横竖不是杀头罪过,人家乐得不说,她也就乐得蒙在鼓里。 头天她倒是见了皇上身边那个萧阙一次。虽说从前闹过小小的不愉快,一直梗脖子僵着也不是事儿,人家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呀! 她踩着花盆底走不快,费劲巴拉地追上了,把身边伺候的人都支开,深深地行个礼,满脸堆笑:“靖柔从前不懂事,冲撞了萧大人。从前的事情请萧大人别放在心上才好。” 日暮时分太阳光金灿灿刺眼。萧阙眯着眼瞧她,鼻尖顶着几粒圆汗珠,鬓角都濡湿了,足见一路追得辛苦。 “娘娘怎么不派人来传呢,钟粹宫到这头儿路程不短。”他抻袖筒里帕子出来要给她揩揩脸。 这主儿没会过意来,自己劈手夺过去胡头胡脸乱抹,末了大剌剌把手一伸,要把帕子还他。想起来什么似的,手又缩回去了。这是做什么?他觉得好笑,低头瞧着她。身量小小的,踩着花盆底才够到他肩膀。 陆靖柔脸一红,嗫嚅道:“我生怕您记恨我,不待见我,所以打听好了您在哪巴巴地赶了来,求您的宽恕。” 大约是真急着赶路,说话还呼哧呼哧的。他没来由想起从前养的一只小京巴儿,底下人孝敬的。那狗不算机灵,倒是顶亲人,爱追着自己尾巴满地上绕圈儿跑。寒冬腊月出去办差,小狗温吞地给他揣在怀里,鼓囊囊一团,比十个手炉都顶用。后来一个不防,叫万岁爷养的狼狗给咬死了。 她还在说:“我给您帕子弄脏了,要不我回头给您洗出来,再叫人送回司礼监去?” 做奴才的哪有嫌主子脏的道理!他把帕子抽出来,折好了放回袖筒里。眼瞅着宫里要上灯了,他还得赶着回司礼监去。 她倒通融:“我误了您的事儿,这就回去了。”说着拔腿就走。 他还有一句话,硬是叫她给堵回去了。 2.上了贼船 南巡的事儿忙得差不多,陆靖柔这头圣上的意思很明确,一定要她伴驾。双喜笑眯了眼打点东西,下个月十五就上船。“先到江宁府,再来是苏州,扬州。”陆靖柔扳手指头算账,心里头也高兴。她是北方人,没见过江南景致。据说江南的姑娘一口吴侬软语,颇得人意儿。 御用画舫上下五层,朱红抱柱雕五爪金龙,最上头还有亭台,吃茶观景用的。皇上好静,平时只许贴身伺候的几个人一同上船,原本萧阙要与皇上随行,奈何这回后妃就带了宜嫔一个。皇上放不下心,特别嘱咐萧阙往那条船上去好生看顾着。他官做到司礼监掌印,平常伺候他无一事疏忽。有萧阙在,就算自己顾不上宜嫔,也能放一百二十个心。 上了船,只见双喜,他问:“宜嫔娘娘人呢?” 双喜见他来了先行礼,而后朝着船头一比。甲板上那头可不就是陆靖柔。穿个银红褙子,自己搬小杌子坐,正对着面前一尊琉璃花插,手里头不知什么一团捏捏弄弄的。 萧阙瞥一眼双喜,知道是宜嫔自己的意思,不好发作。自己解了大髦走过去给她系好:“娘娘,江风太冷,有什么要紧进舱里再做。” 陆靖柔一见他来了,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举给他瞧,小孩儿献宝似的。宫里头养尊处优,不让她动这动那,连侍弄花草也有小太监专门做,怕花枝儿伤了手。这会子临上船偷偷挖了一大块土,预备比着样子自己也捏一模一样的。 萧阙的视线从那团歪歪扭扭不成形的泥巴挪到她脸上来。许多时日不见,脸颊养得圆润些了,笑得也舒心,可见底下伺候的人不偷懒。 怎么以前想不起来关切她呢?失宠嫔妃这么多,不是每一个都有她这本事给自己挣个头脸。不过他觉得她对争宠也无甚兴趣,对皇上还不如对双喜热络。 “娘娘这手艺还是后妃里头一份儿。”他嘴里夸她,手上暗暗使劲儿将她搀起来,一壁盯了双喜一眼。这主仆二人都不着调,宜嫔又是孩子心性。宫里头是什么地界?吃人不吐骨头。奴才护不住主子,可是杀头的过失。 陆靖柔穿不惯花盆底,脚底下一个趔趄就要摔,得亏他稳稳当当托住了。 萧阙把她按到椅子上坐好,叹道:“娘娘想是从前在宫里闲散惯了,回头见了皇上也还深一脚浅一脚,御前失仪可不是好玩的。” 陆靖柔很困窘,她在现代穿平底鞋穿惯了,穿越过来穿这个活像踩高跷,难受得很。“您是好人,”她知道他官威大,有意讨好他些,“要是有您帮我一把,我日后就算不小心捅了篓子,也什么都不怕了。” 这人好古怪,一般嫔妃争圣眷打破头,她反来求他。他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么?这样大的恩典!皇上对她想得紧,不过图她和旁人不同,一时新鲜罢了。她对圣上没什么心思,这倒令他意外之余,还有些隐隐的欢喜。 他把这股子劲儿按下去,肃着脸儿不答话。她见他脸色不好,自己也知趣。挪过一边,手揪着自己的衣裳角,不言语了。 他心上有点起急,不过是装装样子,她还当真了。其实他比皇帝靠谱得多,手上有整个司礼监,满宫都是他的耳报神,什么事儿都好办,托付谁都不如托付他好。 萧阙偷偷抬眼看她,眼珠子定定的发愣。他又想起来,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面。几年前他从长春宫过,瞧见她和双喜一人捧着一个窝窝头啃。他当时权当没看见,如今肠子都悔青,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嘴巴子。 陆靖柔发了会呆,自己开解了。人家不跟你沾亲带故,凭什么空口白牙地答应。她老老实实,让吃葱吃葱让吃蒜吃蒜,宫里不会害她到过不下去的地步。毕竟所有宫斗小说的提纲上都写着这么一句话:爱上皇上,你就输了。 她冲他呲牙一乐:“不好意思啊萧大人,我做事儿没脑子,让您为难。”她从兜里翻出一只荷包,拉开口一整袋桂花糖,全都塞进他手里:“给您赔礼道歉,吃糖甜甜嘴,就不生我的气了。”末了又叫双喜,说自己困了,想睡觉。 他手上拎着荷包心神不定地退出来,回来看着那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又笑,吃糖?打发灶王爷才用这招呢。 如意儿进来回事,陪笑道:“干爹好兴致,东边有信儿了。他们截了信王的鸽子——您料事如神,断得没半点差错。人证虽抓不到,物证可在手。特来请干爹的示下。” 他挥手叫小太监磨墨,思忖再叁,道:“派人去守着。夏侯闯现下有什么本事敢以卵击石?若有人马出来,不得轻举妄动。万万瞧真切了再动手。圣上虽然下截杀令,倘若杀错了,显得咱们莽乱没本事。” 如意儿应了个是,萧阙又道:“晚上皇上叫宜嫔上船,你去帮忙看有什么缺的漏的。” 如意儿又应了个是,躬身退出去了。 3.吃货之怒 双喜一听晚上要宜嫔上船去,巴不得明日就进了坤宁宫做皇后似的,喜上眉梢。绞尽脑汁计较穿戴。靖柔给她吵得头疼,随手一指:“喏,就那个完了。” 双喜拎起来一看,是件月白的织锦褂子,配上黛青马面,显得眉眼干净。陆靖柔任凭她摆弄,推开窗想看一看外头的流水。皇家的船一日千里,再有几天就到江宁了。 小太监搀她过浮板上船。皇帝是个知礼的人,一见面先谢她的救命之恩。捧出一只卷轴说:“这是叁弟托朕转交给你的谢礼。他原想亲自进宫来谢的,奈何总不能成行。” 陆靖柔笑一笑接过,展开一看,是幅美人图。画里边美人对镜梳妆,眉目俨然是她的模样。“宁王年纪虽小,可真是了不得。”她赞叹,眉毛眼睛鼻子看得出仿着她画,却有种她没有的妩媚风流味道。 皇帝应声:“朕那个叁弟,画得一手好丹青。再过几年画艺精进,叫他还来给你画一幅。” 她掩卷笑眯眯地谢恩,皇帝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头乱跳。他是皇帝,什么美人儿没见过?环肥燕瘦浓妆淡抹,哪个也没像陆靖柔这样式的,成日清水脸儿,不哼不哈。可越瞧越耐看,越看就舍不得丢开了。他清清嗓子,想问问她喜不喜欢皇帝的画舫,要是她说喜欢,他真想把她留下来,不叫过了一夜就走。 要开口却又不敢。旗人孩子开荤早,十四五岁就有通房。那时候四六不懂,只明白来龙去脉,畜牲似的,哪懂女人呢。后来登基继位,皇后聒噪,一味叽叽喳喳。他爱静,不怎么待见中宫。昨天夜里睡不着满床烙饼,一闭眼脑子里就是她立在廊子下头逗画眉鸟儿的模样。 他拍拍手,叫传膳。 宫里的规矩,一道菜不准夹叁次,多了就要喊撤,撤了的菜起码两叁个月不再往上端。 靖柔爱吃酸菜,巴巴儿瞧着那只顶漂亮的盘子,画珐琅彩的,映着满满一盘炒得莹润透亮的鸭子肉和酸菜丝,够多漂亮啊,看着口舌生津。侍膳太监只夹那么一小点,填牙缝都不够。 她咬着筷子尖儿发愁。皇上正挽了袖子规规矩矩喝汤,看她那样儿忙问怎么了。 “万岁,我想吃那个酸菜,可是再吃就撤了。您给个恩典,好不好?” 他有点犹豫,可这是祖宗的规矩,他也是这样自小吃到大。“今日暂且忍忍吧,”他说,“明日朕再叫他们上这个。” 陆靖柔快受不了了,谁在家不是捡爱吃的抱着碗吃呢?偏宫里头就这样,好好的东西干熬着不叫人吃。她不好跟皇帝跟前发作,只说身上不舒服,要回船上去躺着。 她憋了一肚子气,把船板跺得咚咚响。双喜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又气又笑:“我的主子欸!您在自个儿宫里头关起门儿大吃大喝的,在万岁爷面前可得收敛着些。宫里头忌讳叫人看出喜好来,否则吃口里下些什么腌臜东西可备不住。” 双喜话音刚落,外头萧阙身边的如意儿敲船舱的门,问是怎么了。 “就为口吃食跟皇上怄气?”萧阙想笑,硬生生忍住了。她平素看着不是发火乱撒筏子的人,方才动静太大,叫人疑心。 “干爹,您瞧瞧去吧!”如意儿苦着脸,“这时节心绪不宁再坐下病,可就是诚心给万岁爷找不痛快。” 萧阙一撩曳撒过来,瞧见她倚着炕桌,神情委顿。莫不是同万岁戗起来了吧?他心里咚的一下。她抬起眼看见他,咬咬唇道:“萧大人。” “娘娘有什么不顺意的,同臣说说。总闷在心里头对身子不好,没得叫万岁爷忧心。” 不提还好,一提算是开了闸了。陆靖柔小嘴撇得跟八万似的,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他不让我吃!我都求他了他都不让我吃!世道上有这么怪道的人么?吃个饭跟受刑似的。” 萧阙愣了愣,见她又哭诉:“谁在家里不是尽捡爱吃的吃?偏这宫里头就不行!我又不是甘愿来的,凭什么年年日日地受这个罪!” 他听明了原委,为着吃食是次要的,主要是想家里头。 “主子这会子饿不饿?”他温声劝慰,像从前哄先帝的小格格,打湿了帕子给她一点一点擦干净脸。“主子莫生气。想吃什么就告诉臣,臣在船上有小厨房,做出来都给娘娘吃。谁要敢抢,臣就罚他去跳河。”本来顺口要说砍了脑袋,临到嘴边怕吓坏了她,才改成跳河。 “我不饿,都气饱了。”陆靖柔直打蔫儿,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么哭不成样子。“劳您费心。我这不成器的还惊动萧大人跑这一趟。” 夜里头下雨,船上船下水声潺潺连成一片,叮叮打打雨声里一夜好睡,醒来就该到了江宁。 4.她把皇上睡了 次日开晴,船到江宁府,当地官员早等在水陆码头列队迎接。放眼望去满地跪得黑压压人头。陆靖柔跟着皇帝后头上岸,一路连脊背都绷着。 下了船天高皇帝远,逛逛秦淮河,也赏一赏花船上吹拉弹唱的美貌姑娘。美人儿天生就是一幅画,再不能多添一笔一墨。女人最惜美人。宫里选秀女不挑长相,她穿越过来就闷在朱墙黄瓦四方金笼子里,连个齐头整脸儿的王八都碰不见。 打发下头人买夜宵,鸭子肉小烧卖、桂花元宵、五色软香糕,揭开盖子是热腾腾香喷喷香气四溢的什锦豆腐脑。 陆靖柔坐船一路颠簸没胃口,这会倒是饿了。吞了半屉烧麦,又要汤喝。民间小吃滋味足,不比宫里御膳颠来倒去那几样。东西不算金贵,顶好吃得舒心顺意。南方地湿,吃辣不生关节病。她吃不得辣也嘶哈嘶哈地吞了两口豆腐脑,双喜揪着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 萧阙怕吃多积食,想法子勾住她在外头园子里转,双喜在后头按着肚子憋不住笑。堂堂一个司礼监的掌印,一出了北京顽童似的,足见深宫害人。 这边笑,那头皇上就来人传信,说是叫去呢。本以为今晚无事可做,她兴致勃勃囤了半箱子话本,预备挑灯夜战。这会子来人,心里不耐烦,把粉盒子摔得啪啪直响。 萧阕站得远,目光一寸一寸往镜子里挪。嫩生生粉脸,百合髻秋香色袄子,一点猩红口脂,嘴唇娇艳欲滴。 他亲自送她出去,丫鬟在前头挑着羊角灯。陆靖柔再怕穿花盆底,如今也能搭着手走得顺顺当当。 这就足够。 到了垂花门前止步,他松开手请她入内,不叫人跟,自己慢腾腾地挪进黑沉树影子里。温热的夜风覆在脸上,把眼里的悒郁藏得好好的,任谁也瞧不出。 纵然陆靖柔没心眼,也看出意思来:皇帝认真了。 该不该顺坡下驴,她纠结了好几天。这年纪的男孩子情窦初开,以为认定了就一生一世,其实不然。 皇上的院子里头有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隔着窗棂层层纱看出去,投下蓬团的树影,偶尔几枝被风吹了出来,摇摇曳曳。这花只在北边开,时节也不对,难为他们怎么在秦淮河边种下了。 眼下她躺着优哉游哉喝茶啃果子,皇上笔墨不停地批折子,叫人看不落忍。“皇上?”她爬起来给他打扇子,“要不明儿个再看吧,留神眼睛花了。” 她不似别的嫔妃娇软声口,看人直来直去,甚至刚学会穿花盆底——萧阙报给他的时候,他险些没撑住笑了出来,大概宫里的嬷嬷会觉得欠调教吧。当初选秀女是怎么选中的?他撑着头努力回忆,但过往种种像飘来拂去的影子,连同从前她的形容也模糊了。 “皇上?”陆靖柔看他抚额不语,又问了一声。他回过神来,眼睛正撞上两瓣菱花唇。一瞬间心头急跳血脉上冲,连耳根都红透了。 陆靖柔暗笑,拉拉他的袖子,长指甲染着寇丹,不偏不倚挠在袖口夔龙纹上。 天时地利人和,她心一横,把皇上睡了。 …… 指望像电影里上来就脱不大可能,她虽然装得老神在在,内里还是个生瓜蛋子。不知道从前的贵人侍寝怎么个章程,硬着头皮看皇上。 这会子月上中天,帐子一落,龙涎香的味道愈发浓,混合着少年人蓬勃喷张的荷尔蒙气息。他缓慢地解纽子,一袢七八个鎏金的兽头。七扭八绕地解开一只,很不容易。 陆靖柔不用抬头也感觉得出来,那目光像两把烧红了的刀似的,热切追着她走。礼尚往来是不是?她也颤颤巍巍开始解马甲上的盘金扣子。小心谨慎地脱下来,随手往外头一扬。 “过来。” 脱得赤条条的陆靖柔不敢抗旨。 “脸红什么?”他半躺着,笑了一声,“近朕近点。” 端庄稳重,不能乱了阵脚。 陆靖柔告诫自己,然后就被一把按进了怀里。 耳廓被含住的时候她打了个激灵,舔弄它的人很灵巧,不乏谨慎。舌尖上滑,下抚,湿热的包裹着一切可能的听觉,无限放大。 绵长的呼吸声伴着莫名悸动从身体里面开始燃烧,伴着血液一波一波加快速度,就快喘不过气。 以至于那种美妙的感觉离开耳尖去往别处时,她还哼哼唧唧地抱怨怎么没有了呢? 皇上笑出了声,把她抱过来放在身上,转手向下拈弄一颗鼓胀的小玉珠,手指头略动一动,她就喘一声。脸上冒出点细汗,脸颊和微张的嘴唇红嫩嫩的,满是春情。 雪乳上一点尖尖粉红,忙里偷闲挺起来,可爱得紧。 “舒不舒服?嗯?” “舒服啊。”她趴在皇帝肩膀上,从鼻子里哼出来几个音节。 陆靖柔终于参悟了做人的真谛:能干就行。 皇上其实长得很不赖,平日爱板脸,生怕群臣不服气。笑起来才看出几分少年人肆意风流。 而且实在是善性儿。昨儿半夜被她迷迷糊糊一脚踹下了炕,也并未同她计较什么。 小宫女替她更衣,昨儿晚上穿来的衣裳早不能看了。右手叁个镯子戴好,站起来站到西洋大穿衣镜前照一照。前后都板正,忍冬纹暗绣衣缘,日光底下照耀流出丝线的光彩。 皇帝一挑帘儿进来了,满头大汗地进侧室叫人伺候洗脸更衣。昨夜佳人在侧,早起兴致颇高,兴冲冲爬起来打五趟拳练了叁套剑,窗根下的海棠花瑟瑟发抖。她侧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哗啦啦的水声响。这次祸惹个齐全,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她穿过来之后出格事儿做得还算少吗? 陆靖柔伸手攫住一块椒盐金饼,发现自己像交配完毕的母螳螂,大吃大嚼丈夫的头颅。