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情》 第1章 《医情》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李小姐跑来,一屁股坐下,用双手掩着脸,就哭了。 我问:“怎么了你?” “不能再做下去了,不(奇*书*网^.^整*理*提*供)能再做下去了!”她哭得很厉害。 我说:“嗳,什么大事呢?” “在急症室再呆下去,就疯了!”她说。 李小姐是夜班护士,运气不好,当更才第三天,就遇着一辈不良少年大打架,用刀用斧砍得血肉横飞,抬进来都是奄奄一息,有些手脚只是一层皮吊着,满地是血,她不小心,在地上血泊中滑了一交,昨天还忍着,今天就哭了。 我只好安慰她:“看看,不是日日如此,你现在是实习生,慢慢习惯了,就好了,没事了。” “我看不惯,受不了。”她还是哭,“又来了一对男女,是车子堕崖,那头都压扁了,还抬着来给我们看!” 我笑出来,“快出去吧,今天你当更,你坐在这里,外头活人就死了。” 她这才站起来,跑出去了。 我摇摇头。 也难怪她呢,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腔热血跑来做白衣天使,谁晓得碰到这种场面。 我女朋友兰兰走进来说:“小李又哭了?” “是呀,天天哭,怎么当护士?你劝她嫁人算了。”我笑。 “我当初比她还害怕,慢慢瞧惯了就没事。”兰兰说,“她顶好,能吃苦,肯学习,又听话服从,也很聪明,就是冲动一点。” “你呢?看到电视上的孤儿,又哭又骂。”我白她一眼,“你们都是约好了来的。” 她坐下,“累坏了。” “我这间房,索性叫护士休息室吧。”我说。 “得了,大医生。今天轮你巡房,可得去看看那个女病人,服安眠药过度,昏了三天不醒我看也差不多了,奇就奇在是一个女佣人送她进来的,跟救护车一到,放下一串锁匙,人就失踪了,大概是怕惹事上身,连姓名地址也不肯留,如今这病人死了,连苦主也没有。” “啊!几号房?” “什么几号房,就在西座楼下大房里,二十七号床。吊着盐水葡萄糖。”兰兰说。 “天这么热,”我说,“昏迷了三天……你们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照顾她?这里多少病人?”兰兰叹口气,“不过是普通一律待遇罢了!” 普通待遇,那就是说,病人叫得十分狠了,才过去一下,除此之外,死活自理。 “陈医生怎么说?”我问。 “陈医生说:有人活得不耐烦,爱吃安眠药,让他们去死好了,他只管有求生欲的病人。” “老陈疯了。”我说,“还有特别的事没有?” “在我们老牌生来说,有什么特别的事?”兰兰耸耸肩,“你见小李再进来哭,就是有特别事儿了。我有事,下班在休息室见,你送我一送。” “遵命!”我说。 到了时间,我踏出冷气间,只觉得一阵闷腥味,几乎为之窒息,我先到西座去,病人见一个穿白袍的人,就当是救星。有些病情轻的,只呆坐着,瞧着护士,病重的,呻吟不止。 做医生最没有味道,人要死了,扁鹊华陀也不中用,不要说咱们这一班人了。天天对着愁容满脸的病人。病人家属,真是胃口都大退。 我特地跑去二十七号病床看,小李刚巧跟在我身后。 我拿起病历表看,上面也没有名字,没有岁数。 我问小李:“这女的,真没醒过?” 小李有点尴尬,“我们又没空每一分钟盯住她……” 我点点头,放下病历表,看向这个服安眠药过量的女病人。她双目紧闭着,脸上一点血气也没有,隐透着一点蓝灰。我抓起她的手,也是冰冷的,根本不像个活人。只有胸前轻轻起伏,证明她还在呼吸。 隔壁一位老太太忽然说:“医生,她刚才醒过,要水喝。” “啊?”我转头过去,“你给了她水?” 老太太说:“给了橘子水。可怜啊,没人来瞧。” “还说什么?”我问。 “说痛。” “谢谢你。”我说。 小李替我端来一张椅子,我坐下用听筒听了她的心,她的呼吸。这女人死(奇*书*网^.^整*理*提*供)不了。也不见得是一直昏迷着,不过醒了,见没人,支持不住,又昏睡了。 手臂插着盐水针的针孔已有点肿腐,我拔下了针头,她跳了一跳。 “这样子下去,倒真成全她了,”我白了小李一眼,“没死也当了死人。” 小李不敢还嘴,其实千怪万怪,哪里怪得到她身上去。 然后她微微睁开了眼,见到了我,我扶住她,问:“你听到我吗?”她点点头。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姓什么?住什么地方?”她挣扎着要靠起来,鼻尖上脸上都是汗点,整个人有种味道。我叹口气,她微微张嘴,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的是:“……转病房,医生……有钱……”我点点头。她又说:“最好的……”我点点头。 小李听到了,她说:“转房要先忖钱。” 病人并没胡涂到那种地步,她说:“钱……锁匙,我说地址……” 我说:“行了,小李,钱我先付,你把她挪到好一点的地方去,跟她洗一洗身子。”我很生气。老陈是怎么搞的,妈的,叫他来躺三天,硬叫盐水吊着,不给三餐,看他活不活得了! 看完了其他的病人,小李笑说:“别的医生才一小时,你就三小时!” 我不响,别的医生?我一向不与别人比较。 “刚才那女病人,关照你的做了?” “做了。”她说,“现睡三○六号房,两个人的。” 我又上三楼去看她。 她这次是睡了,一只手臂仍注射葡萄糖。 洗干净的脸有种娟秀。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说:”刚才那医生来了,摇醒她。‘“小李说完,不由分说的去摇她。 我来不及阻止,她醒了。 这一次比上趟略好点,她说:“……落阳道三号,那串锁匙……医生,烦你去一次,睡房侧边抽屉有钱。” “你亲人呢?”我诧异的问。 她摇摇头,颓然倒在床上。 “安排个特别护士。”我说,“她的锁匙在哪里?” “在管理处。”小李答。 “交给我。”我说。 “好,我打电话下去取。”小李出去了。 我问病人:“你相信我?” 她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说:“做人总得做到完场。何必这样呢?看你这场苦,真吃得不大不小!也好,让你见见世面,晓得世界上自有比你痛苦的人。” 她不响。小李把锁匙拿到了,一大串,交在我手中。 “你好好休息,我去一会儿就回。”我说。 我看看表,下班的时间到了,就走到停车场,开车往落阳道。落阳道一共只十个号码,全是著名漂亮的老房子,有前后花园的。三号很容易找,是一座浅灰色的屋子,我掏出锁匙一条条的试着,开了铁闸、大门,进了屋子,我是呆了呆,再猜想得好,也想不到屋里布置如此豪华美丽。冷气没关掉,阴凉如秋,水晶瓶里大蓬玫瑰早枯萎了,是一种血干了以后的黑涩色。 家具全是中式的花梨木,一时间也看不真切,我只找她的睡房,她睡房在楼上,推门进去,一片零乱,床头锁着,我打开以后,第一眼见便是一叠五百大钞。 我叹口气,数了四张,塞在口袋里。 她说有钱,倒不是吹牛。我又把抽屉锁上了。她倒是相信我,叫我做这事,我把被褥稍微拉拉好,从枕间掉下了一只白金表,幸亏落在地毯上,我连忙拾起来,也不暇细看,就往她枕头底一塞,连忙出了房。 我仍把门一道道锁好了,开车赶回医院,一身大汗,差点没中暑。又得替她办转房手续、付钞票。 猛一抬头,看见兰兰狠狠的瞪着我,她凶霸霸的问:“你哪里去了?说好在休息室等,等了一个钟头……” 我说:“紧张事,呆会子下来让你骂,现在再等我十分钟。” 我随她撑着腰站在那里,往三楼奔上去。 兰兰就这样,有时候尽管是我不对,她也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给我来下马威,向众人证明,她虽然是区区一个护士,可是主任医生是她男朋友,她可以随时骂他。 我笑了一笑,推门进三○六。 特别护士见到我,连忙站起来。 唉,这世界啊,自古到今,世路难行钱做马,有钱能使鬼推磨。 病人仿佛被喂了一点食物,侧着头,呆呆的看着盐水针。 我趋向前去,说:“一切做妥了。”把锁匙塞在她手里,“切勿失去。” “医生贵姓?”她的声音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却也并不断断续续了。 “姓王。三划王。” 她点点头。 “你也把姓名说一说。” “姓,君子的君。” 我登记下了。 “君情。”她说:“情义的情。” “啊。”我也记下了,横看竖看,总是个特别而奇怪的名字。 她问:“我那女佣人逃走了?” “大概是,你别说太多了,剩余的钱存在医院里,我拿了两千块。 第2章 暂时该够了,你有什么事,跟护士说,她照应你。” “我明天……见你,医生?”她问。 “这里不合我管,你若叫我,我可以来,好好休息,好好活下去。”我语气相当硬,“你活下去的条件比谁都足!” 我拉开门走了。 兰兰在休息室,见到我,差点没向我摔花瓶过来。 我把她按下来,向她说了详情。 她张大了嘴,不相信的样子,然后说:“应该报警。” “报警?若是报了警,屋子还那么整齐?恐怕连砖头都给搬清了。” “她真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总该有一个两个吧?亲戚没有,知己也该有。她见你才几分钟,又神志不清,就求你为她做这么要紧的事?你以为写小说?” “好啦,就算这是个小说,也不差劲,我最怕小说里出现双生女、盲女、失忆症、脑癌肺癌、白血球过多,除了这些,什么都好,她不过交一串锁匙给我,叫我替她取两千块钱而已。”我笑。 “如果每个病人都叫你这么做,你岂非忙死了?”兰兰还是气着。 “那我就收车马费,专干跑腿,我还看病呢?”我笑,“来,算我不是,咱们吃饭去。” 她不响了。 我们在外玩了一晚,吃饭看电影听歌,到了十一点,我送她回家,她家人的麻将还没收桌,吵得起劲。兰兰是广东人,那家庭也就是很广东式的,环境之下,所以始终没有能力完全洋化,那也是兰兰所遗憾的。每次到她家中坐,我就抱着瞧广东大戏的心情,还不是那种细巧的“三笑姻缘”,而真正是大锣大鼓的武打戏,娱乐之极。电视无论上什么,都开得哗啦哗啦,搓麻将的人时不时歪过头去瞥一眼,如果正在上演话剧,哭哭啼啼的话,他们就抓着一个牌叹气说:“唉,阴功啊!慢——碰!哈,赢了!”孩子们就在一边吃着零嘴,功课摊在面前,永远做不完做不好的。大伙儿都穿着睡衣,胶拖鞋。平时不觉得什么,今天见了这个面,我就想起落阳道那个地方来。那种静阴阴,凉幽幽,仿佛就与世界脱了节,女主人是谪仙,落了地狱几天,然而使了点钱,将来还是要回天堂去的。 我没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面目,只觉得她不难看,一种白,灰白,不像活人的肤色,很传奇性的举止。 然后兰兰对我说:“……你好走了,夜了qi书+奇书-齐书,明天一早还是要上班的。” 我恢复到现实世界来,发觉身上发腻,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此刻干了,都黏在身上。 我点点头,起身道别,就开车回家,洗了澡,累极倒头而睡。一夜做梦,梦见自己跌跌撞撞的困在一间屋子里,都是红木的家具。 闹钟响了,我挣扎起床,上班,照例做工,等到想起三○六号房里的病人,跑去看她的时候,房间是空的,打听之下,知道她出院了。 我奇道:“这是公众医院,不准随意出入的,得医生批准,谁准她走的?” “她的私人医生来把她接走的。她自己又签了字。” 我真啼笑皆非,一个昨天才被形容为将死的病人,今天就离院了。什么幽默的事都有。 小李还教训我:“咱们这里还愁没病人来往?真是!” 她在会计部留下一个信封给我,我打开了,里面都是现钞,那里的小姐说是她送给王医生的。 我忽然觉得生气。这女人住这种房子,这种摆式,分明不是个俗人,如今这么厚待我,我怎么吃得消?分明不是她的习惯,而是她瞧不起我。她也不想想,我若要钱,昨日不会自己取?那抽屉里多少现款!恐怕她就是以为我全拿了,所以连这些也送我。 下了班开车到落阳道去,这次不同场面了,按了铃以后,出来两个白衣女佣,奔出来两只狼狗,一个花王,都争着要我通报姓名,又说“小姐”不舒服,不见客。 我生气的说:“告诉君小姐!姓王的医生来找她。” 他们纷纷争争的走了,我呆立在铁门的太阳下。这是做戏还是变戏法,昨天我来这屋子,影子也没一个,今日变出这么多牛鬼蛇神出来。可是太阳明晃晃的照着。 没隔多久,我得到一叠声的“请”,于是我走进去,屋内另有一个女护士,见了我就说:“王医生,君小姐请你上楼去,原本她应该下来,可是她身体未曾复元。” 我转头,看见茶几上已插上了鲜美的玫瑰,含苞的、半放的,屋内的灰尘早拭尽了,水晶灯危危的垂得特别低,墙上挂着名人的字画,若是真的,都是价值连城的。 我刚要走,一个女佣人倒了茶出来,说:“小姐说无论如何请王医生上楼一次,不然她自己下来了。” 她这么说,我想了一想,才抬头,见梯间女护士扶着一个女人走出来,我挥手,“进去进去!”我只好上楼去。 楼上的几间房间我都到过。 她的寝室收拾过了,显得十分雅致、空洞的,什么也没有,甚至不贴墙纸,只在床边铺着一条老大的、色彩自来旧的天津地毯,既龙又风,与房间不配,可是好看。昨日她的手表便是在这张地毯上。 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满额是汗。 那张脸始终带着灰白色,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脸,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女,便脱元到这种地步,美女始终是美女。 她皱着眉头,两手交叉在胸前,鼻尖不断的沁着汗,但是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我说,”我知道了。“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个病人,有什么力气,我一挣便可挣脱的,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两下。 她左手无名指中套着一只泪眼型钻戒,闪闪生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钻石,也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大的钻石,戴在她手上,益发觉得手指仿佛只是一把骨头包着皮。 我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头,“你现在看的医生,还好嘛?” “是董名议。” “啊。”我说,最有名的。 “这么些人,是怎么变出来的?”我不客气的问。 “钱变出来的。”她答。 才说了两句话,已支持不住。 我摇摇头,站起来预备走。她又拉住我,我总不忍拂开她,于是看着她。 第二章 她说:“请相信我,医生,这次服毒,完全是意外,佣人吓昏了,才把我报警送院的……” “别多讲了,”我说,“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光点头摇头就行了。”她点点头,呼吸沉重。 “那个表,在你枕头底下一一” 她点点头。 “钱数目可对?这是剩的,医院的人弄错了,说你留与我的,我现取了回来还你。” 她又点点头,闭着的眼睛淌下了眼泪,我有点害怕,于是说:“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点点头。护士替她不住的擦汗抹眼泪。 “就算是意外,也要当心,看你,一条命差点不明不白的送掉。” 那私家女护士忽然插嘴:“不知怎么搞的,君小姐的项链、耳环,都叫人剥了,那地方,还是强盗窝呢。” 我跳起来,“不会吧?” 那护士按捺不住说,“还是假话吗?都不报警,报了也没用,都是一伙的。” 我脖子涨红了。 护士被她的雇主按住了。 “再见,”我终于说,“好好保重。” “再见,医生,谢谢你。”病人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我仍是叹气,走了。 这就是叫着老寿星找砒霜吃。 此地几乎五百万人,有几个有她这种享受?有钱就行了,她说:“这些人都是钱买回来的。”倒真是爽快得很,这女人看样子是个可以说话的女人。 我开车回到家,随即接到兰兰的电话,我今日没有看大戏的兴趣,于是叫她到我这边来,她蘑菇地叫我去接她,我说:“兰兰,你胡乱叫个街车,就来了吧。”拍拖拍了这么些年,还耍什么花枪!真是对我好,不在乎这些小节,且又是予我以极不便的小节。 终于她来了,又使小性子,坐在沙发上看画报,不出声。 兰兰有她的好处,兰兰也有她的缺点,可惜这些缺点优点都是普通女人的缺点与优点。她的普通,也不是她的错,完全名正言顺的是社会的责任,在这样的社会,要冒出来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实在太冒风险,太难了。况且,她的家庭又平凡。 我默默的注视着她。 我爱她吗? 我是这样的忙,自读医科以来,就忙着自己的功课与衣食住行,父母及兄弟姊妹皆移民在外国,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然后我认识了兰兰,她半主动的对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她是一个努力工作、少出怨言的好护士,护士与医生,恐怕就是那回事,是很普遍的吧。 但是我爱她吗? “还没看够?” 她很高兴,其实她把事情美化了,我在看她,的确不错,但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看。女人总是无可救药似的浪漫,无可救药的,再普通的女人都一样。 反而是不普通的女人,倒着实想开了—— “都是钱买回来的!”那个女人说。 如果我不是医生,我不信兰兰也一样要嫁我。也亏得我正好是医生,所以两厢情愿,没什么可说的,这大概就是缘份——连缘份都是普通的。 我叹一口气。 兰兰说:“叹什么气啊!我不气你了。我们出去吃东西,今天我要吃西班牙菜,小李说,那边有一家新开的餐馆……” ……那个女人,她喜欢吃什么? 第3章 抑或她女朋友吃什么,她就轧瞄头,也吃什么?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当然间中也颇有点刺激的事发生,总是穿肠断脚,诸如此类。老陈骂:“这干人间败类!人渣中的人渣!替他们缝好了,出去,隔了三天,又断脚断腿的进来,要杀,让他们去杀好了,死一个社会太平一点,死两个就值得开庆祝会!”于是老陈马马虎虎缝几针拉倒。他倒也说得对,那几十个在新区开店的阿飞,咱们都觉得熟口熟面。我与老陈的看法不同,我是医生,我不大关心社会问题。所以他们称我缝工一流。 偶然兰兰的母亲也会说一句:“唉,家明,你几时自己开个诊所啊?兰兰就现成的帮手,兰兰两个妹妹可充登记员、配药员,我可以管头管尾。” 