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佛》 惹事生非 烈日当空,京兆衙门门口,一双石狮目眦而列,獠牙青面,威严万分。路过百姓总要往这里头望上一望,传说这位如今在职的这位黄大人是为实打实的青天大老爷,审案手段高明,纵使再狡猾存怨的犯人,进了这里头也都得和盘托出,几无怨言。如此守得这帝辇之下的平安,尤得朝中爱重。 可正是在这治安严明的晌午,却有一妇人冲了出来,恼红着脸就击鼓鸣冤,扬言常胜将军府欺人太甚,无缘无故便要下令杖杀其幼弟,她索求说法未果,只得前来报案,以免被人只手遮天。 堂前众人惊呼,这常胜将军府向来宽厚待人,年节时甚至主动开仓放粮,救济西郊流民乞丐。如何能够下得出这样的重手?时任府衙第一把交椅的黄庆黄大人也感到纳闷,只等着这多问一句,便得知,此妇人状告之人乃为班媱郡主。这一听,台下众人便了然于胸。这澹京为天家皇城,风流韵事无数,才子佳人翩迁。然而就是那清澈见底的河水里尚有污泥烂石,权臣贵族家里出两个性子刁蛮的,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班媱郡主,常胜将军的外孙女,现滇南前锋主帅的闺女,圣上钦封的长安郡主。赐名乃为求得南境战火停息,一世长安。未曾想这姑娘却反其道而行,着实是个不安分的性子。自幼养在父母膝下,滇南那偏远之处没人教习规矩尚可理解,可进了京仍旧改不掉飞扬跋扈的性情。 进京不过两月,这已经是她闹出的第叁件事情了。 黄庆对她的名声也有所耳闻。 先前也曾听得家中夫人提起过,长安郡主因婚约将至而被父母送至澹京外祖父家。刚到澹京便赶上了广平侯府家小侯爷征办马球赛,二话不说地报了个名,出手也不知轻重,在打球之中直接将小侯爷最宝贝的一匹骏马的腿给打伤,气得小侯爷当场就跟她吵起来。这姑娘也不知羞,扬言他自己不甚小心,技不如人就发怒,胸怀如小人。小侯爷本就在气头上,这一句“小人”将他怒火哄闹冲天,亏得当场好些世家劝阻着,这才没当场打起来。 也因为这一闹,新入京的长安郡主名声便一下散开。只不过,是落得个人人喊打避之不及的臭名声。偏生她这还不知收敛,日夜进出教坊司,与那吹奏乐人笙歌起舞,荒淫无度。真是苦了她未来的夫家! 她夫家是谁?乃是当朝中正官池老太爷家的二公子。池家素来安分守己,乃是就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这一通下来直接给气个半死。连忙前往常胜将军府去商谈,希望老将军能给出个答复,莫要让一桩好姻缘毁于悠悠众口。老将军深知其害,当下便斥责了外孙女行事乖张目无法度,将她禁足家中,直至悔过。怎么这还没过去半月功夫,又闹出来个杖杀平民的事情? 黄庆刚看完这状书便遣人去将军府请人过来,随即又梳理起其中脉络,直至人被带到堂前。 只见一女子不疾不徐地从府门外走来,衣裙轻扬,自带贵气。 班媱其人,虽说养于滇南戎荒之地,到底还是承袭到她母亲的美貌。罥烟眉杏仁眼,青丝云鬓凝脂肤,袅袅婷婷,但从面貌上看确为大家闺秀无一。然秀口一开,便是一句:“哦?你还敢告官?” 显然是对着那妇人,其间蔑视尽显。依照升堂规矩,她应当下跪叩首才对。可在这青天匾额之前,她没有半分屈服神色,昂首睥睨,果真是应了众人口中刁蛮无礼的名头。 黄庆并非那以讹传讹偏信弱者之人,仅凭这妇人的一面之词,难定其罪。端正着脸就拍响升堂木,随着水火棍的掷地有声,他开口:“此妇人状告长安郡主要杖杀她弟弟,敢问确有此事?” “回大人,此事不假。” 一声既出,台下纷扰叽喳。 “为何要无端夺人性命?” “大人莫急,敢问这妇人报官陈情为何?可否告知与我?她那弟弟到底怎么就不该死了?” 未待黄庆开口,下跪妇人就涕泗横流:“长安郡主身份高贵是不假,可这就能随意拿捏我等平民之性命了么?天理何在?况我弟弟尚且十四,你怎么下得去手!” “况且十四?大姐?十四都能谈婚论嫁了,你还好意思声称幼弟。行,且算你疼爱至深,我对他施以杖刑惹你怨愤。可这打了一顿,他死了么?” “你——”妇人气结。 “你弟弟不过是受了本郡主一顿打,有什么挨不住的。断两条腿,保全性命,便已是他命中福报了,你切莫贪心求多。”她语调懒洋洋,说出的话却是令人咋舌。 “郡主自持矜贵,民妇无话可说。郡主先是出手凶狠要我弟弟性命,现在又在公堂大放厥词。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黄大人!你可要为我和我弟弟做主啊!” “行了,别哭丧了,你弟弟不还没死呢吗?”她长叹一口气,低头看着泪水溋溋的妇人,笑了:“你既要我给个说法,我便给你这个说法。” 她请了清嗓子,缓缓开口:“我呢,不是第一次想打你弟弟了,此番下手是因为刚好顺道。你啊,也别把事情都赖在身份尊卑上,你弟弟招我厌烦,可不是因为他出身卑贱。第一,你该气你弟弟不务正业。他是个赌徒,好赌不悔,半月前他在赌坊里顺了我十两银子。这我不生气,好言相劝着寻了回来,谁知这小子拿赌坊里浑水摸鱼的假银子糊弄我。第二,你该气你弟弟心术不正,而且,运气不太好。近日我得知东城门口开了家好吃的点心铺子,命我丫鬟去买,你这登徒子弟弟却对她动手动脚。我的人岂是他能随便动的?”她忽然抬高音量,妇人不由得一震,支支吾吾:“即便如此,罪不至死。况我弟弟不是将军府家仆,你凭什么动用私刑,还下了这样的手!” “凭什么?就凭他干了亏心事,我不做眼盲人。”班媱挑眉,“我本就不想打死他,废了一双腿而已。你愿意疼他爱他我管不着,毕竟就算是块破铜烂铁,也总有人乐得捡回去当宝贝供着。只是奉劝一句,大姐,这万事有是非,你且别被亲缘蒙蔽眼睛。好好看看你弟弟的脸面吧?”她说着,伏下身来,凑近她耳畔:“你是当真不知道他抢过流民的碎银,偷偷轻侮过良妇,还是不知他哄骗了老妪的家财?已是半残之人了,这腌臜事情要不要我一并抖落个干净?” 她扯嘴一笑,眼底尽是冷意。话音刚落,那妇人便跌坐在地,无声哭泣。眼里满含不甘与无措,黄庆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妇人便自称弟弟无礼,冲撞郡主,自认有罪,不再辩驳。 起诉人业已撤销诉状,此一案件便也没有了升堂的理由。黄庆心中百感交集,也只能放班媱回去。这澹京城中所说无误,此女绝非善类,确实狠戾乖蛮啊! 马车之中,贴身侍女云碧轻问:“郡主为何不把那小子是个做尽坏事的恶霸说出来?” 说什么?说池家阿姐被他轻薄,终日郁闷?然后让那事事刨根问底的黄大人去把人叫来,问尽伤心事?算了吧,腿都断了,还能兴风作浪吗?她要他日后看见那双断腿就想起自己的做过的错事。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一件事,她要他求死不能。 班媱抿嘴浅笑,只道自己又想去教坊司听曲儿了。云碧连忙挥手说使不得,今日是借了府衙有案才出来的,若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去了教坊司。那可真是要被老将军给罚死了。 班媱看着她那委屈惶恐模样,笑了笑:“不去便不去,还真吓到你啦?”她笼笼袖子,乐呵地自己哼起曲子来,算是一解不能享乐的烦闷。 府衙门前, 望着她远去倩影,堂外百姓皆是啧啧扼腕。班媱走得潇洒,只留下两抹馨香。可惜菩萨面容蛇蝎心,以后她夫家可真是遭罪咯! 挽春宴 堂上那一出当日便传回常胜将军府,班媱又被老将军训了一顿,关了一天不给吃喝。 其实她外公很是疼爱她,自打娘亲去世后,他便是她最亲近的人。只是到这皇城之中,态度就变得分外谨慎,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招来祸事。乖张如此还能平安,已是大幸。 班媱知晓他的好心,嘴上埋怨几句,心里也没真的计较。她告别父亲,只身来到澹京,本以为能图个新鲜,碰上些好玩的事情,谁知这里个个缩头缩尾,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气势,却万事谨小慎微。好生没趣! 还好有个教坊司算得上新鲜,好看的姑娘小厮伺候着,听曲儿聊天,倒也算得上一件乐事!她抿了一口茶,后悔当日跟那广平侯府小侯爷结了怨,不然那小子估摸着也能带着她折腾些事端! 此次入京本是为了商谈婚嫁事宜,母亲早逝,父亲职责在身,让身为娘家的外公家里来帮衬也并无不可。然而盼星星盼月亮,怎么也没盼着见见那位传说中的好姻缘。说是跟着他母亲去了江州看望老人,现在还没回来。班媱有些气恼。 不过她,运气不错,在那“好姻缘”刚回家没多久,就有人在向园里张罗起“挽春宴”。 文人雅士皆有叹暮春之苦,“挽春”乃谐音“晚春”,既应了时节,也承了惋惜留念春日之意。起头的人是向园的当家公子郑暄,这处园子乃为他祖父留给他的家业,建造修缮皆由他亲自督办。而郑家园子不叫郑园,乃叫向园,有人猜测是因为他祖母娘姓为向,其实不然,主要还是取自“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之“向小园”。 不过这“占尽风情”却也并非他虚言,向园中景致错落,独有好风景。来到此处的人,不是流觞文士,便为显贵。班媱沾了身份的光,得幸蹭了一次游园。 说蹭倒也不是蹭,外公心疼她京中无友,特地托人向郑家示意,换来一张邀请函。外公说了这回宴集,那池家老二池见知也得来,她总能凑巧碰上一面吧。班媱郑重梳妆打扮,换了身最为清丽却也最显矜贵的衣服前往,盼着能够一睹郎君尊容。 开宴当前,园中人影纷纷,她站在小山边上望却重山,愣是没能从中看见一些龙凤之姿。微微叹气,速回檐边等待主人安排。 郑暄一一确认好宾客名单,知悉贵客皆至后走到湖前,领着众人介绍向园景致。勾水涧,引山泉,美人石坐守巨樟海棠,沉香亭笑看曲径金枞。虫鸣莺语,惠存风光。 他们绕过清泉便至石亭,郑暄安排了乐女抚琴,曲水流觞配美人才子,自是最美。畅意之际,有人坐不住,起来吟诗作对,一个接一个,句句不落地。班媱瞧着这些人满意畅快的神色,发觉原来帝都人原来都是这种爱好。比之滇南,高雅许多,却也乏味无趣。 是在喧闹声中,她听见池见知的名字。 “见知果然好文采!” 一个个附和着,不难想他刚才发挥不错。班媱挤过身边,顺着人群目光看去,一位青衣少年便负手立于其间。舒眉朗目,风采翩翩。算得上一位面容姣好的佳人,外公果真没骗她。只是这浑身的书生气能不能去掉一些,她实在不很喜欢太过板正的人。 男宾秀文才,女宾见技艺。 那头的斗诗尚未结束,这边又开始讨论起女红棋画。班媱拿过刀练过剑,唯独这穿针引线是一窍不通,故而也插不进嘴,只能坐在一边默然观赏品鉴那男色。 她天生就是焦点,样貌清丽不必多言,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些女侠一般的潇洒气质,在遍地闺秀的场子里格外突出。不少人投来目光,然碍于恶名,没人敢上前搭话。宾客贪欢,身为起头人的郑暄不堪酒力,借了由头离席,躲到一边休息,撞见班媱偷闲。 “长安郡主不去热闹一下?”这人他没见过,但这周身无人的宾客,名单上怕是只有一位,郑暄很快就猜出她来。 “不去,无趣。” “哦?那郡主今日为何而来?” “都说你这园子天下无二,我便讨了个便宜来瞅瞅,不行?” “自然可以,但我想,郡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班媱斜眼看了看,嘁声笑开:“如何?我就是来看我那位好姻缘。” 都说这长安郡主娇纵跋扈,今日一见才知其坦荡畅怀。郑暄眼神迷离,染上一层摸不清的笑意:“那——郡主以为如何?” 班媱信口:“自是好儿郎,只不过,论样貌性情,还是差了些。”池见知不必走到她跟前,单是看看那谈吐和面容,她都知道,自己跟池见知是八杆子达不到一块儿去的性子。整日陪着他说些之乎者也,还是算了吧。 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却叫那想要上来发气的小侯爷给听见了。郑暄颇为熟练地做起中间人,他心比比干多一窍,自是知晓二者之间有过嫌隙。叁步并作两步就上前拉走小侯爷,劝慰他去看看那塘中新放入的金鲤。小侯爷没听,绕开他就走到班媱身边,饶有兴味地问道:“池兄尚且不能入郡主的眼,敢问郡主芳心何在啊?” 看样子是没听见前半句她夸池见知的话,班媱听小侯爷这提问更觉他是故意找茬,芳心在哪儿不都得被他揪出来做文章嘛,真是好生小气的男人。她莞尔,挑眉拂袖,小步靠近他,然后看着他的眼,含着秋波:“芳心何在?自然是暗许给小侯爷这等英雄少儿郎了!” 广平王府家的小侯爷是个飞扬的男子,你若是与他强着来,他必是要争个更强。可若是摆个伏低姿态,他便招架不住了。往来只有他调戏别人,哪有遭人调戏的道理。他心中赧然,此刻已经耳红到羞怒,“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句完整话。班媱抓住机会,离他更近,四两拨千斤:“小侯爷定是觉得我轻浮浪荡,可是小侯爷英姿迷人眼,我也难自持了。你说,对不对啊,小侯爷?” 她一声软语如酥,喷在他的耳际。只见他耳垂愈加泛红,似要红过春桃,嘴边想要说两句什么来反驳或训斥,最后只化作一声闷哼,然后甩袖离去。 班媱叁言两语打了场胜仗,若不是这对话内容不好说给旁人听,郑暄真想写成册子传道传道。 他面带春风地走到亭边廊檐,想起方才不久前池见知向自己吐苦水言及婚事时苦恼的模样,不禁发笑。这书生怕还是真招架不住这位。 不过——澹京城无聊了这么些年,总算是又出来一位妙人了。 命中带煞 宴会上的人都知道那位名声传千里的长安郡主来了,正巧这池家老二也来赴宴,无一不在想着看看热闹。 可自打那位郡主入座至离席,他们二人都未曾有过一言一语的对话,甚至没发现过什么眼神交接。这一通兴致很快就被搅散,只有两个混世魔王打趣广平侯府小侯爷面红耳赤,是不是去沐浴了春风。 班媱难得出了趟门也没惹事,老将军念她年幼活泼,便顺带撤了禁足之令,准允她自己出去走走。只是,这游玩归一码,逛教坊司又归一码。眼下与亲家会面之日将近,她还是少惹事的好。 班媱知晓其中利害,收敛了性子没去教坊司,反正澹京城里什么玩乐也不是就那一家。不让去教坊司,别的曲苑戏场又没说不准去。想来她没做什么荒唐事,老将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快就到了他们去池家拜访的日子。按理说,当由男方上门相商更符合礼数。只是听说那边的池夫人素来身体欠安,又想瞅瞅这未来的亲媳妇儿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故而便转由将军府前去。 一通梳洗一通打扮,老将军嘱咐着云碧把她拾掇成个芳雅闺秀的模样,甚至把府中老嬷嬷都遣送过去督察。谁想他们费心准备半天,两个年轻人才郑重地见了面,这池夫人便当众咳了血,一下昏倒过去。很快就被池家人送回房内,喜庆转哀,池府忙手忙脚,没人顾得上他们了。 这——班媱觉得自己的名声又要更上一层楼,不对,应当叫正式堕入十八层地狱。 果不其然,他们从池府出来的第二日,也正是池夫人昏迷不醒的第二日,消息便传开了。 班媱先前就有恶名,出生时娘亲因难产而去,如今这婆家又当场病重。加之京城繁华,闲人甚多,叁弦八卦,无一不欢,这克母的罪名很快就传开了。 班媱自己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有心人想要杜撰些故事很简单,蛛丝马迹也能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未经求证之前,便把局内人困死在网中。她愈是表现得不在意,这谣言也就愈没有攻击力。 可惜,很多事情并不能如愿。 昏迷第五日的傍晚,池夫人便奄奄一息,与众亲友含泪交代两句,便撒手而去。 哀痛归哀痛,可她与池夫人并无深交,这一下,算是怎么也洗不清了。 母亲归西,池见知自然是要在家守孝。 依据本朝典制,双亲故去,为人子当服丧叁年。这也就意味着,班媱和池见知的婚事,至少得延后叁年。她缓了缓,跟着外公去悼念时,满脸愁容,出了池府,却开始盘算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到滇南。 这个想法不能与外公说,不然老人家会说她大逆不道。而单靠她自己,也执行不了。她想着从池见知那边下手,还没思考出让他主动退婚的办法,便被外公叫去大堂。 原是街上人多嘴杂,不知谁又知晓了她的生辰,与那池夫人的一合,直接算出个相克的结果。坏事传千里,这克母的罪行便直接坐实了。再者,她和池见知此番乃为婚前商定,连个确切的日子都没弄清楚,更不要说拜堂成亲嫁入池家,桩桩件件都才开了个头,当家主母便咳血晕厥,不出半旬溘然长逝。命格奇凶奇硬的话也随着传开了。 班媱脾气并不好,挽着袖子就说要去找那长舌怪。老将军拉住她,说世事不由人,死生事大,他不便去跟那池家商谈此事,至少得等叁七后才能再出结论。总归跟人家是有十余年的婚约关系,别在明面上撕破脸皮。 人到老年,看世界的眼睛变得慈悲也变得浑浊。岁月磨去他的血性,只留下一些迂腐。班媱却不好反驳,她久居于常胜将军府,虽说与家主是爷孙关系,却仍旧是要嫁出去的孩子。她怪不得外公要考虑自己的名声,尽管她不在意。 只是,人一旦开始让步,便要诸事退让。 叁七过后,池见知亲访常胜将军府。 “外公出门未归,且须等一会儿,池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老将军不在,与郡主说道也是一样的。池某想要退婚。”他语气坚定,班媱秀手一顿,轻哦一声,示意他再说下去,“池某并不相信方术天命,只是母亲走得突然,城里谣言四起,郡主心中想必也是愤慨万千……” “你是因为怕闲言碎语才?” “非也。” “那你可知,由你池家前来退婚,我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知道。只是这婚,一定要退。”他眼神闪烁,纠结片刻终于坦然,“郡主不拘一格,我早已听说,也知我并非郡主良人,不忍拖累。惟有退婚,可解郡主忧心。况池某只说是要退婚,未言是由我池家退婚。” “你是想让我家去退?你父亲可会同意?” “这个不必郡主担心,我自会与父亲商量好。来之前我有过一个计策,还望郡主听一听。” “你且说——” “此婚约意外搁浅,众说纷纭。其间对郡主的妖邪猜测最是盛行,”他顿一顿,确认班媱没有生气,“我看郡主似乎并不在意,然得个好名声,我想郡主亦是不会反对。所以,依我看来,婚约由你们常胜将军府去退,郡主只需替我母亲做点功德,我池家自是会爽快答应。” 帮做功德?想得倒是挺美。班媱腹诽。可他有一点说得没错,这个办法,是能够让两家都保全脸面且不伤情谊的上上之策。唯一苦的,只有她自己。片刻后,她忖道:“所谓做功德,是指?” “吃斋念佛是为最佳。”他悠悠开口,“不知郡主是否知道青林寺,此处正在澹京城外孤山上,风景独美。常有达官贵人前往礼佛,自是积德行善圣地。且下山有小径,入城只需一个半时辰,断然不会绝了郡主享乐的路子。且依照郡主的功夫,想必能更快。池某思虑万千,这,已是最好的去处。” “时间呢,我需要在那里待多长时间?” “不多不少,叁个月。暮春已过,炎夏袭来。孤山凉爽,郡主且当个避暑的地方,也是舒适的。叁月,刚好熬过酷暑。” 大概是感受到班媱的不排斥,池见知的声音里透露出喜悦与自信。诚然,他的条件很诱人,自己赚了个名头,还是稳稳当当地退婚,可就是这么被安排着上山,班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心中思绪如麻,抽丝剥茧许久,终于还是料理清楚,决定答应他的提议。 “如此一来,我占尽好处,你又能得到什么?”送走池见知时,班媱忍不住问。 池见知愣了愣,面上仍旧挂着几分苍青,眼圈乌黑,疲态尽现。然后,那双青黑的眼睛很快就闪烁出微光:“自由。”飞扬而轻松。 原是如此。班媱了然于胸。 和池见知的计划,班媱并没有全数告知外公,不然又要落得一句“算尽机关,大逆不道”。让他知晓自己预备上山帮忙祈福,实为最佳。说不定还能隔叁差五差遣个人来探望她呢! 班媱这样想着,很快就将寄住青林寺的事情落实下来。 她和云碧自山下大道入,摆着一副小姐架子,马车颠簸了小半天才抵达寺院。 此处确如池见知所言,是个清幽静谧之处。院前匾额高挂“青林寺”叁个字,古朴遒劲,颇有一番风骨。入内,红墙金瓦,鼎炉香烛,雅致开阔,倒也称得上香火极旺。跟着小沙弥指引,拐入西墙后院,至宾客招待客房。一些生机便黯淡下来,只听得见一些树叶扑闪的声音。 班媱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也不知怎么自己好生进京准备结婚,婚没结成,便落到替人住庙的下场。她无言站立在门前,任由云碧打理。 不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云碧的声音:“小姐,都好了!” 班媱回头去看,床褥桌台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云碧自小就是个手快心实的姑娘,她办事,她很放心。只是这无趣的日子,这才是开了头,日后还不晓得要怎么熬呢。 抵达青林寺第一天,她已经开始琢磨什么时辰下山找乐子了。 僧人讲究苦行,过午不食乃为基本。 班媱情绪大,又好动,很难遵守这样的戒律清规。不让起火,便只能叫云碧拿些准备好的斋食出来垫肚子。干粮哪如酒肉香,偏偏入了个佛门清净地,再忍不住她也不至于在此处坏规矩。为了叁月后功成身退返回滇南,她只得劝慰着自己忍一忍了。 她一边嚼着干粮点心,一边望着窗外,斜云飞过孤鸟,若是不在这般口腹之欲旺盛的时刻瞧见,兴许会觉得高兴吧!此刻,她只想拿支箭把那鸟儿射下来,烤了吃! 班媱百无聊赖地发呆,忽而看见一僧人漫步过眼前。她愣怔一瞬,坐了许久,才想起来出门去看,而那僧人已经没了踪影。院落里正在打扫的小沙弥问她,是否还住得惯。 班媱点点头,随即开口问他:“方才那位师父是谁?” 小沙弥顺着她的眼神望去,笑开嘴,露出还未掉落的乳牙:“施主是说观南师兄吧。” “观南?” “是呀!观南师兄与我们不同,与您一样,也住在西院。”他说完,手中的扫帚停了停,复又补充,“不过中间隔了两堵墙,施主不必担心……” 小和尚后面的话她没再听,只想起“观南”那两个字。 观南。 佛偈《地藏经》中讲:“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 观南,观南,便是提醒他不要像世人一样重利而犯下诸多业障。陛下这一赐号,恩宽中尚有警告,倒也真符合他的心意。 班媱沉了沉心,忽而笑了。 原来这青林寺也不算百无聊赖啊! 偷乐 山林幽静。 没了晨鸡报早,也没了家仆呼唤。班媱醒来时,已是巳时。 天光大亮,经树叶遮掩落下点点光斑。班媱起身唤来云碧,这才知寺中规矩森严,已经过了朝食时分。云碧给她留了两个包子,配了碗米汤,味同嚼蜡。 昨日的小沙弥承了住持方丈的命令来此已有一个时辰,终于等到班媱起床。待到一切料理结束,他才走至门外阶梯前:“施主可是休息得好?” “还不太习惯,过两日兴许就好了。”床板太硬,寺中又淹着一股燃香味儿,她睡得快睡得沉,醒来却觉腰背酸痛。见这小沙弥怪可爱的,没有挑刺。 “小师父!你法号为何啊?”班媱笑语盈盈,顺带也问了些其他相关。 小沙弥作了个揖,报号“玄参”。他们这一辈都为玄字辈,他年龄尚小,被派来打扫西院,不至于冲撞了在此居住的女眷。说完又道,早晨在此恭候,听闻郡主上山所为祈福积善,故而方丈让他来请她过去。 班媱依着玄参的指引走至偏院住持处,这才见到那位享誉澹京的得道高僧。 他看来年事已高,粗砺的眉须尽白,身披袈裟,脚踩僧鞋,倒有几分隐世仙人的模样。来之前池见知告诉过她,此地方丈法号无妄,是已故段老王爷的爹,出身高贵而看淡红尘,坐镇青林寺只为修半生清闲,不甚讲究礼法。 班媱道了个万福,跟着无妄走到待客茶室,听他讲起为已故之人祈福的准备与流程。焚香斋戒自是不可少,每日还得早起诵经,夜晚休息前更需手抄佛经,以供拜祭。班媱口上连连称好,心里头却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答应池见知上山,只是为了躲个烦心,谁想上来之后竟是更加烦心。 无妄一眼便洞穿她的心思,未曾多言。之后又与她说起这早起参道之事,叫她莫要忘了寺中时辰。慈爱严厉俱在,尘俗里老王爷之父的身份算是没白担。 班媱不得不收了点性子,以免这番受苦得不偿失。 寺庙中的日子清贫,纵使青林寺是个香火旺盛的,也只能算比乡野村社好上一些。班媱忠于享乐不贪口腹,这粗茶淡饭没个叁五日她便适应了,可戒断丝竹却叫她好生苦恼。 夏日已至,山野之间万籁俱寂,唯有几声鸣涧鸟吟显露出一些活气。她没人陪伴,云碧向来又胆小,绰绰凉风里叫她去后面竹林间逛逛,她都害怕,更别说一块夜行下山了。班媱无聊,只能时不时找那玄参小沙弥聊聊天。 他才四五岁的模样就开始帮衬干活儿,扫帚比人高了不知多少。每每说起话时,奶声奶气,偏生还要摆一张正色的脸,怎么看怎么荒唐可爱。 班媱喜欢逗他,这种装小大人的孩子逗弄起来最是有趣,凡事知点皮毛表象,说些自以为大彻大悟的道理,稍微一戳便知四处漏洞。 玄参被她气恼了好几回,跟他在前院里见到的来朝拜的那些贵人们都不太一样,这位面目如此端雅的郡主说起话来活泼玩闹,甚会作弄人!不过孩子就是孩子,他气归气,还是忍不住过来找她玩。 有时是在上午,有时是在午后。她只要做完了无妄方丈交代好的东西,就喜欢蹲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发呆。玄参问她在想什么,她什么也不说,就说他不懂。这有什么懂不懂的,光是看云碧施主的表情,他就知道,郡主肯定又想着去教坊司听曲儿了。 她是个乐痴,每日都爱想这些。玄参没去过教坊司,也知道那里是个叁教九流出入的场所,不适合女宾。为此,玄参追着班媱教诲了好一阵,结果她第二天又是一模一样的表情,他这才放弃。师父教导他,不要妄想改变他人,修身自好已是难事。他看着班媱,终于了悟。 上山十日后,班媱终于还是耐不住及寂寞,乔装打扮一下就背着云碧下了山。 先前池见知给她准备了一张图纸,指引了个大致的方向。班媱下山后,借了某个人家的一匹马,飞奔进了城。 才初初经过城门口,声色喧闹得她以为自己是从天庭下了凡。依着熟悉的记忆,她又去了教坊司。那里的管事素来捧着金主,又是个怪会察言观色的,一眼便从人群中捕捉到班媱,虽有些纳闷她怎会出现在这里,却并未多言,心领神会地带着她走了条人少的路子,并安排至最为静美的雅间,同时还把她偏爱的几个乐人一并叫来。 因着这体贴入微的眼色,班媱慷慨解囊赏了他一笔大的。他笑声连连,阖门出去,恭敬得很。班媱虽为百姓口中的刁蛮郡主,恶名远扬,然身份终归是尊贵,少有人知晓她的真面目。故而走廊上其他人看见管事的如此恭敬,只当是来了什么大人物,没往那个正在清修中闭门思过的长安郡主身上想。 班媱在里头纸醉金迷,哪里知道外头的人在琢磨什么。以往她最喜欢的那两个乐女进来就是奏了两支新曲子,还嗔她好久没来玩耍了。班媱也无奈,做样子做样子,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就跑来了,那她在山上待的十天不就付之东流?不过她没说实话,只是笑笑。两个乐女也表示理解,帮着伺候,顺带引荐了刚来的小乐童。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娃娃,看着约莫不过八九岁。眼珠又黑又大,只是面容消瘦,看着怯生生的。她对待这些受苦之人一向大方,打发了几两银子就问她能不能奏一首新学的乐曲。 旁人却道:“让郡主见笑了,这姑娘是个小哑巴,学东西又学得慢,不敢在郡主面前献丑。” 班媱没在意,反而因为这重身份更怜爱一些,叫她只管奏曲,不必理会他人言语。结果,奏是奏了,动作却十分生疏,虽不至呕哑嘲哳,班媱全程也都是蹙紧着眉。直到结束,才缓声叫她过来帮忙伺候斟茶,顺带劝她换个活计。 听曲儿聊天,偶尔掺杂几句八卦轶事,与在青林寺中的日子相比,班媱此刻快活似神仙。 她在这过了个大半夜,这才想起来无妄方丈说好今日检阅完手抄经书后,就要商量下设坛小祭之事。赶紧从姑娘们身上爬起来,往城外头走去。 此时已过了宵禁,班媱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入眼的郑暄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她不知郑暄这大半夜的是在闲逛什么,反正都是要出城,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扒上了人家的马车,硬是在车底吃了小半路的尘土,待他们走上官道岔路口她才放手。 班媱拍拍身上的灰,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赶到山下时才惊觉,自己把人家的马给落在城里了。她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放下几两银子以作补偿。夜深露重,出门前琵琶姑娘送了她一颗解酒的药丸吃下,身上酒味倒是散尽了,可她一路赶来发了汗,穿行在这山野之中,更觉寒凉万分,只得加快脚步,势必赶在方丈过来催她之前,换身清爽的衣服。 青林寺内有皇亲,虽他已遁入空门,但为了以表孝心,皇帝还是派了些官兵在寺外守着。人数不多,权当作个样子。班媱却认为,这样子也不见得只是做给世人和那皇叔公看。 她躲开层层关卡,抵达西院墙角时已近天明,她抓紧时间翻墙进去,正在感慨自己身手依旧矫健之际,却听见身后有着微弱的呼吸声。 糟了,她缓缓回头,就听见那人开口:“施主你——?”他面露疑色,眉间微蹙。 “哦,这——”班媱拍拍手,晨雾随着掌风散开一些,她眯眯眼,终于看清眼前这人。 依旧是剑眉星目,佛门扫去他的乖厉张扬,只留下一身的冷淡。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鲜衣怒马肆意热烈,怎么就甘心俯首除尘了呢?班媱暗自神伤,并未在面上表露出来。 眼前之人似乎没有认出她来,她便也就装着傻不戳破:“我半夜睡不着,溜出去走了走,师父能不能替我保密,不要告诉方丈?” 她故意放软了声音,这招数对于立了色戒的和尚不管用,但示弱者总是招人怜悯。观南愣神片刻,轻轻点了点下巴,意思便是答应了。 班媱笑了笑,脸上还挂着奔波的尘土,但格外灿烂。她欠身道谢,说完便小跑着往自己的院落跑去。跑到一半,班媱鬼使神差地止住了脚,站在月洞门下蓦然回首。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西院的墙角有一口老井,边上长了几树野山桃,这时候还没落尽。 那人正在一心一意地扫去地上尘埃,干枯的竹条扫帚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曾几何时炽烈如焰的人也在这日复一日中被磨得清瘦,一同融进大雾里。 雾渐弥散,人亦走远,清泉映晚桃。 她拂去身上微尘,转过身,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跑去。 落花有情 云碧刚一进来伺候洗漱,就察觉到不对劲。 她家小姐的心情似乎太好了一些,昨儿还在埋怨诵经声不绝于耳,这才过了一夜,心态就扭转过来啦?她犹疑着,等着漱口时,忽地从那身换下来的衣服里发现端倪。 “郡主是不是偷跑出去啦?”衣袖扬尘、裙角碎泥,一看就是折腾了一通。 班媱神态自若:“没——就是半夜睡不着,院子里走了走。” 云碧还想再问,被班媱抢了话头。说是无妄方丈叫她去商定小祭规程,她没空整理那些抄好的佛经,让云碧在她回来之前整理好。云碧点头说好,眼神里还是有些不确定。 班媱咳了一声,没事找事:“得了得了,我说没出去就没出去,骗你干嘛!得闲你把屋子里也收拾一下吧,再不弄弄,我寻思着该呛灰了。” 小姐骗我的还少吗?而且我每日都有打扫的!云碧心里嘀咕着,不敢再表露出质疑。 这小祭并没有多么复杂,除却抄经诵佛斋戒叁项须由班媱自己来做,其余皆以交代给寺中弟子。她不想回去跟云碧眼瞪眼,借着抄经过累想要放松的由头,让玄参带自己到处逛逛,无妄没拦她。 前院是神佛供奉处,日夜燃香不止,参拜者亦是往来不绝。 “玄参,青林寺一年能有多少香火钱啊?”班媱负手问。 玄参是个还未入道的小沙弥,一下就被问住:“这贫僧不知,听掌事说,寺里吃穿用度之外,还能够给两座大佛重新修缮。” “那挣得不少啊!没想到当和尚还是笔大生意!” “郡主又在诳语了,金银乃为身外物,供奉佛祖须得诚心!哪里又是为了挣钱了!” “没说你是要挣钱啊!”班媱笑,“对了,若是我去祭拜,当选哪位菩萨最好?” “哪位都好!弥勒、地藏、药师佛……都能护佑郡主平安!”玄参愣住:“郡主问这个做什么?心又不诚!” “你个小光头,你怎么就知道我心不诚啊!”班媱夹着两指,敲了下玄参的脑袋。没用力,玄参却又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要稳重些。班媱对这小孩的教诲已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放在心上。玄参带着她从前院游至偏厅,见到好些个正在参道解禅的和尚。再至后院,便是班媱熟悉的风景,尤其是西院。 西院幽静,鲜有人至。班媱只在这里见过两个路过的小和尚,然后便是值守的玄参,她和云碧。隔着两堵墙,还有个独自清修的观南。 “你观南师兄不跟你们一块儿修行吗?”班媱想起昨日在院墙下见到的独扫庭院的观南,不由得望向更西。 “这个我也不知,打我记事起,观南师兄就不跟我们在一块了。听师兄们说,他以前也是个声名显赫的人物,只是族中蒙了难,才被迫出家的。” 蒙难?也就你们这些堪断红尘的出家人,才会认为那样的事情只是蒙难了。班媱凝着双目,没理会玄参的制止,自顾自地便走向那一人独居的小院落。 这里依旧僻静如常,甚至比她住下的地方还要清幽。这么些年,他便是一人独守着一处院落,修身参禅。班媱缓缓踱步,探颈去望。院子很小,很快就在小佛堂前发现正跪着的观南。 要不怎么说世事变迁?换作是以前,她实在很难想象他会这么安分守己地跪在一座死物面前。通身的傲气流散四去,幻化成孤绝。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外,站在台阶下,无声地看着他。身后的玄参心急地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劝她速速离去,莫要打扰人家清修。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人有了些动作。他缓缓站起,转身便朝屋外走来。晨光熹微,步步生莲。他和以前长得似乎不太一样了,眉目疏朗、嘴角轻扬的少年如今成了一心向佛坐等羽化的小菩提,班媱感到怅惘。 他双手合十,一串佛珠在晴朗中摇坠:“施主可是迷了路?” 迷路?亏他问得出口!这里拢共也就两条道来往,能迷路也算是个本事人。班媱如此想着,却并未揭穿他:“有劳师父挂心。我只是忽觉此处佛光大现,想来观摩。” 又在胡说了!玄参心里在擂鼓,此处闲人免进,他自己都是头一回过来,若是被方丈知道了,指不定又要挨一顿骂。一想到这里,他头皮都跟着眉毛皱起来:“郡主!我们回去吧!” “郡主?”观南疑问,语调轻扬。 “不过是俗世里有些家族荫蔽罢了,师父不必在意。”班媱望望四周,一下又被那枯井败桃吸引去:“此处僻静,师父不介意我多打扰一下吧?” “自然是不介意。”观南抿嘴,敛眸微笑,转头看向小师弟玄参:“你不必担心,就让她逛逛也无妨。你且当今日未曾来过此处也未曾见过有人入院,师父不会怪罪于你。” 玄参点点头,叁步两回头地看看那个爱惹事的郡主,见她真的只是四处逛逛,这才放心离去。 剩下两人,就这么互不打扰地相处着。 班媱站在那败桃下,往井底看去,复又蹲下,拾起一片落花。观南就这么看着,不说话。最后还是班媱打破沉默:“师父皈依佛门多久了?竟能这般心如明镜台?” “郡主谬赞。皈依便是舍弃尘埃,与时间长短无关。” “听玄参说,师父总是一人清修于此,不会寂寞么?” “饿体肤苦心志,修行皆是如此,何来寂寞之说?” 到底是收敛了性子,这话还真是一点破绽都没有。班媱目光下沉:“罢了!我不问了!”她回神捻着手里那瓣落花,拿到他眼前:“师父,你说这瓣桃花好看么?” “落败之物何以观赏,况一切外在皆是幻象……” 又是这些虚言!他如今一开口,便是东西扒扯些虚无缥缈的话来应付她。班媱不愿听,没给他机会继续说下去,定睛就看向他:“你就说,好不好看?” 突然拉进的距离令观南有些吃惊,她惯会拿捏人,一双杏眼宛若两泓清泉,似要将人吸进去。在那未名的吸引力下,观南清了清嗓子,面色如常:“落败已折,自是不好看。” “你别想那么多,就问你,落花,就这一片落了的桃花,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班媱气呼呼地嘟囔,话也多了起来。 观南不善对付这种追问,想着快点应许便能打发她离开,遽而顺着她的意思走:“呃……好看。” “我就说好看吧!”班媱笑语盈盈,随后把手里那枚花瓣细心地擦拭干净,叫观南伸出手来。观南不解,只是照做。于是她指尖夹住的那片花瓣落在他的掌心,只是一个点缀,指尖便离开。他听见她说:“树干已老,花期尽褪。这瓣花依附于它们,到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落下。可纵使是落花,我也觉得,依旧是好看的。就算是落在地上,来年也是化作春泥更护花。” 它本身如何就是如何,不因身处何种境地而改变。 班媱俯首去看他掌心那枚飘零的花瓣,又道:“还望师父能珍重它。”说完又笑了。一朵花瓣落在他掌心,他愣怔着去看她的眼,笑意分明,又顺着她的意思回:“嗯,好看,珍重。” 短句落下,两汪清泉般的杏眼生出波澜,她轻轻点头,露出一副颇为满意的表情,高高兴兴地转身,准备离去。 观南凝视着那枚缺了一角的花瓣,缓缓合上五指,将它包拢在掌心。 落花滴清泉,浮在心上,撩起几圈涟漪。 一枕黄梁梦 观南不知道,一朵桃花,不止落在他心上。 是夜,班媱就做了场异常绮丽的春梦。 梦里那个男人的面貌看不清晰,在佛堂中,她跪坐在他的身前。烛影摇晃,昏黄暗沉,就连睥睨众生的佛面都被隐在阴影之下。 她伸手去摸那个男人的脸,葱白手指缓缓滑过他的下颌,又不受控制地向上缠绕,勾勒起他的唇形。那是一张薄如蝉翼的嘴唇,最是薄情。 在呼吸的氤氲中,她望向他的眼,在一片迷离与冰冷中找到一丝动摇的不理智,她气若游丝缠绕住他的面庞:“师父便当真坚如磐石?” 眼前人不作回应,闭上双眼就开始默念《心经》,只当她是妖孽幻象。她便凑得更近,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搂住他的脖子,往耳朵吹气,手指也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从胸口到小腹:“本以为师父乃是木石之心,竟然也会起了反应?” 她刻意将身体贴了上去,圆肩一展便褪下外衫,只剩一件红色的小肚兜在身上,绣着鸳鸯戏水的花样,在这佛堂森严中,圆满的祝愿也成了魅惑。男人口中念经声变得更快了些,但仍旧是不为所动。 好一颗矢志不渝的向佛之心,就不信他真的斩断六根! 于是,她抚过他的脸,一张樱唇缓缓靠近,落下就是一个温热的吻,落在脖颈,落在眼皮,落在鼻尖,最后是落在唇角。她嗫咬着他的上扬的唇角,轻轻地,不用力,只将自己的气息换渡到他的身体中,好叫这个一心向佛的榆木脑袋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渐渐地,她感受到他的颤抖,像是刻意在与什么做着对抗。她笑了,笑得轻柔又娇媚:“师父,《心经》里讲,色即是空。那既然一切成空,你又在戒持什么?” 她挑着眉,将那双抵触的手舒展开,压在自己的心口。他的手掌冰凉,掌心却沁了一层薄汗,叫她有些动容:“师父,放松一些。”她引导着他一步步揉搓起自己的软胸,又叫睁开眼去看她:“师父,素来你都说我佛慈悲,既是如此,便不必为此介怀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就在你身前。我为你挡住了佛像,佛祖便看不见你。纵使是要降罪,也都是由我去受。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她语调轻柔婉转,在幽深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招人。男人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之中,缓缓张开了眼,她看见复杂的情绪,那冰冷的眼被染上一层迷乱的晕色,然后冰雪消融。她感受到他的双手向下抚摸,搭在自己的腰上。微微的湿热令她打了个激灵,她娇喘声声,试图按压下自己的紧张,然后贴近他,与他交换气息。唇齿间柔软交错,氤氲出一片湿濡。 忽地一下,身上这件仅有的肚兜被解开,顺着胸脯就滑落在她的大腿之上。艳红点白皙,她的头发也在他的抚摸之中变得散乱,几缕发丝垂在额前,绕过鬓角,更显几分风情。 幡动哪若心动?男人在这影影绰绰之间,开始主动去咬她的耳朵,绵长的气喘便径直传进她的心里。他又顺势向下,吸湿她的脖子,在白皙酥软的胸口印下一枚枚浅桃花瓣,旖旎缱绻,似在温柔作画。 她受不住这样的撩拨,手指在他的宽广后背上留下一条条抓痕:“师父,别玩我了,要了我,好吗?”目含秋波,她底下已经湿透了。男人被那双灵动妖娆的眼睛吸引住,拉住她就往自己身上坐,流出的淫水将他润湿,顺着那红胀溜须的宝贝就打湿他的精囊。 他一边吻着她,一边用力地去顶她的身体。在这剧烈的晃动与撞击中,她娇吟曳露,哭腔似的轻哼起来:“啊——嗯——”声音闷闷的,像是在求饶更像是在求欢。男人在这声音的刺激下,那话煞又胀大一圈,她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下简直就要叫出声。在情欲呼之欲出之际,男人却是以唇封缄:“郡主,莫要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似告诫也似调情。闷哼之中,动作也变得愈加剧烈,他不断地顶上她最敏感的部位,一次又一次,“啪啪”的响声混在大作的狂风里。终于在一次最为畅快贴合之际,精液喷射而出,留在她的体内。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那股温热在她腹中游走,她瘫软在他的肩上,气喘吁吁。 “郡主辛苦,我们再来一次。”他注视着她的眼,顽劣又张扬地笑了。 至夜清幽,月影疏斜穿风来,止步堂前。 佛睨万生,一夜鱼龙舞。 班媱无数次地想要去看清那张脸,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在不知第几次的交合惊呼中,她猛地苏醒过来,遗憾又讶异,自己如何就这般饥渴了呢?究竟是佛堂深深激发了人的情欲,还是别的什么叫她难耐?她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两腿之间已是水流不止。 紧张又激动,也羞赧,她披了件衣服就出了门,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夜深人静,孤山之上更是如此。偌大的沉寂之中,她只感受到西院深处的光亮。观南想必是还没有歇息,她想去看看这人深夜究竟又在干什么,却在月洞门前停了脚步。不知为何。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一反常态地赶上了朝食。玄参来到院落中清扫时,她已是正襟危坐开始抄经,一笔一画,认真极了。他赶紧跑到云碧身边,问这是怎么了。云碧只是摇摇头,说不知道。 见鬼了!最是贪玩的人头悬梁锥刺骨呢!玄参暗想如是。 小沙弥哪里明白,心有千千结是种什么滋味。 寺中无事,班媱只能在抄写之中感受到平静。她不是第一次做春梦,却从未有过如此强烈而详尽的体会,仿佛是真的经历了一场云雾绸缪的情事,令人流连忘返。 昨夜她想不通,怎么就在佛堂之中行了苟且之事,主人公还是一个真和尚。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过自己对他的异样情愫,却从来没有演化得这样热烈过。热烈到她开始以为自己当真离经叛道得成了魔。 换作常人,那般云雨颠倒的畅快,她定是想尽办法都要再亲身体会一次的。可偏偏是这个受困于青林寺的和尚,还偏偏是他,她束手无策了。 去除焦虑最好的办法便似以另一件事来顶替,白日里,她乖乖抄经,以免陷入到幻梦里不可自拔。夜里,她便溜出去听个曲子。这回她放聪明了,直接找那农夫家把马匹买下,顺带多留了点银子,让他多买几匹回来以作备用。寺中人也鲜少跑来找她,就算是玄参,也只会在门口打扫院子,她便索性等到城门大开,再混入进出城的老百姓中。一来二去,班媱摸透了最佳的往返时间,也不再犯下找错墙根的错误。 她与观南,已有一月未见。 小飞贼 无聊日子难熬,对于班媱这种爱好享乐之人来说,更是如此。 她每天都在掰数日子,以为自己已经熬过许久,算下来发现堪堪一半。她实在不知道这寺庙里的人都是如何打发时间的,想要练武没有陪练,想要听曲儿没有条件。最后是她实在无聊了,请求方丈派点别的事情给她做,也好过每天听玄参教训自己。 无妄思忖再叁,将她送去了藏经阁。 这座小楼坐落在青林寺东侧,掩映在树影之中,环境极好。除了打扫维护的和尚,寻常人迹罕至。小楼有叁层,一楼放置百派经书,二楼放置稀有的手抄经文,至于叁楼,则是常年被锁,里面是什么,听说只有每一任的住持方丈知道。 在滇南,班媱自己也有一座类似的小楼,叫做万象楼。据说是父亲送给母亲的,母亲死后便理所当然地由她来打理。也是叁层,一楼放奇珍异宝和有趣话本,二楼则是放些她四处搜刮来的神兵利器,叁楼便都是她母亲的遗物。她还小的时候找父亲要了钥匙去看过,左右不过是些瓶罐和书画,她看不出什么新鲜,后来便再也没去看过了。 有的地方锁上,不见得里面便是藏了不能说的秘密,兴许就像她父亲一样,叁楼锁住,是锁住回忆与相思。她没有闲心也没有兴趣去探问,对于这里,也一样。 班媱若无其事地漫步闲逛,终于在一众书架中翻出来两本没看过的志怪录,当成话本便看了起来。这老方丈也还算厚道,真给她找了处能打发时间的地方。班媱在这里一待就是一整日,就连云碧叫她回去歇息,她都没理会。待到翻出来的趣书都看完时,外头已经乌黑。 云碧还在边上候着她,她一问,这才知道已经近丑时,吹了烛火便锁门出去。 躺在床褥间,脑子里还上演着野禽异兽相斗的神话故事,兴奋得很,根本睡不着。辗转反侧间,她翻了个身,忽地听见什么声音。警觉心很快被调动起来,这院墙之外有官兵把手,院墙之内又有几位贵人,什么人会夜探青林寺呢? 她抄起衣箱上用以防身的长剑,披上披风便推开了门。院中却是一片寂静,没有半点人影踪迹。是听错了么?她自诩耳力不错,少有判断失误的时候,此刻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发现,那便只能当自己耳朵出了错。然而,第二夜那时,她又听见了异响,也是飞快出去,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事不过叁,班媱不相信会有这么凑巧的事。第叁日,她早早抄好当日经文,没有再去藏经阁。掐着时间便守候在门口,躲在堂前大楹木之后,终于发现了那人的踪影。 深夜之中,着一身黑来偷访青林寺,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茬。她这样想着,那人足尖刚刚落在地上,她便飞身至他跟前。长剑一刺,直指咽喉要害之处。那人兴许也没料想到会有意外发生,来不及拆招,只能以逃离为上策,左右躲闪着。他时而跳跃飞升,时而盘旋绕开长剑。 剑为双刃,所及之处必有损伤。班媱习武多年,自幼便被教导,要发挥兵器最大的用处,便是要与之融为一体。于是她将自己交给长剑,剑花舞出阻挡来人去路,出手一探便横扫一圈,剑身弯曲,剑尖与地面摩擦出金色火花。 那黑衣人长身而立,足尖轻点便高过她半身。意欲绕道飞走,班媱也随之轻跃,步步杀招,意欲将此人拿下。她能感受到,此人武功在她之上,可为什么就是不出手呢?是怕不想惹是非么?她眉间紧蹙,聚精会神,旋腕换招,他便见招拆招,只争契机。 不知第几回合,班媱不甘再被他如此逗弄,压低身子,使了全力探身而去。如握匕首般,她反手就要将那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只一瞬,那人飞快打旋,绕过剑锋。躲过致命一击,班媱顺势拔剑刺下,终于在他未来得及收回的右小臂上划开一道口子。 剑身照月光,他的脸隐藏在面罩之下,气息却是那么熟悉。她犹疑着,意欲询问身份,却被突来的脚步声打断。 “什么人!夜闯青林寺!”把守的官兵齐聚在西院墙下,足有十人之多。 出声之前,那人已飞速潜逃。班媱长剑入鞘,若无其事地笑:“无事,本郡主夜里睡不着,舞剑玩玩。有劳各位了!” 领头的那人将信将疑,四下回望,并未发现其他可以人等,只得作罢:“既是如此,那便打扰郡主了。夜里露重,郡主累了便早些歇息吧!”他抱拳,随即便领了余下几人退出西院,重回岗位。 班媱确认他们都已离去,回首去望方才那人的去处。 他步若凌波,房檐上只留半片踏碎的瓦片。班媱将它捡起,饶有意味地笑了。 次日,她趁着玄参没注意,又往西溜去,佯装散步。还没进人家院落,就被主人逮住。观南伫立在月洞门下,双手交握藏于袖中,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解释。 “我看这天气甚好,想来师父这看看桃。”败桃两株,过了半月早已落尽。班媱发现自己这借口找得是真烂! 观南轻提唇角:“哦?郡主好雅致!” 班媱想要说点什么,对上那双眼又没了主意。他眼神淡漠又戏谑,唇角的笑意未能抵达眼底。那日夜梦之情景恍若再现,班媱猛地咳嗽一下,躲开他的注视。她自知跟这人绕弯子是白费力气,便开门见山道:“不知师父昨夜可听见什么动静?” “昨夜?未曾。” “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是。难道昨夜出了什么事?” 他神态自若,如果不是心中确定答案,班媱觉得或许自己真就要被这副皮囊给骗了去。他模样生得俊秀,身形清瘦却不羸弱,纵使是剃度出家,总还带着几分招人的气质,让人想要去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所谓色令智昏,便是如此。 “哦,也没什么。本郡主昨夜练剑来着,没叨扰到观南师父自然是最好的。” 班媱付之一哂,打太极绕弯子谁不会啊,不想承认就抓个现行呗。证据都在身上,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她伸手就想去抓观南的右手小臂,手才抬到半空中,就被跑来的玄参制止。 “郡主又来师兄这里做什么?”他奶声奶气地,与那训斥的话语极不搭配。 班媱在心里白了他一眼,无奈短叹:“过来逛逛。左邻右舍都免不了照料一下,况且我还是在这无亲无故的寺院中呢?” 玄参气短,脚趾头想就知道郡主又是在搪塞他,可是吵架他是吵不赢的,只能搬出规矩来,企图震慑:“郡主想要找人照料,告诉我便是。我跟师父请示一下,自会安排旁的师兄弟们来轮值。莫要再达到观南师兄啦!” 班媱也没想到小和尚说起道理来东一套西一套,有些意外。她斜眼看看身旁那闭口不言的玉面黑心大和尚,心想,这厮肯定就是打算浑水摸鱼到底,来日方长 ,也不着急一下揭穿谜底。捉迷藏嘛,要慢慢玩才有意思。 很快,她便依了玄参的话,跟着回去自己的地方。任由玄参数落了好几句,反正晚上再活捉一次就行,现下听听唠叨,就当顺了这小沙弥的心愿,给个赔罪吧! 然而,连着好几夜,她都驻守在门外大楹木前,等到翌日清晨公鸡报晓,都没能等来他的再度造访。班媱有些泄气,抄写经文时手腕都没了力气。云碧看她精神头不足,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劝着多休息一些,顺带着下山的小和尚们帮忙买了些补血活气的药材,给她顺顺心气儿。 守株待兔毫无成效,班媱自己都有了想要放弃的心思,耐着性子又蹲了两日,什么也没蹲着,就蹲到了那个时辰藏经阁起了一次大火。其间她特意跳到观南房顶上去看了看,这人正一本正经地修身参道呢,想来或许跟那夜闯青林寺的飞贼真不是一人! 班媱卸下了心中包袱,终于放弃了捉贼,也难能地重新睡上好觉。 尽在不言中 自那以后,班媱再也没想过下山去寻乐子。 观南住在离她不过两堵墙的距离,稍微一个翻身跳跃便能见到伊人。可她再没行过这样的不端之事,只是每日早晚,到了他回到院子的时辰时,她便会无意识地惊醒。 隔着一层窗户纸,听见他脚步落在地砖,落在青瓦。那声音仿若安眠曲,她须得结结实实地听见那响声,才能沉沉睡去。 其实以他的功夫来看,班媱完全没必要为此操心。 只是心神难控。 未挑明时,她确实可以装作事不关己绝不在意,整日当个悠闲郡主,不是闹事便是玩乐。 可如今她真的确认他是在进行一桩极度危险的事情时,她就做不到真的置身事外。 心有戚戚,他不愿她走近,那她便只能这样别扭地、小心地、远远地关怀着,不让他知道。 他们就这样互不见面地僵持着,连玄参都看出来她的郁郁寡欢,想着办法来逗她开心。 班媱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在月底某夜,终究还是溜了出去散心。 来到澹京已有小半年,大小市集瓦肆她都走遍,可真有了不受人管制的自由时,她却想不出去哪里了。 又是吃糖葫芦,又是看人耍些把戏,从城头遛到河尾,最后居然鬼使神差地走到忠肃将军府的原址。 依照典例,被查封的府邸最后会由陛下分拨给新晋的将军或侯爷。 眼前这上头明晃晃地写着“周府”两个大字,她有些恍惚,仿佛先前那威武的忠肃将军府只是一场幻梦。她的幻梦,和他的幻梦。 现在这周姓官员究竟是谁,她不知道,猜测左右也不过就是圣上新宠,能宠到几时谁又知道呢? 班媱无力地笑笑,驻足在门前,许久后才离开。 她照例去往教坊司,却拒绝了管事的给她叫来的乐人,点名要上回伺候茶水的小姑娘作陪。 那小丫头是个哑巴,办事也不利索,管事的少有叫她出来迎客的时候。他有些不解,班媱却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便也只好照办。 这时候的孩子长身体最快,班媱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发觉她似乎又比之前长高了一些,不明显,但确实有了些变化。 小姑娘本还紧张,低着头不敢说话,管事的斥了一声她不懂事,她这才抬起头来。看见是上回赏了银子的主顾,心情放松了一些。 “过来,陪我聊聊天。” 班媱招招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小姑娘战战兢兢地走来,却站立在软垫前,不敢有动作。班媱将管事的打发出去,解了她的心头忧,她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姿势还是恭敬的跪坐。班媱心里笑了笑,没有责备。 “别紧张,就是瞎聊天。”班媱主动给她递了一块酥糖,“会写字吗?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抿着嘴,摇摇头。 班媱不解:“是不会写字还是没有名字?”小姑娘犹豫片刻,伸出手指在桌上开始写画。班媱静默地看着,直至她写完一个“名”字。 “会写字,但是没有名字?” 班媱有些意外,这年头多的是不会写字却有名字的人,她倒是个逆着来的。教坊司中多的是没入为奴的官家女子,多两个读书认字的倒也不奇怪。 班媱又给她拿了块小点心:“没有名字,那他们怎么叫你?” 听言,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又写下一个“哑”字,班媱大致明白了。 便如甲乙丙丁,各有代称一般,名字,也不过是为了将人区别开来。 寻常人家面貌上多的是相似之处,取个不同的名字,找人也就方便些。可是这小丫头不同,她身患哑疾,天生就与别人有些不同。因而叫什么,也不如叫一声“哑巴”,更能与别人相区分。哪里还需要另外取什么名字呢? 哑巴,嗬!班媱无奈地笑了笑,眼神柔软下来,轻声问她:“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姑娘默然。谁会喜欢一个带着讥讽的词作为名字,她自然也是不喜欢的。 班媱惊觉自己问错了话,手指轻点茶水,也在桌上比划起来。 