这念头很是把她自己恶心了一下。 5.宫斗的味道 沿运河一路南下,陆靖柔起初恹恹的,生怕皇上那头出什么事端。见过了十天半个月没有动静,心也就渐渐地宽下来。双喜见她兴致不高,做主同她下棋玩,黑白棋盘铺开了,一个丫鬟似懂非懂,一个主子不明不白,糊涂人下糊涂棋,也算一种自得其乐。 陆靖柔拈一粒玻璃棋子,指尖碾来碾去。耳坠子勾着发辫里几丝头发飞出来,刺耳朵根。 萧阙垂首立在一边,看陆靖柔下棋。今日皇上不知为何不召他近御前,京城的眼线事无巨细,无非晚几日知晓罢了。这几日太平无事,纵然人不在京城,料想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陆靖柔脑子转不动,嘴上颇使劲儿,一口两个金桔,左右脸颊各塞进一个,一定要先吃左边再吃右边,尔后噗噗地吐籽。 不是说汉人最重礼节?他私下查过底细,姓陆的年轻时候在京里做文官,官职不大,无甚功绩,还算诗书传家。怎么到了女儿就... 恰好下了步好棋,陆靖柔兴奋地一拍大腿:“成嘞!” 这女儿浑不按规矩长。萧阕心里微微一笑,赶上去把人扶起来。这会子正是初秋,午后船舱里仍然十分闷热,她要去甲板上坐坐,散一散潮气。 “萧大人,你有时候会不会感到迷茫?” 他低头看着蜷缩在摇椅上的宜嫔娘娘,簪钗一股脑卸了,发髻半散开,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后背,有种柔弱的况味。 “娘娘想说什么?”他低声道。抖开一柄洒金折扇好替她挡太阳。 陆靖柔仍然闭眼睛,慢慢地揉着太阳穴,同他讲:“我想说几句疯话,你听过就忘了,也莫要同他人学舌。” 并非陆靖柔多心,皇上这几天连着下旨召她,面上却不咸不淡,正经话也没几句。 连着坐了叁天冷板凳,她发觉自己可能保不住这张金光闪闪的好饭票儿了。一天叁趟地打发如意儿和双喜上厨房盘点余粮。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厨房门槛都快踩破了,厨子提着菜刀对他们怒目而视。 “我觉得我好像失宠了。”她眼泪汪汪,双手抓着萧阙的袖子。她近来似乎把他当知心好友,心事都同他说,“萧大人...你有钱吗?” 萧阕坐在椅上抬头望望她,并不责怪她冒冒失失闯进来,挥手屏退下人,语气轻松:“娘娘要钱做什么?” “……吃饭。”她有些为难。 萧阙少见地大笑起来,当着她的面也不避讳:“宫里头又不是下馆子,想吃什么叫双喜去后厨要。您如今想星星万岁爷可不敢摘月亮。” 她奋力摇头:“皇上最近古怪得很,见了面话也不说上几句,喜新厌旧的道理我也省得。可是失了宠的嫔妃处境很可怜,吃不饱穿不暖,还害失心疯。”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只剩下嗫嚅。 他伸手把她鬓边垂落下来一缕头发勾回去,温言劝诫:“娘娘尚且稳住了心神,万岁爷还乐意见您,就证明心思没大变。您这会子哭一程嚷一程的,没的叫底下人担心。” 太监们都是人精,拿圣眷搪塞她,就算是回绝了。陆靖柔不担心失宠,担心失宠以后的饮食问题。她嘴刁,却不挑食,卖相口味差些也能凑合吃个饱。最怕有人借机报复,二两酱牛肉换成叁根细芹菜,生生饿也要饿死她。 她面色不豫,萧阙看着心也揪起来。她分明心不在皇帝身上,无非惦记眼下一口吃的,要银子给她就是了,何苦说那些没用的呢?他想补救,多说几句。可是那个愁肠百结的身影已经迈出门,走远了。 萧阙直挺挺地又坐回去,唉声叹气。天下顶数这件事折磨人,陆靖柔哪里好?不通诗书,念倒是会念,刷刷点点写出来鬼画符似的,错字连篇还缺笔画,简直不成样子。亏她还说读书时先生就是这么教的,谁看不懂谁是缺心眼儿。 “那当初那个不肯过江东是怎么来的?”他眨了眨眼睛逼问。 更不提没规矩爱胡闹,一高兴就大呼小叫,哪个宫的主子都没她吃得多。 思绪飞起来,但很快又沉甸甸地坠下去。 要钱未果,反而闹得急赤白脸。陆靖柔痛定思痛,皇上是最指不上的那个,萧阙心思深沉,未必肯做他人的靠山。她满腹惆怅地挥舞勺子,搅动小铜锅里的棒子面粥,红皮山芋去皮切滚刀块扔进去一同煮。这是小时候妈妈熬的粥,喝的时候放很多很多红糖,搅啊搅的,变成令人愉悦的深棕色。 眼瞅就是回京的日子,他在皇上身边看见了陆靖柔,仍旧笑脸盈盈,拉着皇帝要折一枝木芙蓉,给她簪在鬓上。 萧阙照旧理事,往皇上身边伺候着。皇上的生母王贵妃走得早,这些年几乎都是他在照料。从贴身小太监到司礼监的头子,地位变了,人不能忘本。 一路辛苦,圣驾终于回銮,神武门外头大臣们黑压压跪得满地。陆靖柔迎头迈进储秀宫门槛,皇上正在宝座上端坐,次首一位身材娇小,红通通苹果脸的年轻姑娘,通身打扮十分贵气,便知那就是皇后。 她听双喜说皇后是从科尔沁来的,论辈分是圣上的堂姐。她从前也就远远地见过一回,如今凑近了打量,皮肤白净,眉眼都是淡淡的,像懈怠的山水画,同一旁的皇上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笑眉笑眼。 抬手理理发鬓,她做出个端庄淑贤的模样来,深深一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大草原上来的姑娘心性敞亮,在后宫浸淫几个年头,也修得口蜜腹剑的伎俩。见了她照例笑眯眯地叫起身,妹妹不必多礼。 “诶,”她捅捅双喜的腰眼儿,趁机咬耳朵,“皇后笑得怎么这么慎得慌呢。” 宜嫔伴驾随行,在后宫这块不大的死水潭里,激起了不小的浪花。七八位年青青的姑娘伺候一位皇上,争来争去没有定数。陆靖柔不晓事,虎头虎脑冲出来救了宁王殿下,入了万岁爷的眼。狼多肉少,天上掉下大馅饼偏砸到她脑袋上,后宫嫔妃个顶个儿恨得扯着帕子几乎把银牙咬碎。 皇上长时不在宫里,此番要在皇后宫中多坐片刻,特意召萧阙将各宫的赏赐都发送下去。陆靖柔趁机请了赦免,拉着双喜风风火火地跨出储秀门,赶回钟粹宫补觉。 6.药引子 这一茬闹过,后宫的嫔妃们陆靖柔认了个全。皇上的心思也明白一二,选秀女都看门第家室,并非择貌美者先。矮子里头拔将军,陆靖柔这张脸后宫里是头一份的。 她愁容满面地让梳头小太监给她梳燕尾,今儿个是中秋,宫里开筵席,人人有赏,不消说又要闹到大半夜。皇上昨儿翻窗户进来,说养心殿炕不暖和,要依着她睡。 送上门的雨露岂有不承的道理,万岁爷龙精虎猛,害得她早上起来耷拉眼皮,一味的睡不醒。 各宫都按品级大妆,先过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而后跟着皇上的仪仗上太庙祝祷,告慰祖先。 陆靖柔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偷偷地揉跪得酸麻的膝盖,真是不容易,多辛苦也得咬牙忍着。她前头是娴妃,好像身子骨不好似的,手帕子捂着嘴吭吭地咳。她闲着没事,数娴妃鞋上的流苏穗子,右脚数过一圈儿半,祝祷就结束了。 众人苦熬了一天,晚上乾清宫开宴。陆靖柔饿得前心贴后背,顾不上什么钟鼓齐鸣、吹拉弹唱、使臣进献——都是现代比比皆是的玩意儿。宫里过节不似民间,筷子都没拿稳,就得跳下椅子谢恩。饭吃不下多少,胜在运动量大。中途御茶房切团圆饼,满宫的嫔妃、太后,连同底下伺候的有头有脸的太监和侍卫都有份。 吃完饭拜月亮送焚化,把一个足有十来斤重的大月饼用红绸子包起来,留到年夜饭上吃。那还不得馊了?陆靖柔抽抽嘴角。瞧见月光底下双喜嘴唇子发白,连忙背过身从供桌上月饼堆里顺出一块巴掌大的月饼,嘱咐她离远了吃,莫给人瞧见。 主子享乐,下人们就得遭罪,她心疼双喜。打穿越过来,双喜这丫头就坚定不移地相信她就是陆贵人,只不过生病烧坏了脑袋才不记得事。从前陆靖柔不得宠那些时日,饿得肚子疼,双喜冒着责罚给她偷饽饽。后来升了嫔位,双喜荷包里准有各色她喜欢的干果蜜饯,自己却从来不吃一口。 方才席上喝了几杯酒,这会子酒意有些上来了。双喜擦掉嘴边的月饼渣,扶起一步叁晃的陆靖柔。 没成想半道儿就叫人截住了,长街上黑洞洞,看不清人脸,听颤巍巍的声口像是个太监。双喜举起灯笼往脸上一照,果真是如意儿。 陆靖柔被他这鬼哭狼嚎的一嗓子吓得酒醒了七八分,来人是如意儿又不好发脾气责罚。她抓着双喜的手腕稳了稳心神,低声喝道:“大晚上的,有什么事儿不能回宫里慢慢儿地通禀?” 双喜接茬,语气柔和许多:“撒的哪门子癔症啊?没出息,不怕你干爹知道了打你板子。” 陆靖柔诧异地看她一眼,如意儿扑通一声儿跪下了,哭道:“大姑奶奶小姑奶奶,您二位暂且放过奴才这一茬吧。实在是干爹病得狠了,有一味药引非宜主子不可,奴才一条贱命主子认打认罚,求求您发慈悲救救干爹吧。” 如意儿跪在地下咚咚地磕头,陆靖柔和双喜对视一眼,一时没了主意。这么说,确有几天没看见他了,中秋宴上伺候的那个看着脸生。 半晌,陆靖柔组织好语言:“既这样,劳烦你带路,我们去瞧瞧萧大人,他于我有恩。方才不是说药引非我不可,这是个什么讲法?” 如意儿忙回道:“太医说干爹这病古怪,要属虎卯时生的活人戴过的珍珠,磨成面儿和人乳一同服。奶妈子现已找着了,奴才们满宫里盘算唯有您和贵妃娘娘还有御前的春柳是属虎卯时生人。春柳不爱花儿朵儿,只戴素簪子。只是贵妃娘娘同干爹不对付,现下只有来求您了!” 珍珠当药引子,那太医是不是看过《红楼梦》?所幸她今儿头上戴的是钿子,上头镶了不少的东西。赶忙一头儿叫如意儿带路,一头儿摸索着将衣襟上十八子手串解下来,那坠脚坠的亦是两颗大珠。 叁人脚程快,不一会儿到了掌印值房。陆靖柔不好进去,先同双喜陪着到了侧室,将头上的钿子摘了同手串先交人送去。如意儿预备下妆奁,双喜给她梳个把子头的工夫,那边已经有动静了。 她整好仪容,才同双喜走过那边去。立在外间,听里头病人的声音。不多时如意儿出来叩头:“奴才替干爹谢娘娘救命之恩,谢娘娘救命之恩。” 陆靖柔忙拦住他:“举手之劳,不妨事的。萧大人现在如何了?” 如意儿汗涔涔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亏得娘娘保佑,药一下肚就缓过来了,有声气儿也能睁眼了,还问奴才要水喝呢。” 这病忒蹊跷,如意儿一味油嘴滑舌,怕没那么简单。双喜给她一个眼色,放低了声音问道:“你且同我们主子说实话,萧大人这病到底怎么回事。” 如意儿被她切中要害,愁眉苦脸犹豫半天,才答:“怹老人家平素忙得点灯熬油,几天几宿的不睡,偶尔伤风扛几日就好了。前几天不知怎么的,从外头办差回来就病倒了,烧得成天攥着拳头说胡话,水米不打牙快瘦成人干儿了。后来把林医正的师父连夜从天津接了来,说怕是撞克了。” 陆靖柔挑挑眉毛,饶是之前闹过尴尬,也是救人一命的好事儿:“替我传个话儿给他,就说让他多吃多睡,扶正了正气,自然百病不侵。” 如意儿却犹豫:“您不瞧瞧去么?” 她本来想走,一转身又犹豫不决。按说嫔妃去太监房里,虽然有些交情,但落了外人耳里着实听着古怪。不过大半夜这么急匆匆的寻她来,原该去探探虚实,看看是不是真病得不成了。 她打定了主意,叫双喜和如意儿留在外头,自己悄悄儿地在门口望一眼。不料这会萧阕早醒了,睁开眼看见是她,挣扎着要起来,“恕臣无礼……” 陆靖柔没法子,只能叁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把他又按回被子里面去:“萧大人如今病着,静养着才是。” 她没伺候过人,动作粗手粗脚,萧阙也没计较。半晌喘匀了气才问道:“主子怎么来了?” 观他面色,烧得面颊潮红,说话声气儿倒是大多了。底气足,按理说身体就应当无大碍。陆靖柔放下心来,皱眉问他:“你出去办差,可是冲撞到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他惨笑着摇头,病来如山倒,这其中蹊跷之处一时尚且不好排查。不过他病这么多天,睁开眼发现她在这里,心里痛快许多,病也都不算是病了。 “罢了。”陆靖柔站起身来,理理裙衫上的褶皱,“这半宿好折腾,也该回了。萧大人多歇几日,作养好了身子不迟。皇上那边,我替你说一声。” 萧阙躺在床上看着她,目光像个温顺的孩子,口里恭敬地念道:“臣恭送宜嫔娘娘。” 7.你做皇后 秋老虎的余威仍在,不曾现出些凉爽的苗头,陆靖柔摇着把狸猫扑蝴蝶的团扇,指挥着满宫宫女抬手、弯腰、抬腿、跳跃。 双喜直嘬牙花子:“不是奴婢说风凉话,这些个人平日里当差就够够的了,您可怜可怜她们,满头大汗呼哧带喘怎么伺候主子。” 陆靖柔刚要张嘴反驳,手里使差了劲,象牙扇骨子磕了大门牙,捂着嘴缓了好一阵才道:“你懂得什么?秋天爱得病,我这叫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双喜似懂非懂:“您要是闲得难受想练练呐,让皇上带您打布库去。一摔一上午,酸骨懒筋都抻开了。” 陆靖柔白她一眼,皇上带着妃子打布库,这合理吗?还一摔一上午,没给她老腰摔折了就是上天保佑。 说起皇上,这人性子也古怪,今天爱你爱得不成了,明天见了面眼珠子直勾勾往她身上挂,却一句话不说半个字不讲,权装不认识似的。她是直肠子的人,有一回气急顾不得僭越,扽着他的马蹄袖往“勤政亲贤”里边拖,巴不得就地明白他安的古怪心思,奈何力气抵不过干粗活的太监宫女,没胜算。 她抱着胳膊欣赏锦鲤夺食,幼年失怙的孩子可怜,养在宫里就更可怜,譬如这一缸锦鲤有大有小,大的凶猛异常,次次把饵食一口吞掉。小的若非投食的格外可怜,连饵食的边都抢不到。皇帝满打满算十五六岁,养成这样精神分裂的性格一点都不奇怪。 “双喜,”她挥舞扇子往院儿里走,“去养心殿请皇上过来。” 她甚少主动邀宠,两人见面大多是晚上翻牌子侍寝或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慈眉善目,长得像她姥姥,她很喜欢太后,隔叁差五地拎着一食盒装满满当当的荤素点心、时令鲜果、酱鸡腊鸭去尽孝心。太后身边的菊香现在一听慈宁门上说人来了,立刻训练有素地煎好一碗健脾消食汤,抢在她进门之前,先给老太太灌下去。 皇上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踏上了陆靖柔的门,先前这帮女眷个个脱簪素服跪在养心殿门口,就因为他爱翻宜嫔的牌子。口口声声说臣妾无能照顾不好皇上?五脊六兽,瞎说八道。 他掀开帘子进隔间,陆靖柔盘腿坐在炕边上,高深莫测。 “皇上,你有没有感觉过孤独寂寞?” 皇帝的眼皮跳了一下。 “皇上,你有没有感到满腹心事无法吐露,只能漫漫长夜与眼泪为伴?” 皇帝的嘴角抽搐一下。 “皇上,你……” “要说什么快说。” “哦,”她重新组织语言,“臣妾觉得皇上应该坦诚一些。” “朕对你还不够坦诚?” 皇帝的眼皮跳个不停。 “臣妾是说,万岁爷您在表达感情上还有所…呃,进步的空间。” 皇帝瞧着她自说自话,感觉有些头痛。要他坦诚,他还能怎么坦诚?宫里是坦诚相待的地方吗?他回銮这些日子,后宫闹了多大的事儿,他一概叫人压下了,一个字都不许传到钟粹宫人的耳朵里。 他也有点搓火:“你要朕说实话是吧?” 反而换陆靖柔呆住了:“啊,是。”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样失态不好:“跟朕回养心殿,朕明天下旨,你做皇后。”说着就来拉她。 陆靖柔被那一声你做皇后给吓得震在原地,清醒过来,人已经在“又日新”了。 皇帝最近连轴转,足足素了小半个月,底下的小皇帝已然威风凛凛拔刀出鞘。 “封你做皇后,母仪天下、永享庙堂,不愿意?”皇帝上手捏她下巴,内心也诧异。活了这么些年,酒醉亦从未这样冲动过,不过他不后悔。让她做皇后,是百转千回,梦里枕上未能说出口的念想。 从前不敢说,怕她不喜欢。金印宝册压在肩上,就足以让人喘不过气。后宫腌臜手段层出不穷,挡一时,不如给一世高不可攀的名分。两害相较取其轻。 皇帝瞧着烛光底下陆靖柔怯生生的面庞,眼睛映着一点烛光的橙色火焰,又亮又魅。他心思活络起来,先头悲伤的无奈压下八成。大拇指压住樱唇,露出几粒糯米银牙。她的口脂花了,逸出淡淡的玫瑰花香气。 