兰兰的母亲有种可爱,仿佛开诊所就像开个大饼油条店。幸亏她没想开黑店,否则病人都拿来做人肉包子,总而言之,这胖胖的母亲是很可爱的。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至于订婚宴,要西式的鸡尾酒会,租大酒店的大厅,摆蛋糕小吃,只一个下午,我与兰兰穿比较名贵的便装,招呼亲戚朋友。这是兰兰梦想的一天,她算过了,是非常奢侈的一种举止,可能引起某方面来调查我的收入是否来源正当。到底医生也不过是公务员。 不过她认为值得,花费要花得特别。她是要做给其他的护士们看的,她且买了一顶很美丽的草帽,上面有很多花与缎带,还有一条白色的礼服裙子。 而我,我打算穿我那套灰西装。我只有两套西装,一套夏天的,一套冬天的。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到了订婚的前二日,兰兰请了假,我还办公,忽然接了个电话。 电话叫王医生,我去听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王医生?”我想不出是谁,呆了一呆,对方说:“王医生,我姓君。”啊,是她,我想起来了,想不起才怪。我于是问:“你好吗?这些日子,健康有进步吗?”她说:“全好了。” 我有点高兴,于是说多几句:“服安眠药是不良习惯,你每日做多点运动,帮花王拔草也好吧,累了,就容易睡,或是看小说一一总而言之,这种东西,戒了好。” “是的,医生。”她声音轻轻的,“你可好,医生?” “我,一样呢。” “医生,后天你可有空?我请你吃便饭。”她说。 “何必这么客气?”我说,“我又没做什么,而且后天我没有空。后天是我订婚的日子。” “啊。”那边住了一住,“恭喜恭喜。” “你若身体好了,不妨来一次,”我说,“我们在国际酒店大堂,下午三时至六时,若不舒服,就免了,大家都是口头通知的,没有礼帖。” “好,一定来。”她轻轻的说。 “你真好了?”我想起那皮肤的灰色。 “都差不多一个月了,又不是大病。” “好好。”我说了再见,她说了再见,大家挂了电话。 不是大病,大伙儿都把她当死人了。 这年头。 说了也就忘了,反正是喝点酒吃碟子点心,多五十人少五十人也无所谓。 我穿了我灰色的西装,兰兰全副武装,手上是她要的那颗钻石。 我看看她的脸,吓了一跳,只是全副武装,什么该搽的都搽了,什么不该搽的,也都搽了,我觉得不大好看,于是吞吞吐吐的问她:“你觉得要重妆?”兰兰肯定的说:“要!待会要拍彩色照,用镁光,拍出来就刚好!”我不响了。我觉得真是不大好看,那顶帽子也不配她的面型。 但这是她心花怒放的一日,我不忍扫她的兴。 全医院的该来的人都来了,才开了香槟,门口出现一个女人,不少人都转过头去看。我认不出是谁。极短的头发,极瘦长的身材,雪白的脸,目如寒星,穿一件薄料子的长袍,宽松的,别致的。 兰兰的母亲一直紧张得很,兰兰的两个妹妹到处亮相,我只好迎了上来。 “小姐一一”我犹疑着。 “王医生。”她笑一笑,雪白的牙齿,“你不认得我了,我姓君。”她伸出手来。 我与她握一握手,“是你呀!”我说。 “是。”她答。 我想,嗳呀,这么好看的女人,活活折磨自己,差点儿弄丢了一条命,今天她果然来了。 她递给我一只小盒子,“不成敬意,王医生。” 我说:“仿佛我们借了这机会勒索人似的,君小姐,若这又是重礼,我又退还的。” 她微笑,“我们,”她重复着我的口气,“另外一半呢?” 我忽然有点尴尬,向兰兰指了一指。 她看了看兰兰,眼睛微微眯了一眯,转向我,若无其事的说:“很漂亮。” 我知道她在说谎。于是我说:“今天重妆了,为了拍照,平时倒很好,我不喜欢她打扮。” 她点着头,温柔的看着我,又说一次,“她很漂亮。” 我忽然生气了,她说两次,仿佛是故意安慰我似的,像哄骗一个小孩子,自然兰兰不能与她比,我早说了,兰兰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是——但是娶妻娶德! 她说:“真热闹。”随手拿起一杯酒,微微喝一口,放下说:“王医生,我有点事,先走。下星期六,我请你们俩在我家便饭,请千万赏脸。”她说得非常诚恳。 我的气消了,不知怎么来的气,也不知是怎么消的气,我说:“好的。” 她又笑了一笑,飘然走了。 她那一身衣着打扮,无懈可击。 她的态度是好的,我竟认不出她是那个面目模糊,一个月前服过量安眠药的病人。 她走以后不久,我们的宴会就散了,亲戚把礼物带着回家,拆得起劲,不外是礼券,茶具、台布。兰兰嚷累,她在卸妆,抹掉了胭脂花,我的天,她看上去像一个人了,我放下了一大半心。 然后她开始检视礼物,忽然奇的问:“谁这么大手笔,送这个?” 我转过头去,“什么?” “你来瞧瞧!”兰兰有点目瞪口呆。 我过去一看,倒也是一怔,小盒子是丝绒的,放着两条一式的白金项链,下面的坠子是“福”字,巧妙的镶着钻石,虽然小小粒的,却很精彩。 我说:“啊!”是她! “多漂亮!”兰兰说,“一人一条?谁送的?连名卡也没有,有些人送一个手帕花篮,连祖宗三代的姓名都刻上了。” 我看一眼说:“我不戴,娘娘腔,改天退回去,是个病人送的,我怎可以受这种礼,变成什么了?” “我觉得是十分好的礼物。”兰兰妈插口说,“很有心思,双福,又成对。” “是的,”兰说,“可见这人送礼不是胡乱来的,人家倒是一心一意叫我们受了的。” 女人贪小,我真啼笑皆非。 我说:“这病人下周末请你我吃饭呢。” “下周末?”兰说,“我当更,你一个人去吧,替我谢谢他。” 兰兰没弄清楚,以为“她”是男人,不然就没这么大方了。 我看着兰兰把那条链子老实不客气的往脖子上一挂,索性不qi书+奇书-齐书除下来了,又叫她弟弟来试那条男装的。 我只觉得一阵闷。她明明听见我说:“送回去。‘然而还装听不见。其实我又何必庸人自扰,我与兰兰的性格,根本不合,差得天与地似的,她没骗我,隐瞒我任何事,这些年了,何必到如今才动气? 大概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呢,她总有法子叫我受她的礼。 其实我为她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她一定要谢我,千方百计的。 “周末当班?”我问,“告假不行吗?” “不行啦!”她皱皱眉头,“你请假,我也请假,急诊室真空,怎么得了?那几位又不是干得了事的,都是软脚蟹!”她说。 这是兰兰的好处了,做事,她是认真的。 虚荣,她也是有的。 唉,天下没十全十美的人啊,十美十全的人,看中我这个呆子干什么呢?早去寻翩翩公子爷去了。 到了周末,我只好单刀赴会。开车到她家,女佣人来开铁闸,我随她进去,但见她站在落地长窗前,微微的笑,居然穿着一件绣花旗袍,十分美丽秀气。 她的头发真剪短了,像个小男孩一般。但是配旗袍,有种特别的味道。那短发像是天然鬈曲的。她脸上没有什么化妆,但是清丽得很。任何人都会说她是个美女,虽然看上去削薄一点。 但是女人若长得浑厚,难得美丽。 我呆呆的看着她,半晌才说:“好。” “太太呢?”她问。 “不是太大,是未婚妻,那日是订婚宴。”我改正。 “啊,人呢?” “当更,她是护士,轮到她当夜更,请不了假,所以我一个人来,你不要见怪。那礼物太名贵了,但是她很喜欢,如我说要退,恐怕免不了一场争吵,所以只好贪心一下,收下了,对不起。”我说。 她微笑,一面朝客厅走去,“什么的话,怎么道起歉来了,是我的面子,你们不嫌弃我的礼物。” 过了一星期,她精神又好一点了,还是瘦。所谓弱不禁风,便是形容她这类人物的。 她请我到吃饭间,已摆好了三副碗筷,都是一色黑牡丹花纸的,象牙筷子。 我在椅子上坐下,她问我要不要酒,我要了一点拔兰地。 替我倒酒的时候,她微笑说:“你一定不相信我,那次入医院,完全是意外。” 第4章 “是吗?”我也微笑。 屋子里静到极点。世路难行钱做马。有人一家八口一张床,她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她喝了一点酒,她说:“王医生一定在想,这女人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但凡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钱的来源不过来自两处。一、老子剩下来的。二、捞回来的。你一定在猜:她的钱,是捞回来的,还是父亲给的呢?” 我微笑。从没见过她这么有趣可爱的女人。 她问:“王医生,你说说看,我的钱自哪一处来?” 我喝了一口拔兰地,但觉味道之柔和,无出其右,可是猜不到是哪一种酒,因为已经转放在水晶瓶子里了。 我说:“父亲再阔,对子女也不会这么排场。越是有钱的老子,儿子女儿越是玻璃夹万,跑车不过开个mgb,了不起啦,用用老豆的司机充场面,如此而已。” 她笑,“王医生说我是捞女?” 我问:“你的亲人呢?” “我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点钱。新加坡沈某是我的丈夫,他没事就来我这边了。” 我还是微笑,心中即为她可惜。 “你一定在想:可惜了,是不是?”她笑。 我教训她:“不要想别人想什么,听别人说什么。” “王医生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我看看饭厅的布置,一个女人若能卖出去,且卖得这么一个好价钱,不妨多卖,这也是一种本事。 她说:“沈某人有五六个我这样的女人,难得来一次,王医生放心,且他也不是一个多疑的男人。” 我笑,“这你倒想错了,我是问心无亏。” “是,像王医生这般的好人,堪称少见。”她举举酒杯。 佣人开始一道道的上菜。那些菜都不像是家常做得出来的,她倒是存心请我吃一顿。可惜兰兰没来,否则也看看这些阔小老婆的姿态。 是可惜了,以她的姿势容貌,绝非小老婆七姨太型的,做人家小老婆,我先觉认为第一个条件要俗,屁股要大,皮肤要黑,非得有一种恶俗的美不可,浓妆艳抹,闲来勾小白脸,上澳门大赌的,不应该似的。 像她这样,会是个得宠的小老婆?不可能。 “王医生很静。”她缓缓拨着碗里的饭。 我不响,实在很好,我肚子饿了,毫不客气的吃着。 “王医生倒是赏光,肯来吃饭。” “为什么不来?”我倒是一怔了。 “做医生何等光明磊落,怎么肯往人家小老婆处晚饭?”她倒是说得一本正经。 我失笑了。我说:“医院里既然那么正经洁净,你的项链耳环是谁偷的?你吃了这次苦,以后就小心点了。” 她也笑,“有一位护士小姐对我说:”你想死,别吞安眠药,安眠药早过时了,难得死人,徒然添增我们麻烦而已。‘她劝我服山埃,或是五十楼跳下来。“ 我说不出话来。 “然而我那一次,是意外啊,我可没想死,我放弃荣华富贵不享,进鬼门关做甚?”她嘲弄的说,“要死,吊颈抹脖子,林林总总,怎么会死不了,这位护士小姐的关心忠告,我绝对记得。” 隔了很久,我只好说:“这年头,做护士也难,薪水少,时间长,累了,人的怨言就多,这种现象,实在不好。” 她淡淡一笑,“可以做人家小老婆呀,工作时间短,待遇高,行行出状元,做一行就别怨那一行,如今我是见识过了,真正是白衣天使!” 我笑,“我不是多心的人,我未婚妻就是个护士。” 她冷笑,“看也看得出来。我怕你多心?我不怕任何人多心,若我死在那医院里,就不明不白了。如今熬得命出来,我找了几个律师,告了一状,管你们是政府的还不是政府的。” 我吃一惊,发了呆,“告谁?” “告医生,所有当值的人都有份,你跟他们说一声,哪儿凉往哪儿呆着去,我那一条项链是有纪念价值的,就这么丢了?” 我看看她,做人家小老婆的,都得有一手,我可真轻视她了,这顿饭,吃得有原因。于是我沉默不响。 她笑,“你以为我真丢了?富不与官斗,我又没富,况且谁叫我自己不好,跑进那个地方去!后来请了两个私家侦探,就把项链耳环给找回来了!”她笑嘻嘻的掏了项链给我看。 我看到项链下的坠子是与她那种戒子一般的钻石,就明白了,这女人,神通广大,狡黠多端,我确信她服过量安眠药是意外,这样的女人,哪里就肯去死?人不可以貌相啊,我总算知道了,听如此奇峰突出的谈话,也是少有的机会。 “究竟是谁拿的呢?” “你说是谁拿的?”她反问。 我不出声,只是看着她。 她几岁?不过二十多岁。怎么生得这般心思,未必是什么好事。人要浑浑淳厚,像兰兰便好,而兰兰有她做人的一套。真的达到了,她便心满意足,不固他想,她也不懂刁钻古怪,深谋远虑,兰兰是笨的,钝的,普通的,然而对于兰兰,我是可以放心的,完全没有顾忌的,对着一个简单的老婆,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饭吃完了,佣人拿出来毛巾,我擦了嘴,吃了水果,又再是毛巾。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这样子的女人,是可怕的危险的,我不后悔我来了这一趟,既来之则安之,但是以后就没必要跟她再有往来了。 我起身道别。 她也没有留我,极客气的送我到门口,与刚才的态度又不一样了,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 我走向我的车子,刚才没看见,她的车房门口,泳池旁边,停着一辆费拉里狄若,翩宁弟林设计,我看了几眼。 她笑说:“最蹩脚的费拉里,简直就是牛后哪。” 我笑:“这是牛后,鸡是什么?” 她不响,按了按电动车房门,车房的门缓缓升起,里面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康尼希。还有一部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怪跑车。 我说不出话来,“再见。”我说。 “再见,王医生。”她说。 她向我展示这么多的财物,是什么意思?表示她物质生活毫不缺乏,超人一等?没有自杀的道理?还是表示她把自己的躯体实在卖了个好价钱? 幸亏我将来娶的是兰兰,这人只懂得福特佳利是跑车。 老天!幸亏。 【本书下载于热书吧,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第三章 回了家,兰兰的电话就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我有种回复到现实生活来的感觉。 她哗啦哗啦的说:“小李忽然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改行了,不做护士了,你说奇不奇?苦读了两年,忽然放弃了。” “啊?”我心里明白了几分。 “奇的是有两个大汉找她说话,然后她就辞职不干了。” “啊,还有其它的事没有?”我不想她再提那一笔。 “嘿!有一个女的说我钻石大是大了,亮是亮了,可不知道是否人造钻!哼!” 这便是兰兰天大的烦恼。 “你就说是人造钻好了。”我笑。 “不,我说:太小了,才一卡拉,犯不着找人造钻来充。” 女人们都有一手,可别小觑了各等各样的女人才好。 “喂!你那顿吃得如何?”兰兰问。 “菜很好,可惜你不在,我一直挂念你。”这是真话。 “又来了,”她在电话那头窍笑,“怎么爱得这么肉麻的?” “是真话,有什么肉麻?” “好,就相信你一次。”她说,“早点睡。” “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天还是热。 我觉得我与兰兰真是天生的一对,咱们俩都是普通人。 若是错混到不平凡的人群里去了,倒也是一种痛苦。 急症室里开始有不少服毒自杀的女病人,有些救了回来,有些没救回来,然而始终没有人再叫我去取钱,小李心肠软,心肠也贪,她以为这女病人是无主孤魂,那些好货,不拣白不拣,谁晓得偏偏弄出毛病,倒真的应了她口头禅:“不好了!不好了!” 我与兰兰仍然做着,并且拼命节钱,我们还是要结婚的,兰兰又有一套,她不主张摆酒席了,要派行蜜月。有钱走远一点,没钱走近一点。 一切由她做主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她的主张也过得去。我父母远在外国,他们理不了,也不理这事,他们信我的眼光。我倒也没有怀疑我的眼光,兰兰便是一般人口中的一良家妇女。 这年头啊,找个把良家妇女还顶不容易。 有时候下斑,她也说一点事我听。 譬如今天,她说:“一个女病人死了。临终倒不怎么样,很坦然的样子,只反反复复的说着一句话:”我竟没有遇到他,我没有遇到他。‘她神智还很清楚的,可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也是个服毒的,年纪轻轻,怎么老有人不想活?虽说人人终有一死,在医院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人断气多,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爱活,我觉得做人虽然只匆匆几十年,但很有意思。“ 我微笑,兰兰怎么会得明白。 “死了,父母来领尸,哭得死去活来。这些人真自私,再也不想想别人的!”兰兰很气愤。 想想也是,那个人虽没出现,可是到底也得熬下去,做人与做事一样要做完才放得下心,忽然截断了,总不大对,违反天理似的。 第5章 兰兰说:“我是没有自杀的理由,也绝对没有那种勇气,我是个最最无用的人。”她用手圈住了我的臂膊。 兰兰大概也不知道,她可以算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过了没多久,我得了两个礼拜的假期,休养在家。不放假还好,一放假整个人就累得像塌下来似的,整天睡,兰兰下了班就笑我是只猪。 我说:“本来我要到别处走一次,你又不准我去。” 兰兰急了,“唷!把我说成雌老虎了,你往哪儿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还用锁锁起你呀?只是你这人,真正狗咬吕洞宾,两星期的假,好走多少地志方?匆匆忙忙,不如养养元气。” 其实她的确不想我一个人到处溜,兰兰妈曾给她金石良言,“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出毛病了,所以要盯得紧!” 两个礼拜,可去的地方多呢,唉,算了。 多多休息也有好处。 一天下午,忽然接了一个电话,我一拿起听筒就问:“兰兰吗?” 那边不出声好一回了,才说:“王医生,我姓君。” 她?她来找我干什么? “王医生,我身上有点病,如你有空,请你来看一看,好不好?”她声音哑哑的。 “什么毛病?”我怀疑,“我看得了看不了?你平时看惯董医生,最好找董医生。” “董医生憩暑。” 我想我也在憩暑,这女人也很够烦的,怎么老认牢了我。 “王医生,麻烦你了。” “什么病?”我终于问,“我好带药。” “外伤,我在泳池旁滑了一交。” “啊,小事。”我放心说。 “唔,麻烦你了,清你下楼,我车子在等你。”那姓君的女人说。 我拿着电话往露台下看,果然见那部劳斯莱斯就在下面。这女奇qisuu.书人厉害,晓得只要她开了口,便十拿九稳。 我说:“好,我马上来。” “谢谢你,王医生。”她放下了电话。 到了她那里,两个女佣人又换了新面孔,仍然待我一般的殷勤。 