她靠近她身边,食指慢慢悠悠地划下,水渍在她的指引下连成一串,最后留下“问春”与“真意”两组词。写完,她转头去看小丫头,问她:“你喜欢哪个?” 小丫头纠结片刻,摇了摇头。 班媱皱眉:“都不喜欢?” 小姑娘连忙摆手,开始解释,班媱看她舞弄一通,这才知道原来是不知其中意思。 “问春春不语,谩新绿,满芳洲。” 她写下第一句,为她解释其中含义:便是问春春不语,新生的青绿与花朵也依旧会开满河洲。解释完这一句,她重新蘸水,复又写下陶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指尖轻点,她缓缓开口:“真意呢,是指人生之真谛。愈是深刻的道理与情感,愈是难以用言语去表达。你年纪小,因不能言语吃了些亏,难过也是正常的。不过,古人云,言多必有数短之处。这些道理你日后会愈加明白。所以不能开口,并不见得是天大的坏事,你不必太过在意。”她劝慰着,又道:“因此,即便问春更适合小姑娘,我却更喜欢真意。你呢?” 小丫头来回思考,最后将手指放在“问春”二字上。 这小娃娃还挺有趣,当前的主顾都说了更喜欢后面那个,她还是选了前面的。 班媱笑了,托腮就问为什么。她慢慢悠悠写下一个“春”字,笑得灿烂,看样子是喜欢春天。 “好,那以后我便唤你作问春。” 常人见哑巴避之不及,更有甚者总要欺凌。问春吃过许多这样的苦,今日得遇贵人为她取名,还不是阿猫阿狗那般随意的名字。她深感幸运,眼里不由得噙了两滴温热。 “傻姑娘,取个名字而已。” 班媱不以为意地笑笑,复又露出惋惜的表情:“我真的更喜欢‘真意’,你不考虑一下?” 问春有些痴楞,害怕是自己这选择令贵人不满意了,陷入半自责半苦恼的状态中。班媱却是笑声嗬嗬:“没事,问春也好!可爱些活泼些,正适合你!” 与云碧那个憨实的姑娘不同,问春她从小长于这鱼目混珠的教坊司,见多了人情世态,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加之她无法言语,便更习惯了当个倾听者。 她听着班媱给自己介绍青林寺中的两棵败桃树,听着她问她一柄生了锈的玉柄象牙短刀要不要送去打磨。很多很多,很乱很乱,前言不搭后语。 她捋不清其中的逻辑与顺序,但是能分辨出,这位郡主,她的小贵人,心中藏着许多事儿。 她是个哑巴孤女,陷于教坊司,帮不了她什么。只能一盅接一盅地陪她喝酒,直至她说,问春,我累了,你出去吧。她点点头,将她挪到舒服的位置。 今夜月如弯钩,周围皆是一片喧闹,她为她掖好被角,缓缓吹熄火烛,阖门离开。 教坊司烟柳丛生,至夜通明。 班媱睡得昏沉,夜醒时问春已不在身边。她有些口渴,却不想起身,翻滚半天,胸口的不适始终未得缓解,只得硬爬起来找水喝。 寂静之中,窗户边却忽然跳进来一个人影,似是在躲避什么。她头昏脑胀,衔着醉意便要大喊“哪来的贼人”,话未出口便被此人上前捂住嘴唇。 班媱挣扎着去掰开他的手,力气却在酒水的作用下散失七八成,扒拉了半天也没能如愿。她气鼓鼓地抬首去看那人,却只能看见一双眼睛,一双熟悉的眼睛。 “九渊,你是九渊吗?” 许久没有人问过这句话,即便是上次相认,他们也只是礼貌周到地保持着距离。此番在教坊司,这个最是逢场作戏的地方,这个名字却从她嘴里叫出来。他有些失神。 未待他回应,班媱却自己先摇头否认:“不,你不是,你不是傅九渊。傅九渊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你是观南。” 醉意之中,班媱依旧将他二人分辨得清晰。 恣意张扬的人是傅九渊,而忍辱负重乖顺伏低的,是观南。 一言既出,班媱感受到他手上的力气卸去了几分。她吐着醉气就说想喝水,观南跑去给她倒水,她便咕噜咕噜喝下,杯子交过去后却又不肯放手,像是生病时拖住云碧不让走一般,此刻她亦是牢牢地抓住观南。 嘴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话,观南凑近耳朵去听,却是半句也没听清楚。忽地她就向后倒,结结实实地落在床上,观南也在她的拉扯之下,躺在她的身侧。 他第一反应便是起身,身旁的人却不知拿来的力气,死死将他拉住。他一动,她就发出不满的嘤嘤声。如一只受惊的幼兔一般,在他的胸前厮磨。 他没办法,班媱打小就喜欢耍赖,谁若是不能如了她的愿,便只能任由她折磨。观南无奈轻叹,只好耐着性子开始哄她。 她睡觉很不安稳,动不动就要往他的怀里蹭。温热的酒气吐在他的胸口,弥漫出一股暧昧。他缓缓地向后挪动,试图隔开一些距离,班媱却像是感受到他的抗拒似的,不断地向他贴近,直至他几乎退无可退。 月光皎皎,从窗棂洒入。暧昧升腾间,他听见班媱的呓语。 “我好想你……” 哀怨的低吟,带了些浅声的哭腔。她并未言及这句想念是说给谁,观南心中却有了答案。 除却复仇,他自持清心,却还是在这一声梦语呼唤中,起了恻隐之心。 身前的温热与背后的寒凉形成对比,他松开时常紧皱的眉,认输一般地搂住她。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角,鼻尖是她的馨香。那么热烈的女孩,为他神伤…… 一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充满了抱歉与无奈。他身上的担子卸不掉,可是这一刻,至少这一刻,她在他怀里。 黑暗之中,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一声藏于心底的思念,被月光晒得隽永而绵长。 “阿媱,我也很想你。” 归期 班媱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生,总觉得做了个悠长的梦,醒过来却找不到半分痕迹。 她木木地盯着一只落在地上的杯子发呆,想不起自己是何时爬起来喝水。来伺候的乐人问她怎么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问人家要了颗解酒丸清醒了脑子后,才回了青林寺。 云碧正为找不着人着急得直跺脚,班媱却从墙上直接跳下。她不明所以地跑去,一下就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水味。班媱也不再掩饰,直言昨夜溜出去放个风。 云碧又忧又气,半鼓着腮帮子就要发作。班媱最是知道这个小婢女的脾气,马上便认错,乖乖地回房间换衣裳,一整天都没再跟她作对。 眼见这叁月之期已过去许多,距离下山退婚不过只有十余日。 班媱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原因为何也显而易见。只要她不去找两堵墙外的那个大光头,他便也不会主动来找她。复仇翻案这样凶险的事情,他不让她参与,她便只能日日守在西院门前,偶尔看他如小菩提一般往来。 这家伙见着人了也不知道打个招呼,匆匆忙忙就又回去自己的地方。班媱看着他便来气。 藏经阁那日走水不算严重,修缮业已进入尾声。班媱想着能不能再进去打发些时间,无妄这次却没同意,只道她这趟修行不过剩下十余日,比起去藏经阁,更适合留在房中为池家夫人守好最后这一程。 班媱虽不满却也找不出理由反驳,只能听了他的话,日日留守在西院里。 难得的是,在她百般无聊之际,这里来了个新客人。 云碧来报有位公子想见她时,她还以为是那池见知长了良心,晓得她在这里吃斋念佛辛苦,特来慰问。谁知居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郑暄。 郑暄此番上山是陪同自家老娘来的,老娘正在前厅与方丈叙事,他闲来无事便跑来找班媱耍耍。那日相见,他便知班媱性情爽朗,料定不会在这幽静寂寞之地熬住叁月,谁想她居然出乎意料地撑下这么长时间! 他不由得怀疑:“郡主在此处可是找到什么新乐子了?” 班媱瞥他一眼,嗔他莫要乱说话:“世人皆知我上山是为了给池家主母祈福,郑公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暄努嘴,似是不信,表情有些谑弄:“哦?郡主还真是心诚善女呢!是郑某眼拙!” 他挑着眉,刻意迎合。虽只有一面之缘,可郑暄知道,班媱跟他以往认识的姑娘们都不同。她行事乖张,不甚在意礼法,为了池家老太上山祈福——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别人家的闺秀做得出来,她可做不出来。稍微想想便知,这里头定有蹊跷。 思忖间,他随意抛出关于池见知的话题,班媱只问了两句便没再关心,可见这已故的池家夫人于她而言并无什么意义。 郑暄笑着拂过一杯清茶:“离郡主下山还有多少时日?” “郑公子关心这做什么?”班媱仰着头,笑得动人:“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至多半月。” 她笑,郑暄也跟着笑:“那郡主下山可有什么想做的?” “自然是……”才说了几个字,那个身影就从西院前闪过,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便去了月洞门下。班媱本来只打算随口糊弄下郑暄,他一出现,她没来由地就昂首赌气:“逛花灯、看庙会、去教坊司找问春听曲儿,若是郑公子愿意,我还想进你那向园里再逛逛!” 她故意说得大声,那人却充耳不闻。郑暄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一下便看见那个被皇帝抹去了姓名的人。再回头,班媱这对着小侯爷都能调戏如常的人,现在却被闹得有些愠怒。 他是个小狐狸,凑巧又生了颗八面玲珑心,当下便知晓她的用意,也扬声喊道:“好啊!等你下山,我便就带你好生逛逛那园子!”似是不够,他又加上两句:“别的园子郡主也想逛的话,郑某亦是奉陪到底!” 班媱被他这配合的神态逗笑了,遮遮掩掩就道:“你干嘛呢?” “郡主问什么,我便答什么。郡主问的逛园子,我便回的逛园子。” 他说的轻巧,刻意不去提她故意刺激观南这件事。当年傅家之事闹得大,无人不知其惨烈。跟她的偶有游玩不同,他是自小就生长在澹京城中,更是不可能不知道观南的身份与处境。如今这般陪她戏耍,也不知藏了什么心思。 班媱虽认为他是个有趣的朋友,心底还是留了几分戒备。 她安分守己地度过着余下的十日,直到下山前一夜,才不打招呼地去了观南那边。 她轻手轻脚地跑去,想要吓唬他一跳,走到门口才发现里面空荡荡一片,想必又是出去办什么私事了。她有些失落,却也没太在意,自顾自地在房中漫步起来。 这间屋子太小,十余步便要撞头。班媱也是到这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习惯,也不知道他花了多久来适应。不过地方小有地方小的好处。她几乎一眼就能望尽他的所有生活轨迹,在何处就寝,在何处燃灯,又在何处念经,在何处发呆。她学着那日看见他的样子,染了盏灯便静悄悄地坐着,不言不语,任由自己融入这夜间。 灯芯渐软,烧成一簇黑。她便拿出东西来挑挑,将它扶正。暖光投射在矮墙上,映出她的轮廓,一如幼时顽皮可爱。观南扶着帘,在门口观察了好一会儿,进来便是看见这样的景象。 “郡主怎么来了?”他看也不看他,放下手中刀剑,带着满身的寒意。 班媱坐直身子:“我来不得吗?” 她有些生气有些郁闷。 为什么这人见面从来不说好话?可最让她心烦的是她自己,明知此人不会说动听的话,她还是要腆着脸来,明知他可能并不在意她哪日离开,她还是想告诉他。 班媱拢了拢袖口,整理好心情:“明日我就要下山了。” 观南伸手去拿茶壶,手指微不可见地停了一瞬,一瞬之后,动作依旧连贯。 “回常胜将军府还是回滇南?”他的声音软了下来,不再似方才那样冰冷。 班媱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回将军府。” 她瞥了瞥他的脸,眼睛藏在长长的睫毛之下,看不出什么内容。于是她主动托出自己上山的缘由,想要看看他的反应。观南却一句话也没说,面对她探问的眼神,反而有些不可思议。 他目光斜去:“看我干嘛?” 他语气平淡,思绪却飘远。班媱的话不禁让他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跟澹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处不来,只有他这个纨绔子弟愿意带着她到处闹事。长大些后,她和池家老二订了婚,他当下就说,这婚事不靠谱。池家老二是个温吞古板的书生性子,跟她注定合不来。当时还想着,什么时候给这小妮子提点两句,让她自己也上上心。后来傅家便出了事,他也再没机会去说这句话了。 如今班媱将此事提起,他忽觉了却一桩心愿,直言:“退了也好。” 且不说池家对她不甚满意,池见知本人也并非良人。性格上的差异可以磨合,可若是君有异心——那依照班媱这性子,定然会闹个天翻地覆。 先前托人调查池家时就偶然得知,池见知与江州表妹情意甚笃。如今为了退婚生出让班媱上山祈福一计,怕也是存了给表妹开路的心思。 观南抬眼去看又在挑弄灯芯的班媱,决定不把池见知这龌龊心思告知于她。 “下了山也就不知何时才能上山了——” 班媱扶正灯芯后,缓缓开口。 观南笑:“莫非这叁月过得还不满足?” 班媱鼓眼嗔他:“满足!满足得很!观南师父若是在这无聊的日子里,多陪我说说话,我便更加满足了!” 她生气时总喜欢鼓着眼,耍些小脾气,或是不疼不痒地嗔怒两句。观南以往最是喜欢这样逗她,此刻旧景重现,心境却大变。 筹谋复仇时,他总是感慨时间漫长,很多种子生长得太慢,他需要花好长的时间去等待。可遇见她,他却只觉得时间太快,当年还跟在屁股后面跑的小丫头居然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想到这里,他忽然心软下来,告诉她偷溜上山也无妨。 “你在教坊司过夜都能掩人耳目地赶回来,偷偷上山一趟又有何难?” 班媱思考着他的计策,忽然怔愣:“你怎么知道我去教坊司过夜后偷偷赶回来?” 观南语塞。 那日她在教坊司醉得迷糊,在她的印象里,恐怕自己就没有在那里与她相遇过。他有些恼于自己逞口舌之快,思来想去只好胡诌,说是那日她翻错墙撞见他时,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 班媱抓到漏洞又追问:“可是不一定是去了教坊司啊?” “城中盛传,你日夜流连教坊司。我也只是猜测,刚好猜中而已。” 真的吗?班媱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他面色如故,看不出异样,她也只好放过。 终于初霁 第二日天气甚好,晴雨之后山中空气清新。 班媱用力吞吐着,作别前来送行的玄参和与她关系不错的另外两个小和尚,上了马车。蹄声笃笃,她在这清晰的声响中睡去。 梦里又回到十年前他带着她打雪仗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不叫观南,叫傅九渊。是这城中最为耀眼的公子,明媚灿烂,无人能比。 十年巨变,她成了人人嫌弃的刁蛮闺阁,他成了寡言愁郁的平阳落虎。 那些只留存在百姓口中的事件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复演,在傅九渊决意以刀自刺时,班媱猛地睁开了眼,手指颤抖,一身冷汗。云碧慌张地拿起绣帕,仔细地为她擦拭。 马蹄之声愈来愈缓慢,在某一瞬遽然停下。 “郡主,咱们到了。” 修整了一日,班媱便去找外公说了退婚之事。 老将军本就信不过外孙女是真心为人家祈福,所以她提出此事,也不令他意外。池家虽是个好人家,可再好的人家也受不住外头的风言风语。他很快便答应下来,只让班媱在此事确定之前莫要出去惹事。 班媱乖乖照做。 她听话地在府中待了四五日,日子过得比青林寺里好上一些。 吃食总有人备着,款式花样也多些,就连话本子都能尽快看见最新的。可就是这便利得太舒服的日子,她有些过不惯了。 早晨她总是起得比府里任何一个丫鬟都要早,晚上也不再闹着她们帮忙热些夜宵。下人们都说,青林寺可真是块宝地,郡主比以前宽厚太多了。 班媱对此不予置喙。她整日整日地待着,只等外公能带来一条好消息。又是四五日过去了,什么也没等来,只等来了郑暄邀她出游。 那日的戏言他似乎当了真,问她要不要再去向园逛逛。班媱正觉得无聊,答应得飞快。 逛园子其实没什么新鲜,她对园林布景并不十分了解,顶多知道些风水避讳相关,说出来还怕理解不到位,引得人家发笑。 郑暄在这方面是个高手,向园由他亲自督建,在世家之中格外有名,江湖上也有许多名声在外的才子佳人想来逛逛。可惜此处为私宅,只有他设宴邀请的人,才有资格入内。之前有人意图擅闯,刚闯进个宅院大门,就被郑暄手底下的人给拿住。 不止风光好,看管的人也都是高手。向园名气便更上一层楼。 能受他邀请来至此处,班媱觉得有些荣幸。 郑暄每到一处便给她讲述些典故与用意,饶是她这样不通建筑的人,都能听得津津有味。可见其学识与口才。 他们在向园里待了整整半日,用餐也是在里头进行。 郑暄对风味素有研究,每每宴请宾客,配菜都由他亲自监管。选取时下最新鲜的菜品,配以园内适时的风光,班媱不得不承认,这顿饭怕是她有史以来吃得最为精致讲究也最为美味的一顿了。 从前她以为,衣食住行之类够用就好,今日得郑暄这么一款待,才知其中大有门道。她放下手中玉着,想着能与此人做个酒肉朋友似乎也不错。 饭后,郑暄将她送回府。 班媱与之告别,刚入府内便听得退婚成功的消息。直叹今日真是个大喜的日子! 她本来有些疲倦,好消息突然传来,一下便赶走了困意。她寻思着要不要出去玩耍一番,心中又觉,退婚当日便去风流快活,是不是不太厚道。思及此处,她乖乖换了身衣服,等着府中四下沉静,转头跑去了青林寺。 叁月前来此处只觉倒霉万分,这回倒是有些久别重逢的想念。 班媱熟门熟路地摸到西院墙根,顺势就跳了进去。观南正在灯下看书,不知看的什么,听见动静也没做别的反应。 班媱从门边踱步而出,抱着双臂就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怎么知道?能这么飞奔着跑来还藏匿着不现身,特意看他反应的,还能有谁?观南笑而不语。 班媱推开小门便坐下:“知道是我还不让我早点进来,这山上可冷了。” 观南从软席上取来一条薄被,递给她:“盖上,别着凉了。”语毕,又耐心地为她斟茶,这才打消了班媱的一丝怒意。 “我今日来是要与你说,我已与池家退婚了。”班媱很是开心,一口便饮尽手中温茶。杯子递到他眼前,意思是再要一杯。 观南放下手中书册,抬手又重新给她倒满:“这么开心?” “嗯!”班媱点点头,努着鼻子,分外可爱。 观南只是笑笑,眉眼间似有忧虑,很快就被班媱捕捉到:“你是有什么烦心事?” “这么明显吗?”观南笑得苦涩,却半天未曾吐露实情。 班媱有些愠怒:“你怕我卷入其中才不肯相告,可我既然已经发现了你的忧虑,必不会袖手旁观。我便是再帮不上你,好歹也能帮忙拿个主意。不然,观南师父是想让我夜夜来此顾茅庐吗?” 她一席话说得坚定,观南有些动容,想来告诉她也并无大碍,索性坦言。 原来广平侯府的小夫人过两日要上山来祭拜,这位小夫人最是受到广平侯疼爱,为保其安全,青林寺之戒备必然加强。 寻常世家来几个亲兵便罢了,她这一上来带的人铁定是由广平侯精挑细选。小祭叁日说来不长,只是近日安排了些要事,恐其中生变,不好应对,从而坏了大事。 “你是怕那叁日里出不去?” “并不尽然。比起出不去,更怕他察觉我的行动。”广平侯近来尤得圣宠,对他这个逆臣之子加重防备,也是理所当然。 听见他所忧为此时,班媱心里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与他性命相关,那就好。 别的事情她帮不上忙,出主意最是拿手,只片刻便心生一计:“你可知,广平侯府里那位嚣张跋扈的小侯爷?” 观南不知她提起他作甚,只愣愣地回:“师诤言?知道。” “没错,就是师诤言。我没记错的话,那小夫人是在这位小侯爷母亲去世之前过的门。侯爷整日贪欢,不去看望正妻,没多久侯爷夫人便一命呜呼了。小侯爷心里可憋着一股气呢。若是在那小夫人上山之前,你能让小侯爷乱了她的出行,抑或是,直接把小侯爷也弄上山来,侯府的人怕是没有闲心再去管你了。” 她越说越兴奋,舔舔唇翼又道:“我听说这小侯爷有条最是宝贝的马鞭,你把那马鞭折了,扔在小夫人或者小夫人他儿子的房里行不行?他人单纯,怒气又大,肯定不会让小夫人好过的。折腾个几日,总能熬过你办完事情。” 观南猛咳一声,想起先前探子来报,班媱刚入京就闹出的事,开口便问:“你跟这小侯爷有仇?”不然能用这么损人的法子? “没仇啊!顶多就是我先前不小心折了他的马腿,可那是在打马球,我也不是故意的。”班媱眼睛透亮,一脸无辜,瞬间又转化成狡黠:“不过他可能对我有些怨气。你这么折腾他一下,也让我出个气!” 她像只捣乱的小黑猫,眼睛扑闪得可爱,却是一肚子坏水。馊主意也是主意,未尝不可一试。观南低头笑了:“好,那我就从小侯爷下手。” 建议被采纳,班媱挑着眉,一脸神气,好像在说“说了我能帮忙拿主意吧”,却又只是微微一笑,生怕他看出她的得意。 窗内烛影摇动,班媱待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就离开。 云碧有起夜看她的习惯,她可不想再被外公教训说,刚退了婚又开始撒野。好不容易挣来的好名声,她想多享受几天。 骑上快马,踏在小径。 前段日子从这里下去,总还要计算着何时回来,如今却是掉转心境,上山这趟,才是要精打细算着时间,以免浪费。 山路上,班媱回头去望,已经看不见那抹未尽的燃灯,但她想,那盏灯应当还未熄灭。 纤弱的身影在竹林间闪动,风继续吹。 旧物起旧事 退婚之后,班媱在府中大睡了两夜,养足精神才出了门。 她想着出门来置办点新东西,顺带给问春挑件小礼物,正凑巧在玉石典当行门口撞见一个熟面孔。是几月前将她状告至京兆衙门的那位大姐,抖擞着身子从典当行出来。 班媱不改霸道本性,绕上前便问,大姐这是卖了什么好宝贝? 那大姐直叹今日触了霉头,绕道就要走。班媱不肯放人,命云碧守着她,自个儿转身进了典当行。一问老板便知,这妇人最近老来当掉一些好玩意,可惜有些磨损,不然能拿个更好的价钱。班媱找老板讨要方才她典当之物,定睛一看,居然是块上好的双鱼佩。 明眼人一看便知其玉质圆润雕工精细,只是那鱼尾挫伤,价格也就打了折扣。班媱压了点银子,给老板将这块玉换了出来,对着妇人便问:“大姐,上哪儿发的财?” 那妇人闷头不乐,却不敢不回话:“偶然捡到的,郡主也知我家小弟伤情,家中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她低眉顺眼地说着,话里头却还是怨恨班媱遣人打了她弟弟。班媱不愿辩驳,她弟弟就是该打,可这大姐看着老实,没想到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这双鱼佩单就玉质而言,就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何况那做工更是精美,乡野村妇又怎么高攀得上?她一步步逼问,那妇人不肯示弱,张嘴就要当街撒泼。 班媱冷冷地凑近:“你哭吧,哭完咱们再一同去趟京兆衙门,你看黄大人信不信你一连踩了叁四次狗屎运,捡到这么多好东西?” 那妇人面色一改,委屈转为惊怒惶恐,颤颤巍巍:“蒙郡主大恩,我弟弟如今已成了半个废人,郡主当真这么草菅人命,连我典当个物件都要问责吗?” “那你可真是高看自己了,我对你卖什么东西,一点也不关心。不过对你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倒是有点兴趣。” “我若是说了,郡主便不再追究?” “那便是看你的态度了。” 班媱听她细细说了一串,有些意外。 城南往外十里乃是乱葬岗,素有作乱犯事者遗尸于此。可几乎就没见过几个被扔在那儿了,身上还能带点金银财宝的。 那妇人言他弟弟几年前在那儿捡了好几样宝贝,等到今天家里实在没钱治病才敢拿出去卖。且越是好东西越怕被人追究,他们也知晓那些捡来的东西不是寻常物件,故而人为磨损些边角才敢出手。 她抖如筛糠,不似作伪。班媱却认为她的话并不完全可信。比起在乱葬岗上捡来,她倒是更愿意相信,这东西来路更加不干净。 思及此处,她露出深不可测的微笑,舍了半两银子给那妇人;“喏,接着。你回去且让你弟弟老实交代,交代清楚了,我便不再过问你们家的破事儿。如若不然,我能废了他一双腿,自然也能要了他一条命。” 两日后,云碧按照班媱的吩咐,去典当行与那妇人接头。果不其然,那些宝贝居然都是在城外一座孤山的无名之坟里挖出来的。 那坟里没人,只有衣服和宝贝,所以他才不害怕。那妇人担心惹事,已经命弟弟将所有宝贝都交了出来,除了已经送去典当的叁件,留下的还有五件之多。 班媱看着云碧带回来的那个盒子,只叹此人真是贪心。 她抽了一天出城,按着姐弟俩给她画的图纸去找那座坟。 时间隔了几年,这里荒无人烟,四处都是杂草,班媱在那地方晃悠了好久才找到那座小小的坟冢。 上面立了块无字碑,在这处荒野中显得愈加孤凉。 如若不是生来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之人,那便只有犯下滔天罪恶的人,怕仇家寻仇,才不敢在墓碑上写下名姓。 此人坟冢之中诸多宝物,怎么会是寻常之辈?班媱观察着周围,发现只有此处还算干净,想来怕是有人时常来拜祭。 山岗孤坟,无名之恶,掩在这漫天的不起眼的杂草中,倒也确实稳妥。 她本想掘了人家坟墓看看,又估摸着之前那混帐小子早就把里头刨了个干净,深觉不该再扰人清幽。微微欠身行李后,便驾马而去。 这些金银玉石她是看不出来名堂了,难道郑暄还看不出来?她带着其中一样就要去找郑暄,拜帖还没送进去,人家管家就说大公子去各地钱庄查账了,须得过个几日才能回来,班媱只好作罢。 夜深,对着那枚双鱼佩,她把玩了半天,思考不出任何结果,只好安眠。 等待的日子最是无聊,好在太阳底下总有热闹。 没过两日,班媱就听说广平侯府的小侯爷因为马鞭被折了,怒气之下就把小夫人最喜爱的一双玉簪给摔了,这还不算,摔了之后连修补的机会都没给人留,捡起来便是往湖里扔,小夫人气得直哭,忙命人去湖里捡。这哪儿捡得全啊,除了几块大的,其余都成渣了。 “奴婢听说,那可是侯爷送与小夫人的定情信物呢!” 说起别人家的祸事,云碧也兴奋活泼起来。 班媱虽知道小侯爷跟他爹这妾室相当不对付,也没想过能折腾这么大,估摸着以那小夫人侍宠而骄的性子,后面还有得看呢!不过这样也好,别的不说,至少上山的事情得往后延一延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班媱心情一好就喜欢给人送东西。 下人们不知这其中含义,反正好东西拿着就行。自打从青林寺下来,班媱的风评就好上许多。 出去采买的下人们偶尔听见有人诋毁郡主,还要红着脸跟人家吵上一架。班媱得知后,便是再度加赏。主仆之间,尽是和谐。 班媱好好地享受了下这种气氛,直到下人来报郑暄回城,她才想起来那双鱼佩的事还没问。她揣在兜里就要出门,当街就遇见视察商户的郑暄。 他是个当家的大公子,虽说还未成那掌家之主,举手投足之间也早有了那气质。 班媱远远看着,他浑身的金银阔气,怕是比自己更盛。她背着手,走过去就是一声:“郑老板好!” 郑暄知道她来找过自己,原打算过些日子再去访问。没成想,如今直接在街上遇见,有些吃惊:“郡主这是,出来逛逛?” 班媱没避讳,直言来意:“想找郑老板帮个忙。”她环顾周围,又道自己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无妨,这是最后一家了,等等我们上楼去说。”说完,他直接命那茶馆掌柜给他二人开了个雅间,再送来些小吃食,班媱坐在里头等他,这才没觉得无聊。 半刻钟后,郑暄忙完过来。 “郡主怎么想到找我帮忙?”郑暄抬手翻弄着茶水,开口问道。 班媱直了直身子:“我在澹京城中没有别的朋友。郑老板这么问,是不想帮我的忙了?” 郑暄喝了口茶,放下:“郡主又在开玩笑。” 班媱没与他再绕弯:“我前些日子看到块好看的双鱼佩,可惜鱼尾破了个角。想找人修补一下,所以才来问你,有没有认识不错的师傅。” 郑暄略感惊讶:“哦?什么玉佩竟能得郡主如此喜欢?” 班媱掏出来给他看,小小的一块,挂在红线上,底下的玉穗已然发黑,可这玉仍旧古朴圆润。郑暄捏在手中,左右观察:“郡主这玉是如何得来的?” “怎么了?” “这看着更像是个小娃娃戴的玉。”大小、重量、造型,怎么看都像是给小孩子准备的。班媱戴倒也不是不可,终归是看着不太美观。郑暄知她不忌直言,故而没有隐瞒。 班媱有些困惑:“澹京这边都喜欢给小孩子打这个模样的玉佩吗?” 郑暄摆摆手:“这可不一定。寻常人家自然是戴不上玉的,小孩子不懂规矩,也容易吞食,故而给孩子打玉佩的是少数。我印象里,怕也只有几个家教严苛的世家贵族有这个风俗,便是那城南顾家、东山徐家、北海孙家,还有那先前的……” 他顿了顿,看向手中的玉,又发问道:“郡主这块是哪位贵人所赠呢?” 他的话令班媱有些错愕,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身影。 她忽然想通什么,此话不能对郑暄和盘托出,她便只说是家里面翻出来的,看着可爱才想重新整饬一下。这很快打消了郑暄的疑虑,常胜将军府里翻出来这么个东西,自然不算意外。 他命人拿来纸笔,给她写了几个城里不错的金玉师傅,说是找他们准没错。班媱点点头,又将话题牵引至他最近督建的新园子。郑暄因此打开话匣,不再提刚才那一茬。 聊完之后,他依旧按照礼仪送她回府。 班媱跟她客套两句,送走他人后,脚步飞快地就往房间跑。 她马上把那一盒子的玉器首饰都翻腾出来,一件接一件,全是五六年前最为流行的款式。 只一瞬,记忆便恍然回溯。 她怎么没想过呢,富贵身、无字碑、衣冠冢……这些东西若不是来自那一夜倾灭的傅家,还能来自哪里呢? 蒲苇纫如丝 傅九渊正在房中静坐,手头上的一切都进行得顺利,他好不容易得了闲,那总要来找他叙话的班媱却没了动静。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当她是找到什么新乐子。 就这么想着,院子里却传来脚步声。 班媱拿着那一盒子的小东西,犹豫了很久。 要不要找当事人询问呢?还是说去那孤山上先抓到拜祭之人,询问一番呢? 她优先选择了后者,可硬生生守了五六日都没见着半个人影。想必这拜祭之人也只有在年节或是祭日才会前来了,她握着手中那块残缺的玉珏,只好放弃这个计划。 在府中挣扎了两叁日,班媱最终还是决定来问问他。 之前上山总是快马加鞭,今日却是走走停停,动不动就想打道回府。手中小盒里的物件随着马背颠簸,又发出叮咚响声,阻断她的返程之路。这铿锵碰撞尤似擂鼓,擂在她心上。 班媱想,躲是躲不开的,终归要面对。她终于下定决心,夹着马肚就飞奔而来 到了门口,犹豫片刻,她推开房门。那人就燃着青灯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她听见他笑语:“来啦?” 班媱熟练地坐下,将盒子藏在身后的位置。观南很快就发现她动作的不对劲,偏头就问:“藏什么呢?” 班媱不肯拿出来,放在腿上,叫他不要去看。她思忖片刻:“我前些日子偶然弄到了一点东西。” “哦?是什么?”观南依旧为她沏上热茶。天已转凉,山中更是寒气非常,他怕她受凉。 班媱轻轻接过,并未如往常一般直接饮下:“一些金银玉器,想给你看看。” 说完,她缓缓掏出那木盒,放在桌上。然后在他困惑的眼神中,轻轻开启,随后轻挪至他眼前。 傅九渊脸上还挂着笑,以为她是带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要他品鉴,低头就去看那盒中之物,只一眼,就挪不开目光。 那些小东西算不上什么珍贵玉器,许多都已经碎了边角,他却对此十分熟悉。他取出其中那块断尾的双鱼佩,正着看完又反着看,眼中闪过许多复杂的表情。有惊喜,有怅惘,有怀缅,更多的,是无尽的落寞。 他就这么一样又一样地翻看,又放下,一言不发。班媱见他目光如注,已经得到答案。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许久,他缓缓开口问。班媱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提及郑暄时,他眼神略有闪烁,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双手半握,眼眶隐在灯影中,班媱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她凑近,取出那块最为熟悉的双鱼佩:“这个玉佩这么小,是——” 傅九渊笑了,笑得苦涩又凝滞,带着气声就向她解释。 那是他父亲军中一位爱将的孩子,那位将领因战事而死,彼时孩子刚出生,母亲已是忧思成疾,很快便也撒手人寰。父亲见她可怜,便将她接来府中抚养。 小女孩身子弱,叁天两头就生病。所以他母亲特地请人给打了一块双鱼佩以求平安。只是……这玉佩还没戴上,傅家就遭了难。小姑娘病重,亦是随着看顾的婢女,一同死在了狱中。 他们之间并无亲缘,傅九渊却对那个小姑娘记忆深刻。 那么瘦弱的孩子,他是头一回见。嘤嘤呀呀好久才学会说话,说的第一句话居然就是“哥哥”。后来会走路了,他整日在外面玩耍,许久也见不着一次面。终于见着了,小姑娘就怯生生地拿桃酥给他吃。 不像府里别的孩子那样怕他就躲着他,她害怕却不逃跑,只站得远远的等他接过自己的桃酥。又远又近的距离,她小小的身子,因为咳嗽颤抖着,不哭也不闹,就等着他。 等呀等呀,等到了他接手,他转身,等到傅家举家被灭。 她入府来没过过太多好日子,永远都在喝药,仅仅叁岁,就病死在狱中。 叁岁而亡,人寿之短,教人扼腕。 可死得早也有死得早的好处,不必再经受独活的煎熬。傅九渊这样想着。 只是后来,他也经常后悔,如果早些接下她给的桃酥,小丫头就算要死,会不会也能开心一点? 他紧紧握着那枚玉佩,陷入无声又漫长的回忆中。 班媱偏头看他,心有恻然。 从前他最讨厌这样无谓的神伤,如今却是活在这样的神伤之中。 佛家说,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她不信,如果这是真的,佛又怎么会让他痛苦了那么久呢? 她没有出声,而是移到他身边,想要伸出手去轻抱住他,最后只落在他的肩上。她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将一番情意维持在朋友的本分之间,不远不近。 傅九渊收敛一些神思,侧脸就去看班媱。 班媱对上他的眼睛,温润地笑着,不开口。 既然佛渡不去你的苦厄,我亦是化不掉你的仇恨,那么好歹,有朋友在身边,是不是就能获得一些短暂的温存呢?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点点。 班媱有些悲伤,却还是努力展颜。在他的无声配合中,她缓缓收回手掌,透着窗户往夜空望去。许久后,终于张口。 她背对着寒夜,温声唤他:“傅九渊?” “嗯?” “我前几日去见了那位打磨短刀的师傅,师傅说这类东西磨砺起来最是麻烦。我想了想,虽然我不希望你送我的礼物就这么被弄坏了,但是刀就是应该打磨的锋利才能叫做刀,对不对?” 她的话令傅九渊一愣,他下意识就问她:“那象牙玉呢?不要了?” “我跟师傅说了,保得住就保,保不住就算了。碎玉配利刃,想想都很潇洒!况且,百姓家里都说,碎碎平安,我碎一块玉,换得一世平安,怎么想都值当得很!” 畏首畏尾便会难偿所愿,我本就不是畏首畏尾之人。既然总要做出抉择,我只希望你再也不要孑然一身。 一番心思藏在眼神里。她笑着,笑得明媚,眼里的光在这夜中熠熠生辉,六年分别的荏苒时光融在她的承诺之中。 承诺之所以动人,在于那份独一无二的坚定。 傅九渊有些动容,却还是努力平稳心情:“可是那柄刀,我记得你很是喜欢。” 班媱知道他的弦外之音,愈加笑意盎然。傅九渊不明所以:“玉碎了也喜欢?” 班媱点点头:“当然喜欢。”本来喜欢的就不只是一柄刀而已,玉碎不碎又有何妨? 她不想点明,咯咯地笑着,明朗可爱。 傅九渊很快也被她的笑意感染,低着头也隐笑起来。 “你笑什么!”班媱故意问他。 “你说我笑什么!” “我可不知道你笑什么!傅家九渊深不可测,观南师傅又是颗菩提心,普通人摸不透的。我才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呢!” 她故意玩些文字游戏与他吵闹,傅九渊并不觉得无聊,反而很享受她的这种撒娇。 斑驳的墙上是她挑灯的倩影,傅九渊默默看着,眼神幽远。 他心里舒了一口气,绵密又黏稠的忧虑被短暂地抛开,只剩下欢愉的平静。 结梁子 班媱闲不住,总想着能帮上什么忙,游说了半天才从傅九渊那里讨来一件活计。 那便是,帮他去查孤山上到底是何人在祭拜他傅家亡魂。 班媱领命,连着两叁日在那儿蹲守。山上即便是有游荡的孤魂野鬼,这么个功夫,也该被她拿下了。她一双眼睛盯得发酸,也没瞧见什么可疑人物。 这么个笨法子可不行!班媱想找些新的突破口,很快就想到那刨坟挖宝的死瘸子,刚骑上马又觉此人满口胡言,见钱眼开,一瞧见她去找线索,说不定就乱拨弄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糊弄她。班媱觉得,还是别去给自己找事儿最好。 她转身就回了澹京城,直奔郑府。 郑家是城中有名的商贾人家,一般闲杂人等难以接触,即便是她这样有些虚衔在身的贵人,也得等着小厮进去通报查问。一通下来,折腾了不少功夫。 郑暄接到班媱的时候,便听见她嘴里嘟囔个不停,直说他们郑家规矩真是不少。 班媱自小便养在滇南,对这些规矩礼仪都不大放在心上,遭人诟病已是许久。郑暄却并不在意,他广结天下人,见多了奇怪脾性,班媱这样的,已经很不错了。 他邀着她就去了名下茶室,免得这位郡主在府里待着不习惯,惹得家里人和她自己都不痛快。 “郡主今日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郑暄开门见山。 “上回请郑老板帮忙还未答谢,故而特意来问问你,有什么喜欢的礼物?” 郑暄受宠若惊,他才不觉得这长安郡主是个礼尚往来的好心人。扬了袖子就道:“小事小事,不必言谢。” 班媱却说:“那师傅手艺甚好,不来找郑老板说声谢谢,心里头过意不去。” “那我便谢谢郡主了。礼物不必,郡主愿意跟我交个朋友,已经是郑某莫大荣幸啦!”说完,饮尽一杯茶。班媱附和着,心里的疑问拖了一路,也没好问出口。 郑暄那个小狐狸,掰扯之道算是已经修成了仙儿,她都不知道,这人跟傅九渊比,是不是也能占得几分言语上的便宜。 她只能叁言两语地与他闲谈。一来二去之间,终于从他嘴里知道,那座孤山是去往郭家庄的必经之路,而郭家庄乃是由广平侯府豢养着的村子。除却一些必要的商贾往来,少有人会走那条路。 这么说来便更是疑窦丛生。 以前从未听说过广平王府跟忠肃将军府有旧交,在百姓嘴里,那广平王甚至还因为军制见解,跟傅九渊他父亲闹过几次矛盾,怎么可能会是广平王府的人来拜祭那孤坟呢? 班媱摇了摇头,一下想起那位跟她极不对付的小侯爷师诤言来,脑袋又开始酸胀。 之前待在京中无人作陪四下无趣,她后悔没跟人家相处好,如今涉及到傅家亡魂的往事,又是跟这人扯上关系。早知道,便不去招惹那小肚鸡肠的世子爷了! 不过事情没走到山穷水尽这一步,便也还有回圜的余地。 毕竟,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旦投机,混成生死之交也不是全无可能。 七月将至,郑暄本就有意组局去那山上避下酷暑余热,届时找个由头向这倒霉小侯爷示个好不就行了。 她如意算盘打得妙,郑暄确实将他们都邀请至那小山泉中避暑去了,小侯爷师诤言也确实没落下,可她实在低估了郑暄的手笔。说好的只邀请叁五贵人前往,怎么着人头竟然比上回挽春宴还要多了! 班媱看向郑暄,眼神幽怨,那位公子哥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撇开她,如鱼得水地游走在众人之间,俨然十分享受这众星捧月。班媱无奈,谁叫她有求于人呢? 酷暑已过,到了山中林木茂密之地,温度便迅速降了下来。 以避暑之由邀人前来的郑暄,着实没想到,山林里头已是这样凉快。预备好的歌舞欣赏怕是只能叫这些公子小姐们徒然着凉,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便撺掇着大家做些别的事情。最令班媱满意的,便是这午后的打马球。 众所周知,这澹京城中新鲜花样百出,没有那师诤言没见过的。可唯一令他沉迷的,便是打马球。他隔叁差五便要邀请好友去家中小聚打球,时不时还会自己起头办个赛事,鼓励其他爱好者也来参与。 班媱最初跟他结怨,便是因为打马球跟人家站了不一样的队伍,一棍下去,就把他最爱的那匹骏马给打折了腿。梁子结得真是实实在在。 这回上场,可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了。 她找郑暄开了后门,只道是无趣人太多,想跟师诤言冰释前嫌也得有个契机,只能仰仗这做东的郑大老板赏个脸面,帮帮她这可怜人。 郑暄不知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差错,便顺口答应。 几番胶着下来,那师诤言一路斩杀,闯进决赛。 他乐得痛快,唯一不满的便是,自己队伍里来了个讨人厌的扫把星班媱! 打马球打马球,自然是飞奔痛击寻个畅快,这碍眼的郡主却偏生喜欢凑到他跟前来,帮他抢球。喂了一个又一个,搞得他这澹京第一马球手的面子都有些挂不住了,居然还不知道收手! 他愤怒之中便欺身至班媱面前:“喂!能不能好好打?” 班媱有些疑惑,怎么?这送到嘴边的球也不喜欢? 她这表情叫师诤言更加愤怒了,皱着眉头便低吼起来:“谁要你送球!你自己能进的球干嘛非要送给我?我用得着你来抢球吗?” 他拧着表情就转身,背影颇有不屑。班媱没办法,实在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难伺候,正忧虑着怎么给人顺顺心气儿,还没琢磨出法子来,一颗球就从那头飞过来。 “班媱!” 她猛地抬头,下意识去捞那颗快要出界的球,顺手就将球挑至高空,一下又喂给了师诤言。师诤言不情不愿地接了球,两人配合得甚好,赢得一片掌声。 毕竟还是拿了分,师诤言不好发作,只能憋着一股气,等着赛后再跟她理论。 人一旦分心就容易出岔子,饶是这对于打马球颇有心得的师诤言亦是如此。 对方飞击过来,他探身就要去扫,却没打准位置,偏离了他想要回击的方向。 眼看着那球又要落入对方手中,班媱一下夹紧马肚,如银蛇一般窜到马背之下,在两匹骏马的夹击之间抢到那颗制胜之球,然后用力一挥,球便飞舞出去,胜负已分。 动作之艰难与优雅并存,一下赢得满堂彩。师诤言不得不承认,那险些被他粗心丢掉的一分,真是由班媱给捡回来了。他远远地看着她,又是欣赏又是不甘。 班媱实在无奈,给他喂球他嫌进球进得不光彩,自己抢了球直接拿分儿,他心里又有怨气。 这人怎么就那么小心眼儿?真没辜负她对他的第一眼印象。 她惋叹,也不由得为自己看人识物的本事喝彩。 不过闹了矛盾想要一朝一夕就能修好,实在有些异想天开。她也没指望这师诤言能够在一两天之内就对她改观,只是尽力地处处不再惹他不痛快。 当然,有些不痛快,是无可避免的。 这闲人们聚在一块儿,不是说些空口白话的诗词歌赋,便是聊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她和池见知那档子事儿,又被人给翻来覆去地念叨。 班媱本也不甚在意,只是这话越传越玄乎,刚传出来时还只说她命格太硬,有些克母,如今却成了她早就不满与池家的婚事,逮着机会便跟人家退婚了。 说的倒也没错,就是听起来有些不舒服罢了。 那些姑娘们嚼舌根时她正巧就在廊后休憩,动静小,人家便注意不到她的存在,说起闲话也更加放肆。 “那池家二公子与她定下婚约,她这头一回正式去见池家主母,人家就因病而逝,以后怕是找不着别的好人家了!” “那她还敢主动找池家退婚?亏得池老爷愿意答应!” “答应也好,早些退了才能早些给池公子寻一门更好的亲事!免得这不详之事再度发生!” “也是也是。那这长安郡主可是有其他属意的郎君?有哪家愿意答应吗?” “你说,她刚祈福完下山,就找人家退了婚。刚退婚没多久,又日夜流连于教坊司,什么人家敢要这样的媳妇儿?我想,那池家二公子怕也是庆幸这桩婚事没成吧。” “兴许吧。那这样说来,长安郡主怕是再难寻觅到好人家了。这性子怎么也得改一改才行啊!” “我看不然。” “怎么说?” “看得上这副性情的人,也不见得没有,只是他们二人应当没有机会了。——你入京晚,这些事情有所不知。十年前的澹京城里,长安郡主与那人可是同进同出,搅得这周围不曾安宁。人都以为这婚事是板上钉钉了,谁知后来郡主被许给了池家,那位名冠京城的公子哥儿,也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了。” “你说的是……” “就是那青林寺里被折断的梧桐枝,可惜啊,如何青灯礼佛,都只是个翻不了身的罪人……” 她话没说完,小廊转角处就跳出来一个身影负手而来:“这山里头还真是虫鸟多,到处叽叽喳喳,吵得本公子头疼。等会儿还是得告诉郑暄,这林子里啊,可不要什么鸟儿都放进来了!二位姑娘,你们说对不对?” 他嘴角衔着笑意,眼里却全是怒气。两位小姐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欠身告退。班媱躲在那廊道之后,笑得开心。 “什么人!”他定睛去看那隐在墙后的身影。 片刻,班媱从那轩窗处探了探头,然后绕道出来。 师诤言有些讶异:“你就躲在那后面,听人家说你八卦?” “说的挺有意思的,也句句无虚言,有什么听不得的?”班媱坦言,笑得意味不明:“倒是要感谢小侯爷,出言相助了!” “也不是帮你,单纯看不得人家嚼舌根而已。”他低了低头,他瞥了眼若无其事的班媱,敛眸便转身去。 班媱昂首看看他背影,忽然发现这人也没那么讨厌。 小赌怡情 真正与师诤言和解,大约是在两日后了。 班媱闲着没事,打算自个儿去锻造师傅那儿收短刀,顺带逛街寻个不错的皮刀鞘,给那宝贝装点一下。人还没走过东市街口呢,就撞见师诤言。 他身边带着两叁个人,手里揣着短兵,一脸凶神恶煞,见人就掏出一副人像画,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那架势真是像极了捉拿要犯的官兵,被盘问的人无不发怵。 班媱凑上前去,迎着师诤言:“小侯爷这是找谁呢?” 她心情不错,语气轻快。师诤言本就看不上她,此刻更觉得她碍眼,摆着手就说不关她事。完全没理会她的询问,就要绕过她往前走。 班媱不觉尴尬,挪了两步就去看那画像。不一会儿,她就左右晃头,连连叹气。 师诤言有些不快:“郡主这是干嘛呢!” 班媱微微转身,伏到师诤言身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是拿着扇头就扫过街上人等,直言:“小侯爷没发现吗?你这画像的人,街上到处都是!” 师诤言呆愣一瞬,看看画像又看看行走穿巷之人,无奈地扁嘴。他也知道这画像实在太没特征了些,不然那用得着这么来寻人?本来找人就麻烦,又碰上个爱跟他作对的班媱,更觉心情不快。他扬手就要走,班媱却伸手拦住他。 “小侯爷要找什么人?或许我能帮忙?”她摇着胸前折扇,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师诤言有些怀疑:“你能有什么法子?” “小侯爷告诉我是因何事找人,又是找的什么人,我自然就能找到了!”她看师诤言的表情就知道这人不信,又道:“试试我的法子,总比小侯爷这没眼先生撞钟要强吧!” 师诤言捏着手指,看看画像又看看她。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给她讲起这事情的由头来。 原来他的奶娘昨日深夜刚从乡下回来,就在东街市口碰上一个破布缕的男人,二话不说把钱都给抢走了。争夺之间摔断了手,奶娘只当自己倒霉,回府才想起来她白日里怕碰撞,把师诤言送给她的一块小玉佛也放在钱袋子里了。一时间忧愤伤心,哭了小半宿。 师诤言知道后,直说要把那贼人揪出来打一顿,连忙问奶娘那贼人的特征,找画师作画。结果忙活了小半天,一点下落也没寻到。 他娘亲走得早,奶娘又是母亲带进府里来的亲近之人。他本能地就会爱重一些。这种情感,班媱十分理解,也就没有笑话他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撒网了。 她抿嘴就问:“你奶娘的钱袋子,你可认得?” 师诤言点点头:“那是先前特意找了绣娘给我织的,我送给她了。自然是认得。” “那就好!”班媱昂首,露出自信的笑容。说罢,就带着师诤言往另一处走去。 他们再停下时,是在一家名为“银水坊”的赌坊门前。 班媱头也不回地就走进去,师诤言虽有些不解,却没多问。 里头人员混杂,周围都是叫嚷着加码的声音。金银碰撞,铿锵有力。四周墙上挂着不一样的画,师诤言凑到最近的一副去看,发现上头正是一只叼着铜钱的蝙蝠。 班媱信手挥袖,指了指:“这儿是这周围最大的赌坊,银水银水,便是银子如流水,来去疾若风。这地方呢,可讲究。论风水,是个聚宝盆地,论人流,正处那市街交接口,往来人数众多,就这么吉利,老板还不满足呢,墙上四面都得挂上吉祥如意的话。你刚刚看的那一幅,蝙蝠衔铜钱,便是取的‘福在眼前’之意!” 师诤言好玩耍,却对赌博之事一窍不通:“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诶呀!都说了,这里是这附近最大的赌坊,玩得大吃得多,爱赌钱的人都来这儿!” 师诤言还是不明白,班媱懒得跟他解释。只说让他四处逛逛,看看有没有那个熟悉的钱袋子。师诤言不明所以,只能照做。 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一楼上到二楼,此地花样众多,有斗蛐有六博,有樗蒲亦有双陆。人人高呼呐喊,涨红了脖子脸,真应了那句“或如贲育伦,赌者勇前购。” 师诤言穿行在这热闹之中,许久,这才在正中央那个最大的赌桌里瞅见,一个下巴长了颗痦子的年轻人正掏着他奶娘的钱袋子押宝呢! 他上前就要冲上去给人一拳,班媱跟在他身后及时拦住,又给他使了个眼神。师诤言不知她想做什么,却也没再出声质疑。 终于还是有点眼力见!班媱心中感慨,继而观摩起这场赌局来。 赌局方式虽多,这最为流行的还是摇骰子比大小。 百姓趋之若鹜,王公贵族也乐得消遣。班媱站在边上看了两个回合,这才欣然入局。 她伸手就找师诤言要钱,师诤言也没多问,乖乖地交出金银。然后看着她躲在其中,装作财大气粗却不懂赌博的傻姑娘,一盘又一盘地输下去,直到手里都没几块铜板,这才耸耸肩。 坐庄的人伸手拨弄桌面黄白,看她一个年轻姑娘已是输了不少,难能得开口劝人及时止损。 在众声吆喝之中,庄家迅速回归身份,摇晃起手中骰子,声响噼里啪啦如鞭炮,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心神。班媱笑了笑,没理会她的劝阻。又是掏出两锭银子,准备下注。 众人皆是感叹姑娘胆大,可是这压得太大,没有一个人敢跟着下注。 赌博最怕冷场泄气,庄家也不肯放过这大手笔镇场子的机会,方才还劝人家早些收手,现在却是伶俐地拨弄嘴皮,号召各位快些入局。 这一号令,两叁个胆大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局面一旦出现变动,赌客的心思也就出现摇摆。顷刻之间,这账面已经迅速扳平。 在摒息注视之中,那庄家轻提手腕,缓缓揭开。 一个一两个二,是小,又是班媱输了。 两锭银子赔进去,众人乐得开心。她没在意,又掏出两锭,再次入局。 周围叽叽喳喳一片,有人说这小姑娘手气差玩心重,容易酿成大错。有的人却夸她有胆识。班媱都没管,打着哈哈就说自己有些上瘾,大家有兴趣的就参与一下,反正到头来估计又是她输。众人嘻嘻哈哈,跟着便下注。 最后又是挣得一笔,满堂皆欢。 庄家趁着气氛,又开新局。摇晃之声刚刚落下,班媱就率先下注。 在万众瞩目之下,她取下手上镯子,又将师诤言给的所有银两都投了进去。叁百两白银,外加她新打的,价值六十两的白雪翠竹贵妃镯,统共叁百六十两。 局面有些大得难以收拾了,就连刚才夸她有魄力有胆识的人,也不再言语。 这场桌子上,都是些小百姓,赌博大多为了个怡情。如今下注这样大,能参与进来的就少了。她笑着,认准方才师诤言要去揍的那位,歪着头就劝说起来:“大哥,我都输了这么多了,估计最后一把赢回来也难。你不如试试看!我看你今天手气挺不错的!” 那人摇晃着眼神,桌上的宝贝实在诱人,可手里的东西又不敢轻易放下,于是他压低声音,有些犹豫:“我这——” “大哥,这可是比大生意,我今日还没赢过呢!你真不想试试看?”班媱刻意放软声音,传递出一种莫名的诱惑力,“那可是叁百六十两银子啊,不知道你要赌个多少回才能凑到这个数呢!” 那位大哥咽咽口水,手指有些颤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更何况是这利欲熏心的赌徒呢? 不待班媱多做劝说,那人便不再挣扎,手中银子一放,在桌上发出叮当响声:“老子今天就等着这一把发财了!”像是还不够似的,他还将那钱袋子中的小玉佛也掏了出来,给自己再添筹码。 他这一豪迈下注,其余叁两赌徒也纷纷加入。剩下的,便只有些胆小收手的,在旁围观。 庄家最是愿意观看这样的场面,揭开盖子时也开始故弄玄虚,放慢动作。众人皆是凝神注视,不敢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喘息。 这姑娘都输了这么多回了!怎么还敢赌!这下铁定要赚个盆满钵满了!下注的几人都挂着紧张的笑,只待那庄家开盖。 灰黑的盖子一揭开,玲珑剔透的叁个骰子便躺在中央:四五六,大顺子。 只是看到这个点数,下注之人中便有两人快要晕厥过去,那位长了痦子的大哥似乎还不愿意相信这个局面,愣是盯着看了好久,冷汗才缓缓落下。 在这寂静的轰动中,班媱看似漫不经心地笑了:“啊呀!好像是我赢了呢!真是对不住啊!” 班媱得意地摇晃着脑袋,看看那失了神的大哥,又看看身后呆愣的师诤言,随即回头,扬着下巴挑着眉,对着庄家就说:“好啦!点账吧!”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有人欢喜有人忧啊! 冰释前嫌 从银水坊里出来,班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对于百姓而言,这个数目过于庞大,可是对于她,也就是几个镯子的事。她没多在意,反正本金都是来自师诤言,索性把钱财也让给他就是了。 毕竟,能让这小侯爷放在心上的恩情,可不是那么好挣的!损失个百两银子,也罢! 她摆摆手,落得一身轻松。 广平王府的下人刚刚点收好银两,便发现那输得精光的痦子大哥准备赖账。银水坊的伙计不是吃素的,叁两下就将这失信之徒给逮住,等待庄家发落。 赌坊是个生财之地,最忌讳的就是敢赌不敢输。碰上这种赖账要逃的,少不了要一顿教训。 那坐庄之人也看出来这赢家并非等闲之辈,装模作样地走了下规矩流程,打了这小子一顿,便没有再插手。等到这好赌的痦子大哥落在师诤言手里时,已经是鼻青脸肿。 按照赌坊规矩,还不上钱,自然就是用其他相抵。他是个地痞流氓,家底空空,哪里掏得出地契田契,他不想被卸去手脚或是要了性命,便只能无奈求饶:“大爷!大爷!饶了小的吧!” 师诤言俯瞰着他,眼神轻蔑,愠怒之际就是一脚,实实地揣在他心口上。 那人很快就跌坐在地,开始咳嗽。然而这般痛苦肯定也抵不上那些银两,他甚至百两白银意味着什么,还是接着求饶。 他只是被踹了一脚就哭诉不停,奶娘可是生生摔断了一只手。师诤言想到就更加气愤,懒得看他那副小人嘴脸,翻了个白眼就背身吩咐:“把人给我看好了,等下带回去给奶娘磕头!” 下人们领命就钳住那人手臂,见状,师诤言不再多言。 回身去看,帮了他大忙的班媱正在一个香囊摊位前把玩,没有参与他对那人的处置。他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就问她喜欢哪一个。 班媱随手拿起一个茉莉味的:“怎么,小侯爷竟然要送我东西?我没听错吧?” 师诤言羞红着耳朵,清了清嗓子:“你帮了我忙,我回送个礼物,理所当然。有什么好奇怪的!” 班媱没接受他的好意,她拎着两个香囊,颇为满意地嗅了嗅,随即自己掏钱:“还是不劳小侯爷费心了,刚刚多亏了你那一笔本金,我正愁没地方花钱呢!” 师诤言一番好意没送出去,气恼又失落。 银水坊里走出来一个又一个赌徒,面色极端,手中皆是铜臭。他想起她刚才在赌坊的那一番作为,有些好奇,忍不住就问:“你怎么知道他在赌坊的?” 