身子贴得紧,火热炽烫。陆靖柔说破大天也没料定要脱衣服。 “皇上,皇上…”她小声抗议,试图夺回自己的衣领子,“没记档…...” 皇帝随口嗡哝句不知什么,凑上来亲亲她,满口茶香。刚用了盏茶吧?陆靖柔迷乱地想,不自觉圈住脖颈往怀里带。虚焦的目光里瞥到金灿灿的鸟笼,那里面的小鸟有机关,到了整点报时就会在金子做的枝桠上下蹦跳…金子,金子,戴在头上耳边,镶满宝石碧玺,又冷又硬。 她是个没安全感的人,困在陌生的四方宫墙里,手足无措。常常抱着被子在床边坐一整夜,天色由浓墨变成深蓝,晨起的乌鸦“啊!啊!”地大吵大闹。偶尔给双喜讲童话故事,仙女教母从天而降,送给灰姑娘礼服和一双水晶鞋。如果也有个人来帮她该多好啊,哪怕只有一餐热菜热饭。 但眼下,陆靖柔抱紧了皇帝年轻健壮的身躯,像枝桠上蹦跳的小鸟终于落地。她不在乎自己的卑鄙,反而如复仇般爽快。肚兜也被扯掉了,皇帝揉捏着一对雪白胸乳,贪婪吞吃粉红的乳尖。陆靖柔抚摸着他高起的眉骨,甚至有些怜爱。他是个循规蹈矩的皇帝,从前一定也是恪守规矩的阿哥,愿意让她顶皇后的位子,恐怕于她所奢求的安稳后面,藏有高山沧海般的情意。 人不是冷血动物。 他用力直刺到底,几乎将她整个人贯穿。陆靖柔捂着小腹惊叫,却被他反手按在肚皮上,感受那一刻的形状。她大口大口喘气,炽热粗长的肉刃在身体里不停抽插,每一次都在海岸上拍起雪白的浪花,海潮退去,一波又起。 腿心交合的地方湿了一大片,底下明黄的蝠寿纹薄褥氲开一团潮湿。她攥住一片宝蓝缂丝帐子,仙鹤祥云掐在手心里,立刻起了皱褶。 皇帝汗湿的眉眼带笑,把着她的腰身道:“往后不许叫皇上,叫朕英祈。” 陆靖柔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皇帝一双细长凤目染着欲色,威胁似的逼近了:“叫一声听听。”她没办法,颤嗓子嘤咛:“英祈…”换来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插弄。 下面大约充血红肿了,她不敢看。皇帝大开大合,一次次刮过穴口,将软肉毫不留情地翻卷出来,尔后沉身挺入。 陆靖柔像惊涛骇浪里一叶小舟,被泼天情潮席卷裹挟,在痛苦和欢愉中忽上忽下。 8.大人,吃点心了 陆靖柔当然没能做成皇后,况且她本身没那个想头。一国之母,岂能轻率改易?她一无身份地位,二无子嗣傍身。不论皇上如何情深意重——她还嫌麻烦呢。 万岁爷忙得脚打后脑勺,一连半个月没翻牌子。陆靖柔乐得躲清闲,关起门同双喜研究烙菊花饼。奈何下厨的趣味转瞬即逝,主仆二人到第叁天就瞧不得豆沙馅儿了。她有心分送给各宫主位娘娘们,顺便显示一下自己贤惠大方的人品。其实是一不留神做得太多,粗使丫鬟闻风丧胆,宁可逐出宫去也不吃她做的点心。 这也……太夸张了吧?陆靖柔目瞪口呆,转头发现萧阙正从游廊里穿出来,身后跟着如意儿等一干小太监。 “萧——大——人!”陆靖柔趴在碧纱窗边大喊。 萧阙趔趄一下,很快容色恢复如常,循声望去不是她还是谁?那人已经从门里跳出来,一阵风似的冲到他面前。 “都出去候着,任何人不得出入。”他淡淡说道。 陆靖柔懂规矩,等到最末一个人影消失,才鬼鬼祟祟拉着他往自己寝殿里走。 萧阙任由她好一通拉拉扯扯,他是内臣,进后宫没什么避讳。但是眼下不想点破,“娘娘召臣来,所为何事?” 陆靖柔歪头左右打量他:“没事不能叫你来呀?”说罢一转身从身后捧出一大盘金黄的东西,献宝似的往他怀里塞:“我跟双喜做的,快尝尝!” 燕居不作繁缛打扮,头上松松挽个发髻,耳边戴一对银丁香,穿湖绿水草金鱼纹衬衣。萧阙就低头对上一弯月牙,鼻梁淘气地皱起几条小竖纹。她对皇上从不是这么笑法,这使他心头升起一丝快慰。 吃食并不似其主,内馅甜得发苦,饼皮坚硬如铁,萧阙生生忍住吐出来的欲望。宫里侍奉为的就是讨主子欢心,打板子要打一下谢一声恩,不形于色的本事全靠练。 萧阕一口一口地吃,主子命令奴才全得照办。她大概闲得要命,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有一搭没一搭拉家常串闲话,大多数是刚从双喜那听来的流言趣事。娴妃娘娘为了治病吃活猴崽子,笼子包着红布送进启祥门儿还吱哇乱叫呢。 她捅捅他胳膊:“要不要喝口水?”不容他推辞,自己跳下椅子去给他斟了杯茶。 萧阕艰难地咽下一口茶水,微微的涩味冲刷掉了舌根的甜腻。他暂时松了口气,她好像也没有再让他继续吃下去的意思。 陆靖柔眉飞色舞:“你说她怎么吃那个活猴崽子?万一一刀切大动脉上哗哗呲血,病没治好人先吓厥过去了吧!保不齐从碟子里窜出去满地爬,要吃还得一下子敲昏了,倘若下手没轻没重——啧啧...”她学着双喜的样直嘬牙花子,“不留神打死了,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她拍着手哈哈大笑,对自己一通编排十分满意。萧阕捧盘侍立,目光静悄悄地在那张柔和生动的脸上逡巡回旋。这样鲜活的姑娘,不该被人妒恨,下黑手使暗绊儿。 不过幸好她有万岁荣宠,退一步有他。万事不过眼,逍遥快活。 陆靖柔拍手笑够了,自己抬手灌了盏茶,瞧见他端盘子才想起来:“忘了问你了,好吃吗?” “娘娘亲赐,自然是好。”他深深地弓下去。 “是吗?”她果然又笑起来,“我照着御膳房厨子做的,只不过手一抖多撒了大半袋子糖,自己不敢尝。瞧你吃着适口,大概也爱吃甜,索性把剩下的都拿了去吧。” 他深深地叩头谢恩。 陆靖柔的确心情颇佳,因为今日纯妃诊出来有喜,已经两月余了。这一胎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她吃定了皇上必定贴身看顾,再加上前朝事忙,她自然免得硬着头皮去养心殿侍寝,偷偷吃避子药。 虽然这个身体年纪小,但老牛总吃嫩草也犯恶心。她不想吃嫩草了,换换口味吃碗打卤面不为过吧? 把萧阙打发走之后,她特地嘱咐御膳房按着她家乡的做法,预备下数十样的菜码来,里头炒鸡蛋炒香干儿炒虾仁儿糖醋面筋丝儿是必须有的,其余绿豆黄豆叶子菜交给厨子们自由发挥,“要是有过年的红粉皮儿也切几刀来!” 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陆靖柔快乐地往嘴里扒面条,吃口上万不能委屈自己,才是她家乡的传统。 作者注:这篇文架空明清背景,将一些元素杂糅到一起,会尽量避免出现明确的朝代和地点。 本文里的衬衣是清宫女子便服里的一种,不是shirt那个衬衣。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留言,考试之后我会努力多更的?? 9.无妄之灾 “算你小子识相。” 双喜笑眯眯地接过一支通草绒花,小小的两叁簇鹅黄,精致秀巧。宫女不事修饰,只在辫子上用巧心思,双喜是贴身服侍的大宫女,能在辫梢坠几粒坠脚。 她脚下生风地回钟粹宫,陆靖柔打眼瞧见,“呦”了一声,赞道:“不得了,我们双喜是大美人儿了。” 双喜被她说得脸颊耳尖红彤彤一片,陆靖柔素来不计较宫女打扮,凑近了才看出是上用的成色,罕有地吃惊了一把:“真好看,从内务府顺的?” 她跟人熟络起来,一张嘴就没大没小。双喜微嗔:“哪能从内务府顺东西啊,别人送的。” 陆靖柔笑吟吟的,也不点破。在宫里寻个好靠山是各人的本事,她自己个不开窍,不能拖累双喜。将来到年纪放出宫去,将哪套头面送给她添妆奁好呢? “娘娘。”一个梳着双丫髻圆圆脸的小丫鬟小步跑上来,“皇上传了令,说是晚上要过这边来同娘娘用晚膳。” 陆靖柔眉心一跳,赶忙闭了闭眼,挥帕子做哀怨神情:“你回去告诉皇上,就说臣妾昼夜难眠,思之如狂……” 双喜纠结地看着她:“娘娘,戏过了。” 万岁爷陪着纯妃待了几天,眼睛扣搂下去,眼下深深两大圈青黑,长吁短叹一副颓靡样子。陆靖柔惊讶转头看萧阙,脸色也不好看。 “纯妃娘娘这一胎,怕是不大好。” 万岁爷在那头歇了,萧阙凑近了同她咬耳朵,“太医院全在发愁,胞宫寒气太重,龙胎活不活得过六个月都难说。” 陆靖柔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却不舍得无辜孩子胎死腹中,旋即追问:“纯妃青春年华,哪来这么重的寒气?” 萧阙声音更低一些:“怕是有毒。万岁爷连夜叫从吃食茶水里验,连同日常的汤药、熏香……纯妃宫里养了只京巴儿,趁乱打死了,连同一大帮宫女太监。因毒性已深,轻易拔不出来,只能慢慢缓和。可见绝非一两日的功夫。” 陆靖柔只觉不妙:“宫里膳食应当太监先尝呀,怎么还能中毒呢?” 西厢房里暖意融融,陆靖柔却在一派平和之中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萧阙。”她细声说,两只手来回搓着,沉思了一会儿,“纯妃从前不得皇上宠爱,这半年若非我劝皇上雨露均沾,否则难有面圣的机会。给纯妃下毒的那个人,必然心思缜密,瞅准了要将此事架在我身上。我先前这样得宠,是不是已经被盯上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眨得很快,一颗大眼泪从脸颊上掉落,啪嗒一声砸在百宝嵌几案上。按宫里规矩,她坐他站,不能离得太近。他想像从前在船上那样扶她一把,也不能了。 其实后宫应用之物都从他手底下过,尤其是钟粹宫。他管不了的地方,也有人每日抄了送来,日积月累将书房都占了半边。早上御膳房送了什么,吃多少,去御花园闲逛或者着人裁新衣裳,晚上吃新贡的果子斗虫子,看蚂蚁搬家。 “娘娘先睡吧!”他出一口长气,“万岁爷着紧这事,没叫大张旗鼓地上下彻查就怕打草惊蛇。臣叫人安排盯仔细着,伺候的都是自己人。您只管放心。” “那我能信你吗?”她使劲抹脸上泪水,眼睛鼻尖鲜红微肿,像个受气的娃娃,“你没受哪个宫的娘娘指使吧?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就得打你了!” “娘娘怎么打都行,臣只求开恩留一条贱命,往后还伺候娘娘就成了。”他轻声说。 “油嘴滑舌的……”陆靖柔使劲用衣袖抹掉滚下来一滴泪,盘绣的金丝把眼角磨得生疼,“我吓唬你呢。你这么精明,怎么连这个也听不出来。” 他也不再说话,躬身退出来。下午天就阴着,入了夜终于迫不及待地下起大雪。远处一盏接一盏暖黄的风灯将红墙烤得生出些冰冷的暖意。大雪没脚腕,只能撑着油伞回司礼监。临到门槛时回头,被风灯照亮的一小片和玺彩画闪闪发亮,愈向上,愈模糊不清。 纯妃宫里的事捂得很严实,直到御林军提剑冲进钟粹宫。 剑刃下那张白生生的脸她认得,是仙蕙,原先尚衣局的丫鬟,碰伤了手做不了活计被管事太监责罚。无意中叫路过的陆靖柔撞见,她可怜这姑娘,于是带回了钟粹宫。 慎刑司禀明,毒沤在纯妃日日穿戴贴身的小衣上,常换常新。连双喜都大呼歹毒:“难为她想出这个刁钻法子来!日日穿戴,怕不是比空口吃了还毒些!”可是下毒之人出在她的钟粹宫,她自己万事太平…… 人证物证俱在,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陆靖柔不得不配合着慎刑司走过场,在里头关个几日再出来。她情况特殊,皇上事先指派萧阕打点过,值房旁边另辟出一间洁净的屋子来,一应生活起居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不过她偶尔一耳朵听见刑房远远传过来的尖叫声,心肝脾胃肾就一劲儿地纠结起来。 自己苦口婆心救下的姑娘,居然下毒谋害皇嗣,还连累自己蹲号子。陆靖柔忧愁地吹着莲瓣盅里的汤水,双喜见她忧心忡忡,便坐过来笑嘻嘻地道:“主子莫要哀戚了,晚上皇上看见,可要不高兴的。” “皇上?”陆靖柔惊讶地坐直了身体,“他过来干嘛?闲的?” 皇上可以闲得难受来慎刑司过夜,她却不能把饭票儿往门外推。是夜,陆靖柔认真打扮起来。头上梳百合髻,簪了叁四支小花头,通身月白袍褂,不事脂粉,大有楚楚可怜之态。 皇上半夜来没声张,先头一个小太监挑着“气死风”,深不知鬼不觉摸进陆靖柔的院子。若非她眼力好,一眼认出那挑灯的太监面善,险些当作贼人大呼小叫起来。 “原以为你聪明,”皇上进了门自己动手解斗篷,还有心调笑,“慎刑司哪门子的贼人,有什么可偷的?” 陆靖柔盘腿端坐,眼观鼻鼻观心,珊瑚十八子手串当佛珠捻。皇帝见她不接话,软了声气一寸一寸贴过来:“这几日怎么样,下头人伺候得还得力吗?” 陆靖柔睁开眼长叹一声:“纯妃怎么样了?我想回钟粹宫。” 皇帝的脸立即垮下来:“见红了,太医说八成保不住。” 陆靖柔的小脸拉得更长,看见皇帝熬得通红的眼睛,又不忍心起来。“臣妾伺候您歇息吧。”她麻利地跳下炕,先脱靴再除袜,双喜伺候用热水泡双手双脚。 皇上还想床笫之乐,陆靖柔推说自己身上不方便,一口回绝。二人折腾了半个时辰,皇帝拉她手,喃喃道:“朕今儿来,是想宽你的心。纯妃的事朕会彻查,绝不叫你再受这样委屈……” 陆靖柔屏声静气等了一会儿,听皇上鼻息平稳绵长,方趿了鞋出来。双喜在外间守夜,人迷迷糊糊卷在一裹厚毡子里,连她走出来也没发觉。她越性一股脑儿坐下。月华摇树影,寂寂无人,桌上的烛芯偶尔啪地一声响。这么好的月,本该佐酒。 也是这般的晴夜,有个人陪在她身后,从乌衣巷的这头走到那一头。 10.陪我喝酒 陆靖柔在慎刑司逗留足足半月有余,回钟粹宫当天撂下包袱叫传膳,吞了满盘的棋子牛肉,水晶猪肘,芙蓉虾球外加叁碗清炖莲藕汤,歪在朝阳的南炕上歇中觉。 吃罢,吃饱好做梦。横竖钟粹宫的门往后她绝不轻易迈出一步,这偌大金笼冰冷笨重,向前一步是禁锢,退后一步是保障。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金耳挖剔牙,茫然地瞪视着脚下青砖上的裂缝。 双喜甚少见她如此萎靡不振,主子打蔫闷头大睡,底下伺候的可不能成日丧声丧气。她手底下做事不停,竖着耳朵听,半晌没发觉里头有什么动静。往常她主子闹腾惯了,动不动叫茶要水续点心,里里外外热热闹闹。 如今呢,好不凄凉!她翻来覆去地推磨,满宫里往日有交情的,唯有萧大人还可说得上话。且说娘娘戴过的珠子救了他的命,如今请动他来说和,宽一宽娘娘的心,兴许就好了。 萧阙不在掌印值房,如意儿说他身边谁也没带,大清早就出宫了,这会子过了午时,还不见回来的影儿。 皇上忙着看顾纯妃的胎,司礼监掌印又不在宫中伺候。透着雕花格子的窗棂看出去,枝桠上一朵幼嫩的花,被风吹了几过,悄无声息地坠在亮得耀金光的砖地上。陆靖柔摊开手掌,将被窗棂分割得形态各异的太阳光拢在手心。 泪眼看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伤春悲秋是诗人的活计,陆靖柔不一样。她吃饱肚子,不愿堆那么多的愁绪。 “双喜。”陆靖柔回头叫她,“咱们去看看皇上。” 纯妃宫中好浓一股药味儿。皇上批折子批得头晕眼花,撑着太阳穴揉眼睛。猛抬头一个清凌凌身影立在门边,远远对着他笑。穿了一身湖色藤萝枝的夹衬衣,襟边层迭密绣的枝叶蓬勃鲜焕,轻轻巧巧地攀在他的心上。 陆靖柔低首行来,脚步端稳。小巧两把头上戴月白通草,耳坠子上镶的东珠不大,胜在莹润无暇,垂在鬓边一颤一荡,衬得整个人如一泓清冽明澈的冷泉。 皇帝满心欢喜,掷了笔来迎她。陆靖柔拉着他的衣袖,开口就打回原形。 “给皇上请安,我想吃上回那个奶汁儿饽饽。” 尽管十回里见她有八回都是吃,但这不妨碍皇帝年轻雀跃的心鼓噪起来。若是真心要吃,钟粹宫小厨房什么没有?还巴巴地跑到纯妃宫里来寻,可见她心里分明记挂他,嘴上不说罢了。 皇帝心里蹦蹦地跳。他特许她可以坐在自己身边,把腰上八宝寿字荷包摘下来,给她拆下穗子打辫子玩儿。就这么着,两人亲亲热热挤在一处,看折子也不避讳,仿佛冬日里搂着称心的汤婆子,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 门外戳脚子伺候的太监丫鬟秉持能不抬头就不抬头的宗旨,个个犹如寺庙里的木塑泥胎,巴不得立时变个聋子哑巴。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中午兴起一通胡闹,瞒过了纯妃,却没瞒过皇后。 