我进到屋屋,佣人说她在书房里,我跟进去,书房又是漂亮的书房,来不及打量布置,只见她一个人坐在暗角里,叫了一声“王医生”。 我放下药包,笑道:“太不当心了,” 她哑声说:“可不是,又烦你了,王医生,若我还有旁人可求,决不烦你。”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心酸,也算是实话,她的确是无人可求,这我是明白的。 “跌了哪里?”我问。 她始终坐在暗角里,我把窗帘微微提起一角,见了她的脸,真正吓了一跳。她嘴唇破了,肿着,嘴角积着瘀血,一只眼睛上角也裂开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另外一只眼白里全是红的。手臂上包着白纱布,也有紫黑色的血渍。 我说:“这不是交摔的,你是被人毒打了。”她不响。 “这种伤我不会治,你要进医院,额角要缝针,嘴唇放血,手臂上怎么了?”我拉了她一下。 她闷哼一声,痛得脸色发白。 我伸手按她胸下,我说:“肋骨断了。” 她看看我,神色惨然。 我问她:“谁做的?” “王医生,我不去医院,求求你治我。” “我治不了!”我吼道,“谁毒打你?说!” “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交,真的,王医生,你不治我,我也只好这样了。” 我转头叹息。“几时的事?” “今早。” “今早为什么不找我?现在都五点了。” “怕你没起身,不便。打电话去医院,医院说你休假,又考虑了很久,实在没奈何,才到你家找你。”君情说。 我说:“你躺下来再说。” “不能躺,痛。” “我先找个中医来替你续骨。别笑,他们有他们的好处,不然就得进医院打石膏。” 我用她的电话拨了几次,找到两个中医,一会儿都来了。 她是疼得全身全脸都是汗,始终没哼一声,坚强起来倒真坚强,又替她验了内部,没有大碍。然后由我替她打止痛针、抗生素、破伤风针。我笑:“这叫作中西医会诊。”她笑了没有,我看不出来。 我替她用棉花细细抹净脸上的干血,敷了药,再看手臂。 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不很深,但很长,有三四寸的样子,很恐怖。我心头发毛,这女的来历不明,如花如玉,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痛殴一场,我再膛这混水,万一有人误会,如何是好?心惊肉跳。 我又叹一口气。 “这也交摔的?真够艺术。”我说。 她苦笑。 “从此以后,这条玉臂是留下疤痕了,多可惜。”我说。 她还是不出声。 我替她包裹好了伤口,我说:“如果发炎,还是进医院的好。”我劝她。 她说:“不行,医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 “这又是什么话,听听,多么不吉祥。” 她黯淡的笑一笑,“吉祥?我这一生不过是这样了。已经完了,还论什么吉祥不吉祥?”她说得这么真切,这么肯定,又这么自然,仿佛她的一生,是真的完了,不过坐在一个暗角落里,等死罢了。 我问她:“如果我不来呢,你就不看别的医生?” “我并不稀罕。”她说,“活了大半辈子,不过如此。” “生命是充满惊奇的。”我说,“一个人要有勇气活下去,我们之间,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只要转一个弯角,你会见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要提起勇气来,努力向前走。” 她听完了,鼓起掌来。 我气结,白了她一眼,收拾我带来的东西。 她轻轻的抓住了我的衣角,叫我道:“王医生。” 我看她。她的神色是温柔的,这一种神色,叫我怎么形容她好呢,仿佛我是主人,我要她怎样,她就怎样。而我不过想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是个医生,我希望每个人好好的活下去,充满生气的活下去,这也许是我喜欢兰兰的地方,她是充满活力的,一天比一天有劲。 而这个女人,我有种感觉,有种花凋的感觉。 过去或者她是刁钻荒诞不羁邪气的,然而如今,生命似乎渐渐离她而去,从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 我过了很久才问她,“有什么事嘛?有事尽管对我说,我做得到,莫不帮你的。” “我知道你是好医生。”她说道。 我俯下身去,“你要休息,最好把上次那位护士找回来照顾你,你要当心,不要再跌交,走路要小心。” “我的路,”她说,“难走。” “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摇着头,一派无助,只是抓着我手。 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这样一个女人,做错了什么呢?遭遇这么不好。我扶她起来,慢慢走向房间。我一手扶她,一手推开房门,只见佣人正在收拾,我拉开被褥,把她放进去,盖好被子。只见枕头角有血。地上跌着一本书:张爱玲《怨女》。 我为她拾起书:“你看这个?” “唔。”她说。 她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两手在胸前,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 “我有一个请求,王医生。” “什么?” “如果我睡一觉,你可否呆到我醒来?”君情说。 我笑了,“你一觉睡到天亮,我岂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临时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 她说:“那么,可否等我睡着了,你才走?” “好,那么快快睡,不准胡思乱想。” 她说:“当我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父母搬到一层新房子去住。我当时认为真是一间好屋子,有客厅,有睡房,朋友进来,不必看到挂着的睡衣了。在厨房,母亲挂了一个镜子,常被油腻所蒙,是一面极旧的镜子,可是我最最喜欢那一面镜子。一个夏天,我的头发也剪得这么短,穿件t恤。短裤,照镜子。人人都说:她真漂亮,皮肤太好了,一颗雀斑都没有。”她停了一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 我在听。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多么奇怪的记忆。谁还会记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镜子? “我只十七岁。”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还是很漂亮。”我说,“不用愁,快睡觉吧。” 兰兰从来不想过去,她只有将来,而且兰兰相信将来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当时她主动约我,多少人讥笑她既不貌美,又无大学问,可是终于她是与我订了婚,我也喜欢兰兰这一点强烈争取与生存的欲望。 我说:“想一想将来。”我说得是这么老套。 “多谢你来,王医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来瞧你的伤口。” “谢谢你。” 我翻着她那本张爱玲的小说。 “你可以走了,医生,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 “不要紧。”我说,“好好睡,再见。” 我离开了她的房间。女佣人领我出去,我想向女佣人吩咐几句,想想也是多余的,她三日两头换佣人,谁真关心她?才没有用,反正我明日来罢了,她那些疼肿,怕要三两个星期才退,那条肋骨,靠上帝。 第二日我又去了。 她仍然很镇静,两位中医也来了。说她没有大碍。没有大碍,大概就是不会死人,我觉得无端端被人弄得遍体鳞伤,很是大碍。 第6章 她坐在泳池旁晒太阳,我坐在她旁边。 她忽然问:“王医生,你可信上帝?” “自然。”我说。 “我也信,”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劲,“除了钱,我就信上帝,其余什么都不信。” 我啼笑皆非。“你这人,《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信了我,就不可再信马门’,马门就是钱财。” 她也笑了。居然是真的笑,似一抹阳光。 “我的眼睛,没有问题。” “再也不能摔交了,眼睛很柔嫩,血管一破,麻烦得很。还是小心点好,你又不是打勿杀李逵。开什么玩笑。” “王医生说话,真是一句是一句,很有力量。”她说。 “我什么都知道。”我说,“我明日再来。你手臂上那伤口有问题。” 她点点头。 “进屋子去休息。”我命令。 我看她服了镇静剂,让她睡。 回了家。我决定不让兰兰知道这件事,不是故意瞒她,而是怕她那性子,不知人间险恶,拼命查根问底,可能会惹起麻烦。她问我哪处去了,我只说去游泳,她也不追究。反正这是我的假期。 与这位君小姐相处久了,不难觉得她本性很好。大概可以怪环境,怪社会,怪命运,她从来不感叹她自己,很少提到私事,绝不谈到她的秘密,故此我一点也不晓得她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她是外室,物质生活丰富,如此而已。若身体养息好了,毫无疑问,是个美女。 我每日只去诊治她一两小时,余的伤都没事,就是左眼角与手臂的疤因为缝针,长得不很好。她算是破相了。然而她并不在意,两个中医她以大笔的诊金遣走了,她没有给我钱,我倒很安慰。 一日下午我陪她在泳池边坐。 我说:“阳光真好。” 阳光真是好,她的屋子四周都有墙,静得很,只有树叶的影子射在地下。隔壁人家大概有孩子,稚气的嬉笑声传过来,很远的样子,仿佛是在骑三轮车,有铃声,叫人叫声。 她侧着头听,神情是贪婪的,然后她说:“阳光这么好,然而我的一生已经完了。” 我正想出言反驳,仔细想了一想,何尝不是。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已经完了。我今年什么岁数了?以后还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养育子女,在这家里终老,说不定就死在这家医院里。已经活了一半有多了,只是目前的光景还很好就是了。 她微笑,那个微笑,说不出的凉意。 我说:“……你仍很年轻。” “我最好的岁月,是与一个男人共渡的,该男人对于我的存在很是厌恶。” “那么他何以与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微笑,那笑凝在脸上。 “那么你为何还与他在一起?”我又问。 “我爱他。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爱他。”她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很稀罕一种东西,叫爱情。我曾经迷信过爱情以及其它更多的东西。现在我也想再爱,可是那种劲道没有了,我失去了爱人的力量。” “爱人何必要力量。”我笑。 “呀,你是不会明白的,王医生,你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只好笑了。 “你认为我可以走动否?”她忽然问。 “自然。” “我想走到浅水湾去看影树,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路,你走得动吗?”她恳切的问。 我点点头。 放着三辆车子,她动了走路的念头。她根本不适宜做小老婆,她连做大老婆也不适合,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苦处。 她披了一件毛巾衣,与我一直走过去浅水湾那一边。她没有说实话,往浅水湾走,要半小时有余,然而我想,如果走不动,可以叫车子回来。 难得她有这样的兴致,不陪她也说不过去,她的要求,是这么低。 我们一路走着,她低着头,不说话,戴着一顶草帽,那顶草帽是纯色的,什么也没有,不是兰兰戴的那种。 我说:“人总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求不要太高。世界不过是这么样的一个世界,太苛求是不行的。” 她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牢我。草帽的影子一格格的射在她的脸上,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掏出手帕来擦一擦汗,太阳是这么的炽热。 在很远便看到了火红的影树上,一片红霞似的,她停住了脚步,她说:“到了。”我诧异的看看她说:“还没到呢。”她说:“到了,这样看最好。” 我一时间才弄明白,她这人,说话是这般弯弯曲曲,要动很久的脑筋才能懂得,往往弄清楚以后,就有一种茫然。 我问:“你要回去了吗?” “回去了。”她说。 “走得动吗?”我又问。 她点点头。 “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愈,还缚着纱布,要当心才好。” 她又点点头。 我不自觉的扶着她走回去。一身大汗,不过远远的看了看影树。她坐下来跟我说:“那花,不过两三天就落了,一地都是。”她又补充说:“所有的花都是这样的。” 一直这样子说话说下去,真要发疯的,我跟她道别,她向我谢了又谢,看她的样子,仿佛极之满足,一树年年开的花——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一直开车回家,我不明白。 到了家,我洗了澡,后天就得上班去了。本来是一个假期,被她占据住了,我是医生,她是病人,可惜我只医得了她的外伤,医不了她的内伤。 才在床上看报纸,门铃就响了,我心想,这个时候,什么人来呢? 去开了门,是兰兰气愤愤的站在门口,虎着 “什么事?”我问,“你怎么了?” 她怔怔的看看我,一声不响,脸上渐渐转色,呆呆的流下泪来。 “家里出了事?”我大吃一惊,“你有什么话说呀,别这样!快进来!站在门口干什么? 她还是不出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直在流泪。 她身上还穿着制服,我真是摸不着头脑。 “什么事吗?你说呀,说呀!”我催她。 她忽然勇敢起来,她说:“家明,我与你说了吧,凭我的姿色才貌,原是配不上你,我与你订婚前后,不知多少人嫉妒羡慕我,我也想,如此一帆风顺,真是福气。家明,你是欺我老实吧?你另外有人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要争的,你一气,乘机就解除了婚约,我若爱你,应该假装不知才是。可是如今有人亲眼见了,传得沸沸腾腾,你在家不知道,我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我听得好不胡涂,好容易才弄出一点眉目来。 我愕愕的问:“我?另外有人?谁?” “事到如今,家明——” “事到如今,瞒也没用,是谁呀?”我光火了,“你说给我听听!我并不知道自己除了你还有旁的女人,无端端来一场哭闹,弄得这么惊人,你要我怎么样,为了谣言在医院公开向你道歉?兰兰,你花样太多了,这些年来样样面子要争足,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脚下,对我大呼小喝,不知是什么意思,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我若有别人,我不去跟那个人订婚,倒跟你订婚,我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游戏?真受不了你!” 她不怒反喜,然而还是问:“没有……?那么人家看错了?在浅水湾道附近散步的不是你?” 这次真让我愣住了。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现在怎么办?刚才一味死劲否认,再也想不到“另外一个”女的竟会是我的女病人。现在承认,岂非更糟?她怎么还会相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只好否认下去。 “浅水湾人头挤挤,”我淡然说,“难为这人了,这么关心我,我也见到她妈的奶妈的娘娘的姨母的儿子的表弟的堂姐跟洋鬼子泡呢!” 兰兰转哭为笑。“你这个人,一点正经都没有。” “你少听人说好不好,这干人安着什么好心?我最恨是这种人,偏偏你又非要受人摆布,让他们开心,你若不相信我,何必嫁我?以后值得疑心疑惑的事还多着呢!以后看病,也不看女人,光看男人?” 第四章 她被我训了一顿,不出声了,过一阵子,自去厨房烧水泡茶,我很烦恼,我虽然正大光明,自问对这个叫君情的女人一点私意也没有,这样下去。终究不好,我可向她另荐一医生。 兰兰做了茶,出来了。 她放下茶,坐在我对面说:“我是相信你的,家明。” “你可以相信我,”我很有决心的说。 她有点绝望的说:“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呢?我一生的光明,奇qisuu.书不过是你爱我。” “别傻,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很多人会喜欢你的,”我说,“只不过我捷足先登罢了,所以医院男的才叽叽串同女的乱说话。” 她又笑。 兰兰天真。我喜欢她的简单,三言两语可以打发掉的,但是我决不会利用她的纯真,我决不会欺骗她,这是千真万确的老实话。 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她说:“后天你就要上班了。” “是呀,哪里有永远放假的?永远放假,倒也心惊肉跳,炒了鱿鱼了。” 她靠在我怀里,“我真笨,你一直在家,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呢,有别的女人,我还找得到你吗?” 我不响。 隔了一会我说:“你制服也得换,一身汗,在这里洗个澡,休息休息,不然真中暑了!大热天气,开什么玩笑。” 第7章 “我们……几时结婚?”兰兰问我。 “咦,你不是说要节钱吗?”我奇问。 “倘若我改变主意,要最快结婚呢?你可答应?”她问。 