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血宝马》 第1章 《汗血宝马》 作者:高峰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戴刑枷的汗血马 刚出宫门,赵细烛就听见女人的唱戏声跟随着他的马车。他坐在硬梆梆的驼皮车座上,屁股硌得生痛,心里想,准是晚归的戏班子里有个唱戏还没唱过瘾的女戏子在边走边唱。他好奇地打起车帘往马路上瞧了一会。这一瞧,他的背梁上立即滑过了一阵寒意——马路上空荡荡的,除了一条游狗,什么人影也没有。 狗是不会唱戏的,他对自己说。 今天该是个什么日子?赵细烛问自己。这是他的习惯,每回出宫办差,他总要这么问一遍。他记起,今天该是一九二四年初秋的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此时正是午夜时分。他记得,自己坐上这辆挂着羊角灯的布篷马车领了内务府的放行单驶出宫门的时候,一弯冷月已经挂到了紫禁城重重叠叠的宫殿上空,偌大的皇宫淹留在一片清寒如水的月光中活似一座空城。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赵细烛对“空城”二字想得很多。他觉得“日子”是被“空城”包裹着的,像一粒蜡封的药丸。当然,这粒药丸对他这个挨过阉刀的吹奏宫乐的年轻太监来说,意义不大。他命中注定是个不该记住日子的人。 拉车的马是从上驷院借出来的仪仗马,细腿长鬃,本不该拉车的。自从皇上逊位、宫里不再需要“仪仗”,这些马也就不必再走舞步。这会儿,这两匹马在重重地喷着鼻气,蹄子声很乱,显然,它们对拉车的职业还很陌生。马车驶上了又一条空寂无人的石板马路,秋夜的冷风刮得落叶沙沙作响。 赵细烛又侧耳听了一会。他希望那个唱戏的女人已经离开马路,希望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已经遥不可闻,他甚至希望那条游狗也走得远远的。可是,他很快便发现自己想错了,不仅那条游狗还在马车后头跟行着,那凄清的女人唱戏声仍在执拗地传进马车来,而且连唱词儿也渐渐听得分明了: ……你耍的是双蛇枪,俺盘的是凤凰弓!你射的是凿子箭,俺披的是锁子甲!你敲的是狼牙棒,俺顶的是天灵盖!你骑的是乌龙驹,俺夺的是汗血马…… 赵细烛敲了敲车板,问赶车的老差役:“谁在唱戏?” 老差役打下了响鞭,大声回问:“唱戏?有人在唱戏么?” 赵细烛想说什么,却忍下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听错,这女人的唱戏声尖尖的,像是一块玻璃碎片儿往石墙上长长地划过。 “我说细烛,”老差役的鞭子又响了下,马跑得快了起来,“你是耳背了吧?这夜深人静的,城里城外的戏班都收场子了,谁还会上这马路来唱戏呢?” 赵细烛打了一下自己的招风耳,再次把脑袋探出车窗,不安地往四下瞅着。这一次,他仍然什么也没看见。“这就怪了,莫非遇上了鬼?”他咕哝道。这些日子,还留守在皇宫里的太监们和侍女们都在传说着闹鬼的事儿,莫非这种寒碜人的事让自己给碰上了?赵细烛想着,宽平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一种不祥的预兆像锥子在他的心尖上狠狠地锥了一下。 他不敢再往下想,缩起脖子,换了个话头问老差役:“到跪马庙还得多久?” 北京郊外的“跪马庙”是一座荒圮了多年的破庙,庙门口,一尊风蚀不堪的石马静静地跪伏在昏黄的月光下,它的周围是遍地的枯叶。这匹石马的跪姿与别的石马不同,只用三个蹄子跪着,一只前蹄是站着的,这使得昂起的马首被斜着撑起,看上去有一种高贵而又痛苦的表情。