陆靖柔哭丧着脸,觑眼睛偷偷朝两边看,外头天色擦黑,来往宫人脚步声清晰可闻。她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暗暗揉捏膝盖上凸出一块骨,真疼!打下午跪到现在,不给吃饭喝水,边上还有专门的嬷嬷看着,不准塌腰子。 她自从穿到这里,除去先头挨饿,从未受过什么刁难苦楚。此时皇上和萧阙都不在眼前,皇后要罚,没有恃宠而骄的道理。 膝头子顶冷硬的金砖,先头一阵一阵针扎的疼,小口小口地抽冷气。咬牙切齿地忍到后来,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仿佛那身下挨着的,是两团死肉。 不知在苦海里煎熬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她刚要转头去看,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打横抱起。鼻尖有淡淡的血腥味,一个阴鸷狠戾的嗓音一字一顿道:“皇后的人,当真办得一手好差事。” 跪得太久,两条腿动弹不得。萧阙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替她揉按。血脉冲开经络,又麻又痒又疼,她没忍住,憋着嗓子嘤咛了一声。 萧阙终于抬起头来看她。 那张脸上余怒未息,与满眼难抑的痛惜交织在一起。让她没来由抽噎一下,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愿意叫外人瞧出异样,一回家见到爹娘就绷不住了。 “皇后说,说我品行不端,她罚我和双喜从下午跪,跪到现在,我跪得不好还打我后背……” 她要哭不哭,嘴角向下撇成个八万。横竖没人在近旁,萧阙顾不得规矩,撩开裤管才发现,原本白嫩膝头上大块大块青紫。指尖轻触,她就嘶嘶抽气。 萧阙几乎肝胆俱裂。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他接到消息,只恨背后不能生出双翼,即刻飞回她身边来。他不在宫中一日,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就被闷声不响欺负成这样,直挺挺跪在当间,像朵枯萎的小花,连哭都不会哭。 好在知道跟他抽抽嗒嗒地告状。他平了平心绪,转身去取伤药,沉声问道:“娘娘圣眷正隆,皇后发难,为何不差人去请圣上?” “不行。”她大摇其头,“皇上也有他的苦处,我不能叫他下不来台。再者,皇后要是知道我请皇上来压她,下次一定寻个由头,罚得更狠。” 萧阙有些意外,这人平日为饭是从,看事却很有见地。他慢条斯理地上药,方才眼里的情绪淡去了,再看已是波澜不惊。“娘娘闲时不妨多在后宫走走,或有要紧的差事,就叫如意儿去办。”他用帕子细细拭净了手,“我的人,娘娘好歹使唤得动。” 陆靖柔盯着他洁白光洁指尖,看得心神恍惚。若是换了旁人,听了萧阙说“我的人你使唤得动”,不死也要吓昏过去。 “你陪我喝酒吧。”她听见自己说,“之前在慎刑司,那里入了夜月色很好,可惜当时你不在。” 萧阙没有拒绝。 11.红尘中人 “大风起兮云飞扬,尘满面,鬓如霜。春风不度玉门关,明月何时照我还。借问汉宫谁得似……谁得似……” 过了一会子才听见重重地摔了声杯子:“有了,借问汉宫谁得似,提携玉龙为君死!” 双喜在门外,胆战心惊地听她主子的大嗓门喋喋不休,说什么要和萧大人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才刚从李贺到弗洛伊德的工夫,就被如意儿拉跑了。 陆靖柔不等人劝,自己咕嘟咕嘟几杯下去,面颊旋即飞上桃花。双眸亮晶晶,灵气逼人。萧阙撑着头看她,没有作声,少见的不那么冷肃了。 于是她可以再欺近一些。 “这个酒好喝,”她口齿清晰,带一点软憨的鼻音,举着自己的小酒杯往他脸上递,“你尝尝,有花味儿。” 生杀予夺的掌印大人嗯了一声,却没去接她的酒。她锲而不舍再追,脚底一个不稳,幸好萧阙手急眼快扶住了。 陆靖柔觉得很舒服,没有起身的意思,不过离得这样近,她第一次看清萧阙其实长得很不错。浓眉下的双眼眼角下勾,眼尾上扬,眼神明亮热烈,像藏了满池灼人星光。 她小心翼翼伸手,想去触碰。 漂亮眼睛的主人没有躲闪,大约喝多了酒,她甚至恍恍惚惚觉得,他在向前凑。 指尖触到的一小方眼睑温热,软绒绒睫毛扫在手指肚上,有点痒。 “他们说你杀人如麻,权势滔天。可是我觉得你好漂亮。”她慢吞吞地眨眼,“宫里的人欺负我,因为我比她们好看。你这么漂亮,是不是也有坏蛋欺负你啊?” 感觉萧阙的手越抓越紧,于是她笑了。 “一定有的,”她呲起小牙,“不要难过啦,我很会打架,让我收拾他们。” 她瞥见了萧阙朱红的嘴唇开开合合,无奈之前喝下的安神汤和酒的效力一齐袭来,陆靖柔还未听清楚余下的话,就一头栽倒睡着了。 上巳节叁月叁,皇上万寿节前夕,纯妃小产。 陆靖柔在梦中被双喜拽起梳头理妆,困得走路一摇叁晃。 后头已经全让白绫子布围住了,点着大把的苏合香,还是盖不住从里向外飘的血腥味儿。其实她大可不必跑这一趟,只不过当时这桩冤案连累她在慎刑司蹲了半个月牢,如今她亲自来,是向皇上表了情分,既往不咎的意思。 又是萧阙来迎她,说纯妃昏迷未醒,皇上走不开,特地吩咐先行安顿娘娘。后半夜停灵喇嘛念经,一通折腾下来恐怕天也亮了。 七拐八拐,出了长春宫西门。天色昏暗,羊角风灯幽黄烛火忽明忽暗,她愈发困得睁不开眼,脚底歪歪扭扭,分明平平整整青砖地,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如同平地凿坑。前后挑灯小太监皆屏息静气,不敢抬头乱看,他对双喜使个眼色,那丫头便知趣退到后面去了。 “娘娘放松些。” 他绕到她身前蹲下,挺得直直的背微弓,从前伺候多了背妃子的活,现在换作陆靖柔,依然脚步轻捷,稳稳当当。 让人背着,慢慢悠悠地走,那点困意反而散了。 “大人死了便死了,孩子何其无辜。”陆靖柔突然轻轻地道。她睁开眼睛,肩头的衣料在灯笼的余光下,泛起渺渺的丝光。华丽,没有温度。 “娘娘喜欢孩子么?” “喜欢……也不喜欢。”她哑然失笑,“乖巧可爱固然是好,可是一不留神调皮哭闹,就又不喜欢了。” 萧阙嗓音轻柔:“娘娘和皇上的孩子,定然十分乖巧可爱。” 她闻言,用垂下的右手拍他:“不不,别了吧,我才不要生孩子,特别疼。” 萧阙沉沉地笑起来。 一觉睡醒将近中午,长春宫唱经声隔老远都听见。今日又值皇上万寿,一面是百官朝贺,万国来朝。一面是胎死腹中,千人缟素,陆靖柔惟有举着筷子,大嚼大啖世事无常。 不过皇上执意要来钟粹宫过夜,颇令她意外。 “朕想你。”年轻的皇帝将脸埋在她衣袖里,瓮声瓮气地道。 她清明,他朦胧,悲伤让人本能寻找出口,陆靖柔疼得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朕错了,是朕的错。”他慌得停下,去吻晶莹泪珠。 他那龙根本来生得十分粗硕,色若紫红,根根青筋龙蟠虬结而上,陆靖柔许久未经人事,一下子吃不进去,刚刚纳了个头儿,就痛得泪眼婆娑。 他转而去衔吃肖想已久的樱唇,微凉舌尖灵巧地在粉嫩嫩唇瓣上碾个转儿,就势扣开齿关。皇帝吻得专心致志,仿佛她是什么甜酸果子,一口咬不够,要肆意缠裹吮尽了汁水才好。 陆靖柔被他箍在身前,头脑渐渐发昏,胸膛内熊熊燃着一团火,他誓要将那团烈火烧到他们两个身上,一齐焚作灰白齑粉,堕入滚滚红尘。 没什么不好的,偏嘴儿又被热热地含住,她殷殷切切吟哦出声,正趁空档被他把住腰身,猛地嵌了进去。 一进一出,再进再出。这一方蜜穴被翻天覆地地搅弄,泼天快感几乎将她灭顶,颤着嗓子嗯嗯啊啊地要叫人,张着红滟滟的唇,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陆靖柔被他颠来倒去捻玩个遍,满身都是唇舌留的印记,红梅开在雪地里似的。 外头不知何时落了淅淅沥沥的春雨,过了今夜,皇帝就十九岁了。 陆靖柔拉住他的手,就这么大汗淋漓地躺在一处听雨,谁也没有说话。 12.吵架失败了 有时陆靖柔会趁着万里无云好天气,跑去司礼监找萧阙玩。那地方双喜怎么劝都不愿意去,用她的话说,谁脑子进了恭桶,招惹这么个活阎王? 陆靖柔悲伤地嚼琥珀桃仁儿,无语凝噎。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没有养老虎崽子的癖好,唯独为了将来太平日子,司礼监这条粗壮大腿必要牢牢抱住。后宫她看得最清楚:君王之爱,泽被苍生,说白了就是只浅得不能再浅的大马勺,装不了水就罢了,还是个漏底儿的。 萧阙向来忙碌,陆靖柔来了就钻进屏风后头,自己找书翻看,或是拿墨笔描花样子。桌上准有预备下的各色干湿果子,糖球蜜饯和荤素点心。他隔一扇屏风,议事也不避讳。若有空得闲,便绕过来坐一会儿,教她写字。 她起先十分顾虑,生怕没头没脑叨扰他,招人厌烦。萧阙却不曾赶过她走。如意儿有一次送她回宫,悄声对她说,每次娘娘来,干爹晚上用膳都能多进些。 因此陆靖柔很有成就感。 往掌印值房去多了,萧阙渐次添置了些她惯用的笔墨器具。后来她发现多了一只小小桐木奁,不甚起眼,打开来是女子的簪花钗环,有内造式样,也有出自民间金银铺的戳记。刚好她下个月廿叁过生日,太监用不着女人东西,那自然是送她的。 陆靖柔欢欢喜喜搂着匣子要去道谢,萧阙却凝眉看了那匣子半晌,唤了个小内监:“这东西哪儿来的?” 那小内监生得眉清目秀,低头回道:“刘少监前儿个抓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宫女,看着不像初犯,嘴头子硬,已经下了昭狱。刘少监说东西先在后头柜子里存几日,他另有安排,因而不曾入库记档。” 气氛突然异常尴尬,她干笑几声:“哈哈,那个那个,不好意思,我这就放回去,放回去。” 萧阙却沉了面色:“赃物就该依规矩登记入库。他好大胆子,什么脏东西也往里头乱放!” 陆靖柔被那句“脏东西”猛刺了一下。小内监低头退出去了,她还白着脸木在原地。 相处久了,她发觉萧阙有时过分爱洁。衣裳从不穿第二水,旁人用过的杯碗盘碟,径直摔了扔掉。心机深沉的人,觉察不出他的喜恶。对外永远笑脸相迎左右逢源,内里不知多少算计。她是皇上宠爱的宜嫔,若执意拆了司礼监檐上的瓦打水漂儿玩儿,他嘴上也不会多说什么。 陆靖柔不善亦不屑于钻营,笃信人与人之间,唯情分二字不可轻贱。即使日后失宠,届时背靠大树好乘凉,指望萧阙看在往日交情能帮上一把。可如今呢?自己巴巴儿上门来当笑柄,参天大树成了歪脖儿树,她一绳子吊死就齐活了。 “娘娘,怎么了娘娘?” 萧阙看她神色古怪,又不回话,有些焦急起来。 “娘娘,宜嫔娘娘!靖柔!” “我没事。”她低下头,长长呼出一口气,“萧掌印,本宫从前不懂事招惹你,求你别放心上,横竖日后我再不踏进这里一步。” 她跌跌撞撞夺门而出,反被门槛绊了一跤,幸好萧阙一路跟在她身后,才没摔得鼻青脸肿。 “娘娘,”他死死抓她的腕子,“臣不知哪里伺候得不好,请娘娘示下。” 陆靖柔方才气急口不择言,站在大门口被凉风一吹,清醒几分。妃嫔和太监在司礼监大门口拉拉扯扯,满宫人瞧见不好看相。 “跟臣回去,”萧阙面色青白,拉她的手还在抖,“马上就传晚膳了。娘娘好歹用完膳,打臣也好骂臣也罢,都来得及。” 陆靖柔最看不起自己的一点,就是每次想挺腰子同人吵架,还没编排好词儿,泪珠子却滚得比谁都快。 晚膳果然没吃成。她坐下就哭,哭累了索性一头躺倒,再接茬哭。萧阙一动不动守着,绞湿帕子给她擦脸。最后哭得头晕眼花手脚麻木,被萧阙抱起来喂水,发现身底下躺的居然还是他的榻。 “娘娘心里不顺意了,不愿意同臣亲近。臣都明白。”他叹一声,放下杯子。 “你明白个屁。”陆靖柔哑着嗓子说。 萧阙一愣,她又道:“连我下个月廿叁日过生辰都不知道,明白明白,明白个大头鬼。旁人碰你一个指头都嫌脏,你老实说,是不是一直嫌弃我,碍着皇上面子不挑明而已?” 萧阙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下个月廿叁生辰?他先前特地查过记档,陆靖柔进宫选秀时,家中报的分明是正月十九生人,哪里来的六月廿叁? 不过此时他的脑子已经成一团乱麻。“臣该死。臣发誓,从未嫌弃过娘娘。只恨此刻不能剖了胸膛,看看臣的心。”他将她的手牢牢按在心口上:“娘娘赏脸见臣一面,臣比什么都高兴。” 陆靖柔被这番过分疯癫的话吓了一跳。有权有势的太监都是人精,谁知这许多姿态中,究竟几分可信。需得想办法快些走,若错过各宫下钥匙,难保不会惊动圣上。她正想用另一只手把五谷丰登的薄被掀开,下身一动,突然涌出一股热流。 “萧阙,你你你快过来看一眼。”陆靖柔脑子嗡了一声,声音瞬间变了调,“我好像来月事了。” 13.饲养员 “双喜,杀人不过头点地!”陆靖柔掐着被角哼唧,“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我有何颜面再见我江东父老,不是,再见那帮太监……” 双喜举了举手里的画珐琅莲花盖碗:“益母草红糖梗米粥,皇上刚赏下来的,还特意嘱咐御膳房熬得稀烂。” 陆靖柔从被子里翻出来,艰难地说:“益母草有股怪味儿,我喝不下去。” 双喜亦艰难地说:“奴婢帮您这么捏住鼻子,越性儿几口就顺下去了。” 陆靖柔揉着鼻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去回皇上,就说我好了,现在活蹦乱跳,还能给他当王八驮柱子,再不济后头园子里驮假山也成。” 双喜深沉地看着她,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后宫之人不打诳语。您驮什么不要紧,别再叫上奴婢同您一块儿,就是偌大的恩德了。” 扯了半日闲话,御赐的东西不得不喝。双喜等她拿茶漱口的时候说:“今儿早上萧掌印来了。” 陆靖柔咚地一声将茶水咽了,追问:“他来做什么?” “您上次不留神,跌了一只翠玉耳坠子,他说库里的料与原先的配不成对,待过几日另挑好的送来。”双喜说罢,从袖筒里抖出一张薄薄的纸,“萧掌印还说,从前用的方子寒性大,久了对女科上不好。这方子他叫人从新配过,不伤身子。” 陆靖柔听了,只是捻杯子边的葵花口,半晌没有说话。 双喜见她神色松动,不紧不慢地说:“那日晚上奴婢到门上去接,您睡得迷迷糊糊,抓着萧掌印的衣裳不撒手……” 陆靖柔双目圆睁,倒抽一口冷气。 “奴婢瞧见他笑了。” 咚,陆靖柔直挺挺地倒回了被子里。 人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正所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早上听双喜学舌,皇后在徳妃那里兴风作浪没得逞,反而吃了一大顿瓜落儿。赏了半日花又斗了半日草虫儿,好不容易混到中午过养心殿吃饭,皇上人好好儿的,饭桌上抽冷子就要晋她的位分。 陆靖柔小心捏住象牙筷上的“万福万寿”,皇上早非少年人模样,脸架身骨长开后,眉眼冷峻,看人很有一点淡漠机锋。她若是土生土长的陆贵人,兴许会迷恋上他。不过皇上这东西,于她,是美人灯,如意瓶,柳梢枝上冷融融一片月。她在后宫待久了,愈发明白不能指望水月镜花的道理。 陆靖柔拿筷子头挑起一片鱼脍,对着皇帝晃了几晃:“您这么干,满宫的嫔妃会片了我的。” 皇上难得对她露出一丝苦笑:“朕不是不懂树大招风。如今娴妃纯妃称病不出,中宫无用,底下几个答应不是能提拔的料子。朕觉得你品行忠厚,又有胆色,将来在后宫助朕一臂之力……” 陆靖柔听得不耐烦,皇帝见她埋头扒饭,以为她饿狠了,又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口蘑炒鸭丝:“慢点吃。生冷的东西还是少进些。下个月行经再疼起来,须得叫太医看看,正经吃几服药。” 