我说:“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你说呢?” “匆忙,办不好事,是你的损失,我有什么所谓,我还是那套灰西装罢了。”我说。 她忽然落下泪来。 “我的天,我又说错什么了?怎么你又哭了?”我说。 “家明,你待我好,我知道。”她哭着说。 兰兰是一个好女孩子,对她好,她知道,我暗地里告诉自己:这一次撒谎,是为了她好,从明天起,我另外替君情介绍一个医生,我是半个有妇之夫,决不能对不起兰兰,我是要避嫌疑,我是再也不能去了。 “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吧。” 她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在床上一碰着边,就睡着了。她也够辛苦的。做人还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有人穷其一生的力量,要追求根本追求不到的东西,痛苦至深。我却很知足,平常的人配平常的东西,随遇而安,我碰上了什么是什么,并不强求,也不相信强求,像君情的女孩子,我不是说不了解,也许她对世事苛求,世界对她也很苛求,但总有法子可以活下去。 她也有她的勇气,否则亲戚朋友皆无,又怎么生活到今天,我始终佩服着这个女子,因为她根本没有生存的意旨,一天一天的忍受着失望,活了下去。 服安眠药的那一次,她说是意外,我也就信她是意外,她又何必否认。 我趁兰兰睡着了,打了一个电话给她。 来接电话的是女佣人,我只说:“王医生。” 她很快来接电话,问:“王医生?找我?” “是。”我犹疑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妨事,对她直说,于是我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并且跟她讲:“我看你也无大碍了,我替你找一位陈医生,好不好?” 她过了很久在那边说:“不必了,听说董医生也回来了,我仍寻他好了。只是你为什么瞒着未婚妻呢?我是你光明正大的病人,我请吃饭,是两人一起的,你们订婚宴,我也有参加,我只怕事情瞒久了,反而不好。” 我很衷心的说:“何尝不是,我也知道说谎是极幼稚的,你不知道女人,芝麻绿豆似的事,搞得天翻地覆,她的性格,我不是不知道,其实是为她好,若我与另外一个女人好,反而会告诉她,与她分手。正因什么事也没有,所以不必叫她空烦恼。” 她长叹一声,“你如此的爱她!” “坦白的说:君小姐,我不算是爱她,这是一种感情,是慢慢培养的,也许比爱情更有价值,但是我不算爱她。人心肉做,我是想到她一一” “我很明白,王医生,我很明白,”她仿佛不愿多说,“你来了这么多次数,我很感激你,出诊费用,我是一定要付的,希望你不要拒绝,否则将来你女朋友发觉了,问起:你与她什么交情?为何不收出诊金?那还了得?是不是?” 想不到她的幽默感这么厉害,也很刻薄,她猜得一点也没错,如果兰兰知道了,她的口气,她问的话,正如此,多么聪明的一个女人。 “我先谢了,我的诊金是每次五十元。”我说,“你别给得离了谱才好。” “我没离谱,你才离谱呢,如今汽油什么价钱,五十元连汽油钱都不够。别多讲了,王医生,我自有分寸,你也别在电话上讲得太久了,免得有人疑心。其实王医生,我连你的名字都没叫过一次,一向尊称医生呢。” “是的,君小姐。” “瞧,你也是小姐长小姐短,可是无论怎样,总还是有人疑心疑鬼,好人难做,我早知虚担了这罪名一一”她大笑。 我诧异,她还看《红楼梦》呢。 我说:“正应如此,君小姐,心情好一点,多吃一点,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见面。” “好的,有机会再见面。” “再见,君小姐。” 我才要挂电话,忽然她叫住我:“王医生,慢——慢一一” “什么?” “谢谢你。”她说得是这么恳切。 “君小姐,你这样反而叫我不好意思。” “好,再见,王医生。”她终于放下了话筒。 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女人。这样多次谈话见面,都不及这个电话来得有趣味,她这一次显得特别振作愉快,完全像个老朋友一般,既了解又爽快。也许她心情好的时候,便是这个样子的。 我希望她常常如此。常常如此。 我坐了一会儿,跑去看了看兰兰,她穿了我的睡衣,在床上睡得香甜呢。做护士的都能睡, 因为实在是累了,这种体力劳动,非笔墨所能形容,兰兰居然支持了六年,也亏她的,并且她没有怨言,她曾说过:“要不就做,要不就别做,怨什么?” 那位不用做工的君小姐也没有怨言,她只诉说一些她的感慨。 兰兰一只手臂搁在毛巾被子外,我替她放好了,她的手臂圆滚滚的,一向如此,与君情那条细细的胳膊刚相反。 我才觉得真是神经了,怎么老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与未婚妻比较,君情——她算什么呢?不错她是个特别的女人,然而萍水相逢……总之不该把她记着。 兰兰转一个身,睁开眼,见到我,笑了,“唉,对不起,真正好睡!” 兰兰很奇怪,背后对我顶好顶敬重,很有种相敬如宾的味道,她就是爱在人前做雌老虎给我下马威,表示她可以支使我,她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 “醒来了,肚子不饿?”我问。 “我仿佛听见你与人说话,”她说。 “趁你睡觉,打电话给别的女人。”我坦白的说。 “见鬼!还取笑我!算我不好了!” 看,说了真话,反而不相信,此所谓,假做真时真还假。(君情也看《红楼梦》。) (兰兰看了《红楼梦》以后,痛恨王熙凤与薛宝钗,这两个人却是我最喜爱的人物。兰兰不大懂红楼梦,她认为小说里的人物必然分忠奸两派。) “出去吃饭吧。”我说。 “在家吃,省一点,我来做。”兰兰说。 “出去吃算了,我的天,省这个,省不好了。”我说。 我们的日子是这么过的,兰兰不会有机会见大场面,用大钱,她也不会无端被人痛殴一顿,吃错药要进医院。兰兰是幸福的。 我是恢复上班以后,对所有的同事加以白眼,尤其是那几个散播谣言出名的老姑婆护士。但是老陈却悄悄的跟我说起了这件事。 “喂,小王,你真有办法,怎么把兰兰弄服帖的?” 我瞪着他。 “我那日下午去浅水湾游泳,明明在车上见你与一女子缓缓踱步,好不浪漫,真够情调,喂!艳福不浅!” 本来我对于老陈这个人,还不怎么样,但觉人各有志。 此刻,他忽然这么挤眉弄眼的一来,我觉得他真是一个下流的人。 我冰冷的说:“那日我在与旧同学聚会,你看错人了。” 老陈说:“明明是你!” “你看错了!” 老陈见我脸色不善,便不再言语。 回了家,我就讶异于自己———。怎么撒谎出口成章,根本不必经大脑?二、若说老陈下流,也不见得,他不过有着普通人的反应而已。在医院做事,工作闷,人多,没有一点是非调剂一下精神,恐怕大伙儿都要自杀了。不能怪老陈,因为他那日见到的,的确是我。换了那日与老陈走路的不是陈太太,而另有其女,我也会向兰兰提一下,兰兰自然又去告诉她女友,她女友…… 算了,总之以后我不会再见君小姐,也没有漏子可寻了。 隔没多久,父母因我订婚,并且准备结婚,特别来看一看我与兰兰。就住在我宿舍处,幸亏我宿舍宽广,也住得下。 他们特地来这么一次,不外是要瞧瞧未来媳妇的样子品德,这点我很明白。见了兰兰,爸爸不说什么,可想在他心目中兰兰而不过是乙减级数,妈妈说:“怎么这么俗?可是倒有点福相,罢了,媳妇太伶俐了,儿子也吃亏。”于是送了一点金饰。兰兰很是自卑。只把她父母接出来吃一顿饭,兄弟妹不过席间露一露脸。但是规矩上父母还是去了他们家拜访,母亲见了他们家那个祖宗牌位,认真大吃一惊。可是你别说,广东人有广东人的好处,那种真诚是真的,不是客气的,兰兰妈有一种逼人而来的爽直,证明他们是清白人家,如假包换。 父母自然叫我陪着在此间买了一点衣物与应用的东西。 妈妈很洋派的,穿着到这种岁数了,还顶考究。我陪她去有名的时装公司买东西。 在那里,我碰见了一个人。 猜也猜得到是谁。 她身体是大好了,一双眼睛真正寒星一般,薄施胭脂,穿得名贵异常却又大方不显眼,头发仍旧短短的,见到我,怔了一怔,随即堆下笑容来打招呼。 这女人,真聪明,先左右看个清楚,见我身边没其它年轻女人,才叫声“王医生”,我算是服了她。 妈妈很惊异,我只好替他们介绍:“君小姐,我父母。” 君情连忙规规矩矩的叫声“伯父母”,毕恭毕敬。 妈妈顿时喜欢她(人总是势利的,就光看得见外表),同时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在想:怎么不挑这一个? 第8章 这个好,这个女人又体面漂亮,看样子家里也有点钱,门户相当。 我知道妈妈心里想什么,我不出声。 买完了衣物,君情大包小包都叫人送,她虽然住得远,因为买得多,又是老主,店铺照样送。妈妈很是惊讶我也很惊讶,老实说,到今日,我才发觉妈妈竟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如果我此刻告诉她,君情是别人的小老婆,她的态度如何? 兰兰节俭,有何不是?虽然她从不出入这等时装店,我一样看重她。 是呀,我也喜欢君情,然而喜欢,我还喜欢在瑞士山下买一层别墅呢,喜欢有什么用!做人要脚踏实地才是。 买完东西,妈妈硬把她留下一起吃茶吃点心。君情是吃喝玩乐的老手,自然一派大方,妈妈更加喜欢。 临别我也觉得君情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有一手的。 她跟我静静的说:“王医生,好久不见了。” 我点点头,“是的,你身体可安好?” “托福,很好。” “可是还很瘦,当心饮食。” “我是一个胖不起来的人,王医生别替我担心。” 我又点点头。“生活好吗?” “生活仍旧。王医生有空,来个电话。” “好的。”我说,“你总要多多小心自己。” 她抿嘴而笑。 妈妈插口道:“咱们家明就这个样子,小老头似的。” “不不,王医生少年持重,是美德。”君情说。 她说话的时候,目不斜视地看着我,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老皮老肉的,也居然面红了。 吃罢茶我们各自往停车场取车,她开了她的狄若出来,很礼貌的向父母道别,便把车开走了。 爸爸忽然说:“很有见识的一个年轻女人,很漂亮。” 妈妈争着说:“是呀,家明,看样子好看,顶能干,真正是摆得出去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你不找机会接近她呢?” 我只好说:“人家是名花早已有主,你们没见她手中的钻石戒指,订了婚好久了。” 父母这才不做声。他们只少住一刻便离开了,临走千叮万嘱。妈妈悄悄的对我说:“我看你年纪还轻,不妨慢慢再挑一个,我不是说这一位不好,然而……我不急做祖母,不然早逼你大嫂生几个出来了。” 他们不十分钟意兰兰。 我另有想法,我觉得兰兰给我一种安全感,我喜欢那种安全感。年纪大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兰兰不舒服了很久。 她说:“我认为你父母不喜欢我。” “咄!”我笑,“你要他们喜欢你做甚,你嫁的又不是他|奇-_-书^_^网|们,你嫁的是我!我俩情投意合,不就行了?” “虽然如此——” “兰兰,做人不可以太贪心,你怎可以赢得全世界的人心?况且我父母又没有不喜欢你,公婆对媳妇,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他们也不见得特别开心。” “特地跑了这么一趟来看你,你还不够面子?他们早有两个媳妇了,习惯以后,当然没那么热情。” 但是兰兰仍旧闷闷不悦。 我有点累。对于兰兰,像对个孩子,事事要哄,要说好话,要解释,久而久之,不能说不累,何止累,简直厌。她那年纪——也应该懂事一点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起了君情,她的熟人情,懂世故,玲珑磊落——唉。 兰兰说:“我喜欢住这里,我不喜欢做移民。” 言下之意,她不爱跟爸爸妈妈柱,也不想见他们,因为他们不喜欢她,因为她不至于笨到那个地步——不受欢迎而仍然去迎合公婆。 现在的媳妇都不大努力于家庭关系,幸亏也都尽可能避免发生磨擦,像我们,最多一年才见一次父母都可以,他们不会介意。 想想也真是,把儿子养了这么大,教育成材,然后他们结了婚,就宣布从儿子的地位退居变为人家的丈夫。这或许是自然而然的转变,但是到底想起来,还是怪怪的。 我无意与兰兰讨论家庭伦理问题,于是把话题拉扯了开去,说到屋子漆什么颜色之类的。 我很奇怪父母居然会喜欢君情,也许她外表看上去不像人家的小老婆,像不像小老婆是一回事,毕竟她是一个拿得出去的女人。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她。我想如果我要见她,不会是难事,我心中常常有一个想见她的念头!一种并不容易打灭的念头,很强烈的。 有一次乘渡过海,我坐在后排“不准吸烟”处,前排有个女人,我始终疑心是她,因为那背影像极了,使我颇为紧张了一阵子。我很希望是她,我们可以打个招呼,故此很想等她回转头来,来一个意外的喜悦。 然而她终于转过头来了,下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却不是君情,不但不是,而且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腿太短,皮肤也不好。 我默默的不出声,后来也跟着人潮下了渡轮,做了我该做的事。 后来我就忍不住打个电话给她,她出去了,女佣人追问我是谁,我犹疑了半响,没有说名字,就搁下了话筒。 可是我接了电话,倒是她打来的,她问我:“王医生,是你找我吗?”那声音是很平常。 我想否认,但是红了脸,因为打过电话的确是我,但她是怎么猜得到的呢? “我无非是找个机会来打扰你罢了。”她笑着说,“当然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她还替我挽回面子。 我就明人面前不讲假话,坦白的承认了,我说:“是我。” “有事?” “不过是问问你怎么了。”我笑说,“你好吗?” “好,谢谢。”她答。 我不愿意放下电话,她也不愿意放下电话(抑或只是客气?) 我忽然说:“那一日,我在过海小轮上仿佛看见了你,可那人转了头过来,却不是你。” “是吗?”她说,“大概像我的人很多。” 我用手帕擦着手心的汗,电话筒夹在肩膊上,我说:“你有空,我们或者可以见个面。” “可以呀,是不是要亲手向我递请帖?” “请帖?” “结婚帖子。”她说。 “不不……没那么快呢。”一语提醒了我是有妻室的人(未婚妻室),汗淌得更厉害了。 “下了班,我在你们医院不远处的酒店大堂等你,如何?喝一个茶。”她说。 “好好。就是今天?五点半。”我说。 挂了电话,我觉得一个人存心要犯罪是容易的,而且犯了罪之后,居然还有种轻松愉快的感觉,真不简单。 我熬到下班,告诉自己,无论谁把死人活人抬进来,跪着要我救治,我还是要走的。而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去见一个朋友:“很久没见了,谈几句话,喝一次茶。” 也许又有多眼的人瞧见了,多嘴的告诉了她,但是我也顾不得了。 赶到那间酒店,我迟了五分钟,我四周看看,没有她。下班的时候,人很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在六点,天忽然下起雨来,滂沦大雨,酒店大堂的大理石地板一下湿了,她还没出现。 她答应来的,她一定会来。 我固执的等,到了六点半,我走到大堂门去站着。然而心中也知道她大概是失约了。 然而我见一个女子下了车,飞也似的奔过来,是她!是她,没有伞,没有雨衣,飞奔过一两寸深的水,到了大门,她停了一停,喘着气,我想马上把她叫住,但是没有,我隔着雾气的玻璃大门呆呆的欣赏她。她穿着同色的裤子衬衫,衬衫是全湿了,裤子下截拖泥带水。她用手拂了拂脸上的水珠,推开门。 我替她拉住了门,她很急惶,抬头见是我,松口气说:“我来迟了。”她声音是温柔的。 “没有关系。”我说。 她笑得有点傻气,忽然有点像孩子,浑身湿的,我怕她伤风,就叫她回家换衣服,于是我与她又上车。乘的是她的车,左边车头整个撞碎了。 她解释,“刚才交通挤,急于争先,撞在柱上,不碍事。” 车子驶过她来路,才看见公路上发生了交通意外,这就是她迟到的原因了。 我想:她为什么一句不提呢?兰兰是一个芝麻绿豆大事都说上半天的人。 她可真是有忍耐力的人。 到了她的家里,女佣人很是愕异,笑说:“小姐,你才出去,又回来了?” 她只说:“替王医生泡杯好茶。” 她去换衣服,我在她客厅看报纸。 那只惊人的大而美丽的水晶瓶里还是插了大蓬的鲜花,这一次是拳头大的黄菊。是的,时节将近秋天。 她的屋子是世外桃源式的。我放下了书报,一幅幅的看着字画,都是真迹。 第五章 女佣人来说:“茶在书房里,王医生。” 我到书房去。书房是我熟悉的,上回治病,都是在书房里,这次书房墙上多了五六张米罗的版画,我吃一惊,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虽然铜版。但有他亲笔签名,也不会十分便宜,七彩的画配素净的书房,倒很对比。 她下来了,“我去了一次巴黎,刚好这人开展,买了几张画,不过是印刷品,多个签名。”她笑道。 “你可好?”我问她,问了不知多少次了。 “好。”她答,也答了不知多少次了。 那个养她的男人,到底花了多少钱呢?她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小老婆。 第9章 “要吃点心吗?有人荐了一个极好的烧饭女佣给我,做得一手好点心,尤其是小笼馒头,简直一流。” 我听得蠢蠢欲动。 她微笑着吩咐下去了。 她忽然嘲笑自己:“我别的倒一点不通,单精吃喝嫖赌,”但却眯眯的笑着,一点也不惭愧。 她换了家常衣服,仍然是考究的。 我们坐下来天南地北的聊着。虽然她换了衣服,我仍觉得她是浑身湿的,刚才那一幕,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她说得不多,我坐着,正对着她那张大书桌。女人不应有这么大的书桌,这大概是她丈夫来时,偶然在办公事的。 然后我觉得自己愚蠢,我到这里来,难道只是为了看她的书桌吗? 点心上来了,她没有夸张,的确色香味俱全。我吃得很开心,吃了很多。与她在一起,应该是很紧张的,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底细,与这样一个有办法有姿色的女人在一起,该是十分危险的,但是我反而觉得自在。 吃完点心,休息了一阵,我告辞了。女佣人上来问她准备什么做晚饭。 她的生活,似乎除了吃喝玩乐,没有其它的事。我有点羡慕。女人有办法,是真有办法。 “今天晚上打算做什么?”我问。 “看书。”她答。 她屋子里没有电视机。