班媱背手走着,斜眼看了看师诤言,露出贝齿:“说来也简单,小侯爷说奶娘是在东市街口被抢了钱。我没记错的话,那地方最常出现的就是好吃懒做的地痞流氓。他们呢,以抢钱为生,却从来不会考虑今后的活计,手上有多少就会花多少,花得痛快才最好!” “那怎么不是吃饭喝酒听戏?” “那你可就低估他们了!他们又不是整日吃不饱饭的流民,更不像小侯爷这么有闲情雅致。他们啊,只会想着享乐,或者把钱翻番,然后更加痛快地享乐!再者——” 她停顿一瞬,师诤言便追问:“再者什么?” 班媱转动眼珠,格外机灵:“再者,男人要享乐,不是嫖就是赌。大白天的,总不能去青楼吧!那不就只有来逛赌坊咯!” 白日赌钱夜里嫖,傅九渊告诉过她,这是许多男人最大的欢愉。她记得她当时还问他,那你呢?他回答什么来着?班媱想不清楚了。 师诤言的提问并没有随着她的思绪飘远而暂停,他捋了捋思绪,又道:“那你如何断定是这家赌坊?” “猜的。”班媱看着师诤言那满面的疑虑,又重复了一遍:“真是猜的。这附近就这里玩得最开,我就是带你来碰个运气!没想到真中了。” “那你运气真不错,前面都快输干净了,居然还能在最后一把直接回本。”师诤言想起那不可思议的场面,还有些惊心。倒不是因为那个输钱赢钱而惊心,只是她恣意下注的样子,实在令人难忘。 “倒也不是全靠运气,还有这个。”班媱笑得灵动,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师诤言一点即通,有些讶异。他确实没想到,这位名声不好的郡主能不守规矩到这个程度,惊讶之余,亦是惊喜。这位郡主,颇有些意趣! “你上哪儿学的?” “滇南府中管得严,太无聊,我跟着几个大哥打发时间,瞎摸索的。”她随口说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实话,她没说。 当年傅九渊带着年不过十二叁的她到处赌钱,还差点砸了人家赌坊的事,不说也好。她眯了眯眼,笑得隐晦。 师诤言以为她是想起赌局而欢快,跟着便附和:“那你这本事锻炼得真不错!日后也能教教我吗?” 班媱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来了兴趣学这个,当真是不学好不学乖,单就学些丧志玩物。不过她没拒绝,毕竟她自己也是个同道中人,哪里有立场嘲笑别人。 师诤言脾气虽臭,却当真有些赤子稚性。 只是稍微帮了一个忙,他便七七八八说了一路,先前的嫌弃似乎荡然无存。甚至耐着性子将她送至距离常胜将军府不过半条街的距离,才转身告别。 班媱顺路往前走,还没到府门口,又听见师诤言的声音。 他小跑着过来,有些气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嗯?” “你说他脸上长着这么大一颗痦子,按理说应当很好辨认,可是为什么在奶娘眼里,他就是那么一副平平无奇的长相呢?” 班媱笑,微微反问一句:“长了痦子难道就不平平无奇了么?”她看着师诤言,又道:“你之前说,你奶娘是在深夜之中被抢,没有灯源,自然是很难辨认其外貌。再加上,断了手臂实在疼痛,惊慌之中,看不出特点也是正常。况且——” “况且?” “况且你想想,那赌坊之中的人,都有什么特点么?走出那个屋子,你能够仅凭面貌辨别他们刚刚赌成那样吗?很难。”班媱顿一顿:“可是他们当中确实有些人赌了一把,就散尽家财,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也是这些平平无奇的人,犯下的事。你奶娘看不清他的面貌,也只是将那人当作一个普通的抢劫之人罢了。” 所谓众生相,便是平凡。善恶对错,皆是平凡。 师诤言若有所思,嘴角很快浮现出笑意。只是一日相处,他忽然有些开始欣赏起班媱了,既为她的机智聪颖,更为她的灵动通透。他笑一笑,摆手而去。 班媱看他表情,长舒一口气。 这一日的相陪,既到手几十两银子,还换来师诤言的冰释前嫌,当真是划算。 关雎阁 自然,惹来了麻烦精,就得做好被粘上的觉悟。 班媱不是没想过,这个小侯爷可能有些孩子心性,却怎么也没料到,他能事事都想着带她掺和一脚,班媱不愿跟他太过亲近,回绝了两叁次。直至有回师诤言来帖说,关雎阁里来了个新的姑娘,琵琶弹得甚好,问她是否要一同前往。班媱没忍住心动,痛快答应了。 班媱喜欢听点曲子戏本,也知晓这青楼之内多的是嗓子好技艺好的姑娘,可这类楚馆总是来得少。一是因为这地方比之教坊司,人有些太过杂乱,闹事者甚多;二则是由于她自己曾经也慕名听过许多名伶唱曲儿,后来发现大多是些虚架子,单就靠美色吃饭罢了。 对于乐痴而言,技艺唱腔是为首要,美色身肢都是次要了。 日暮已迟,她换了身男装便出行。 因着常年习武,头发一束,行装一改,也确有几分飒爽英姿,比之英雄男儿也不差。师诤言站在那巷口等她,刚看见便直说,她若是男儿身,指不定得有多少姑娘芳心暗许呢! 班媱扁了扁嘴:“我就是个女儿身,也多的是男人拜倒在裙下!”说完,背手就往楼里去。师诤言原地木讷,如今当真有哪家儿郎看上她吗?他想起那些听来的关于她的坊间闲言,真不懂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关雎阁地段不佳,环境确实相当的好。 背倚半卷小山,林木层迭,远眺即是长河一片,风光甚好。班媱跟着门童指引便入了门,发现此处原比她所想的还要热闹。 大厅内、楼梯间、阁楼上,袅袅身姿妖娆妩媚,莺歌燕语婉转不断。 他们才一进门,就上来一个面色红润的老鸨,扭动腰肢就贴到身前。一方绣帕拂过面颊,就听得她尖利又娇俏的招呼:“哟——这是哪儿来的新官人啊,今儿个想玩儿点什么呀?” 师诤言似乎不谈擅长对付这类殷勤,红着脸就正色道:“听说你们这儿,前两日刚来个弹琵琶的巧手,我们呐,想见见。” “那客官可是找对人啦,玉珠今日正好闲着呢!不如我带客官上楼去,找间雅间好好儿听听!”说罢,不待他二人点头,就唤来伙计把他们领进一间看上去最为昂贵的房间。门一关,周遭嘈杂顿时消失大半,屋内只剩下清净。 她颇为熟练地安排好点心、酒食,甚至不忘给一眼就看穿是女子的班媱,另外添了一壶新茶。 班媱举着茶杯,抿了一口:“也亏得这地方这么招人,老板娘倒确实有几分识人的眼力。名字也取得不俗。”‘ 况且,楚馆青楼,最喜花名。这儿倒是知道附庸风雅。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雎阁,关雎阁,淑女君子,情事弥漫,套个正经名字还真有一番风味。 师诤言也喝口茶,称赞一句:“可不呢!叁年前这儿还只是一处荒园子,她冷不丁地就把生意给撺掇起来了。若说没有些过人的本事,哪干得了这个啊!” 夏末晚风习习,有些温热从窗口吹来,绕得班媱心情愉快。谈笑间,一清秀女子便从门帘外走来。 绿云扰扰,尽态极妍,班媱远远地看着她在半透的屏风后入座,已经察觉其容颜艳丽,忽而开始担忧,此番是否又是一趟虚行。 然事情却在意料之外。这位名为玉珠的姑娘,上来就是一首《夕阳箫鼓》。婉转悠扬,声情款款,疏密有致,在这夏末暖夜听来倒有几分清凉舒缓之感。班媱忍不住露出赞赏之色。她连着又点了两首战曲,玉珠便顿改先前的清婉,转为凌厉,听得班媱那叫一个畅快,拍手就道只应天上有。 玉珠晗首起身,在她的呼唤下,袅袅婷婷就从屏风之后出来。 见了面,班媱才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有些忽视了她的美貌,当然,也可能只是技艺才情有所渲染罢了。 她邀着玉珠就坐下,越看越觉得这姑娘模样标致,真想带回家里去好生供养着! 师诤言有些无奈,从来也没见过女子对女子也如此好奇,他觉得新鲜。 乐理之类他都不懂,只是觉得好听。先前邀请班媱来的时候,心里对这琵琶妙手的声名还有些怀疑,现在看班媱这表情,当是真的不错了! 他颇为满意地呆在一旁做个摆件,就看着两人心心相印,交流赏乐之心得。酣畅之间,门外传来一阵打闹,瓷器碎裂的声音尤为明显,班媱皱着眉就探头去看。 两名男子正在扭打,你一拳我一脚,不肯退让,旁边一女子大惊失色,躲在门边不停劝阻。还是那管事的老鸨来了,事情才平息下来。 人声嘈杂,距离又有些远,班媱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倒是玉珠主动开口。 “想必又是为了瑶琴姐姐在打闹吧。” “瑶琴?”班媱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却想不起来。 玉珠含着笑,缓缓走进房内:“公子有所不知,瑶琴姐姐是这关雎阁里有名的清倌儿,一手古琴弹得甚好!如今科考刚刚结束,多的是公子们要来赏曲儿呢!” “哦——”班媱一下就想起来那这位佳人,只是她对古琴兴趣不大,也就没有了解多少。 师诤言点点头,也看向玉珠:“那他们打什么?” “瑶琴姐姐生得美,琴又弹得好,往来常有客人想要点她。只不过,他们出不起那么高的价钱,或是出得起却来得太晚,自然也就轮不上了。” “多高的价钱?比你还高?”班媱想起她刚才那手艺,忽然对瑶琴的抚琴技术有些好奇。 “公子又说笑了,我是才来的,也没有瑶琴姐姐长得美。自然价格也就比不上了。” “那你说出得起却来得晚又是什么意思?”师诤言跟着班媱你一句,我一句。 “因为像这样的名妓,从来都有大主顾包下的。人家有钱有势的,妈妈不敢得罪,自然也就不会轻易让其他人肖想了。” 玉珠说得轻巧,班媱却听得出她其中的醋意,直言:“日后若是有空,我也常来捧捧你的场!玉珠姑娘这手艺,对得起这名字!珠圆玉润!将来也会是一代名伶!” 玉珠登时就笑开了颜:“这位公子可真会哄人!” 他们在那关雎阁中小坐了半夜,班媱最后是摸着黑回了将军府。云碧正守在床前准备询问,没料主子却是一问叁不知,蒙着头就说困了要睡觉。她没办法,只好把事情留到明天。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第二日班媱信誓旦旦地说着乖乖听话,入夜就又溜没了影。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又是跑到何处快活去了。 云碧以为那地方会是教坊司,却没料到,她的主子从来不会拘泥在一处地方。当下,已经有了新欢之地。 而在班媱风流快活的这些日子里,澹京城里久违地出了件大事。 广纳才子的文试遴选刚刚结束,叁甲风流,引得朝中无数青眼相待,皇宫内正要为叁甲确认加封,京兆衙门前却是鼓声连连。 黄庆刚下朝回来,脚还没站稳,就有人来传话大事不妙。他赶紧去往京兆衙门,一名蓬头垢面的书生就在门口放声哭喊:“草民报案!本次遴选中疑有人舞弊!” 科举舞弊,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罪名。黄庆方才从殿门出来,还听见几位同僚想去结识下今次叁甲。如今门前众多百姓聚集,那人当街喊出此话,可算是把京兆衙门直接架上了刑架。此番若是纠察不清处理不当,别说这十年来的好名声要一扫而空,怕是头上这顶乌纱帽都得赔进去。 黄庆远远站在府门中央,眉头不展。 “来人,将门外击鼓之人带入堂中,让我好生审问!” 大案掀起 大堂内,书生跪地哭诉。 他名叫凌虓,是江南凌州一普通寒门,今次入京乃为求得功名,不负十年钻研圣贤书。 赶考书生素有切磋学识之风,故而常在会考日之前,于入住客栈内设下诗词赋比应答。不少人在这其中挣得一些薄名,成了考试中举的大热门,而这些大热门也常有当选之人,在考生之中流传出一段佳话。然而今年却大有不同。 前两日等到放榜,从头看到尾,诸多盛名在身的饱学之士纷纷落榜,连中两元的大才子方知行都不在那名单之上,高举榜眼者却是素以纨绔劣性号称的齐国公府叁公子齐朗。 不仅如此,前十五名中还有两位同样以顽劣着称的世家公子。其中一位甚至在客栈对诗的比试中,仅应答七言便出了四五个错字。一句下来根本就入不了众人之眼,又何来足以傍身的才情? 众书生不愿相信是这样的人取得功名,皆怀疑其中有异。他此番报官,便是作为那书生的代表而来,不为其他,单为公平二字。 黄庆心下了然。 旁的两位他是不清楚,可那齐叁公子玩物丧志,热衷于青楼赌坊,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只是无人见识过他的才学,齐国公又是个爱好书画之人,子承父业乃是自然,他们便只当齐朗满腹经纶是不彰显于外了。 黄庆有些疑虑,当堂就轻喝:“手无证据便质疑科举公平,甚至矛头直指齐国公府,你可知其中利害?” 那书生不卑不亢,迎上他的怒目,掷地有声道。 “大人!我等布衣平民,求学笃笃,吃尽了那寒窗苦。不怕名落孙山惹人笑,就怕这孙山不该我去却让我去!” 他捶胸怒吼,声音沉闷却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门外之人愈来愈多,许多还未返乡的学子也都聚集于前。 堂下这布衣回首望过,遽然挺胸抬头,眼中血泪交愤,握拳道:“从来都知官场似海深,却没想过满腔热血满腹经纶,拗不过人家一双雪花银镶嵌的遮天之手!”说完,他自己提出建议:“草民深知兹事体大,不愿叫大人为难。状告齐国公府,乃为以下犯上,草民自愿领罚刑杖叁十大板,只求大人立案审查。” 黄庆没想过去惩罚他,他倒是自己提出来领罚,一下便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查了,真有蹊跷,那这凌虓便是以一人血肉慨天下之怒,若是没蹊跷,那挨了板子,也不至于招来世家怨恨。所有的人情过错一并落在查案之人身上,黄庆直叹,这小子确实有些心机。 这毫不给官家留情面的做法,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 黄庆拍板叫众人退下,涉事之人位高权重,科举又事关国本,他不好轻举妄动,只好先将此人拿下,安置于府中。 事情闹大的好处是,普通人难以将其压下。 黄庆骑虎难下,凌虓只是猜测,证据全无。他能想到的便是去复核那试卷与笔迹,然而兹事体大,得不到圣允,他也不敢轻易动手,只能按照流程先行上报,其次,便是私下里查问一些关于这叁名世家,尤其是榜眼郎齐朗的相关事迹。 世家才子的消息最容易打听,不出半日便收集了一箩,大多都是些传来传去的风流韵事。百姓又最是喜欢看热闹,言语之间不禁涂抹上几点色彩,关于这齐朗的故事就更加艳丽了些。 黄庆对这那一本两本的民间轶闻,一筹莫展。 城中关注此事的人众多,烦忧的不止黄庆一人。除却那惹祸上身的叁位世家,班媱生怕此事与傅九渊有关,也在四处打听着,不敢懈怠。 历朝历代皆有科举作弊之风,数来数去不过也就叁种方法。 一是贿赂考官等。 从中获得考题或是阅卷流程中使个手段,好在最后的卷面上拿个不错的成绩。 二是携带小抄经书之类。 不过由于题目范围不知,应答要求不知,少有能压中者。真要是给猜中了,那边纯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求取功名也不必,干脆做个押题先生得了。 叁呢,便是请个代考枪手。从头到尾替人参考,不容易露。 只是这有才学之人不屑于行此勾当,而无才学之人又干不来这个活儿,故而好枪手也是难找。便是找着了一个合适的,替齐朗这样招人耳目的世家大族去考试,也容易被揭穿。 想来想去,大约还是第一种法子最为保密也最为稳妥。 齐国公府立业多年,接触个试题考官本就不难,只是这一作弊就作到榜眼去,实在有些过分了。班媱思忖着,直觉这齐朗真是个傻子。 在这澹京,她人生地也不算熟,走动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青楼赌馆。想来他们这些有钱有闲的人,怕是都喜欢去这样的地方。 她白日混迹在银水坊,夜里便教坊司和关雎阁来回地跑。来去之间,倒也确实摸到些边边角角。 教坊司里有个擅古筝的姑娘名叫清歌,因为话少又冷淡,常有贵人叙事时喜欢找她在旁边抚奏。上月她生病生得蹊跷,班媱闲来帮她带了几回上好的药包,竟然不知不觉之间就熟络起来。 前日清歌在服侍齐国公府次子时,无意间听见他说自家小弟开窍高中之事。语气之间尽是不屑,似乎对小弟喜事感到不快。 班媱不觉奇怪,兄弟阋墙不算什么稀奇事,更何况是在世家?那齐国公府次子乃为妾室所生,与齐朗本就不是同出,有所怨怼记恨更是正常。 清歌也道却是如此,因而他们闲聊时她没多在意,临了准备离开,却忽地听见他谈到一个名字,具体叫什么清歌记不清了,只知道应当是关雎阁里有名的姑娘。 班媱有些困惑,不日便去了关雎阁里找玉珠。 玉珠名气见长,一头的贵客处理好之后,赶紧就来见这边的班媱。 她入座就道:“还以为公子早把我给忘了呢!”她惯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其实开心得紧。那些臭男人浑身酒气,哪有班媱这样香软又会哄人呢! 班媱挪挪位子,就央求:“真对不住!我的好姐姐!如今来,是有事情想要问问你。” 她没多盘桓,叁两句便切中要点,问她齐朗可是在这关雎阁的常客。 玉珠笑笑:“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班媱不愿多说,只承诺下回给她送个好看的琴头,很快就哄住玉珠。 玉珠很快就放弃纠缠,捻着指头回忆道:“嗯,常客嘛,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哦?怎么说?”班媱托腮。 “公子也知道,我呢其实就是个新来的。对这儿的客人名单也不是多熟悉,不过啊,琵琶弹得不错,也受得妈妈器重。那日我依照妈妈吩咐,去叁楼的上等雅间里侍候客人,正巧就撞见那位齐叁公子从小道那边过来。” “小道?” “对,小道,妈妈专门留出来给某些客人用的。你说呀,逛窑子还走那常人不走的小道,不是道貌岸然,便是有别的原因不能走。因为是去的叁楼雅间,我们同路一小段,我看着他进了房,便没有再管了。”她盈盈一笑,“毕竟,这贵人的事儿有多少门道多少讲究,我也管不着,公子你说是么?” 班媱轻嗯一声:“那他去的是谁的房间?” “叁楼最好又最清净的位置,自然是头牌的位置。”玉珠笑得轻巧。 “瑶琴?你的意思是,那日你说的瑶琴的固定大主顾,是齐朗?” 玉珠晃晃身子,抿着嘴,俏丽得很:“我可没说!我说的是,瑶琴姐姐有个大主顾,和齐叁公子曾经去过瑶琴姐姐那儿。” 她刻意撇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班媱也懒得跟她掰扯。齐朗是瑶琴的主顾这件事,倒也没有多么意外,说来说去,也扯不上那科举舞弊,顶多算得上一段旁注。 然而,玉珠的下一句就让她有些意外了。 她微微俯在班媱耳侧,神秘得很,轻轻就吹来一口气:“公子啊,你可知,瑶琴姐姐,昨日刚刚投井亡故了。” 为君死 话音刚落,班媱缓缓转头,凝眉不松。 “而且啊,昨日,齐叁公子也曾来过。” 玉珠轻轻飘又说出一句,故意想要观察班媱的神色,她的反应很让她满意。班媱却深深陷于困惑之中。 外头事情纷纷扰扰,齐国公府居然敢让齐朗出门?更有甚者,他出了门边跑来找瑶琴,而没多久瑶琴就投井身亡?这桩桩件件的,会不会太巧了一些? 她的困惑不止,玉珠的话也没停下来。 瑶琴被捞上来是在今日清晨,全身僵硬,面色死白,全然看不出先前的美貌。妈妈去她房中检查,发现她只摔断了那长琴,未曾留下一封书信,问过阁中其余姑娘,她也未曾与任何人透露过要去赴死。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今日生意忙碌,这里还来不及处理瑶琴的尸体,只得把她停放在柴火间,等到夜再深些,再送去扔了。 最令玉珠奇怪的是,瑶琴的死让关雎阁失去一块好招牌,妈妈虽有些愁眉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悲伤感慨。一切表现都相当沉着冷静。 “也不知是妈妈沉得住气,还是真的冷漠至此。”她忽然慨叹。 班媱仔细盘算着时间,到了深夜才按照玉珠所说摸着去了那柴火间。 此处几无人来,连半个看守的人都没留下。她轻轻推开木门,吱呀声音便想起,不远处,瑶琴的尸体便躺在一片阴冷的月光之中。 班媱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轻手轻脚就走到她身边,跪下。 单从五官来看,瑶琴确实长得艳丽动人。大眼睛高鼻梁,偏生还生得一张小嘴。清纯妩媚中说两句甜言蜜语,怕是少有男人抵挡得住。 她一边感叹着,一边去翻看她的身体。 她的脖子、手腕、以及身上其他地方均无明显的伤痕,唯独全身散发着异常冰冷的气息,面色惨白,口唇青紫。班媱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又捏开她的嘴,大约能看见一点细小的水草青苔之类。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溺毙。 可是为什么不呼救呢?她想不通。 月光之下俯瞰这张俏丽的面庞,她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惊恐的神色,只是沉静。像是坦然地等待并接受死亡。所以,真的是自杀? 为什么自杀?因为齐朗高中所以要抛弃她,所以愤恨之间选择自尽?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原因? 怀着满脑袋的疑问,班媱上了趟青林寺。 而当她把所有疑问都告诉傅九渊后,傅九渊只说可惜,斯人已逝。随后便把话头引到她怎么不爱去教坊司,而爱上了关雎阁。 班媱的思绪被他牵着走,离开青林寺后下山下到半路,才发现,自己想问的东西一件也没弄明白。 然而,比他还要困惑忧虑的,是那担子沉沉的黄庆。 陛下下令彻查此案,他领命以来已有五日。 除了在试卷上面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竟然发现不了任何端倪。京兆府衙外是处处施压的世家大族,以及成群等待真相的会考书生。这其中的度,他若是拿捏不明白,怕是要将自己生祭进去。 案子又拖了那么叁五日,拖到班媱都觉得,不如让那受质疑又嘴硬的几人重考另一套试题以正清白,也好过这么毫无音讯地等待着。 大概是在鸣冤后的第十五日,她终于听到确切的消息。黄庆直接命人去齐国公府拿人,一连被捕的,还有宁国公府长子、户部侍郎薛峰次子,一时引起轩然大波。 此案重大,由太子与中书令长官共同协审。叁人纨绔子弟本还有些放浪,一见堂上面孔,本性具收,再无厥词。 黄庆略微走下流程,很快就大声质问:“齐朗,这科举舞弊之罪,你认不认?” “大人莫要冤枉,我等寻常虽是不学无术,难道就绝无高中机会了么?大人若是没有真凭实据,还是不要血口喷人!”齐朗挺直身子,一脸无畏:“想必大人已查验了试卷,核对了笔迹,难道那是不是我写的,大人看不出来?” 自然是看出来的,字字句句确为他本人所写。 “还有,大人若是需要,这试卷上任出一题,我等均能将自己所写背诵出来,敢问大人,这也没法证明我们是无辜的么?”他胸有成竹,看看那原告凌虓,笑得不屑:“寒门出身自是看不得人家出身好的学问还比你强,眼红一些也是正常。本公子大度,不会怪罪于你!” 像是被一盆臭潲水浇了头,凌虓感到既忧愤,更恶心,却没有再度言语。 逞一时口舌之快并不能代表什么,做过的事就一定会留有痕迹,他相信着。 黄庆将他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凌虓虽然有些冲动刚硬,却也是个明事理之人,他对他十分欣赏。转头就去看那胸无点墨的齐朗叁人,只叹这回这世家名声怕是就要栽在他们手里了。 他清了清嗓子,挑眉就说:“既然你说你背得出这张试卷上所有题目的答案,那你对那试卷当是熟记于心,应有过目不忘之才。那你便告诉我,第四题题目是什么?” 齐朗只回忆一瞬,张口便答:“浮费弥广之忧何解。” 他答得痛快,黄庆却笑得神秘。似是感受到他眼神的戏弄与不屑,齐朗有些不快:“大人笑什么!” “我笑你记性还真是不错。”黄庆点点头:“这卷子中确有策论谈浮费弥广,可那是第五题,不是第四题。你怕不是记错了,还要再想想么?” 齐朗张皇失措,眼珠打转,仔细回忆着那试卷中的内容,想了半天还是不可置信地摇头,心慌中换了答案:“没错,浮费弥广是第五题,第四题应该是赋题《训练将》!” 黄庆又轻轻地摇了头,齐朗又换一个答案,换到最后他自己都迷糊了,黄庆才悠悠开口:“齐朗,我已经告诉你了,浮费弥广是卷子上的第五题,那你怎么不想想你之前看到的第五题又是什么呢?” 他停顿片刻,徐徐说道:“我这两日翻看试卷,请教了诸多考官与阅卷人。无意中得知,这其中试卷有过一次小调整,出题人翰林大学士邹老先生认为,应当先论‘安国全军之道’再谈‘浮费弥广’,故而将两者做了调换。”他眼神凌厉,射向齐朗:“没错,你之前说的顺序也没错,可惜,那是前一版卷题的顺序。可是既然你并没有作弊,又怎么会清楚地知道前一版的顺序呢?” 齐朗下意识地摇头,忙说自己记错了。 黄庆没有立马呵斥,而是拿出他刚拆封的试卷:“最后一题邹老提问何以正士风,你所答虽句句在理,却忽略了他在考前才增加的补充题设——尽量切合我朝之体制予以说明。” 齐朗的表情愈来愈慌张,黄庆的声音却还没有停止:“我就当是你漏看题干吧,你的答案乱打乱撞也算合题。只不过既然齐叁公子坚称自己有榜眼之才,写得出这妙笔生花的应对之策,想来你当场对这后半句题目做个解答,也是不难。你以为如何?” 四下沉默如死灰。 齐朗捏拳,掌心被生生嵌出月牙印。他双目怒眦,又愤懑又不甘。黄庆却没搭理他的目光,而是转头看向另外两位:“二位可有话要说?是想要当场作文,还是说点别的什么?” 只片刻,那两人便翻脸不认人。前一瞬还在声称自己才德受辱,下一瞬便指认那齐国公府的齐朗才是罪魁祸首。人证物证俱在,证据链确凿,齐朗已至绝境,默不作声。 黄庆叫了他几声他也没回应,他莫名其妙问出一句来:“那姑娘之死,也是出自你手?” 班媱查得到的,黄庆又怎么会查不到?姑娘是谁,堂前众人未必明白,可黄庆和齐朗必是清楚。 在这不经意的发问下,齐朗有些愣住,慢慢眼神闪烁,终于有了一些生机。 他低头苦笑,忽地笑转为哭,干涩又无力,遽而是长久的沉默。 黄庆对于从他嘴里撬出来什么,已经不抱希望。 泄题之人他已查明,所需不过一份可有可无的口供,从另外两人身上拿也是一样。 审问半天,他们终于在那罪状上画押,一干人等全数压入大牢,等待圣裁。 半月后,黄庆奉命捉拿泄题之人吏部侍郎张腾求、翰林院负责换卷者四人,考场中协助作案者八人以及其余涉事人等共叁十余人,等候发落。 齐国公府、宁国公府罚俸叁年,户部侍郎薛峰降级二品,礼遇随减。主犯齐朗褫夺爵位,发配边疆,其余二人送往北境服苦役。 只是,没等到发落下来,齐朗便自戕于狱中,留有血书一封,坦言此番作恶是咎由自取,不愿连累齐国公府。另外,瑶琴之死乃是自己手笔,如今为情深所累,只好以命还命,去那地底下陪她。 班媱知道这血书内容后,唏嘘不已。 这齐朗虽为纨绔流氓,说不定也有些真性情。 傅九渊听完,也点点头。 这些年来,大小官员的家族关系他都查了,齐国公府自然也没放过。齐国公府近年来虽有式微之象,但也有世家名头傍身。齐朗与那瑶琴看上去是欢客与娼妓的关系,其实心里头确实挂念着对方。不然以那浪荡子的性格与家世,哪里会肯把心只拴在一朵迎春花上呢? 现在想想,指不定这冥顽不灵的公子哥,突然开窍要去考功名,便是为了拿个名头将瑶琴带回家去,可惜走的不是正道,到头来把两人都赔了进去。 班媱想起那具月光下惨白得沉静恬淡的尸体,心中仍有不甘。 然而,是齐朗怕枕边人透露出什么秘密而逼得瑶琴自尽,还是瑶琴深知自己已是齐国公府的眼中钉从而不愿拖累齐朗,选择了自尽,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二人虽不是伯牙子期,却在字面上生生应了那句“此曲终兮不复弹,叁尺瑶琴为君死”。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 爱别离与求不得或许就是那齐朗逃不开的业障。 班媱手里玩弄着傅九渊的串珠,嘀嗒声响中,她看向望着窗外沉思的他,摇了摇头。 众生皆苦。 或许,那并不只是齐朗的业障,也会是她、与他、以及更多人的业障。 中秋小愿 科举舞弊是一场大案,牵扯众多,又事关国本与天下士子,处理起来总是慎重再慎重。 两叁轮纠察下来,日头已经快到中秋。 相传中秋是从古时祭月而来,为的是向上天求得一个福报平安。 这些班媱不懂,她只对玉兔捣药的传说感兴趣,幼时还因此养了一只兔子。纯白色,活蹦乱跳的,总被她带在身边,有一日借给家中幼弟把玩,无意间竟因此走失,她气恼了好一阵,一连给姨娘房中众人甩脸色。父亲看她不懂礼数,第一回将她送入京中教习。那一年,她好像才五岁。 父亲与她不亲近,她从小就知道,也有过刻意的讨好,只是都未曾见效。不然他也不会得知她已被退婚,却半点接回去的心思的都没有。 眼见这团圆之日将至,怕是只能在这偌大的常胜将军府中度过了。 云碧知道她家小主面冷心热,看着跟府中王爷都不亲近,心里其实挺挂念。越是心烦的时候,越是难以静下来休息。以她的身份地位,不好对主子多言,只能陪着。 班媱喜欢四处逛,尤其是人多热闹的地儿。 白日里,这地方是酒馆赌坊,夜里便只能是青楼。 瑶琴虽说是头牌知名,可她的去世对那关雎阁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班媱再次去到时,那里依旧是环肥燕瘦、东西喧嚷。别的客人问起来时,老板娘也只说。是瑶琴没有福气。 语气之间总有惋惜,但明眼人都知那只是客套话。 青楼楚馆看似情意绵绵,其实都是逢场作戏。瑶琴之死,也不过是一出眨眼就过的短戏。 一个擅长琴技的瑶琴死了,总有擅长别的书画舞唱的瑶琴会出头。 玉珠在头牌去世之后就迅速上位。 她长得没有瑶琴美丽,性情却比瑶琴要温和软顺,更招男人们喜欢。班媱等着她招呼好上一拨客人时,再见她,头上已经是价格飞升的金钗银饰了。可见其日子殷实甜美。 她曾说过要常来光顾,好叫玉珠也当个名伶,现在看来大约是不必要了。 中秋将至,按理说将军府中应当十分忙碌,主人家时常抽不开身。 可班媱不一样,她与老将军虽有爷孙血缘,终究是个外姓孩子,家里大小的事,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张罗。她落得松快,索性跑去青林寺住上几天,美其名曰为母亲祈福。 好巧不巧,想在这中秋佳节之前来获得菩萨佛祖之庇佑的,可不是只有她一人。 等到她抵达山间,看见那隆重的马车,她才知道,寺院只有似乎还有其他贵人。 她装模作样地敬了几炷香,随口便套得那来者不是别人,而是广平侯府小夫人,那位被她想着法子栽赃嫁祸,受了师诤言好久白眼的无辜之人。 班媱没多打听,反正这入寺之后,女眷都是住在西院,说不定哪日就碰上了。她绕着弯去给无妄打了声招呼,随即便遛弯去看看被罚去挑水的玄参。 玄参那个小光头却没在挑水,而是蜷在角落里看着什么,班媱走过去他都没发现。 “看什么呢!小光头!” 她一出声,直接将玄参吓了个激灵。小沙弥心有不满,转头去看就是那张久违的幸灾乐祸的脸,怒气顿时消了一半:“郡主怎么上山来啦?” 一双透亮的大眼睛里盛着疑惑,他的脸又肉嘟嘟的,班媱看着可爱,忍不住就伸手去捏。 “怎么?你成了得道高僧就不想让我来了是么!” 在她两指之间,玄参被迫嘟起嘴。他下意识就抬手去拉开,班媱却率先松了手。圆嫩的脸颊上就这么留下两个鲜红的指甲印,玄参有些怨愤地揉捏起来。 “郡主又在胡说!我什么时候成了得道高僧啦!” “那这意思是,真成了高僧就不欢迎我啦?” “郡主怎么净说歪理!难不成郡主上山来,就是为了寻我开心的么?” 玄参斜着眼,就差把“不满”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这小和尚看着好欺负,实际上心里头可是记仇得很呢!班媱见好就收,蹲下来与他同高,然后将手中那块方帕揭开。 “喏,好不容易上山一趟,这是新开的铺子里卖得最好的点心,给你尝尝。” 玄参刚开始还义正言辞地说自己不是小孩儿,这点东西诱惑不了他,班媱便说是自己求着他吃,小家伙捡着空子就往里钻,吃得不知道有多开心。 坐在院中石凳上,班媱淡淡笑他:“刚才在那看什么呢?一段时间没见,已经学会偷懒了?” “那有两队玄驹列,我想等会儿怕是要下雨了,郡主还要下山吗?”玄参拍拍嘴上的糖渣,“如今广平侯府的小夫人住在这里,郡主也在西院住一晚,不怕没有伴!” “不下山不下山,就是上山来图个消停的!有劳您老安排周到!” 一开始糊弄他,玄参就摆出一副呕气的样子。班媱没当真,小孩子嘛,很好哄的。 他们二人一说一笑地闲谈着,直到收拾好屋子的云碧来找她。班媱拍拍屁股就回了西院。她伫立在门口,很快就发现对面住的就是广平侯府的小夫人。 透过那隐约的门窗能看见她的面容,模样倒是娟丽清秀,性子却是有些泼辣,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听见那小夫人把那小丫鬟骂了好几回。小姑娘红着眼也不敢反驳,只能点着头认错。 云碧看着那头年纪相仿的小丫头,直愣愣地没反应。班媱故意吓唬她:“明天去找小夫人取个经吧,看看怎么管教嘴硬的丫鬟!”听言,云碧傻在原地,笑得讨好。 本来只是为了多个清闲跑上的山,没成想还是没躲过麻烦精师诤言。 他母亲祭日就在中秋前两日,家中为了避讳,鲜少会隆重祭祀。他总想着给他母亲求些福祉,每年到了这时候便会跑来上两柱香。 班媱没想过他认真拜佛的样子,奇道:“你原来还信这个?” “不算信,就是求个心安。” 师诤言说着,与她在寺院中溜达,没有去那西院。他实在看不惯家中那个姨娘,眼不见为净! 在这一方面,班媱与他堪称同病相怜。不过,他比她略微好一点点,至少还有过与母亲相处的快乐时光,不像她,几近于无父无母。 “你又跑上山来干嘛?” 班媱咂嘴:“怎么?我不像是虔诚礼佛之人?就不能只是上来拜拜菩萨?” 师诤言笑一笑,没接她的话。 世间之人但凡礼佛信神,皆是心有所求。那日她在赌坊里潇洒一番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这样一身轻松的人,能有什么所求呢? 他们二人从正厅溜达至藏经阁附近,班媱给他说起这里书籍万千又险些被焚之事,师诤言却道她上山给人家祈福,怎么就祈进藏经阁去了。班媱无言。 藏经阁素来有人员看管,未得方丈应允,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他们也只能在旁边远观。 玄参从远处跑来叫他们,说是时辰将至,想请两人留下来再用个午膳。 二人并肩离开时,正巧被刚从藏经阁里出来的观南看见。他目光稍作停留,渐渐凝远。 班媱本来就只打算上山小住两日,今日下午就预备回府。将军府虽不设诸多限制,也不容得她四处放纵,毫无规矩。她掐算着时间,决定下午跟师诤言一同回去。 用膳过后,她特意回了趟西院,说是有东西忘了拿。 云碧只道自己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伸手就要去拦,最后却是莫名其妙地停下,把话咽下。 班媱回去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办,如今午后正是清净时,也没人会来打扰。她趁着四下无人去了观南的房间,什么也没做,留下东西就走了。 此次出行本还想与他提前说声中秋祝福,谁知却被玄参告知,无妄早就将观南带去藏经阁中参禅,大约得到中秋才能出来。 她不敢给他添麻烦,饶是到了深夜,也没偷摸跑过去,就怕被这小夫人身边的侍卫给察觉。如今东西送过去,心意应当也算是到了吧。 她从西院中出来时眼睛发亮,师诤言骑着马问她怎么看上去心情不错。 班媱点点头,说是回去就能听玉珠的新曲子,怎么不开心。举手投足之间,真像个贪欢一时的浪荡子,惹得师诤言失笑。 皇城圣地,贵胄世家盘根错节,到了这中秋佳节,礼数更是严谨。 班媱跟着家中长辈行了诸多祭祀与祈福的礼节,表现得算是不错。老将军知道她心思不宁,在这府中坐不住,临到街上张灯结彩时,就放了她出去。 河边已是人海茫茫,许多青年男女都出来游街。班媱不愿一人去那人群之中讨没趣,在临水的酒馆边找了处上好的位置,便欣然观赏。 河水倒影中,兰桡桂棹横斜,不知是哪家来了兴致,还在这夜空之中放起烟花来,顿时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朵炸开,漫天散去,班媱再低头去看那石桥上成双成对的佳人们,已是落在那片灿烂之中。 满船清梦压星河,班媱遥遥望着远山,一句祝福随风送去。 青林寺中,傅九渊刚从那藏经阁中出来。 城内的烟花很远,他这里只能看到零星一点闪光。中秋佳节,四下无亲,只有手里一丝清香可算慰藉。 香囊中掉落出晒干的桂花,落在他只吃了一小口的月饼之上。 他眼前微恍,遥看天边明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是她送与他的,无言的祝福。 --——————分割线——————— 写东西比较喜欢囤稿之后再编辑章节,所以很容易错乱。 整理的时候发现之前缺了一章《08宝刀难磨》,不知道是不小心删了还是忘记放上来了,sry~ 已经补充完毕,有错过的朋友们可以去看看~ 秋猎 本朝素有典制,中秋过后当为秋猎。猎者,不为其他,只为求丰收盈盛。 通常,秋猎时长多为叁五日,一般在皇家园林中举办,随从为天子宗族与近臣及其家眷等。今年有所不同,因为北境边关大捷,故而在京将臣也多被邀请同行。班媱算半个常胜将军府的人,也成功分得一杯羹。 车行一日,他们才抵达皇家圈定的猎区——祁明山。依照礼制,需随从皇帝祭礼为先,后开启野猎。班媱是女辈,这两样活动往往都不允许参与,但是狩猎能在旁参观一下。 她与众臣亲眷皆无往来,这里头能说得上话的,顶多也就一个师诤言。 师诤言还在为他家姨娘随行来此感到烦忧,整张脸都皱巴巴的。 世家礼仪便是如此,心里再嫌恶,到了这种人多的场面总还是要维持着面上的和谐。小夫人心眼小,更愿在这样的场合与他装亲近,扮演一些母子情深的戏码,给自己挣个面子,顺带出口恶气。师诤言愤怒却不好发作。 因为境遇相似,班媱对他这种情绪十分理解。常胜将军府从来不曾管束她,刚好给了她机会四处转悠。云碧跟随在后,很快两人便成了师诤言的救星。 “还好长安郡主也来了,不然我得闷死了。”师诤言从帐边跑来,刚出口就是抱怨。 班媱扯着嘴角:“小侯爷等会可是要跟着陛下去林中狩猎呢,有什么可闷的?” 仅仅因为是女子便不能入林狩猎,她没来由地冒出一股酸气。师诤言晓得她的心思,张口就是一句:“不去就是了!” 说不去就不去,当真是个小孩做派!班媱刚要开口笑他幼稚,有人先出了声。 “小侯爷可真是率性啊!皇上狩猎都不去呢!” 声音从师诤言右边传来,她转身去看。来者约莫八尺,一身黑青,桃花眼青云鬓,模样有些像那些话本里最正经也最多情的书生,大抵还算得上形容俊美。 那人负手而来,腰间别了一把小扇,书生气做得十足。班媱不认识他,只是看师诤言的脸色就知道,两个关系似乎不行。 师诤言瞥了瞥:“我不去,杜公子不是正好出风头吗?” “小侯爷谬赞,我那点雕虫小技,哪里比得上您哪!” 这位杜公子话说得客气,然而傻子都听得出这客气实在太虚无,一点谦虚意思都没有。他话说完,偏头就看向班媱:“这位小姐是——长安郡主?” 班媱穿了一身骑装,在这裙裾飘渺的女眷中尤为明显。稍一细想,大概也能猜到身份。对于他的一眼认出,班媱并不意外。 “郡主一身骑装,等会儿是要上场么?”他笑得轻浮,尤有蔑视。 素来女子习武不招人待见,她也没想过这人居然能表现得如此明显。忽然开始理解了师诤言对他的厌恶,敛眸就道:“本郡主就不跟你抢风头了,免得公子拉不下脸来。” 她一直就不算好脾气,更是不怕硬碰硬。眼前人不愿意估计情面,她干嘛要给人家留脸!她胸中有些许气闷,摆头就望向远方:“听说那边风景不错,小侯爷,要不咱们去逛逛?” 叁人对话,她主动甩脸色,他有些站不住,心里憋着一股闷气。 师诤言却是憋着笑,佯装正色:“既然这样,那怎么去别处逛逛。”说完,他转头,“杜公子,失陪了。” 那位杜公子伫立在原地,笑得疏远,神色不忿。 班媱带着他随处乱走,边走边问他那人是谁。 这才知道,原来又是个讨厌鬼,杜家飞廉。他老爹是个闲散居家的老爵爷,舅舅是那正二品的刑部尚书,算起来家里头也不算太显贵。多亏了最疼他的他姑姑,皇上跟前的红人,宫里那个新受封的杜贤妃,这才叫他这两年风光得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若不是仗着他姑姑,也不至于到处显摆。”师诤言介绍两句,就要贬损一句。班媱没好意思说,这猎场里头,谁不是仗着家里姻亲祖上福祉就自以为尊贵的?更何况家中有个如此受重视的近亲呢?虚荣一点,倒也不算意外。 “你等会真不去狩猎啊?你骑射不好吗?” 师诤言愣了愣,忙反驳:“放屁!我骑射好着呢!说不去只是怕你无聊孤单!” 班媱笑开:“我有什么无聊孤单的,你既然骑射都好,不然就去跟他比试一下,也好杀杀他的锐气。” 师诤言血气方刚,最怕受质疑,很快就答应下来。 猎场中的无声厮杀班媱看不见,只能在场外等候着,从战果推断他们的激烈程度。 云碧随她站在那营帐前,感受到一注凝视从身后传来,她马上就回头去看。班媱很快察觉到她的动静,顺着目光看去,就对上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 叶卿云是澹京城中有名的才女,知书达理,模样也生得标致。母亲是皇上表妹,与师诤言母亲关系极好,算下来她与师诤言应该也算得上相识。 班媱与她仅仅有过几面之缘,能记住这张脸,单纯是因为,她曾经差点成了傅九渊的未婚妻。 她不知道叶卿云为何注视着她,眼神回望过去也没见她躲开。她们就这么凝望着对方,眸中闪烁着双方都无法理会的情绪。 在一串迅疾的马蹄声中,她们收回目光,转向那群满载而归的人。 班媱看着他们一一点明手中战利品,忽然能理解那杜飞廉怎么就这么狂妄。 有能者总有些自负,这一点当然也体现在杜飞廉身上。十余少年一同入林,就数他战果最丰。师诤言虽只比他少了只兔子,气势上却输了许多。 他入林前夸下海口,没想到一番穷追猛打,最后看看落败于杜飞廉。赛后清点完毕,皇帝按名次奖赏时,他都没好意思要个什么好东西,生怕班媱觉得他不要脸。 “第二名也是好名次,你有什么不甘的?”班媱歪着头笑他。 师诤言偏过头:“刚好输了那小子一件,下回定然不会输了。” 杜飞廉就在边上,笑嘻嘻地就接话,有些嚣张:“哟?那我下回等着小侯爷来战啦!” “下回定然超过你!”师诤言放下狂言,又嘟囔一句“也不是头等,傲什么傲”。 他的声音不大,却还是叫杜飞廉听见:“我不是头等谁是头等?小侯爷吗?” 这场猎事中,没有人比杜飞廉战果更丰。论头等,他当然担得起。可是师诤言说的明显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的,远不是只有这一场猎事。 杜飞廉等待着师诤言的应答,等了半天只等到师诤言一句轻笑:“自然是人外有人。” 杜飞廉脸色一怏,他当然知道师诤言这话什么意思,在场叁人皆是心照不宣。 这秋猎之中谁才是最耀眼的那个?答案很显然。 他杜飞廉再怎么傲再怎么狂,也必然不可能复刻当年傅九渊一箭叁雕之景,也难以再创百步穿杨的奇迹。他曾有幸见过那雄姿英发,也甚为感叹。 可惜,江山代有才人出,风水轮转,那罪民已然淡出视野,自然也就由别的少年顶替。 他虽然心有不甘,却并不十分恼怒,再度挑衅师诤言时,语气已是十分平静。 “那明日的射箭,小侯爷的飒爽英姿,在下便拭目以待。” 他扬长而去,留下班媱在原地木愣地看着师诤言。目光照人,遥如星辰。 师诤言不解她意,问她想什么时,只得到一句“没什么”的回答。 秋猎本意只为求得上天庇佑农事顺调,到了他们这些富贵闲人手中,远有了超过这一层的含义。 祈福是表象,各家的交往切磋才是内核。 班媱被舅母带着去见了些长辈,个个夸她漂亮,个个却都是疏离。谈及婚嫁之事,言语中便有拒绝与她家结亲之意。 时间将她上山祈福之事磨洗得苍白,人人只记得池家主母的无缘病故。只要关于婚嫁,那她始终还是个克星。与她境遇相反的,是叶卿云。 她没想过,凭借叶卿云这样好的身世样貌,婚事居然能拖到现在还未有定数。各家来往谈到她时,总是流露出向往神思。然而叶卿云家中似乎并未有所打算,从这众多的示好之人中挑选出一位,班媱怎么想,也想不出源头。 她只能在与叶卿云的恍然对视中,察觉到一些微乎其微又确有源头的可能性。 她八九岁那时在京中长住半年,武功落下,被傅九渊盯着站桩舞剑。叶卿云就远远地看着他们俩练功,也是这种表情。她们双方都有意无意的漠视对方,也因为这种刻意的漠视而不得已地去关注对方。触手可得的距离,她与她发生过简单的对话。 这么多年后,少了那个关联的中间人,这是她们二人第一次真正的看见对方本人。 叁两步的靠近下,班媱听见叶卿云的声音。 “阿媱,好久不见。” 切磋 她们静静地对视着。 班媱不自主地观摩起叶卿云的面容,时光流淌去六年,她似乎便上次见到时更加亭亭玉立。 叶卿云受族中教养严格,从来都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纤弱却不软弱。班媱不喜欢那样受约束的性格,还是承认,叶卿云在他人眼中应当相当招人喜欢。 “好久不见。”她轻轻笑,声音也变得温和。 叶卿云双手交握,看着往来正在忙碌的士兵,笑得温婉:“你等会儿是要去参加射箭吗?” 班媱紧了紧手腕上的束带,点头:“听闻胜者可向陛下讨个赏,想试试。” 叶卿云性情平和,不爱说话,比起班媱而言实在文静。没再多问,只随口夸了几句这里的好风景,然后祝她取个好成绩。 短短的相视,短短的对话,并未泄露出任何具体的意义,叶卿云很快离去。这么多年,班媱还是摸不清这位玉立佳人是何心思。 师诤言从那头跑来,此时已经换上一身最为利落的装备,做出一副挽弓模样,似要举望射雕,边摆动作边问她怎么会认得叶卿云,话刚出口自己就想到了答案。 他跟这位姑娘并不亲昵,幼时却常常听到母亲对她的夸赞,因而心里对她有些好感。也曾在一些家宴上见到过,确实算得上一位佳人。然而他从前也并未听说过,班媱与叶卿云关系亲近,更不要说中间那个起了关联的人已经不在其中。 班媱没理会他的笨脑筋,整理好行装就去做准备。 彼时的杜飞廉也跃跃欲试,手腕转动个不停,看样子势在必得。班媱没敢轻视他,他虽然样貌文弱,那日打下来的猎物却足以证明他的实力。她悉心等待着。 很快,比试开始。 参加比试者共二十人,女子只有叁人,除了班媱之外,另外两位看着都像是来凑数,估摸着是想体会下那会挽雕弓如满月是何感受。 只是这射箭不比舞刀弄剑,刀剑对于使用者的入门要求远没有射箭高。射术不仅讲究腕力臂力,眼力和专注力也是极其重要。除开天资过人者,武家从来都遵从循序渐进。即便是一两日的疏懒,也能从当下的对战结果中看出来。 班媱这段时间玩得疯,那刀剑的基本功夫没落下,可这射术确实有退步一些。好在她在滇南军营中的那些日子也不是白混的,很快就找回手感,弥补了练习量上的不足。 比试共分叁轮,第一轮筛掉一半,剩十人,第二轮再筛去一半,剩五人,最后一轮决出胜负,前叁甲可获得奖励,独占鳌头者甚至可以向皇上讨要个奖赏。 班媱运气不错,成为最后进入决赛的第五人。 师诤言与杜飞廉也稳步迈进,这两人互不相让,论环数来说,师诤言只比杜飞廉多了一环。待到最后一箭时,杜飞廉穷追猛打,两人直接拉成平手,与他们二人齐头并进的,还有越战越勇的班媱。 那裁判官实在没预料到会出现如此战局,正欲加赛。只是这叁人准头都极高,拉长射箭距离,对于臂力较弱的女子而言,算不上公平,他琢磨着怎么处理更加妥当。 杜飞廉主动提出建议,可以射移动靶。用不一样的箭射出,射中者胜。若有同时上靶者,则加试一轮,落靶者自动淘汰,以此类推,直至决出胜负。 这种比法比原地射箭难度要大上许多,军中就常常会如此训练小将领。师诤言本就对之前输给他一只兔子耿耿于怀,如今他提出这样的建议,正中他下怀。班媱也欣然同意。 于是,在场人再拉开两圈,由武艺上乘之人负责扔出布包或草垛。 第一箭,第二箭,叁人皆中。在场无不称奇! 第叁箭,师诤言遗憾下场。 有人为之惋惜,更多的则是惊讶于班媱的箭术。 众人虽知她是将门之女,自小便在那军营中长大。然而他们听见的更多关于她的传言,都是与风流场所相关,抑或是一些命格推测。谁也没想过一个名声极差的小姑娘,居然能跟今年狩猎的拔得头筹者平分秋色,一时心中各有慨叹。 就连一直认为能够稳操胜券的杜飞廉,手心也开始冒汗。他早知这郡主有几分武力傍身,却没想过居然能精湛至此。他捏捏拳,有些惶然。 如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输给一个女流之辈,那昨日的风光不都成了笑柄,沦落到给她做铺垫?他不愿认栽,思索着办法。 休息中,旁边扔靶的人尚在准备。他手中弓箭松了松,开始跟班媱说起闲话。 “从没想过,长安郡主身手居然如此之好。昨日怕是唐突了。” 班媱扯出一抹不屑的笑:“多谢杜公子夸奖,我这点雕虫小技哪能在您面前显摆?” 杜飞廉知道她这是故计重施,昨日自己这般嘲弄了师诤言,今日她便这般来回应。 难道她和师诤言之间有点什么?也是,师诤言这样跋扈无礼的人,这两日总是跟她在一块儿,言行举止皆是乖巧得很。若不是真的有些情愫在其中,怕是难以说通。 很快,他温声道:“小侯爷今日又输一局,等会还得麻烦郡主好生安慰几句,莫要将一时得失挂在心上。” 他料想着班媱至少会心情有所波澜,谁知她居然毫不在意:“他自己技不如人,我安慰什么?” 杜飞廉有些不知所措,那头的投靶手蓄势待发,班媱也缓缓拉开长弓。他赶紧跟上,做好准备。发箭之前,他鬼使神差地说起那以往的拔得头筹者。 “我们这般比试,也不知换成小侯爷口中那人来,会不会有这般紧张又风光?”他嘴皮拨动着,却等不到班媱的回应。他微微斜眼去看身边人,只见她凝神注视,丝毫没分出半点精力给他。 他有种被忽视的感受。杜家飞廉出门在外,哪有受到过这般待遇,就连那小侯爷也不曾对他如此冷脸。他当即感到耻辱,眉头紧锁,手中力气也随之加大。 一声令下,那包裹好的布包飞上半空。两支长箭猛然飞出,顷刻之间,那布包便被打中。投靶者跑上前去查看,红色的箭尾。另一支蓝色的箭尾,则是深深插在润湿的泥土中,无人问津。 阳光落在草地间,他举起布包:“红色,郡主胜!” 仿佛是意料之中,班媱背手就歪着脑袋俏皮道:“承让。” 杜飞廉怒火中烧,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众目睽睽,他这个昨日还风光无限的小公子,今日就成了人家的手下败将,偏偏赢家还只是个声名狼藉的小丫头。 他不甘,却也得保持面上的冷静:“恭喜郡主。” 远处的师诤言又惊又喜,不是他自己夺魁,他却满心欢喜地冲着杜飞廉显摆。 班媱看不见身后的师诤言,只觉得眼前这杜飞廉表情实在太难看了些。她没有那体恤别人的心思,这小子最爱呛别人,不如她也来呛一呛他? 于是,她耸耸肩,笑得轻松:“杜公子不必介怀。我在滇南时,整日都跟将士们比赛射箭,偶尔也跟着去山林里狩猎,论射移动靶,杜公子没我厉害,也是正常。” 滇南地势复杂,山林茂密,野鸡兔子穿梭得快,想要一箭射中,难度显然就比在这开阔的草地间要大上许多。 她本以为自己也就混个第二第叁,谁知这杜飞廉主动提出个对她有利的建议,也不知该夸他自信还是乐于助人。 她扬起下颌,笑得张扬,预备回身离去时,又回答起之前的问题。 “对了,我不是个讲礼数的人,但是杜公子之前的问题,我想好好回答一下。答案是,不会。” 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杜飞廉却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他心中一笑。她到底也有些自命不凡,也认为师诤言所说之人就算是来了,也不见得能比得上他们。 他本能地松一口气,以为班媱好歹还算给他留个面子,没想到下一句,就又在他的自尊上踩了一脚。 “他若是在,杜公子别说今日与我比试,你恐怕昨日就出不了头了。” 语毕,便转身而去,只留杜飞廉伫立无神。 这一对决,他算是一败涂地。 帐前多的是观战之人,皆是投来注视,或欣赏或冷漠,班媱没在意,她只记得那胜者有赏,张口就要了那新进贡的紫檀镶牙五弦琵琶。 这话刚开口,皇帝就说这姑娘有些眼光。 紫檀稀少,本就无大料,琵琶的琴体弧度又大,做起来实在麻烦。加之紫檀怕冷怕热,用在乐器上须得格外用心地维护,不然就只能沦为一块烧火棍。故而这匹琵琶更显珍贵。 好在班媱这一回实在赢得实在漂亮,龙颜大悦,说赏也就赏了。 她从御前回到帐中的路上,师诤言一个劲地说她胃口忒大,结果下一瞬就低声下气地问,这宝贝他能不能也看两眼。前后变化之大,让班媱翻了两回白眼。 她没再管他究竟又在叽里呱啦说些什么,直接打发云碧将他拦在帐外。一并被拦住的,还有许多人探寻的目光。 不可说 从猎山回来之后,班媱的风头比之前更盛。 她无意之中与杜飞廉的一次对决,不知怎么就在民间传开。有人说她将门虎女,英勇非凡,也有人说她气度超常,不拘小节。当然,也就不乏一些迂腐之辈以朽烂的眼光看人,在那些人眼里,这次出风头便没有那么光鲜,纯粹不守妇道不懂规矩。 那些辱骂的声音在少数,大多数都还是赞誉。 班媱心情畅快,连带着给清歌和问春打赏时,都比平日多了一些。 问春近日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掌事的都知道这个小哑巴是长安郡主跟前的红人,那些后院里的姑娘也就不敢再拿她开玩笑。平日里有什么难事脏活儿,也不敢让问春去顶了。 小哑巴过上了一段时间的清闲日子,然而清歌却不是。 清歌性情冷淡,伺候客人时总还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便使得那些呼风唤雨惯了的官家男子愈加上心,总想着能征服清歌才好。 清歌聪明,拿得住分寸,基本都能找到办法逃脱,可若是碰上那些强硬不讲理的,就只能闭着眼睛吃闷亏。 她从来恬淡,没什么能左右她的心情。今日抚琴时,她虽刻意平缓心情,却掩饰不住指尖明显的犹豫停顿。都说字如其人,其实音乐也是。那夹杂其中的滞涩凝结的音韵,班媱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 她自觉最近流连于关雎阁,鲜少照看这边,主动开口关切:“怎么了,最近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清歌不言,笑笑又给她斟茶,叁两句就将话题引开,不愿多聊。 她一直都是这样冷静自持的性子,班媱也不好追问。对于这样坚守己见的人,追问再多也是徒然。她只能等到清歌下去之后,再找她的小问春。 问春也不知该不该说,犹豫半天,在她掌心中写下“明夜”两字。 这两姑娘倒还真能憋,班媱无声感慨,点头:“行,明晚我再来一趟。” 次夜,班媱按着跟问春约定好的时辰才来,比往常都要晚上一些。 教坊司内已经是人头攒动,这儿近日出了个曲儿唱的不错的姑娘,很是招人喜欢。掌事不曾急于把她捧成头牌,而是安排着在正院中央,每日唱上两阙,等着这名声敞开了再锁为难能一窥的笼中雀,料想应当比直接捧成角儿更好些。 班媱凑着热闹听了几句,细柳绕河堤的唱腔她并不是太喜欢,稍作停留便离开。 熟悉的房间里,问春已经等候在侧,她细细地摆弄起桌上吃食,十成十的乖顺模样,赎回去做个顺手的房中丫鬟应当也是不错。班媱喝了一口上好的花雕,等着这故弄玄虚的小妮子主动托盘。 直至那月上柳梢,问春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反而是外头声响愈加喧闹起来时,她将她拉到了门外,佯装成一副闲散溜达的模样,将班媱引至另一间雅间前。 班媱不解,半伏着身子到她耳侧:“怎么?要偷听?” 问春抖了一下,赶紧伸出食指立在唇间,意思是叫她小声一点。 这倒新鲜!教坊司里头部就男欢女爱吗,还能出什么听不得的稀奇事?她侧身就附耳到门窗边。门外喧嚷,隔了一层半透的窗纱,门内的动静更是模糊。 她想要扒开门直接去瞧里头的动静,里头陡然传出一声呼唤——“清歌”,短促、有力,是强硬的挽留,呼唤之间还有银瓶迸裂的声音。 “你别不知好歹!” 是男人常常用来教训女人的话,此刻他说给清歌,恍惚之间还动了手。清歌不爱惹事,大多时候能忍则忍,班媱从未听见她如此凄凄求饶,一脚便踹开房门。 一幅艳丽凄惨的画便展现在她眼前。 女人被褪去两层衣裳,只剩薄纱附体,跌坐在地上。男人则是半跪在她身边,一手抓住她的秀发,一手紧捏她的下巴,仿若对待一件玩物。 大门被踹开,夜风也吹拂进来。 清歌想要转头去看那位救星,身体却被拿捏得死死的,眼前人也抬头去看这坏了好事的扫把星,却在对上那面容的一瞬间瞳孔紧缩:“怎么是你?” 班媱飞快上前就推开这人,清歌这才发现来者是班媱。惊愕、痴楞、惶恐与不安瞬间便被她眼中的担忧抹去,清歌看着她,两抹晶莹不自觉地开始荡漾。 “郡主……” “没事了……”班媱扶住她的双肩,飞快取来一件衣裳就给她盖上,忙叫问春把她带去房里。 被推倒的男人恍然站起,衣衫不整就开始发怒:“长安郡主太霸道了些,我出钱叫来的姑娘,你想带走就带走?” 