陆靖柔闷声不吭地嚼他夹来的鸭子肉,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因侍膳规矩发过一回脾气。大约那次皇上看在眼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之后陆靖柔每次来搭桌吃御膳,眼前再没见过侍膳夹菜的太监,任她爱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皇上跟前不侍膳,是大忌。平心而论,他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实在难得。 上次皇后罚跪,萧阙带人硬闯钟粹宫,据说为此还闹出几条人命。宫中出这么大动静,若没有皇帝暗中授意,断不能如此无声无息不了了之。 他坐拥天下,御统群臣。迟迟不处置中宫,想来的确无能为力。 百转千回想到这里,心头的火气又消了,她不忍心说不中听的话,只能伸手在他脸上下劲儿摸了几把,没头没脑地夸:“皇上,你真好看。” 皇上早习惯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作风,如法炮制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封妃的事容后再议。快吃饭吧,朕看着你吃。” “……圣上又道:‘封妃之事容后再议’。” 萧阙盯着末四个字,眉尾微微上扬。皇帝起了晋封的心思不稀奇,陆靖柔喜怒向来都写在脸上,定然是她不愿意,却又不能明说。他抖抖指尖上窄长纸条,朝底下睥睨一眼,拂了拂袖口,听底下继续道:“宜嫔娘娘晚膳用了半品糯米鸭子,半品肉丝炒菠菜,半品鲜虾丸子汤,另要了冰鲜鱼脍一品,冰湃鲜果子一品,白糕一品,芸豆卷一品。” 这菜色一听就是养心殿过的夜,即便皇上宠她,变着法儿地哄人开心,未免有时太过纵容。他食指揉了揉太阳穴,闭目思索半日,轻声缓气地道:“叫钟粹宫的人预备着,明儿个起早膳添一道桂圆红枣银耳羹,午膳添一道当归乌鸡汤,每两叁日换一次。宜嫔不吃益母草,余下不拘他用什么,一概只用补气养血,温中散寒的。” 他又道:“你告诉双喜,立夏之后暑气重,叫她平日里劝诫着她家主子,少吃些寒凉之物。” 如意儿垂头称是。 是我的错觉吗,这好像变成了一部美食文 14.黄粱一梦 她的眼睛里有钩子——萧阙情不自禁地想,居高临下看向他的时候,玳瑁指甲套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条深深的红痕。如意儿要替他上药,他不允。 他吸了一口气,闷热夏夜听不见丝毫风声,一豆烛光还在莹莹地跳动。天顶上高高的承尘,在若有若无的光线里现出古怪轮廓。陆靖柔在眼前无尽的黑暗里,提着裙子角儿在院子中心跳皮筋儿,口中念念有词。一支珊瑚蝴蝶簪压在黑鸦鸦发鬓上,蝶身深碧通透,翅膀是极艳的橘红珊瑚,头上弹簧须子随着少女轻俏笑声一蹦一跳,是他的好手笔。 掌管司礼监众多好处之一,就是大多数时候可以以权谋私。钟粹宫的事务一应如是,除却皇上点名赏赐,每月各处送来的都要他先一一过目。每逢年节做寿,还亲自寻了稀罕玩意儿献到钟粹宫去,只说是如意儿孝敬娘娘的。有个小太监随口议论一句“也不见这么伺候皇后娘娘的”,直接被他把嘴左右划了开去,头皮反剥,血淋淋圆滚滚一颗脑袋在地上热气腾腾转了几转,就不动了。 司礼监都是人精,因而后来她几次出入掌印值房,也都无人议论。 他躲在角落里望她,在一行一行起居注记上凝视她,在琳琅刺目的金银锦绣里勾勒她的模样。立了夏给她穿什么颜色好,天青湖绿还是妃红?上次见她,手腕上空空荡荡,差几副嵌珠镯子。 隔着一挑竹帘,她在养心殿外头跑来跑去,抢了皇上一支笔,蹲在树底下掏蚂蚁洞。树影下小小一团,热得满脸是汗,眼睛笑成了小月牙儿。穿着他挑的衣裳,戴着他送的东西,像他的姑娘。 他是众人口中“没了根的阉人”,十四岁进宫,十多年受尽折辱。为了一碗冰凉的馊饭,一张跑絮的破被,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流尽血泪,打折牙往肚子里咽,活成冷冰冰的木头。 陆靖柔不同。他曾目睹她的从前,在蜜糖中浸泡,在苦水里浮沉,在尘埃间辗转。但洗刷一新后仍旧灵动鲜焕,任谁看着她都会浮起笑意,生出向往。她是羽翼丰健的鸟儿,眼睛里藏着无边无际自由翱翔的天空。皇上恨透了满宫会说人言的木塑泥胎,巴不得天天把她拴在身边,揣进怀里。他十年煎熬位极人臣,却日日卑躬屈膝,看她摇动的裙角,鞋尖若隐若现。 我连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呢。 可是她大约气急了,一味只是哭。眼眶鼻尖也红通通的,像个伤心绝望的孩子。 抱抱她吧,就一下,不会有人看见。 心底的声音战胜了理智。他张开双手,下巴挨上她毛绒绒发顶,她流满泪水的脸颊贴着胸膛,他的心也潮乎乎的。 “没事了……没事,不哭……”他轻柔地摇晃着她,像安抚大哭不止的婴儿,“哭得臣心都碎了。” 她像乖顺的乳鸽,脸埋在他的肩头。 萧阙仍然不大放心,把她的脸捧在手里,那双雾茫茫眼睛看着他时,显得异常明亮。然后她撅起嘴巴,突然孩子气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那方被她亲过的地方,残存清晰的、甜丝丝的湿意。萧阙如遇雷劈了一般,心口的潮水翻涌怒吼,身体早已比脑子快上许多——他喘着粗气,狠狠吻了下去。 陆靖柔乖巧得不像话,乖乖坐在他腿上,任由贪心的强盗搜刮抢掠。舌尖滑过内腔和贝齿,舔舐她口中的蜜液,她哼哼唧唧地把一条小舌拱手让出,甘心被他卷住又吸又吮。 萧阙下腹滚烫,被情欲吞噬得几乎灭顶。他径直向她下身探入,掬得满掌潮湿。他转而注视那张羞艳半含春的粉团子脸儿。为害凡尘,不知自己惑人的妖精。 他暗骂一句,胯下已经出于本能向她双腿间顶动。随即她就被一把捞到臂弯里,粉润润的穴口,入了一根指头。 她从前赞他的手修长雅致,纤秀合宜。控笔操琴如琅琅松下风,即便舞刀弄剑,也是侠骨真名士。眼下才将入了一半,就哭哭啼啼地扭屁股喊疼,足见从前空口说大话本事了得。他忍不住笑,耐着性子半哄半骗又进了寸许,才缓缓地抽动起来。 这会子发现她是黏人娇性子,嚷着累,要人抱。他只得又托着小屁股把她箍在怀里,手指随着上下颠动又深了些,终于逼出她嗯嗯啊啊地叫。她的内穴是一汪暖泉,含着他的手指,咕叽咕叽地将水液挤到他的指缝和掌心。 他作势要顶入第二根指头,忽然察觉耳畔的呻吟声变了调,人也软绵绵的不动弹。陆靖柔面色苍白地趴在他肩头,双眼紧闭,唇畔有一丝红溢出来。 他慌了,可他一动,她的头紧跟着就向另一边倒去。紧接着是鼻子、眼睛、耳朵,紫黑的血源源不断向外涌出。 “不,不要……”他徒劳地用手擦拭她脸上的血痕,可他越抹,血流得越多,“太医!!快传太医!!快啊!!!” 他终于声嘶力竭吼了出来,随即身上一震,在一片昏暗里睁开眼睛。烛光已经极弱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门外的如意儿在轻声唤,已是四更天了。 15.心事谁知 陆靖柔最近颇头疼,倒不如说整个后宫都不安生。皇上最近转了性子,一心一意宠幸一位新封的答应,姓孙,听说从前是御前伺候更衣的。 “答应,还姓孙?”陆靖柔少有地来了兴致,“行册封礼那天没出事吧……我是说,譬如半路跳出个衣衫不整的狂徒,腰带上还挂着赤色鸳鸯肚兜?”双喜看她的表情仿佛一口噎了苍蝇。 这位孙答应也并不是一位好惹的人物,仗着皇帝宠爱,在后宫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不是今天招了这个,就是明天惹了那个,将几位位分低的嫔妃气得整日头上冒火,嘴里起泡。陆靖柔头几日与她过了几招,深觉无聊,不如钟粹宫门一关仰天睡大觉,由得她自说自话去。皇后却异常精神抖擞,二人棋逢对手,斗得乌眼鸡似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陆靖柔撅在椅子上啃萨其马,不忘教导双喜人生大道理,“这就如同宋徽宗招安水泊梁山,再叫他们去征方腊。猛虎缠斗非死即伤,届时朝廷出面收拾残局,白赚一个伟光正的名头。” 双喜举着鸡毛掸子,满脸迷茫:“什么是水泊梁山?” “那就是一个地名儿,说白了就是土匪窝子。”陆靖柔奇道,“没听过说书的讲水浒传么?武二郎醉打母大虫,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双喜直摇头,道:“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您别再整日看话本,脑子看迷糊了。” 那便不能再提了。陆靖柔咬下小半块萨其马,姑且将话头含糊过去。托皇上的福,自孙答应得宠,她的日子好过不知多少,不然哪有这么多时间想东想西。 “双喜,我记得你在宫里有个相好的来着。”陆靖柔闲得发慌,拽自己丫鬟聊闲天儿,“你俩当初怎么认识的?” 双喜脸红了,嗫嚅一下,道:“当时您还没进宫呢,奴婢在四执库当差,错手摔了一套茶具,按例要领罚的。结果他突然冲出来顶缸,说他猴儿顶灯毛手毛脚,碰碎了主子的东西。” “后来呢?”陆靖柔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这人能说会道,惯会哄人开心。把管事姑姑哄得心花怒放,原该罚两日的跪,只罚了几个时辰。他跪了一下午,奴婢也从旁陪了一下午。” 陆靖柔吃过罚跪的苦头,当下忍不住叹息:“是个人精,难得他有这份真心待你。”又问道,“听着像有本事的,如今应当混得不错了。” 双喜含笑说是:“从前在冷宫时,还靠他不时周济呢。” 陆靖柔忽而怔住了,她想起一个人来。 她从前刚穿过来那会子,晓得自己是宫里的贵人。成天硬着头皮去侍寝,背地里谋关系百般计较,只为来日落难保得一命,哪来得及想到这一层。 她上次喝醉了酒,说他眼睛好看。他当真没躲,还任由她上了手摸。后来心里难受发脾气,哭得昏天黑地,他亦是一声不响地陪着。来了月事在他那里擦洗,新换来的衣裳正是恰好尺寸,如今看来,倒像专门为她备的。 陆靖柔木了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暗骂自己白活这些年,竟连这个也看不出。话到临头又踌躇起来:男女之情不过一层窗户纸,倘若她是自由身,越性儿挑破了又何妨?奈何她已是宜嫔,一步错步步错,怎么都跑不脱。 话又说回来,皇上待她不薄,现下吃穿用度还要倚仗他。饱暖思淫欲不是坏事,吃里扒外,却绝非君子行径。 双喜见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时而呲牙咧嘴,时而闭目微笑,表情十分之狰狞。于是唤了一声:“您怎么了?” 陆靖柔一惊,道:“没事,萨其马齁嗓子了。”说着闪电般地跳下椅子,嚷着要水喝。 六月中是太后万寿,皇上皇后按规矩天不亮就得去慈宁宫磕头。太后年纪大了一把老骨头折腾不动,就在同乐园传戏班子伺候。 同乐园是个叁层大戏楼,地下和间层装了暗门滑车,能演神鬼妖魔上天遁地的大戏。对面观戏楼搭了高高的明瓦天棚,皇上太后入座,文武场锣鼓经就一径儿地吹打起来。大锣小锣敲得震天响,皮鼓梆子闹哄哄。两侧坐满王公大臣,丫鬟小厮太监川流不息,满桌的寿字盖碗大小点心攒盒,比过年还热闹。 热闹虽热闹,时间长了更磨人。双喜站到下午满脸大汗,陆靖柔教她趁乱子溜出去,找地方歇腿脚,待天黑透了再回来。 双喜刚走没一会,陆靖柔自己也坐得心痒痒,巴不得去个没人地儿走动走动。趁了个乱子偷遛出来,一路信步走走停停到后头,迎面是个草木葱郁的僻静园子。 她刚要迈步向内进,腕子被一只微冷的手抓住:“娘娘,请随臣来。” 是萧阙。 16.拉扯 萧阙一路牵她过了双桥,拐到几所临水的配殿里头,低声道:“那地方荒僻向来少人行走,方才臣刚巧从那里路过,听见里头有些动静,娘娘还是莫要撞破的好。” “动静?能有什么动静啊?”陆靖柔大喇喇问出口,乍然回过神来,臊红了脸嘟嘟囔囔,“大白天的,也不怕屁股着风,闪了尾巴骨。” 他的手好似一块怎么也捂不暖的冷玉,陆靖柔抽冷子挣了两下,没能挣动。 “娘娘许久不来臣那里了。” 四下寂静无人,只有水上来的穿堂风将檐下八角宫灯的穗儿吹得纷扬起来。陆靖柔硬是从他平静的声口里听出几丝哀怨——算了,她破罐子破摔地想,给他拉一拉手腕能怎样,又不会少块肉。 “没事儿,我就是吃多了懒得动弹。话说今天正该忙活,你怎么出来了?”陆靖柔一只手还被他包在掌心,心里慌得正打鼓,傻笑打哈哈,冷不当被他朝身前虚虚一带,险些就扑在怀里。 挨得这样近,她不敢抬头,只见他衣上声势浩壮,四爪擎张的行蟒。呼吸间丝丝酒气从领口逸散出来,与他身上清晰绵长的迦南香混在一处,反而比御前惯用的龙涎还多几分清冽荡阔。“都怪娘娘不在……”他似乎叹了一声,声调软下七八分,“由得他们给臣灌酒。” 那可是了,嘴长在自己身上,又没人拿刀逼你喝。陆靖柔平了平心绪,心想这人惯会推托旁人,他喝不喝酒,与她有什么关系。看在他今天喝了酒显得格外软弱可欺的份儿上,姑且放过他这一次。 “人家让你喝,你就真喝呀?”同醉酒的人讲不了道理。她探脑袋左右看看,确实近旁无人,才壮着胆踮脚摸了摸他的额角,“酒气没发散开,就容易醉。我倒有个法子解酒。”她边说边颇费力地把他的胳膊扳上去,“来,双脚分开,手臂平举。” 萧阙的脸上难得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陆靖柔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好了,双脚跳起,双手向上举过头顶击掌,这叫开合跳。萧大人连跳七八十个,保准汗发出来,酒也醒了。” 萧阙不听她这一通混说,就势向后一软身,双睛灼灼,非笑似笑亮得惊人。陆靖柔吃不准他晴雨不定的又要做什么。若是如往常心无芥蒂,她自然有应对的法子。奈何参透这一层后,见了他反而束手束脚,本来打定主意装糊涂,两颊却团团似火烧:“萧大人一贯这样么?叫旁人看见误会了,我可不管你。” 她支支吾吾丢下句不知什么话,羞得提了裙子就跑,出门举目四望,却是亮茫茫一片湖面。这园中一角处处引水造河湖,船只二叁纵横其上,临岸又有水面风荷,刻意仿江南水乡的情致。可惜历史上皇城覆灭,这园子紧跟着毁于一旦。陆靖柔自穿越就闷在宫里,不认识这里的路,白在日头底下兜了几大圈,连过路的宫人也碰不到半个,气鼓鼓地又走了回去。 萧阙专在原处等她,见她手里掐了一把莲蓬,一路走一路剥着吃莲子。 “喏。”她手一伸,将吃剩的半个莲蓬头拍到他手上,“请你吃莲蓬。” 萧阙瞅瞅手里被她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莲蓬:“娘娘怕人误会,怎么又回来了?” 气宇轩昂出门去,灰头土脸跑回来。不提还好,一提这事,陆靖柔自觉挂不住脸儿,只把莲子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扔,边嚼边含糊道:“那我可不知道,反正你得告诉我怎么从这儿走回去。” 萧阙看着她那双眼朝天的倔样,好容易忍住没笑出声:“从后头的门出去,一路往北走,就能看见来时的桥了。” 陆靖柔听了险些哭出来:“……北在哪儿啊?” 不识东南西北,又不是她的错。陆靖柔从小长在九河下梢,叁道浮桥两道关的地界。马路弯弯曲曲依河而行,东西南北在这里边但凡拐个弯儿就不堪大用,从小认路只说前后左右。而她穿来的这位陆贵人家里是京官,进宫前是正儿八经汉军旗的秀女。陆靖柔左右思量,皇城根儿下土生土长的人,有不喝豆汁儿的,定然也有不认方向的,应当不算唐突。 日头快落了,白日的暑气渐渐沉下来。有了萧阙在前头引路,陆靖柔沿桥见了好莲蓬就薅,又向萧阙讨了根带子捆成一束,为了见着皇上太后有个说法。萧阙怀里抱着莲蓬,再叁看她:“方才那莲子,娘娘就手拔下就吃了?