这匹马在这儿跪了究竟多少年,无人知道。它的故事已经失传,来来往往的人们只知道它是一匹跪着的马。 在赵细烛的马车还没有到来之前,一辆黑色轿车已经在石马前停住了。 从车内下来的是军阀麻大帅的副官邱雨浓,一身戎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后紧跟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一口小木箱。 邱雨浓领着人推开庙门,走了进去。 庙廊间挂着一盏点了蜡的破灯笼,烛光照出满地的枯草败叶;一只石香炉倒在地上,香灰干积得像是泥块;从梁上挂下来的大木鱼也断了一根铁索子,在廊道上耷拉着,挂满了蛛网;廊栏上晾着几件太监的破烂衣裤,一口小瓦灶里还依稀有些火星。 “莫公公在么?”邱雨浓咳了一声,对着一扇亮着油灯的破殿喊问。门“呀”地一声打开了,像是人开的,也像是被风吹开的。 邱雨浓抬眼看去,昏暗的破殿里,站着六个干瘦的老太监。他们的影子落在地上,又细又长,像六支从箭壶里撒落出来的箭。 邱雨浓对呆立着的一个驮背老太监,声音平和地问道:“你就是莫公公?” “正是。”莫公公欠着身,“不知先生您是……” “麻大帅的副官邱雨浓。” “失敬。”莫公公道。 邱雨浓扫了六个老太监一眼,又咳了声,道:“诸位都是被宫里撵出来的公公,本副官今晚来此,是送礼来的。”他将手一摆,身后的士兵将拎着的小木箱“咚”地一声放在桌上,打开了盖,从箱里取出的是六封银元。 六个老人没有回过神来。 邱雨浓道:“诸位离宫前,没少去御马房,一定是见过皇上的那匹宝骑汗血马。本副官来此,就是要让诸位设法再回到宫里,把汗血马给牵出宫来。” 六老人深弯着腰,心里顿时揪紧了。邱雨浓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仍很平和:“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几位要是牵出了汗血马,那就是替国家办成了一桩大事。这六百银元,只是定洋,麻大帅有话,事成之后,各给每人金条三根、大洋八百。” 六个老太监相互看了看,垂着脸,谁也不说话。邱雨浓道:“麻大帅还有话,各位一辈子在宫里,没发上财,到头来还让溥仪小皇上给撵了。可眼下,你们发财的机会到了!不过,各位也得明白,要是不珍惜这个机会,也是有东西要赏给你们的。”他将一只握着的手松开,桌上便哗啷一声响,从掌中滑出了六颗金灿灿的子弹。 六个老太监看着桌上的银元和子弹,面无人色。 半个小时后,赵细烛的马车辚辚驶来,在跪马庙的石马旁停住。他从车里小心地下来,一只手提着一串药包,一只手挑着纸灯笼,向庙门走去。挂着“跪马庙”残匾的门檐下,他从马蹄袖里伸出手,在破门上拍了几下,门里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会,轻轻推开了门,习惯地弓着身子,对着漆黑一团的庙殿唤道:“莫公公,我是赵细烛,我看您来了!” 没有人回话。赵细烛抬高灯笼照着路,小心翼翼地跨进了庙门。“莫公公,”他低声道,“我是赵细烛,听赵公公说,您病了,让我给您送几帖药来呢!”一只猫尖叫一声,从廊下蹿过。赵细烛吓了一跳,推开了破殿的木门。门又“呀”地一声打开了,赵细烛借着灯光看去,猛地吃了一惊,手里的药包和灯笼落了地。 滚动着的烛光照出墙上六具悬梁自尽的身影! 赵细烛连滚带爬地跑出庙来,这才发现天已经下起了雨,四周一片雨声。 闪电划亮了紫禁城的养心殿寝宫,雷声炸响,从殿阶上传来的哗哗雨声像敲鼓似沉闷。殿柱旁,两只盘龙烛台上亮着的烛火颤了下,映出龙帐里一条倏然坐起的瘦弱身影。 坐起的年轻的逊位皇帝溥仪。 “赵万鞋!”龙帐里传来溥仪惊恐的声音,“是打雷了么?” 又一声雷声炸响。从暗影里走出老太监赵万鞋,欠着身道:“奴才回皇上话,老天爷正打着雷呢。”帐里的溥仪像木雕似的坐着没动,好一会才道:“今夜上打的雷……怎么是这声,像是砸了个盆似的?” 赵万鞋道:“奴才这就去问问管着天相的大臣,今晚的雷,应着的该是个什么事。”溥仪道:“不必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宫去,报纸上又得给朕编段子,说朕是个连雷声都听不得的人。朕不丢这个脸。你退下吧,告诉御膳房,明天早上别再上燕窝粥了,朕想吃天桥的马蹄酥。” “奴才记下主子爷的话了。”赵万鞋欠着身道,掖了掖帐角,往门边退去。 溥仪突然道:“赵万鞋,你说,上回赶走的那些个太监,都去哪了?” 赵万鞋道:“年岁不大的,回了老家;那上了年岁的,没脸回家见人,就在京外的荒庙住下了,靠四城门粥厂施赈活着。” 溥仪道:“朕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有一群人在殿门口哭着,却是看不清那些哭着的人长着什么样的脸。你抽空去告诉四城门的粥厂,见了来讨粥吃的太监,要给双份的。”“奴才记住了!”赵万鞋又欠下身,退出了殿门,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灯笼,准备去后宫。 闪电映出一条落在地上的人影,赵万鞋吓了一跳,问:“谁?” “我。”从柱后走出脸色死灰的赵细烛。“细烛?”赵万鞋松了口气,“给莫公公送的药,送到了?”赵细烛突然跪下,哭道:“莫公公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赵万鞋急声问。 “他们都挂梁死了!”赵细烛俯下身,放声哭起来。 赵万鞋怔住了,怔了好一会,突然低声吼道:“别哭了!”赵细烛止住了哭,抬起脸来。“你给我记住,”赵万鞋道,“这事,不许声张! 第2章 明白么?” 猝然划亮的闪电将两人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雨已停,北京郊外圆明园的废墟间,遍地的残碑断柱湿漉漉的泛着冷光。这座当年被八国联军烧毁的名园被糟蹋得惨不忍赌,倒塌的石雕建筑像一尊尊怪兽偃伏在黑暗中,断壁残垣间不时传出狐獾的凄厉叫声。从旷野飘来的雾气在废墟的荒草丛中弥漫着。 突然,一头狗对着黑暗狂吠起来。一条细瘦人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跟在这人身后的是一匹配着鞍子、驮着行李卷的黑马。这马也走得不紧不慢,蹄子磕打残石的声音清脆得就像佛堂里的木鱼。狗声越吠越烈。那人影和黑马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从狗的身边走过,一步步地走向浓重的黑暗。 “很好!”流雾中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准时到了!” 那细瘦男人没有回脸,牵着马站停了:“这叫着的,是你的狗?”他说话的声音像他的脚步一样不紧不慢。 雾水里走出了一个蒙面汉子,冷声道:“你不会怕狗吧?” 细瘦男人道:“在夜里做交易的人,都怕狗。” 蒙面人道:“那你就该带上打狗的棍子。” 细瘦男人的声音仍然很平缓:“出门带着打狗棍子的人,挨棍子的不会是狗,而是他自己。”蒙面人笑出一声,道:“说得好!只有跑遍天下镖路的魏老板,才能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噗”地一声,蒙面人手里白光闪了闪,狗发出一声惨叫,背上扎着了一把鱼肠尖刀,呜咽着逃走。 “魏老板,”蒙面人道,“狗走了,你可以把脸转过了!” 细瘦男人没有动,转过脸来的竟是那匹黑马。月光下,一张疤痕累累的马脸! 蒙面人道:“魏老板!我要见的,不是你的这匹丑马!” 细瘦男人道:“你不是要见魏老板么?它就是魏老板。”“怎么?”蒙面人惊声,“镖路上大名鼎鼎的魏老板,竟是一匹瘦马?” “这很奇怪么?”细瘦男人回过了脸。月光下,也是一张疤痕累累的脸!“你到底是谁?”蒙面人看着站在面前的细瘦男人。“魏老板的脚夫。”细瘦男人的脸埋在阴影里,手里牵着马缰。 “尊姓大名?” “免贵姓布,草字无缝。” “布无缝?”蒙面人又暗吃一惊,道,“威震天下镖路的布无缝,就是你?” “你很幸运,在同一个夜里见到了两张疤脸。” 蒙面人沉默了片刻,道:“好吧,按着信上的约定,把东西交给我吧!” 布无缝道:“你用哪只手拿刀?” “右手。” “我拿刀的是左手。” “这么说,你我同刀不同手。” “呛”的一声,蒙面人抽出刀。布无缝没有回脸,淡淡地道:“听的出,你的刀刚磨过。”“是的!它削铁如泥!”蒙面人说道,毫不犹豫地对着布无缝的左手砍了过去。“当——!”布无缝的左手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声,一条铁臂从黑袍里掉了下来。 蒙面人大惊!黑马发出一声嘶鸣,对着脚下的汉白玉残础蹭了下蹄子。“你已经得到第一件东西了!”布无缝的声音依然那么平静,“记着,办完了你的事,还在这里等我。”说罢,他牵着黑马,向着废墟深处走去。 蒙面人怔怔地看着布无缝消失在黑暗里,拾起了地上的铁臂。铁臂的掌指间握着一只小小的铁盒。蒙面人将铁盒抠出,打开,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道:“嘿嘿嘿嘿,好一对狗眼!” 他抬起手,揭去了脸上的黑布。 他是被宫里废黜的曲宝蟠王爷! 曲宝蟠吃惊地看见,布无缝从马背的行李卷里又抽出了一条铁臂,按在左臂上,重又牵上马,不慢不快地往前走了,马蹄打着残石的声音清脆如磬。 赵细烛和赵万鞋公公来到跪马庙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熹微的晨光里,两辆拉尸的马车停着,几个收尸的老头从庙里抬出了六具裹着芦席的太监尸体,一具具地放上马车。 “都在车上了。”赶车的老头把布篷放下,对赵万鞋说。 赵万鞋从怀里取出三五块银元递给老头,道:“好生埋了,别声张就是。对了,上香烛铺子给置些纸钱儿,烧钱的时候别忘了替我递个话,就说赵公公来晚了一步,没劝下他们,心里……”他摆了摆手,叹了声,“还是别说吧,多烧一把纸钱,比什么话都好。” 站在一旁的赵细烛也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元,放在老头手上,哑着嗓子道:“听说墓坑挖浅了,野狗会刨出人来吃肉,托您老多挖几镢头,把坑挖深些。” 老头道:“二位公公放心吧,这活,我也不是干头一回了,该有哪些讲究,都省不了。”赵万鞋道:“那就拜托了。”老头忽想起什么,把一张纸片递到赵万鞋手里,道:“对了,这纸片儿,是莫公公手里掉出来的,上面还写着字哩,怕是莫公公交待的身后事吧?” “是么?”赵万鞋接过纸条,“莫公公还留了遗书?”他急忙打开纸看了起来,脸色渐渐变了。赵细烛看着赵万鞋的脸,小心地问:“莫公公留下什么话了?” 赵万鞋把纸片递给赵细烛。 赵细烛看起了纸片,认出了上面的字迹:“……我等六位公公,如今虽已沦为荒庙之丐,然良心未泯。