班媱缓缓起身,手背上还有清歌刚刚滴落下的一滴清泪。她感受着上面的温度,更是一肚怒火,沉沉道:“怎么?杜公子是第一次知道我不讲理吗?” 她的话没有温度,却足以震慑到杜飞廉。 清歌是他许久之前就看上的姑娘,花钱欢爱本就天经地义,这班媱算得上什么,跑来坏人好事!他此刻怒火中烧,紧握双拳,上前一步就俯视她,想要从高度上压制她。 君临天下,权威者站得高,自然就有压迫感。 可杜飞廉就是个狐假虎威的绣花枕头,一双桃花眼再是怒目圆睁,也抵不过班媱的杏眼瞪圆。对于这样没有威力的俯瞰,班媱从不害怕。 杜飞廉,你以为我会怕你么? 她扬起下巴就直直迎上他的攻击,轻扯的唇角透露出诸多不屑。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让半步,还是那路上撞见问春二人的掌事跑来调和。 “两位这是怎么了?” 他一头是宫里娘娘最疼爱的侄子,一头是常来此处又跋扈张扬的老主顾,他得罪谁都是给自己找麻烦,一时急得焦头烂额,只好嬉笑逢迎着。 杜飞廉甩袖就摆出一副公子架子:“管事的,小爷上你这儿花钱买欢,中途却有人闯进来把我的人带走,这算是怎么回事?” 掌事的刚从那头赶来,根本就不明白前因后果,只能两边不得罪地打太极。 班媱翻了个白眼就笑:“你杜飞廉花得起的钱,我就花不起?这教坊司里都知道,清歌从来都是我的人,何时又成了你的人?” “你!” “杜公子大可把事情闹大,你就看看,人家闲言碎语,我会不会在意半句!” 他前两日才在猎场上被班媱压了一头,今日在此处又受她无故欺压,杜飞廉只觉胸中懑怨。 他从来仗势欺人,也屡试不爽,如今碰上一个比他还要不管不顾之人,他忽然没了办法。眼下门口已经有些闲人探听,再纠缠下难保不会又为城中百姓添上一笔谈资。不如趁着人群还未扩散之际,卖个好名声。 想着,他穿上外衣,随手便给掌事留下几两碎银,以作安抚。 这是有钱有权者最爱的伎俩,也是贪钱贪权者最受用的手段。 掌事的很快就明白他心中所想,两人似在心照不宣中达成协定。 班媱懒得看他们俩在这嘻嘻哈哈打哑谜,甩了袖子便先行离开。 这脏东西待的地方,她可是一下都不想待下去了! 屋内的清歌已经平缓了情绪,再度回复到以前那副清冷的模样,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争执与打骂都是虚幻。 问春一件一件帮她穿好衣服,指腹擦过她的后背时,忍不住一颤。 “问春?”清歌知道她在看什么,闭着眼叫她,“不要看。” 她语气轻柔也脆弱,带着些许的央求。问春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不再去戳中她的痛处。 班媱甫一回来,看见的便是二人在席间静坐。 清歌看见她,方才的悲伤悉数敛去,堆出一个会心的笑。她一如往常那般贴心,在她入座之前就帮她斟茶,帮她摆弄,将屋中时常摆放着的那把古筝调试好,好像班媱只是来赏乐一般。 班媱不喜欢这样的故作平静:“说吧,到底怎么了?” “如郡主所见,不过是欢客用强,我受不住罢了。” 她语气平静,却在说起“用强”一词时,目光微不可见地闪烁一下。 班媱不是头一回到这欢场中来,更不是那局限于叁寸闺阁的千金小姐。清歌的逃避她看得清楚,也知晓人人均有不愿诉说之事,可是这么逃下去不是个办法。 “清歌,你要知道,这一次是我偶然帮了你,可下一次,我不见得就在此处。” 她一五一十地阐述事实,清歌也明白这样的道理:“那么,清歌便多谢郡主这次的相帮了。” 她不肯说出原由,班媱也没有办法。 她不是能够读心的达摩,有些事情,比起追问,她更希望清歌自己能说。好在杜飞廉是个好面子的人,这回闹了事,短时间内大约不会过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皇城内,到底是人人都有秘密。清歌是,傅九渊也是。 她缓缓举起杯盏,闷下一口。 误打误撞 班媱因为这一出莫名其妙的事闷闷不乐许久。 师诤言找她打马球,甚至差点吃了闭门羹。问过才知道,她是跟杜飞廉又结了梁子。 具体事情班媱不肯说,他也懒得细问,毕竟那杜飞廉实实在在是个讨人嫌的主。且不说他得了便宜就招摇如癞皮狗,便是那日常里阴阳怪气的嘴脸都实在令人厌烦。 长辈们不懂这层心思,大多只见这杜飞廉武艺文采都不错,从来只劝着家里孩子与人家多做往来,师诤言自己就因为这样被迫跟杜飞廉吃了几次宴席,食难下咽。 这家伙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绝地成了城中最负盛名的公子之一,偏生皮相也还不错,那一手丹青甚至还被当世名家称赞过,名声便更上一层楼。师诤言为此不忿许久。 班媱对此并无兴趣,她只盼着日后少与杜飞廉再产生什么交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她刚因为清歌跟杜飞廉结了梁子,没多久又在关雎阁被他抢了人。 秋猎那会儿博来的紫檀镶牙五弦琵琶快要到手,她正愁找不着适当的人选来拨弦。 她第一反应就想到玉珠,只是她这重身份令她有些为难。请回家里,得通知管家,这样一来,老将军也得知道。玉珠这青楼中人的身份她不计较,家里头的老顽固可未必,因而在外头茶馆酒肆寻个僻静的地方最是合适。 结果两叁回来关雎阁,问询的话没出口,就得知玉珠被人提前订下。班媱找荣姐儿问了好几回才知道,跟她作对的不是别人,正是杜飞廉。 先前是在教坊司里轻侮清歌,如今又叁番两次地截胡玉珠。她都要怀疑,这厮是不是专程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关键她还不能去硬抢人,更令她气急。玉珠的情况跟清歌不同。清歌是不愿被用强,玉珠则是心甘情愿地敞门做生意,她哪有去断人财路的道理?而且玉珠才不像清歌那么好脾气,真惹恼了,日后让她弹曲子弹得不用心,怎么办? 班媱虽有不甘,还是悻悻然离去。 晚上在青林寺,傅九渊轻易便察觉到她的异样。 往来从来都是叽叽喳喳将山下事情说个不停的小姑娘,如今却是眉眼总含着半分不快。他觉得新鲜,张口就问。 班媱也没像面对师诤言时藏着掖着,直接便将与杜飞廉的过往说了个干净。 “你说这京里的公子哥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师诤言是个脑筋不转弯的直肠子傻子,杜飞廉就是个一天到晚都在转脑子的拐弯抹角油嘴滑舌怪!” 班媱实在忍不住发泄两句。 傅九渊愣了愣,他倒是许久没见着班媱这么生气了。 小时候倒是脾性大,率性直接,有什么说什么。长大之后收敛了许多,学着兜着转着挤兑人了。他还以为现在的她已经不那么容易被人激怒,没想到这杜飞廉也还有些本事。 “你笑什么!”班媱鼓着腮帮子嗔怒。 傅九渊习惯了她一闹脾气就要殃及池鱼,遵循着以往的方法哄起她:“知道司华年么?” 班媱一愣,傅九渊猜到她心思,点点头。 “对,说的就是那‘鸣琴即萧瑟穷边,泪尽娥眉’的琴师司华年。他近日在澹京城外东郊二十里地小村里落脚,你可以去寻寻看。” “真的吗?”落寞与烦闷顿时被这消息给压了下去,班媱的眼睛都开始闪光,忽而又转为不自信的犹疑,“但是……听闻他性子有些冷清,不好说话。会愿意给我这个素不相识就找上门的人抚琴吗?” 傅九渊会心:“你与那郑家郑暄不是有些交情么?他跟司华年算得上故交,你找他帮忙引荐,或是一同前往,又当如何?”班媱眼中再度恢复神采,他拂袖又笑,“况且自古乐师惜名器,你带着你那把好琵琶去,我想他更不会拒绝。” 第二日,班媱便令云碧去询问郑暄的消息,盼望他能给个好消息。 郑暄如今已经开始插手家中大小生意,实在忙得很,过了一日才来回复。说是可以与她一同前往,正好也许久未曾与老友相见,此番算得得来个叙旧的机会。 班媱心下狂喜,临了出发却心生紧张,不停地检查起那琵琶有无包裹严实,免得半路出了差错。 他们自城门出,一路向东,不出半个时辰便抵达目的地。 此村庄着实有些小破,班媱怎么也想不到这是澹京城周围的风景,也不知道司华年怎么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落脚。 他们跟循着村民的指引找到一处小酒馆,酒馆二楼是司华年的住所。 一步一层地踏在阶梯上,班媱忽然紧张起来,还有些激动。嚣张归嚣张,然而这种能够亲耳听见名师抚琴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她有些担忧司华年不愿展示,只能寄希望于同行的郑暄有足够大的面子。 二楼东厢门推开,一个瘦削的白色身影便静坐在窗前。 他听闻这开门的动静,转头便起身走来,步履缓慢而迟疑,伴随着脆实的木杖拄地的声音。班媱越过郑暄去看,这才知道,传说中的圣手琴师原来患有眼疾。 “华年不必相迎,是我,郑暄。”郑暄走上前去,扶他坐好,一并介绍其同行的班媱。 司华年话少,只是嗯嗯啊啊应答,并未主动说出什么。对话之间,郑暄才知道,他本就是要去城中探望他,停留此处只因风寒未愈,害怕去了会添麻烦。 他语调清冷,因为生病,面色还有些许苍白。班媱始终不敢提及来意,他时不时就咳嗽两声,这时候若说自己是跑来听曲子的,会不会有些不合情理? 郑暄本就是来探望老友,得知他生病,此处又是个落败小村,一应物件怎么也比不得自己家中齐全,当下便邀请他回去小住。司华年推诿几分,最后还是点头答应。 “那这位班姑娘一同过来是因为?”下楼时,司华年问及班媱来意。 班媱支吾半天,只好拿郑暄当挡箭牌虚虚实实回应两句:“我与郑公子也是朋友,听闻他来接的是为绝妙琴师,我便蹭了个便利来一睹尊容。” 他们自村落出来,搭乘上车。酒馆的伙计是个冒了白发的老头,眼见贵客要走,也出来帮忙,身手倒是比一般的老头要敏捷许多。 司华年的病染得不轻,车中颠簸起来更叫他头晕目眩,故而二十里的路程他走得有些艰难。郑暄不忍旧友受罪,车行至半路,他便叫停歇脚。 眼下日头正盛,边上一条淙淙流水正是潋滟。他将司华年扶下车走走,舒缓下心情。班媱也跟着在河边漫步。 两人许久未见,谈笑间总要牵扯些过往趣事。班媱不好参与,只能默默听着,跟在后头。 司华年这眼疾也不知是因何而起,江湖上从未听说,也不知是有心人刻意隐瞒,还是这两年他无意中遭了难。 班媱目光跟随着他,渐渐挪到那双修长秀丽的葱白手指上去,也不知这绝世琴音到底如何。 “好些了吗?不如回去吧,又受凉可不好。”河边吹风虽然清爽,然对于身患风寒者总是多了一重不必要的风险。 “嗯,回去吧。” 得到司华年点头,郑暄便带着他往岸边走去。扶他上车之后,郑暄拍拍身上尘土,忽然意识到身上有个绣囊不见了。 “很重要么?”郑家公子又不缺钱,丢了便丢了。比起他那布袋子,班媱认为,早些送司华年进程养病似乎更加重要。 谁知郑暄点头,班媱这才晓得那是他祖母留给他的遗物。 这城中人皆知他跟他祖母情感深厚,这块临终遗物的绣囊,他更是当成宝贝一样,片刻不离身地戴着,不去寻回来怕是要留下终生遗憾。 她留着郑暄和马夫在原地照看司华年,自己则是领着云碧就去重走一遭刚刚的路线。 他们刚刚走过的河边开阔,一个绣囊落地应当好找得很。两人却是翻来覆去看了好久都没发现什么踪迹,只怕是不小心卷入河水,或是叫大风给吹去别处了。两人只好扩大着范围,再仔细搜索。 只是这无头苍蝇一通找,实在麻烦。别的都好说,若是刮进旁边这芦苇丛中,才真的要命。 可那又是祖母留给他的遗物……想到这里,班媱耐着性子就进了芦苇丛中翻找。此地水草茂盛,足有半人高,眼神不仔细一些怕是难以寻得踪迹。 班媱越找越是聚精会神,也越走越远。 云碧不怕找不着东西,就怕找不着她家郡主,也一个劲地跟着往芦苇丛中扎。 风吹荡间,她隐约看到一个悒郁的紫色绣囊,高呼着就要举起来。惊喜大过,脚落得深了,恍惚间像是踩到什么又软又硬的木棒,她低头去看。 那泥土湿润、掩在一片看不见颜色的布料之上。云碧有些好奇,再低头仔细查看,只一瞬,就惊呼起来。 “啊——” 班媱被她尖利的呼声叫来,郑暄也从岸边赶来。 高低芦苇中,云碧已经跌坐在地。她忙跑到她身边:“怎么了?” 云碧别着脸不敢去看,手指指着刚才的方向不停颤动,声音流露出万分的恐惧:“那……那个……” 班媱顺着就去看,只轻轻拨开一层泥土,就发现了云碧害怕的东西。 那是一截惨白的手臂,因为浸润在这湿土中,闻不见异样的腐败味。只是这手臂未免太瘦小了些,班媱在军营中见过许多将士残肢,也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手臂。 她壮着胆子又去拨开一些,一点又一点,她的动作变得迅疾而慌忙。 班媱有些不敢置信,这具摆放得十分扭曲、四肢也仿若车裂般仅仅只是藕断丝连的尸体,居然是一具童尸!惊悚中,她壮着胆去探看五官,已经全部糊上泥沙,面貌不清。只是论个子,至多也就七八岁啊…… 饶是郑暄见过诸多大世面,眼前的场景也足以令他生惧。 风吹草动之间,班媱回头,面色凌厉,她定了定神,望向身后。 “郑公子,等会儿安顿下司先生,你怕是得走一遭京兆衙门。” 冤魂 这两日,黄庆总想着,是不是该去青林寺里头找大师开个光。不然怎么桩桩大案接连撞到他头上来呢? 恰逢休沐日,在家都安排好饮茶赏花了,京兆衙门又有人来报,出了案子。 他端着手中茶盏,不急不慢:“不是什么急事,就过两日再说吧。” 照理说,官差休沐日来的事件,通常都压上两叁日,等到开始画卯再行通报。这跑来家中报信之人并非那跟随多年的亲信,他只当这人刚刚任职不懂规矩。 那人却是低头抖擞:“大人,这怕是不好压后啊!” 压个案子而已,放那儿不管即可,有什么不好压的?黄庆不以为意,之后那人的话却是一句又一句的令他心惊。 “大人,出的……是件命案。” “死的……是个孩子……” “报案者是郑暄公子……发现尸体的,是长安郡主……这会儿还在那尸体边上守着呢……” 执茶之手顿在半空,黄庆认栽似的放在桌上,此刻他心比茶凉:“知道了。我换身衣服,马上出发。” 班媱还在城外那陈尸处等着,此人死相凄惨,又被抛尸于荒野之地,难以发现。 她环顾周围,尽是群山绿水。东郊出城之路最近的驿站离此处有些距离,寻常进出者少有在此歇脚之人。若不是今日司华年生病不适,他们恐怕也难以发现。 在这繁华的边缘处抛尸,倒算得上是个聪明之举。可是,什么人会如此残忍地杀害一个孩子呢?她看着尸体,疑窦丛生。 云碧胆小,单是之前那无意中一瞥都能叫她做上好一段时间的噩梦,她又不好扔下郡主独自回去,只能远远地站着。恍惚之间,风声送来马蹄声,她向小道望去,看见一队人马正匆匆赶来。 “郑公子,这里!”她向带头的郑暄打了个不可忽视的招呼,郑暄与府尹黄大人一同下马,踅步而来。瞧见那公正廉明的青袍,她才松了口气。 “郡主,下官来迟。”黄庆抱拳行礼,瞥了瞥那隐没在泥沙之中的尸体,眉头紧蹙,“验尸官先来看看。” 他一声令下,身后待命的几人便纷纷上前。此地泥沙淤积,尸体多亏被那飘扬的水草垫住,才没因此下潜。验尸官仔细翻看着,抹去面部泥沙,手指绕着头骨摸索,疑虑重重。复又轻抬其四肢,僵硬之中又呈出四分五裂之势,更叫他迷惑。 “大人。”他走到黄庆身边,看了看旁边的班媱与郑暄。 班媱知道他们衙门查案有自己的规矩,可她也十分好奇,于是先黄庆一步开了口:“我和郑公子乃是第一发现人,稍微听点概要应当也不算过分吧?” 黄庆思索片刻,微微点头,对验尸官道:“无事,你说吧。” 验尸官弯着身体,指着那具尸体就比划起来:“这是具男尸,看他门齿似乎才脱落,年龄至多也就八岁。四肢均有断裂之象,应当是外力所致。下官刚刚摸了摸他的头颅与腹部,怀疑是遭受过重击或是高坠。” “能否推断这死亡的时间?” “这——此处潮湿荫蔽,前段时间艳阳日中又下了两日暴雨,致使尸体更易腐败,不好论定。据下官粗略推测,约莫死了七八日了。” 十日之前,恰逢中秋。这孩子便是在那佳节前后孤单死去,也不知他父母若是知道了,得做何感想?班媱有些唏嘘。黄庆亦是不知如何处理。 荒郊野外,叫两个有身份的挖出来一具死相凄惨的童尸,这事传出去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他们站立在不远处,幽幽望着那衙差将尸体抬出。之前腐尸的味道被淤泥与水草遮掩,往来 大风又吹散许多,这下轰然抬出,刺鼻味道被瞬间放大,云碧已经躲去一旁干呕。 黄庆断案多年,也少有见到性质如此恶劣之案件。当即下令众人仔细翻查,莫要错过什么证物。一般来说,抛尸既然未曾褪去其衣裳,自然也就不在意他身份被发现。那么,难免不会落下什么可供辨认的遗物。 黄庆如此相信着,期盼着能找到哪怕丝毫的线索,为这无首无尾的案件提供一个大致的方向。谁知,等来的不是新的证据,而是更坏的消息。 一众衙差仔细翻找,考虑到近日有过暴雨,甚至开始挖掘泥土,生怕那有如百岁锁之类的证物下沉。翻找半天,好不容易翻出来一个银白色物体,拉出来一看,居然是一截白骨。 赤条条的,修长又阴森,陷落在这泥沼之中。 黄庆看着那一截白骨,无需验尸官向他说明,他就知道,又是一具童尸。他不禁冒出冷汗,同一处位置,已经挖出两具童尸。 他看看周围,疯长的芦苇随风飘舞着,像是一双双鬼魅的手向他喊冤。他的脚微微陷在泥土之中,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拉扯住。他忽然联想到一种极为恐怖的可能性。 这里,或许不止有两具尸体,或许…… 他为自己的联想打了个冷战,赶紧命令衙差们扩大搜索范围,并且深挖下去。 一铲又一铲,秋日应当是丰收的季节。农田里收割出饱满的麦穗,他们的每一次收割,却是一节又一节光秃秃的白骨。 短而细小,无一不彰显着他们孩童的身份。 “大人,这里有!” “大人!这里也有——” “大人——还有这里!” …… 衙差们一个接一个地呼喊着,叫得黄庆心惊胆战。他的目光跟随着挖掘的队伍,思绪犹如一根绷紧的弦,稍微拨动便是厉声连连,叫人畏惧。 短短两叁个时辰,他们已经打捞出来十二具不齐全的骸骨。而这,一定不会是全部。 班媱看着面前这一排整齐的森森白骨,不禁捏紧了拳头。 她感觉自己能听见,风声之外,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无数的魂灵在喊冤! 这烈日高挂的晴空下,这无数杂草纷飞的土壤中,这淙淙流动的河水畔,是一条山清水秀的,通往明艳帝都的繁华道,更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坟场! 还未等到他们回到城中,这一大案便迅速传开,比之先前的科举舞弊,风浪还要更盛。 稚子无辜,到底是如何心狠手辣才会杀掉这么多孩子呢! 黄庆想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所思虑的,还不止是那离奇的死亡。 他是这一案中,负担最重之人。单是早朝上,就有不少同僚跑来询问事情详细,他只说是公务机密不便透露,事实上,他连一点线索都未曾掌握。 这些孩子大多已经化作白骨,就连那最近的一具尸体,都腐烂得难以辨认身份,想要查找相关信息实在不是件易事!更何况,若是有人能在管制严明的皇城之中对诸多孩子痛下杀手,还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此人手段心智之毒辣,可见一斑! 他所要面对的,又何尝只是抓到一个杀人凶手这样简单哪! 一时间城中流言纷纷,有说江湖大盗杀人如麻,也有说恶鬼盘旋怨念深重。无论是何种猜测,都未曾得到证明。 城中有一道士,掐指卜卦都十分灵验,故有好事者曾经去找他探求一二真相,只得到一句“怨气冲撞”的解。众人想不明白,这一条小道太过平庸,诸多人士由此进出都未曾发觉过其中蹊跷,哪来的怨气又将那十几具魂灵的怨气给撞出来了呢? 后来不知是谁又多嘴多舌,叁言两语就牵扯到发现死尸的班媱,直言冥冥之中天有安排。大家恍然大悟,恶女撞恶灵,那歪门邪说的论调也因此吹得更加汹涌些。 而此刻,谣言中心的班媱就坐在山林的月光之下发呆,不知怎么就想起傅九渊嘴里,她素未谋面的那个叁岁而亡的小姑娘。 家家都有幼童,这样的遭遇很难不令人心生怜悯。那些被埋在荒野之中的孩子,大多应当与她就是一个年纪吧。世态苍凉,成人都尚且难以自保,独善其身,遑论这些未长成的少年少女呢? 比起身处流言蜚语中感到委屈无辜,班媱其实更忧心。她不是多么喜爱孩子的人,却仍旧为那些无故死去的稚子幼童感到惋惜与痛楚。 她回头,看看身后也一言不发的傅九渊,无尽的迷茫被寒夜放大:“你说,到底是谁做的呢?” 傅九渊长叹,望向长空:“再等等吧,会有答案的。” 棘手 黄庆没日没夜地查了四五天,几乎算得上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一堆白骨,半具腐尸,可供验证身份的线索基本都被那潮湿阴暗的泥土一并吞了个干净。他一筹莫展之时,芦苇地那里传来了好消息,有人在掘地叁尺终于挖出来一把长命锁。 那个小物件在这中间不知埋了多少时日,已有发黑现象。重新清理干净后,他们才寻了画师来描画,这样的东西不知多少人都有佩戴过,黄庆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谁知当日下午便有一老头前来认领。 捕头将他领进来时,黄庆见他衣衫褴褛,还以为又是来讹诈银器的流民,可一再盘问,便发现他对那器物的描述十分精准,就连那上头的断裂之处都能如数家珍。黄庆半信半疑地将那器物拿了出来,他几乎是当场就红了眼眶。 老人儿子儿媳走得早,独独留下一个孙子与他相依为命。前年他们一同去往城中卖菜,孩子玩心重,到处跑,他虽上心看着,可稍微一个不留神人就不见了。当场他就急得跑遍全城,愣是半点踪迹也未曾找到,后来来了衙门报案,也是没有音讯。 两年过去了,他想过孩子是不是给哪个拐子给弄走了,有过出去找的打算。可偌大世界,他能去哪儿呢?便也只有留在这原地等待,只是等待。万一孙子哪日有机会回来了,好歹还有个实在的去处。 “没想到啊,没想到,等了两年,等到的居然是死讯。”他哭嚎着,带着这个岁数特有的沙哑,黄庆听得心慌。 老人当即便要求去看那孩子的尸首,可是哪里看得出来呢,挖出来十九具尸骨,男七具,女十二具,几乎都是白骨,再无辨认的可能。 他站在停尸房门口,听着那衰老的哭声,许久许久。 这样的场面令人痛心疾首,可也给他提供了一些思路,或许这群孩子,是人贩子看管过程中不小心打死的呢?想到这里,他速速命人去调查以往的拐卖案例,希望从总获得一些灵感。 这个方向,班媱不是没想过。可是一听说,里头还有挖出来一块长命锁,她就放弃了这想法。 民间制长命锁,少有用纯银的,大多都是混杂黄铜烧制。年久易黑,不怎么值钱。可要是那为了换钱而丧心病狂的拐子,怎么会在抛尸之前,不把身上的财物掏个干净? 即便只是些碎银,她也相信,这些见钱眼开之徒,绝不会轻易放过。 况且城中及周边村落上报的孩子走失案件,远没有尸体的数量之多。拐子拐人总是要隐蔽,要孩子健康漂亮才能尽快脱手,没必要将他们骨头打断,施以极刑。 班媱想起那日验尸官所说的,这些骨头大多都有断裂再生的痕迹,仍旧有些彻寒。 这几日云碧总是想起那副小小的尸骨,睡不安生,班媱有何尝不是? 她只能寻着机会便去找问春,从一些与那孩子同龄的鲜活的生命中获得安慰。 因为上次这么一闹,清歌的处境有些艰难。她本就性子冷淡清高,即便是没入教坊司,也没舍下半点面子去哄人。若不是生了一副那么漂亮的皮囊,还有点不错的琴技,估计没什么人愿意点她。 管事的这一顿教训,让她消沉落寞许久,不再出来接客。直至班媱再来,她才算是重新开张。 “说了我给你出气你又不愿,如今自己在那里郁闷个什么?”班媱直言不讳,清歌还是拗着骨气不肯求助,她又只能心软,叹气将话题引开。 “说点别的吧!前几日的东郊埋骨案,你们可有听说?” 二人不约而同地点头,班媱又问:“我在这城中待的时间不长,也不如你们认识的人多,这些日子,可有从别的客人那里,听说过什么消息么?” 清歌这两日都在禁闭思过,哪里听过什么新鲜的消息。倒是问春,还算有点收获。 班媱看她有话要说,起身就要去一旁拿纸笔,问春却拉住她,指了指手边那杯茶水,意思是不愿落笔。 班媱有些疑惑,不愿落笔,那边是其中有些秘辛了?她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等待着问春的解答。不一会儿,桌上便出现两个字“狎妓”。 这两个字叫班媱看得迷惑,“狎妓”,顾名思义便是玩弄妓女。可这玩弄妓女,又与死去的孩子们有什么关系呢? 问春看出她的疑问,复又写下叁字“冯员外”。 班媱看着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两个词,不禁问道:“冯员外狎妓?哪位冯员外?” 问春摇摇头,她所知道的,不过也就是两个客人聊天时谈到,有个姓冯的员外郎曾经在城内张罗过一处暗娼园子,专事权贵。里头有许多孩子,帮忙端茶送水,兴许就是看见哪个不顺眼,便直接给打死了。 本来是件过去许久的秘事了,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小哑巴,人家说不定还避讳着她不肯说呢!问春第一次庆幸自己这不能说话的病症,派上一点小用场。 至夜,寒风清幽,她别过清歌问春,便直接上了青林寺。 傅九渊正孤立院中,独眺圆月。班媱从墙上轻轻跳下,走到他身边,张口就问:“你可知道有位冯员外?” 傅九渊晗首:“八年前便病逝了。” “八年前?” “他本就是靠经商起家,叫做员外也就是蹭个官名,没什么实际意义。八年前生病便走了,子孙不孝,家业没能支撑下去,故而没什么人知道。” “那你可知道他以前开过一处暗娼园子?” “小鹊桥?”傅九渊没想到她还查出这件事来,有些意外:“那是他以前专门开来奉承权贵的,当朝许多官员都喜欢进去玩耍。” “仅此而已?”她不相信。 傅九渊笑笑,又给她透露一些:“听说那里头姑娘们放得开,故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法。是什么,也就不用我说了吧?” 班媱不是那一窍不通的豢养闺阁,男女之事,所谓的玩得开是什么,她大概能猜测到几分,因而没有追问。 傅九渊笑眯着眼:“你问他做什么?他八年前就死了,跟东郊埋骨案有关联么?” “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我希望我的想法是错的,但是又太有可能不是。” 傅九渊当然知道她在什么,有些惆怅。 是啊,这暗娼园子招人喜欢,未必见得就只是因为里头的姑娘们玩得开。冯员外这样懂得逢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们,私底下究竟如何恶劣呢? 自古以来都有狎童妓的例子在,放在他们这个时候也未尝不可能。他能想得到,班媱自然也能想得到。 他不愿她陷入这种情绪,出声安慰:“别想了,死了八年,即便是有关系,关系也不大了。” 班媱若有所思,她看看傅九渊,又看看圆月,再度开口:“人性之恶万万千,不去想便不存在了么?” 傅九渊闭口不言,就这么静静地沉沐在月光之下。 对于她这样无忧无虑的身份,想要抽离那些恶并不难。 纵使人性之恶万万千,只要她不去想,她就确确实实可以当作它们不存在,只将自己活成无忧无虑的模样,可他忘了,他们是一样的执拗,认准一件事便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若是她真的能够哄骗自己置身事外,也就不会在一个个深夜来探访他这个罪臣之子了。 不想便不惑,那些用来宽慰孩子的话对她不会奏效。傅九渊合眼,眼前浮现那叁月间班媱与他周旋时的机灵模样,终于释然:“再等等,再等等就会有结果。” 什么叫再等等,她想要问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傅九渊却久久地合眼站立,化在这滩月光中。他的声音裹着一层未知的温暖,叫班媱觉得安定,也被他劝服。 “好,再等等。” 当堂对峙 又一日,京兆府衙贴出告示,说是那验尸官重新勘验尸体,发现那留有半副肉身的肩胛骨位置,发现一处赭红色印记,猜测约莫是那孩子的胎记,呈残月状,望能借此辨认出孩子身份,还请知悉详情者能前来认尸。 去倒也去了几个人,然而都未能真正对上号来。 眼下天气虽不算炎热,可这尸体总放着也不是个办法,若不能快些破案,只怕是这些尸骨还是不能好好下葬。一时引得许多人揪心。 班媱在教坊司跟问春闲聊起这件事时,问春都表现出明显的哀痛。 小姑娘同情心重,碰上跟自己年龄相仿的遭此大罪,难免有些神慌。清歌就显得沉稳很多,只是倒吸了几口冷气,便缓了过去。 “郡主近日怎么不去关雎阁听曲儿了?”斟茶时,她轻声问班媱。 “玉珠也极好的,只是她如今成了名伶,我总是赶不上。怎么,你不喜欢我来这里?” 班媱说得虚虚实实,纵然有约不上玉珠的原因,来这里主要还是怕杜飞廉又来找麻烦。 不过就她这几日观察下来,那杜癞皮似乎收敛了许多,不仅这教坊司里没见过他来,就连关雎阁里也听说得少了。过两日刚好郑暄又要撺掇什么宴席,也不知那杜飞廉是不是为了面子精心准备着,反正她懒得去管。 脑子里诸多事情烦忧着,他杜飞廉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她上心? 郑暄本来想着班媱与杜飞廉关系不好,打算将他们俩隔开做邀请,谁知师诤言从中插了一脚,在宴席第一日就将班媱一同带了过来,还满脸得意。 看样子就是想借着那日射箭的旧事挫一挫杜飞廉的锐气,可他今日准备的是雅宴啊!是要作诗作画的啊!郑暄看着师诤言那自鸣得意的模样,扶额无奈。 班媱这些日子为那大案,以及案件与傅九渊的关联愁得头疼,想着来到此处能稍微休息一下。刚一入门就撞上一身紫红到处招摇的杜飞廉,直觉自己有些太过倒霉。 然而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拂了郑暄的面子还是不值得,她早早就向他打听,什么时候能有机会找司华年弹个琴,郑暄却道司华年病还有些没好,不能出来应酬,弄得她愈加忧愁。 怎么这坏事就赶着趟儿来呢?她有点想拉着同样倒霉的黄庆一同上山,找无妄帮忙驱魔开光了! 一番游玩下来,连郑暄精心准备的吃食都没太在意,光顾着神伤了。她听说那杜飞廉还在宴席上大秀画技,一幅丹青水墨那叫一个写意盎然,风流俊逸。 也不知道跟曾经她听说文采翩翩,现在却因为要守孝而屈居家中的池见知相比,会怎么样。 心里藏着太多事,一顿饭她食之无味,师诤言在一旁尽心尽力地哄着,也看得出她心不在焉。当下就问她要不要一块去赌钱,被班媱一句“玩物丧志”给拒绝。 晚上,班媱坐在木凳上,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问傅九渊。 “不是说,再等等,便有结果了吗?” 傅九渊有些无奈,说了再等等,也没说等这么快啊,要想扳倒什么人,不得再费点时间筹谋吗?他伸出手中转动的串珠,递给班媱玩,想让她缓解下郁闷情绪。 班媱一把推开,别开头去,越想越是烦心:“你不能直接告诉我结果吗?” 那日向他探问冯员外,她就知道,他跟这件事铁定脱不了干系。若是平常那些她单单只是围观的事情便算了,明明这回她是亲手将那小儿的尸体给挖出来,他居然也装个哑巴桩子,闭口不谈。班媱实在有些生气。 傅九渊拿她没办法,只好透露一点信息:“明日,明日就会有新消息出来了。” “当真?” 她一脸怀疑,像是不肯相信他的言语。傅九渊着实没想到自己的信誉竟然已经低到这种地步,笑得无奈又宠溺:“当真。” “好,这回千万不能骗我了!” 班媱努着嘴,佯装出怒气威胁他。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一只懵懂可爱到处翻墙的狸猫。 狸猫?傅九渊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个比喻,那跳上跳下又傲娇不饶人的样子,倒确实是如出一辙。他看着班媱,不禁失笑。 “好,不骗你。” “那还差不多。” 班媱得意,一整日都期待着天明。 京兆衙门刚刚开门,她便派了人在门口蹲守着,以防错过最新消息。 大约是在午时二刻,京兆衙门去了个人,上前道有案情需要禀报。那个人她认识,正是关雎阁的玉珠。玉珠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夜,她想要去关雎阁找玉珠探问时,她谢绝接客。 她们之间从来关系不错,玉珠就算是怠慢了其他客人,也几乎不会拒绝她。 班媱深知,今日这趟禀报案情,也许比她所想的还要沉痛忧虑。 她忽然间就懂了傅九渊叫她不要去想那些龃龉沉渣的原因。有些恶,有些痛,能够不去经历不去触及,算是一种幸运与体贴。她不该傲慢地去探听人家所有的心事。 她乖乖坐在家中等候结果的这两日,黄庆像是发了疯一般地找寻着线索,好不容易将一切蛛丝马迹都串联起来,他却有些不敢置信,把自己关在书房内,睁眼神伤了一宿,才收拾起信心下定决心。 第二日,他就向上呈递了折子,说是要拿文川爵爷杜鹤与他儿子杜飞廉。同时一并呈上相关证据文书,以供参考。 圣上纠结了半日,终于还是允诺。 这虐杀儿童的案子,绝非小事,不是一句大事化小便能解决的。 开堂那日,整个京兆衙门门口几乎挤满了人,班媱好不容易在挤到了最前面。 她看见黄庆闭眼沉思,好久,才开始升堂。水火棍搅弄出一地尘土,飞扬间,两个身有爵位之人便被请上大堂,一个是桀骜不驯的杜飞廉,另一个则是他老爹杜鹤。 “你们二人可认罪?” “本爵爷不知何罪之有啊!”杜鹤的声音低沉,压过外围的喧闹声。杜飞廉平常嚣张得很,此刻也只依在他老爹身边不做任何言语。 黄庆知道,他们二人应当都是不好啃的硬骨头,也没想着多跟他斡旋纠缠。当即便传唤证人上场,只听见一声威武喝立,大堂上便出现一个袅袅倩影,她轻轻跪下,不若往常那般旖旎伏低,而是昂着头,端正又慷慨。 “民女玉珠拜见大人。” 杜鹤不认识她,杜飞廉确是知道得清楚。她曾与他缠绵帐中,然而也未曾在床榻之间说过什么不当言语,他实在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出来指证自己。 “先说说你自己的身份吧。”黄庆没理会二人的眼神,开口向玉珠说道。 “是,大人。民女名唤玉珠,如今在关雎阁做事。” 关雎阁,那是什么地方?烟柳翠竹,逢场作戏。她的话能有什么可信度,还敢出来指证人家爵爷父子。外围的人都笑翻了天,黄庆怒目而视,直接拍响升堂木,维持肃静。 “你且说说,你与这案子有何关联?” 玉珠坐得笔直,不曾露出半分怯意,昂首便开口道:“民女在进入关雎阁之前,也曾在小鹊桥做事。” 一言既出,堂下哗然。小鹊桥是什么地方,或许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可稍微了解一些内幕的,皆是一脸惧色,尤其是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杜鹤。 “小鹊桥,乃是曾经的冯员外所开的一处暗娼园子,专门用来侍奉权贵。我父母早故,与姐姐相依为命,无长技傍身,冯员外给了我们银子安葬父母,我们自然就成了冯员外手里的人。 那年我八岁,姐姐十四岁。我年纪小,只能端茶送水,姐姐则是被送去服侍客人。这也没什么,我们受了人家恩惠,付出点东西也是应该的。 只是,这说好了是服侍,到了后头,却变本加厉!” 她说着说着,声音开始颤抖:“有些官员玩得大,总喜欢掐着人家脖子或者直接出手打人,手重了,也死了好些个姑娘。我姐姐算命好的,每次都能险些逃生。可是,哪有一路都命好呢,最后,还不是死在了这杜鹤手下!” 她说得悲怆却坚定,死死地盯着杜鹤,不愿输给他的威权。 杜鹤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也不是第一次受人指摘,根本就不畏惧一个小丫头的指控,当场就反驳道:“小丫头,说话可是要讲证据!我堂堂世袭爵爷,也轮得到你空口说白话地污蔑吗!” 他的话掷地有声,却叫玉珠冷笑出来:“嗬!你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 她拂了拂袖子,不屑于他的压迫:“杜鹤,你怕是不知道有些事情,做过了,就会有痕迹。”“八年前,冯员外病逝,小鹊桥也就渐渐凋敝。你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我知道,冯员外胆大心细,曾经留了一本名册,上头记载着每位官员的到访日期以及当日玩乐事项。 我曾在给他送茶时见过,所以在姐姐去世之后,我就想尽办法去抄录那本名册。后来冯员外死了,我们有的被遣散,有的被卖给别的人家。 离开小鹊桥之前,我特意去了冯员外的书房暗格中查看,居然直接叫我偷到了原本,并且保存至今,上头的名字都写得清清楚楚,此前我已递交给黄大人,杜老爷还是不肯认罪吗?” 她的话如当头棒喝,杜鹤顿时哑口无言。 黄庆直接当堂取出名册,作势就要宣读,朝廷六部乃至军中,都曾有人参与其中,他只不过是念了些关于杜鹤的内容,堂下便有人开始倒吸凉气。 杜鹤不信,那死人还能拉他下水,当场就说是玉珠为了污蔑而乱作抄本。黄庆直接将那本子甩在地上,上头赫然是那冯员外的字迹,他便是要否认,也难以自圆其说。 忽地他就垂下头去,外头已是呼声一片。仗义每多屠狗辈,像他们这样坐享权利钱势之人,反而都是些心狠手辣不顾人伦的破烂。 在一众责骂唾弃声中,杜鹤抬起头来:“即便是说我跟那多年前的命案相关,大人可有挖掘出那些死了的尸骨?既然死无对证,仅凭一本名册杜撰,就能够强行给我安上罪名么!” 声声质问 杜鹤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知道这朝廷法度,断案讲究真凭实据,若是只有一本名册,实在难以自圆其说,还得有实实在在的尸体才算说的过去。 他自认为这般反驳天衣无缝,已经开始展露出胜利的笑意。黄庆却是又令他大吃一惊。 很快,他就命人抬出那些尸骨。 那名册上不仅记录了这些官员的姓名身份及其所犯罪行,更是将每一个失手打死的姑娘名字也留在名册之上。 所有尸身均葬于小鹊桥西墙的小佛堂边上,在地底下围城半座骷髅城池,由佛光镇压,好散去他的冤孽。 都说商人重利又多疑,留有后手不算意外。然而他们都没想到,冯员外竟然能在多年之前就预料到这当堂对峙中可能出现的疏漏之处,已经将一切机关统统算尽。若是他身体康健,还不知这澹京城中的商业又会是怎样的格局! 杜鹤失魂落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输给了一个死人。 一旁的杜飞廉有些慌张。父亲告诉他,至多便是吃两日的苦头,回头还能找他姑姑诉苦,骗得皇帝一些恩宠,没想到…… 他静坐在旁边,等待着父亲的再度反击,等了半天,却还是只有沉默。他连声呼唤着杜鹤,好久,才将他唤醒过来。杜鹤重新振作精神,问起黄庆。 “既然今日是来问多年前的罪,与我儿又有何相关?” 这句发问也是堂下众人想要问的。 班媱知道杜飞廉为人恶劣,可不论怎么说,八年之前,他应当也就是个黄口小儿,他父亲总不至于带着他就出入那风月之地吧!太荒唐! “嗬!”一声冷笑打破他的自以为是,玉珠面色冷漠:“杜老爷贵人多忘事,应当是不记得我姐姐是怎么死的了。” 她的声音珠圆玉润,甚是好听,诉说其过往时,也不由得渲染出一层悲情:“八年前,小鹊桥中,玩法众多。可杜老爷玩的,却是最稀有的一种。” 夹杂着怨愤,玉珠娓娓道来一个令众人嗟叹的真相。 “世人皆知杜老爷文采卓然,尤其写得好字画得好画。那一手丹青说是得了全天下的称赞也不为过,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一手仙人字画,居然是要画在人身上的。” 什么?班媱又疑又惊,周围也都是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只等着玉珠的进一步解释。 “若不是我有日在房中撞见姐姐更衣,怕也见不到杜老爷那一手好画。” 玉珠仍然记得,那日看见那幅画时有多惊诧。 一幅画在人背上的画,洗也洗不掉,牢牢地嵌在她的皮肤里。玉珠不懂,她实在不明白这样的画是如何画上去的。直到她偷偷去杜鹤的房间去看。 杜鹤擅长画画,甚至知道光影变幻下的不同效果,在人的肌肤上会呈现得更加精妙绝伦。于是每一笔都下得极其认真,而她欣赏不了那样的画,她只听得见姐姐的啜泣。 原来那些横平竖直、那些飘逸灵动,都是杜鹤用一支长针裹着矿石勾勒出来的。他每次来都要再给之前画的部分再添上几笔,都要在完好的新肌肤上画上新的图案。 或鸟兽虫鱼,或花草林木。 他对着日光啧啧称奇,姐姐却趴在案板上无声哭泣。 玉珠忽然就明白了,那些个深夜醒来听见的哭声,不是幻觉,而是姐姐不得不藏起来的痛苦。那么隐忍的眼泪,流在不为人知的深夜。 她越说越是难过,面上已是两行清泪:“姐姐实在不愿受你凌辱,便反抗起来,而你,则是用力殴打,打得她鼻青脸肿。没过几日,姐姐便撒手去了。” 她声泪俱下,悲情充满着整座京兆衙门:“那名册上只写我姐姐是受杜老爷殴打致死,可未曾提及这作画之事。杜老爷要反驳,也尽管反驳。除非你忘了,那渡水野鹤的私印,也被你已作画的形式,烙在了我姐姐的背上。 那个印鉴,我记得清清楚楚。杜老爷需要我在堂上给你画出来吗?” 渡水野鹤之印,杜鹤从未对外用过,只是在送给亲友的几幅得意画作上有印过几次。有心人若是想查,其实也不难。只需要找到那几幅画作,就可以印证真伪。 他当年之所以在那女子身上印下私印,只因那幅画实在令他满意。即便是后来她死了,他也曾想过找冯员外把那尸体要过来,用点江湖上防腐的法子,兴许就能留住。只是担心冯员外会生疑,这才不了了之。 如今这事情被她重新翻腾出来,他毫无还手之地。颓然中,他还是不忘庇护杜飞廉。 “即便如此,我儿也与此事无关。” 玉珠抹去泪珠,抽噎两声,重新镇静:“杜公子饱读诗书,记性应当也不错。你在我那里留宿时,曾有两个大哥来找过你,说是来了好货,让你去挑选。当时你还问他们是几个月的,他们给你一一介绍。 我那会还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这河边的众多尸体挖出来,我就明白了。你们口中所说的货,是那群孩子。而几个月里的几,说的便是他们的岁数。 此事,我还记得。杜公子呢?已经忘干净了吗?” 默然,再默然。 原以为只是个人贩子拐卖孩子,未曾想竟然牵扯出这样一件大案。都还只是未满十岁的孩子,竟然已经成了他们权贵手中可以随意挑选的货品! 这样的事情越是不可思议越是离奇,便越是令人愤怒。 “你莫要血口喷人!那两人与我说的只是……”杜飞廉忙做反驳,忽而语无伦次,张皇之中,他只好乱作解释:“那只是些江南果品,哪里又是什么孩子!” “若是果品,何须半夜前来通知,还如此小心翼翼掩人耳目?” “若是果品,杜公子面对我的疑问为何不敢坦然相告?” “若是果品,又怎的要那两人好好看管,莫惹是非?” 玉珠步步紧逼,毫不退缩:“只因为,那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你所说的,可供品尝的几月的果品,其实是那些无辜的孩子。” “你一个小小青楼女子,休要在这里污蔑!”杜飞廉也开始激动起来,意欲起身直接去打玉珠,却叫那衙差的水火棍重新按回原地。他武艺高强,对付几个官差自然不在话下,很快又重新站起。 眼看玉珠就要被他一掌劈到,却是班媱忽地飞身出来,踢开他的致命一掌。 “急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既然不怕你乖乖听着!”班媱不耐地训斥道。 杜飞廉本就跟她合不来,在这公堂之上又受了困,如今叫她这么一记飞踢,更觉颜面无存。怒火冲冠,只想跟她一较胜负。 班媱也没在怕,一个就要坠亡的落魄之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她直直迎上杜飞廉的目光,瞪了回去。 “你有本事就接着闹,反正我没杀人,打个杀人犯外头还指不定得多叫好呢!” 门口的百姓一呼百应,个个都嚷着:“打死他!郡主打死他!” 班媱还从未得到过这样高的呼声,一时间更有了底气。 这高堂明镜尚在前,秩序却被搅得稀乱。黄庆再度拍板维持秩序,杜飞廉鼓着双眼,自觉理亏,只能重新归回原位。班媱担忧他管控不住那癞皮狗乱咬人的脾气,怕他又发了疯去伤玉珠,便没有回到门口,只是退到一旁,以防不备。 黄庆没阻拦他,重新拉回局面。他请了清嗓子就道:“杜飞廉,你这般在堂前闹事,只会对你自己不利!” “难道我就由得她构陷我,却不做丝毫辩解吗?” 黄庆见他义愤填膺,只觉得好笑。怎么这凶手居然都能如此坦荡? “你辩解什么?”他看着这试图辩驳的杜飞廉,直接压下他的气焰:“你有什么好辩解的?那两名男子已被你杀害,你自然有恃无恐。可先前关押孩子的地方却已然被找到,那看管孩子的奴仆也还有侥幸活下来的。” “什么?”杜飞廉惊诧非常。 “百密一疏,你以为杖杀便是结束。却没想到,玉珠姑娘心细,早就雇人暗中将那苟延残喘的恶徒救下,留了一条性命,好带你上路。” 他这话不仅叫杜飞廉震惊,也叫班媱心中一动。 倘若玉珠先前的蛰伏与隐忍都是为了复仇,可如今这提前筹谋的思虑,已然不是复仇两字所能解释的。若真是她所为,那自己先前便是小瞧了。 然而黄庆的话还未完:“那人早已认罪画押,说是得你指使,四处拐买十岁以下幼童,供你玩乐。遇见不听话的就打一顿,长大了不合你眼的便直接杀死。恐吓、摔打、火烤,无所不用其极……这么小的孩子,亏你也下得去手!” 一字一句,都超乎常识。任何有良心的人都干不出这样的事,那些昭昭恶名从黄庆嘴中说出来,引得满堂哗然。 可这竟然还不是结束。哗然中,黄庆再度开口:“另外,先前我曾发了告示,说那有一儿童肩胛处有赭红色胎记。后来验尸官才察觉,那东西或许不是胎记,而是朱砂。” 朱砂,世人常常只道这是炼丹最常用的材料。可忘了,这也是作画最常用的颜料。不仅如此,黄庆还在那尚未糜烂的皮肤边角发现一些孔雀石的痕迹。 名贵矿物作为颜料,可不是寻常人家就能用得起的。更何况,除了他杜家,谁还会在那人皮上作画? “你们父子俩这一手书画,还真是传承得细致啊!” 面对黄庆的质问,杜飞廉仍旧不死心,查出来又如何,即便能证实那些孩子是由他拐卖,又如何得知他曾经对孩子们做过什么!他开口就要辩解,堂外却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慢着!”众人让开一条道去看那来人,是郑暄! 班媱不解他这一声喝停,一下就收到他的眼神,叫她容后再问。郑暄从那劈开的小道之中走来,对着黄庆鞠了一躬:“黄大人,我给您带了个证人。” 说完,他转身看向身后,人群之中又走出一女子。蓝衣翠裙,清冷孤绝。 班媱定睛一看,啊?怎么清歌也来了? 兰因絮果 说起清歌,认识的人其实不少。 她入教坊司年头久,又是貌美琴佳,肚子里也确实有些墨水。如若不是那清高孤傲的性情,一跃成为澹京城内第一名妓,也并非不可能。 她久久困居在教坊司中,有些大人物请她上门弹琴她都会婉言拒绝,如今却出现在这森严肃穆的京兆衙门中,没人知道她想干什么。 班媱看看郑暄,他脸上挂着拭目以待的笑,跪在地上的杜飞廉却是面如死灰。玉珠的控诉犹在耳侧,几乎是在一瞬间,被刻意掩藏的那块碎片重新出现,清歌的来意她马上就摸透。 清歌慢步踏入堂内,“咚”的一声就跪下。 这一声脆响叫醒班媱。不论杜飞廉认不认罪,那些孩子死于他之手,已成既定事实。更何况府衙手中还有未拿出手的幸存奴仆可以作证,清歌,你真的要搭上自己吗? 班媱越想越难过,第一时间便蹲了下来阻拦清歌。 她摇摇头,不说话,眼底尽是惋惜挽留。清歌则流露出更为复杂的情绪。 千言万语,融汇在她从来都清冷的眼神里,班媱捕捉到那抹决绝与坚定。 是吗?这是你的决定,对吗?班媱很快从她的表情得到回答,不再执拗。 “大人,民女愿意再为杜飞廉虐杀孩童之事提供证据。” 黄庆有些匪夷所思,他鲜少去到风月之地拈花惹草,第一反应是问台下之人姓名,其次才顾及到作证之事。 “你说你要作证,是做的什么证?” “民女……有杜飞廉以人皮作画的证据。” 她说得坚决,班媱听得越是心痛。 “哦?证据在哪里?” 清歌缓慢地吞咽了口水,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她噙着两滴不可见的温热:“证据就在……民女身上……” 犹如一记重锤,这句话砸落在堂中。外头那喧嚷的人群也陷入一瞬间的沉寂,随后又是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言语与目光仿佛一记记刀锋,裹挟着霜气刮向清歌。她闭上眼,人们会同情乳臭未干的孩子,会臣服恶念熏心的权贵,却不见得会对落入红尘的女子抱有哪怕一丝的宽容。 这些,她早就习惯。身后恶语刀刀,可她决定前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不会再后悔。 “我本教坊司中一琴女,杜公子趁我不备骗我喝下药酒,致人昏迷。模糊之中,他先是将我手脚捆绑,再是悄然作画,如若半途醒来不肯配合,他便出手相向。 刚开始我总闹,他打了我好多次,都打在那掌事看不见的地方。后来我知道自己逃不出他魔杖,他就变本加厉,非要在我清醒的时刻下针。为的,便是叫我好好感受他给我带来的痛楚。” 缓缓地,在纷杂乱行的目光探索中,她一边说着,一边褪去外衣,一层一层,脱到最后只剩一件里衣。班媱想要去阻止,那双援助的手却在半空中被清歌一丝微笑推开。 “大人问证据在哪,这,便是我要呈交的证据,杜飞廉一针一针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 很快,衣裳落下,只留一抹薄纱挂在她臂膀。堂外的众人率先看到那图样,皆是惊呼。 清歌没有在意,而是再度挪动着膝盖转向黄庆。证据,只有交到主审大人手中,才算真正有效。那些看戏的人挤着脑袋都想再往前一点,班媱迅速站立到她身前,为她挡去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幅多么艳丽缱绻的画啊! 吴歌刺绣,淫词艳曲。朱砂赭石的红,孔雀石的绿,相间穿行在她娇嫩的皮肤之上。从柔软腰肢的一侧开始蔓延,缓缓上爬,一簇繁华牡丹盛开在她的脊背中央。 而花的阴影之下,则是一双交缠旖旎的男女,氤氲潮气描摹出无尽的迷乱眷恋。 那么美,美到再怎样昂贵的绢画宣纸都不曾呈现出那么动人的情态。 外头看过一眼的人都想再看看细节,就连黄庆也未曾挪开视线。 摒息凝神间,班媱却忽地低吼:“看完了吗!” 是带着责骂的问句。问的是身后的黄庆,骂的却是每一个把别人的痛楚都当作一出好戏的看客。 “好,本官知道了。” 黄庆一应声作答,班媱便马上蹲下身来,将清歌揽在怀里。她用身体为她挡住身前若隐若现的春光,又缓缓提起落在地上的裙据,一件一件帮她穿好。 “好了,没事了。” 清歌的泪还在眼眶中打转,好强的性格不允许它落下。班媱只能竭尽所能地为她遮挡住更多的攻击,小声地辅以安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年岁尚小就因家中事故没入教坊司,从大家闺秀转为任人欺侮指骂的浪荡红尘,如今再当众揭开痛楚伤疤。 没有家族护佑,清歌最引以为傲的自尊心,终究还是要被人践踏。 黄庆当下了然,怒喝杜飞廉:“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杜飞廉当下哑口无言,还想要狡辩两句,却找不到任何措辞,只能一个劲地喊冤。 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清歌会出来作证。她明明流入烟柳,还这么骄傲。怎么会甘心将身体缺损当众展示!他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当即就要反抗。班媱却直接将清歌抱到一旁,牢牢护在身后,叫他靠近不得半步。 “放肆,公堂之上你竟然还想要袭击证人!”黄庆威严再加几分,直接喝令衙差将他扣死。一桩跨越八年的案件,牵扯出如此多的受害者。 无辜死亡的孩子,为姐复仇的玉珠,誓要揭发的清歌。一张罗织了八年的权势之网,终于在今天被捅破。班媱看着玉珠,又看看身边的清歌,几乎都要气得泪下。 杜飞廉与杜鹤再无翻身之日,他们有爵位在身,故而只是压入大牢等候圣裁。班媱不知他们会受到何种宣判,但总归是逃不过一死。 热闹散尽,她扶起清歌就要送回教坊司,郑暄跑来相助,却被她直接甩开。 郑暄有些失落,主动向她坦白:“事已至此……我带清歌姑娘来,也只是希望这罪行广告天下,别让那杜家逃脱了罪名。” 可班媱却不买账,当场便出声质问:“好一个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就是要逼人来袒露伤疤吗?” 郑暄不愿在此处与她争执,欲言又止。 玉珠站在郑暄身后,幽幽地看向班媱身后的清歌,温情而汹涌。目光相交,命运在无形之中拧出一根绳索,将她二人连缀在一起,又再度剪开。 无声的对视,班媱不知道她们都在想些什么。她暂别玉珠,独自带着清歌离开。 门口剩余的围观者为她们让出一条路,是避让更是避讳。明日的澹京城会喧闹成什么模样,她不知道,只是热闹终将会过去,清歌和玉珠的未来,才是叫她最最看不清。 她花了笔银子就叫掌事给清歌放两天假,连带空出问春来照看她。 入夜,她飞快就上了青林寺。 傅九渊伫立在小佛堂中,似是早就知道她要来。 佛影森森,他默不作声。班媱一步步踏上台阶,等不到他的转身。 “我问你,玉珠是你的人?” 一个囿居于青楼的女子,纵使再有眼力再能洞察,怕是也很难从文川爵儿子手中救下一个将死之人。而她既然已经筹谋多年,又怎么会甘心在事情已经被揭露出来这么久后,才跑来呈现证据?若是幕后没有高人拨弄,班媱绝不相信她能有那般能耐。 傅九渊背对着她,没有出声。 “好,你不出声,我就当你点头了。那我再问你一句,郑暄也是你的人?” “我早该想到,世界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你让我去找司华年,又不忘提醒我让郑暄做中间人。司华年生了病,郑暄为他中途停车,刚好就停在那出事的地方。他无意中丢了绣囊,我和云碧为他去寻,绣囊便又刚刚好落在尸体边上。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凑巧了吗?” 她的质问掷地有声,字字句句都敲进傅九渊心里。 他知道她聪明,早晚会发现这些联系,却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佛影之下,他转身面向班媱,抬眸便撞进她的,愤怒得炽烈而忧伤。 “阿媱——” 他刚刚开口,却被班媱打断。 “杜家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傅九渊吞咽口水,平静道:“半年之前。” “半年之前?那就是在我初初上山之时,你就知道了。”班媱有些落寞。 “傅九渊,我说过,为了你,我不怕涉险。可是你万万不该瞒我,不该骗我。倘若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事端,早就告诉我,或许那些孩子还能救下一二,或许清歌也就不必受人指摘。这些,你都知道吗?” 那一具具尸骨尚且才有她半身高,就长眠于阴潮之中。清歌忍了这么久都没能倾诉的心事,却被他当作打垮杜家的工具。傅九渊,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她心中希冀着他能说声“不”,却只等来一句:“知道。” “知道你还——”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失望,“我忘了,你本就心狠,是我怀顾着旧事情意,总当你还是幼年时肆意飞扬的那个少年。” 她的哭腔越来越明显,喘息平缓中,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流下泪珠:“少年踩过血污要长大,我的旧梦,也该醒了。” 说罢,便是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竹筱拍响,打碎月光。傅九渊听着她踏上墙檐飞身而去,也终于不再逞强去掩盖神伤。 佛像之后,一个修长人影缓缓迈出。 “教坊司的姑娘是我做主意找过去的,而你也确实尽力保下了两个孩子。你为何不跟她解释呢?”黑幕之中,郑暄的声音穿透出来。 傅九渊转动着手中佛珠,短叹一声:“没什么好解释的。” 让她误会,或许以后也就不必再涉入其中,不必再担上不必要的风险。 阿媱,误会便误会了吧。 欲成大事者要心硬,我不愿你为了我做违心事,不如自此分道扬镳。 他的心声班媱听不见,这寂静的黑夜里,她不愿回家,她想要出去走走。 不想打扰清歌,亦是没法折返去青林寺,她晃晃悠悠竟然去往了那翻出来尸骨的芦苇河堤边。此处埋下十九具尸骨,民间都传阴气极重,已是没有多少人敢再来。 淙淙流水倒映着粼粼波光,她慢步靠近,才发现,这河堤边上站立着一个人。 “是谁?”班媱轻声问。 那人伛偻着身子转过来,须发尽白。班媱凑近去看,觉得此人有些熟悉。