早告诉臣才好,臣净了手替娘娘剥。” “嗨!我又不吃皮儿。”陆靖柔爽快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谢谢大家的评论和珠珠!!!爱你们!!!我不会弃坑,我只是更得慢哈哈哈哈。 掌印的画风意外地纯爱战神,我属实也没想到 17.似爱非爱 趁着日落余晖赶回同乐园,远远望见门口立着一个身形,影影绰绰不知是谁。陆靖柔好容易放下的心又高悬起来。一时担忧寻不着双喜,一时又怕他两个偷着离席之事被人撞破,倘若别有用心之人要诬陷,她半分凭据都拿不出。 “躲着做什么?” 萧阙好笑又无奈地回头看她,陆靖柔正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裳,试图缩成一团藏在他身后。 “出来吧,是双喜。”他柔声说,顺手给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头发,又把松脱的簪头插戴好,“回去皇上问起,就说走迷了路,是双喜寻到了你,明白了?” 陆靖柔愣愣地看着萧阙无比自然地给她整理头发,像一只忘记吃树叶的考拉。 …… “娘娘?娘娘?”双喜抱着一捆莲蓬叫她,“娘娘,回神了!” 陆靖柔打个哆嗦,才发现自己已然坐在观戏楼的二层,又落回了那个锣鼓震天,喝彩声不断的世界。所幸无人注意她中途离席,皇上亦不曾过问。双喜凑在她耳边小声道:“不知哪里来的猫,惊了孙答应一跳。” 陆靖柔赶忙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孙答应大约怕带毛的活物,站在地上脸色煞白。几个答应倒是面色如常。一旁的皇后托腮,满脸看好戏的神情,只有娴妃被孙答应的动静惊了一跳,捂着嘴吭吭咔咔一劲儿地咳嗽。 那猫却步态悠然从众人中间直穿过去,定睛细看,是只胖嘟嘟肥滚滚的叁花妹妹。她看着叁花高翘着尾巴一步步走远,同双喜咬耳朵:“好圆的猫!你说我现在跑去撸它一把,孙答应会不会恨死我?” 双喜表示赞同。 皇上晚间来了,今夜不得已翻了孙答应的牌子,因而后半夜须得回去。陆靖柔懂他的苦处,皇上却自觉对她不起,床上动作得格外谨慎小心。 “朕上次将此处弄伤了……”他小声问道,“如今都好全了罢?” 陆靖柔点点头,他放着千万分的小心,缓缓将紫黑的头向里边送。陆靖柔自从上次被他不小心伤了之后,就再未承过雨露,故而内穴一时吞吃不了。他那物自十多岁开人事,御医承了太后的旨,暗暗用药将其养得愈发粗壮长大,将入了叁分之一,就又十分困难了。 宫中嫔妃都有保养秘方,日夜不敢懈怠,作养一身好皮好肉,掐在掌中如凝脂滑腻。他转而埋首舔弄两团堆雪似的乳肉,粗糙舌面或轻或重地压碾,两颗红粉樱桃珠颤颤巍巍地挺立起来。 陆靖柔被刺激得喘了两声,分神想着:莫非他自己没有,所以格外爱吃?她摸了摸皇帝的后脑勺,感叹白日一天坐得腰僵腿胀,晚上居然还有力气肱股相迭、被卷鸳鸯。皇上真乃神人也。 她捧起他的脸,十分耐心地去吻他的唇。皇帝生着细长眉眼和高挺的鼻,卸去了通身冷戾,颊边染满迷乱欲色,如同一只被春水化开的桃花妖。陆靖柔每当这个时候,就会不只一次地想,如果他不做皇上,应当是个温和羞赧漂亮的年轻男子。可惜每个帝王都做过江山美人双双赢的美梦,到老俱成了孤家寡人,无一例外。 他不留给她时间思考,兀自皱眉,把住她的腰猛楔进来,肉根和囊袋狠狠拍击着阴户。陆靖柔里头已经湿透了,鲜红熟嫩里淌出甜津津的汁液。难以言喻的快乐极速发酵,他低低地喘息,大开大合地操弄。交合处业已流出的水液被他捣成白沫,层层褶皱浪涌一般,推挤引诱着威风凛凛的外来者,深一些,再深一些。 皇上时间很紧,把她拗起来草草颠弄了几番,将龙精悉数射在里头。他这回偷着来她宫里,身边只带了几个小太监,不叫众人声张。“明儿跟敬事房说,给宜嫔记上,朕叫留着了。” 陆靖柔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听见皇上在外间窸窸窣窣地穿衣裳,不一会儿一声门开,想是径直回了养心殿,看时间孙答应差不多要到了。 她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忽然发现,皇上才像来侍寝的。 “太医说只是皮外伤,只是血流得多了些。”如意儿半跪着检视他的右臂,一道四寸多长的伤口横亘其上,血肉翻卷,淋漓的鲜血将半边衣裳都染透了。萧阙脸色青白,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半晌才咬牙挣扎着说:“叫梁维和刘金杜务必盯死了那处。有半点动静,生擒了来见我。” 外头有人送来内服的伤药,如意儿小心地拆开纸包,用一把小银匙调在酒里。萧阙撑着身,接过盏子一口喝尽。 如意儿见他服了药,心里稍安,轻声道:“这几日干爹暂且歇息罢,宫里头如有事,尽管吩咐儿子。” 萧阙闭目点点头,忽而又睁开眼说道:“值房里西边柜子里有个螺钿的盒子,明儿你取出来送到钟粹宫去,别声张。”尔后想想又道,“若是宜嫔问起来,你只说我是出宫办差,一时间赶不回来,记好了?” 从前看他二人时常来往,只当是交情匪浅。如意儿今日见他如此,心里已经七八分明白。 他连声道是,低头弓腰慢慢退了出来。外头已经叁更天了,仰头就能看见漫天璀璨星河。如意儿捏紧手心的钥匙,心里想着那个和他在围场草甸子上打滚儿,肩并肩数星星的姑娘。 18.雨打梨花深闭门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陆靖柔举起那张墨迹斑班的纸,对着太阳,左看右看。 今天早上如意儿来送东西,她一瞧就知道是给她的。先头她吼的那些个胡话,难为他都记着,分毫不差添了一份寿礼。唯独那张纸,好巧不巧从盒盖内侧落到她手上。 她认得萧阙的字,也认得这首词。上头的字迹潦草随意,倒像无心写就,显得一派天然可爱。倘若换做工工整整“人逢七十古来稀……”,她还要嘲他做出这许多乔张致来。情之一字,本就由心来去。 陆靖柔笑眯眯地把那张纸迭好,仔细塞进匣子最底层。萧阙外表铁板一块,一旦窥得他一丁半点秘密,竟然有些微妙成就感。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带着双喜去养心殿的路上,也不嫌日头毒辣。拐过影壁墙,隐隐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吵嘴。陆靖柔没有听壁角的爱好,奈何皇后嗓音高亢,每个字自发往耳朵里钻。她索性立在原地听了半晌,句句说的还是后宫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难为她记仇记到如今,桩桩件件一个不落。 陆靖柔自认是个没脾气的人,若非当时皇后处处下绊子,她也不会出言不逊,以致于吃足苦头。如今唯有跌足叹息,这么好的嗓子不去挑扁担走街串巷学买卖吆喝,却在这里和人吵架拌嘴,实在屈才。 皇上听一句应付一句,渐渐失了耐性。皇后随即拔高几个声调,大哭大嚷起来。 陆靖柔悄没声摘了护甲掏耳朵眼儿,木着脸望天。正巧如意儿带着几个小太监来养心殿回事,见了她慌忙下拜。 “大热天儿的先起来吧。”陆靖柔之前同如意儿见过不少次,自来熟地给他打扇子,“劳烦你进去悄悄地同皇上说,他要是懒怠吃饭,本宫就先回了。在外头站脚子戳着,吵得耳根子疼。” 如意儿不敢生受,一头跪倒在地,口中连称奴才死罪。双喜在旁憋不住,吃吃地抿着嘴儿笑。陆靖柔存心逗咳嗽:“可不得了,双喜快把他拉起来!再把你的扇子给他扇扇。看脸上红得那个样儿,得一边烧出一个洞。” 几个人在外头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没留神皇后阔步流星地走出来,苹果脸儿通红,颊上还有泪痕,龙华也歪在一边。如意儿率先住了声,头也不敢抬,领着几个小太监径直进去。 用午膳时皇上少见地没怎么说话。陆靖柔觑他脸色黑沉,不敢作声。一顿饭吃到一半,皇上才开口:“朕听萧阙身边的如意儿说,你在外头等了大半天,可听到什么没有?” 这个时候一定要装傻。陆靖柔咬下一口金银馒头:“臣妾今儿早上起得忒晚,本来以为迟了。结果还没进门,就听见皇后娘娘小嘴儿叭儿叭儿地编排我,说我无故顶嘴不知礼数。合着老子见了她,脑袋登时就得撅到地上去?说我这不成那不就的,咱也认了。她还净背地里说我狐媚惑主,我是皇上的人,这万一传出去,九五至尊的面子往哪儿搁?!” 陆靖柔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地表演完,忿忿地又往嘴里填了一口梅花包子。皇帝听她一通臣妾老子你呀我的混说,反而笑起来:“往后当着人面可不能这样,一不留神真成不知礼数了。” “是。”她恭恭敬敬地点头,又道:“臣妾听她来回来去就那点儿话佐料,就出去多转悠了几圈,可巧就遇见了如意儿。” 皇帝那湾浅浅的笑还挂在嘴边,沉吟道:“朕与皇后是少年夫妻,这些年她的性子朕一清二楚,平时碍着面子不好说什么。倘若受了委屈,只管来找朕,朕给你主持公道,好么?” 怎么个公道法?皇后是草原上来的,背靠十多个蒙古王公部族的势力。在绝对力量面前,公道就是笑话。陆靖柔闷声不吭地挑火腿里的笋丝,一根两根全扔他面前金碗里。皇上疑惑地看她一眼,陆靖柔嘴里嘟嘟囔囔:“笋齁得慌,我才不吃。” 他尝了一口,有些惆怅地说:“朕知道你心里有气。只是许多事,朕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后安,北方就安。北方太平,他的江山社稷就安稳大半。天子倘若连国土城池都守不住,何谈庇佑万民。 一年年苦熬苦撑,他是如此,父皇亦是如此。名义上的女人一大把,在后宫锦衣玉食供养,高枕无忧过活。而心爱的人,除却一颗真心,什么都得不到,甚至连命也留不下来。 他记得母妃的眼睛。母妃轻飘飘地躺在乾西五所的砖地上,眼睛到死都不曾阖拢。 皇帝扔了筷子,抬手捂住了脸。 陆靖柔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连唤几声,他才闷闷地从指缝里答道:“朕头疼。” 她闻言愣了一刻。 唯有真正体会过自由的快乐,才能明白生于桎梏的痛苦。他自幼被铐在君王之道的重枷里,一言一行严格教管,才十九岁的年纪,说话口气比四五十的大臣还老成。陆靖柔很想拍着胸脯对他说:这狗皇帝咱明儿个不当了!姐姐带你出宫撒欢儿玩去,再也不回来。 可惜她不能。 于是她站起身,慢慢地抱住了他。 19.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简直疯了。 皇帝绝望地大口喘气,看着皇后高高举起一只青花梅瓶,狠狠掼在地上。 皇后五年前入主中宫,彼时她初来中原,他乍登皇位。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境遇也一般相似。纵然二人算是盲婚哑嫁,相处久了,多少有几分真情在。两人大婚后迟迟没有孩子。太医说皇后幼年时骑马摔下来,宫体有所损伤,日后想要受孕,怕是难上加难。 他起初不信,遍请天下名医为她诊治。过了许多时日,仍没有半点效果。朝廷事务繁忙,他分不出神来看顾后宫,渐渐朝皇后那里去得少了。皇后又是个宁折不屈的火烈性子,每次气势汹汹来找他,几句话不合又哭哭啼啼地走,他反倒不知如何开口。后来太后着紧子嗣之事,做主替他选了几个可心儿的进宫。陆贵人便是其中之一。 他在女人事上一向不大擅长,又不会甜言蜜语的讨人喜欢。皇后见他翻牌子却不来见她,满心妒恨。恨他日日不来,又恨自己不能生育,偏生后宫人多,瞧着迎来送往许多人,年深日久,养成这副不好惹的脾性。 地上摔得满地琉璃陶瓷碎片,皇帝看着她泪水涟涟的脸,无声地张了张口。 “是朕的错。”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不关宜嫔的事。你若怪,就怪朕吧。” 皇后只看着他,倔强地摇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大大的眼睛就这么流出了泪。他突然想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替她擦一擦脸,像很多年以前那样。 可是他们之间隔得那样远,他再也走不过去了。 萧阙身上的伤整整养了大半月。太医说除了外伤,内里经年的损耗也须调养。他不耐烦喝苦药,小太监一碗一碗煎好了送进去,看也不看就叫端回来。如意儿见劝不动,只得搬出陆靖柔:“昨儿儿子路过钟粹宫,宜嫔娘娘请儿子喝茶,还问起干爹呢,说好久不见了还怪想的。” 萧阙半倚着看书,冷声斥道:“油嘴滑舌。” 如意儿吐了吐舌头,几个时辰后再进去时,那碗黑漆漆药汁已经喝光了。 陆靖柔再见到萧阙时,她四仰八叉躺在紫檀木竹纹躺椅上,吊儿郎当跷着一条腿,看丫鬟们在太阳地底下晒井水。据说水若是晒好了,七夕晚上在水面上放针,针可浮于水而不沉。陆靖柔看了半日她们忙活,心想好好儿的和水较什么劲,还不是越晒越少。扔个竹牙签儿不也一样能漂起来嘛。 日头西斜,陆靖柔懒懒打个哈欠,手背揉了揉眼睛,瞥见一个玉色的身影立在她背后游廊底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陆靖柔怔了一怔。起初不信,揉揉眼再看,果然萧阙没错。立刻蹬上鞋连蹦带跳地冲过来,上台阶时差点被裙子绊了一跤,把萧阙吓得不轻。 他不在宫里这十来天,陆靖柔闲得五脊六兽。双喜给她出主意,找内务府要了几个浅口花盆和菜种子,填上土种菜。她高高兴兴拉着萧阙去看她种的小葱,土中果然怯生生地钻出了几星浅绿的小尖尖。 “娘娘果然厉害。”他一旁附和,目光却粘在她身上,怎么也挪不开。她今日作汉家女打扮,牡丹暗纹泰西纱的裙子搭着一件藕荷对襟织花衫,头上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几缕被压蓬的发丝顽皮跳将出来,引人忍不住去注视下面线条优美的脖颈。 “可惜大饼死了。” 陆靖柔嘴撅得老高。 她说的是萧阙前几天从宫外送来给她养着玩儿的小松鼠。她特别喜欢松鼠毛茸茸大尾巴,为此特地给它取了个一看就能吃饱肚子的名字。岂料她是个养什么死什么的体质,金鱼两天就翻肚,连死不了花都蔫儿了两盆。她本以为松鼠是萧阙送来的,应当比旁的动物命都硬一些。 陆靖柔很失望,萧阙却说:“臣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美人身边养不成活物。谁成想今日竟是真的。想那天地万物皆有灵性,娘娘风华绝代,竟引得花草走兽纷纷羞愧而死。” 陆靖柔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笑出声来。 “怎么以前没发现这张嘴这么甜?”她轻轻地戳了他一指头,“你好像瘦啦,要不要吃点儿好吃的?” 萧阙直直地看着她亮晶晶、含着笑意的眼睛,觉得自己无法拒绝。 融融夜色,几丛暖黄烛光悠然地发着亮。七夕月下乞巧的缂丝帐子十分应景,却只放下半幅。另外半幅美好祝愿,被他撩拨出一条缝隙,从指尖上轻快地滑下。 陆靖柔睡着了和清醒时不大一样。胳膊举在脸两边,一条腿大剌剌踢出被子,露出一截白盈盈小腿和脚丫。她晚上吃饭贪嘴,撒娇卖痴抢了他几杯酒喝,这会睡得正酣。 睡觉也不老实。萧阙把被子轻轻盖好,屏息静气跪在床边团花栽绒毯上。没过一会儿,陆靖柔猝不及防翻了个身,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垂在他的面前。 如同天赐的礼物一般。他着迷地盯着她看,先碰了碰指尖试探,没有反应。那么可以放心大胆握在手里吧?她的手洁白丰润,握之绵软无骨。按相理上说,这是一双颇有福气的手。生于锦衣玉食之家,大富大贵之相。 “诶……你们都听我说……” 陆靖柔突然动了一下,嘴巴咕哝说梦话。