我问:“不看电视?” “电视放在佣人房里,她们看到什么好的,自然告诉我。”她淡然说。 这就有点矫情了。我微笑,迹近妙玉式的清高。 我说:“今夜我将看电视,我是个俗人。” 她笑笑,不以为意,送我至门口,她照例没有留我。我叹一口气,道了别,她的司机已把车子开出来了,送我到家。 她一直是那么客气,是真的客气,还只是一种无所谓呢?我不明白。 而我,我对她,已经太晚了,我对她有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一夜睡了。第二日我往店里买了盒上好的糖,差人送去,答谢她的点心。她收下了,没有道谢。 过了几天,我上门去,她在家。 她说:“我是不吃糖的。” 我说:“我知道。” “医院忙吗?”她问我。 “刚动了一个大手术,你闻不到我身上的血腥味?” 她微笑,迎我进屋去,我见有人在换窗帘,打蜡。 “装修?”我问。尽挑些无关重要的话来说。 “不是,收拾一下,我丈夫下星期来。” “啊。”我说。 她仍把我招呼得好好的,宾至如归的样子。 喝茶的时候,她似乎微微发颤,我听见茶杯盖微微发响,是为了什么呢?我也一头汗的坐了很久,就回去了。 兰兰嗔我“神不守舍”,“为什么?”她问,“你看你,这么不集中精神,别做错事啊。” “不会的。”我说,“常觉得疲倦,我想请假。” “才放了假又请假,家明,莫非你身子不好吧?那陈医生替你检查一下。”她担心的说。 “不用了。我自己还不知道。” “有时候你还真不知道呢!”而且坚持要我给老陈看。 老陈替我看得很仔细,兰兰坐在一旁。 老陈说:“你睡得不太好。” 我不语。 兰兰怀疑的说:“不会,我每日十点多打电话给他,他有时候已经睡了。” 老陈说:“自己拿点安眠药吃。” 我点点头。 老陈说:“做人怎么这么闷呢?”他叹口气,坐下来。 兰兰瞪他一眼,“你想怎么样?” 老陈说:“没怎么样。当初念书,从小立的志愿,是要做得出,作文里都说:我将来要做一名良医,为大众服务,救治病人……经过一次次考试,我是成了医生了,是不是良医,很难说。愿望达到了,又怎么样呢?” 兰兰说:“你们都叹做人没意思,那我们怎么办,比我们更穷的人怎么办?” 我站起来,穿起衣服。我没有插嘴。 老陈指着我笑道:“家明,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兰兰瞪他一眼,“精神病?” 自老陈处出来,兰兰很不开心。 我说她:“你老为了小事不悦,管他呢?” “人家说老陈真发神经了,在东区养了一个舞女。” “不会的,你少听人这种话。” “我们都知道了,陈太怎么做人……?”她滔滔不绝的发表着她的意见。 我想:她丈夫要来了。 他们会做些什么事呢?开着那几辆名贵的车子到处兜风?参加宴会?他供她这样的排场……他是一个有气派的男人,他的眼光是上乘的,不像老陈,在东区养一个舞女……。 如果我有了钱,我会在什么地方养什么样的女人呢?养妻子以外的女人,是男人的嗜好,一种荣誉。 “……陈太若知道了,一定闹好戏看——是不是?”兰兰忽然问我一声。 我不知怎么回答,就呆住了。 “唉,你,你还是多多休息吧。”兰兰指一指我。 我回家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看着点不相干的书……《三国演义》。然后早早睡了,明日又得应付一车车断手烂脚的人,她也曾经是他们其中一页。 兰兰有时来为我做饭,我也吃得很有味道,有时候我想:快结了婚吧,结了婚心就定了。又想;现与结婚无异,又何必急呢?兰兰稳如泰山似的,坐在电视面前,对着电视艺员评头品足。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没见到君情之前,我也是一个幸福的人。 兰兰有时候回家,有时候不回家,她父母只装不知。女大当嫁,女儿送得出去,早送为妙。 是夜兰兰说:“妈妈说你许久没去了。明天煮了好汤,你去一去吧,买点水果。” “好的。”我应了一声。 到兰兰家去,买水果,要小心,不过是西瓜苹果橘子|奇-_-书^_^网|之类,买了哈蜜瓜,他们家人说划不来,买了亡果他们又说不过瘾,他们要的东西,是大的。扎实的、可靠的、不贵的。 第二天到了他们家,兰兰的弟弟正在看电影画报,与妈妈说:“瞧!这么出名的男明星,娶老婆,送钻戒不过一、二六克拉,还好意思写出来呢,什么都告诉人家,姊姊的婚戒也不小呀!姐姐,明天我们也登报纸去。” 大家都笑了。 兰兰很高兴,朝手指看了又看。 吃了饭,又要打牌。 扯了兰兰下场。一家大小,输赢都无所谓,但是每个人仍然玩得十分起劲。 我在窗口看下去,是后窗,只见楼下屋后都是垃圾,连忙把头缩回来。 兰兰让了给她弟弟,前来与我说话。 “家明,你怎么闷闷不乐?” “是吗?”我反问,“没有呀。” “是不是不舒服?” 我乘机说:“是,兰兰,我早点回去了好不好?明日一早还要上班的。” “好,”兰兰说,“我送你下楼去,家明……我真担心你的身体,怕的确是辛苦了,回家早早睡觉也好。” “你跟伯父伯母说一声。”我说。 “好,你去吧。” 她送我到门口。 我开车回家,一路心神恍惚,不能集中,停好了车,才到家门,就听见电话响,仿佛响了很久了,一下接着一下,我连忙用锁匙开了门,铃声在静默的大厅中听来特别惊人。 我轻轻抬起话筒,问:“哪一位?” 那边有音乐声。笑语声,好像在开一个舞会,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姓君,王医生。” 我问:“你在哪里?” “在一个宴会里,很闷。”她说,“所以打电话给你。” “不闷就不找我了?”我问。 “不闷没有借口。” “为什么要借口?” “丈夫在身旁,打电话给别的男人,当然要找借口。” 她有三两分醉了,但不至于失理智,只不过令她说话放松一点。我听了她这么说,颤抖着。 “我想走出来,我想到你的家来,可以吗?”她问。 “可以。”我答。 “我十分钟后到。”她挂上了电话。 我仍然一身是汗,坐在客厅中,也没有开灯,然后门铃就响了,我去开门,她站在走廊的微光下,穿一条长裙,裸着手臂的手中随意挽着一件披肩,我请她进来。 我开了灯。 她向我要了一点酒喝,什么也不说,只是捧着酒杯,看着我,我也默默的看着她。她喝完了酒,只说,“明日他走了,我再来。”然后就开了门,离去了。 我听见楼下她跑车咆哮的声音。 她不过留了短短的十分钟,一切仿佛像一个梦似的,屋子里有她留下来的香风。我捧着头哭了。我应该有勇气承认,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一种不可理解的强烈的爱。 第二天我托病没有去上班。医院里再忙,少一个人也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重要得不能少的。 我上街买了一大蓬花,什么也没找到,因秋天了,倒找到一大束金盏草,我又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水果都放好。我不知道,也许她也是不吃水果的。我请假不是为了等她,只想清静一天。 兰兰打了电话来,找我,问我是不是病了,要来看我,我只说有事,不在家,急着要办改日再见。 到五点三刻,她来了。 微微的笑着,有种日暮的味道,黄昏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整张脸仿佛蒙了一层金色的灰。 第10章 她转过身来,靠在我胸前。她轻轻的说:“你知道吗?我竟爱上了你,我没有爱人,已经十年了。” 我叹口气,只是用双臂拥住她。 世界上的事,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我要求医院把我调到西翼去,她每日在大门等我下班,我上她的车,然后我们找一个地方,吃饭聊天,散步。她要躲丈夫容易,他不过三五个月才来一次,而我与兰兰,却天天见面。才三两个星期,她已经知道了。 她走进我的办公室,默默的转动着订婚指环。 “谁都知道了。”兰兰说,声音很轻,也很镇静。 “我对不起你,兰兰。”我说。 “你答应过我的话,都不算数了嘛?”她轻轻的问。 我答不出话来,当时我拍拍胸口如何的担保应承于她,永不变心,但如今,才多久呢?我用手掩着脸。 “家明,”她说,“我总是等你的。” 她站起来,走了,没有骂我半句,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哭。这简直不像兰兰。如果她狠狠的骂我一顿,出口气,或者我就好过一点。 君情并没有问起兰兰,她不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只是世界上一切的事,都与她有着距离,她是不理这些的,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这世界比她自己大不了多少。 医院里人人把我当作了怪物看待,我辞了职。 我与她在一起,有开心的时候,我们从来没说过将来,也不说过去,只有目前。 兰兰每隔一个星期,也会拨电话来问:“好吗?” “好,谢谢。”我说。 过了几个月,她的电话就终止了。 也许是我的声音过于冷淡,也许我已经不值得她来问好了,也许她觉得一切该完了。 我没有上班,过着君情式的日子,我没有后悔。 一日在街上碰到老陈,老陈硬是拖住了我,叫我去喝茶。他不过是要找机会训我一顿:“家明,公私要分明,你年轻。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她要找男人,要多少也有多少,事情完了,她仍回去做人家的小老婆,你可怎么办呢?事业废了,未婚妻丢了。老弟,玩管玩,工作不忘娱乐,但做人要有宗旨呢,兰兰很可怜,瘦了不知多少,仍支撑着,天天上班,也不畏人言,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的好处。老弟,抽身要早,这种女人,不会长久的。” 我看着老陈。 “你不是爱她,爱与欲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 老陈说完了即走了。 他大概是为我好,毫无疑问的。 我又何尝不知道我与君情是不长久的,她过惯了她的生活,要她脱离那个环境,谈何容易。 凭我的力量,不过是娶一个普通的妻子,维持一个普通的家庭,与她在一起,哪里有什么长久可言,但是我不计较这些,我只想与她一起,有多久,就多久,老陈说对了一半,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跟她一起。 她终于说到了将来的问题。 我握着她纤细的手,她说:“如果我与他说,我下堂求去,他是会放我的……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很讲情理,然而……你会得娶我吗?” 我点点头。 她微笑,“娶了我,然后才后悔。” “你会后悔吗?这洋房,这钻戒,这跑车,都没了。” 她说:“啊不,他不会讨还的,他不在乎这些。” 我惊恐的看着她,“不管他讨还与否,难道你跟了我,还用着别的男人的东西,住别的男人的屋子。” 她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阴晴不定,不出声。 叫君情放弃这一切,不是容易的。 比起她,兰兰是一张白纸。她?我知道什么?上次痛殴她的是什么人,我都还不知道呢,与她在一起,只有顾眼下,什么都不好理。 与她缠下去,有个什么样的结果,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我是爱她的,她那一种奇异的病态吸引了我。我们在一起,有着快乐的时刻。 我们做着放肆的事,到处游玩旅行,浪费着金钱,浪费着时间,我一向在严格的规律下过日子,忽然松了下来,一放不能收拾。 两个人都只顾眼下,不理其它。有时候我在她家,又有时候,她在我家。 然后有一天,她跟我说:“他下个星期又要来了。” 我猛然抬起头。 “我应该怎样办?”她问我,很淡然的,很平静的。 我看着她,“你选择吧。” “我不能做一个好妻子,你知道的。” “我只要你,我并不要一个好妻子。你想清楚吧。” “好,我会想的。”她说。 我有十天没有见到她,我没有信心。她会跟她的丈夫怎么说呢?她会放弃现有的一切吗?我呢?如果她真跟了我,我们就一块到父母那里去,开始一个新生活。 至于兰兰,是我在不该碰到她的时候,碰到了她。她与她妹妹在吃茶,我见到她,她也见到我,她见我独自一人,便走了过来,她妹妹扯她不住,气鼓鼓的。 她变了,瘦了很多,也静默了,坐了下来,她大力的笑一笑,仍是那句话,“好吗?家明。” 我为她倒了茶。 “你好吗?”我问。 “好。医院升了我,加了薪水。”她说。 她手上仍然戴着我那只戒指。 “你瘦了,家明。”她说。 “你更瘦呢。”我说。 “我根本就是太胖。” 兰兰的妹妹在那边叫:“姐,我们走了!” 兰兰忽然说:“家明,我总是等你的。” 我说:“我是一个无用的人,言而无信,欺骗了你,你不必等我。” “人……总是会变的,是我没这个福气。”她温和的说。 “姐一一” 她站起来,“再见,”她说。 我呆呆的,只觉得头痛欲裂。回了家,躺着不动,我只等君情的答复奇qisuu.书,然而一等就等了十天。她的丈夫该走了吧,无论什么重要的事,总该有个决定了吧?我一直等着,她一直什么消息也没有。 我的心渐渐发起酸来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忘了我了?什么事?她有困难?电话终日不响。 我想到那一日,她赶来赴约,撞坏了车子,淋得一身湿。又想到那一日不停的打电话来,不过是来坐了十分钟,她必定有要事在身,必定有重大的事…… 她有没有危险?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去。我说:“是王医生。” “小姐不在家。” “小姐好吗?”我问。 “很好,但是小姐不在家。” 我只好挂了电话。 她没有意外,她只是忙。她回来总该通知我一声?没有。她像是失踪了,一连两个星期,我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的丈夫,无论如何该走了,她也无论如何做了一个决定了。是与不是,也该告诉我一声,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发了狠,连连拨电话去,她总是不在家。 我觉得其中有诈,于是在一个大清早,我亲自到她家去,按了铃,来开门的是管花园的,见是我,认了出来,我一手推开他,他扯住我,硬是说:“小姐不在家!”我瞪他一眼,往里面就走,落地长窗锁着,我狂敲着玻璃,花王在一边蹬足:“我要报警了,小姐不在家呀。” 女佣人衣冠不整的来开门,见是我,呆了一呆,我往楼上跑去。我实在沉不住这股气,有什么话,也说明白了,让我做个明白鬼——往楼上跑了一半,我气泄了,我要弄个明白,兰兰呢?我抛弃了兰兰,可有对她解释过一句半言?四个月了,我就没有再见过兰兰,没事人似的,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块儿逍遥。兰兰有说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不向她交代,要求君情向我解释?我缓缓走到她房间,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心情己完全变了。 既然来了,总得见了她才走,其实是不该来的,我竟没有兰兰一半的涵养。 君情,她坐在床畔,没有在床上,大概早听到了吵嘈声,起床了。 我走过去,看着她,缓缓地坐下来。本来我预备大骂她一场,听她有什么交代,然后看情形的轻重,侮辱她一番,但是一想到兰兰,我就觉得这是报应,出不了声。我既没有应兰兰半声,有又什么资格问她? 她的脸色很苍白。 她不等我开口,她说:“我想过了,我们两个人这样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你把我忘了吧。”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早一点说?” “我想了……很久。”她说,“你不要再来见我了,大家没有好处。” “我从来没要过什么好处。”我静静的说。 “可是我要好处。你瞧,这房子、这钻戒、这汽车,我花的钞票……这都是好处,”她淡淡的说,“如你说的,我能放弃得了吗?你知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不应该婆婆妈妈,我想我们该……告一段落了。” 我还是点着头。 “其实——今日你不来,我也想去你那里,事情——总得说清楚。” 我看着她。 然后她要我喝水,伸手去拿茶杯,明明右手够得到,她刚一伸左手,茶杯滑在地上,打碎了,我俩都吃一惊,我抬头,看到她的右手,她想缩,已经来不及了。 第六章 我厉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让我看。” “没事。”她把手藏在身后。 “让我看。” 她摇头,“我们俩已经完了,请你离开这里,对你我都有好处。” 第11章 “你让我看看你的手,我马上走。” “家明,你何必知道这么多。”她呆呆求我,“你走吧,像我这样的女人,很多。” “我是看你的伤口,你光用纱布缠着,没有用,我看见了血,你让我瞧瞧,就当我是医生让我瞧一瞧。” “不会有事的,我已经看了医生,这伤是让护士包扎的,绝对安全,请你走吧。” “你是真要我走?” 她抓住了我的衣角,她说:“我是一个没用的人,我已经完了,你是好好的一一” “我们到外国去,从头开始,从头开始。” “哪里都走不脱呢!这天下有多大?”她笑了,“你别天真了,你快离开吧。” “是他想吓你?”我说。 “没有,没有。你走吧。”君情说。 “我……你要找我,你知道我在那里。” 她点点头。 我站起身,走向房门。 她叫住了我,“家明。” 我转身,“啊?” “谢谢你。”她说,“我做错的,我都挽回了。” 我不响,走出她的家。回到自己住所,喝个大醉。其实不过清晨九点半。喝醉是不相宜的。醉后我也没有哭,又不是十六八岁。只是倒头睡了。梦里见她说:“我做错的,我都挽回了。”什么意思呢?我害了她。害她又被打一顿,至少她手上的血渍是证明。上一次的挨揍,又是为了什么?像这样,即使吃得再好,穿得最美,又有什么意思,是她甘愿的?还是泥足深陷,已经太迟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惟一知道的是,我们曾在一起四个多月,我尝到了蜜的滋味。 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也许告诉了我,我也帮不了她,无济于事吧?我醉了一日。到傍晚,有人取热手中在我额上敷,我知道是谁,是兰兰,她有我这里的锁匙,我睁开眼来,果然是她。 我又闭上眼睛。 “家明,你听见我吗?” 我微笑,不知道笑里有没有苦涩的味道,我说:“自然听见。” “家明。