云雾散开,照在他的脸上,班媱这才发现,这是那日去接司华年时,帮他们搬运行李的老伯。 “小姑娘怎么会来这?不害怕么?”他的声音苍老而温厚,在冷风中显得孤立无援。 班媱点点头,笑着:“不怕,都是孩子,有什么好怕的呢?”她缓缓神,又问:“老伯,夜这么深了,你来这里又是——?” “来看看我孙子。” 他的话如有千钧重,敲在她的心上。班媱忽然想起那个去京兆衙门认领了长命锁的老爷子,猜想,大概就是他了。 幼童佩长命锁,可保福禄安康。战乱年代可避厄驱邪,长命百岁。长辈对于孩子最为纯挚的期许都寄托在这么小小的一把锁上,却还是没能避开人的罪恶之手。 班媱恍神地去看他,那枚小小的长命锁就紧握在他的手上,崭新的红线圈在他的手腕之间。 如果命运终将两人分离开来,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红线真的还能让他们来生再续前缘吗?班媱不知道。 河堤小道前,芦苇摇摆,秋叶瑟瑟。 于静默之中,班媱侧眼去看身旁那位深情怀念着的老人。 他的脊背弯成一座小桥,桥的这头是他所站立的现实,那头却是跨不过去的五年之前。一条看不见的长线将生者与死者分割开来,他所有的思念,都在与他所处的现实截然相反的那一侧。 恍然之间,班媱在这寒夜听见温柔的风声。她看向那位守望多年却只等来噩耗的老者,轻声安慰。 “老伯,我曾听说,晚来柔风是故人捎信报平安,好叫留在尘世间的家人朋友不要担心。你听,你孙子是不是也在向你说话呢?” 老人愣了一愣,颤抖着昂首,风声呼呼,温柔缱绻。他细细听着,忽然就笑了。 “宝啊,爷爷好想你啊。” 话音才落,风声又呼呼将它托起,仿佛是在与他对话。 声音交错中,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挂在下颌,透着银白月光,晶莹而剔透,最后滴落在这土地间,不知不觉就渗透下去。 那是班媱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泪,一滴,那么衰老的眼泪。 她遥望婵娟,长长呼吸,意欲将所有的不安与气愤也都融入在这夜风中。只盼这夜风,也能为她捎去信件,让那有心人能听到。 人间游、空嗟叹 杜家的事情波澜壮大,举朝震惊。皇帝甚至下令限制官员嫖娼活动,一时间澹京城内的青楼楚馆忽然萧条许多。 杜鹤是个闲散爵爷,因擅长书画而混得几分薄名,往常总有人以得他赠画为荣,偶尔还会吹嘘炫耀,如今是越看越晦气,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杜飞廉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像是阴沟里翻了船,浑身都给腌臭了。那些曾经对他有许多赞赏的长辈们,现下都言知人知面难知心。 师诤言曾在家中受他这虚来名头欺压许久,这下癞皮狗被打,他在他爹面前也硬气许多。 此案重大,黄庆忙前忙后,终于在月底下了判决。 杜飞廉虐戮孩童,杖杀证人,掩埋罪证;杜鹤不知感恩,残害幼女,教子无方。父子二人皆藐视任命,罪无可恕,判死刑,秋后问斩。 杜家抄没家产,贬为庶民,男子送往采石场服苦役,女子则没入教坊司后院,无赦不得擅动。 按本朝律例,父子二人手上何止二十条人命,此刻仅以两条性命作为相抵,这判决实在算不上公允,一时民怨四起。 朝中给出的解释是太皇太后孝期未尽,不得大开杀戒。然而明眼人都知道,宫里有位貌美的杜贤妃,最是会吹耳旁风。叁言两语保住这一家人性命,也并非不可能。 最后是朝廷碍于情面,为这二十副骸骨修了座小祠堂,以正风气,并警告其他官员慎用权力。 这顶多算得上事后安抚,完全没起到惩戒作用。班媱虽有不满,却别无他法。 这些日子,她再未上过青林寺,教坊司和关雎阁也去得少,不是在家里待着看看话本,便是陪师诤言打马球。半月下来,他二人出双入对的传言也散播开来。 有日她在街上撞见池见知,他也提起这一茬。 班媱只好解释:“京中无好友,唯他一人算得上性情相合。” 池见知有分寸,没有追问下去。当然,这话也不是只有池见知一人问过。 她有日在小茶馆内听说书时,郑暄也问过。当时她回答的可不是这样,知晓了他和傅九渊的关系,她便故意不去撇清关系。 “小侯爷英姿飒爽,能与他传点什么,那是我之荣幸。” 郑暄心思奇巧,自然不信。他知道,班媱对那日他带清歌去指证杜家的事仍旧介怀,可傅九渊本人都未尝做辩解,他也就懒得插手管这二人的闲事。 回避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便出言向班媱坦诚自己的立场。 “郡主,我是商人,唯利是图,不可能瞻前顾后。有些心狠,是应该的。” 班媱当然知道他这么做无可厚非,其实傅九渊这样的做法也无可厚非。 与他不相关的性命,他没有必要去大费周章地关切,从而扰乱了最重要的计划。只是,她难免失落。好像她总坚信的她们之间的心心相印,成了一个她的自作多情。 若是当真如此,那她又当如何自处呢?作壁上观?还是牺牲原则? 她无法做出抉择,心里只响起一个声音:“刀,自然是要磨得锋利,才叫做刀。” 那日,她久违地去了教坊司。 清歌已经开始接客,状态也自然许多,抚琴前甚至会主动闲聊。 可班媱能察觉出她的反常。对于清歌这样内敛的人而言,往往表面愈是平静,心中愈是汹涌。 大案已有定论,事情也差不多算是翻篇,班媱不愿重提旧事,惹人伤心。还是清歌率先打破这莫须有的平静。 “郡主还在想那日公堂之上的事吗?” 琴音刚落,她抚平琴弦,也抚平自己的心绪。 “其实不必如此为我担忧,不过就是在众人跟前脱几件衣服罢了。清歌本就是青楼女子,被人看了身子也没什么。” 她努力释怀,声无波澜,好像认了这低贱的命,班媱却抓住其中她不想曳露的苦涩。 “郑暄怎么劝你去的?”她不去看她,敛眸抚摸酒杯。 清歌愣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其实他不来劝我,或许我也会去。那些孩子遇事的年龄,与我进教坊司的年纪相差无几。我若是早点站了出来,或许也能救下一二性命。” “清歌,你是受害者,不是那加害别人的恶人,你有你的苦衷。” “谢郡主关心。我起初也是这么想,可是郑公子跟我说,旁观,也是一种恶。我不能因为拉不下脸,就放弃能够还他们清白的机会。他们是死于杜家之手,可杜家的恶也得揭露得干净,他们才算真正地没有冤屈。” 善恶难厘清,旁观是恶,可叫心碎之人去袒露痛苦,又何尝不是? 班媱细细品味着她的话,不愿再劝。 包括班媱自己在内,总是希望世事能有个尽善尽美的结局,可又哪有那么简单。想要更大的善,总是要用一些更小的善作为祭品。这两者,或许本来就不能共存的。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事情发生在清歌身上,而供奉祭品的又是傅九渊时,她关心则乱。 放下杯盏,班媱低声:“那你——还承受得住吗?” 从事实上断定,清歌也是受害者。可是从世俗看,或许就未必。 人人都有双蒙尘的眼睛,看待女子时格外严苛,看待青楼女子时更是如此。 黄庆从杜飞廉的私宅内搜出来的银针有多细多长,班媱不知道。可她知道,针针入肤必然不会好受。如千万只蝼蚁啮咬过每一寸的痛苦有多可怕呢?一针针或许不仅是扎在后背,也在每个深夜扎进清歌的心。 只有玩物会被如此亵弄,清歌入红尘,却从未为此折腰。 那天无意中从杜飞廉手中救下清歌,她就知道,这种不能相告的苦楚,必定藏着许多碎裂的自尊。一旦和盘托出,那颗心怕也是再难缝合。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对郑暄、对傅九渊如此生气。 清歌与她接触过的诸多青楼女子不同,她又清醒又执拗,班媱喜欢她同样也心疼她。 这一局舍小为大,在旁人看来大概相当划算,在她眼中却是兵行险招后的错棋。 没来教坊司的日子里,她也派人打听过清歌的消息。 如今人人都知杜飞廉是个大恶棍,却也人人都记得他有一手妙笔丹青。 在无数个擦肩而过中,他们总要投去眼光看看清歌。那是一柄虚无却锋利的刀,每一次注视,便是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 班媱静幽幽地叹气,生怕清歌这么自尊又刚烈之人会做出什么举动。 清歌却是满脸平静:“郡主无需担心,清歌尚且还应付得来。” 是吗,清歌? 她的裙钗整齐,脸上也不曾看见任何困扰神色。班媱只当自己是想多了,此事就此揭过,再不要去提起了。 只有问春,沉默着红眼。她不可说,亦是不能说。 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班媱自己都觉得低估了清歌的坚强,半月后,她听见她的死讯。 她几乎是在得到死讯的第一刻,就赶去了教坊司。 清歌是自刎而亡的,在最深最冷的夜里。直到清晨,才被清扫庭院的婢女发现。 隔了一夜,她的身体已经冷如冰柱。脖子上的刀痕明显,血污也弥漫至腰间,淌湿了一地。她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好像每个冷夜班媱醒过来时就能看见的熟睡的她。 此刻,却是再也叫不醒。再也不会在她回去之前,心领神会地送上一颗解救丸。 问春在一旁哭得伤心,什么也说不出来。 “问春,她不是好好的吗?”班媱低吼着质问。 问春说不上话,嘤嘤哭着就递上一封信。是清歌的手书,上头写着“郡主亲启”。 班媱颤抖着拆开,她的音容笑貌便随着文字,再度浮现在眼前。仿佛不是在读信,而是她重新醒来与她对话: “郡主, 我自幼家教严苛,习的是君子之礼,修的是闺秀之德,后来蒙难,没入教坊司。常言道,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我虽非当世君子,却也不愿因境遇改变而辱没了礼节。身处教坊司的这些年,我始终坚持本心,从无逾矩。 无奈飞来横祸,乱我心志。恐贼人脱罪,我请缨上堂,为的是护佑稚子清白。可惜我未曾算到,世间恶念丛生,纵使我矢志不渝,也敌不过风言风语。 清歌此生不悔,唯愧对郡主真心。若郡主得见此心,我必已离去人间,魂飞魄散。 世间清苦,得遇贵人,乃为我幸。 望郡主此生得偿所愿,珍重,再珍重。 故人清歌上” 她的书信情深意切,到了都未曾提及这叫她绝了念想的风言风语。 班媱捏着边角,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胸中波澜四起,想要询问事端时发现,问春已经皱眉蹲在她身边。她比划着,也书写着。那些杂乱无章的闲言碎语被她串成一条锋利的线,割痛她自己,也割痛班媱。 其实自从京兆衙门回来,清歌就一直有心事。 教坊司严苛,即便是有班媱相护,也不能一直不去接客。 众人都知清歌在扳倒杜飞廉的事上,出了大力气。一方面感慨她勇气非常,另一方面,则也对那背上传得玄之又玄的画感到好奇。他们便去扒衣服,清歌不肯,便是一顿殴打。 掌事的自然不会因为清歌受苦而放弃赚钱的机会,反而瞄准了这其中的商机,将她的价格往上提,对于想要一探究竟画作的人则是顺其自然。 如今朝廷管得严,这皮肉生意不好做,只要钱到手,一切都好说。 清歌好不容易从杜飞廉的手中逃脱出来,却又落入另一群“杜飞廉”手中。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是看客,也是杀手。她是供人观赏的牡丹,更是任人宰割的玩物。 她想过很多次要不要告诉班媱,却也清楚地明白。以官家身份没入教坊司的获罪之人,若是没有得到官家准允,死也会死在这院墙烟柳之中。 班媱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苦果已经长出,只等她吃下。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她发现自己永远也逃不出去时,选择了主动离开。 班媱神思怅惘,转头就去看那把清歌最常抚摸的古筝。 音如翠竹,悠扬自然。清歌手下的声音如她本人一样,婉转灵毓,也不折不屈。班媱默默地盯着那把琴看了好久,问春不敢打扰,哭得无声。 门外守候着的掌事更是怕她怪罪,不敢近身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班媱才起身,目若深渊,走向掌事,带着不容拒绝的神情:“她人已经死了,我能带走她吗?” 掌事见她没有找事,自然点头如捣蒜,答应得痛快,直接命人帮班媱把人抬去她说好的地方。 那是城东叁十里的一处清潭小山,四处无人,安静悠然。 清歌曾经告诉她,幼时父亲与小弟最爱在此处垂钓,她与母亲则是闲坐在一旁玩笑。那时她是最清白无忧的姑娘,亲友俱在,未来坦荡。 落叶归根,她的父母兄弟都已散落天涯,听闻已经死在他乡。班媱与她相识一场,不愿也魂飞魄散,游荡在这乱世,不如轻轻地将她送来这里。 一抔黄土,一潭清泉,一座小山,一场故梦,一回人间游。 愿逐月华流照君 皇城之中的大小事情,从来吹得比风快。 教坊司的清歌姑娘死了,长安郡主亲自安排下葬的事,才不过两日,师诤言就听见了好几回。他知道班媱在教坊司内有个甚是喜欢的姑娘,未曾想过如此重视。 重情之人最是劳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以他对班媱的了解来看,怕是少不了因此烦忧段时日。他脸皮厚,被拒绝了好几次都还是上门邀着班媱出来打打马球。 扬言:发了汗,心就空了,也就可以装点别的事情了。班媱不以为然,却耐不住他的穷追猛打。 不得不说,师诤言除开这执拗的死脑筋,大多数时候算得上善解人意,就是聒噪了些,打个马球都喜欢东一句西一句地与她掰扯些鸡毛蒜皮,看得出来十分希望她能转移注意力。 常人都道,师诤言是个说一不二的霸王性子,能让他这么费尽心思去哄的人少之又少。以前是他那温柔贤惠的娘亲,如今是这软硬不吃的郡主。 班媱也深知真心相待的珍贵,不忍拂了他好意,很快就振作精神与他交战。 师诤言打马球的技术一直不错,可惜就是过于刚猛了些,从来不晓得避让与迂回,因而总是在上半场志得意满后,到了下半场便彳亍踌躇。连着被班媱戏耍了好几球之后,他的兴致也被重新点燃,飞身就去抢着捞球。班媱也丝毫不肯相让,竟然直接与他面对面抢夺起来。 战况激烈,师诤言又好胜,一个没注意,球棍就直接打在马腿上。那马儿受了惊吓便飞奔乱跑,班媱没反应过来,就被摔到地上。 师诤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赶紧下马去救她。所幸班媱有点功夫傍身,只是肩膀有些脱臼红肿,另外就是手臂擦破皮流了点血,总之算不上大事。况这一摔也主要是她自己防备不当所致,怨不得师诤言。 师诤言倒是更愿意能被骂上几句,这才能缓了心里的愧疚。可班媱竟然面色和润地叫他不要放在心上,完蛋,这一次“赦罪”他估计能记上八百辈子,日后都得给班媱当牛做马了。 广平侯府的医者给她正位开药时,师诤言还是拉着一张丧气脸,班媱没忍住笑他:“怎么?喜欢被骂?” “你骂几句,我心里好受些。”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虽然没伤到骨头经络,这脱臼也不是什么小事,没养好的话或许还能落下什么后遗症。也难怪师诤言要紧张。 “刚来经常那会儿,我也打了你的马腿,就当扯平了吧!”班媱提起旧事安慰他,师诤言却道那哪能一样,一个也就断了马腿,一个是折了自己胳膊,相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的。 他这么副内疚自省的模样实在少见,比之先前那硬拗出来的纨绔架子可爱许多。 班媱扶着肩膀,故作幽怨地看了两眼:“你别是故意借这机会想要找我报仇吧!” “我才不会如此下作呢!”师诤言气急辩解,方才的小家子做派很快烟消云散。 大约有的人就是吃不来温柔似水善解人意那一套吧,班媱看他极力撇清的模样,忽而感叹,纯真少年还真是好哄。 她自己在滇南摔打惯了,脱个臼算不上什么,自己在家好生休息两天就行。 师诤言对此并不同意,他始终认为只要是病,不论大小都得正视,能用好东西养着自然是最好的。班媱这次摔下马断了手是发生在广平侯府,始作俑者又是他本人,怎么说他也得负起这照料的责任来。 于是他搬空了自家的药材库,凡是那舒缓肌肉、温养经络的好东西,都无一不落地派人送到常胜将军府来。有一回叫老将军撞见,还以为自家孙女出了什么大事。问过才知道,也就是个脱臼。这在武将之家中不值一提,不过师诤言的心意却令他十分满意,直言这小子比池见知要好些。 班媱被这话吓得不轻,她外公怎么净看上些毛头小子? 师诤言日日往常胜将军府中送礼的事,成了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一件谈资。谁也没想到,他们二人竟然如此般配,这常言道“一物降一物”,确有道理。 班媱在家养病这几日,怎么也没想到,她和师诤言已经被周围默认配对了。 还是那胳膊快好时,前来造访的郑暄将这消息告知于她。 说实话,她是不太愿意见到郑暄的。 他与傅九渊都是胸有大志又深不可测之人,一言一行都忍不住会让人去想背后是否有什么用意,哪里会像师诤言那样把心事都写在脸上! 她刚听见云碧来通报,便要将他打发走。谁知他倒是早有预料一般,嘱咐云碧叫她一定看了帖子再做回复,班媱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看,很快就点头放他进来。 “好久不见郑老板,还是一如既往地会拿捏人!”郑暄刚入门,她就没忍住呛了一嘴。 郑暄不疾不徐,光风霁月迈步而来:“我若是提一句司华年,怕是进不来郡主这门吧。” 他有自知之明,班媱也没含糊他:“郑公子不愧出身商贾,洞察人,连自己也看得清。” 郑暄笑,她怎么总是得理不饶人。他小步进来就走到她身边,没再理会她那些明里暗里的讽刺,转而去关心她的伤势。看上去并无大碍,也不知实际如何。 “郡主胳膊这伤……” “有劳郑公子挂念,早就没事了。” 那师诤言还这么大阵势?搞得山上那人吩咐好事项之后还不忘叮嘱他千万来探望一遭,郑暄哭笑不得。 班媱看穿他心思,主动解释:“小侯爷性情纯良,关心朋友难免有些夸张。” “只是朋友?”街上那杂七杂八的话都传了个遍,他们二人如今近乎已经是百姓口中默认的良缘成对,郑暄也没忍住八卦一句。 班媱撇嘴,没接这一茬:“郑公子不说今日是来送请帖吗?” 那拜帖上还附着“小设乐宴,前来恭请,若有抱恙,便不打搅”的字样,短短十六字字,直接将她拿捏住。班媱早先还觉得郑暄这七窍玲珑心格外有趣,如今却是越看越不顺眼。她暗自腹诽,提醒他此行目的。 “诶呀,我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郑暄皮笑肉不笑,从袖口中抽出一则请帖,递给班媱:“后日我请了司兄和一些朋友游园,届时会拜托他抚琴两阙,想来郡主也喜好音律,郑某便来成人之美。” 他动作恭敬,言语也挑不出任何破绽。若是不晓得他们二人有些嫌隙,旁人见了怕还是要夸一句郑暄为人热忱周到。 班媱也跟着他打太极,笑嘻嘻的就接下:“那我就多谢郑公子亲自跑这一趟了。” “不谢不谢,郑某也是借机看看郡主伤势如何,若有需要,我郑家的药铺里也有许多养神活血的好药材,郡主报个数,我差人给您送过来。” 要不说人不要脸皮,能独步天下呢!班媱自诩四两拨千斤,却还是比不上郑暄这巧舌如簧,黑的直接说成白的。她自知在这一点上比不过他,也不想再与他做些言语打斗,顺着他心思说了两句,郑暄便也见好就收,很快离开。 两日后,师诤言再行问候时,班媱已经准备出门。 她跟郑暄是有些不愉快没错,可怎么也不至于因此错过了司华年的亲自抚琴。世间乐师众多,然能与司华年相比拟的却是少之又少。她不曾真正行走江湖,那些风雅隐士便见得更少,如今这机会算得上是千载难逢。 为了哄这位难得一见的大乐师高兴,她特地嘱咐人将那紫檀镶牙五弦琵琶带上,说不定人家来兴趣了也愿意摸上一把小露一手呢!就算是多听几句郑暄的胡乱啰嗦又如何,反正她值当了! 师诤言看她这么高兴,终于安心下来。而得知其中缘由后,又开始埋怨:“怎么碰上这等有趣雅宴也不叫我!” 班媱有些茫然:“这也不是我开的宴啊,你找郑暄说理去!” “说就说!”他扔下一句话,转身就去吩咐那随从不必再跟随,等下他自己会回府。他甩甩袖子,半步不挪地等着,看样子是真的想要不请自去了。 郑暄在向园门口接到班媱时,才发现还跟了个小跟班。 师诤言本就对他不请自己赴宴有些怨言,一看这厮跟班媱似乎关系亲昵,更是火上心头,张口便盛气凌人:“郑公子当真不打算请我一同进去吗?” 郑暄有些失措,看看班媱,班媱也无奈叹气。师诤言哪里都好,就是这性子磨人!郑暄了然,好在今日宴会也不差添一双筷子,真惹了这小侯爷,怕是连着得看许久脸色。 他打着哈哈就好言赔罪:“是郑某欠考虑了,还请小侯爷不要见怪。”说着,他叫来一个身后的小童,帮忙将这两人领进门去。自己则是留在此处等待其他的客人。 园林之所以美,除却山石草木的置放讲究,还在于四季更迭的换景风光。 郑暄是个商人,也是个实实在在的讲究人。向园由他一手督建,自然也将那四时变幻的因素考虑进去。入了秋,常胜将军府都是空落落的寂寥,向园却别有一番落叶归根的安定之美,小轩窗外是长鹭,点缀出几绺生机。这修缮建造所下的功夫,可见一斑。 师诤言欣赏不来这些玩意。他有些奇怪,某些方面,比生长在滇南的班媱还有野性放纵一些,对于院落宫墙之美缺乏体悟。班媱觉得,或许这也是他天真纯良之本性的根源所在。 他们跟着那个小门童一路往里走,与上回走过的路径不大相同。弯弯绕绕,曲径通幽,夏时讲究浮光掠影下的动静结合,秋季只注重内心的恬适自然。 班媱一路走来,感受到自然风光里的这一重恩惠,前几日被师诤言搅扰生出的忧闷烦心也因此渐渐褪去。她心里对郑暄的抵触也减轻了一些。 郑暄这次倒是没骗她,说的是小宴宾客,便真的不像之前那样大张旗鼓地整办。班媱四处张望,几乎没见到几张相熟的面孔。师诤言比她熟人头,一一向她介绍起来,班媱漫不经心地听着,这才发现原来角落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雅宴文士,图的就是一个风雅毓秀,请了些有名的才子佳人更是意料之中,叶卿云前来赴宴,也是理所当然。 她们之间顶多算得上打过照面,并不熟稔,班媱没有腆着脸去找人家打招呼。叶卿云也并未发现她,起身便拐入转角,再不见踪迹。 大约是两刻钟之后,郑暄才慢慢悠悠地从一道小门中穿行而来,裹着满身的秋意,笑得疏朗。 他惯会摆弄人群宴席,叁两句便塞回那些意欲打趣或责骂的言语,哄得众人欢心,没过多久便开宴。 这头一旦开得好,后续便也就不需要担心。郑暄都没出声提示流程,已有好几个清风书生出头来互相比拼品鉴诗歌,更有兴致勃勃者直接上了笔墨,开始大秀画技。 班媱对这些不太擅长,品鉴水平也相当普通,故而没有参与,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等待,等待今日的重头戏。 不知过了多久,等得她都有些乏味了,郑暄才跳出来叫欢悦的诸位客人歇息一会儿,随即便将备上酒水,说是要上个助兴节目。 众人皆是喧哗,嚷嚷着问到底是什么,搞得这样神秘兮兮。郑暄揶揄着,说是天机不可泄漏。 没多久,不远处小台榭上便传来一阵古朴琴声,风静沙平,天际飞鸣,吟猱之间尤见清远。班媱虽不熟这古琴门道,也知此曲乃是《平沙落雁》。那功力深厚的抚琴者不必多猜,她也知道肯定是司华年,而选中这么一首委婉隽永的曲子来聊慰贞士介心,当是仔细琢磨过的。 班媱越过人群去看郑暄,很快收到他的回应,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直接承认了他的意图。 果然是个锱铢必较的商人啊!班媱饮酒感慨。 司华年技艺奇佳,众人听得迷醉沉恋,连连去问郑暄这究竟出自谁人之手。好在郑暄也并非真的利欲熏心,利用了人家笼络这群才子,也还是给司华年留了层神秘的面纱。只说来自江湖草野,不愿露面,听个高兴便是对他最大的赞赏了。 他安抚下众人,司华年手中的动作未停,也将人群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去。 在四下沉醉之时,他悄声走过来,附在班媱耳侧就问,想要听什么样的琵琶曲。 “他愿意弹?”班媱有些惊讶,还以为这大乐师都有几分脾气,不愿意在人群之前露一手呢! “那紫檀琵琶可是件稀物,他可舍不得错过。” 班媱想了想,随即再点爱曲《夕阳箫鼓》,郑暄满意一笑,旋即吩咐下去。 这偌大的向园一隅,天空卷云流散,珠圆玉润的琵琶琴音滴落在园中树叶与池水中,激荡起在座众人的心波。班媱品味着司华年的一揉一捻,一下想起之前清歌抚琴时的情形。她技艺自然比不上园中这位,却也是匠心独具。班媱有些惋惜。 睹物思人。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她长舒一口气,望向远空。师诤言不知她又在看些什么,郑暄却能抓到一些风影。不一会儿,她小声吟诵:“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什么?”师诤言不知她突然说这干什么,脱口就问。 班媱笑得隐晦:“你怕是不知道,《夕阳箫鼓》在古筝曲中就是《春江花月夜》,他弹到这里,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说完,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郑暄。 师诤言对他们此时的对视看不分明,其间到底有何隐藏的含义呢?他想要从两人的表情中观察出什么,结果却是徒然。班媱不一会儿就敛神听曲,而郑暄,从来都叁分疏离的郑暄,听她说了那话之后,忽然变得轻松又释然。 人啊!有什么话不能直接挑明了说吗?师诤言理不清满头的思绪,只能托腮生闷气! 咫尺之遥 又两日,班媱去了趟青林寺,跟着师诤言去的。 他母亲生前虔诚礼佛,隔叁差五就要跑到那里去上香,去世之后,他父亲看不上这供奉泥土金石的行为,家里的小佛堂便渐渐闲置。他也只能在母亲的诞辰与祭日之时,来走上两遭。 依例是先去前堂行拜祭之礼,然后再去找无妄叙旧。班媱不信神佛,也没兴趣跟那老秃驴聊天,便抽身去找玄参。 小孩子到了这年纪,是最最调皮的时候,便是玄参这种养在森严寺庙内的孩子,亦是如此。上回来的时候他被罚着挑水,今日又被罚去劈柴。班媱问了几个僧侣,走到后厨边上,一眼就瞧见那个满头大汗的小光头。 “怎么又被罚了?”她信步过去,背着手,等着看好戏。 玄参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有些不甘心:“昨日睡过了头,今日来领罚。” “你不是最遵守这些戒律清规吗?怎么会睡过了头?” “秋日最容易发梦了,我睡得沉也是正常的!”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小孩子劈柴总是要慢些,他咬着牙,半天也没能劈开一支。班媱好心问了句是否需要帮忙,玄参却倔强地拒绝,直言自己办得到。 班媱无奈抿嘴叹气,明明手都泛红发酸了,也不知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杵在他身边,等着他手上的活儿干完。 后来是管灶台伙食的师兄看不下去,允了他把手头这活拆成两半,明日再接着还债,玄参看看发烫的掌心,不好意思地点头。 玄参劈柴劈得慢,出来时师诤言已经叙旧完。他往那柴火房方向走就撞见刚出来的两人。藏经阁边,班媱正津津有味地跟着小沙弥聊天,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他鬼迷心窍便绕了道,躲在那参天的楹木之后,想要吓唬她一下。 等到来人越走越近,他忽地就跳出去叫了一声,班媱没什么反应,倒是玄参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佛门净地,自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会在作怪,班媱老远就看见鬼鬼祟祟的师诤言,只是没想揭穿他罢了。 原本以为一个郡主已经够得闹腾了,没想到郡主的朋友竟然也是如此。玄参一脸怨愤,不好发作。班媱看得欢喜:“怎么?敢骂我咋呼,不敢骂他?”她笑眯了眼,语气有些戏弄。 玄参扁着嘴就道:“我什么时候又骂过郡主了!明明都是郡主在说我!” 一句话出来,师诤言这才发觉这小和尚跟班媱关系不错,想必是上山清修那段时日认识的。也是,这荒野无趣的老林中,若是没两个说得上话的人,还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他们叁人说笑着,远处藏经阁的一扇木门轻轻推开,一个青衫和尚从里头走出,眼神向这边瞥了瞥,有一瞬间的惊慌与怅恍,很快便被同样看过来的班媱捕捉到。然后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郑暄的话没带到吗?班媱有些疑惑,他到底又在气什么! 玄参注意到她的失神,跟上她的视线,主动解释道:“近日里,师父老是叫观南师兄去藏经阁参禅悟道,寺庙里都说怕是要把衣钵传给他呢!” 他说得小声而谨慎,模样倒是真怕这住持之位落入他人之手,班媱越开越觉得有趣:“怎么,不传给他难道传给你?” 玄参被噎了一嘴,下意识就辩解:“我就是说说,郡主当真干嘛!” 他们二人视若无睹地照常拌嘴起来,师诤言的心思却还留在刚才那人的身上。 观南,好熟悉的法号。若是没记错,或许就是那位了吧。 他恍神许久,班媱他们走了好远他才回过神来:“等等我!” 下山之后,班媱重新拾回那浪荡恶女的形象,就差直接搬进教坊司去了。 清歌离开之后,教坊司鲜有能够入她眼的姑娘,精挑细选半天也只有两个性行恬静些的服侍过她,班媱对她们的笑脸,还不如对无言的问春要多。 问春手笨,少了清歌的帮扶之后,更是容易犯错,可意外的是,那琴技倒是日益精湛起来。尽管初学者的姿态十分明显,可举手投足间的神色与风韵却有了些清歌的影子。也不知怎么就突然开了窍,班媱有些纳闷,权当作某种不知名的延续。 掌事先前不喜欢问春,一是笨二是苦瓜脸不讨喜,客人见了都要撒盐驱邪,如今这技艺上的突飞猛进却让他刮目相看,顿时令他转变了想法。 问春性子柔顺,又得班媱独宠,再加上先前他和班媱之间因为清歌产生了嫌隙,种种原因计算下来,他已是没理由再打骂问春,不如干脆对人家好些,直接卖个面子给班媱。 说不定这小哑巴日后当真能在琴技上有所进益,混成教坊司的一块招牌呢!哑女抚琴,哀啭久绝……怎么想都格外惹人怜惜!他盘算着,心里已然乐开了花。 确认无人敢为难问春之后,班媱才真正放下心来。 这偌大皇城中,人来人往,可真正能让她说几句真心话的人,却是少之又少。云碧胆小怕事,恪守主仆距离;清歌善解人意,早早归西;问春玲珑剔透,却深陷教坊司中有苦不能言;还有一个,则是日夜遥居在佛堂寺庙内,背负着血海深仇,蛊惑算计着人心…… 独留她一人守着这荣华富贵,做个闲散郡主…… 诶——班媱忽然才发现,不论她待在滇南,还是深入这皇城,身边永远空空如也。 她怀揣着落寞睡去,夜里做了好多个噩梦,惊醒时恍觉背后一片冰凉,尽是冷汗。她缓了缓,将众多杂念抛置脑后,又重新入睡。 可惜思绪男控,她以为杂念皆已摒除,其实只不过是吹灭幻象。 于是,她只能重蹈覆辙,噩梦不断,然后在每一次惊醒之后抚慰自己——“别想太多”。 那段时间,傅九渊也常常深思凝重。 郑暄每每与他商讨要事之后都发觉,这人不知不觉间心思就飘远到未知去,饶是他叫唤好几声也得不到回应。他便只能用其他的东西来吸引他的注意。 “还有个消息,忘了跟你说。最近长安郡主跟广平侯府小侯爷走得很近,两家还颇有些联姻的意思。” 郑暄拨弄着手中茶盖,刻意说得轻巧,实际是四两拨千斤。傅九渊的心思只一瞬就被他拉了回来,可惜还是死鸭子嘴硬。 “她刚退婚未满半年,师家怎么会提结亲之事?” 郑暄也知其中道理,可就是不愿放弃这“挑拨”的机会,又故意语重心长道:“明眼人都知师诤言对郡主不错,若是这混世魔王小侯爷主动提出订亲呢?” 傅九渊手中串珠一顿。 郑暄的话将他重新带回到那日场景:他从藏经阁中出来,正巧就撞见班媱、玄参、师诤言在不远处说笑打闹,天真且和睦,似是一副如生壁画。 说实话,关于班媱,他能回想起许多生动的表情:娇憨自然的笑,做作假意的嗔,恶作剧得逞的窃喜……很多很多,多到能够充斥他的所有思绪。 可杜家公审的那日,她上山来,努力压制着浓厚的怨气,就向他对质。每句都是询问,于他而言却是字字诛心。离开时,她说她旧梦该醒,他故意不去否认与安抚,却忘不了她眼中的失望。 那是他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那样深切的失望。而令她这样失望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如果她真的与师诤言修成正果的话……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很快,那串佛珠在他手中恢复转动:“若是那样,也很好。” 他的语气犹如清波,荡不起丝毫的情绪。 “真的?” 杀身成仁者总是需要些狠厉的决心,郑暄对他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可他也知道,傅九渊固然能说到做到,心中也还是许多遗憾。于是他挑挑眉,再度向他确认。 “真的。” 傅九渊坦然。师诤言虽说鲁莽顽劣,可终归是个率性少年,心善实诚,尤其爱护珍重之人。这样的人,虽然有些幼稚执拗,却是一定不会亏待班媱。他的小阿媱。 郑暄轻笑一声,当即道:“怪不得说这入佛门者都是大彻大悟之人呢!我瞧你除了那心头旧怨化不开,别的都已经是悉数参透了。来日方长,你兴许还真能成一座当世活佛!” 他心思玲珑,最是会油腔滑调戏弄人,傅九渊没想跟他计较。 他承认,刚才那句“真的”的确不是全然的真心,可若是班媱真的交给师诤言护持,他应当能够放心下来。 遗憾归遗憾,世间这样多的遗憾解不了,他这点小小的情怨思念又算得了什么呢? 冷秋清凉,窗外的风呼呼吹着,吹开浓重的云雾,也吹开摇荡的哀思。 郑暄拢起披风,准备离去。跨出房门之前,他犹豫再叁,还是决定把那拖延了许久的话传递给这个故作超凡的俗人。 “先前我按照你所说的,带她去听了演奏。她点了首《夕阳箫鼓》,听得很开心,当下还吟咏一句《春江花月夜》,别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扯扯嘴角,便转身离去,头也不回,留下一地的潇洒与冷冽。 此时正是十六月圆夜,簌簌风声迎月华,傅九渊仔细回想那首诗中的名句,顿时有些恍惚。 旧事重提 不出班媱所料,这才过去一个多月,朝中又出了事——江南七州出了水灾。 其实这件事不在意料之外,今年夏季雨水多,江南又处于地势低平之地,临海多江,水涨起来没到到民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七八月就该蔓延起来的灾祸,竟然能拖到十月才传入京城,想必那位七州知府也是忙了许久怎么瞒住,可惜未能如愿。 傅九渊在其中出了多少力,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都不必去猜。 班媱端着手中那盏清茶,浅笑一声。 问春巧笑倩兮地守候在一旁,看不懂郡主脸上的笑。 郡主本就眼高于人,清歌去世之后,她就变得愈加冷淡,虽时常纵情于声色,可目光总是疏离,只有在醉酒之后才微微放松下来。 “怎么会有人这么爱喝茶呢?”班媱握着茶杯,自言自语。 她不喜欢这清汤寡水,哪里比得上美酒佳肴?她甩了甩玉盏,唤问春弄点烈酒来,看样子是要一醉方休。才喝下第一口,就开始皱眉:“怎么又给我掺水了?” 她酒龄不小,这些市面上常见的名酒,几乎只要浅尝一口,她就能品味出个大概。教坊司中没什么名品,能下口的烈酒于她而言更是不多,好不容易听说新进了个好东西,居然还是掺水的。 问春低着头,敛着神色,不做回应。 班媱这些时日总爱喝酒,千杯不醉是她本事,可喝多了总还是免不了要难受。问春不愿她老这样把自己埋进酒水中,只好出此下策。 班媱没怪她,短叹一声,有些惋惜:“听掌事说,你最近似乎有所进益。日后是想要在这长待吗?” 她知道,问春这突飞猛进的琴技与清歌的溘然长逝脱不了干系。 她喜欢清歌起于她手中琴技,而后如此关心爱重则更因为她的冷淡自持。班媱虽从未对清歌表达过任何亲友情谊,可她将清歌视为半个知己这件事,清歌不会看不出来。 痛失好友是大憾,何况其中还有另一个她所珍视的人参与其中。班媱难过,可她也知道,为此感到难过的不是只有她一人。 痛苦不是因为言语出来才叫做痛苦,往往很多不能言语的,才更加痛苦。问春这些日子里有意无意地模仿清歌,班媱都看在眼里。性情上,处事上,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抚琴上,都有明显的清歌的影子,班媱都知道。 从小都在照拂自己的人,突然间离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好像一支一直紧握在手的风筝断了线,即便你知道天大地大都是去处,却也恰因这种天大地大,感到由衷的心痛。 从天上往下看是回望,回望看到的都渺小。越是渺小,越是难寻觅。 清歌是文春的那根风筝线,傅九渊是班媱的握线人。 她们都是被美好留在过去的遗民。 想到这里,班媱又看看问春,再度开口:“只要你点头,我会想办法赎你出来。” 赎出教坊司?问春犹豫一下,给不出答案。 “你若是犹豫,便好好想想,我不催你。” 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好纠结的点,班媱不解于她的迟疑,可还是尊重。 她给了问春一个月去思考这件事,其间从来没催促过她。只是没事就拉着师诤言去银水坊赌点小钱,纯当帮自己存点潇洒本。若是日后离了这帝都皇城,回去滇南,有点银两傍身也不至于太过委屈。 老将军,也就是她外公却曲解了这一层意思。 他年事已高,家里大小事务基本都交由儿子打理,若是这些日子常听见老管家说起班媱和师诤言,兴许都不会想到这俩人还能凑出一对。 多年前,女儿拜别老父嫁去遥远边疆,最后也因病丧身在那苦寒之地。如今这唯一的骨肉外孙女送进城来,即便是出身自不合心意的女婿,他也绝不会草草了事。 人年纪大了之后,做事情顾虑奇多。他自作主张地就去调查了师诤言的个人品性,别的不说,单从他前些日子跑前跑后给班媱送药材就看得出,这小子对丫头上心着呢!唯一令他有些忧虑的是,那家中不太和谐的母子关系。好在师诤言乃是正室嫡出独子,一般来说这地位动不了,就算是班媱嫁过去,以师诤言的性子来说,也断然不会让他在那姨娘手中受了半点委屈。 对此,老将军放心许多,合计着年终宴上去会会那位广平侯爷。 班媱在这段时日潇洒风流,与师诤言同进同出,好不快活。 十月底,整个秋日的飒爽悉数褪去后,早冬的寒凉之气开始蔓延起来。原先最为热闹的南溪河周围商家都改换店面,统统装点起些看着温暖的画纸、灯笼之类。 她能发现这一点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那许久未曾联络的叶卿云忽然请她出门喝茶,去的便是这柳岸河堤的娴静僻雅处。 班媱按着时辰出的门,最后还是无意间迟到。原因无他,单纯就是她外公在她出门前将她拎着好生说道了一顿,这无端挨骂的由头也着实奇怪。他说女孩子家家,应当矜持些,再喜欢人家儿郎,也没必要上赶着去相会。 班媱无语扶额:“外公,是叶家的卿云姐姐叫我出去吃茶。” 老将军愣了一瞬,刚想问她们怎么搭上的交情,忽而回想起班媱幼时短居在京城时,曾与这位在一个院落中玩耍过一段时日,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发展成能够相约吃茶的好伙伴了。他想多问问,班媱已经趁着机会开溜了。 叶卿云就坐在那靠窗的位置等她,来之前她特意打点掌柜预留一间环境景致都好些的包间,另请一位琴艺尚可的乐师前来助兴。班媱抵达时,那位乐师也刚刚好到达此处。 叶卿云没急着跟她话聊,而是让那乐师短奏几曲起个兴,班媱乐得开心,当下就应允。 早冬的景致比深秋更肃杀冷峻,余留的一点生机全数淹没在漠漠长空,他奏了阙《平沙落雁》,到正好合了意境,班媱听得畅快。 叶卿云身子弱,一曲终了,便赶着间隙要掌柜点了个小火盆上来。班媱看着她,也帮着沏了杯热茶给她暖手。 “谢谢。” 她的声音娇嫩温软,透露出海棠般的恬静气质,与班媱最初认识的她并无二致。 “你今日找我来,不会只是想带我听曲子吧?”班媱吹着热茶,开门见山道。 叶卿云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瞭望窗外沉沉乌水,笑得隐晦:“我若是没记错,那年你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入的京。” 她的声音漂浮,像是扒开时间的间隙,从遥远的数年前传来。班媱愣了一会,并不知道她这会儿提及那烂谷子的回忆是要做什么。 她不言,叶卿云的话也并未因着这沉默而停下:“当年你我都还是个小姑娘,我去到傅……他家,还以为能多个妹妹作伴。毕竟,你也知道,他那么个纨绔热烈的性子,实在看不上我这样循规蹈矩的人。” 她的秀手抚摸着这小小茶盏,记忆却并不停留在当下,而是越飘越远。 “谁知道,刚入京你就跟他打成一片。谁都知道,他心气儿高,鲜少带着其他子弟玩耍,偏生就愿意带着你到处闹,实在新鲜。” “我没记错的话,有一回你们爬了城南秦家的老树,被人家当场抓了个现行,骂得可惨呢。” 她边说边笑,班媱也被她的描述带回到那些年去。 那件事她不提,班媱也不会忘。若不是她跟傅九渊打赌,争论那老树上的柿果到底甜不甜,或许还不至于发展到爬树。若不是她爬树时,傅九渊故意在下边闹她,或许也不至于给抓了个现行。 “阿媱,你那小胳膊小腿怕得上去吗?不行就下来,傅哥哥请你吃!” 年纪比她长不了多少的傅九渊总爱自称傅哥哥,千方百计地就去捉弄她占她便宜。班媱当时个子小,手伸得老用力也够不着那金黄饱满的柿子,被他这么一激倒是放开了胆就往外跳,最后直接摔在了傅九渊身上。 “小阿媱,我就说你两句,你不用这么报复我吧!” 他垫在她的身下,不忘打趣。班媱笑嘻嘻地就将怀里的大柿子掏了出来,冲他炫耀:“嘻嘻,我摘到啦!” 像是小猫绕在人身边蹭腿撒娇一样,她扬着下巴就冲他笑,笑得盎然又得意,还颇有几分“怎么样?我厉害吧!”的傲气,傅九渊看着也不由得被她情绪带走,相视一笑:“小阿媱还挺厉害!” 后来是怎么着来着,他们俩功夫不佳,摔在地上的动静直接将秦家家仆给引来,人家当场就怒骂了两人一顿。 班媱刚入京城不懂规矩,却也知道这种采摘兴许算得上是偷盗,被人家骂了也不敢反驳一句,只耷拉着头任由指摘。傅九渊看着她那受教训的小猫样,只顾着窃笑,根本没想过帮帮忙。 还是那主事的管家来了,一下认出傅九渊腰间的配饰,这才将他与那将军府中的年少赤子给对上号来,连忙赔礼道歉,后来还送了小半筐的柿子给他们俩。 橘红色的,饱满又盈亮,是秋日里最打眼的生机活力。那半筐柿子,他们吃了好久。从那之后,班媱再没吃过那样甜美的柿子。 叶卿云将那些往事一一铺陈开来,班媱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那些回忆里也曾有过她的视角。她和傅九渊曾经那样被长辈们数落过的过往:偷柿子、学算命等,在叶卿云眼里却是无比怡然自乐。直到现在,她主动提起这些事情时,眼里都有着微亮的光。 班媱忍不住去插一嘴:“你突然说这些是做什么?” 叶卿云像是被人戳中心事,忽然一酸,涩声道。 “阿媱,我要嫁人了。” 似是而非 “什么?”班媱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要嫁人了,是清河郡的崔家。”叶卿云敛眉轻笑,刻意做得云淡风轻。 清河郡?对于从小生在在京城的叶卿云来说,未免有些太遥远了,爹娘竟然也会舍得吗? “为何不在京城里找个好人家?你不是……”班媱不解。 叶卿云抢了她的话:“是什么?全京城有名的才女吗?”她自嘲一哂,“我原先也意味那些名头十分重要,所以,在你和他那样愉快玩乐时,我都始终恪守闺秀礼仪,为的便是能博得一份好名声。可是现在看来,这些好名声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叹气,语气悠长:“曾经我骄傲于与他的婚事,可整个家族的没落只在一瞬,那些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忽然就成了我的负累。后来爹娘与我相看夫君,我总是要拿别人跟他做对比,也总是失望。” 失望于才学技艺,亦是失望于性情眼界。叶卿云感到惆怅。 原来你这样钟情于他吗?班媱失神。他们相处时,叶卿云总在旁观,她还以为她只是碍于家族婚约情面才时时刻刻守在身边,未曾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性。 她看看眼前的叶卿云,面容姣好,气质温婉。一手的女工刺绣名冠京城,琴棋书画亦是有所小成。她总以为,这是叶卿云心之所愿,却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不过是层层闪亮的枷锁——泛着微光,却沉重得毫无挣开的可能。 班媱感到怅惘与莫名的难过,叶卿云吸了吸鼻子,露出一抹笑:“所以我想通了,离开这座城,我才能甩下那些负累。”像是自我安慰一般,她又开始给班媱介绍那位未婚夫,“崔家公子性行淑均,前年我在公主府中见过,样貌才情都是一流的,也与我有些说得来的话,至少……”至少不会像傅九渊那样,眼睛总是追随着别处。 后半句话她没说全,短短呼吸一下才补充道:“至少我觉得我们应当能磨合得不错。” 她说得平淡,班媱却觉得沉重:“那是好事。可你今日与我说这个是——” “阿媱,我曾有些羡慕你。” 叶卿云忽然就开始坦然,班媱对这句话丝毫不意外。 孩童因为无法准确言语,而在情感捕捉方面尤为敏锐。 即便她们当年只是遥遥相望,偶尔寒暄的关系,班媱也能察觉到她隐约的不满与冷漠。叶卿云教养好,纵使心有怏怏,也断然不会表现得太过张扬,永远只是漠漠地观察着,近却疏离。 班媱曾经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是在嫉妒,没想到竟是羡慕。 嫉妒是带有怒火的恨,可羡慕只是真切的遗憾或惋惜。 班媱能猜测到叶卿云的那些情绪始于何处,却始终不想去碰触她的伤心事。毕竟当年她与傅九渊相处时,确实未曾产生过任何亲友之外的情意。 她沉默着,直到叶卿云的话再一次撞进她的心。 “可是,现在你是唯一一个能跟我回忆他的人了。” 唯一,是一个很深重的词语。 幼年时,班媱想过很多次,为什么傅九渊未来的妻子是这样的性情模样?而为什么,她又从来不跟他们一块玩耍?这些事情在傅九渊嘴里的答案是“父母之命”,可到了叶卿云嘴中,答案却是“心中执念”。 她们曾经以疑惑、质问、不解的眼光看向对方,刻意或不刻意地去忽视对方的存在。结果时过境迁,处在这一方小小的茶室中,竟然成了对方唯一能够共享那段回忆的对象。 班媱拧着眉,心思沉重。叶卿云却舒缓神色:“阿媱,年关一过我便会离开这座城,日后大约再也碰不上面。我有很多后悔莫及的事情……但唯独,不想在离开之前还带着许多不舍与怨气。” 她释然,温婉笑出声:“曾经我自以为是地隐忍过许多,如今,你就当我难得任性一回吧!” 班媱默然,看向她的眼遥如星辰,在点点闪亮中,她晗首,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河洲无草,静水流深。班媱几乎可以肯定,她们应当不会再见面。望着叶卿云离去的马车,她暗自思忖着:这样的关系算作什么? 情敌?她觉得不是。 叶卿云怎么说也是傅九渊曾经的未婚妻,可她呢,不过与他们空有一段回忆。 不是情敌,那是陌生人?好像也不对。 她努力去分辨明晰,却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依靠傅九渊去串联起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他只是一个引子,刚刚好成为他们认识彼此的原因而已,真正去计较她们的关系时,傅九渊虽绕不开也确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重要。 更准确一些,或许她和叶卿云就是河洲两岸的水草,是在相似的出身下看着彼此的生命成长,可中间那条分明的河水又将她们彻底阻隔,于是一个被收割去他乡,一个默默守望河水东流,也许有一日,也将流落去不知何处的异乡。 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又何谈去看清别人的未来? 罢了,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横竖都已经到头,班媱厘不清,也不愿再想。 那一日,她思虑深重,想找个轻松的地方发泄心情,本着找问春相谈的心思去往那花街柳巷,最后却是鬼使神差就走到了关雎阁。 关雎阁地处偏僻,却也没忘记在这寒冬身凉的日子里,张罗些新鲜玩意儿。 那老板娘本就是个心思机巧之人,不然也不至于拿诗经词汇来附庸风雅,管这眠花宿柳的风尘地叫作“关雎阁”了。年底正是各家商贩兜售存货时候,她呢,便在这冷冬之际趁着低价,把那剩余的棉纱轻料挑了个遍,给她家姑娘们做身过年的衣裳。 寻常人家过年,谁穿那素纱单衣啊?她偏不,越是寒冷便让她们穿得越少,那入了此处的逍遥官爷们本就冒着风雪而来,浑身一股热气,一瞧见那半裸美人,指不定多么欲火焚身呢! 班媱刚进门,就瞅见这满院子的嬉笑怒骂,只叹这荣姐儿当真会做生意,姑娘们虽因此受了苦,可也确确实实捞了笔大的。年关不远,多挣点钱才是正道!这年头,谁不受苦啊! 班媱拍拍袖子就点名要玉珠,荣姐儿心领神会地就给她领进叁楼雅间,随后便撤下。 玉珠是个忙人,尤其还是在那瑶琴死后突然窜上来的,更抚慰了些达官贵人的落寞心,名声也愈加响亮起来。班媱那会儿约都约不着,后来杜飞廉又整天霸着玉珠跟她做对,再后来她跟傅九渊生了嫌隙,便再没来过此处了。 算算日子,怕是已有两叁月了。班媱细细思忖着,等待着玉珠。 “哟,我还以为郡主都不打算见我了呢!” 她推门而来,携着浓重的胭脂水粉味儿,身上的裙据早已不是初见时那般素朴,更别说满身的金枝玉叶钿头银篦了。 班媱没回头去看她,细细抿了一口茶水:“你们这的茶叶也不好喝。” 玉珠没在意,撩着锦缎就走过来:“郡主真是有闲心,花大价钱跑这里来喝茶!” 她轻置玉臀,身肢依旧摇曳。班媱浅浅看了看她,这声郡主呼唤得太过自然,她不由得去猜,是不是当她第一次迈进这间屋子时,玉珠就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如果是这样,那当初早在科举舞弊案时,或许傅九渊就已经无形中将她算计进去了。 班媱冷笑一声,无限惆怅:“你如今已成名妓,那琵琶可还有在弹?” “自然得弹,傍身的本事不能忘,以后没落了也能有个出处。” 玉珠聪慧,不跟她绕弯子。说着,便将那角落里的琵琶端了过来,轻轻搭在腿上,没等班媱点曲,她就自顾自地弹起来。依旧是那么个珠圆玉润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小小的屋子内。 外头是冲天的欢笑,里头静谧而丰盈的琴声,一扇门,好像隔出两个世界。 班媱静静地听着,不去打断。 杜家案件审查之后,许多人慕名来找过玉珠。一方面是想通过她听些更多有关那没落贵族的八卦轶事,另一方面则是想借着宠幸玉珠来踩一踩行事乖张的杜飞廉。 玉珠不会介意,有钱赚就行。于她而言,也不过就是叁言两语说点无关轻重的东西,打发给人,没什么好为难的。只是这好事者一多,说多了也累。好在事情再离奇新鲜,热度也过去得快。 前阵子那江南水灾的难民都流落到京城来了,谁还爱管这八百年前的闲事啊!都关心自家周围有没有被难民盯上作乱去了,她也终于因此回归清净日子。 一曲终了,她安抚下琴弦:“郡主还想听点什么?” 班媱捏捏拳:“你是何时收入他手里的?” 山雨欲来 “不知郡主说的是——谁?”玉珠手腕卸力,明知故问。 “你自然知道我说的是谁。” 玉珠微微颔首,将琵琶靠椅放下,缓缓呼气:“也就四年前。公子看我是个孤女,又得知我与旧事相关,便将我买下,同时还请了人家教我学艺。” “你这一身本领是师从?” 呼之欲出的名字被玉珠拦下:“那郡主想多了,公子待我有恩,也不至于让那位来教我学琴。” “如今大仇已报,你使命已成,你留在此处是为了?” “仇已报,恩未还。这楚馆青楼来往的叁教九流众多,床榻之间又最是放下戒心。郡主说我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她顿一顿,“自然是心甘情愿地当他的眼。” 一双看破不说破,永远在泥污诨话中找寻蛛丝马迹的眼。 玉珠笑一笑,看向班媱:“郡主今日来找我,便是为了问这个?” 班媱折手,托腮一笑:“闲聊。” 话毕,玉珠会心一笑,自作主张地拨弄起其他曲子来。琵琶声悠扬畅快,夏日听来婉转清凉,冬日只觉萧瑟凛冽。班媱喝着酒暖身,待到那欢客散尽,她也甩手离开。 玉珠亲自将她送到门口,班媱走到那街口交界才想起来那钱袋子似乎落在那里了。唤作往常,一点碎银子,没了就没了,可她如今还等着问春回复,过年之后兴许又要回去滇南,这钱,能存一点是一点。况且,那袋子里头,也不知只有几点银两。 她没多想,甩甩袖子就折返回去。 夜有些深,关雎阁欢爱之声犹在,在这寒夜中显得格外浪荡。路过客房时听见此起彼伏的交媾嗯啊声,班媱刻意不去在意,可那肆无忌惮的调情还是隔着窗户纸就流溢出来。 男人总喜欢问爽不爽、快不快活,其实只是一种不自信吧。班媱心中吐槽着,愈发烦恨这些调情,加快了脚步。 她对位置方向的辨认能力不错,很快就摸到那间雅间。推门而入,已是漆黑一片,她想点支蜡烛却找不到火种,只能凭着记忆四处摸黑。许久,她才在房门边角摸到一个袋子,手感与自己丢失的那个如出一辙。 班媱心下一喜,揣进兜里就阖门而出,脚步轻快。 就在她关上房门的一瞬间,黑暗中出现了别的动静。一个黑衣男子正躲藏在床沿的花瓶旁边,他蒙着面,叫人看不清表情,可那双凌厉又狠绝的眼睛却令人发寒。 被打晕过去的玉珠瘫软在他脚边,毫无动静。只见他缓缓就将她扛起,准备离开。关雎阁有一面临江,风景独美,如今却成了他的烦恼。他只得趁着天黑无人,从正门溜出。 他蹑手蹑脚地行进着,四周的欢爱声成为最完美的掩护,他感到轻松。 谁知刚推开小门,胸口就受了重重的一脚,让他不得不连退几步。 黑暗之中,他定睛去看那来人,这才发现,是刚刚就应该走掉了的班媱。他还未缓过神来,伸手就去掏被打落在地的玉珠,却遭班媱阻挡。 “你是何人?” 她将玉珠护在身后,重重地发问。 那人当然不肯回答,仍旧想着法子去抢她身后的玉珠,一个跟斗便跳跃到她身侧去抓玉珠的手臂。班媱转身一旋,又是一脚,直接把他跟玉珠之间的距离隔开。 只是这么简单几个招式,那人便知道来人不好对付。于是他直接抽出腰间长剑,在一片黑暗之中挥舞起剑花。他们搏斗着,但凡有一方想要拿下玉珠,另一方便会想尽办法地不让对方得逞。 一时间,桌椅悉数散乱在地面上,随着招式相接,这些死木也发出脆响的碰撞声。 在一次又一次的推拉吵闹中,玉珠开始有了反应。她揉着发酸的脖颈,发出一声痛苦的短嘶。这轻微的声音被淹没在打斗声中,寻常人难以发觉,可这二人都是练家子,只一瞬,便都注意到玉珠的动静。 月华凝练,铺展成一地薄纱。 恍惚间,黑暗中闪现出一道疾厉的银色弧光,从班媱身边直直地射向玉珠。 不好! 班媱心下一惊,她根本没想过那人手上还有把匕首暗器,飞身就要去接。好在她动作够快,那匕首在落下之前就被她一脚踢开。玉珠不是胆小的姑娘,此刻也已经吓得花容失色。 身后那人尚未得逞,定然还有别的招数,班媱来不及顾及玉珠心情,转身就要再去对付。 谁知那人猛地从窗边袭来,手中长剑如银蛇利齿一般,在一片沉黑中发出蛇一般的恐吓声。这一剑不似先前那边试探,而是带了明显的杀气。班媱不敢懈怠,连忙呵斥玉珠快些离开。 玉珠恍如被钉死在地面上一样,动弹不得。班媱没办法,只能原地与那人周旋着。 空手接白刃都是那绝世高手才能达到的修为。寻常武家交手,最是讲究兵器相对。班媱手中什么都没有,那人却拿了一柄利剑,活生生将攻击与防守的范围都扩大一倍,班媱直接落了下风,在打斗间,她没来由地感到发晕,手上竟然有些使不上力气。 好不容易玉珠清醒过来,伏着身子就要往门外爬,那对战中的黑衣人却缓过神来,不再恋战周旋。他本意是要活捉玉珠,如今活捉不成,那拿个人头也未尝不可,于是他起身一跃,飞快拔下那没入墙中的匕首,跟着就到了走廊间,班媱赶紧追赶出去拖住。 那人不顾身后班媱的纠缠,直接将匕首当作飞镖一样甩了出去,刺向玉珠后背。班媱凝眉不解,没来得及多思考,前足一点就飞了出去,在长剑追赶到玉珠之前成功拦截,一脚踢开。 