他惊了一跳,双手顿时僵在原地,战战兢兢像是捧了只琉璃娃娃,半分力气也不敢用,万一半途她醒来了怎么办。会大哭大喊吗,还是像梦里那样,傻呼呼地张开手要抱。 “占领道德高地,拒绝道德绑架!”陆靖柔闭着眼睛大声地喊道,口齿非常清晰。 年轻的掌印看着灯火下她饱满娇嫩的脸颊,无声地笑了半日。 已经叁更天了。如意儿在外头等得心焦,忍不住趴到墙边,顺着微微敞开的窗缝向内窥视。一眼看见萧阙跪坐在床边,正低了头去舔吻帐中人的细嫩指尖,神色珍重虔诚。 那只手十指纤纤,上头尤染着通红的寇丹。如意儿忍着唇边的笑意,转身快步走了开去。 20.他醋了!他A上去了! “您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厨艺。”陆靖柔诚恳地看着皇帝,“拢共二斤牛肉,臣妾在御膳房锤了一个时辰呢。” “手酸不酸?”皇帝立刻要来检视她的胳膊,“这种活给厨房的人做,犯不着亲自动手。” “谢皇上担心,我缓两天就成了。”她笑哈哈地炫耀,“上好的嫩肉去筋,打得顺滑软糯如泥。只加精盐雪粉,挤成丸子,滚水下锅。您坐这儿都闻得见香味儿,保准宫里没这新鲜吃口。对了皇上,御膳房锤肉的家伙事儿我拎不动,您那对儿牙雕的镇纸还挺顺手。” 皇帝被她噼里啪啦说得一愣。 “我刷得可干净了!”陆靖柔据理力争,“一点儿也不脏。” 皇帝直挠脑袋:“朕不是说那个……牙雕的?哪对儿啊?” “刻竹子的。”陆靖柔热心地提醒他,“头尾都刻了竹子叶儿,当间儿两只红瓢虫。” 皇帝长长地哦了一声,陆靖柔觉得他其实根本没想起来,装样儿罢了。不过现在事不宜迟,吃饭要紧。珐琅锅子盛得满满当当,在外头预先让太监试过毒,整个儿端进来。太监又在皇帝面前布下一套癞瓜纹儿的碗碟。 肉嫩汤清,圆滚滚肉丸子在汤里俏皮地翻筋斗。皇帝斯斯文文咬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是不是特别好吃!”陆靖柔只恨不能把胸脯擂得山响,“臣妾没骗您吧!” 皇帝看着她自鸣得意神情,不禁莞尔。就这么高兴么?他一向在吃食上不甚在意,只因陆靖柔好一口吃的,不妨陪她吃上几口。 “味道着实鲜美。”他点点头道,“传令下去,各宫都赏一份。” “您吃得也太少了,猫叨食儿似的。”侍膳的太监渐次退出去,陆靖柔才抱着胳膊说,“您是用脑子的人,营养跟不上,脑子可就转不动了。” 皇帝筷子拎在半空,哑然失笑:“哪儿学来的怪话!谁今儿大早上起来把点心一样咬了一口,剩下的都逼了朕吃的?” 陆靖柔今天看起来格外厚颜无耻:“那点心太甜了,我吃不下去,不能浪费粮食不是?皇上是再世明君,拯救小女子于水火罢!” 从养心殿出来的路上,陆靖柔小声和双喜咬耳朵:“你说,皇上要是知道了我天天偷喝避子汤,还不得掐死我?” 双喜无奈地看她一眼,没有接话。“死倒不至于。”陆靖柔自言自语,“掐是肯定的。” 作为宜嫔,伺候好皇上,适时找找乐子,生活才能稳定。肉体关系先于情感关系的婚姻,究竟是好是坏呢?陆靖柔不知道。但她竟然奇迹般地没觉得煎熬,那一定是因为皇上长得很好看…… 步辇一停,陆靖柔吓得浑身一哆嗦。 “谢宜嫔娘娘赏。”她听见萧阙的声音,不冷不硬的,但很古怪。 萧阙站在她面前,太阳底下看不清表情。她知道此人行事乖张,不过这么正大光明走在路上就敢拦她的步辇,还是头一回。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陆靖柔小声地说,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所幸走到了一处荒僻地界。周围都是没有人住的围房,门上的漆剥落了大半,露出斑斑驳驳木头底色,野花野草在砖缝里肆意生长。想必抬轿的太监事先得了萧阙指令,有意绕远道,方便专程来找她。 萧阙走上前,向她伸出手:“臣有要事禀报,请娘娘同臣进屋说话。” 这就是不要双喜跟的意思。双喜已经呆了,想要去拦,却一动也不敢动。她绝望地扫了一眼双喜,示意她在外头暂且等等。 他今天也许心情不甚好——陆靖柔一路被他拉到一间空屋里头。这屋子已经许久没人住了,炕上还有上一任主人留下的东西,桌椅却还不甚肮脏。萧阙“咣”地一声推上两扇门,陆靖柔皱着鼻子,用手小小地扇去飞腾起来的烟尘。 “到底要干什么呀……”她边扇风边抱怨,“有什么事不能回了宫再说?” 萧阙站在原地背对她,肩膀剧烈起伏。她疑惑地又要再问,他突然转身,两只手牢牢钳住她的肩膀。 “在娘娘心里,究竟把臣当成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一句话,脸上依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 冤大头陆靖柔被突如其来压迫感震得不知所措。“喂……”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肩膀,“能不能先放开我?疼。” 萧阙几乎一瞬间就松开了手。陆靖柔乖乖站在原地,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姿态:“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啦?” 萧阙没有接话,但脸色显而易见的更加难看了。 “对不起啊……”她小小声地道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这位是能一手保她生活无忧的大靠山,万万得罪不得。“我也没有刻意把你当成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人好,想和你一块玩儿,有好东西互相分享嘛……”陆靖柔絮絮叨叨,好话说了一大车,萧阙脸上的神色才算松动一点儿。 “那个,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送你东西了,行不行?” …… 这是错觉吗,萧阙好像看起来更生气了。 陆靖柔打死都不会知道,萧阙居然为着她给他送了和皇上一样的菜,打翻了醋缸子。 人的克制总有极限。 萧阙心里一清二楚,一开始只是些不成形的念头,后来关于她的越来越多,在脑海中翻腾得汹涌。他自恃聪明,以为克制得住。“就到这里为止。”他不止一次告诫自己:陆靖柔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陆靖柔。这只是徒添烦恼罢了。 但他还是不可遏制地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规则。他悄悄观察她,暗地调查她的家世。他关心她宫里大小事务,叫人记下她每日行走坐卧。他默默看她穿上他挑的衣裙簪钗,笑哈哈地跑向另一个人的怀抱。 她在小皇帝身边每天都在笑,却只敢在他面前发脾气掉眼泪,哭累了还抓着衣裳不撒手。他舍不得假手于人,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回钟粹宫。她脸颊温热,呼吸绵长均匀,把暖暖的热气喷在他的脖颈上。 摸摸她的脸吧,手也好。 于是他借叁分酒意,牵了她的手。可是这还远远不够,那些喧嚣的声音、渴望的声音,此消彼长。 她这会子偏偏生龙活虎地站在他面前,圆溜溜大眼睛警惕地瞪着他看。叫他想起前些年去豹苑,小狮子才几个月大,就知道举起毛绒绒的前爪,奶声奶气地威胁比它大得多的敌人。萧阙险些喘不过气来,鸡崽子皇帝喜欢她,凭什么他不能? 他直直地吻了下去,没有丝毫犹豫。 21.不像撒娇的撒娇 人总是在做不该做的事情时,胆子变得格外大。 他的嘴唇出乎意外的软,带着一点凉意和浅淡茶香,像在炎炎夏日噙了一口抹茶薄荷冻糕,陆靖柔很喜欢。察觉他萌生退意,甚至主动上前压了一步。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她上次在园子里闻过,一直记到现在。 那个吻很短,谁也没有说话。她只记得后来萧阙打开门走出去,恭恭敬敬比了个请她上辇的姿势。 ……他大爷的。 这是陆靖柔的大脑恢复思考功能后,跳出的第一个想法。萧阙喜欢她,大概从前碍于身份悬殊,发乎情止乎礼罢了。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什么都不说,就敢亲上来。 她临走失了慌张的,脚底一劲儿拌蒜,差点摔在门槛上。面上还得强撑着冷静,不能让人瞧出来丝毫不对劲。要是时光倒流就好了…… 可惜一朝捅破窗户纸,满脑子都是萧阙。她趴在枕头上,试图一遍一遍说服自己。如果皇上不小心知道宜嫔和司礼监太监走影儿,就真砸锅了。 次日清晨,陆靖柔顶着两只大黑眼圈,把双喜惊了一跳。 “双喜,以后我们自力更生,我跟你学针线活儿。”陆靖柔咬下一口驴打滚儿,“我记得你说过宫里有收活计往宫外卖钱的。你扫听扫听消息,让人家带上咱一块儿。苍蝇腿也是肉,块儿八毛的零打碎敲,总有攒起来的一天。” 双喜愕着两只圆圆的眼睛看她,陆靖柔又说:“对了,一会儿把萧掌印送的东西收拾出来,务必一件不剩送回司礼监。” “您同他吵架啦?”双喜忍不住问。自从昨儿下午见过萧掌印之后,娘娘神色总瞧着恍恍惚惚。她暗中猜度不是什么好事。 “没吵架。”陆靖柔珍重地把第二块驴打滚也咽了下去,含糊其辞,“距离产生美嘛。”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悲壮地攥紧拳头,扣响了司礼监的门环。开门的是个眼生的小太监,团团脸大眼睛,约莫十来岁,当下便脆生生叫了一声娘娘,“我们掌印正在屋里呢!” 陆靖柔难堪地笑了笑,舌尖发苦。 萧阙坐在书案前,身后窗棂半敞着。一泓耀眼的太阳光暖洋洋地流泻进来,静悄悄地在他身上镀一层金边。陆靖柔深吸一口气,轻声喊道:“萧阙。” 她挺起胸膛,一字一顿地说:“萧掌印,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看见萧阙立刻就从圈椅上站起身来,连忙退后一步,右手挡在前面:“你别过来!听我说!” 萧阙的身影停在原地,陆靖柔才开口说道:“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没喜欢过这个地方。开口闭口除了规矩还是规矩,提心吊胆地怕这个怕那个。四周朱红的墙那么高那么远。夜里做梦,跑啊跑啊怎么跑都看不到头……” 她哽咽了一声,强迫自己继续。 “你是宫里为数不多真正对我好的人。我故意装傻,不知道怎么办。其实我高兴得不得了。你要是…你要是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行。我喜欢你不假,可是今天过后我就不能再喜欢你了。先头混账话是我自己要说的,我认!” 空气里一阵长久的沉默。陆靖柔低头盯着脚下金砖,眼泪一搭一搭往下掉。她拿手胡乱抹着,等待最终审判。 她听见脚步声,一双一尘不染的皂靴停在她面前。 “抬头,先擦擦脸。” 他居然没生气,陆靖柔更想哭了。 “我不。”她说,“我话说完了,现在我不喜欢你。” 萧阙听起来好像有点无奈:“听话。” “我不听话!”陆靖柔立刻顶嘴,“我陆靖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吐口唾沫是钉子!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之前送我的东西都给你搬到大门口了。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现在就走。” 嘴上直嚷要走,脚底却像生了根似的,一步没挪动。萧阙问她要不要喝水,她条件反射地说要。可话说出去了收不回来,根本来不及后悔。陆靖柔索性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本来要干什么来着? “皇上…待你不好?” “不是不好,很多事做不了主。皇后成天欺负我,皇上偏偏治不了她。”酸梅汤是热的。陆靖柔不挑拣,凑到杯子边吹开热气,小口小口地喝。 “皇上在养心殿见大臣议事,我今儿陪不了你用午膳。过会子叫康生跟你回去。”萧阙沉吟道,“这孩子是个伶俐人,尽可使唤他。有他跟着你,我还放心些。” 康生就是方才开门的小太监,生得喜眉喜眼。她印象不坏,刚想开口道谢,萧阙却又定定看了她半晌。陆靖柔正试图用玳瑁护甲的尖尖在桌子腿上刻王八,瞥见那副欲说还休的神情,冲他咧嘴笑了一下:“干嘛?” 萧阙却说:“娘娘,您要学着邀宠。” 萧阙担心自己倘若有朝一日护不住她,届时万事须得仰仗皇上。虽说如今圣眷正隆,天天总这么风风火火不管不顾的,终究不是办法。 她将护甲重新套上指头,装腔作势地欣赏了一会儿,才施施然扬起脑袋问:“啊呀,我方才不小心聋了。你说什么玩意儿?” 萧阙哑然。陆靖柔借机拽他袖管,哼哼唧唧往怀里扑,摆明了不想听。 简直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22.帮忙弄出来 自从仙蕙毒杀纯妃龙胎,连累她蹲了半个月慎刑司大狱之后,她就同双喜遣散了余下的宫女太监。只留双喜一个并几个粗使婆子,做些扫院子担水的活儿。 康生来了,多一个帮手也好。双喜与他原是同乡,见了面很是高兴,拉住他问长问短。 陆靖柔默默地往碗里夹菜,早上闹了这么一出,她得稳稳心神。现在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太后最近旁敲侧击,因着皇上子嗣不旺,不日要新选秀女入宫。她这个宜嫔白受了许多露水恩泽,肚子里偏就没动静,太后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她低头往嘴里扒饭,突然想起了萧阙。他从小入宫,年纪轻轻爬到这个位置,岂不是要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 很想见他。 皇帝一行人在书房忙到日暮西沉,陆靖柔恪守妃嫔职责,传旨召了她来,就在外间一言不发地等。 她来之前精心打扮过,穿一身清淡草绿纱衬衣,上头隐隐团团的荷花双喜暗纹。头发挽成利落小两把头,斜插粉碧玺宝石花簪,花顶一只绿翅碧玺蝴蝶,远望竟如真蝶扑于花前,另饰些绒花通草。襟上挂一条黄玉十八子手串,一派温润清爽夏日气韵。 陆靖柔闭嘴不说话时,颇能装成个名门贵女后宫宠妃的样儿。故而皇上同一伙儿王公大臣出来,见了她俱是一愣,萧阙亦在其中。陆靖柔只做看不见旁人,连忙盈盈下拜,口称万岁。她在后宫浸淫许久,多少练就在外人面前拿腔拿调的面子本事。皇上虚扶她一把,顺口打发身后大臣跪安。 陆靖柔足足多等大半个时辰,肚子饿得咕咕大叫,迫不及待抓起筷子大吃大嚼。 皇上抱歉地看着她狼吞虎咽:“西北起战事了。群臣争论不休,朕议起事来忘了时辰,让你等了许久。” “老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陆靖柔咽下一口鸡心菇,“那我现在能说话吗?” “你说吧。”皇帝点头。 “咱们能打赢吗?”陆靖柔只关心这个。 皇帝沉吟道:“朕也为此烦恼。西北自数十年前战乱不休,皇考十年前领兵亲征,大败敌军。后来边境安宁了一段时日,最近不知为何又闹起来。朝中有主战的,亦有主和的。老老少少在朕面前吵嚷了半日,烦人得很。”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颇难得地不像个帝王,反而像个烦恼的少年。 “无论如何,我相信皇上一定能做到。”陆靖柔想了半天,只能说句干巴巴的话来鼓励他。 皇上却似突然来了兴趣:“倘若换做是你呢?议和,还是开战?” 陆靖柔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您得立字据,这事儿是您叫我答的,到时候万不能赖到我自己个儿头上来。” 