大前天星期一有人找我,打电话到医院来,指名叫我去落阳道三号——” 我睁开了眼睛。 “我就想,这地址好熟啊,后来记起来了,这是……那个人的住址,我想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于是就去走了一趟,看她有什么话说。到了她那里,女佣人一直把我领进去。她坐在书房里,一手完全是血,她硬撑着,不晓得吃了多少的止痛药了。” “那只手怎么了?”我追问。 “那只手,家明,叫我怎样说呢,她让我看,家明,她的一只尾指,齐齐的被人用刀砍断了。” 兰兰说:“家明,我虽见过不少恐怖的事,但是在一间这样的屋子里,对这么一个女人做这么毒辣的刑罚,我还没见过,我吓得浑身冰凉。她叫我找医生,我想到你,她不要你,我只好找老陈,她说她以前看董医生,董医生已经拒绝了她——” 我再也听不进去,我浑身如堕冰窖。一个女人这样的遭遇,我竟无法帮她一分一毫。 “——老陈来了,止痛,打针——没用了,她少了一只尾指,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多少次了?服毒进医院,那毒是被人灌的!遭毒打——老陈告诉我的,是你帮她诊治的,如今又这样,下一次该是什么呢?” 我掩着脸,浑身发抖。 “家明,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她是个好人,她求我回来你这边,求我原谅她,全是她的错,她说全是她的错,可是我没有怪你啊,家明,你如能救她,就救救她吧。” 我抬起头来,发着抖问:“那是——前天?” “大前天。” “她的伤一一真没问题?” “老陈还在看她;那是相当大的伤口,很可怕的,右手。”我点着头,泪汨汨而下。 “家明,若你是爱她的——我不怪你,我一直没有怪你。” 兰兰也哭了。 我们在傍晚去找她,她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屋里只剩一个女佣人。女佣人是她存心留下来的,好开门让我们进去看,她走了,走到哪里,没人知道。她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无从找起。 我颓然的回家。 兰兰很平静,她微笑的说:“她以为她这一走,你就会跟我和好如初了,但是我却明白,我们之间是完了,已经完了。” 没有这么简单。那个男人可以把她一只手指切下来,就可以把她的头也切下来,也就可以把我的头也切下来。他有什么畏惧的?到如今,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而我,连他脸都没见过,而她,她是为我好,她甚至把兰兰找了去。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正如兰兰所说,我与兰兰,是无法恢复以往的关系了。即使兰兰与我都愿意忘记,但是能不能真正忘记,又是另外一回事。 过了很久,她像是真失踪了,到处找都找不到。渐渐我觉得这是一个梦,或是一段聊斋里的故事,她是隔壁寺院里的一个女儿,是我一夜碰见的。 又过了两个月,我与兰兰再去探那座别墅,己转租别人了。半年来我没有工作,也不想工作。 兰兰与我的关系转变得很特别,我们成了好朋友,在这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过对方,到了今天,我才发觉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简单;而她,大概也发觉我比她想象中卑微得多,我俩的距离接近了,她变得很平和,合理,因为她的自卑感消失了,所以在人前人后也改变了作风,很……淡然的一种平静。 我们没有找到她。 而兰兰的一家,渐渐又对我回心转意了,在传统上来说:男人出去跟“狐狸精”泡一阵子,浪子回头,未尝不是可喜的事。今时今日,即使女人出去转个圈子回来,只要以前那男人不以为意,大家也不能说什么,不过是诧异这女的竞如此有办法。 生活是生活,生活里没有争意气这回事,生活是衡量利害关系,利害关系说:我始终是兰兰的理想夫婿,她家人不是不想把我拍案骂走,只是兰兰未曾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他们不想冒这个险赶走我——他们一家兄嫂姊妹父母,谁也没打算养兰兰的下半辈子,所以他们很乐意忘记那段不愉快的日子,兰兰仍是我的,他们原谅我,罪当然是在那个“狐狸精”身上,狐狸跑了,雨过天晴,一切无事,照常发展。 于是婚事又张罗起来了。 我本来已是无所谓,至今更是一切不理。 我只问了兰兰一句话:“你愿意吗?” 兰兰答:“愿意。” 因为我学乖了,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所以颇怀疑兰兰也是因为寻不到更好的人的缘故。天下有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谁没有谁活不下去? 一个男学生出国,女朋友直等了五年,我很诧异,当时记得赞叹曰:“难得!爱情的力量。”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听了,顿时笑道:“只不过因为她没有碰到更好的!”自听了这句话后,我茅塞顿开了一点,到了今日,我是大彻大悟了。 我还是无意工作,银行里还有一点钱,除了准备婚礼,还够我呆三个月半年的,闲时只在家念些“人家生子喜聪明,我为聪明误一生”或是“聪明难,胡涂亦难,由聪明转入胡涂更难”之类的文章。 在结婚前不久,我们在报上刊了一个启事,总是我俩情投意合之类,瞧了只觉得俗与可笑,我俩情投意合,是要告诉全世界人听的,唉。 我想她也该看到了吧。 我实在是倦了,无暇细想人们会怎么想,像我这么一个男人,既不能从一而终,又不敢为爱情牺牲,胡里胡涂的过着日子,看小说是好的,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逃避一下现实。 兰兰时时将现实的事告诉我,她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 她说:“今天来了一个女病人。与我们说,她结过三次婚,怎么有这样的勇气呢?我真不明白。结婚,成功不成功,不过是一次的事罢了。她说:头一任丈夫结婚不到三年,死了,有一个女儿,以后守了十三年,又结婚,男的是登徒子,只好离婚,挨了两年,也有一个女儿,后来没到一年间,又结婚,生了三个儿子,倒不错,手上三只婚戒呢,还有一只看不清楚的钻石,仿佛也很开心的样子,可是验出是子宫癌,看样子也不行了,这倒奇怪,一生人就在结婚中渡过了。” 我只默默的听着,有时候点点头,表示的确在用心听。“世界上的事,真奇怪呢。”她说。这是兰兰的结论。 经过这一次,她明白做人,归根究底来说,是寂寞的、孤独的,她变得这么静。 有时候我们俩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一句话也没有。感觉上是比以前接近。兰妈不明白,她笑我们:“什么也不说,两个哑巴似的。我不信真是有灵犀一点通。”兰妈颇会咬文嚼字。 我有什么可说的?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有资格开口说话不成? 屋子里置了几件家具,换了新窗帘,添了几张字画,找了个装修师傅,瞎七搭八的弄一弄。兰兰很满意,我老觉得淡红色的纱帘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内裤,廉价的、不洁的内裤,然而也不好说什么。此刻一切都迟了。 她家里兄弟姐妹合送了一只手表给我,表后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倒是只金碧辉煌的精工表。我瞧瞧自己腕上的雅格拉库曲拉表,只好叹一口气。 然后我们便去签字。 父母打来了贺电,现钞的利市,兄嫂都有礼物,这是兰兰的节目,与我无关。 第12章 我在结婚证书上挥笔一书,兰兰从此变了王家明太太。 我们将来是要同甘共苦的。 我想这是可能达到的事,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兰兰很具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过不久,大家忘了我那段四个月的插曲,就天下太平了。 兰兰迅速怀孕。她说:“唷,希望别早产,若是早产了,人家还以为婚前就有的。” 其实婚前几百年她都睡在我床上,有谁不知道,人家说什么,对她来说,还是这么重要? 我还是需要无限的休息。 老陈说:“家明,你患了精神抑郁症,要治疗,至少找个心理学医生看看。” 我说:“咱们是中国人,没有抑郁,只叫黏线,在家搁一年半载就好了,看什么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 “能医者不自医。”他说。 “等我要吃饭的时候,自然会恢复工作的。” “自己开诊所吗?” “不知道。” 结了婚以后,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老婆,一个佣人。 又有一日乘渡轮过海,前面坐着一个女人。背影也不像她,只是那件旗袍料,我仿佛记得她有这么一件旗袍。 我很厌倦,想也是没有用的。上次我还有机会告诉她,我见到一个背影像她的女人,如今我还有机会对她说类似的话吗?一切都在心中,变成一个大瘤。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在哪里,我都告诉自己,已经过去了。 兰兰说:“我做到第五个月,就不做了,以后就做家庭主妇了,” 我点点头。 “家明,你怎么老不说话?”她蹲着问我,“是不是对我不满?你说我听,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也说我听。这样子大家不高兴,孩子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我只好说:“别蹲着,对胎儿不好。” 我实在没话说。 于是我与父亲商量移民的事,我想离开了这里,或者会好一点。 老陈说:“你恢复工作吧,一忙起来,看着鲜血伤口,没一奇qisuu.书下子,就忘了你自己的存在了。” 真的,大半年没做事了,于是又向原来的医院应征,盼望他们录用。院方很爽快,马上恢复原职,我也就自去工作了。每天十多小时。居然还有人送花篮欢迎。兰兰为此快乐得哭了一场。又恢复了以前的日子,一小汽车,每天下班,等兰兰,或者兰兰等我。渐渐我对兰兰倚赖起来,一切惟她的命是从,绝无异见,巴不得不用在小事上费脑筋。这一日,我坐在医生房里,陈小姐,见习护士又哭着进来,“可怕!真可怕!” 我想起一年前的小李,白了她一眼。说不定她转头也就去偷垂危病人的项链了。 “什么可怕?看看就惯了。” “都扁了,整个人在车子里夹扁了,可怕!”她尖叫。 “什么人?”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我白她一眼,说了等于没说。一个女人,不是女人就是男人,还有阴阳人不成? “在哪里?”我问。 “断了气了,早断了气了。”她泣不成声。 我低头看我的文件,没她那么好气。 兰兰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面色苍白。 她缓缓的坐下来,然后对陈小姐说:“陈小姐,请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跟王医生说。” 我诧异的抬起头来,她的话里有一种奇异的声调。 陈小姐眼泪鼻涕的出去了。 兰兰说:“这些女孩子,成什么话了,几时的老例?竟名正言顺的跑到这里哭哭啼啼?像什么话了?” 我看着她,她的声音发抖,她要说的绝不是这话。 我问她,“兰兰,你怎么了?” “家明——”她怔怔的看着我。 “说呀。”我笑,“不是又有人看见我与别的女人挽手而行吧?” “家明,答应我你不要太难过……” 我站起来,柔声问:“什么事?” “他们运进来一个女人,是汽车失事身亡的。她是……她。” 我一时没悟过来,呆了一呆,想了半晌,明白了,一颗心荡了起来,吊在半空。我只觉得全身的血往头上冲,我走到门前,拉开玻璃门就要去看,兰兰一手拉住我。 “家明——”她很温柔的说,“她已经不中用了,你最好不要看。” 我转过身子来,那声音也出奇的平静,“你仍认得出是她?”我问。 兰兰点点头。 “我要看看。” “很可怕,家明,整个上身一一” “不要紧。”我大步向太平间走去,兰兰跟着我。 太平间我是天天到的,但今日特别异样。冷气好像也不怎么冷,我走到兰兰指的担架前,照例盖着白布。我看着兰兰。兰兰用手在白布下拉出了死人的右手。右手倒是完好的,只是尾指齐齐的切断了。伤口还是新的。她纤细的手指。她不搽指甲油,指甲是一种苍白的透明,薄得很。是这只手。 我伸手握住了那只手。它极冷。我没有碰过更冷的手了,即使是死人的手,也不应如此的冷。 “她进来多久?” “刚进来。”兰兰说。 “让我看她的脸。” 兰兰没有犹疑,轻轻掀开了白布,只掀到颈间。她脸上有血渍,短头发,眼睛没闭上,嘴唇微微张着,这是一张死人的脸。然后我再把布掀开来。她整个上身轧扁了,所有的骨头内脏大概都混在一起了。立刻的死亡,不应有痛苦。穿着的一件晴雨褛牢牢的贴在血泊里。我把布仍盖好,把她的手放回去。 我转向兰兰,我说:“她没有亲戚朋友,我们会得葬好她,我们一定要。” 兰兰点点头。 “她的车在哪里?” “我不知道。应见警方。” “我现在去。”我说,“现在哪里?” “可以问警察。” 我打电话到警局找到了一个相熟的探长,那探长说:“啊,在落阳道三号附近的斜坡。车子还在山脚下,明日才使人去吊上来,很恶心,是不是?尸体夹在车盘与驾驶位之间,硬拖出来的。” 我跟兰兰说:“我要去看那辆车。跟签死亡证的医生说,我认尸,火葬,不要动她,不要化妆不要洗。” 兰兰说:“让我跟你一块儿去,天黑了,家明 “我会回来的,兰兰,你放心。”我按按她的手。 她的手是热的,温暖的。 落阳道,她早已搬离了那个地方,为什么又去?车子到了落阳道,我在找那个斜坡,找到了,就在她屋子附近,我们那一次看影树的地方。 我下车,慢慢攀着树走下山坡,用强光电筒照着。她那辆车若撞毁在那里,整辆车也就像她的人一样,不像样子了。我见到车门是硬凿开的,显然他们要救她,不得不如此。 车里什么也没有。 有什么可疑的呢?一点也没有,一个女人,开着辆跑车,失事在这里,死了。是意外吗?还是谋杀?车子滚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呢,还是活着? 我翻开后座,见到一条丝巾。我展开来一看,丝巾是极薄的,都是蝴蝶,暗紫色的蝴蝶。我把丝巾纳在袋里,在车子旁边坐了很久。 她死了。 但是她回到医院来。 她知道她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我会照料她。 有许多事是我永远不会知道的,我只知道,这女人与我共同生活过四个月。我甚喜爱她。 她死了。而且死得一一很心安。 我回到医院,兰见到我,松了一口气。 她说:“老陈看过了,说不能签字,这是谋杀,致命伤在脑后,用硬物撞击的,脑骨碎了。” 我说:“老陈不懂,她死在车里,是意外。” 兰兰说:“有人杀了她,有人总要杀她,她的手指……” “这是意外,我难道不是这里的医生?” “他们杀了她,把她塞进车里,硬把车子推下山……” “她已经死了,是不是?”我提高声音,“还有什么分别呢?还有什么重要呢?就把她当一个死人吧,不要把她身体各部分拿出来逐块讨论了,老陈难道要把她制成标本?” 兰兰说:“我们总要弄清楚,替她伸冤。” 我微笑,“你看小说看多了,兰兰,没事的,一切没事的,我们火葬她,一切没事。” 兰兰瞪着我,忽然哭了,转过脸去。 没有人来领她。 我们去葬她,我们两夫妻。只有我们两个人。 牧师念着“……是尘土的归于尘土。” 兰兰默默的流着泪。 没多久之前,我曾经坐在她屋子里吃点心,赏字画,说笑。她很软很瘦削的身体,手心常常有汗的,不常说话……我不大确定,我们只不过在一起四个月。 我不为本身的安全问题担忧。他们甚至没派人来领她。 当我第一次在医院见她,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当时她若死了,倒也少吃大半年的苦。做人对她来说。毕竟有意思,还是没意思,我没有问她。 我并没有机会告诉她,那一日,我见到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的旗袍,与她一件旗袍是一般料子的。她死了,我不能再与她说话了。 我与兰兰回家,默默的对着,坐在对方面前。 有人按铃,兰兰去开门,是一个邮差,递上一个小小的挂号包裹。兰兰打开了,她说:“看!还有人送结婚礼物来!我们结婚都三个月了。” 我抬头看她。 她把卡片放下,打开盒子——“手表! 13 祖琪的声音变了,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走开,别碰我!” 祖琪、祖琛与学华,三个人一起愕然,人生里再也没有更讽刺的事了。 医生见他们脸色阴晴不定,知道内里有文章,但不便细究,只得笼统地说:“现在可不得任性了,你已有责任,这里每个人都升一级,祖琛,你将做大舅了。” 他推荐了妇产科医生,“我帮你去订时间。” 陈医生走了之后,他们三人一语不发。 学华做了咖啡,一想,咖啡因不利孕妇,又热了牛奶给祖琪。 祖琪忽然说:“祖璋最喜欢孩子,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她把兄弟想得太好,祖璋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凭什么喜欢小孩,但是死亡遮盖了一切瑕疵,从此以后,在祖琪心目中,祖璋再也没有缺点。 三个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通知郁满堂。 半晌,祖琛说:“我们失去祖璋,得回这个婴儿,也算是一种补偿。” 学华看了祖琛一眼,“可不是,世事真奇妙。” 祖琪冷漠地说:“郁满堂的孩子。” 学华知道这是关键时刻,“祖琪,这是你的孩子。” 祖琪重复,“我的孩子,”忽然笑了,笑容里没有喜气,“我不会照顾孩子。” 周学华温柔的说:“我帮你。” “你也是上班女性,所有时间在办公室用功,你会吗?” “我可以学。” “喂,”祖琛总算笑了,“凡事都有专家,我们可以雇用保母。” 祖琪说:“这么说,这孩子是来定这个世界了。” “那当然。”学华握紧她的手。 “真可怜,托世为人,苦多乐少。” “你不是他代言人,祖琪,毋须你操心。” 他们三人不说,郁满堂还是知道了消息。 