她松了一口气,眼前的玉珠却瞪大双目,惊慌地看着她身后。 班媱像是意识到什么,遽而转身,浑身的疲力感越来越重,动作也变得缓慢。直到她完全转过头去才发现,那应当还在身后好远的人已经飞身至跟前,下一瞬,她感到腹部一阵锥痛,低首去看。 腰间汩汩晕出一抹鲜红,那柄长剑剑头已经没入其中。 那人还想要再刺入几分,力气瞬间加大,深入的同时还旋动手腕,试图用剑身去搅乱她的五脏六腑。班媱感受到他的杀气,赶紧握住剑刃,不让他得逞。此剑锋利,她的手刚贴上去就被划开两条殷红口子,鲜血如注顺着剑身落下,最后滴在地上,绽开出一朵艳丽的牡丹。 猛然的疼痛将她从眩晕中叫醒,班媱知道,自己倒下那玉珠定然无法脱身。她只能强撑着,跟随着本能就一腿踢向那人。她虽受伤,可动作稳准狠,随着身体的转动那人便被她直接从栏杆踹下,整个人仰着就向后坠。 叁层楼层高度不低,但班媱相信,凭借他的身手,自然不会死于这一脚。她没有放松警惕,一手按着那受伤部位止血,另一只手则是将玉珠扶起来。 “郡主!没事吧!”玉珠哭得像个泪人,声音颤如抖筛。 班媱闷哼了一声,叫她不要担心,眼神仍在警惕着。她并未听见那人的坠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逃出生天。只是没有听见他的动静,猜想应当是暂时放弃杀害玉珠了。她终于放宽心来,紧绷的神经也跟着疲软。渐渐的,神识涣散,她感觉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很快,眼前一片漆黑…… 这一番打闹,又是桌椅又是刀剑,玉珠声音珠圆玉润,在这空旷静谧的楼道间却格外凄凉。 “来人哪!救命哪!” 周围的一片沉寂很快就被这不停歇的动静唤醒,一盏盏灯光亮起,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查看动静,只见这头牌玉珠哭到在地上,身前是一个浸了血的少年,如今已经昏倒过去。 那老板娘荣姐儿正纳闷呢,大半夜的谁在这瞎嚷嚷,甩着绣帕就要出来骂人。 一看见地上这人,半句骂声也吐不出来。只是心下一慌:遭了!摊上事儿了! 伤重 常胜将军府的大门半夜被人敲响,守门人打着呵欠就要去骂那半夜惊扰之人。 结果刚一开门就是一张泪眼迷蒙的脸,嘴里说着胡话,说是郡主出事了。他不敢懈怠,冒着被管家责骂的风险,连忙向上报。 等到管家派人去接人回来时,班媱的整个后背已经被血水浸染成一片殷红。关雎阁虽早在出事之时就派人出去找郎中,可这时辰太晚,根本就没几个人应答,好不容易到了一个,也只是帮忙做了简单的包扎。 病者身份尊贵,往下再细致的治疗,他不敢轻易下手。 常胜将军老来少眠,入夜歇息之后少有人敢来打扰,因而一有人在大半夜向他禀报,他就知道,是出了大事。可他也没想过,竟然是自己外孙女在外头的青楼里遭人暗算。 这说出去,那天子脚下的七嘴八舌又该如何编排! 他有些懊恼,可更多的是揪心。 常胜将军府中有自家的郎中,姓李,早年也曾在江湖上跟随回春妙手行医,后来被招进府中来给老将军调养,在诊治疗养方面颇有心得。 他急急忙忙地进出于闺房之中,捧出一张又一张被血浸透的白布。丫鬟们也小脸惨白,她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端进去是清水,端出来却是一盆盆鲜红的血水。 老将军心中担忧,又不敢搅扰。大约是在半个时辰之后,李郎中才抹着汗从房里出来,脸上未见轻松神色。 “如何了?” “郡主伤得重,剑伤太深救治又不及时,血出得太多,接下来的叁日怕是不好熬。”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好熬?” “将军是久经沙场之人,想必也知道,这失血过多不是小事。郡主如今昏迷,那些活血的药水也必然灌不下去,她先前饮酒发汗,没多久便受了重伤,这几日怕是还要反复高烧……”他不敢隐瞒,直接将最坏的结果提前告知这位老将军。 老将军愣了愣,很快重新找回精神:“你只说,能不能救回来?” 他的声音振聋发聩,杀伐果决之人在退下战场后也总是不怒自威,郎中不敢夸大,卑微地欠身:“如若这叁日能退烧下去,那便有计可施。” “好!能救回来就好!”老将军舒了一口气:“无性命之忧就好!所需药材你找管家要就是,只需照看好郡主。” 他吩咐着,又骂了两句云碧看顾不周。贴身婢女失职本应该严加惩罚,只是班媱伤得重,她照顾起来应当是最顺手最贴心的,于是成功逃过一劫,容后处置。 老将军辞严色厉。他遥遥望着班媱,这个与女儿太过相像,又与他不甚亲昵,总是在惹事的外孙女,忽然有些怅惘。 没人知道他在回忆什么,只是随后便听见他吩咐人去查那关雎阁中究竟出了什么事。言语之中,流露出十分的护短算账之意! 关雎阁那夜里出的事传得玄乎,本身女儿家去逛窑子就容易遭人诟病,偏生还在里头惹了是非,话传来传去便不会好听。 师诤言走在街上,听见一个就骂一个。 他大清早起来就听见这回事,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驱车前往探望,最后却被常胜将军府中的人给拦了下来。班媱刚刚受伤,眼下正是将军府最为忙碌的时候,根本没人得空去顾及他。 师诤言不敢添麻烦,把带来的珍稀药材交给管家之后便离开。离开之前,不忘嘱咐门童,若是他家小姐醒过来,记得派人来报信,有赏。说完便径直去了关雎阁。 说起来,班媱第一回去关雎阁还是他领着去的,没成想,竟然酿成灾祸。 街坊都传言班媱伤得离奇,莫名其妙就流了那么大一滩血,这地上还看不见凶器。师诤言马上就去了那叁楼的案发现场查看,只瞧见被染成暗红的地板。 一夜过去,那血已经干了,黏糊糊地附着在木板上,甚至渗透进缝隙之中。是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一滩血,师诤言才意识到,班媱到底伤得有多重。 他满脑疑惑地去找荣姐儿,荣姐儿却是一问叁不知。接着他又想找那当事人玉珠问问,荣姐儿又说玉珠已经被京兆衙门找去问话了,怕是不好给他再透露消息。 “有什么好不好的!她跟京兆衙门说了什么,再跟我说一遍就是的!怎么?京兆衙门能听的话,我就听不得?” 他挟着怒气,声音也变大。荣姐儿不想得罪人,只能连连欠身道歉,马上给他安排个上好的位置等待。 玉珠那谈完话已经是正午。出事的人是个陛下亲封的郡主,当时又只有她们二人知晓经过,班媱那边昏迷不醒,她便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可惜问来问去,玉珠也只说自己被打晕,那人又蒙着面,根本没看清他的面貌,猜想也就是个没有银两又想要一晌贪欢的登徒子,谁知道怎么会对郡主下那样的狠手。 她对京兆衙门怎么说,便也对师诤言怎么说。师诤言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拍拍屁股离开,打算找找有没有别的目击者。 他前脚刚走,郑暄后脚就来了,也是来找玉珠。 玉珠回首就要去装无辜,见到是郑暄,一改先前姿态,瞬间变得温顺而机灵。不待郑暄主动发问,她栖身坐下就给他倒了一壶茶水,仔仔细细将那日的经过细说一遍。 郑暄本就心有疑虑,她越说越是佐证他心中猜想。 “那日的刀柄剑身可有什么特点?” 他想从玉珠获得一些确切的证据,可惜玉珠当时惊慌,事情又是发生在寥寥黑夜,四下静悄悄,所有心神都放在逃跑与班媱身上,哪里又能记得住那些。 郑暄没怪她,只叫她这些日子可以稍微收敛一些,权当作受了惊,不敢出来接客。玉珠照做。 至夜,他亲自去找了傅九渊,那人却是面色青黑地坐在佛龛前,一言不发。 城里那个昏迷不醒,城外这个心神不宁,郑暄也不知自己这麒麟觅主又是觅的什么祸害! 他们眼下共谋大事,傅九渊囚居寺中,顶多只有夜里能出去走走,那城里的风言风语少能传到他耳中。只要自己闭口不谈,兴许这人也就不会分神再去操心其他事情。 郑暄如此笃信着,揭袍而坐,认真与他商讨起那江南水灾的后续事宜。 他们给江南巡抚准备的惊喜,其实不是水灾,毕竟天灾人祸,还是人祸更容易筹谋一些。谁知道这位巡抚倒是识相地自己送上门来,把那顶多罚俸降职的罪硬生生给撑成了死罪。 郑暄心中大喜,好好利用了一番,一路护送着那些流民进京告状。 万民书这东西,可不是他能杜撰出来的,一旦呈递到御前,便是拂了皇帝的面子。那位巡抚再怎么喊冤找补,也是徒劳。 这样一位大将折损去,日后他们想要扳倒那最后一位,也就方便得多。 傅九渊深知此理,点点头,表情满意却不见太多欣喜。 郑暄能感受到他眉眼之间的紧绷,漫不经心道:“怎么?还有别的事?” 傅九渊敛神,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关雎阁的事闹得不小,城中上下无人不知。 他虽行动受限,却也并非笼中玩物。青林寺小则小矣,可这前来拜祭的人却不少,闲聊话谈听见两句是非,也不算意外。 郑暄没想到,他倒是心志坚定。上回跟人家吵了两句,居然能坚持到现在都不管不问。怪不得心狠之人能成事,原来都是因为止水心境无所畏惧。 郑暄当然乐意合作之人是这样的一往无前,可想想今日去到关雎阁,那一地干了的血花,他又替班媱觉得不是滋味儿。 “当真没事?”他没来由地多问一句:“关雎阁里头的事情不想知道?” 傅九渊没说话,郑暄不想跟他打哑谜,他觉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犹豫片刻,他清清嗓子:“咳咳……这话不是你要问的,是我自己想说的。今日去找玉珠例行问消息,忽然得知你们家小郡主受了伤。长剑直直刺入腰腹,几乎贯穿,流了满地的血,伤得不轻哪……” 他一说到“伤得不轻”,傅九渊就开始有了微弱的反应,却还是装作菩提一般,不愿过问。 郑暄心中笑他嘴硬,抿着嘴就皱眉道:“听说那老中医已经算是医术高明,可还是没能给她救醒过来。她……诶……” 郑暄故意停顿,想要看傅九渊的反应,那一双微微蹙起的眉着实令他十分满意。 在郑暄的刻意相激之下,傅九渊总算不再吝惜表露关心:“她——怎么了?” 果然还是道心不诚!郑暄暗自腹诽,嬉笑道:“啧,状况不太好,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了……” 傅九渊一愣:“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像是被撕扯的布带,断断续续。 郑暄背身望向月光:“便是字面的意思。” 傅九渊沉思不语,指尖渐渐陷入掌心,郑暄笑看,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若真的关心,自己去看看不就成了?” 大病初愈 班媱昏迷了约莫五日,才有了一些醒来的迹象。 云碧守在她身旁,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动。她以为是做梦,迷蒙地揉开眼凑才发现,是班媱的手指。 颤颤巍巍地,点在床边。云碧猛地一跳:“郡主醒啦!” 李郎中很快就药房那边赶过来,灰头土脸,看样子这些时日着实费了不少心思,班媱迷离着双眼,开口就问现在是何时日。 她昏迷许久,喉咙干哑,只能发出些微不可闻的气声,身体亦是酸胀难耐。她想要坐起来换个舒服的姿势 ,可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李郎中帮她把着脉,嘴里叽里呱啦地说这些“退烧”、“散热”、“煎药”之类的词,班媱听了个大概,这才知道自己伤得不轻,睡得好几日。 本不亲昵的外公急匆匆地赶来,握着她的手就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醒来就好”,长舒一口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班媱不解:怎么睡了几日就改天换日了? 他劝慰关怀了好一会儿才离去,云碧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重新振作精神照顾班媱。 在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下,班媱又卧床两日,李郎中瞧她精神头不错,准允她每日在自己院落里稍微放风一会儿。 这段日子,常胜将军府管制严格,里里外外进出的人多,但也查得仔细。全府上下都全神贯注地给郡主养病,外头的消息愣是一点都没传进来过。她想要问问那日的杀手是否已经抓到,最后只换来一句“郡主好生休息才是要紧事”。 她没办法,又安安心心地养了半旬,外公看她孤寞得可怜,终于同意外头的人进来拜访。 头一个进来的就是师诤言。 他怕她醒来无聊,这些日子便一直在外头搜罗些有趣玩意儿,等到能够探视便一并送了过来。班媱拿着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说他真是个孩子。 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一看到班媱那张血色不足的小脸,又全部都按了下去。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再问吧!他笑得晴朗,发现班媱喝药时皱眉不舒,直扬言明日便去给她买南边斋房里新出炉的桂花糕,保准喝了药也跟没喝一样! 班媱笑,喝了跟没喝一样,那不就白喝了? 师诤言挠着脑袋:“诶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可爱有趣,郑暄却不一样。 这位郑大公子是在师诤言的后脚来的,带着许多的奇珍异草,直接打包送去给管家,让郎中选几样好东西用用。一发现班媱不爱喝药,直言“干脆吃点更苦涩的东西再喝药,那这药便是爽口清甜的了。” 他这逻辑也算不得出错,班媱还是没忍住翻了两个大白眼。 康复修养看似清闲,实则耗费体力,班媱近来总是嗜睡,今日是难得的清醒。她直接把云碧打发去给郑暄煮茶,回头就问郑暄,玉珠怎么样了。 “多亏郡主相护,玉珠现在毫发无伤。” “那那日的杀手你可有查到是谁?” “有点线索,但是好查不好抓。” 听到他说“不好抓”,班媱点点头。那日在关雎阁,若不是他一直想抓玉珠的活口,说不定她根本没法从那人身上讨到任何便宜。即便是最后的奋力一脚,也都是仗着剑入己身,距离够近且他不好逃脱。 她回想起他使出的那些招式,灵动自然,主动告诉郑暄,那人或许是江湖中人。 可是,一个打小就被卖入妓院的孤女,能惹上什么江湖人呢?她刚想发问,郑暄就张口解答:“外头可不是这么传的!那街坊巷口都说的是,那人来找郡主寻仇呢!” 班媱更迷惑了,郑暄笑开:“毕竟郡主看起来,可比玉珠会结仇多了!” 什么叫会结仇?班媱仔细反思起来,也实在没觉得跟谁结了个死仇,想要骂两句郑暄,云碧正好端着新热的茶水过来,这才打住她的怨念。 郑暄没待多久就离开,好似只是来确认她是否真的存活。 如今这季节尚且寒冷,她又伤得厉害,饶是这么多好药材供养着,脸上血色也没见恢复起来,顶多也就是步伐不再漂浮。她常常想着什么时候溜出去逛逛,还没走出院子就会被云碧抓住。 这副好久未曾锻炼习武的身子,经了这一剑,怕是要散去不少功力,日后重新修炼,又是一件难事。班媱有些惋惜,可也不敢当着云碧的面偷溜。这丫头这回已经吃了不少苦头,她总不至于狗咬吕洞宾! 师诤言每隔几日便过来找她话聊,已经养成习惯。 班媱出不去,便只能从他口中得知一些外头的事情。 一是那江南水灾最后派了太子亲自主理,同时前往的还有那个一己之力状告齐国公府的凌虓。他是江南凌州人,对风土人情之类轻车熟路,在这里头帮了不少的忙,待到月底回京,怕是免不了要擢升一把。这朝中格局不知不觉间已有剧变。 二是那夜谈关雎阁之人目前还没有下落。常胜将军府与京兆衙门共同巡视街道多日,愣是一点踪迹都未曾寻到。那杀手仿佛鬼魅一般,只是胡乱搅得人心惶惶,便从此无处可寻。听闻常胜将军还委托江湖好友帮忙巡查,然而还是一场空。 师诤言轻叹,班媱这一剑怕是白受了! “玉珠说那人是来抢钱劫色,你大不了给钱就是了,何必把自己给搭进去!”师诤言愤懑。 班媱无辜:“我好容易才从银水坊里捞了点油水出来,凭什么白给他?” 她故意回怼师诤言,只想把玉珠这谎言补全得天衣无缝。郑暄来时就说过,那人已经查到,只是不好抓。那若是抓不着便不抓了,指不定哪日自己就送上门来呢? 师诤言有些不快,叫着手里的杏仁干,发出黏糊糊的“嘎达嘎达”声,每一声都像是在怨烦班媱这善举。他也知道救人是好事,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值得嘛?他摇摇头。 班媱觑他,给他倒了杯茶:“听说我外公前日找你爹吃茶去了,你可知道?” 师诤言一下就被噎住,猛咳了两下。 何止是知道?他还偷偷摸摸去听了墙角,那言语里的意思像是要给他和班媱扯姻亲呢!他又惊又喜,只道这事八字还没一撇,索性先藏在肚子里。 他擦擦嘴角的茶水,有些心虚:“不知道。” 班媱看看他,付之一哂:“慌什么?不知道就不知道嘛,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师诤言请了清嗓子,重新将话题扯开。 十一月中,整座皇城都变得忙碌起来。 一是年关将至,各家各户都要准备过年所需。二则是月底要办花灯会,常有官家公子小姐出游,最是豪阔,多准备些赏心悦目的玩意儿总是好的。 班媱没多在意,她身子还有些虚,却不影响出行。外公知道她不是甘心被锁的金丝雀,也不愿意她整日待在府里板着一张脸,允了她白日出行。要求是,须得有两个靠谱的人陪同。 她想来想去,把师诤言叫上,加上云碧,不就有两个人了嘛! 在家里关了这样久,第一次发现这府门之外的空气如此新鲜。 班媱走走停停,又是挑胭脂又是买面具,一路心花怒放。师诤言阔绰,看她喜欢,扬言就要拿下整个摊位的东西,被班媱以“勤俭是良德”为由劝阻,师诤言面上没表现,心里却直慨她真是个妙人! 他当下便问,要不要一同来逛花灯节。 班媱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答应。 雾里看花 有时关系的进益在想象外的咫尺之间。 花灯节前一日,叶卿云来找班媱,连带着还送来一篮鲜橘柿果。说是前两日在街上闲逛置办饰品时买的,瞅着新鲜甜美便带了些过来。 “我记得你小时候好像挺爱吃这个的,现在也不知口味变了没有?”叶卿云捻起一个,闻了闻:“风霜变颜色,雨露加膏油。如今正是好时候,饱满香甜,再送晚一点怕是要放烂了。” 云碧在一旁帮着剥开,只是一层皮顺溜地撕下,那种甜中微涩的气味便顺着过堂的炭火热风传到她口中,引人生津。 班媱轻轻咬下,汁水满溢,顺滑可口。当真算得上是上好的柿果!她冲着叶卿云笑笑,叶卿云开朗笑笑,让云碧也帮忙给自己剥一个。 窗外风声瑟瑟,满地落叶飞舞,屋内却是红亮暖烘。 叶卿云也没与她说些别的,只是陪着吃了一顿柿果,顶多聊了些关于逛花灯的筹备。班媱觉得莫名的舒心。 从前她害怕与叶卿云独处一室,玩心最重的时候甚至有些畏惧她的一本正经。没想到时间断开五六年,居然会因为她的这般恬静性情感到放松。叶卿云亦是如此。 吃完柿果,她们静静地坐在房中观望窗外南飞大雁,不知不觉间就飘下几粒小雨。叶卿云忽然就开口。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故园在此处,你想回来,就能回来。”班媱挪着手腕,翘了个二郎腿,脚尖随着雨点轻点,自然有趣。 叶卿云若有所思地看看,又道:“当真是,想回来就回得来么?” 班媱不语。慎敏易折,她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也不希望叶卿云始终挂怀着诸多一切。她犹豫许久,房中只剩下她和叶卿云时,她缓缓开口。 “卿云知不知道,我半年之前在青林寺住了段时日。” 叶卿云手指轻顿,并未回答,班媱继续说道:“每日的功课是抄经诵佛,偶尔或许还需要听无妄大师参禅。以我的性子来说,这些都乏味无趣,可我得承认,那样的日子其实相当悠闲。寺里的每一个和尚,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比我多了些体力活儿而已,不算重,六七岁的孩童都能承受,又何况是已经弱冠之人呢?” 叶卿云眼中泛光,班媱在说什么,不必她猜。 “我住在西院,西院再往西是一处别院,只住了一个人。院子里的一切皆由他自己打理,活不多不重。白日清扫诵佛,夜里参禅悟道,很是清闲。那里有两株晚桃。临近五月都还飘零未尽,就开在一处枯井边,往下看会觉得天中散花,很漂亮。” “这世间之大,心安处便是吾乡。”在她的怔惘中,班媱落下一句结语。 叶卿云自诩灵透,却没想过最后会被这个从小就大大咧咧的丫头所安慰。小猴子往清泉中扔下石子,终究会归为平静。她感受到波澜的渐行渐远,哼笑着点了头,往后再未提这些怅念。 秋雨寒凉,她趁着天色未晚就要离开,班媱没有留她,只是在临别之前叫住她。 “卿云,无论如何,只要想回来,便能够回来。” 叶卿云回首去看,她手中是一个鲜红的柿果,随着她的手腕轻轻摇动,恍若多年前她初初入京,偶然与自己一同出游时挑着的橘红灯笼,跳动在满星的良宵中。 此刻她的脸上,亦是一抹轻松又关切的笑,一如曾经,更添豁达。 叶卿云莞尔:“好。” 花灯节来的日子很快,班媱的身子养好了许多。 她常年习武,底子不错,寻常姑娘要花上一年半载才能去除的病痛,在她身上,时间能省去大半。老将军本还限制着班媱的出行时间,直到她一本正经地给他摆弄了一套拳法,又拉出师诤言当挡箭牌时,他还是妥协。 师诤言在府中筹备多日,没想到今日还是遇上了其他事情。 郭家庄住着一户人家,是由他做主从外头迁过来的,如今那家人老死的老死,病故的病故,仅剩下一个还躺在床上的大姐,说是有东西想交给他,作为回报。师诤言不得不亲自去取。 他一早就驱车来给班媱说明情况,郭家庄虽然不算近,可来回赶路,至多傍晚时分也能回到城中。他怕搅扰班媱的兴致,想着不然就推迟一日再过去,然病程进展非能简单预测,她不是重疾缠身,大抵也不会派人来传消息。 班媱倒是无所谓,直接提出可以一同过去,再一同回来。 早就听闻郭家庄的桃花酒酿得甚是甜美,她也想去当地弄两坛子回来。 师诤言思忖再叁,还是答应。乘车来回,横竖也都在眼皮子底下,他看看班媱那并无大碍的小腹,自觉没有危险。 抵达郭家庄时已经接近午时,这处村子虽有些偏远,周围的景致却还是不错。 如若不是凛冬前来,那一簇簇桃林大概也别有一番滋味。师诤言进去与人家相谈要事,她便在门口等着。从村头晃到村尾,到处摸索着哪家人家的桃花酒最是醇香,最后从一个老酒鬼那里买到一坛陈酿。 她贪嘴,当即就想揭开尝尝,却被赶来的师诤言喝止。 “还要不要命了?” 责骂声中夹杂着轻微的宠溺,班媱自知理亏,扁扁嘴便重新封存好,叫人抬去车上。 她咂吧着嘴,俨然是有些饿了。师诤言领着她去村头那家有名的臊子馄饨垫了垫,班媱近来食欲大涨,没管住嘴,一口气吃了好多,那副情形与前段日子到处抢粮的流民已无差异。 她大病初愈,纵使根基再好,也不能小觑这车途颠簸。师诤言怕她到时噎食反胃,带着她在周围转了转。 郭家庄风景甚好,总是秋风萧瑟吹去生机,那一湾清泉半山银杏也还是没辜负这天赐地灵。 迢递远山,在侧佳人。 师诤言心中一动,没头没脑就开始问:“你们滇南也过花灯节吗?” 班媱有些冷,耸了耸肩:“不过。滇南贫苦,当地人只会庆祝一些丰收、求神之类的节日,可不像你们这繁华京城,放花灯也要过节!” “放花灯怎么不能过节?好些人都盼望着这个节呢!等你见到了,定然也会喜欢的!” 他下意识就反驳,忽然意识到,班媱前些年也来过京城小住,哪里会没见识过放花灯呢!可若是往年都放,那又是跟谁放的? 他心中已有人选,却不想直言,而是隐晦地说起常胜老将军去广平侯府说亲的事情来。 “你上次说起你外公前几日来侯府的事……” 他话未说完就停顿,班媱很快理会到来意,及时截断他接下来的话:“你不是说那是想找侯府帮忙抓杀手吗?” 师诤言喉间干涩,有些无措:“那是我瞎说的,其实……” 班媱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咱们回去吧,等会人多起来,进城麻烦。” 她没等师诤言回复,直接就转身离开。 返程路上,她时不时就揭开小帘去看那远处孤山,多日前的疑惑在今日似乎已经得到解决。 京城龙凤盘踞人口众多,到了这举城欢悦的节日,便更显得热闹。 街上耍猴戏的、吹火柱的、碎大石的把戏比比皆是,边上总是绕着许多百姓。不过最盛大的或许还要数这猜灯谜。班媱一眼望过去,那摊位前头就围了不止叁层。 师诤言问她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她摇摇头,有这功夫还不如直接去泛舟听曲。 滇南雨水茂盛,便是到了秋冬也常常发生河难,少有那些摇桨唱词的生意。京城中水位不比滇南,有些枯涸,上头却是漂了不少小舟。班媱透过那窗棂看去,还能瞅见里头那举酒对月的趣事呢! 她挤着人群就走到小桥边,师诤言动作利索地带着她上了船。 茶点酒食尽数备好,无意间的穿堂风攒动起小火炉内的星子,为这幽凉河道又添几分温暖。班媱举起一块板栗酥就往嘴里送,糯甜浓香迅速满溢,她当下就要给自己倒半杯小酒,手才抓到把手,师诤言就飞快地将酒壶按下。 “喝点别的。”师诤言将那酒壶挪向自己,转而举起茶壶,新热的普洱小沱就嘀嗒进入杯中。清香是清香,可少了那股刺激喉咙的温热烈意,又有什么意思呢? 班媱看看他:“我只喜欢喝酒,不喜欢喝茶。”她没接,干脆放下手中的栗子酥,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了事:“这样小侯爷该满意了吧!” 岸边许多男女说笑打闹着,这里头却还在僵持着喝茶还是喝酒。师诤言无奈笑笑,隔壁舟楫传来赏心的琴声,班媱的目光很快就被吸引过去。 “要不要我也请个琴女上来?”师诤言主动发问。 “不必了,这里听也是一样的。”她手里捏着衣角,笑得疏朗。 海上明月共潮生,这里江映月夜,丝竹拨心,热闹中亦有平静,于班媱而言,是近两个月来都未曾经历的乐事。 一曲终了,她还猜测着那姑娘下一次的抚弦。岸上传来一阵哄闹声,似乎是这放花灯的时刻已然到了。 班媱起身将船内的两盏莲花灯捡起,取出正中的那张纸条,狼毫轻点就写下一副端正潇洒的小楷。师诤言伸长脖子想要去看,她马上就收回到自己胸前,叫他探究不得。 “小侯爷好奇心不要太重呀!” 她轻轻将那纸条卷好,重新塞入莲心位置,点燃,走到船头处,拨裙蹲下便将它送入水中,末了也不忘双手合十地祈愿一会儿。一通动作行云流水,师诤言发现根本就用不着他来讲解。 他们站在船头,目送着那莲灯飘远,火光融在水中,拉出一条橘红的长线,好像在放风筝,一缕一丝地将愿望送到天上。 班媱端着手炉,目不转睛,眼神有些师诤言看不透的留恋。他捏捏拳头,缓声问。 “你前些年来这里,这花灯节都是怎么过的?” 陌生与熟稔 于风声人声喧嚣的静默之中,师诤言问出这样的问题。 是怎么过的?自然也是差不多这样过的。 “我拢共也就在这里待了一两年,当时年纪也不大,你如今这样问起,我一下子还真是想不起来。”班媱紧了紧肩上的毛领披风,轻笑。 “当真想不起来?” “也不是,与其说是想不起来,不如说脑子里有太多东西,反而不知道怎么说。” 她的声音寂寞幽远,师诤言很快被她拉扯进那段未曾参与过的情绪。他清了清嗓子,很快想起白日里那句想要说却被打断的话。 那时,他其实是想说,如果常胜老将军有意与广平侯府结亲,她会怎么想。 星夜下的班媱与他踏在同一块船板上,他却生出一股陌生之感。前不久的那些快乐无忧仿佛一瞬就被长风吹远,他摸不着头脑,亦是难以追赶。 “你在想什么?”师诤言不会绕弯子,便直言直语。 班媱若有所思地笑笑,低下了头。 “在想郭家庄。” “郭家庄?还想那坛子酒呢?” 师诤言的话令她发笑,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她长了一双透亮的杏眼,往来只瞧得见浓厚的嬉笑与愠怒,少见哀伤。一两缕愁丝在眼中打转,被她敛眸遮住,影影绰绰,叫人看不分明。 “没。”她顿一顿,露出一抹浓淡相宜的笑,“前几月在路上碰见过一个小盗贼,曾在郭家庄外的荒山上掘了一处孤坟,挖出来不少好东西。我瞅着,还挺像哪家的宝贝呢!只可惜是个野坟,无名无姓的,一点踪迹也寻不到。” 师诤言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往日神采:“这样啊……你若是想知道,我到时候找人查查。” 他的反应愈是淡然,愈显得反常。是谁保下了那孤女幼童的遗物,似乎已经不用再查。班媱没想到,她最后得知真相竟然是这样巧合。 师诤言偏头看看她,只收获一个煞有介事的感谢。聪明人讲话无需挑明,好像先前那个问题不用他再问,答案也已经昭然若揭。 因着班媱身子还未好全,师诤言没拉着她再夜游河畔。放灯后没多久,他就送她回了将军府。 云碧自从她出事之后,就格外警惕。得亏班媱这段时间表现得不错,才让她彻底放心下来。是在确认云碧已经沉沉睡去之后,班媱才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去教坊司。 她答应过,花灯节会给问春带个小礼物。翻了半天妆奁,终于从里头找出来一支适合小姑娘的银钗,紧紧地收好在胸前。 花灯节是全城的盛宴,教坊司更不例外。 班媱相熟几个乐人几乎都被别人预约去了,正巧就剩问春落了闲。班媱觉得自己运气也不差。她把银钗递给问春,问春当即眼睛就笑成弯月。 她们有些日子未曾见面,问春还以为班媱是身子出了大事。毕竟这坊间内传言流传得甚广,有些一听就太荒唐的,她也免不了担心。如今看见她好好地又来玩耍,心情总算轻松一些。 她给她倒茶,班媱却摆手就挪开,伸手就要去拿那准备好的小酒。 问春劝了一小会儿,没劝住。 班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估量,她不贪杯,只是想喝点暖暖身子。而且今天这日子,若是不喝上一两杯,她怕自己难以入睡。问春听言,没有再拦。 隔壁觥筹交错,此处她一人独饮。班媱笑得花枝招展,眉眼中却瞧不见任何真心的喜悦。问春见班媱郁郁寡欢,很快便在桌上写下个“忧”,然后一脸疑问地看向她,意思是在问她是不是不开心。 班媱心一沉,旋即展颜:“开心啊!花灯节怎么不开心?小问春觉得我不开心?” 问春点点头。 “小问春真聪明!我确实有些不开心。不过过了今夜,这不开心便过去了。” 问春眉毛似蹙非蹙,眼睛里又是怀疑又是担忧。 每次和其他姐姐一起陪侍郡主时,她就看着她笑。郡主爱笑,笑起来很好看,可是假笑的时候,会让人很心酸。她无法像其他姐姐那样说些好听的话来劝慰,也不懂得做些什么能让她开心,只能一句一句地听着她说话。 她常来教坊司,有时候跟姐姐们一起听个曲儿,自己便跟在一旁挺热闹。有时候郡主喜欢安静,旁边的屋子总是吵闹,她就一个人在这里对着她说话,让这间屋子也充斥点人气。 问春知道,郡主喜欢她安安静静地听着说话。 花灯节,外面都是冲天的热闹,宵禁也暂时取消。 在热闹的中心,她的郡主却在一个人喝着酒,一壶接一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醉话。郡主酒量很好,不容易醉。她知道,郡主有时候只是在装醉。 只为借着醉意说些常日里说不出口的话,不是说给她听,是说给郡主自己听。 她小心地伺候着,安安心心地当给陪酒丫鬟。郡主以为她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其实都懂。 她知道,郡主心里有人,那人心上有事。 事情太重,压在了心上,占据了位置,也就没有余力再去看身边的人。 窗外花灯纷飞,点亮了一整片蓝夜。 问春跪坐在榻前,手掌合十,许下心愿。 愿郡主平安顺遂,无疾无虞。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那夜的花灯闹了很久,又是男欢女爱,又是嬉笑怒骂,吵得班媱醒来好几次。 她酒喝得不多,有些头晕,意识却很清醒。楼外仍有人在走动,不知要闹到几时。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其实只有一小会儿。 人在想事的时候,睡觉是不会安稳的。 班媱翻了翻身,坐起来,打算喝个通宵达旦。窗头却有人闯进来,她转头就去看,那人逆着月光就站在她身前。班媱愣了愣神,慢慢地,红着眼睛就笑了,笑过之后又是冷寂。 “你怎么来了?” 傅九渊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 年底的大事近在咫尺,他本应该在青林寺中静待时机,却在眺望窗外时看见了漫天的花灯。 橘黄烛火通天,将他那些不常回念的往事也重新翻了出来。 她第一回在京城中过花灯节,是一个人走在街上看人来人往。他偶然在一家糖水铺前撞见她,便带着她游玩了一整夜。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她的生日,亦是她母亲的祭日。全府的人都在操办祭拜她母亲,没人记得她。 他问她,怎么不跟家里人一起过。 班媱摇摇头,怎么过都一样,反正没人在意。 小丫头身上有股莫名其妙的厌世感,他当时看得心酸。随即便甩下豪言,日后我都陪你过。 他曾经是想要坚守这样的诺言的,可是……海誓山盟都可破,他的简单一句话应当也算不了什么吧。被囚居在青林寺,不是他的选择,却也是他的失信。 重逢之后,傅九渊总想着再淡漠一些再疏远一些,她就会冷了心,不再追着他,他也就不会将她卷入乱局。 可是回忆如潮,他还来不及多思考就心软下来,鬼使神差地就上街找她,然后看见她和师诤言待在一起。他很快就想到郑暄的那段预言——师班两家怕是要联姻。他有些不痛快,却也无可奈何——若是师诤言能让她幸福,又未尝不可? 可是他观望许久,却发现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些距离。而这距离,不是师诤言隔开的,是班媱隔开的。他看得清师诤言脸上的分明可见的失落,也自诩了解班媱。 他们分别后,他跟着她去了常胜将军府,夜半叁更辗转许久,他都以为她收了心准备入睡,谁知又夜行来了教坊司。 他仿若一个采花贼一样远远关注着她,从她偎在侍女身上喝酒,到那侍女离开,他都不曾出现。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进来看看她,她却坐在这黑夜之中,一个人开始举起酒杯。 “别喝了。” 他缓缓出声,上前就去夺她的杯子,班媱躲得快,他一下就扑了空。再伸手去拿,她又换了位置。他当她醉了,俯首就劝她别再喝了。 她有些执拗的犟气,可他说话她总是放在心上,只一声令下,她的手就不再坚持,缓缓沉坠下来,十分听话地就把酒杯放在桌上。 “乖——”,傅九渊微笑着看着她的动作,再俯首去看她,直接就撞进那双眼睛。她一如既往地笑得动人,眼睛却是红彤彤地,我见犹怜。 傅九渊愈加心软,语调轻柔:“怎么哭了?” “没哭。”班媱摆过头去,错开他的眼神。 他抬手就要去拂她的眼,一滴热泪直接滑落在他的手背,像落下一道柔光一样,一滴热泪扎入他指缝之间,烫伤他的心。 傅九渊心有恸然,只觉得哪里都对不住她。他纲要开口,外头就传来一阵喧闹。叮铃匡啷地金石交错声与铿锵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比这声音更大的,是那领头人的叫骂。 他们一间一间巡查过来,很快就轮到班媱这里。她不敢耽搁,眼疾手快地就将傅九渊藏进被窝中,自己则是躺在床沿。 “咚咚咚——” 门响了,她弄弄披衫就走去。因为刚刚哭过,脸上似晕染出一层醉意的酡红。打开门一看,来人是一支官差队伍。 “姑娘请让,刑部抓捕盗贼,要进去看看。” 他伸脚就要踏入门中,班媱挪挪位置,挡在他身前就嗬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瞪眼道:“官差大爷好胆量,也不知本郡主的房,那盗贼敢不敢进来!” “你——”那官差脱口就要摆官威,忽然意识到此人自称郡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京城繁华之地,郡主有好几位,可能够夜宿教坊司的,他翻来覆去也只能想出一个人来。班媱配合着他,手掌捂了捂自己的腰腹:“官差大爷若是非要查,进来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吧,大病初愈,不该动怒。不然伤口一撕裂,外公盘问起这事情经过,就不好办了。” 她四两拨千斤,这官差一行自然也明白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连忙开始作揖道歉,目光虽不由自主地往房内瞟去,却没敢再有多一步的举动。 班媱心满意足地送回他们,回到床侧。 傅九渊已经坐起,他想离开,班媱却说那一行人还没走远,他还是暂等一会儿更好。 他们二人对坐在床侧,一通意外将所有的醉意全部打散,班媱低首去看那床前明月光,很快就想起对影成叁人的佳句,手已经伸向一旁的酒壶。酒水入杯不过滴答两点,傅九渊就将她的酒壶抢走。 “大病一场,还是忌口的好。” 班媱没有去抢,冷面又问:“你怎么来了?” 今日欢 上次见面是两叁个月前,郑暄帮忙传话也没能消弭两人之间的隔阂。 说实话,那也算不上什么隔阂。班媱后来仔细想想,那一切都是他的手笔也无可厚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只不过是利用了一些人性的弱点,根本就算不上卑劣。 她自始自终所气恼的,都是他劝她不要卷入,却又把她蒙在鼓里利用罢了。 班媱,你什么都不气,气的只不过是他没有想象中在乎你! 她告诫着自己,也劝自己收敛好情绪,不要真心错付。其实他今天来这里,是令她十分惊喜的,可是惊喜之外,她更加谨慎。 “傅九渊,你今日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她出声,重复质问。 桌面上的酒杯空荡荡,是她把愁思一饮而尽。傅九渊端正在床侧,无言以对。以往他惯于以复仇大事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今日却说不出这样的话。 酝酿半天,他终于坦诚:“阿媱,今日是你生辰。” 班媱有些意外,还是故作镇定,挑着眉就反问:“哦?那又如何?” 有些轻蔑,有些不在意。傅九渊知道她还在生气,没有计较,而是难得掏出心窝子:“我说过,我会陪你过生辰。” 他郑重地提起儿时承诺,语调愈加歉然:“中途虽失信几年,可我一直记着。”记在心上。 “一直记着”几个字从身侧传来,像一柄青光利剑,温柔地划破他们之间的隔阂。碎石块掉落一地,被烛火和月光度化成沙。 他的情意威力巨大,简单几字就能让她化解防备,班媱不愿被他小瞧,更不愿被他玩弄于鼓掌。 “我想要句实话,傅九渊,你当真在意我么?” 她目光如炬,在月夜中闪耀。傅九渊不想欺骗她,点点头。 班媱又问:“那你是何种在意呢?” 思忖之间,她道出心中最深的疑问。 情意深重有多种,他心思沉秘,她不想再猜。从前他们总是当作兄妹相处,不清不白的暧昧也不去捋清。她以为他们心有灵犀,有些话不说也罢。 可是现在,如果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她不会再往前迈出半步。 “我并非小气,什么东西都要算得清楚。对于你,我也说过,我什么都愿意做。你让我走,我也能走,你让我留,我更愿留。可是……” 班媱定睛,刚刚还发红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坚定:“我想知道,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心仪之人,还是我的兄长?” 那些碎石头幻化成的沙,被这段话吹送去傅九渊心上,粘稠又深重,绵密到硌痛。 他手上没有佛珠再去转移注意力,班媱也绝不会让他敷衍一次。这些年,他被天家恩宽所禁锢,又背负起血海深仇,早就将自己磨砺成一颗圆滑剔透的石头。此刻她的坦荡,反而让他措手不及。 他并非生来就如此,少年时也曾风流冠京。如今那个常年跟在屁股后头的小丫头出落成他最希冀的模样,他自己倒是演变成曾经最为不齿的那一类人。 傅九渊有些自愧不如,低着头就哼笑起来:“阿媱,这些话不该你说。” 他声音低沉,诵佛念经时像劝人断绝红尘的冥河摆渡人,此刻这个看惯世间情仇的摆渡人却在向她推心置腹。 “我想,我既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心仪之人。所以,这话不该由你来说。” 他伸出一只手就去拂开她鬓角的碎发,轻轻绕到耳后,旋即托住她的脸,正色道:“我不想让你卷入,不仅是出于为人兄长的情谊,更重要的是,你是我放在心上的人。小阿媱。” 他叫她名字的时候,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他很久没有这样叫她,班媱有些错愕。《山海经》里有一种异兽,叫做毕方。叫声与它的名字相似,传言一旦听见毕方出声,便会出现诡异的火灾。 他叫她“小阿媱”,于她而言,就是一场毕方讹火。 火突然起来就燃在她心里,奔腾的火星在胸口四窜,所有的情意汹涌着,翻涌到喉间,只浓缩成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她的笑里迭着许多失而复得的惊喜,心口久来的酸楚委屈在一瞬间就酿成甜蜜,微微带点津涩。她一下就想起最初吃到那个橘红大柿果的滋味,如出一辙。 傅九渊看着她,心情更是复杂。捏着她的下巴就凑上前去咬住她的唇,那么热烈的女孩,居然是甜的。 班媱先是一惊,很快就搂住他的脖子回应他。她不由自主就张开了嘴,傅九渊径直探索进去,吸吮,搅弄。 他的小阿媱在他的一番作弄下发出迷乱的娇吟声,令他整个人都开始发烫。 一夜掷千金,十四足风流。 曾经是澹京城百姓描述他的诨话,诸多温香软玉对他投怀送抱,他也都举重若轻。不知道是自他背负着血海深仇皈依佛门那日起,还是早在她定下婚事那日起,他就已经断绝尘缘。 身前的人是一朵盛开的海棠,被他亲手染成红色,清香却艳丽。 红色是血色,他明知靠近就会有危险,可越是努力抗拒着她的吸引,越是在不知不觉中陷落。 班媱牵引着他坐到床上,一把就将他推倒,然后轻轻伏倒在他身上。 她发了疯地就去吻她,笨拙得热烈。 傅九渊可不会任她摆布。他钳住她的手腕就往上拉,制止了她的为所欲为,然后猛的一翻身,班媱被他压在身下。 她此刻有些紧张有些羞红,更添楚楚之意。傅九渊看着她,扯着嘴角就笑:“我可不能事事都让你抢在我前面。” 他似乎仍旧介怀于方才她先说出心意,此刻有了些报复的心思。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笑意分明地贴至她耳侧,又唤一声“小阿媱”。 这句话似乎有迷情作用,被毕方点燃的那股讹火腾腾燃烧起来。这样的傅九渊,这样的意气,她好久没见过了。班媱脸红到耳根,心跳更是快如擂鼓。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傅九渊在啮咬她的耳垂,轻轻地,哈着气,挠得她心痒痒。 她下意识地就眯着眼去耸肩,想要躲开他的攻击。傅九渊却先她一步采取动作,很快转移阵地,直接侵占到她的胸口。 寒冬夜里,她的衣裙已被褪去小半。 香肩半露,唇若桃花,旖旎风景一片。 傅九渊总当她是个习武好斗又贪玩的小孩儿,如今才意识到,她当真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还是滇南来的,水嫩的大姑娘。 他情不自禁地去舔班媱的锁骨,又不怀好意地向这片吻痕吹去一口气,好似一阵风涟。班媱禁不起他撩拨,浑身绷紧,揪着胸口就深呼吸。 傅九渊喜爱她这样的反应,乐此不疲地重复着。在班媱发作之前,他见好就收。 空气中弥漫着他们的喘息声,傅九渊敛着情欲问她:“阿媱,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给她选择,如果她想要就此打止,那他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是班媱说:“从我上了青林寺起,或者说从我认识你起……我在好久之前,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起身就去回应他,双手撑在身后,两片唇瓣就落在他的嘴角。她轻松地笑着:“倒是你啊,观南师傅,你要不要回头?” 还在怔愣的傅九渊很快被她这声“观南师傅”给拉回神,他舔过刚才被她轻吻的唇角,满是笑意:“我?我从不回头。” 他大手一挑就脱去班媱仅存的几件外衫,两团香蒲就挺立在他眼前。他欺身就去问,手还止不住地去托她的身体,想让班媱感受到被珍惜。 他自上而下地亲吻,猛然便看见那道还未愈合的伤疤。 班媱愣了一瞬,抽出一只手就想要挡。傅九渊却快她一步,食指和中指就抚摸过伤疤边缘。他早年习武,如今又日常干活。指腹粗砺,摸在嫩滑的腰腹位置时,班媱觉得有些痒。 “还疼吗?”傅九渊望着那道伤疤,哑声就问。 “不疼了,都结疤了。”班媱双手搭在他肩上,故意说笑:“我这么多年摔打惯了,这顶多就是道新添的战绩罢了!” 说完,她也伸手去解他的衣裳。 他们都是不甘示弱的人,班媱才不会一直由着他来。她秀指轻掀,一层层褪下他的衣裳,只留下一件里衫。她坐在他身上,腿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顶着。 话本看多了,那宫闱春事自然也就不必特意去学。 她心中一笑,恶作剧般地就去玩弄,看着傅九渊忍耐的汗水,她愈加畅快。最后那层布料掀开时,她才意识到,话本里的东西都不是胡诌。 “一物从来六寸长,有时柔软有时刚。红赤赤黑须,直竖竖坚硬,当真是个好东西。” 可惜纸上得来终觉浅,她面色潮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傅九渊看在眼里,扛起她的双腿就架在肩上:“阿媱不知道,那我就来教教你?” 说着,他摸着自己那话煞就顶在班媱的下面,湿溜溜的顺滑,叫他难以忍耐。慢慢地,他使出腰力就将自己推了进去。刚一进去,班媱就轻呼一声。 怎么这跟本子里写的又不太一样了?她一生轻呼在之后,那东西居然还能长大? 她几乎能感受到它慢慢地伸长,逐步靠近自己最为敏感的部位。 傅九渊安抚着她,大手覆在她胸口就是一顿揉搓。双重的刺激让班媱难以应对,她浑身酥麻,脑中已经由不得她再去思考这些个过程步骤了。 夜深人静,傅九渊一次次地顶在她臀部,发出肌肤交错、水流迸溅的声音,好似一泓秋水浸芙蓉,她脸红得不行,傅九渊还在那里说:“阿媱,叫我名字。” “九渊——九渊——” 她叫出两声就被他以唇封缄,底下还在不停地抽动,头皮也已经开始发麻。最开始的不适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她从未体会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都觉得腰已经开始发酸,傅九渊还在抽动。 “九渊——我快不行了!” “阿媱——再等等——” 他轻声安抚,身下的动作随之加速,班媱感到一阵晃动,思绪已然跟不上快感。 “嗯——” 傅九渊闷哼一声,精液喷涌而出,留在她的体内,饱满也温热。他双手撑在班媱两侧,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只发现脸上散不尽的潮红,与眼眶里溋溋的柔情蜜意。 “九渊——” 粉容香汗流山枕,云鬓发丝也因此乱作一朵红莲,她轻柔地去唤他的名字,那刚拔出来的玩意儿又猛地恢复精神。 傅九渊此刻真恨自己没出息,班媱却不介意,笑得花枝招展:“我还要!” 红烛罗帐内,她终于成了教坊司内最常见的欢客,而伺候她的,是她等待多年的傅九渊。 此情此景当如何? 自是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刀剑一梦破人心 他们帐中欢愉,直到最后都累趴。 班媱枕在傅九渊右臂上,修长手指就在他胸前描摹绘风,画下一个奇奇怪怪的形状。 “想什么呢?”傅九渊握住她的手,拇指不停地摩搓在她的掌心。 “没想什么,就是,你好久没陪我过生日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汗后的晕眩迷情,叫他心颤。傅九渊靠过去,将她揽得更近:“对不起。” 月影在风中摇晃,班媱将脸颊贴在他胸口,感受那剧烈的心跳:“没关系。”说着,小手还不停地拍着他坚硬又宽广的后背。 傅九渊轻笑,忽地想起一首诗,在班媱的催促下,他才吟咏出来。 “神游蓬岛叁千界,梦绕巫山十二峰。” 是首写偷窥妙龄女子的艳诗,他此时越是说得正经,越是拨人心弦。班媱马上红了耳,傅九渊见状调戏道:“怎么还害羞起来了?” “谁害羞了!”她应声反驳,乖乖放好的腿也抽出来缠到他腰上,“倒是观南师傅乃佛门中人,破了戒还打诳语呢!都不害臊!” 她眼神灵动,言语之间还有几分调笑憨娇的意味,十分可爱。 傅九渊伸手就去捞她的腿,粗砺厚实的手掌托在她腿心,更让她感到兴奋。 “既然已经破戒了,那再来几回也无所谓。郡主想不想看看,我能下到哪一层地狱?”舌头舔过上牙,他笑得意气,手掌不自觉地就向两腿之间滑去,慢慢地,抵达到目的地。 被他摸到的一瞬间,班媱颤了一下。很显然,她还是个心比天高的初学者,一到实践,就开始露怯。她不想扫了他的性质,扭动之间却不小心发出一声短“嘶”。 傅九渊察觉到这不是调情的反应,很快停下动作,去查看她的伤口。 果然,那还未愈合完全的伤口有些发黑,想必是这一通折腾所致,再接下去怕是要裂开。 班媱马上伸手捂住那儿,安慰他:“没事,不疼!” 一如幼时不小心从树上跌落一般,她怎么都不会喊疼。傅九渊心下了然,将她搂得紧紧的,不再做出其他举动。 班媱看出他是在责怪他自己鲁莽行事,想要帮他转移注意力,便出声调戏:“怎么?观南师傅说话不算话?刚说了让我见识能下哪层地狱呢!” 她笑得俏皮,傅九渊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来日方长。”他的手环抱住她,也不停地玩弄缠绕着她的发丝,好一个绕指柔!他笑,又道:“睡吧!阿媱!” “睡了的话,醒来是不是你就不在了?” “好好的人,怎么会说不在就不在!”他吻了吻她的掌心,“我一直都在某个地方等你,只要你想,我就会来见你!” 时过境迁后,她终于得到他一句承诺,所有的担忧都暂时放下,心中塞满了欢喜。 “我想要许个愿望!”她埋在他胸口,傅九渊问她是什么,她却不说,让他自己去想。 傅九渊是在班媱睡着后不久走的,临走前留下一张纸条,仅写下“晨安”二字。 班媱醒来就发现,将那纸条捂在心口好一会儿,问春进来侍候,在门口便窥见郡主放晴的脸色,有些不解。 原来她说,过了这夜便不再郁闷,是真的过夜就忘啊! 赶在公鸡打鸣前,班媱就回了常胜将军府,主要是害怕云碧又拿着夜不归宿这事念叨她,万一不小心给外公知道了,少不了要挨一顿骂。她飞快翻墙进去,找准间隙就回到房间躺下。 昨晚傅九渊折腾了好久,她自己也不甘示弱,折腾他不少,大清早又爬起来躲骂。现在已经是累得不行,刚沾到枕头就沉睡过去。梦里是数不尽的桃花纷飞、仙鹤齐鸣,水藻交错都像是在为她的一度春宵贺喜。 自打班媱受伤以来,瞌睡明显变多,即便是一觉睡到日上叁竿,也绝不会有人来打扰。班媱最后是被饿醒的,还没等她叫唤,云碧就端着已经热好的枣泥粥进来。 不得不说,这个贴身婢女虽然脑子笨胆子小,却实在是个顶会照顾人的好姑娘。班媱喝完粥,夸了她几句,云碧就开始得意,甚至还开始数落起她来,直言班媱最近当真乖巧许多,再没嚷着去窑馆听曲子了。 “那可不!”班媱语调上扬,挺直身子,复又笑得心虚,给她敲警钟:“不过说不定何时心血来潮就又去了,小云碧都不知道呢!” 云碧一听,噎了一口气,只好认命。 这段时日是班媱近日最痛快的一段,也不必等她月黑风高跑去青林寺了,有时傅九渊自己就会下山来看看她。 他也不做什么孟浪事,只是坐在她边上听她说点白日里的开心事,偶尔也在她的问询下将自己的计划透露两句。班媱很开心他的坦诚,再没生出过什么不满的心思,只说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任凭差遣。 再度上到青林寺是两日之后的凌晨。 十二月,年关将至,京畿巡查严密,她不愿傅九渊冒风险,主动提出减少会面。 十日凌晨丑时二刻,她听见窗户有异响,还以为是自己耳力出错,毕竟傅九渊可从来不整这些虚的,都是直接跳窗而入。谁知异响不断,她揭窗去眺,什么也没看见,正要合上,房屋顶上就倒挂下来一个人,班媱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出郑暄。 她当即就白了他一眼,合上门窗去换衣服。郑暄倒是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就差哼起小调! 他是来找她一同去往青林寺的,这是傅九渊的要求。 郑家有门道,即便是到了年关封锁城门最严格的时分,也总有法子能够摸出去。班媱看着他同那驻守城门的士兵熟稔对谈,更觉能和此人交上朋友,真是什么也不愁了! 就怕他水里翻滚多了,成了一条抓不住的鱼,根本就不认情谊!是到了后来,她才意识到,最是倜傥潇洒的人,也最是情长。 他们抵达青林寺时,傅九渊已静候多时。 郑暄取下披风就入座,班媱却想着再外头站一会儿。往常傅九渊不希望她卷入其中,她就也妥协着尽量不去听,虽然偶尔也曾在门口不经意地听见一些,却也再未插手参与。 这回倒是不一样,她刚要转身出去望星星,傅九渊就喊她到身边坐下。 她有些意外,郑暄倒上一杯热茶就出口解答:“郡主,你不听可不行,这事是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班媱指了指自己,顺势坐到傅九渊身旁。 她手有些凉,傅九渊直接将自己捂热的毯子给她盖上,郑暄抿了一口热茶,问她:“两月前在关雎阁被刺了一剑的事,可还记得吧?” “记得。”那怎么会忘?这道疤都还老老实实地贴在她肚皮上呢! 郑暄的表情十分放松,她眼珠子一转就猜到,人应该已经抓到了。 那人功夫不浅,若非在那般场景下顾及周围动静,兴许她早就一命呜呼。她想着,一句“是谁”便脱口而出。 “郡主可知道江湖上有号人物,叫做竹叶青?” 班媱点点头。此人擅长剑术,最是擅长绞缠与突袭,犹如青蛇捕食,故而有此名头。他喜好厮杀,仇家众多,杀人不如来杀他的快,四五年前就未曾听过其名声了,更是有传他早已命丧黄泉。 “可是玉珠跟他能有什么仇怨?”班媱想不通,一介孤女,怎么就惹到个江湖大侠了。 傅九渊敛眉:“可如果,他是杜飞廉的人呢?” 班媱一惊,传言竹叶青为人孤傲,独来独往,怎么还能跟杜飞廉产生联系? 郑暄看出她的迷惑,接过话来:“说来也简单,就是一个‘情’字。” “最是铁血之人,心中也有软肋。竹叶青有一心爱姑娘擅长书画,杜飞廉因为爱惜其才能,接济过几次。那姑娘后来病重死去,还特意留信感激杜飞廉。后来杜飞廉还前去拜祭过她,竹叶青游历江湖归来,得知情人恩公落难,这才想法子还个恩情呢!” “他在杜飞廉行刑之前溜进了大牢,兴许也劝说过将他救出来。可是一个遭人唾弃的贵族,就算是救了出来,也没了别的活路。家族尽毁,他自己一人苟且活命又有何用?” “我猜,他心中愤恨难解,才将矛头指向了关键人物玉珠,想让竹叶青送她去陪葬吧!” “巧就巧在那日你刚好找玉珠叙事,阴差阳错挡了灾,竹叶青才没能得逞。” “江湖人最是执念深重,我料想他不会就此罢手,只要在玉珠周围设下埋伏,便不愁抓不住他!”郑暄笑得意气风发,“眼下他还在我那铁牢里锁着呢,高手看守。今日请郡主来,就是想问问,你想要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班媱没想过,她一直只是好奇这刺杀玉珠的由头,万万没想过竟然是竹叶青为了报恩?而杜飞廉这个薄情恶人,竟然也会诚心实意地救助一个有些才华的姑娘? 这人啊,果然还是八面各异,再坏的人也总有柔情之处。 班媱一下就想起杜飞廉行刑那日,城门众多百姓围观,听说很是壮观,她没去,一个恶人的斩首示众实乃罪有应得,根本没什么好看的。 她还记得,那日下了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正是霜降。 古传霜降有叁候,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叁候蛰虫咸俯。万物都陷入死寂状态,配上这家族尽塌灭、世家头点地的结局,更显得冷清。这令人害怕的冷清中,唯一滋生出的东西,却只有一抹杀气。 杀生是孽,根源却在于恩。 这一对因果转合,着实令班媱愣怔唏嘘。