皇帝将几块走油鸡夹到她碗里,温声道:“朕特赦你无罪,只管说罢了。” 陆靖柔见状,很诚恳地道:“上有片瓦遮雨,下有寸土立足,有饭吃有衣穿。老百姓一辈子不过求个安稳太平日子。若要主和,难免不会确保边境太平无事。若皇上要战,还请不要滥杀伤及无辜。若使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乃至易子而食,岂非违背了皇上本意。” 皇上颇意外地看着她道:“朕的宜嫔竟有如此见地,不输男子。” 陆靖柔因那句不输男子,没再说话。倘若女子也同男子一般自幼读书习字,她不信皇上还有说出这话的可能。只是暗暗可惜女人生在这个时代,除了相夫教子没第二条路可走。她原先会的本事,在宫里一个都使不出。不得不跟双喜从头学针线,手指头扎成筛子也不敢放松。 无他,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了,还能使磨推鬼呢。 幸好晚上萧阙来时,带来一个好消息:孙答应诊出有孕了。 陆靖柔来不及高兴。方才皇上鹰抓兔子似的,争分夺秒地抓她侍寝,射了许多在里头。她好不容易回宫,连小衣都来不及换,赶忙仰脖儿灌避子汤。萧阙掀了帘子进来,正看见陆靖柔光着脚,在地上蹦来跳去。 萧阙眉心也跳了一下。陆靖柔听见动静,见是他,叁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快帮我个忙……你有什么法子没有,我堵得难受。” 萧阙一头雾水,问她哪里难受。陆靖柔不好明说:“就是……嗯那个……皇上他让留在里面了。” 俩人面对面臊个大红脸。萧阙挥手屏退左右,小声问:“要臣帮忙……弄出来吗?” 陆靖柔更小声地答:“……要。” 像秘密接头似的,一个跑去净手,一个跑去脱衣。陆靖柔毫不客气,把自己下身扒了个干净。其实有些已经出来了,腿心湿湿滑滑地凝了一滩。 “那个,你不要紧张!深呼吸。”陆靖柔强装镇定地指挥萧阙,“你手伸进去,然后抠出来就好了。” 萧阙忽然笑了。右手覆在她阴户上,大拇指捻过那颗鼓鼓的肉豆子。陆靖柔方才的感觉还未完全褪去,被他一捻当即倒抽一口冷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拼命捂嘴才没哼出声来。 “别怕。”萧阙贴近了耳朵舔舐,“外面都是我的人,没人敢说出去。” 陆靖柔猝不及防被他舔了一口耳垂,从头到脚如同过电,一路酥麻到手指尖。他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磨,呼吸越来越急,越来越火烫。身体的各个地方被他撩拨,带起一串绚烂的爆炸。 “娘娘发大水了。”他沉沉地徘徊在她的唇齿间,仿佛噙着笑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贴了舌尖来,下探得更深,把她哼哼唧唧的声音吞在口里。宫腔内的精水业已被春液冲得稀薄,萧阙这才伸了指头,将里头的东西一汪一汪地悉数抠挖出来。 察觉到下身探入了异样物事,陆靖柔本能地缩紧小腹和双腿。 “娘娘松一些。”他亲了亲她嫣红的嘴唇,“不是说难受么?臣替娘娘挖出来便好了。” “……你轻点儿,疼。”陆靖柔喘着气,下意识地夹紧了腿。 萧阙心下纳罕,分明穴口已经流了许多水出来,他量着再入几根指头也无事。只得徐徐抽出,分神去看陆靖柔:发髻全松了,一捧黑鸦鸦的好头发乱在枕边。通身香汗淋漓,面上满颊春色,看着并无什么异样。 所幸宫腔里头的精水业已清干净。他正要起身叫水,陆靖柔忽然转过身来,叫了他一声。 “萧阙。”汗掉进眼睛里,她只好不停地揉,“我还要。” 他只好复又坐回去,拿帕子给她揩额上的汗,温声劝道:“娘娘不是说疼?刚好那东西流得差不多,臣便不做了。” 陆靖柔眨巴眨巴眼睛:“不怪你。我刚才脑子迷糊了,以为会疼呢。其实不疼。” 萧阙何许人也,当即便明白了八九分,心里不由密密麻麻地抽痛起来。 23.温暖安定 陆靖柔见他呆坐不动,干脆探身扑过来,圈住他的脖颈试图转守为攻。萧阙彼时心头正乱,一时不察,被她扑了个仰倒。 他发觉她喜欢要人抱,便一把搂住小姑娘热烘烘的身子,吻她鬓边汗湿的头发:“从前侍寝,皇上也如此做吗?” 陆靖柔被他抱得舒舒服服,想了一会儿才道:“不大做。敬事房的太监蹲窗根掐点儿,怕皇上得马上风,到时间就唱时辰。要是拖得晚了,算我们的过失。所以皇上一向体恤我们,到点就得完事。” 萧阙轻拍她的后背,半晌才问道:“到底仓促……疼不疼?” 陆靖柔吸吸鼻子:“有时候走路都疼,所以过后几天我都不怎么出门,习惯了就好。” 不过陆靖柔绝非那种躺在温柔乡里还能正儿八经忆苦思甜的人。当下不由分说,捧住萧阙的脸就往下亲。他本是清俊长相,两瓣唇肉被她吮得泛起浅淡粉红,衬得那张脸格外秀色可餐。 萧阙冷不丁叫她欺身压上来,毫无章法地一通乱亲,心里早软得不行。他本不是重欲的人,眼中心头唯独她一个宝贝,自然而然生了许多缱绻心思。 “已经子时了。”他微微喘气,调笑道,“娘娘贪玩不睡,当心明早起不来。” “管他呢,谁爱起谁起。有你在谁还敢说我赖床。”陆靖柔十分豪迈地仗势欺人,“我还要那个。” 语音刚落,就被萧阙扣住后脑向下一压。陆靖柔一怔,随即又被他撬开齿关,缠着舌尖暴风骤雨般的狠搅。身下也不消停,那口蜜穴一张一阖,春水流了他一掌。他探手过去,极快捻动只数十下,竟将陆靖柔眼里激出层薄泪,只顾嗯嗯啊啊地伏在他胸前轻吟。 他并指而入,却察觉她将他的手夹得死紧,不曾松动半分。 他低头去吻陆靖柔微红的眼睛:“娘娘不怕,莫想别的。慢慢吸气吐气,放松身子。是臣在里头,不疼的。” 陆靖柔攀上他的肩膀,突然颤着嗓子唤了一声萧阙。 “怎么了娘娘?”他应声道,“还是疼么?” “不疼。”陆靖柔说着把脸埋进他的衣衫,好让那滴泪悄无声息落在里面。她鲜少像这样感到温暖和安定,像雏鸡依偎在母鸡的翅膀下,知道自己避过了一场又一场风吹雨淋。 她瓮声瓮气地又喊了一声萧阙。 “嗯。”他轻声说,“臣在呢。” 风水轮流转,孙答应一朝有孕,鸡犬升天。皇上看在她怀有龙胎的份上,大手一挥升了贵人,全家抬旗,一时间好不风光。 陆靖柔正仰在她新得的藤编小摇椅上,赤着脚晃晃悠悠地举个话本子看。双喜和春生一人搬条小板凳,一壁聊天儿一壁剥各色干果子,预备八月十五烤月饼。 宫里制的红白两色月饼,其味道与口感极其精彩,甚至可称彪悍,真正彰显了皇上祖辈流传下来的尚武的精神。冷锵锵饼皮子裹着硬梆梆糖疙瘩,一口咬下去,馅儿还是半空的,颇让人觉得生活何其不易,一关更比一关难。 皇上太后平日大多用南点心,这种月饼一般都拿来祭祖祭神。她从前初来乍到,哪里晓得其中利害,不由分说抓起来就啃了一口。那是陆靖柔第一次流下热泪,感叹各位先皇绝非凡人,个个铁齿钢牙皆能吞金嚼铁——不上天桥打把式卖艺,真是可惜。 自此以后,陆靖柔强烈坚持在自己宫里头烤月饼吃,不与外人凑那邪热闹。 双喜同康生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转到隔壁新封的孙贵人。双喜说她宫里的丫鬟如今气性可大了,仗着自己家主子有孕蹬鼻子上脸。整日扬脑袋走路,拿鼻孔瞧人。 “她们欺负你啦?!”陆靖柔向来护犊子,将话本子一丢,嚷嚷着到处找鞋,要去隔壁算账。 “娘娘息怒。那会子是领月例银子的时候碰上了,原是我先来她后到,她偏要先领。奚落几句,也不算什么。”双喜笑着递给她一把核桃仁儿,“您不是常说一般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偏要做那动手不动口的。耍嘴皮子争上下没什么意思,奴婢也不理会。” 陆靖柔嚼着核桃仁儿,满口生香。“不错。”她赞了一句,“咱不逞口舌之快。往后若是她们胆子肥了,敢实打实地欺辱你,务必先来告诉我。主子动手不算你们的过错,须得叫她们知道宜嫔娘娘的厉害。” 康生笑着说:“哪里劳动娘娘动手,如意儿哥哥早说动人,昨儿晌午叫那丫鬟跪了足两个时辰铁链子。” 陆靖柔心里已有几分猜测,饶着双喜未曾明说,就未曾相问。这会子听康生抖出如意儿几个字来,捂着嘴偷笑:“这回我可猜着了。如意儿模样不差,人还机灵。你们要成婚就同我说。给双喜添妆奁的钱,我还是出得起。” 主仆叁人俱都笑起来。 “明天吩咐下去,去告诉刘少监,此事着紧着办。” 屏风后面突然传来啪地一声轻响,陆靖柔吓得冻在原地,不敢迈步。话语声静了一瞬,片刻后萧阙的声音响起:“不打紧,是我前几日捡来的一只小狸奴,整日乱爬乱闹。” 陆靖柔这才松口气,躲开那片狼藉的陶瓷碎片,蹑手蹑脚地爬回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一边吃桌上的双色芝麻糖,一边翻着书等他。待到萧阙整整衣裳拐到后边一看,他的小姑娘趴在书案上睡得昏天黑地,口水将扉页都打湿了一块。 陆靖柔一挪动就惊醒了,伸手去抹脸,举着手指迷迷糊糊地说:“我流口水啦。” “没事。”萧阙拈去她嘴角沾的几星黑白芝麻,亲了亲她嫣红的唇,“臣抱着娘娘再睡一会儿罢。” 陆靖柔在他怀里睁开眼睛,已经入夜了。粉彩灯罩底下一点烛照透出月晕似的光,朦朦胧胧,不刺眼睛。她挣动了一下,想翻个身,身侧传来萧阙的声音:“娘娘醒了?” “嗯。”她满足地揉眼睛,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脸看他灯火下昳丽流光的眼:“你说谁是小猫来着?” 萧阙做恍然大悟状,眼里的笑意更深:“哦……原来是小猫干的好事。我说怎么有人如此大胆,有正门不走偏要翻窗。还在臣的书案上酣睡,流了这么大一滩口水。” 猫猫陆靖柔无言以对,掩面装听不见。 萧阙将她捂脸的手裹在手心里,低头径直在粉嘟嘟的唇上亲了一口:“吃糖吃得脸上都是芝麻,还是只小花猫。” 24.宴无好宴 陆靖柔同他滚在一处,黏糊好半天。萧阙方起身道:“皇上今晚在春禧殿陪同太后礼佛,快到时辰了。臣伺候娘娘换了衣裳回去,预备传召。” 陆靖柔由他伺候,换了一身浅雪灰墩兰纹的单衬衣,头发梳拢成规规矩矩小两把头。正中簪一支海棠点翠头花,朵朵白玉海棠或疏或密,渐次绽放,衬得镜中人好一张莹润脸庞。侧插珊瑚壳蟹纹点翠簪,极亮的小颗东珠镶做蟹眼,形神兼备,可爱之极。耳上戴一副羊脂玉珰,衣襟纽子上挂青金石十八子。也就几刻钟功夫,萧阙手底下转一圈,收拾出个水芙蕖似的姑娘。用双喜的话说,哪还看得出平日半分吊儿郎当。 萧阙事无巨细,临走塞给她一柄狸猫扑蝶团扇,拿在手里扑赶蚊子,叮嘱道:“腰上的香囊勿要跑丢了,里头新换了驱蚊的草药。” 她淘气得很,趁他不备,临走时把他压在门边又亲了一回。 “我走啦,明天见!” 他的小淘气包脆生生地说,两叁步跳下门前石阶,转身挥了挥手,跟着如意儿一路走远了。 双喜正在长街上等她,见了陆靖柔妆饰一新,急忙忙地领她转个弯直奔御花园。陆靖柔正纳罕,双喜边走边低声道:“皇上礼佛回来,说要在御花园开夜宴,满宫妃嫔都来。” “咱能不去吗……”陆靖柔一想到皇后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就腿软。 双喜道:“不成,皇上点名要您去呢。” 陆靖柔只好苦着脸赶路。宴席设在绛雪轩里头,她总觉得给这地方起名字的人,八成和曹雪芹有点关系。 她把话去问双喜。“那里头原本有好几株海棠,据说花开时节落红满地,层层似雪,才叫绛雪轩。”双喜说。 陆靖柔却刹住脚,望向不远处灯影幢幢的所在:“咱们真去呀?万一皇后又找我麻烦怎么办?” 双喜恐怕宴会来迟惹人生疑,只得勉励她:“您有皇上宠爱,又得萧大人庇佑。依奴才看,在宫里横着走都足够了。皇后多年无所出,怕她什么?” 这话倒没毛病,可是她隔壁不就住着一个有所出的吗,生存环境依旧险恶。 绛雪轩大排筵宴,许多多日不见的嫔妃都来凑趣,陆靖柔险些被满屋脂粉香熏个跟头。皇后坐上首,同皇帝并肩而坐。席间还有先前落胎的纯妃与正有孕的孙贵人,孙贵人穿金戴银,腰间鼓鼓囊囊一团,已显怀了。陆靖柔抓抓脑袋,特地挑了个距离稍远视野却好的座位,准备随时观察战局。 皇上皇后举杯宣布开宴,席上有人笑道:“皇上皇后娘娘伉俪情深,是我们众姐妹的福气。” 陆靖柔自桌上攒盘里抓把西瓜子塞给双喜,埋头挑梨脯吃,不打算理会她们的片儿汤话。可是奈何天不遂人愿,满桌就她一个埋头苦吃,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宜嫔何故坐得这么远?快来,朕边上还有位置。” 皇上发话,陆靖柔咬着梨脯不好拒绝,皇后紧随其后笑道:“妹妹只管过来,要吃什么再叫人添,今夜大家尽兴才好。” 满桌子人都拿眼看她,陆靖柔只能领着双喜挪到皇上身边,紧挨着纯妃和娴妃,尴尴尬尬地坐下了。既然皇后发话,不点几个菜,岂不辜负了人家美意。 “再单加一盘果脯,只要梨和桃的,旁的不要。”她想了想,似乎满堂就她一个吃独食不大合适,又对太监道,“各桌再加一品杏仁酥,荷叶酥、枣卷儿还有玫瑰木樨饼。糖油糕不拘黑糖白糖,都来一些。现下盛暑天气,一人来个冰碗子吧,不爱吃果子的换成酥酪。孙贵人有孕,单给她红枣银耳汤。皇上爱吃江米凉糕,你们也别忘了。” 侍膳太监不敢怠慢,立即下去了。 满堂寂静,嫔妃们无一不盯着她瞧,有些是好奇,有些是玩味,有些甚至带了淡淡的讥讽。 陆靖柔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眼前,只听皇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宜嫔可是晚上未用晚膳?” “回皇上,臣妾吃过晚膳了。只不过臣妾胃口好,还能再吃点儿点心。” 皇上这次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来:“你们看看,偏宜嫔是个有口福的,朕竟不如你会过日子。” “皇上抬爱臣妾了。”陆靖柔忙恭恭敬敬地道,“有皇上护佑万民,臣妾等才能安身立命。” 所幸她方才要的点心陆陆续续端上来,解了围困。皇上招呼大家用点心,没一个敢不张嘴的。陆靖柔且得自在,忽然抬头见窗外一轮皓月,忙手指了引皇上去看。众人皆赞好月色,皇帝也叹道:“快中秋了,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朕今日同太后礼佛,颇有通悟,因此在园中设此宴。” 皇后道:“愿聆皇上教诲。” 皇帝长叹了一声:“西北战事吃紧,若是后宫不稳,朕才真是要分身乏术了。” 陆靖柔同其他嫔妃一道垂头听训,心里暗暗冷笑。皇上虽然年少老成,唯独男女之事上还青涩得很。女人之间明争暗斗,不亚于朝堂之上风云诡谲。 皇帝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才一扬手道:“罢了。朕的话,今天你们都听清楚了。孙贵人如今怀有龙胎,不论是阿哥还是公主,朕都不准再有人身怀二心。” 众人纷纷称是,他仰天望着月亮,道:“你们都去吧,宜嫔留下。” 陆靖柔当即心里咯噔一跳。她同萧阙的事被人捅了篓子?她方才径直从掌印值房出来,在长街遇到双喜,转头直奔御花园。来去两条方向截然不同的路,难道是皇上故意派人跟踪她不成。 果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她连自己死前的遗言都准备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错了就是错了,她并不怕死。相反,死后她的魂魄就能回到现代世界,那个她真正熟悉并热爱的家。陆靖柔只是担心,有朝一日真的离开了这个不被历史承认、不被文字记载的王朝,还能去哪里寻得他们最后的结局。 “如果陆靖柔注定死在今日,请上天保佑萧阙双喜和康生如意儿他们,平安一生,无病无灾。”她阖上双眼,默默祝祷。 丹陛之上,皇帝徐徐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