陈医生的看护拨电话到他办公室:“已替郁太太约好余丽中医生作产前检查,每星期一早上十时正,请准时抵达。” 郁满堂一呆,忽然泪盈于睫,实时放下所有工作,赶回胜利路。 来开门的正是祖琛。 “祖琛,连你都对我有偏见。” 祖琛说:“你知道了。” “可不是,本来想待孩子出生才告诉我;抑或,要等到他上学才认父亲?” “不会那么迟,”祖琛说:“待她情绪稳定了才通知你。” 郁满堂坐下来,“曾有律师与我接触,说祖琪想离婚。” “我不知道这事。” “你们姓彭这家人,她纵容祖璋,你也同样宠坏她,一点情理也无。” “祖璋已经不在,不必提到他了。” 郁满堂改变话题,“对,我们得把楼上客房整理出来给婴儿。” “你得有心理准备,怀孕十一周的祖琪还不能决定是否要这个孩子。” “你没有劝她?”郁满堂急得团团转。 “我觉得这是你们私事,我与学华不宜介入,你搬回来吧,夫妻吵管吵,最错是动辄离家,终有一日,有人会发觉,想回头已经太迟。”祖琛说。 他们听见有脚步声,一抬头,发觉苍白的彭祖琪站在书房门口,若无其事地说:“家具店即刻要送婴儿床柜来。” 郁满堂立刻说:“是,是。” 祖琛看他一眼,“没我的事我就走了。” 祖琪又问:“保母找到没有?” “学华觉得还是聘用正式看护的好。” 祖琪细致的小脸此刻有点浮肿,郁满堂更加内疚得想趴在地上,这个孩子及时来到世上,挽救了他的婚姻。 现在,要砍他的头,他也会说:“是,是。” 因不知婴儿性别,所有颜色都用中性的像淡黄、米白,房间装修妥当,保母也来报到。 郁满堂住到书房,他心甘情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兴奋之余,他没有发觉妻子已许久不与他谈话,在客厅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头三个月,她在家时间比较多,情况稳定之后,她开始到处跑。 从前那班朋友见她完全没事,结了婚,仍住大宅里,丈夫有头有面,家里佣仆成群,渐渐又回来聚头,见她出手阔绰,更加放心。 学华讶异,“这班人脸皮倒厚,祖琪,他们不是你的真朋友。” 祖琪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他们的真朋友,大家虚情假意,吃吃喝喝,多么有趣。” “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要求过高,谁同你做朋友。” 学华惋惜,“有什么必要看得那么开?” 祖琪忽然笑了,“看不开,我也学祖璋,离家流浪去,驾驶飞机,随风而逝。” “祖琪。” 14 “就是因为大彻大悟,才留下来,生孩子,与仇人共住一个屋檐下,并且涎着脸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学华不出声。稍后,她向祖琛报告:“祖琪态度异常。” “她至爱的兄弟已经不在,乖张一点,也值得原谅。” “你深爱她。” “我俩自幼合得来。” “她知道你将离开的事没有?” “还没知会她。” “等几时才说?” “待婴儿出生,她忙得不可开交,日夜不分,再也没空理会别的事之际。” 学华握住他的手。 “就是因为爱她,才不能学她对祖璋那样,一辈子为她撑腰,我去加拿大任教,离她远一点,好让她成长。” “她会否觉得你残酷?” “不会的,祖琪的聪敏时时被低估。” 祖琪天天约朋友看戏吃饭逛街喝茶,看表面,她的心境已经平复。 郁满堂在书房住成习惯,找了建筑师来看过,发觉尚有加建的条件,他添增了西翼,扩建近五百呎面积,正式在西厢定居。他与妻子不是天天碰面,有话说,需留言,有时祖琪一连三五天不开录音机,机器里只有郁满堂空洞的声音。 出乎意料之外,彭祖琪是个愉快的孕妇,早睡早起,戒烟戒酒,祖琪雇了美容师,专门为她修饰仪容,发型皮肤均整理得无懈可击。 在门口碰见妻子,郁满堂觉得眼前一亮,说实话,世上没有美丽的孕妇这回事,这不过是比较有良心的男人说来安慰伴侣用的白色谎言,不过,彭祖琪与众不同。这件艰苦冗长的任务并没有过分影响她的外表。 她穿俏皮的平底鞋,橡筋三个骨裤,加一件松身衬衫,像个美术学生。 大家都松口气,以为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 “看样子她喜欢这个孩子。”学华说。 “希望孩子可以填充她内心空虚。” “在我们看来,她也算得是要什么有什么了,怎么还会空虚?” “她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忙事业,且爱喝酒,后来又有祖璋这件事。” “人生总有打击,也只有祖琪有本事把个人的不如意转嫁到亲友身上。” 祖琛不出声。 学华不再多言,兄妹相爱是美好的事,她不想破坏他们。 进入最后一季,祖琪体重明显增加,行动却仍然敏捷,忽然嗜吃朱古力。 祖琛见她心情特别好,把握机会提早宣布他的去向。 “祖琪,加拿大卑诗大学聘用我。” 祖琪正吃朱古力苏芙厘,听到一怔,“几时动身?” “明年春季。” “你们整家搬过去?” “是,与学华注了册才走。” “那多好,新的开始新的生活,真羡慕你,祖琛,你一直有方向,学华很幸运。” “我也觉得那边风气适合我多些。” “祖琛,请等到孩子出生。” “当然。” “请赠他一个中文名字。” “祖琪,他父亲会有分数。” 祖琪知道他不愿意见多多,祖琛一向含蓄守礼。 那天下午,郁满堂来找他,郁的脸上散发着红光,“祖琛,医生说是男孩。” 祖琛奇道:“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祖琛,你这人真正恬淡豁达,难怪祖琪那么尊重你,我是一个小生意人,男丁对我来说,是喜上加喜,将来,敝店招牌上,可以写:郁与郁,或是郁氏与子,哈哈哈。” 郁满堂深色皮肤兴奋得发亮,平时不显眼的五官生动起来。 “想到名字没有?” “还没有,祖琪可有意思?”祖琛摇摇头。 郁满堂问:“叫志一可好?” 祖琛笑,“一听就舒服,罚抄时笔画又不太多。” 郁满堂咧开嘴笑,他一生人最开心是该剎那,“你说,孩子如果像母亲会多么英俊。” “他的性格一定会像你这般沉实。” “谢谢你,祖琛,谢谢你。” 婚姻会有转机吧,祖琛希望。他们俩口都熟悉外国生活,又是简约主义者,收拾行李,不用半天,所以有很多时间照顾祖琪。 祖琪与余医生商量:“我想还是做手术生产算了。” “没有必要无故添一条疤痕呀。” “我想留一点尊严,那种痛得打滚的场面实在……” 这时,郁满堂带着录像机进病房来,祖琪霍一声站起来,拉下脸就斥责:“你又来拍什么经典镜头?这是生死存亡时刻,大爷你的兴趣那么好?” 祖琛立刻把郁满堂拉出去。 他却不生气,“是我造次了。”连忙叫司机把摄影机等器材带走。 “大家都没经验,有点紧张。” “祖琛,你真好。” 祖琪在傍晚八时许剖腹生产。看护抱他出来给父亲看。 郁满堂双手不住颤抖,那是一个小小黑黑的幼婴,长得与他几乎一模一样,婴儿像母亲的美好愿望落空,他却更加欢喜更加痛惜他,因为他是小型的他,郁满堂感动得落下泪来。 学华忍不住说:“像极了,祖琪真能干。” “祖琪呢?”祖琛喊出来。 15 她这时才自产房出来,仍然昏迷不醒,医生拍打她的手,“祖琪,祖琪。” 祖琪睁大了眼睛,呵了一声,她没有叫痛,也没有要求看孩子。 学华把幼婴送到她面前,祖琪没有伸手来接,只是很客气的说:“健康呵,那可放心了。”接着,闭上眼休息。 因为才做完大手术,大家也不怀疑有什么不妥。 第二天她就想回家,医生把她多留了一日。 祖琪到家,松口气,挣扎着换上便服,同祖琛说:“不能送你行了——”“你放心,祖琪,我一年起码回来两三次。” “不,”祖琪微笑,“我知道你,你不会时时返来。” 祖琛沉默。 “保重,祝福。” 祖琪没有抱怨。 反而是郁满堂,他轻轻说,“祖琛,你一走,我们这里可寂寞了。” “怎么会,小志一有得叫你忙的。”祖琛说。 郁满堂一听,笑逐颜开,“是,是。” 彭祖琛带着周学华走了。 祖琪又斟出酒来,手术后伤口痛,医生给了镇痛药,和着酒喝,特别奏效。郁满堂观察妻子对孩子的态度,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大知道怎么做,她不敢抱他,怕他滑跌到地下,由保母抱着,她同他说话。 “好吗,还喜欢这世界吗,我是你妈妈,记得住我的样貌否,牛奶还可口吗……” 郁满堂在一旁听着,不知怎地,觉得有点辛酸。 她对孩子,像对他一样,就是有一个距离,她不会为婴儿洗澡剪指甲,她也不会陪丈夫看医生或是探亲。 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打开门走出来,才见到他们父子。 年轻,她身形很快恢复过来,孩子六个月大,祖琪要求离婚。 郁满堂坐下来好好与她谈判。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 “我从来没爱过你。” “这我知道,”郁满堂很镇定,“但是,可否等孩子稍大才处理这事?” “没有必要拖延。” “你不爱孩子?” “我是他母亲,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同我俩的事不相干。”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可以改。” “不,”祖琪忽然讲实话:“你很好,你无不妥,可是我不爱你。” 郁氏沉默了。 “我要求至少分居。” 郁满堂叹口气,“你也要等我找到房子再说。” “记得找大一点的单位。” “为什么?” “孩子跟你住比较适合,我会时时旅游,不方便带着他,在家中也乏人照顾。” “祖琪,我要工作!” “你一定有办法,多雇几个保母好了,他是男孩子,他会像你那样勇敢坚强,他不会怪你。” 郁满堂跌坐在椅子里。 他向彭祖琛求救。 “祖琛,你回来劝劝她,她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祖琛在电话另一头只唔了一声。 “她是认真的,律师已把文件交到我手中,我该怎么办?” 半晌,祖琛才问:“你仍然爱她?” “是,所以才像热锅上的蚂蚁。” “那么,像爱她的人那样对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忍耐、宽恕、厚待她。” “祖琛,她要离开我,她连孩子也不要,祖琛,请你马上回来帮我说句公道话。”祖琛答:“我要教书,怎可擅自离职。” “我会补偿你。”郁满堂说。 祖琛并不生气,只是轻轻说:“我并不重视金钱。” 他挂断电话,揉揉眼睛,看看钟,是清晨三时半,不知怎地,郁满堂也沾染了祖琪的任性,只看到自己的需要。 在一旁,学华惺忪地问:“你打算回去吗?” “不。”答案十分坚决。 “为什么?” “祖琪不会听劝,她自有主张,况且,我们不应介入亲戚的私事。” 学华觉得非常安慰。 开头,她有一个忧虑,怕婚后需三个人一起生活;祖琪一有呼唤,他们便得疲于奔命,但是祖琛有智能,他俩终于可以过二人世界。 祖琪也没有骚扰他们,通消息只是问候、致意,不涉私人尴尬问题。 学华觉得她毕竟是长大了。 16 郁满堂沉默地搬出去,孩子跟着他,由保母抱着,并无啼哭吵闹,他不大认得母亲,也不熟悉她的气息,他握着玩具熊,跟父亲乘车离去。 彭祖琪关上大门。 她开了一瓶香槟,对着樽口就喝,然后倒在沙发里。 她轻轻说:“祖璋,他们走了,屋子现在又完全属于我们,你可以回来了。” 这个时候,忽然想到祖璋已不在人世,不禁伤心得饮泣起来。 第二天晚上,她在胜利路举行舞会,所有的老朋友都来了,车子停满马路。 邻居丁太太大为讶异,“什么,又故态复萌?” 丁先生也奇道:“原以为她已经长大,不再好此道。” “哎,本性难移。” 他们去按铃,请彭小姐把车移一移,好让他们出去吃饭。 “看到彭祖琪否?” “没有,是佣人来开门。” “怎么一下子又翻了身?房子不是卖了给一个姓郁的人?” “她嫁给他,所以,一切不变。” “多有办法。”丁太太赞叹。 “听说,又离婚了。” “嗄,”丁太太五体投地,“好好地有人供奉,为什么又分开?” “不知道。” 不止丁太太啧啧称奇,彭祖琪的老朋友也暗暗叹服,一两年没来彭家,只见一切不变,摆设布置只有更新更考究,食物更精致美味,气派犹胜旧时。 那班损友不禁红了眼,有人偷偷把小水晶摆设放进口袋里带走,呵,不可以说偷,都还是朋友,太过计较,谁来同你玩,祖琪十分明白。 一班男生围着祖琪说着赞美的话,从前,她觉得再高傲没有,今日,她有点寂寥。 电话铃声响了又响,终于有佣人听见,过去接:“彭公馆。” 是,胜利路七号终于又成为彭宅。 “快叫太太来听电话,有急事。” 佣人是新来的,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太太,只有小姐。” 那边顿足,摔了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有人大力按铃。 佣人去应门,说了半晌,进来汇报,在彭祖琪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祖琪站起来,“对不起,”她对客人说:“我出去一下,你们随便玩。” 到了门口,有车子在等她。 她披上大衣,踏进车内,向郁满堂点头。 郁神情沮丧,“弟弟啼哭不停。” 祖琪问:“医生怎么说?” “中耳发炎,是非常痛楚的一种病,发烧至一○五度,需打针降温。” 祖琪无言。司机把车子朝医院驶去。 半晌他问:“有宴会?” “老朋友聚聚,许久没见面。” “不好意思,又一次打扰你的宴会。” 祖琪不知如何回答,只说:“应该的。” 她穿着狐裘,每次说话一吹气,柔软的长皮便轻轻在脸旁拂动,十分动人。 郁满堂凝视她,“你气色好极了,祖琪。” “谢谢你。” 车子抵达医院,他们匆匆走向病房,在走廊就听见孩子哭声。 郁满堂说:“弟弟声线好不洪量。” 祖琪有点迷惘,这是她的孩子?多么陌生,出于道义,她不得不来关怀他,但是心理上,她并无一般母亲的焦急惶恐。 看护迎出来报告:“能哭了,就不怕,热度已经退下去。” 忽然看到一个艳女,漆黑大眼睛,鲜紫色嘴唇,不禁一呆,退后两步。 祖琪轻轻走过去同孩子说话:“你好吗,生病了?不要紧,医生会照顾你,药还苦吗……” 幼儿听到呢喃的问候,渐渐静下来入睡。祖琪松口气,坐在一旁,脱下细跟鞋。 “多谢你来。” “别客气。” “你可要赶回去?” “我想多耽一会儿,那些老友很无聊,没什么话可说。” “祖琪,”郁满堂忽然请求,“让我们从头开始可好?” 祖琪摇头,“不,我们之间是完结了。” 幼儿嘤咛,祖琪马上过去视察,半晌,没事,又无对话,她坐在椅上打盹。 天亮了。 祖琪惊醒,晨曦、阳光自窗帘透入,祖琪很久没这样早起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见看护向她微笑,“郁太太,孩子没事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她去生间漱口,在镜子里看到化妆已糊,还穿着舞衣,像是孤鬼野魂,玩过了头,忘记回家,祖琪苦笑。 她去探视孩子,刚好郁满堂也到小床边低下头去,两个人额头碰个正着,祖琪雪雪呼痛,郁忍不住笑出来。孩子睡熟了就像洋娃娃,动也不动,特别可爱,祖琪不太敢碰他,老怕一不小心他手脚会脱骹,看到别人大胆把幼儿拋到半空跌下接住嬉戏,十分羡慕。 她说:“我走了。” 17 “你自己当心。” “我懂得。” “钱紧紧抓手里,不要轻信人言,不要与人夹份做生意,同情心不得泛滥。” 祖琪笑着离去。走到门口,收敛笑意,累得肩膀发酸。她能不来吗,不行,情理上说不过去,来了,也不过干坐着,她又不是医务人员,只好算精神支持。 车子还没有驶过来,幸亏时间早,大堂没有人,她靠在长上等车。 祖琪闭上眼睛,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祖琪?”那人的语气像是不大相信会在这里碰见她。 祖琪睁大眼,看到熟悉的面孔。 那人笑,“你老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我是渡边。” “咦,你好。” “来探访亲友?我送你可好,这种时候叫车不易。” “劳驾你了。” “我们时时在街上碰到。” “是!”祖琪笑,“不可继续如此见面,人家会疑心。”渡边也笑,“祖琛在那边还好吗?” “很好,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到南极洲也一样快乐。” 渡边鼓起勇气,“祖琪,去喝杯咖啡可好?” “待我换件衣裳。” 他大喜过望,“我先送你回家。” 车子回到胜利路,客人已经散去,佣人在收拾杂物,见她回来,迎上招呼。 祖琪请渡边在偏厅等,她上楼淋浴更衣,仿佛回复到少女时期,男孩子又在楼下耐心地等。她换上白衬衫,还没擦干头发,已经倒在床上睡着。 渡边一直在楼下坐着。 佣人见个多小时过去,便上楼看一下,只见女主人已经睡着,一时不会醒来。 她同客人说:“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边踌躇一下,“不,”他听见自己说:“我等她。” 佣人只得让他去。半晌,端来茶点,以及两份报纸。 渡边当自己家一样,细细读完日报,吃了早点,又到花园散步,始终没离开彭家。他并没有不耐烦,几个钟头一下子消磨掉。 渡边刚才碰见祖琪,浓妆、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会在医院出现,他代一个朋友取药,一出来就看到美丽寂寥的她。 他情愿坐在这里等。 中午,佣人请他用饭。 小小一碗鸡汤,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条鱼,渡边吃了三碗饭。 然后,他坐在安乐椅里听音乐。 下午三时,祖琪醒来,肚饿,下楼找人,忽然看见渡边,才想起曾叫他等,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五六个小时。 “啊,不好意思。” 渡边笑着除下耳筒,“没关系。” “外头已经收拾好,请出来坐。” 佣人这时过来说:“小姐,不见好些银器。” 祖琪随口说:“去总店配回好了。” 她转头同渡边说:“打理一头家真琐碎。” 渡边笑:“现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问:“有没有发觉这间屋子静得耳边嗡嗡声?” “我没发觉,我认为很舒服。” 他长得高大,与祖琪说话的时候喜欢双手插裤袋里,侧着头留神。 这种姿态文雅有礼,完全属于读书人,与郁满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顾细节,只求公司赚钱,毫无情趣。 祖琪同自己说,要不要放肆一下?这可是个机会,或者,他会得给她生活添些颜色。 渡边抬起头来问:“在想些什么?” “祖琛有无告诉你关于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说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来的书归还没有?” 