她想了想,杜飞廉死有余辜,竹叶青纵使是为了报恩,也实在不辨是非,没什么好惋惜的。然而她还是感念于那执念,思索半天,给出一个自认不错的答案。 “你若是能驯服他,便驯服了吧。若是不能,那也只有杀了。他执迷不悟,留着也只是祸害。不过,若是不麻烦,或许你可以将他跟那姑娘合葬在一处,也算了却了他的憾。” 傅九渊和郑暄都为她这决定感到惊讶,惊讶之余亦是佩服她的坦荡。 她看似刁蛮,其实事事都看得开。已擒之人不过鱼肉,刀在我手,何必徒增愧心烦恼? 郑暄应声照办,歇息片刻又与傅九渊说起年底大事的筹谋。班媱没避开,只是这事越听越觉得难如登天,可一想到整个傅家都是权力博弈的牺牲品,又觉得这路再难,也得走下去! 她伸手去握桌下傅九渊的手,学着他的样子,大拇指不停地拂过他的掌心,想给他信心。 更深露重,山间虫鸟飞鸣已歇,只剩下孤绝的迷雾。月光穿行在迷雾中,被风推着前行。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冷漠又幽远,叫人看不清前路方向。 可是那又如何?最凶险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总归要迈出去! 人言死后还叁跳,我要生前做一场! 雪化 十二月中,大寒,澹京城下了场雪,天地白茫茫一片。 班媱好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没顾上云碧的反对,在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老将军见她开心,也没忍心责备。尾祭将近,他想着何时去与广平侯商谈班媱和师诤言的婚事,却发现师诤言那小子有好些日子没来府里找班媱了。 到手的外孙女婿,似乎又要飞走。 他难得迷信地找算命先生给班媱卜了一次姻缘卦,好家伙,不算还好,一算,那老头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准信。一看就知道,这算出来的结果怕是不妙,老将军看他心烦,给了点银子就把人轰走了。 越是年节,各家各户便越是繁忙。 街上买卖的人明显变多,便是挣钱的挣钱,囤货的囤货。班媱瞅着人多,拉着云碧上街买了两条毛绒毯子,说是过些时日上山送给玄参,他年纪小,可挨不得冻! 她转身又买了两盒手膏,云碧看这样子就知道,肯定又是要送给窑馆里的姑娘呢!想到这里,小嘴撅得老高! 班媱笑她小家子气:“这盒茉莉味儿的嘛,送给问春最合适。另外这盒檀香呢,就给你吧!”她说着,拉起云碧的手,就塞了进去。 云碧有些意外:“啊?是给我的呀!” 檀香气味浓郁温暖,给官家姑娘用更显得低调雅致。云碧喜欢这味道,揣着玉瓶就闻了好久。 “不要?不要我都送给问春也行!” 她伸手就要去抢,云碧忙往后躲:“要的要的!多谢郡主!我还以为这个是送给关雎阁里那位的呢!” 她这说法,像极了家里正妻对着养了外室的相公嗔怒:“哟!还能记得起我呢?怎么不去给外头那个呀!”口是心非的样子,着实让班媱笑了许久。 “玉珠可不稀罕这东西,她现在可是头牌了!不过东西也是要送的,改明儿我再想想!” 她出口解释,更是将那“花心”的罪名坐实。 十二月二十五时,班媱上了趟山,说是要求佛,结果只在佛像面前磕了个头,就往西院窜。云碧一直跟着,她脱不了身,只好拉着玄参叙旧一会儿,想要再往里走一段,就被无妄抓了个现行,只能灰溜溜离开。 玄参倒是很愿意看她吃瘪,摆出一副“要你不听”的小大人模样,手里又把那条毯子揣得紧紧的。 不过,即便班媱真的进去西院了,也会发现,那里头根本就没人。 傅九渊鲜少在白日里出去,毕竟被抓到了可不是件小事,一切可就前功尽弃了。可这回,须得他本人出去,亲自见见那位贵人,这事儿才能稍微有些盼头。 郑暄依旧给他牵线做个中间人,乖乖地在一旁候着。 年末串门的人多,需要忙活的事情也多,他们便约在郑暄的某一处私宅里,无人打搅,也算得上安全。吃茶吃了大约两叁个时辰,那贵人才离去。 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星子四溅,偶尔蹦到他的布衫上烧出一个黑色的小点。傅九渊轻手拂开,猛咳了两声,郑暄给他递来一杯热茶,喝下之后才好了一点。 外头白茫一片,玉碾乾坤。 乱琼素雅看着心静,可这大雪终究是会化的。化了之后,泥垢血污便都遮掩不住了。 傅九渊理了理心神,期待着那天的到来。 除夕那日,皇家赐菜,班媱没敢再出去乱跑,头回跟着将军府里头的人认认真真地过了次年。她陪着外公守夜到丑时,外公还是了无困意。 人逢年节总是心绪颇多,遑论古稀老人。 这副身子经历过沙场血战,这双眼睛见证过肱骨折断,这一颗心感受过亲人离散。 他活到这个岁数,所求无多,祖辈上积攒下的福分已经足够度过余生,如今他再没想过去逼迫孩子们做些什么,能够安康便是最大的幸事。 他坐在火炉边上,握住班媱的手,眉目慈悲:“阿媱日后想要个什么样的郎君?” 班媱脑中只浮现出一人模样,可这人的姓名,她现在还万万说不得,只能模模糊糊地回复着他:“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一定要是上上等的男子。” 外公听了就笑:“何为上上等的男子啊?我看师家小子人品不错,待你也好,你觉得如何?” 就知道是想着联姻呢!班媱努努嘴:“好是好,但是又还不够好!” “诶哟,我们阿媱眼光可高啊!” 他哈哈笑着,寒夜朔风如柝,也没能驱走他的兴致。 他笑着笑着就含泪喟叹:“你母亲从前也是这样说的,于是看上了你父亲。你父亲是个好将领好臣子,却算不上一个好夫婿。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他低了低头,又道:“我后悔过没为她好好挑选个夫婿,如今她孤亡南境,你暂居京城,算是给了我个弥补的机会。” 他衰老的眼睛闪着过往的弧光,看向班媱时充满怜惜:“阿媱放心,为了你母亲,更为了你,你的夫婿,我定会认认真真把关的。” 他边说边拍打着班媱的手背,就像寻常人家里的长辈那样,给予她关怀。班媱感受着手背上的质感,干燥如枯槁的手沟壑万千,比滇南与黔州的山路还要崎岖,给与那山路上的风霜雨露不同,他带给她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温暖,班媱不由得心口发酸。 “那就有劳外公了。” 她由衷地露出乖巧的模样,与他一起去数寒夜的星星,想要算算,来年究竟会有何变化。 世家过春节总是比百姓家中更加繁冗一些,不止要敬天祭祖,还得往来与各家亲戚朋友走动。得亏班媱是个外姓的女儿身,也还未出阁,这才免去了一身的麻烦。 叶卿云好不容易抽了空来看她,已经是正月初十。再过约莫半月,她就得远嫁清河郡,自由于她已经渐行渐远。 班媱与她玩弄些家中的小玩意,不时还给她讲些闺阁女子听得少的江湖故事,也算陪她走过这最后一段少女时光。 叶卿云聪明,一下就能听出她口中的夸大其词,不过也并未拆穿。这善解人意的宽容像是激发了班媱的说书欲,在叶卿云的小声附和下,她越说越起劲,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干。 这场景也奇怪,明明幼时那样互相排斥的两个人,到了这时候竟然成了最合拍的朋友。可好不容易成了朋友,又得分隔两地,互说再见。 班媱和叶卿云既惊喜,也遗憾,愈加珍惜当下的时光。 涓涓流水送走白云苍狗,时间亦是不会随着人的悲伤情绪而就此停驻。 再过几日,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亦是今年的雨水日,以及本朝皇帝的生辰。 叁喜一同,这庆祝起来的架势也就愈发大些。 不仅街上张灯结彩摆起贺寿喜联,各朝臣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皇室盛宴大多都会邀请宗亲同庆,常人是没有资格参与的。宴请名单由礼部选定,最后交由皇帝审核,往年基本都是一眼就过,顶多再添上几位年底功勋卓着的官员,今年却出了意外。 前些日子江南水灾引出的贪污案牵连官员众多,好些官职都还未确定人选,礼部不敢擅自做主。皇帝思索了半天,也挑不出合适的人才顶替,只能要求二级官员暂代。 于是这一年的会宴,多了些新上任的寒门,少了许多把持朝政多年的宗亲,想来或许也要比往年热闹一些吧。 正月十四的夜里,班媱去见傅九渊,刚跳进院落,就发现他驻足望月,心事重重。 “紧张吗?”她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 “不紧张。”傅九渊望向她,付之一笑。他说的轻巧,班媱却从他冰凉的手上,感受到他的口是心非。她忖了忖,将自己温热的小手扣入他的五指。 “前几日卿云跟我说起小时候玩捉迷藏的事。” “卿云?”傅九渊印象里,她们二人向来不对付,不知怎么又打成一片。 “嗯!叶卿云!我现在和她相处得不错,她找我聊天时说起小时候我们玩捉迷藏,我才想起来,你好像一直都是赢家。有一回我跟着你一块儿躲才知道,你总是喜欢躲在最黑最暗,人家最容易忽视的角落里,所以从来没人能发现。” 她说着,努努鼻子,有些娇俏地夸他:“只要走过了至暗时刻,就没什么好害怕了。你会是赢家,小时候是,现在也一定会是。” 她说得坚定,让傅九渊有些失神。 班媱看着,笑弯了眼,又道:“这样吧!”她边说边掏出自己的那个精致华美的绣囊,交到他手心,“里面有好东西,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傅九渊半信半疑地打开,发现里面那块碎玉和几颗相思子。 “这是?”他不明所以地看向班媱。 班媱背着手就惋惜:“之前不是说把那柄短刀送去给人打磨嘛,还是不小心磨坏了边角。我没舍得丢,就放进来了。不过我想,玉碎是不是刚好说明刀利?这样的话,送给你能图个好兆头!你明日站在朝堂之上,也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傅九渊胸中一暖,眼光愈加柔和:“那这些呢?” 他数了数那些相思子,统共六颗,也不知道是什么寓意。 班媱有些脸红,笑得娇憨:“那是我六年前得知傅家出事后种下的红豆,每过去一年我就摘下一颗收好,想看看到最后究竟要摘下多少颗才是尽头。” 说到这里,她有些丧气,转而又眼中闪光,亮如星辰:“六颗不算多,但是六年时日也很长的。我知道你筹谋许久,只等这一日,所以我不劝你。但是千万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尽量平安归来!答应我!” 她鼻头通红,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心中委屈所致。 阿媱,他的小阿媱,永远都捧着一颗真心关切着他的小阿媱…… 傅九渊喉结翻涌,眼底尽是温柔。 他捧着她的脸,落下一个最深切的吻,然后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有些颤抖:“嗯,我答应你。” 雨水将至,水獭祭鱼,鸿雁飞来,鹧鸪声响,草木萌动。 旧事掀过后,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新生。 引线 正月十五的清晨,下了点小雨,淅淅沥沥的,班媱坐在窗前听了好久,直到云碧上来给她添一件披风。 午前,雨水渐渐褪去,太阳从云层之后爬了出来,亮得透彻,将整个上午的阴霾湿气悉数晒干,掌事大太监直说,这是皇上圣恩普照,乃是吉兆。 被邀请赴宴的朝臣们皆已入宫,只等着未时开宴。这时辰乃是司天监亲算,是为上上吉时。 宫中人等皆在忙碌走动,皇帝本人还在与太子钻研棋局,等到众朝臣皆已到场后,他才起身往设宴宫殿赶去。 天子之威,九天之上,气势凌人,俯视万生。只见他眉目凛冽,凤眼一开遍睥睨群臣,在众星拱月之下登上那宝殿中央最高处,潇洒坐下:“众爱卿平身,开宴吧!” 一令既下,人群熙攘,各归齐位。皇子依照年龄、位份等拜见请安,并送上生辰贺礼及祝语,其次则是宗室近族,再者公卿大臣等,一一遵照礼部所定章程进行。 皇帝听得高兴,对太子所送的一幅普天同庆仙云飞鹤插屏以及如意砚台最为满意,喜得称赞连连。其余孩子所送礼物也不逊色,至多俗气一些。 去年朝中祸事连连,今年以生辰宴开场,应当算是好兆头吧! 献礼后,歌女立于殿中央,坐弹琵琶,舞女围绕身边,长袖飞舞,可谓一幅美景佳肴。就在这酣畅淋漓之际,一位老者从殿外缓缓迈步而来。 他胡须尽白,身披半件袈裟,眉目中尽显慈悲神态,而在他身旁,则是一位俯首的年轻男子。皇帝看见他们,直接抖擞了身子,醉意消散去大半。 “皇叔公也来了?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他端着铜觞,毕恭毕敬地问。 无妄缓缓抬头,他年事已高,所有缓慢的动作都带上一重岁月的凝重。他看向正中央宝座上那个欢畅淋漓的男子,发出苍老的声音。 “皇上五十大寿,老衲特来贺喜。”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老衲如今已入清苦佛门,自是难备贵重贺礼,还望皇上见谅。” “哪里的话,皇叔公能来,朕已经很是意外了!还用得着什么贺礼?”他说着,连忙就给无妄赐座。 能得到长辈贺寿可不是常有的待遇,何况这位长辈早已退出尘俗多年,还能进宫觐见,着实是意外惊喜。皇帝欢心得紧,命那身旁太监多赐了两道御膳过去。 酒酣之际,皇帝又开始点评众朝臣在去年的功绩过失,言语之间随和万分,甚至对其中突出之人再行封赏。待到他点名至太子身边那位,欲行奖赏时,那人却摇头称自己德不配位。 这人半年之前还为普通布衣,因着举报科举舞弊而声名大振,后又因协助太子处理江南水灾而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寒门子弟凌虓。 他立身于御前,双膝直直跪下,就喊:“皇上,这奖赏,臣受之有愧。” “凌爱卿谦虚了,你去年可是屡立大功,有什么受不得的!” 凌虓敛眸回报:“对于某桩冤情,臣知情不报,是为大过。”、 喜宴之上谈及冤丧,已是大不敬。凌虓却没有收敛的意思,皇帝此刻已有些不悦:“什么冤情?” “臣出身江南,进京赶考前曾得益于恩师教导。恩师长我二十,不忍我学业未竟,便悉心辅导。而立之年才进京赶考,谋得一小小官职。京城江南相隔甚远,间或有来信,我一一珍藏,预备考取功名后与恩师重聚。可未曾想过,七年之前的那封信,竟然已是绝笔。” “恩师任职大理寺中,案件审查时曾侥幸得知证据存在纰漏,某案或有冤屈,正欲上报,却被长官压下,欲走其他途径,又遭打压。筹谋之际,恍然得知那冤案中心人物已然故去,胸中大愤,苦于难达天听,刚烈至极,在一场请愿中被活活打死。尸身送回江南,已是面目全非。” “一桩冤案,你与太子说了,差遣大理寺审查便是,何苦如此挂心?”皇帝正色,不愿再谈。 凌虓却不曾停下言语:“陛下,这桩冤案我不敢交给大理寺,想必大理寺亦是不敢查。”他顿了顿,在周围投来的疑惑眼神中抬起头来:“这桩冤案,乃是七年前忠肃将军府满门抄斩之案。” 他的话刚刚落下,满堂哗然。 忠肃将军府之案,乃是整个澹京城中,甚至在如今这位陛下在位期间,最大的案子。傅家尽数被灭,只留下一个青灯礼佛的孤苦少年,在朝请愿人数万千,死伤无数,几乎散去朝廷小半肱骨之臣。如今他在这恢弘寿宴上提起,胆子也忒大了些! 皇帝还敛着怒气,平静回复:“傅家之事早已盖棺定论,证据确凿,你如今翻出来又是缘何!” “陛下,当年审查傅家之案时,定罪的主要证据便是那与北越往来的信件文书。可若是那文书并非忠肃将军本人所写呢!” “荒唐!文书均由翰林院核对,字迹确认无误,那信件上更是加盖他本人的私印!何来作假!” “恩师审问傅家管家时偶然得知,傅将军征战多年,落下旧疾。每逢阴雨天气,便容易手酸发麻。回京之后,常与傅家公子练武。出事的前两日,傅公子偶然失手,伤到将军手腕。那几日正是澹京城中雨水连绵的时节,全然不可能写出信件上那般刚劲字迹。” “一面之词!何来证据!” “证据?陛下!”凌虓目光凌厉,“证据臣已无能寻来。可是有冤必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放肆!”皇帝怒目而视,“没有证据你便敢如此咄咄逼朕!谁给你的胆子!” 天威鸣鸣,他这一声怒吼夹杂着太多情绪。威胁?恐吓? 忠肃将军是何人?多年前曾力保陛下登基的有功之臣,声势浩大,在北境将领中乃是一等一的大将军。若不是坐实这谋逆的罪名,谁又能将这样一个世家给推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凌虓这次触怒龙颜,怕是也有去无回! 众人皆在感叹惋惜,也不由得对凌虓刚刚所说的一切感到好奇。如果那是真的,这傅家岂不是……他们不敢细想。 在这沉闷严肃的大殿中,有一个人却不惧圣威,缓缓站起,那人便是无妄。 坐在一旁的无妄从席位中走出,立在大殿中央,双手迭放在身前,作了个揖。周围不知他要作何,皆是偷偷观察着。就在这满堂的疑惑之中,无妄迷离着双眼便开口。 “早年间老衲曾因平定京城之乱受先太祖赏识,得赐一块令牌,称见此令牌如见君,并承诺凭此可免死罪。”他说着,颤抖着手从胸口掏出一块铜牌。时间使得这块令牌变得暗沉,却并未失去最初的威严。他双手捧着,缓缓上前一步,眼中凌厉。 “皇叔公这是要做什么?”皇帝凝着双眉,死死盯住他,发出掷地有声的质问。 “老衲以此令牌请命,彻查七年前忠肃将军谋逆之案!” 他的声音恍如惊雷,将刚刚还沉浸在欢愉之中的众人惊醒。 众目睽睽,面面相觑,此间寂静,便是蚂蚁爬过的声响,也能听见。 皇帝亦是对他的请求感到惶惑,然而更多的是震怒。 他抑着怒气就沉声道:“皇叔公也听信这一面之词,便来责备朕遇事不察,处事不公?” 盛怒藏于言中,他越是平静越显得危机四伏。无妄埋着头,并未应答。沉默的空气在博弈,谁也不肯认输。无需短兵相接,气氛业已胶着至此。 皇帝从这样的沉默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这位清修避世的皇叔公,终究还是在他最重大的时刻上,打了他一巴掌。他几乎要站起来发作,无妄却先一步叩首:“请皇上彻查。” “罪名昭昭,人证物证俱在,案件已结,有什么好查的!” 他拿起一个酒杯就往地上砸,刚刚好擦过无妄的身边,落下一地晶莹酒水。 “那若是人证物证均是作假呢!” 天子盛怒未消,无妄闷声不语,倒是他最初带进来的那个小青年开了口。他缓缓抬起那始终低着的头颅,看向高堂。皇帝有些怔愣,大太监脱口就骂:“什么东西!也轮得上你插嘴!” 他笑笑,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轻蔑,回禀道:“蒙圣上恩赐,小人法号观南。” 观南?他开口又要骂,却恍然想起那个被遗忘多年的人。 这个世上或许有许多法号观南的和尚,但是能跟随在无妄身边进出皇宫的,只有可能是那一个。想到这里,众朝臣都倒吸一口凉气。 在他们的猜疑困惑中,他再度开口佐证他们的猜测:“陛下若是不记得,那草民当年还有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傅、九、渊。” 他重重地道出这叁个字,叁个被世人忽略许久,也被陛下刻意抹去的名字。他唇角勾勒出笑意,眼神却犹如蓄势待发的寒箭,直直地向那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射去。 像是穿越了时间的轮回,他再度看见这位天子之尊,胸中竟然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畏惧,只剩下平静。与他相反的是,高坐堂上的那位在知悉他的身份,又感受到他那毫无畏惧、充满挑衅的眼神后,心中隐藏的怒火喷薄而出。 “朕当年贬撤你王侯身份,却并未除却性命,已是开恩。你这罪民庶人身份,还敢出现在大殿上!”他怒吼着,“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 “慢着!”叩首许久的无妄缓缓爬起来,亮出那块令牌就道:“我看谁敢!” 皇帝有些惊讶:“皇叔公!” 傅九渊看着无妄,走到他跟前行了个晚辈礼。 这些年的师恩教导,此刻的舍命相护,已是无以为报,不必细表。无妄拍拍他的肩,无视身后手执器锐的将士护卫,迟缓坚定地点头,不再多说。 傅九渊也点头回应他,上前半步,豁声朗朗,将往事一一揭开。 昭雪 “靖宣十二年,忠肃侯府中查出七封往来信件,均是我父亲笔迹。但依照方才这位官员所说,我父亲虽极力掩饰字迹上的变化,可那段时日由于我粗心大意带来的腕伤,短时间内怕是不能消去。城外所截得的那封与京城布防图包裹在一起的信件,经审查,乃是查抄前一日所撰写。这与父亲腕力虚浮所矛盾,故而信件存疑。陛下可认同?” “那信件上你父亲的私印如何解释?” “陛下若是还记得,应当知道我生来顽劣,父亲时常罚我。十二岁那年,我在书房中玩闹,将他的私印打碎,后请工匠贴合,仍旧少了一块边角,因而那信件上的私印是假的。至少,不会是我十二岁之后所印。” 傅九渊停顿一瞬,往朝臣中的某个方向看去,又收回眼神:“至于仿造印鉴,便比模仿笔迹还要容易些。” “早年我母亲喜好山水,常常作画送与亲朋,偶尔盖上我父亲的私印。后来父亲觉察到此事容易被小人利用,才不许母亲再用,没想到还是没防住。” “那北越的信件你又如何解释?” “我朝之大,难道不许几个精通北越文字之人立身?况且北越皇印十年前就已重新打制,我朝与北越素来隔绝,所保留的印鉴图章样式也都是老旧之物,信件上的那些自然也就没人认得。” “你父亲的私印究竟有没有摔碎,都是你一家之词!朕凭什么相信?” “凭什么?凭我傅家举族被灭,这事就得一查到底!”傅九渊圆睁怒目,直直对上那无上天威,又道:“陛下若真是心细如发,那当年查封的罪证应当还在大理寺中保存着,不如修书派人去北越求证一下,我所说的是不是实话!” “再者,信件之外,我也还有其他证据。”说着,他从袖口中掏出一封手书,摊开之后,血淋淋的字迹展现在众人眼前。 “凌州曾有一书生王瑞,以临摹字画为生。生前曾接到一单大生意,不想这大生意竟然直接要了他性命。”这生意究竟是何内容,已经不必他细说。 “那杀人者为斩草除根,连夜追杀其发妻,不料那女子坠落山崖,尸骨难寻。后在机缘巧合下,被一云游僧人所救,保全一条性命。” “那灭口之人怕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女子活下来了,而且她身上还留有她丈夫生前所写的保命血书。上头详尽记述了谁人让他蓦写,蓦写的又是何内容,更是反反复复提及‘江大人’叁字。” 他嘁声一笑,江南凌州江大人,数来数去怕都跑不离那刚刚下马的巡抚江浩声。众人也了然于胸,可是这江浩声设计这样大一场棋局,于他何益? 所有人都感到迷惑,只有太子和凌虓不然。 傅九渊漫步到凌虓身边:“接下来的事情,或许应该由凌大人解释了。” 他们是搜查江浩声府邸的监督人员,江浩声那些暗格里掩藏的秘密,此刻已经都有了去处。“搜查江宅时,微臣曾在密室暗格中搜查到一些机密信件,上头文字无头无尾,却能看出京中有人在操纵江浩声。至于这信件字迹,微臣不敢轻易决断。” 什么叫不敢轻易决断?如若牵连到重要人物,又有谁能够阻拦这位太子红人的进阶之路? 众人皆是议论纷纷,皇帝已被架在高处,难以动弹,不得不叫他说出实话。 凌虓转头就朝人群中那位位极人臣的万人之上看去,厉声指认:“字迹,与丞相大人相差无几。” 钟慧古是谁?两朝元老,当朝宰相,当今皇后的亲兄弟,皇上的大舅子。整个钟家都算得上钟鸣鼎食,富贵万年。如今这凌虓将矛头直指向他,一旦失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此举不可谓不大胆。 这位古稀老人也不畏惧当堂指证,直言凌虓拿出证据就是。 即便那些信件来自于他,也只能证明,他与江浩声有些暗地里的往来,无法证明他本人与傅家的案件有所牵连。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进入到难以化解的僵局。 唯有傅九渊,挺身直立,运筹帷幄。他眉目一展,化为一抹笑意:“大人别忘了,开年不杀生。江浩声还关在大理寺牢狱之中呢,怎么能说死无对证呢?” 他负手转身,看向钟慧古:“况且你先前使唤过的那些人,也并不见得都是忠心耿耿,对么?” 他说话时面容平静,可越是平静,越叫人害怕平静背后的暗流涌动。谁也不知道,所谓的“那些人”究竟是谁,钟慧古却听得出他字里行间的用意。 齐国公府、杜家杜鹤,还有如今身处大牢的江浩声,哪个不是处于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道理,他们最是明白。但凡抖落出一丁点的消息,兴许就能换来一个小小的恩惠,谁又会愿意拒绝? 钟慧古凝着双目,和颜悦色,心里却万般纠缠困扰。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叫一个囚居孤山的黄毛小子给算计到这个地步。 他的反应在傅九渊的意料之中,可傅九渊从没想过就此截止,他扯着嘴就轻蔑道:“我记性不错,太后娘娘有一年生辰,母亲曾为她手抄经文画卷,并盖上父亲私印作为小小贺礼。那私印的由头,或许来源于此?” 他简直就是疯了! 当堂要求皇帝翻案,指证丞相大人,再将矛头指向皇帝生母——如今的太后娘娘! 这些人哪个不是高高在上、无比尊贵,竟然容得下他如此的揣度! 皇帝当场就开始摔打物件,称他放肆至极!傅九渊却躲也不躲,掷地有声地接着说下去:“曾经听闻,太后娘娘与丞相大人乃是经由同一先生启蒙,成年前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那这信件之由头,怕是更加值得细究了。” 他说得越是轻巧,越是让众人害怕。钟慧古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气愤,瞪圆了双眼就骂他无礼。皇帝更是囫囵着眼球就气得满脸通红,他拔了长剑就走到他身前,剑尖牢牢地落在他胸口前。 傅九渊没躲,反而上前一步,接住他的盛怒。 “你已经杀了傅家所有的人,现在也大可以杀掉我。杀尽天下人,换你一次自欺欺人,这便是你的为王之道么?” 皇帝的手开始颤抖,只差分毫,他就能直直将长剑插进傅九渊的胸膛。可他拿不出那样的力气,傅九渊无需刀剑,只是叁两句话,便能将自己高高在上的尊严狠狠摔,不带一丝怜悯与害怕的,他的表情没有变化,言语却是无比的决绝。 “这件冤案必翻,已成定局。你躲不掉了,陛下,你已经注定遭受天下人指摘了。” 他的话一剑穿心,更让他寒心的是,在场数人一言不发,宗亲贵族朝中肱骨,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捍卫皇家威严。 而那些刚刚入仕刚刚得到提拔的臣子们,直接投来质疑的目光,将他多年来精心维护的天子形象扎破成千疮百孔,更有甚者,已然跪下,请求彻查。 奏请之人喷涌而出,越来越多,等他缓过神来,面前竟然已经没有了一个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人,就连他最最疼爱的太子,也选择了站在他的对立面。 “太子!你——” 他头发凌乱,眼中仍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傅九渊露出得胜的一笑,目光冷峻,给他下发了最后的通牒。 “案件有疑,事实昭然,还望陛下彻查此案,沉冤昭雪。” 古有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他不必。皇权在上本就虚浮,若无砥柱支撑,也不过就是空架子一个。他如今已经失去了朝臣信赖,傅九渊只需旁敲侧击,便能一击制胜。 他们的眼神交锋,摩擦出火花,在傅九渊毫不示弱的逼迫下,皇帝本就颤微的手已经全然失去握力,一柄长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输了。输了。输给一个以为绝无翻身之日的毛头小子。 他凌乱的头发迎着朔风飞舞着,迈向殿外的步伐无比沉痛。 “好一个君臣朝纲!好一个九五之尊呐!这般下场!竟然是这般下场!” 他的声音在云边飘着,从天梯传至下方,越来越痛心也越来越无力。 在没能逼迫他亲自下达圣命前,傅九渊仍旧屹立在朝堂中央,不曾离去。 朝堂一片寂静,可人心中的混乱言语、无数猜忌,填满了所有的空虚。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感慨这个孤苦少年心智颇深,那些不曾参与或见证过傅九渊风流辉煌事迹的新朝臣们,一一表示出赞赏。 傅九渊没有理会空气中的诸多议论,只是默默地站着,不出声,以沉默消化了所有。 终于,他等来皇帝的召见。 在无人侍候的寝殿内,他见到这个幼时他曾经当成舅舅的人。 豪华的宫殿变得落寞,眼前英俊倜傥的人物也垂垂老矣,被他逼进了死路。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皇帝坐在卧榻之间,缓声开口。是质疑,更是试探。 傅九渊坦然:“翻案,罪魁祸首伏法,恢复我傅家名声。”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权力、地位、颜面,你都不需要?” “我无心朝政,傅家之罪洗去,便是我最终也是我唯一的目的。” 他们对视着,傅九渊越是坦然,他越是不信。 谁都知道那个少年二郎的嚣张跋扈,难道青林寺内佛光真的能普照掉他所有的怨恨吗?傅家整整八十七口人命,当真能够一笔勾销吗?他自己也不免怀疑。 在他的无声怀疑下,傅九渊幽幽开口。 “靖宣二十七年,七王夺嫡,父亲自雍山千里走单骑,将陛下从贼人手中救出,力保登基。” “弘光六年,大昭南犯,父亲扛着一身病痛立下军令状,叁月之内重塑防线,护得安危。” “弘光八年,太子受疾病之难,父亲远走东海寻得世间奇药珍灵藻,解得太子性命之忧。” “……” “桩桩件件,我们傅家,可有对不起陛下半分?” “这些朝臣所请,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当年所犯过错之人,有什么罚不得的?” 世间之痛,莫过于诛心。 当傅九渊把那些他可以掩藏的往事都翻出来细数时,他才意识到,所有的僵持执拗都成了一场笑话。比起那自在人心的公道,他的皇权天威,已然不值一文。 “查到钟丞相,够了吗?”皇帝哑声开口,准备妥协。 傅九渊却不吃他这一招,正色道:“查到该查的人为止。” “太后是朕的亲生母亲!你这是要逼死朕!” “我母亲也是你的胞妹,是太后的亲生女儿,你们可想过,会逼死她?” “嫣然……” 他默念起那个很久没有想起过的名字,有一瞬的恍然。 “君王立身,为的是社稷百姓。陛下当年一意孤行,便应该想到最坏的后果。”面对他那微微的忏悔,傅九渊更加冷声:“一命便抵我傅家八十七口人命,我已经仁至义尽。” 他转身便要离去,身后传来一阵呜咽,皇帝揪心地就喊道:“我也曾带你挽弓射箭的,也曾与你夜游宫宴的,你还记得么?” 涕泗横流,锥心挠肺。他此刻的痛苦是真实的,悔过亦是真实的。傅九渊却对这样迟到的虚伪的真实,由衷感到抗拒。 “出事前两日,父亲曾经入宫与陛下下棋,陛下不会注意不到,父亲胳膊有伤。” 又是一记诛心,将他所有痛心的伪装击碎,傅九渊不再回头,迈出宫殿门槛时,只说了一句话。 “陛下设宴贪欢,是不是忘了,今天,亦是我母亲的生日?” 说完,他决然离开,只留下皇帝一人痛哭流涕。 殿前无妄正在等待着他,须眉尽白的老者就在不远处望着,傅九渊浑身轻松地朝他走去。才不过两叁步,便跌坐在跟前。 他卧倒在无妄身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小小的绣囊,脸上再无疲惫恨意。 沉睡与苏醒 皇城森严,也最是人多嘴杂。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称,傅家独子搅乱皇帝寿宴的事情,不必特意宣传,当日便从宫内传到了宫外。再加上当日事发之后,天有异象。素来高挂如盘的太阳,那日不知怎么被遮挡住了一半,云层下乌黑一片,引得全城百姓驻足仰望。 日食乃是天命,往往象征着掌政者德行有亏,在位不顺。有心人很难不将这与今日之事联系在一起,目睹着这一切发生的舅舅到家之后还在感叹,这傅家怕是要东山再起,或许百十余年都未必能有其他大族,撼动其地位。 “终究是皇室的亏欠。” 舅舅如是感慨,班媱在不远处默默观望,得知他事成之后心口大石总算放下,可忧虑新增,傅九渊晕倒在皇帝寝殿外,被下了死令瞒住。班媱还是因为郑暄才得知这消息,如今傅九渊被无妄护守在青林寺,他们这些闲杂人等一概去不得,具体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班媱静静等候着,叁日之后,老将军都直接看出来她的心思。 “阿媱是想去看看那位么?” 他问得委婉,带着古树一般的温润。班媱没瞒他,点了点头。 “阿媱想要的郎君也是这样的么?” 班媱以沉默之后的轻轻一声“嗯”给了他答案。 他不是没思考过这样的可能性,幼时他们俩交好,若非早早定下婚约,他对傅家那小子也是十分满意,若能结成良缘,便是再好不过。后来傅家出事,他才断了这样的心思。如今……局势未定,谁也摸不准未来究竟如何发展,他不敢轻易决断。 “阿媱眼光很好,但是日后事态如何,外公不敢让你去赌。” 他的眼神殷切,班媱扑闪着睫毛:“外公别担心,我赌运很好。” 再过了一日,郑暄带着她乔装去了青林寺。 傅九渊还没醒,呼吸也变得十分微弱。她不解,说好的在皇城之中并未遭受什么攻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当场就要责问郑暄,郑暄却说,他身子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十天半月都精神得很,不好的时候,整个人昏昏沉沉,昏睡上五六日也是偶有发生的事情。” 班媱听着他解释,小手轻抚上傅九渊的脸颊,那苍白而冰凉的脸颊。 这几日的雨水不停,似乎上天都在为这惊天的悲剧垂泣。 屋檐下的雨水如柱,滴滴坠落在石阶,浸润那岩缝中的青苔。潮湿、迷蒙,酝酿出特有的清爽与霉味。如此复杂,就好象班媱的心境所照。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告诉我一切呢? 她彳亍在檐下,有些失落。过来探望的无妄目不斜视,确认了傅九渊的状况后也与她一同站在檐下,如观摩世间岿然不动的雪松,与世隔绝,班媱却意外听见那悠悠长叹。 第二日,班媱例常探望,懒得再隐瞒身份,直接带了云碧,在西院住下。她只说自己与佛法有缘,想要清修一些时日,不多做解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情谊甚笃的旧交,那托辞之下的目的,大家心知肚明。 惟有忽然知晓这层关系,又被命令帮忙看顾的玄参,震惊之余有些失措,猛地发现之前郡主的很多情态都事出有因。可是他年纪太小,亦是不谙百态,很多事情总是理不清,只能先努力装个负责打杂的哑巴。 “怎么了?觉得被欺骗了?” 班媱看着这执着搬东西的小沙弥,察觉到他的异常。 玄参嘟着嘴,跟她赌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什么,气郡主的不坦诚,还是气自己太笨,什么也没看出来,或者单单只是为想不清他们的之间的关系而生气。他抱着东西就要往门外走,班媱也起身,跟在他身后。 “郡主跟着我做什么?” “谁跟着你,我去找无妄大师问点事情。” 一来一回,玄参总是要被她拿捏。 他们从西院走到别院旁都是顺路,刚巧就看见伫立在院墙边不说话的师诤言。玄参抬首瞅了一眼班媱,先一步离开,留下他们二人在原地对视。 师诤言比之前瘦了一些,意外的有些憔悴,对上班媱的眼神时强打精神说了句:“好久不见。” 带着重重的鼻音,配合着他微怏的神色,班媱猜,他或许是受了风寒。 “好久不见,”她理了理心神,“又来求个心安?” “想不清事情的时候,总得找个出处。”他耷拉着脑袋,不一会儿又伪装出常见的快活神色,“这下雨天也不知什么时候到头,马球都打不成了!” 他笑着,班媱没接他的话,有些许的尴尬。 雨水打在琉璃瓦上,又滴落在石板上,淅淅沥沥,为这段尴尬的时间填充一些别样的情致。师诤言侧目去看她,她只是不说话,静静地望向不知天边何处。 眼前的景象一下与当时在花灯节船头上默然不语的那个她重迭起来,是一模一样的表情。可他不知,是不是一模一样的心情。 说实话,那日在大殿之上看见傅九渊,他很惊吓。 天底下大概没有几人能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皇帝的生辰寿宴上质疑天威。可当他一字一句听完傅九渊口中那个故事时,所有的惊吓都化作慌张与顿痛。 他们是同样出生于簪缨世家的天之骄子,可却有着太不相同的人生际遇。他也曾见识过十四五岁时最为风流倜傥的傅九渊,听闻过许多关于他潇洒恣意的传言,遇见班媱之后更加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可亲眼见到才发现,此人不只是懂得玩乐如此简单。 也是在见识他的本领能力之后,师诤言才意识到,原先想着靠相似的趣味来博得班媱欢心的自己,实在有些傻得可笑。 他总以为她就是个刁蛮少女,后来发现刁蛮之中颇有风采,越深入交往越体味到,这刁蛮与风采之下藏着一颗他怎么也触碰不到的心。这令他格外神伤。 而更令他心伤的是,班媱与傅九渊,中间隔了那样的时间长河,滋养出来的,仍旧是相同的秉性。 师诤言敛眉,长长舒气:“你什么时候来趟广平侯府吧,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好像担心班媱会拒绝,他停顿一会儿还特意补充:“很重要的东西。” 他不说是什么,班媱也不去问,只是点了点头。 不远处的玄参慌张跑来,喘着气就喊班媱:“郡主!师兄醒了……” 他大喘着气,该说的内容却一点没落。班媱匆匆告别师诤言,转身就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雨后的青林寺弥漫出一股水墨般的诗气,燃香的青烟缭绕其中,将此处烘托成仙境。班媱去顾不及欣赏,她归心似箭,跑得飞快,更是无法注意到身后师诤言长长久久的目光。 班媱慌慌张张地就跑进房中,傅九渊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他睡了整整四日,期间单是靠些粥水吊着,如今面上早无血色,看着格外虚弱。郑暄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见班媱来到,便背身避开。 班媱看看郑暄又看看他,傅九渊觉察到她的呼吸,转头就冲她张开一个不可忽视的笑:“阿媱,过来——” 他叫她时是不够沉稳的气声,拖得长而绵绵,班媱听话地就走到他身边,顺着床沿便坐下。 “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笑着,露出不常见的神采,虚弱中让人感受到安全与稳定。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你饿不饿?” 对着那张苍白的脸,班媱总算懂了,为什么大家在她当时醒过来时,总是要问这样的话。 最实际的关心,是对切肤之痛的关心。 “没事,都好。” 他笑得自然,让人难以捕捉到分毫不爽快,班媱缓了缓气,倒是背身的郑暄没好气道:“嗬!好就行!” 他话里有话,傅九渊轻咳一声,没让他继续说下去。班媱顾不上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当即就叫玄参端点吃喝东西来,谁想东西刚吃完没多久,他又睡了。 他不是身子这样虚弱的人,更不会有吃了就睡的习惯。宫中辩驳时未曾遭受伤害,怎么会一直昏沉发困呢!她有些困惑,抬头去看郑暄。 郑暄却摆摆手:“我可不知道!你等他醒过来自己问他吧!” 他们俩串通一气不肯告诉她,班媱也没办法。守着他过了小半夜,清晨醒来时身上的毯子都已经潮湿。傅九渊还在沉睡之中,她迈出屋子就要去换一床,看见无妄漫步而来。 她欠身问好,无妄点点头,进去看了看傅九渊。没想到,出来时她还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心头有事?”无妄主动打开话题,他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 无妄看她愁眉不展,语重心长道:“你若是想听,老衲说与你就是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 潮湿的晨雾弥漫在他们的脚下,空气中的对话也显得不真切。 “听观南说,你生长于滇南,性子疏朗开阔些,想必对那宫闱手段不甚清楚。” “他自幼成长于将门,性情飞扬。后家门中落,受困于宫中约莫一年,其间苦楚无数。” “宫中手段奇多,然大多在于后宫争宠。对于一个丧家幼童而言,无需下死手,因而审问目的不在夺命,只在折磨。” “他根骨不错,基础也好。然环境骇人,再天赋过人也经不住多次折腾。在那叁百多个日夜中,他受过严刑拷打,亦是被喂过大小毒药,不祸及性命,却常常锥心刺骨。” “傅家之倾覆,众人围观,宫中无人施救,我将他接出来时,他已成半具尸骸,费尽心力才调养成如今的模样。只是心脉受损,精力难续,寻来许多药材也顶多护住一命。” “是药叁分毒,他早年又吞吐过许多毒性不大的药水,因而体内总有毒气难排。久而久之,便积攒成病,每月总要发作。轻时需沉睡叁五日来调养生息,重时则要沐浴发汗,针灸放血。” “那日或许是心中大恨暂除,心神松懈,才突然晕倒过去。” 他说着,迷迷看了下班媱,抚慰道:“小施主不必多挂心。” 班媱红着眼,不可置信地摇头,发出的声音都有些滞涩:“一直以来便是如此么?” 无妄敛神,点了点头。 班媱愣怔许久,脸上已是两行清泪:“没有别的法子,能够帮帮他吗?” “解毒也需知他当年到底中过几种毒,又都是什么毒。查证起来,怕是比翻案还难。” 晨雾之中,他再度开口。 许多事情在他口中都十分简短,也尽量不带感情,班媱却听得句句心痛。 拷打、用刑、中毒、沉睡、放血。 他所经历过的一切,远比她想象中沉重。她走进房中,拉住他没有温度的手,感受着他掌上的那一层薄茧,自始至终都淌着泪,无声却痛得深沉。 你这些年都走得这样孤独又痛苦吗? 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越想越心酸。 在她还在滇南骏马飞驰时,他已经独自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艰辛路。所有的苦楚自己吞下,连伤心的时间也没有。 在傅家的事情之后,她修习到的第一课程便是离别。而在重逢之后,她修习到,离别之中有着无知者的幸运。重逢,才让她体味到,她对他的妄想猜测与无知阻拦,是多么肤浅又狠心。 她静静哭着,回想起小时候她帮傅九渊涂金疮膏的画面,那时候这个小霸王说的可是“受点小伤涂什么药啊”,应当万万没想过数年之后变成一个药罐子吧。 在深宫之中的叁百多个日夜,流尽血泪,应当时常难寐吧!现在这样沉沉地睡去,是不是那叁百多个日夜的另一种偿还呢? 班媱想着,感受到傅九渊手指的颤动,她慌忙就去看他,却被傅九渊先一步开口发问。 “怎么哭了?” 他在梦中听见隐隐的哭泣,努力靠近去确认,睁开眼后便看见班媱握着自己的手,脸上淌着擦不尽的泪珠。他赶紧坐起,捧住她的脸。 班媱却摇摇头,又问他有没有饿了,起身就要帮他去弄吃的。 傅九渊顺势拉住她,轻轻问:“都知道了?” 他有着卓绝的观察力,很快便证实了心中的猜想。班媱不说话,他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媱,你要不要先听我说说看?” 班媱含着泪,缓缓坐下。傅九渊露出笑颜,拭去她眼角的几滴泪珠。 “那些日子确实有些难熬,起初还以为人家是由于我傅家担上了卖国罪名而羞辱于我,后来愈加确信应当是有人想借机折磨。但也因为如此,我洗冤之心才如此坚定。不管怎么说,真的过去了,小阿媱何必再揪心?” “哪里会是这样轻飘飘的事?”她捋起他的衣袖,指着就问:“这个是怎么来的?” 那是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疤,从小臂的半截贯穿到手肘之上,她几乎能从这已经脱痂的疤痕上直接判断出,当时是怎样皮开肉绽的场景。 傅九渊却只是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那这个呢?” 班媱不甘心,扒开他领口就问向右锁骨之下的那个烫伤。疤痕皮肉崎岖,一看就知是赤铁炙烤。这样暗红如血潮的伤疤,生生烙印在他胸口。傅九渊还是摇着头,说这个也不记得了。 班媱有些气恼,拉过他的身子就靠上前去,下巴搭在他的肩窝,轻轻地就咬在他的脖子下方,那个刚好能被领口遮住的,最是暧昧的位置。 傅九渊刚刚醒来,五感敏锐,一下被她突如其来的攻击给吓到。 “嘶,阿媱?”他扶着她就露出疑问。 班媱没好气地回复道:“你都不记得了!以后这道疤是我咬的,你不能不记得!” 那哪里是疤啊,只一排小小的牙印。 她咬下来时还带着春日特有的少女清香,直接将他从长久的睡意中唤醒过来。如今坐在他身前,又露出那样娇憨羞怒的神色,着实可爱。 “好!阿媱咬的,我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语气宠溺,像是安抚一只刁蛮的狸猫。班媱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又看着他如水的眼睛,小狸猫终于不再生气。 当时他们在床笫之间她也曾感叹过,甚至在他身上发现过许多异样的伤痕,她问他那是什么,他却只说是习武所伤。那是她处于精神振奋的时刻,哪里会想到,这些伤疤背后竟然藏着这么深切的难以言说。 傅九渊却已经不再为此感到苦痛,他那些恨早已转化为动力,催促着他实现更重要的事情。 《法华经》中写:叁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无妄担忧他走上错路,也曾以这样的佛偈喻说点化他。当时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如今倒是叫他铭记于心。 他笑笑,莫名地又开始给班媱道歉。班媱惶惑,然后听到他的解释。 “如今这副身子暂无大碍,可我总担忧先你一步而去。” “起先我是想保持距离的,却还是没能收住自己的心。” “阿媱,来年花灯节,我们再一起过,好不好?” 他伏低央求着,像是在乞求她的垂怜。或许在他的视角里,班媱从来都是可以撒手离去的自由鸟,他怎么也不可能抓住。 可他不知道,她早已甘心情愿为他驻足扎根。 班媱心软地将他抱住,抚摸着他的背。她又回到刚刚咬他时的那个姿势,可落在同一个地方的碰触,从啮咬变成亲吻:“九渊,别怕,我们以后都一起过。” “九渊,别怕。”这句话好像一句咒语,将他所有的伪装撕下。 一如她受伤生病,他夜探常胜将军府,伏在她床沿,听到她的梦呓,说的也是“九渊,别怕。” 傅九渊无奈笑开。在筹谋翻案上,他是坚定不移的复仇者,可在感情这件事上,他的小阿媱始终都比他执着比他勇敢。 班媱感受着他渐渐上升的温度,与更加真实的存在感。 终于笃定,如今的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许只是句荒唐的虚言。 可人们既然能够相信鬼魂,相信方术,相信世界上无形无色的情意道德,那为何不能相信,有情人之间的眷恋情思,终将为他们联结出一条命运的红线,将他们捆绑成无法拆散的眷属呢?只要是注入过真情,虚言再荒唐又如何? 有情人终成眷属,班媱想要相信这句话,也愿意为了去实现这句话付出努力。 路再泥泞,再险阻,终有走到头的一天。 傅九渊从平阳落虎重新变成一方诸侯,其中艰辛不必细表,班媱怀抱着身前的傅九渊,眼神坚定而温柔。 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找神医,找解药,找到更好的明天。 飒沓如流星 傅家这桩案子太大,查起来不是那么简单那的事。 皇帝斟酌了快两日,才下令重审。为了避嫌,素有监国之职的太子只能避让,选用官员皆为近两年刚上任的新科才子,令择选黄庆与凌虓负责主审,太子太傅及闲散多年的恭王爷负责协审坐镇。 当年那样滔天的罪案,不过几日就已经盘查出诸多疑点,可见当时之敷衍。 其中罪证多与当朝丞相钟慧古相关,更有甚者,甚至矛头指向当今太后。众人不敢懈怠,亦是不敢轻举妄动。事关皇室清白与傅家忠名,愤懑之余只能咬紧牙关,绝不向外透露。 因着这毫无预兆的一次寿宴告发,被澹京城百姓以往多年的傅九渊又重新进入了公众视野。以往他总是以少年天才的形象出现,如今朝堂之上的一切使得他那本就多舛的命途更蒙上一层神奇的色彩。 在这样的关注度下,傅九渊在青林寺中的一举一动变成了人们密切关注的大事,生怕一个风浪又将事态印象不可预知的方向上去。 傅家当年声名奇佳,此事扑朔迷离,百姓却多对这位闭门谢客的傅家子采取支持态度,就连班媱也成功蹭得几分薄面。 本来百姓还认为这班媱不顾礼节,隔叁差五就跑去寺庙中与僧人同吃同住。醉翁之意不在酒,许多人都觉着这长安郡主是瞅见那傅小爷即将回升便上赶着去巴结,直接将前不久师小侯爷的轻易抛到九霄云外。 随着这两日疑点层出不穷,这民间风向也变了许多。 更多人都愿意相信,她是侠肝义胆,在傅家事情尚未明晰之前就敢以行动支持,这并非寻常女子所为。更何况,他二人本就青梅竹马,当年那情意浓浓可是全城百姓都看在眼里的,如今郡主并未与师小侯爷订亲,是个自由身,而那傅家少爷大抵也心不在佛堂,如此一来,有什么需要顾及的? 班媱不知道大家伙眼中竟然还是这么想的,每回去看望傅九渊时,都还上心地提防着,最好别撞上无妄。 她跟傅九渊之前的关系不必细表,可如今身处寺庙,还有个百岁高僧动不动就来巡视一番,门口轮值的几个小和尚也总是无意间就向他们俩投来探究的眼神。她知道这些都没有恶意,只是叫她这正当的情感无法表达了。她有些郁闷。 面对这种情景,傅九渊倒是表示无所谓。 “小阿媱,原来是如此怕羞的么?” “怕什么羞?我是怕无妄对你有意见!”班媱鼓着眼,心想,佛门清净地,无妄又是你的大恩人,论情论理我都得好好供着吧! 傅九渊笑笑:“他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春来料峭,绿叶涌新枝。他感受着门前扫风,解释道:“佛门清净,清的是心,净的是神。心神明澈,最是将万物看得分明。这些琐事在他眼中,不过凡俗尘缘罢了。” “既然如此清净,那他为何又如此尽心尽力地帮你?” 班媱看不懂。这心如明镜台的佛门中人。到底都是如何参禅的呢?是未能达到心神明澈,才会愿意出手相助?还是因为达到这个境界,才愿意挽救他于苦海之中?那复仇成功便是脱离苦海了吗? 她脑中千千万万个为什么理不明白,傅九渊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小姑娘又钻进死胡同了,他抽出手指就敲了敲她的脑袋。 “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就当他是为了还个人情吧!” “人情?他跟你们傅家能有什么人情往来,不是早就遁入空门了么?” “他是在夫人去世后皈依佛门的,你还记得当年太子大病,我父亲去东海寻了株药草的事情么?” 班媱点点头。东海遥远,那药草又生长于险恶之处,非常人所能及,忠肃将军这一趟,算得上是临危受命,同时也将自己的性命搭上。好在平安归来,保住太子性命,也哄得圣颜大悦,赏了傅家许多东西。 不过再多荣宠加身,也还是抵不过后来的猜忌。可是这与无妄又有什么关系? “当时我父亲只身去东海,不仅为太子采到药材,还瞧见一株蓝白色的重瓣花,我母亲曾提过想见见,便摘回来相送。母亲养了些时日,又跑上山来送给师父了。” “给他……送花?” “对,师父皈依之前的那位夫人出身东海,最是喜爱这花。可惜走得太急,临了也没见着。母亲自幼常在端王府玩耍,故而有些印象。” “只是为了一株花,便舍命保你,他也算得上豪情英雄了。” “礼轻情意重。”傅九渊刮了下班媱的鼻子,“日后若是阿媱先走一步,谁能想到送你一株你最喜欢的花,我也会好好报答!” “好哇!你咒我!”班媱有些感动,但刻意收敛着,又去闹他! 傅九渊后退半步举手:“我可不敢!”说罢又上前一步,深情望着她:“只不过,若是我先走一步,便要徒留你在世上孤单。我舍不得。” 我欣赏你,我喜欢你,我好想你……好多告白情意的字句,都比不上一句“我舍不得”。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好像所有的目光全部投注到一人身上,舍不得,就是绵绵如细丝的万丈柔情,却怎么也填不满望不穿那秋水。平静无波的底下翻涌出惊涛骇浪,鱼儿吐泡,一颗一颗,尽是心酸。 班媱很快被他这句情话给哄好,从西院打扫过来的玄参也听见这话,笤帚直接掉落在地上,将这小院间的柔情蜜意给敲散。 巧言令色,鲜矣仁。 这是自小便学到的道理,他红着脸,张口就要骂登徒浪子,又因为被班媱鼓了两眼,临到嘴便只支支吾吾地说出:“师兄你!”后面那些话统统被他自己的羞赧给遮盖住。 班媱笑了好久,小和尚一羞恼起来,整颗头都是红的,更别说小玄参这最会发红的耳根和脸颊了。他现在看上去简直就是一颗红樱桃,滑溜溜的红润! 这案子查了一月,班媱就在青林寺里住了一月。 西院往来的人少,没人知道他们整天窝在院子里干嘛,只有玄参常常红着脸跑出来,然后接受众位师兄弟们的“拷问”。 班媱也不得不承认,傅九渊虽然有些旧疾,可身子仍旧强壮,许多时候都是她先忍不住他的攻击,而被迫败下阵来。当然,认输就要接受惩罚。 在几步开外就是佛堂的逼仄房间内,两层窗户纸阻绝了一切的视线,她只能任由傅九渊一寸寸触摸、挑逗,然后完全地侵占自己的身体。 愈是庄严森明,愈是紧张刺激,她也不敢瞎叫唤,生怕这一下山就又被外公下令关在家里。 傅九渊比她能忍耐些,他好像十分享受逗弄她的乐趣,不管是在日常还是床笫之间,总是欲擒故纵,班媱被他撩拨得输了好多次,最后直接认命。 “下了山,你可就不会这么占便宜了!”她咬在他的肩颈上,那个专属于她的位置。 傅九渊笑得意味深长:“好啊,我等着郡主来报仇呢!” 没过多久,他们就下了山。 班媱害怕外公刁难傅九渊,先行一步回家哄老人。傅九渊则是等候圣命召唤。 那日春雨刚过,草地清新,林木之间是飘扬的新绿。远方马踏飞燕,带来隐隐约约的湿润泥土气。每一个脚印落下,都烙出一枚空阔而响亮盛放的银莲,荡绝了所有的冤屈与懊恨。 来宣旨的是皇上身边那位马公公,傅九渊幼时也曾见过多次,是个巧舌如簧的势利眼,最是懂得和稀泥,已是宫中的老人物了。 如今派得他出来宣旨,说明可不是一般的消息。 他漫步走到西院门口,仔细打量着傅九渊这些年来的住所。远比他所想的还是贫贱破落许多,宫中养尊处优,他狐假虎威也算享尽富贵,面对如此情景只露出蔑视一笑。 “青林寺观南和尚接旨!” “慧眼蒙尘,帝心失察。傅家之冤乃为朝廷大痛,朕憾于肱骨忠爱之逝,亦愧于死伤难挽。今已下发罪己诏书,以感天怀。” “傅家九渊,天资聪颖,不陷于时,孝悌可贵,特恢复其身份,享王爵之称,赐封为永靖王。望珍重天恩,不枉出身。钦此!” 傅九渊起身接旨,嘴上说着谢恩,还给马公公的眼神却满是挑衅。 马公公不好发作,只能维持着面上的和蔼可亲,与他说笑祝贺。 阉人之语,半句也多。傅九渊可没什么兴致跟他说些废话,叁两句就将此人打发走,等着回去那忠肃将军府,悼念父母。 说起来,先前忠肃将军府好像被赐给了哪位官员来着,本以为再也回不去了,好在那江南水灾中他也给江浩声出了份力,这府邸才真正空了出来。 皇帝本意应当是打算给他重新敕造新府,可他就执意要回旧府,正好让这皇家记住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忠肃将军府存在一日,皇家便一日无光。 他下山的那日已过春分,蒙蒙细雨飘洒下来,像是等他拨弄入府的珠帘。 他站在这浩大威严的宅邸面前,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那满门屠杀只是一场噩梦,他也不过是玩耍一日后从噩梦中醒来,重新回家。 可身上的疤痕万千,昭示着这噩梦是现实。 大门吱呀,古朴沉重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位新主人没能换去将军府的杀气,纵使已经修葺改样,还是擦不掉它厚重的底色。 傅九渊迈步就走到中庭,当年那慌乱逃窜的场景便重现在眼前,偌大一个和睦家族只因一次皇家猜忌与暗算,就凋落至此。他有些唏嘘,班媱就站在他府门之外,静静看着,然后在无声无息之中,走到他身侧。 “我记得这里曾经有个大水缸,养了许多金钱藻,昨日在集市上刚巧看见一个不错的,什么时候去把它买回来。” “那里之前好像种了许多花草,这个我不是特别懂,不过郑暄在养护花草的事情上颇有建树,你可以找他帮忙打理一下。” “……”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成功将傅九渊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惋惜神伤的表情不再,转换成释然。 “阿媱——” “嗯?” “我终于回来了。” 班媱有些痴楞,他这句“回来了”藏着太多复杂的情感。 她看着他仰天大口呼吸,眉眼之间又露出锋利神采,比之多年前更加沉稳内敛,也更加耀眼夺目。这是只有她看得见的光彩。 好像云山扑面,她笑得清雅舒爽:“嗯!你回来了!” 他们小步流连起这座记忆中的宅子。 凡是木头、石头的一切,都会湮灭,这里当然也与记忆中有些出入,可湮灭之中亦有不变。 傅九渊拉着她的手就在园中闲逛,记忆如潮涌来,许多他以为都淡忘的事情,一下浮现在脑海之中。 物非人是,这么多年过去,陪伴在他身旁的依旧是他的小阿媱,不幸之中,他已是大幸。他笑着,搂过班媱就在怀里摇晃,像一双戏水的鸳鸯,亲昵如常。 骤雨初歇,密密麻麻的乌云早就散开,天光将云层染成温和的淡黄,好像一层佛光,迭绕其中。耳旁是呼呼软软的微风,轻轻地荡起他们的衣角。 傅九渊轻身一跃,点过庭中水波,一下就飞到屋檐之上,笑得飞扬,张手就对班媱道:“好久没来了,来!你也上来看看!” 他们小时候常常仗着身手不错就跳到上头,来躲避管家的责骂。如今这么一招手,倒真有些昨日重现之感,班媱笑得动人,一跃而上就与傅九渊并肩相望这座沉睡多年的宅邸。 “回来真好啊!”她感叹着。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她的心上人,她的傅九渊,终于真正回来了。 无言了断 傅家成功翻案,拉得丞相下马,太后也在多次的审讯中终于承认自己偏私,轻信兄长一面之词,助纣为虐,才酿成如此大祸。 身为皇帝生母,地位至高无上,官员们拿她无可奈何,最后还是禀报给皇帝,商量了两叁日,才由她主动提出吃斋念佛,以求天佑。同时,皇帝降下罪己诏书,大赦天下。 在旁人看来,傅九渊这段时日可算得上是风光无限。因此,朝中也多有人前来拜会,都被他一一拒绝。 再过几日便是清明,府中家丁奴婢虽有郑暄帮忙安排,可终归还得经过他自己筛选掌眼,层层看来下已是两眼黑黑,清明乃大祭,傅家当年又死得冤屈,尸首几乎都是被一同扔在乱葬岗,如今他想要拜祭都找不到去处。 在这一瞬,他忽觉这次复仇,也不过只是求一个寂寥的身后名。 班媱知道他这重感受,也难以抚慰。 人间各有伤心事,谁又能与谁真的感同身受呢?她无奈怅惘,只想着,或许到时陪他一同去郊外乱葬岗处走走,也是好的。 但是在清明节之前,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上回在青林寺时,师诤言就告诉她,何时有空,记得去广平侯府走一遭。她本以为就是句简单的套话,谁知前日师诤言真的送帖子来请她去玩耍。 她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去到侯府前还特意备了份小礼,是之前郑暄帮她找人打的一条新马鞭。紧实刚劲,像是穿透巨岩的一柄长枪,威猛无比,送给师诤言正是合适。 她掐摸着点儿到的侯府,这几日天气好,师诤言又重新捡回自己的老行当,自顾自地在家打起马球来。管家带她走到马场附近,正要出声去喊师诤言,班媱却制止了他。 “郡主来了,若是能与我们公子一同玩耍一下,解了心头的烦闷就好了!” 他哀叹着气,花白胡须在和煦春风下被吹成依依杨柳。 “怎么?他最近烦得很?” “公子以往从未像这样闷闷不乐过,天大的坏事他只要骑马溜上一圈,心情保准好。可自打元宵那日起,这脸色就从没好过了。老奴问过他也不说,想必是碰上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 他伛偻着老腰,好似一尊和善的土地爷,慈眉善目地洞察人心:“老奴也知,郡主心里是把我们少爷当朋友的,缘分这东西也强求不来,还望郡主帮忙劝慰一些。” 他说得弯弯绕绕,始终为她兜着底。师诤言那个直肠子,就连她这么不愿意察言观色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何况是这个纵横人情的老管家呢? 班媱点点头,思忖片刻便要来一匹老马。她踩着马镫就飞身而上,在师诤言心神不宁时,夹着马肚子就飞快上前去击飞了那颗马球。正正好落在指定的位置,行云流水,潇洒得很。 不知是什么毛头小子来搅扰,师诤言盯着那颗球就要破口大骂,回首一看是班媱,很快从失神中惊醒过来:“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让我来的?”马背微微颠簸,班媱提了提手腕控制着,微微娇喘着挑了眉,偏头就对师诤言提议:“怎么?要不要比一场?” 不等师诤言回应,她自己先冲到前头去抢球。师诤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家抢占了先机,根本来不及整理那些七七八八的思绪,也转身去拦截她。 好胜心一旦被点燃,就难以扑灭。他们俩足足玩闹了一个时辰才停了下来,班媱略微领先师诤言两球,故意摆出一副嘚瑟的模样,师诤言一下没了脾气,直说自己好男不跟女斗。 春日未过,这天还有些凉快。他们这一番下来出了好多汗,管家连忙带了毯子火炉准备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受了凉。 师诤言坐在廊檐下喝着茶,看看正在扭脖子的班媱就道:“来拿东西的?” 班媱不知所云:“什么东西?”话刚出口就想起他在青林寺中留下的半句话,点头道:“嗯,拿东西,但是是什么,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拿?” 师诤言褪下肩上披风,漫步取来一个漆黑的小木盒,盒身雕砌着花鸟虫鱼,盖子上却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麒麟。 班媱接过就笑着打开,里头是些她不认识的小玩意儿,有拨浪鼓也有长命锁,有银手镯也有金项链。而在那些物件底下压着的,是一封信,信封上空白一片,什么也没写。 班媱看得迷糊,等待师诤言解答。 “去郭家庄时,那位大姐给我的。这样,里头的东西就不用解释了吧。” 班媱心领神会,师诤言继续说道:“那日大姐告诉我,她在出城途中遭遇匪徒,小姑娘不知被谁劫走了,怎样寻也寻不得踪迹。她把东西交给我,也只是不想把这件事带进土里。” 师诤言还记得她半咳着血所说的那些话,是临终遗言,也是信任的托付。 “这些东西交到小侯爷手中,我才放心。若是有朝一日侯爷能见着……算了,兴许是见不着的。奴婢苟活多年,对不住夫人嘱托。来日方长,若是小侯爷见着了姑娘,还望小侯爷施个善心,救救她。大恩大德,奴婢必结草衔环!” 她说得恭敬且诚恳,师诤言却始终未能打听到小姑娘的下落。如今东西从他手上再交到班媱手上,想必也能回归到原主人那里。 师诤言释然道:“大姐告诉我,小姑娘腰间有道一寸宽一寸长的标记,是小时候闹水痘时抓出来的疤痕,尤似樱花。我也不好去查看人家姑娘的腰身,交给你,也算是不负所托了吧。” 班媱摸着这小小的木盒,心中有些酸楚,酸楚之余,脑中也泛出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她有些惶惑恍惚,那些画面像是被蒙上一层山雾,婉转得真切,可她怎么也拨弄不开。 师诤言没有打扰她,只是起身又找管家拿些温热的点心过来。 庭前细雨纷纷,杯盏在这温度交叉下也渗出一些水珠。班媱细细擦过,温饮一口,那些杂乱无章的回忆便迅速被这热气熨平,令她沉静。 师诤言一言不发地听着这春日小雨,喧嚣中更是寂静。他们静静对坐着,时不时说些往事杂谈。临走前,班媱犹豫再叁,终于还是问出心中所想。 “你当时……为何要救她?” 她话刚问出,师诤言就明显一愣,旋即便转化为一种过尽千帆的悠然。 “不怕你笑话……我也曾敬仰他。” “敬仰?” “对,与你的仰慕不同,我对他是欣赏更是惋惜。”少年英才毁于一旦,何人能够不心痛? 他脸上浮溢出少见的笑容,惋叹的、悲戚的、惺惺相惜而庆幸的,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班媱忽然间懂得了他想要表达的一切。 他见过傅九渊的英姿飒爽,可傅九渊于他,或许更像是长辈口中一个遥远的人物,他总是默默旁观,未能成为好友便在无意中施以援手,也算慰藉自己对贞介之士的一颗顾盼心了。 无尽的感动化作一声谢谢,班媱在这一刻才发觉师诤言纨绔背面的沉稳与果决,顿时也为自己当初的挑衅及试探感到一丝羞愧。 师诤言不明所以,却也看出她的不对劲,特意出声化解尴尬,叮嘱班媱,过些时日记得来参加他办的马球赛。 班媱会心一笑,点头:“等你技艺精湛些我再来,免得你又得丢人啦!” 49寻回 离了侯府班媱直奔教坊司而去,她想要去确认一下,傅九渊一直挂念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她进门也没打招呼,冲着掌事就点名要人。 掌事搓着手就赔笑:“郡主啊!您有段时间没来了,小丫头近日琴艺精湛,好些客人都等着她侍候呢!” “所以呢?”班媱目光凌厉,“我管谁要点她呢?问春,今个儿我是见定了!” 她上前半步就冲管事的挑眉,颇有些不怕事情闹大的意味。掌事的不好处理,这郡主生来就是个刁蛮户,只是这段时间她自个儿消停了一些,少来找麻烦。贵人有贵人的脾气,他不敢招惹。 流连于教坊司的又大多贵胄富家,哪个他也不敢招惹。更何况……现在问春在的那间房里,也不是什么安生的主儿。思来想去,他只能左右打着哈哈。 班媱看着心烦,直接问了问春的位置就闯去,破门而入刚好就看见问春正停手抚琴。她伺候着的这位小爷,此时正昂首摇摆着看她呢,眼神暧昧,姿态风流。 同类相吸,班媱一眼就认出他来。去年秋猎时,师诤言给她介绍过这位谢家二公子谢勍,大致说起来便是早年被老父亲送上远山去教习规矩,这两年才从山上接下来。瞧着是个温良恭俭让的性子,其实啊花花肠子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少,是个十足的“黑心”江湖人。 师诤言对人的评价从来都是片面之语,班媱至多只听个六分。不过单是当前这潦草一瞥,班媱也看出来这谢公子确实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的公子哥。 她咽咽口水,迈步便走到那人跟前,阻断了他看向问春的视线。 “失礼了,谢公子,今日我找问春有事。” 谢勍扯着嘴角,笑得玩味:“早闻郡主霸道蛮横,不想居然还要横刀夺爱呢?” 他拍拍袍子就起身,举手投足间确有些京城公子身上未见过的江湖气。也是,打小就送去当小道君了,有两分恣意潇洒也正常,只是……班媱瞅着,怎么都觉得他那不成形的仙风道骨里,飘散出更多的,是那不受风云掣肘的游侠气。 寻常看来有些有趣,现在她看他只觉得心烦。 谢勍也没想拦她,他来这里也就是找个乐子,不会说话、技艺却不错的漂亮姑娘多么有趣啊,也怪不得这郡主这么喜欢这丫头了。 他比班媱小了得有五六岁,个头却还高上半头,班媱这气势顶多也就压压那些道貌岸然的公子哥,对付这种闲云野鹤惯了的江湖人,她那点伎俩可派不上用场,真要是闹起来,估计也占不到什么优势。 谢勍可不知道她心里头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越过班媱就走到问春身边,低下头就打量了好一会儿。问春小鼻子小脸的,这段时间过了些小日子,身上也圆润许多。她眼神躲闪又含着期盼,怯生生的模样像极了老山里那跳跃着从树杈里探出来身子的小松鼠,看着着实可爱。 谢勍嘁声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小姑娘,我看你也想要跟她走,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找你叙话,等着啊!” 说罢,欠身给班媱回了个礼,转身就离去,一点反应的时间也没留给班媱。 果然,江湖人这做事的风格还真是捉摸不透。 班媱望着他离去,带了问春就去了自己常住的那间雅间,二话不说就是一句:“问春,能不能脱衣服给我看看?” 她说得没头没尾,问春听得迷糊,却也还是照做,一件件地褪下衣裙。 班媱静静地望着,越是期盼越是焦灼,时间似乎也因此流动得更加缓慢。一会儿过去,问春身上只身下一件里衣,她拢着领口就问班媱:“郡主,还要脱么?” 班媱点头,那件最后的里衣就顺势从她的肩颈滑下。一片素白如流沙落下,渐渐为她展示出腰间的那朵最为隐秘的花瓣。浅粉色的,簇成一团,拱成一朵玲珑可爱的樱花。 班媱当下就要落下泪来,若不是曾经清歌给她说起过这回事,或许他们之间还要错过太久。 她压抑着胸中翻涌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那朵樱花。问春任由她抚摸过那一寸的肌肤,微微一层薄茧擦过,让她温暖得发痒。 很快,班媱收敛住自己的激动,捡起一件衣裳就给她披好。她将问春扳过身来,问:“你知道你腰间有一朵樱花状的标记吗?” 问春点头。 “那你知道这是如何来的么?” 问春摇头。 “不知道也罢,那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进入教坊司的么?家人朋友之类,可还有一些印象?” 问春犹豫了一下,又摇头。 “进教坊司时,身上可还带有什么物件?现在还在手里头么?” 问春终于点了头,从衣裙内领中间掏出来一块骰子大小的石头,不是什么昂贵的玉石,边角都磨得齐平了,只有石头中央那个字,还留下一些隐约痕迹。估计是这东西看着实在不值钱,故而进来教坊司时,也没人想过把这玩意儿顺走。 问春拉过班媱的手,慢慢悠悠地就写下一个字——兄。 悬笔一提,勾起班媱的万千情绪,她努力克制着眼眶中的波动,温柔道:“哥哥送你的?” 问春点头,她又问:“还记得哥哥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么?” 小姑娘困扰着,扁着嘴就摇头。 叁岁时就四处逃难,她自打记事起就是从这家被卖到那家,也不知是怎么就被弄进了教坊司,更不清楚这已经是第几家主顾了。身有残疾的人,比之常人活下来更加艰难,遑论她这样一个孤苦幼女,能有地方吃住已经是大幸了!找亲人这种事,自然只能放在心里。 班媱对她的忧虑,多少能明白一些,可这艰辛酸楚,大概谁也无法开解了。她半蹲在问春身前,小手轻柔地拂过她的额角,为她理好鬓发。 “明日我跟掌事说一声,带你出去一趟好不好?” 问春惊讶,郡主今天实在有些不对劲,比起出门她更加担忧班媱现下究竟是何心情。 班媱看得懂她的表情:“我没事,小问春明天陪我一起出去一趟,心情就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问春重重地点了头:“嗯!” 第二日清早,班媱就带着问春出了门,特意去相熟的衣料店挑了身干净利落的衣服。 素绢的水蓝色,跟这日碧洗的长空如出一辙,独有春日的袅袅青香。时辰尚早,问春也好多年没从教坊司里出来过了,她便带着她四处又逛了逛寻常小姑娘最爱的胭脂香粉、金钗银篦,小姑娘乐成一朵迎春花,香甜可爱。 大约到了午后,班媱估摸着傅九渊府中的事务都处理完毕,才弯下身子告诉问春,等会儿要带她去见一个人。问春不懂,但隐约能感受到这个人,或许不一般。 他们从东街一路走到忠肃将军府,如今的永靖王府。问春不停地张望着,恨不得将一路的风景悉数收纳进眼底,班媱没着急,慢慢地陪她走着,直到她心满意足地再挪动下一步。 抵达王府时,新来的管家正在门口吩咐下人们才拿物件,转头就看见班媱迈步而来。 傅九渊吩咐过,若是长安郡主前来,不必另行通报。他大概能摸清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郡主以往都只带了一个丫头,今日却有些不同,他心有疑虑也不好多问,只报给她傅九渊现在的大概位置。 班媱对这座宅子熟悉得很,傅九渊找了郑暄来修葺,也只是去除前一任主人的痕迹,整体上与之前的傅家宅院相差无几。她带着问春就朝那后院小书房走去。 近来雨水奇多,恐书籍润湿生霉发黄,傅九渊开始提前整理要格外注意的书册。班媱走到门口,留二人在外等候,蹑手蹑脚地就进去。 傅九渊背对着她,头都没回,就是一句:“来啦!” 亲昵而自然,如同早有预料。班媱也不泄气,今日的大惊喜还在后头呢!她绕过书桌就欺身上前,鼻息吞吐在傅九渊的面颊。傅九渊衔着笑:“怎么了?” 班媱不慌不忙地背手道:“我带了个人,想让你见一见。” 在傅九渊迷惑之际,她出门将外头的问春带了进来。 郡主的朋友,大概也不是一般人。问春想要大方一些,别给郡主丢人,可还是始终低着头,生怕在贵人面前犯了错。 班媱也没谴责,笑了笑,看看问春就温柔道:“那个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你拿出来给这位哥哥看看?” 问春缩着脖子,点了点头。秀手一旋,那颗方圆润滑的石子就落在掌心。她在班媱的引领下,渐渐走到傅九渊身前,感受到头顶的注视后,才畏畏缩缩地抬了头。 在撞进傅九渊眼神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这张脸和梦里那张脸实在太过相似了,是哥哥么?可是她的哥哥从来都对她不冷不热,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关切着自己呢? 傅九渊则一直注视着那颗小小的石头,他犹疑地伸手过去:“我能看看么?” 得到问春同意,他两指捏住石头就翻转过来,背面正刻着一个“柒”字,虽已被磨去许多边角,却仍旧看得出当时的遒劲有力。他有些不敢置信,不停地拿着石头来回观看。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低沉着声音问,越是沉稳越显得紧张。问春看了看班媱,她不会说话,只能寻求帮助。 班媱心领神会,替她回道:“她不会说话,名字也记不得了。” “不会说话?”傅九渊有些惊讶,“怎么会不会说话?” 记忆里的她虽然胆小怯懦,但是说话一直是利索的,叁岁时已经能够熟读背诵好多诗词。怎么会不会说话呢? 班媱给他解释,问春漂泊多处,四岁半发了烧,没钱看病,醒过来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幼时的许多记忆也都变得模糊,记不清了。 她顿了顿,有些怅然:“她唯一记得就是,自己有个哥哥,哥哥送了她一块小石头。” 傅九渊的手微微颤抖着,拧着眉就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 他们朝夕相处了叁年,他连她的样貌都记不清了,可她还记得那个对她始终面冷的哥哥。傅九渊付之一哂,嘲笑他自己。七年,多少个亲友能在七年之后再度重逢呢? 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却或许算得上这世上最后一对傅家人吧! 在他的感怀下,班媱取来云碧手中的小木盒,递给他。 “里头的东西你大概都认得,底下还有一封信,我没拆开过,你看看吧!” 傅九渊缓缓将信头撕开,不长不短的一封信就展开在他眼前。他认得,那是他母亲的笔迹。信上也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希望云姐能将小姑娘送到惠州好友家去,有此信便能免于一难。 原来,当年在皇家抄查之前,傅家就截获了消息。傅家自诩坦荡明亮,可若是真遭奸佞构陷,不得辩解,那恩公之女也绝不能陪葬。 他母亲急中生智,当下就拟了封信件让云姐带好,领着小姑娘一同去惠州避难。而狱中惨死的那个,大概也是安排好了的病儿吧。 具体过往他们已无从推敲,唯一能够确认的是,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就是当年旧人。 傅九渊摇着头,抿出了笑意,也放软了声调:“不记得我了吗?你当年最喜欢给我吃桃酥了。” 问春恍惚着抬头,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红着眼,疑问着语气,想叫一声“哥哥”,最后只发出噎涩的两声气声。 傅九渊不住地点头,回应着她,问春便也不停地叫着“哥哥”,好像要把这些年来欠下的那一声声呼唤都给补足。 傅九渊笑着,摸着她的头,感受到一种真切的温暖,发丝绕缠他指尖,唤起好多往事。 “你或许不记得了。” “你是七夕时生的,当时家里给你取名叫做七襄,这也是我在石头上给你刻了个‘柒’的原因。不过我那日只刻了一半就丢下你,溜出去了,日后若是有机会,再把剩下的字给你补齐。” “如今世间你我已无血亲,你便跟着我姓傅,好不好?” 她红着眼睛红着鼻头,直接哭了出来,哭得委屈而恸然。 傅九渊拍着她的后背,开玩笑道:“怎么?姓傅这么委屈吗?” 问春连忙摇头,她胸中太多情绪,可惜有苦说不出,仰头就去求助班媱。 班媱笑笑:“他逗你玩儿呢!”她伸出手为她拭去眼泪,安慰道:“没事,别哭,这不是见着哥哥了么,开心一点!” 傅九渊都看在眼里,也不再作弄她:“还喜欢吃桃酥么?我叫人买点回来?” 他们这来回安抚让问春哭得更厉害了,这么多年的辛酸苦楚好像都浓缩在这无言的眼泪之中,汇聚成一片泪海,滴落在地上。 班媱将她半搂在怀里,傅九渊则是搂着她们俩。 咸热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划过脸颊,沾湿衣襟,氤氲成新的温热,暖过她的胸口。 胸中甓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 班媱仰头,微笑着看看傅九渊,又低头去唤怀里的小姑娘。 “以后你就叫小七襄啦!”她笑弯了眼,“明日我带你去置办些东西吧!” 傅七襄抬头看她,又听见她笑语盈盈:“你哥有钱,咱俩好好宰你哥一顿!” “嗯!” 傅七襄感受着他们的温度,重重地点头。 春末,天气开始回暖,虫鸟齐鸣,远方清风拂山岗,近处绿水绕红墙。 流年匆匆,幻化掉许多隐痛悲戚。院角的老树褪去旧皮,新枝蔓延出新绿,树上的鸟儿筑窝繁衍,等待那新生孵化。被一场场春雨洗涤过的空气也润阔醒神,四时变换,总有生机。 至暗终明,一切都是新的。 50小脾气 傅九渊自从寻回傅七襄后,带着她看了许多大夫。 小姑娘年纪轻轻就染上哑疾,日后还不知得找来多少白眼。四五岁开始失声,如今已有五年,他遍访城中名医,得到的结论并无二致,都说延误太久,想要治愈,多少有些异想天开了。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郑暄,商贾之人结交群英,江湖客中总该有些隐世神医吧!郑暄接下这个差事,帮着他开始打听。不料,班媱先带来了希望。 常胜将军府中那位李大夫,也就是之前给她治疗剑伤的那位,曾经师从圣手,见多识广,班媱本着看看也无妨的心态带着他去瞧了傅七襄,没成想,竟意外地收获了好消息。 照他说来,这并非十成的不治之症,小丫头说不了话不只是因为当年发烧伤了嗓子,也有周遭环境混乱的原因,两重机缘迭合,才导致了她无法开口。若是调理得当,再施以针法刺激穴位,大约还是有重新说话的机会。 “不过老头子我技艺不精,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先试着看看。” 傅九渊连声应好,傅七襄也开始过上了大补特补的日子。 这头等的大事解决之后便是张罗清明节,傅家人丁单薄,父母尸身亦是无处可寻,傅九渊只能在家中开设祠堂,以告慰二老的在天之灵。心神交瘁时,去了趟青林寺拜会无妄,又请他帮忙做了场法事,好叫亡灵不要再担忧世上人,安安心心离去罢。 班媱参加完自家的寒食后跟着他一同去,傅九渊拉着她在神佛面前祈愿许久,沉思诸多,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站起来时,满脸的疲倦似乎慢慢卸下,取而代之的是轻松。 他们站在佛堂前好一会儿,跟来的傅七襄被玄参拉去玩耍。小光头总算碰上一个不会打岔的安静姑娘,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活像一个小唐僧。 清明时节雨纷纷,下山路上飘着牛毛针样的细雨。造化钟神秀,上天派下的绣娘以山林为绢,落下一针一线,斜风细雨,勾勒出一幅美丽的画卷。 考虑到傅七襄身子虚弱,他们是坐马车来的。班媱性子活泼,就算是外头下着雨也绝不安生,哄着傅七襄就去欣赏着林木葱葱,傅九渊说了好几次注意安全,她也没放在心上。倒是傅七襄,开始畏畏缩缩的,不敢再去理会班媱。 记忆里的兄长对她总是急匆匆的来往,从未投下一丝目光,如今他宽厚许多,她却还是不敢忤逆。班媱笑她太板正:“你哥若是骂你,我给你出气!” 傅七襄觑了眼傅九渊,好像做了亏心事的小孩,生怕被人教训。班媱见状,直接将她搂在怀里,嬉笑怒骂地安慰她:“我们不用怕他!哼!” 说罢,又转头朝窗外探去,傅九渊拿她没辙,无奈叹气:“行,你们俩真是结成同盟了!” 傅七襄感受到其中的宠溺,终于放下心来。林间细雨匆匆,她大口呼吸着天地灵气,斜眼又看看班媱。 她笑得灵动又飞扬,与之前在教坊司时见到的模样多少有些区别。此刻的她,是全然放松的,不再流溢出任何的顾影自怜与悲戚。 原来,郡主的心上人是自己的哥哥啊! 这些日子她仔细回想过曾经住在忠肃将军府的时光,叁岁前的记忆模糊,可她还是摸索出了一些踪迹。 那个总在将军府中吵闹玩乐的姐姐,大约就是班媱了。哥哥总是喜欢取笑她,可出了事又总是第一个护着她。明明将军夫人说过,他未婚妻是另外一位清雅恬静的姐姐,他也从来没收敛过对班媱的宠爱。 小孩子不懂这些自然的亲昵背后,究竟暗藏怎样的情愫。只是随着岁月流动,好像一切都渐渐明了了。傅七襄看着班媱,忽然张大了嘴,猛地在这虚无的空气中深吸一口。 班媱觉得有趣,也跟着她深呼吸。 一个灵动活泼,一个乖巧俏皮,到时候自己说话真的能招架住这两位吗? 傅九渊抱着手臂,无奈轻笑。 转眼间又到了今年的挽春宴。 郑暄心思活络,尤其热爱攒局。今年将那挽春宴的阵势搞得更大了一些,不仅邀请了城中子弟,还往城外发了些函帖,引得许多声名在外的才子也来一睹佳境。 班媱本来是不想去的,郑暄却最是懂得打蛇打七寸,直接拿出叶卿云来忽悠她。 “听说她刚刚完婚不久,与夫家关系不错。正巧过些时日是她父亲生辰,我送了帖子过去,他们便打算早些回来省亲了。而且……我给池见知也发了帖子,听说他要带他的江州表妹来参加呢!” 班媱不解于他这看人尴尬的恶趣味,冲着叶卿云,她还是答应得痛快,一并也带上了傅九渊。 仔细算来,这应当是开年以来,傅九渊第一回正经出席酒局,想必不少人都等着巴结或是看热闹。班媱可不想让他跌份儿,当即就拉了他去衣料坊做了身最沉着华贵的衣服。 傅九渊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人家给他量尺寸,有些无语。 “一个宴会而已,不至于。” 那些风流倜傥的少年意气好像都埋藏在了七年之前,如今的他似乎已经没了那人前显摆的心思。班媱直接抛出诱饵:“池见知也要去!” 傅九渊挑眉,心领神会:“怎么?我还得特意做身衣服,才比得过他?” 班媱不接他这一茬:“你穿新衣服好看,你就当我想给你做身新衣服不好么!” “好好好!阿媱想要做什么都好!”他扬着笑就回她:“日后我的衣服都由你负责,行不行?” 他最是不害臊,即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绝不收敛半分。班媱可不愿就此落了下风,干脆认了这个管家婆的称号。 她整日整日地就往傅家跑,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二人关系匪浅,偏偏傅九渊就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嘴上不停地调笑。 有天晚上,她又偷溜出来,踩在院墙上时滑了脚,跌坐在地上,不知怎么就委屈得很。情绪来得飞快,眼眶直接就红了。 傅九渊从远光中走来,还以为她摔痛了什么位置,问了好久也没个反应,直接将她抱回房里,扒了衣服检查。 一顿看下来,也就是屁股墩儿有些红,别的似乎没什么大碍。她怎么还是红着眼呢?傅九渊想不明白,一遍又一遍地问,只等来沉默。他欺身去吻她,班媱也是不停地躲开。 “怎么生气了?” 姑娘家的心思,他可摸不准,只好开门见山。 班媱不愿直说,只好拿叶卿云的婚事来做遮掩:“听说卿云前两日办了喜事,我想,她穿那身凤冠霞帔肯定很漂亮。” 她说得委婉,意思却被傅九渊拿了个九成。 原来症结是在这里啊! 他慨叹,含着笑意:“你穿肯定也很漂亮!” 他故意不接话,班媱也开始陪他做戏:“我?民间都传我是个煞星,还未过门就克死了池家主母,现在怕是没有什么正经人家敢要我!” 她嘟囔着嘴,又轱辘起眼珠子,脸色红润,可爱非常。傅九渊真想戳一戳她那气鼓鼓的脸颊究竟是不是实心的,却还是忍住冲动,坐在她身边就怪气道:“我可听说,师诤言对某人情有独钟啊!” 天知道,怎么这难关一过去,到了这花好月圆时反而开始计较起过往情史了!或许这就是调情的趣味吧! 班媱没好气:“我的桃花可不如某人开得旺盛还长久呢!某人可不知道,卿云这样好的姑娘,记挂了他多久呢!” 她好像不解气似的,喋喋不休地霸蛮起来。 “京城中未有婚配的官家贵女可不少,都在寻觅俏郎君呢,想必王爷也收到不少秋波了吧!” “对了,我昨日过来王府还听见门口有些大娘阿姐都想一睹王爷尊容呢!王爷可真是魅力无限呀!” “诶,王爷如今平步青云,云上簇花,纷繁缭乱,也不知王爷是不是迷了眼啊?” “……” 她越是说得怪声怪调,傅九渊越是欢喜,他也不再作弄她:“本王是迷了眼,不过——”他绕转眼神,将情意送进她心底:“只为其中一株迷了眼。” 班媱故作不解,摇晃着脑袋就迎上他的眼神,搂着他脖子故意发问:“哦?谁这么有幸啊?” 傅九渊微扬着下巴:“自然是送我相思子的那位了!郡主可认得那是谁?” “哦?不认识!”班媱故意说着反话,却已经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眼底也映出朵朵桃花。 傅九渊看得盎然,低头就顶了顶她的额头,班媱吃痛地皱皱眉:“你干嘛!” “我刚刚顶了下那位姑娘的额头,现在,郡主认识她了吗?” 她的嘴唇微微撅起,嘴角却是向下的,像是刻意压制住心中的喜悦。没多久,傅九渊又听见她说:“没注意,还是不认识!” 傅九渊咧嘴就是一笑:“看来我得好好向郡主介绍一下了!” 他飞快地采取动作,深情地吻向她的五官。 “这是她的耳朵,耳垂柔软,咬起来最是甜蜜。这是她的眼睛,圆杏一样,一撒娇就像盛了两湾秋水,我拿她实在没办法。这是她的鼻子,小巧挺翘,她恶作剧时最喜欢努鼻子。这儿呢,是她的嘴。” 他狠狠地吻住,像是要攫取她的神魄。湿濡声中,他喘着气离开她的嘴唇,呼吸喷薄在班媱通红的脸上:“她总是能找到不一样的话来安慰我,或是调戏我。可我喜欢听她说话,我想一辈子都听她说话。” 春风送暖来,班媱湿红着唇,露出两排贝齿:“不行,还不够!我还想多认识些,你再多给我介绍介绍!” 她不满足地向他索取着,傅九渊也不肯认输。从头开始,给她一一介绍,吻在她的胸口时,情欲四射地咬住她的乳头,撩拨道:“正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他目中是满满的调戏作弄,在她的娇喘声中他捏紧了她的玉蒲胸口,使得那乳头更加挺立。 班媱感受到他的力度与温度,大口地呼吸着,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他下一句情话。 “相思子相思子,这两颗红红的,就是她种在身上,而我尤为钟爱的红豆。” 说罢,又是去轻咬吮吸,惹得班媱一阵轻呼。 她只是两句调戏玩笑,他竟然真的能不重样地使出招数,叫她难以招架。 月光靡靡,衣物凌乱,他们交迭在一起,呜呼畅快声交合在流觞般的柔风中。汗珠融化了身体,凝结成情意。 好似蜜蜂采花,尾针扎入,吸出来千千丝,最后酿成无尽的甜蜜。 一次次的交媾后,班媱累倒在床上,傅九渊将五指嵌入她手掌,为她捋开浸湿的额发。 “阿媱,过些日子,我去找你外公提亲,好不好?” 想要的那句话终于在畅快淋漓后,顺势而出。 班媱挪了挪疲惫的身子,靠近他怀里:趁他不注意就轻咬在他的肩颈,正是青林寺内,他不愿告知那些伤痕来源时,她所咬下的位置。 “我同意啦!盖章啦!不许反悔!” 微风轻呼,波澜荡漾,她的一双杏眼笑成弯月,月光映照在他的心上。 春夜微凉,光,却是暖的。 51少年游 今年的挽春宴依旧是在向园举办,许多人都盼着能一睹新晋的永靖王风华,也有些胆子大的主动上前去攀附。 傅九渊幼年张扬乖厉,如今锋芒收敛,面对种种心机,早已学会如何不动声色地掐灭消除。那些贵女绕着他打转时,他冷着一张脸就摆出一副“我佛慈悲”的架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当了六七年的和尚。 班媱匆匆入院来便看见他在那亭边一隅,被几个公子围绕着讲述佛法。 若不是此刻他脑袋上冒了许多头发出来,她当真会认为郑暄今日是办了场佛缘法事。 她没急着过去找他,这人从来都爱糊弄调戏自己,此刻不如就让他吃点苦头。反正这京中的公子小姐早晚是要结交的,提前认识一下也并无坏处。 班媱转身就问郑暄,叶卿云来了没有。 郑暄道,两口子从清河郡赶来,昨夜才到澹京,今日估计会来得晚些。班媱有些泄气,只好自顾自地瞎逛起来。 今年向园的景致有了些变化,郑暄朋友多,前几日从江南带了两株罕见的花草来,他瞅着最是清雅秀丽,便种在轩窗梨树下,此刻那黄白色的花骨朵耷拉在坛中,颇有些梨花落尽又生新花的意味。生命的循环往复,在此处得到另一种展现。 班媱看了好一会儿,傅九渊终于从那人群中挣脱出来,过来找她。她蹲下身子凑过去闻了闻那花香,就问傅九渊:“王爷还真是受欢迎,怎么跑到这里来躲清静了?” 傅九渊扶额:“那倒要问问,是谁先躲过来的了。” 他们总是爱拌嘴,班媱将这理解为吵闹的甜蜜。 她喜欢跟傅九渊拌嘴,给她一种孩子气尚在的错觉,好像只要拌嘴,他们都能回到嬉笑打闹的少年时光。 傅九渊明白她这层心思,不厌其烦地配合着。 此处幽静,班媱也是来了好几回才发现这么个好地方。然而好地方总难一人独赏,有些与郑暄交往密切的朋友也路过此地,想要进来歇息。脚还没迈进来,撞见这两人共处一地,就识相地离开。 爱好探听他人事的姑娘们便伏在门廊说笑,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班媱坦荡,傅九渊更是巴不得人家认为班媱跟他是板上钉钉的关系,更加不去避讳。 他们议论的声音听不见,只是从表情看来,或许并不是什么夸赞艳羡的词汇。班媱不在意,拾了郑暄牙慧,就给傅九渊讲起向园的风光。 他们背身朝另一方向离去,更加听不见那身后的闲言碎语。 “我说什么来着,长安郡主便是个天煞孤星,也总有人愿意收着的。” “倒是听闻过他们二人关系甚好,也不知道,竟然亲密到这个地步。我刚进来时,许多姑娘才子都想跟永靖王攀谈几句,永靖王可不像这样和颜悦色。” 说这话的,正是上回在山上避暑时,讨论班媱与池见知退婚的两位姑娘。 “照这样看来,京城之中怕是不久就又要办喜事了。” “真是可怜了那师小侯爷了!” 她惋叹着,忽然被一句厉声喝止。回头去看,竟然就是师诤言本人。 “可怜什么?本侯爷有什么好可怜的,你们倒是说说看?” 两人吓得小脸煞白,怎么回回说个八卦都能被这小侯爷给逮到!她们心中腹诽,碍于情面,只能连声道歉,免得这最是记仇的小侯爷隔日又找来什么花样欺负人! “我有什么可怜的?郑暄比较可怜!”师诤言负手斜望,“都说这向园的风光景致最好,看管也相当严格,没想到还是拦不住一些叽叽喳喳的鸟儿!” 他心有不快,也就逞逞嘴皮子上的功夫,总不能出手相向吧!她们二人主动离开,师诤言也不再为难。 他向南望去,班媱和傅九渊正在一簇碎花前说笑着好似老夫老妻般琴瑟和鸣,叫他心中花火愈加暗淡下去。 说的什么,隔了这样远,不可能听得见,但是能看出来,班媱十分开心放松。 师诤言认识她一年,期间也曾见过她多种情态。 在马背上策鞭飞腾的潇洒,在赌场里恣意挥霍的狡黠,在楚馆中谈笑风生的欢愉…… 可,那些他见过的所有,相加起来,似乎也敌不过她此刻的轻松自如。 他苦笑,背手转身,不愿再看。 郑暄撺掇宴集最是喜欢找热闹,碰上这情感关系复杂的局面,就更是花心思让这场面更加戏剧。 他先是声称自己在这园中藏了件上好的宝贝,是前朝名匠的遗作,一块金镶玉的帝王绿翡翠佛坠,后又说为了让大家能更快熟络起来,建议分组寻宝。 也不知是不是他使了些手段,最后组成的队伍有些莫名其妙。班媱和叶卿云的小郎君崔谦玉以及师诤言成了一组,叶卿云和傅九渊以及刚刚被郑暄接过来的傅七襄成了一组。 班媱看着这人员组成,无奈地朝郑暄投去一个白眼,郑暄却好像没看见似的,颇为得意地笑着说,这宝贝藏得精妙,说不定半个时辰之后,谁都找不到呢! 班媱登时被他激发了斗志,转头就朝可能藏宝的地方跑去。崔谦玉看叶卿云冲自己点了点头,也放心地离开。 只留师诤言在原地怔愣:怎么?反而我成了最是介怀、最不坦荡的人? 那边的叁人组就要和谐许多,叶卿云和傅九渊太久没见,感情早就生疏。 傅九渊总觉得自己对她有些亏欠,莫名其妙的,他总是担忧这一纸婚约会造成她的困扰,也对那新嫁崔郎的人格有所怀疑。 他和叶卿云没有情爱,却也实实在在地做了朋友。不似与班媱的惺惺相惜,却有着另一种特别的情感,一种类同同龄知交的情感。 “清河郡那边,还生活得惯么?” 思忖之间,他选择了最常见的招呼。 叶卿云自始自终都明白他的意思,曾经想着能从朋友进展至爱人,现在已经学会慢慢放下。感念于他的主动,回答他的问题时,开始露出久违的真心笑意。 “山水相隔,总有些饮食休息上的差异。没事,慢慢来。” “他待你怎么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和班媱不会遵从这样凭空捏定,叶卿云却谨守婚诺,也懂得如何让自己去适应这样的关系。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谦玉人如其名,待我很好。” 她回想初到崔家的日子,不禁露出一抹羞涩笑容:“谦玉十分关切照顾我,与我也有许多聊得来的地方。我想,这也算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吧。” 傅九渊从言语中察觉到她并非敷衍,了却一桩遗憾愧心。 他蔚然一笑:“卿云,乃喜气,你注定要遇上好郎君。” 她的名字来自《史记》。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困,是谓卿云。” 卿云,喜气也。 他从知道她叫做卿云后就体味到,叶家父母对于她的宠爱与期盼。他心有记挂,注定给不了这样的承诺与爱护。 如今叶卿云嫁去清河郡,不再受往事束缚,自然是好事。 叶卿云难得听他这么说话,嘁声道:“你修了几年佛道,讲话倒是真比从前好听多了。”她转念一想,反问道:“你呢,你怎么样?” “如你所见,还算不错。”他并不隐瞒,衔着笑舔了舔唇翼:“过些日子打算去趟将军府,跟老将军透个底。” 叶卿云点点头:“好事,到时我若是来不了,也烦请给我寄一封帖子,当作留念。” 他们绕着园子到处走动,看看花鸟虫鱼,完全没有寻宝的心思。 傅七襄起了玩心,想要跑去找班媱,又苦于认生怕人,只能被圈在傅九渊身边。 叶卿云很快注意到小姑娘的心思,她低身,视线与傅七襄平齐。 “苦了你了,跟着我们俩个瞎逛。” 京城中传言傅九渊收了个义妹,还是教坊司内的那个小哑巴,风言风语甚多。当年七襄住在傅家时,关注的人就少,也鲜少出门,后来傅家湮灭,知晓内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叶卿云因着常年往傅家宅院里跑,这才并不感到新奇。 “清河郡那边有两位医术高明的医者,你若是不介意,便把七襄的症状和最近服用的药,告诉我,我回去之后托人帮你问一下。” “多谢,那到时我拟好书信送去叶府。” 傅七襄只知道眼前这个漂亮姐姐看着眼熟,一下也想不起来是谁。她哥哥对她的态度倒是让她有些意外,比对其他的贵女要亲近一些,比对班媱又要礼貌许多,甚至会问起她最近的生活。 距离刚刚好,恪守在朋友的身份之中。 她揉着自己头发的手温暖柔软,让人感到安心。傅七襄对她没有印象,却本能地感到亲近。 半个时辰的期限快到了,班媱终于在亭角屋檐处找到那块搁在横梁上的小玉佛,揣在手里颇为得意。 师诤言没兴趣跟她抢,崔谦玉又是个温润性子,对钱财佛缘毫不关心。不得不说,郑暄这没头没脑的安排,还算是派得上一点用场。 最好的一点是,她在这寻宝的过程中,大约能看出来一些崔谦玉的心性。 他呢,也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却不像池见知那样有些孤傲迂腐,似乎更加通达些。论品学样貌,也配得上叶卿云。 她飞上那房顶去找宝贝时,崔谦玉还知道把地上的碎石瓦砾给踢开,真有些君子风范。 趁着师诤言去找东西,她还试探了崔谦玉:“卿云那边……” 崔谦玉心思灵敏,也不必她说穿,温和道:“没事,放下了就是放下了,我对卿云有信心。” 班媱心中奇道,这小书生还有些开朗豁达哩,当真是个良配! 她对着崔谦玉,就露出满意的笑。崔谦玉也不怕她生气,张口就问:“你呢,你不介意么?” “你都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再说了——你对卿云有信心,我对自己有信心!” 她昂着下巴,笑得更加明媚舒朗。 师诤言回来,瞧着这两人的气氛,才觉自己这回是成了个真正的冤大头,活脱脱给人凑人数使。 傅九渊看见班媱时,她正玩弄着佛坠从远光中走来,面容姣好,带了一身的晴朗。 她挑眉昂首就冲自己笑,好像在挑衅:看吧!我找到了!我厉害吧! 然后没说什么,就越过他们去找郑暄邀功。 郑暄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没想真把这么个好东西给送出去,特意藏在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犄角旮旯的位置,没想到还是被人给翻了出来。 愿赌服输,饶是他再喜欢这块佛坠,也只能拱手让人!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定然不能为了看热闹,就下这样大的赌注了! 更何况……两边都和谐如春,热闹也没看成……他可真是白白送了个好东西出去! 班媱从没在郑暄手上讨过好,如今看他吃瘪,欢快得不行。非得摆出些讨人嫌的得意表情,好挫一挫这小子的锐气! 叶卿云和傅九渊远远看着,感觉又好似回到从前,那最无忧无虞的少年时代。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少年时代,最是风流。 <52>关关难过关关过 大约是最近的日子太过舒坦,傅九渊那根紧绷的弦松得不行,坏事也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本来他定好是四月中旬去将军府提亲,小满嘛,苦菜秀,靡草死,麦秋至,喜庆! 然而喜庆之前,他浑身乏力,就此睡下。一睡就睡了整整七天,把傅七襄急得半死,床前直流泪,若不是班媱哄着,怕是能又把眼睛哭瞎了去。 这不碍事的睡病一直不去治疗,也是个麻烦。他估摸着,不然先找个郎中把病看了吧!然而这病症一说,就没一个点头的。统统都把这当作绝症,傅九渊不知如何是好。 班媱没想那么多,傅九渊越是在意他自己的身体,她便越是先要成了婚再说。 “这病不是大病,可但凡是病,日后的发展谁也不能预料。若是我先走一步,留你在世上孤苦无依,我哪里舍得?”傅九渊将她搂在怀里,小心劝慰。 班媱贴在他胸口,听着那温热的心跳,笑得开怀:“刚好!陛下给你赏了这么多东西,你要是舍得丢下我,自己先走,那这傅家的东西就都收入我手!以后我就自己买做宅子,买些样貌上佳身体强壮的男人,天天在你的灵牌前,亵玩一把!让你敢丢下我先走!” 她越说越起劲,甚至把那遗产怎样挥霍都一一铺陈开来,若不是知道她就是这样口是心非的性格,傅九渊真要怀疑,这小姑娘是个骗财又骗色的小狐狸精!吸了他的精元,再去筹谋另一段痛快人生! “你倒是挺会享受!”傅九渊嘁声一笑。 “那不然呢!你既不给我名分,又要先我一步走,我难道守着你的游魂过一辈子吗?”她努着嘴,说着气话:“再说了,别的男子,也未必不如你!” 傅九渊翻手就钳住她的手腕,将她逼至墙边,附在她耳侧就是撩拨:“什么叫未必不如我?看来我还是没让你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啊?” 他一边说着,就一边沿着她的耳垂向下,呼吸吞吐在她的脖颈,被秀发团绕住一层氤氲,随即舔了舔她的锁骨沟,然后一口咬在那纤细的骨头之上。 “你干嘛!”班媱娇喘。 “你都在我身上盖章了,我也要盖个章!”他说着,一路向下,边吻边咬,一寸寸侵占她的肌肤,“这也是我的地方,这里也是我的地方。”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逼仄的床褥间,将这狭小的空间烘托得更加暧昧。傅九渊这回有些不正常,他与她鱼水之欢时总是温柔克制的,今天却像是被点燃了一把心头的火,动作粗鲁而有力,滚烫的水点在被褥上,落缀成一朵朵盛开的桃花。 濡湿又黏腻的精液一次次灌注到她的体内,这样的粗暴反而令班媱感受到新的快感。 “阿媱还觉得,别人未必比我好么?” 班媱正在兴头上,整个身体都被他弄得柔软发烫,他却还在逼问到底别人能不能比自己好。班媱正愁这家伙不如当年飞扬,便嘴硬地激他:“谁知道呢?我又没和别人试过!” “哟?阿媱心真大!还想跟别人试试看!” 傅九渊扛起她的双腿就架在肩膀之上,每一次顶腰都变得更加深入,班媱止不住发出连续的娇吟,傅九渊被她的声音催情,也愈发努力起来。 “我刚睡了这么久,精神头正好着呢!阿媱可千万别退缩呀!” “谁将谁吃干抹净,还说不准呢!” 班媱两腿无力,却还是硬挺着腰就起身,整个人坐在他的身上,开始践行“吃干抹净”这句话。 一场激战几乎用尽了两人的力气,班媱贴在他胸口就道:“日后我再说些胡话,还望王爷能多多这样教训我!千万别让我跟别人跑了。” “阿媱……”傅九渊不会这样不开窍,他一遍又一遍摸过她的头发,有些心疼,转而化为坚毅:“那我明日便去趟将军府吧。” 班媱笑得动人:“这还差不多!” 第二日,班媱起了个大早,等着傅九渊来。 还没见着人影呢,就听见舅舅说,他被外公拉去书房叙话了。她猜想外公是想试探他的深浅,可傅九渊明明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还有什么好试探的呢? 她绕着道就要去听墙角,最后被蹲守在门外的管家给抓了个正着,只能败兴而归。 他们不知聊了多久,班媱看见二人从书房里出来时,脸上都是挂着笑,便放心许多。她跳着上前去,凑到外公眼前:“外公和兄长在聊什么呀?” 老将军斜了她一眼:“明知故问!” 班媱俏皮地笑着:“我可不知道!” “行了,明日我修书一封给你父亲,跟他也说说你的好事。”他觑了眼身边的傅九渊,没多说,两人像是在交流着什么心神,无需言语便能领会。 班媱看着外公离开小院,拉着傅九渊就问怎么样。 “有人啊,那纵欢情海的梦怕是要落空了!” “什么意思?” 傅九渊刮了下她鼻子,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就等着做新娘吧!” 他们的婚事定在了来年的四月,风水先生合算了二人的生辰八字后,选定小满作为婚期,是个物候、时令都喜庆的黄道吉日。 叶卿云在离开之前得知了这件喜事,连夜画了幅比翼双飞连理枝的水墨,送给他们俩。班媱仔细端凝,笑得开怀。 屋外的崔谦玉和傅九渊也聊得痛快,小时候那样紧张又闲散的关系,最后好像回归了和睦。也许世间都是些兜转万千的故事,只有走到最后,才能知晓结果。 她拉着叶卿云就问,来日若是有了孩子,能不能让自己做回干娘。 叶卿云红着耳朵就笑骂:“还是没变!也不知羞!” “我跟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她笑着,望了望门口那个人,“跟他,就更没什么好害羞的了!” 刚过去一月,滇南就来了信。 班媱她爹只称这婚事上好,夫婿挑选得当,来年若是得空,必来京中参加婚宴。一番话说得既亲近又客套,班媱看下来只觉得心寒。 她与她爹虽然打小就不合得来,可娘亲早逝哪里又是她的错,她爹一厢情愿地恨着自己,却将爱情投注到姨娘身上,很难去说,他究竟是思念着自己的娘亲,还是只是嫌自己碍事? 傅九渊劝她不要多想,刚过五月就带着她和傅七襄上了夷山。 关于婚事的一切行当都按照所留下的规程准备着,有必要的话,可以找郑暄商量,其余事项,等他回来再做安排。管家不解,也只能照做。 傅九渊本想着捱过婚期再思索这上山的事情,没想到班媱先做出了决定,要求他带着自己也一同上山去。不为别的,只为看病。 夷山上能人众多,然而都是些清修的道士。也不知道郑暄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那夷山上有位精通医术的圣手,二十年前就已经隐世,医道颇深,可以一探。 他们抱着试试的心态上山去,刚到那里就被人家给拒之门外。 “师父已经不问尘世,各位还请回吧!” 老头子最是顽固,班媱早就知道这一点,发挥了最擅长的不要脸皮神功,想尽办法地就在山中住了下来。她观察着这老道士的日常活动,想要从中找到些可以打动他的东西,看了四五日,还是干瞪眼。 山上日子清苦,这座道观又不比京城的青林寺,哪有那样多的香客供奉?整日里不是青菜馒头,就是寡水稀粥,班媱吃不来,可也从来没抱怨。她刁蛮任性,却也懂得分寸,不会在大事上挑叁拣四。 山上的小道士们很快就都认识了这位每天都跟着张师叔后面跑的漂亮姐姐,也被她一次又一次的零嘴分享给成功攻陷,主动给她透露师叔的陈年过往。 世间英雄无数,最是难过情关。 张道士心灰意冷,看透沧桑,选择入定清修,不过也就是逃避尘缘的一种办法。班媱想要再探知些细节,对症下药,却只得到二十年前旧事弥散的结论。 她磨了好久也等不来张道士的一个眼神停留,直到六月初,郑暄托人带了一封信上山。转交给张道士后,他的态度明显柔和了许多。 信中内容无人知晓,只是这送信之人的选择,或许别有用心。 竹叶青,那个心高气傲的竹叶青,为情报恩杀人的竹叶青,最后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收服了呢?班媱无从得知,她只知道,傅九渊这病或许有希望了。 她逮着机会就给张道士说傅九渊的病情,汇报每日的饮食休息,一天不落,张道士虽然不作评价,却还是句句听在了心里。可光是听有什么用?听一听就能散去病痛,那不如直接拜佛好了! 班媱为此事纳闷许久,傅九渊直说,他自有安排。 入夜,班媱翻来覆去睡不着。山上下了场大雨,本就阴凉的山间变得格外冷清,傅七襄害怕鬼神,依在她旁边才得以浅眠。她怕打着傅七襄的背,“不怕不怕”地嗫嚅着,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可傅九渊的病情等不得,没过多久,他吐了一次血,很快就又陷入睡眠。班媱苦守了许久,到了第七日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她不通医术,无法摸出脉象。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去找张道士帮忙。 傅七襄不知她去干嘛,傅九渊已经开始发汗,身边离不开人,她一遍又一遍地帮他擦拭着额前新冒的汗珠。她伏在床沿就睡了整整一夜,按着班媱的吩咐好好照顾着自己的兄长,可兄长一点动静都没有,叫她实在发慌。 她也不过是个十岁孩子,扛不住事,焦急之间就想找熟悉的面孔,以获得一些安慰。 她不会说话,恩恩啊啊半天也表达不出自己的心中所想,遇见的道士们都爱莫能助,她只能到处搜寻着班媱的身影。直到一个跟她年龄一般大的小道士,给她指引了方向。 她跟在他的身后就小跑着向前去,绕过叁两座小屋,最后在蒙蒙细雨中,看见班媱的身影。 “今天早上来扫地时才发现她在此处,一身湿,当是淋了一夜的雨。” “我去扶她她也不肯起,脸色苍白可身上却在发热,她告诉我,若是师叔不愿救人,她便长跪不起。” “这也不是个办法,师叔性子冷,我劝不动,只能找你来劝她了。你们屋里已经有一个病人了,她可千万不能出事了。” 傅七襄听着他的话,眼眶渐渐发红,很快就落下泪来。 她和傅九渊虽是兄妹,可记忆中,不嫌弃她的身份也不嘲讽她的哑疾,还能真心待她的人,只有清歌和班媱。清歌已走,班媱便成了她最为信任的人。 昨夜的夷山下了场大雨,雷声滚地,雨珠砸落,噼里啪啦像在放鞭炮,打在地上都能生生打出一个泥眼儿来。打在人身上,又得有多疼呢? 她冲上前就跪在班媱身边,连连摇头,像在哭诉,其实是满满的心疼。 帮哥哥治病很重要,可是班媱,她未来的嫂嫂,也一定不能出事。 她知道,这很贪心,可她做不出选择。 班媱拍拍她的手,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别怕,我没事。你哥哥怎么样?” 傅七襄含着泪点头,泪水与细雨融在一起,将她也弄得半湿。班媱摸了摸她的脸:“下着雨呢,回屋里去,照顾好你哥哥。我这里没事的!” 她越是极力掩饰自己的难受,越是叫人心疼。傅七襄胆小怯懦,却好像被她的举动打开了什么开关,迈着步子就去敲打面前那扇紧锁的门。 “咚咚——咚咚——”,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手里的动作一点也没停。 动静不小,周围的小道士们都纷纷过来围观,有人想要上前去劝阻两句,又被拦下。张师叔是个面冷心更冷的,这两位又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对上了便是非要有个结果才能罢休,谁也不知道该劝的,到底是谁。 雨还在蒙蒙下着,傅七襄苦累了也没等来张道士的心软,只能陪在班媱身边跪着。班媱赶她走,她不肯,班媱直叹:“你要是又生病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哥哥交代呢?” 她拢着傅七襄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如柔光流水一般看过她,叫还在恐惧的傅七襄平静下来。 “去吧,回去照看你哥哥,我没事。” 在班媱的叮嘱下,她扁着嘴就摇头,这样的选择,她不想做。 风雨不停,天空上笼罩着一层黑雾,傅七襄这样常年做侍倌的,都感到膝盖发麻,头晕目眩,班媱却还是挺直了身子,不露半点怯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禁闭的小门终于打开,张道士沙哑的声音,在这风雨中穿梭,将通天的黑雾吹散:“起来吧,我输了。” 班媱一笑,忽然就落了泪。她边哭边笑,撑着膝盖就想要站起来,浑身却使不上一丁点的力气,最后还是借着傅七襄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半起身。 她不吃不喝不睡觉,淋了一整夜的雨,脚底虚浮,刚有站直的迹象又跌倒下去。 傅七襄整颗心揪在一块儿,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班媱安慰她:“没事,哥哥很快就好了,你以后大约也能说话了。” 她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没人知道她心底有多激动有多汹涌。傅七襄使了浑身的力气,想要拖她起来,最后只看见班媱眼睛渐渐迷离,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像一株被雨水打落的海棠,虽落却美。 天上的黑雾渐渐散开,金黄的亮光包裹在云层之间,劈出一条云裂,给人希望。 “真好。” 班媱缓缓阖上双眼,终于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