渡边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里什么都有,佣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饮料出来,他们下棋、读书、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妆奁一定丰厚,维持这样一个家实在不简单,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饭,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来,喝一大口。 她对空气说:“怎么样,祖璋,你觉得这人如何?” 隔一会儿,她又回答:“同你一样,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并没想过要同谁共渡余生,因此叹口气,“祖璋,我真觉寂寞。” 她抱着酒瓶发呆。 第二天,渡边带她去一个文艺聚会。祖琪觉得十分新鲜,在场者都是诗人,有些已有诗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创作,并且当场朗诵诗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个中年人朝她走近,睁大双眼说:“晶莹的你感动了我,在这一剎那我相信确有上帝。” 祖琪骇笑,觉得有趣。 18 渡边拉开祖琪,把她拥在怀中,“别听他们胡言乱语。” 祖琪问:“你也写诗?” “偶然。” “谁是你的灵感?” “学习。”没想到答案如此踏实朴素。 她以为他会说“你”,不禁有点失望,但幸亏没有,否则就太俗套。 那边一个女诗人咬牙切齿地朗诵完毕,意犹未尽,顺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烂,众人鼓掌叫好。 “诗社需要人赞助。” 祖琪笑了,“是吗,容我出一分力。” 渡边说了一个数目,咦,还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签出支票,噫,不愿请客,谁来陪你。 所有的诗人又拍起手来。他们把作品签名送给祖琪。接着,围成一圈,研讨艾略脱的诗是否一直被世人过誉。简直不食人间火,这班人究竟何以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会喜欢这种场合吗? 最后,诗人们彼此祝酒,廉价葡萄酒有点酸涩,但是,气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预备走的时候,那中年诗人过来说:“缪斯,几时再来与我们欢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边代为回答。 他们笑着离开诗社,这才发觉街上空气清新,屋里味酒味人气,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热闹。 在街灯下,他们说着刚才好笑的事——“缪斯,多谢你的赞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边伸手轻轻拨开祖琪的头发,他的手指缓缓触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过触觉记忆她的脸容。 祖琪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止他,她的皮肤有点饥渴,被爱抚的感觉很舒服。她紧紧埋首渡边怀中。 真没想到会在街边缱绻,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为吗,无处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为这种情怀已经过去,永远不再,可是今日发觉死灰复燃,竟十分心酸,紧紧拥住渡边腰身,他的胸膛结实,可靠吗,不知道,祖琪并无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过,简陋、混乱,完全无人收拾。 祖琪吃惊,“太没有办法了,不能叫几个漂亮女生来做定期义工吗?” 渡边拨开报纸杂志给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从厨房开始做起。” 两人笑作一团。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他们都不愿放弃调笑机会,即使不是恋爱,也有恋爱感觉。 小厨房堆满即食,渡边做晚餐给她吃,上打一只蛋,加罐头炸鳗鱼。 “看,多么丰富。”渡边说。 祖琪看着碗,“待会儿出去吃吧。” 渡边扑上来咆吼:“一定要赏脸。” “不,不。”她恐惧地叫。 他们在地上扭作一团。 世上确有许多东西不是金钱可以购买,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质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样年轻的彭祖琪,已经习惯付钞,是祖璋在生时养成的手势吧。 他们到格林威治村那间小公寓住了整个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饭,蹲在街头看卖艺人表演,非常悠闲舒服。祖琪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虽然她用一个男人的钱来贴补另一个男人的开销,但是她并不觉理亏,这笔赡养费原是她应得的。 祖琪最喜欢一个踩高跷的小丑,腿有十呎长,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谜语。 “一把伞遮一个老师与十个小学生,无人淋湿,何故?” 大家乱猜一通,没有人中奖。 他解开谜底:“根本没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给观众。 祖琪高声问:“爱情可否永恒?” 高跷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爱情。” 人群散去,祖琪与渡边回公寓休息,他帮她画人像速写。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联络他们,她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正好是个冬天,名正言顺什么都不理。 大雪,他们在家吃罐头,在街上掷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泞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觉,已经三月。 渡边伸个懒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请你。” “什么职位?” “私人秘书。” “不行,没有晋升机会,我还是出去联络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19 “今晚见。”他同她吻别。 祖琪关上门,她觉得也是回家的时候了,再继续下去,保不定会问:“几点回来”,“等你吃饭”,“别在外头太久”,“见过谁”……那又有什么意思,趁大家还没有腻,把距离拉远一些透透气也好。 她要拨几个电话。 第一个找祖琛,他说:“稀客,许久没听到你声音。” “我在纽约。” “会来探访我们吗?” “飞机场雪融了没有?” “我们今年没下雪。” “可能过几天到府上。” “欢迎之至,祖琪,我们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说。 搁下电话,想出去买点蔬果,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啊!原来公寓有门铃。 祖琪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臃肿的年轻女子,油腻耗子棕头发搭在头上,嘴角生冻疮,透明眼珠一点神采也没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见有人开门,她便解开外套,腹部隆然,都几乎快要临盆。 祖琪呆呆看着她。 她说:“我找渡边,他们说他在这里。” 一手推开祖琪,进屋坐下。 祖琪发呆。 那女子自口袋里取出一张文件,“这是我与他的结婚证书,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头一看,证书上她的名字叫苏珊莎兰顿。 “我可否喝杯热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还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没吃了。” 苏珊吃饱了松口气,“我是他学生,遭受欺骗及遗弃,我听说你很有钱。” 她说话断续,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们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 祖琪抬起头,想了一想,打开手袋,把所有现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谢谢你。” “去找医生照顾你们两个。” “孩子决定交人领养。” 祖琪点点头,送她出去。 “渡边几时回来?” “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会来了,你好好保重。” 苏珊见茶几上有一瓶酒,顺手牵羊,放进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门口,坐下,喘气。双腿与头皮同时有点发麻,幸亏当事人不在,否则好戏连场,不知如何招架。 她叹口气说:“祖璋,你们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时没想到,她也没有好好待人。 她低头一看,那张霉旧的结婚证书跌落地上。她把证书用胶纸贴在门上,她万一回来,可以拾回,将来,又可以给丈夫别的女人观赏。 然后,祖琪锁上门,离去。 那高跷小丑在附近视察表演场地,认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来了,还好吗?” 祖琪没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脸,吃一惊,“你脸色灰败,是怎么一回事?” 祖琪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学华站在门口等她,她俩紧紧拥抱。 学华没有小丑老实,她婉转地说:“你仿佛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关系最叫人精疲力尽,把那时间省下来做大事,肯定成绩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课。”学华说。 “你呢?学华,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说。 “我在种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个品种,希望可以培植一个漂亮的园子。” 祖琪诧异:“世上一共有几种玫瑰?” 学华答:“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一共找到两百多种,她的玫瑰园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经流失。” “怪不得刚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一阵甜香。” 学华斟出热茶给她。 “酒,什么酒都可以。” 学华打开?门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20 “酒徒,你许久没有回家了。” “家?” “郁君说你全没回家探访志一。” 骤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连反应都没有。 学华暗暗留意她的反应,“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负责付清,他知我在纽约。” “是吗?他没告诉我们。” 祖琪不出声。 “这半年,你音讯全无。”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一大瓶白玫瑰,香气叫人酥倒,学华真是有心人,许多人,连一朵玫瑰都没照顾好。 她伏在床上睡着了,祖琛回来她也不知道,祖琛一边脱大衣一边看她,一见祖琪脸颊眼窝都陷下去,吓一跳。 “她同什么人做淘伴,搞成这样。” “损友。”学华顶幽默。 祖琛摇头叹息,“留住她,叫她看医生。” 两夫妻吃简单的晚餐,话题并无绕着祖琪,这叫学华安慰。 祖琛说:“校方决定调查史蔑夫性骚扰女生事,叫我们人人自危,现在所有男讲师见到女学生走近像见鬼一样,唉,校园竟会搞成这样。” 学华嗯一声。 “凡是女生来问功课,必须有第三者在场,还有,门不得关紧,需半掩着……可怕。” “洁身自爱不就得了。” “最惨是裘安,丈夫遭调查,她尴尬无比。” 祖琪下楼来,她头上裹着大毛巾,显然刚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兰地才喝下去。然后与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责怪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去过什么地方?” “太阳系第十颗行星。” 祖琛说:“我陪你去看医生。” 学华劝道:“大学正进行猎巫行动,你同一个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会照顾自己。” 稍后,祖琛休息,学华问:“愿意聊聊天吗?” 祖琪点头。 “不良习惯必须戒除。”学华说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这是讲运气的,大家不过照公式行事:邂逅、约会、结合,谁还查族谱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没告诉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没告诉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离婚。” “但他仍替你付帐单。” “这叫我好过一点,原来尔虞我诈,彼此彼此。” 这话由她自己说来好端端,由旁人一讲,就变成讽刺。 “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学华不禁有点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嫂。 学华忽然涨红面孔,淑女的分别是,无论做什么,嘴巴不能提。 接着,祖琪叹口气,“付出代价太大,不好玩。” 学华说:“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点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这里是学华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过是前来打扰的客人。每一个家都是铜墙铁壁的独立小单位,外人枪炮都攻不进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为难,她连忙说:“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学华讶异,“是吗,竟这样匆忙?” 她并没有挽留她,这样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让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谈话到此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对着亲兄弟,什么都可以倾诉,从前,祖琛也了解她,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经迫不得已地长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话别。 祖琛诧异:“你怎么像流浪者一样?这里住七天,那里三天,这习惯要不得。” “我没有工作,比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听说他已会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样。” “学华会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了——”学华却说:“我们坚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说话,他无异议。祖琪紧紧拥抱这个兄长。 祖琛说:“还跟小时候一样,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开他,让他去上班。 祖琪买到较早的飞机票,需提早出发,学华开车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谢你关心。” 学华放祖琪下车,幸亏她没有行李,轻松上路。 回到家,发觉祖琛正在看报。 学华问:“咦,这么快回来?” 21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