方才,麻大帅派副官造访,留下银元六百子弹六枚,逼我等办一件万难之事……” 赵细烛抬脸看看赵公公,继续看下去:“……我等六人虽是朝廷弃物,可身受皇恩数十年,纵然是死,也万万不敢偷盗皇上的汗血宝马……万般无奈之下,我等只得悬身庙梁,以清白之身超度福国,以全善名……” “走,进庙殿看看去。”赵万鞋对细烛道。 两人进了破殿,在杂物堆里翻找起来。 在一个破筐子里,赵万鞋找出了那个小木箱,打开,正是那六包原封未动的银元和六枚子弹! “赵公公,”赵细烛小声地问,“那麻大帅……要让莫公公盗的,是汗血宝马?”赵万鞋点了点头。赵细烛问:“什么是汗血宝马?”赵万鞋道:“汗血宝马就是天马,天底下最好的马。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把它当作御马,只有皇帝才配骑这样的马。” 赵细烛想了一会,又问道:“天底下最好的马,为何带着个‘血’字?流血的马会是好马么?” “我也说不太清,听说,汗血马跑起来的时候,背上会出汗,出的汗,红的就像血,所以也就叫上汗血马了。” “您说,那个麻大帅逼着莫公公他们盗皇上的汗血宝马,到底是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汗血宝马是给皇上骑的马,想得汗血宝马的人,自然是想当皇上的人。” 赵细烛惊声:“您是说……那个麻大帅想当皇上?” 赵万鞋苦苦地笑了下:“如今这满天下的大帅爷,哪个不想当皇上?早几年,袁世凯袁大帅、张勋张大帅不都是差点就当了皇上的?他们真要是当了皇上,骑的,那就是汗血宝马。细烛,如今世道这么乱,什么事都会闹出来,你得多长个心眼,留点儿神。”赵细烛点了点头:“细烛记住公公的话了。”赵万鞋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记起来,前些日子,有人来找皇上,说是宫外有位大帅要出三十万银元买下皇上的御马。皇上说,宫里什么都能卖,就是两样东西不能卖,一是御座,一是御马。皇上还说,卖了御马,就是卖了皇上的身价,就是给三百万两,也不卖。” 见赵细烛两眼仍在发愣,赵万鞋又道:“细烛,别老把这事搁在心里放不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有草枯叶落的那一天。别再多想了,啊?” 赵细烛目光发直:“赵公公,您说,皇上为什么要把宫里的太监都给撵了?” 赵万鞋:“傻孩子,是世道变了。” 赵细烛抬起脸,仿佛在自问:“世道变了,做人的良心也得变么?” “别多想了,回宫吧。”赵公公说。 可回到宫里后,赵细烛仍在想着这件事儿。他想不明白,皇上这么做,真的是皇上的良心变了吗? 赵万鞋知道细烛有个遇事痴想的毛病,不放心,又找到了他,瞅了下四周,低声道:“记着,皇上把宫里的太监撵了,不是皇上没良心,是皇上没办法。国民政府给皇上拨发的银子就这么点,养得活宫里那么多张嘴么?再说,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也有人不争气,趁着这天下大乱,上偷下盗,把个皇宫给折腾成贼窝了,这也就逼得皇上不得不撵人哪。细烛,你心里也要有个谱,要是哪一天轮到撵你了,千万别想不开,也千万别跟人住庙,回老家种地去。” 赵细烛的眼里有了些泪光,垂下了脸。 赵万鞋笑了:“看把你吓得!公公是跟你说笑哩。皇上就是把满宫的太监都撵了,我也要保你。” 赵细烛抬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赵万鞋,突然跪下了,问道:“侄儿能在这儿给您磕个头么?” 赵公公正想开口,跑来了一个小太监,说是皇上在发火,要赵公公马上去见。赵公公不敢迟疑,急忙往养心殿跑。 他一进殿就看见,那口从跪马庙取来的小木箱,不知被哪位公公放在皇上的龙案上了,溥仪坐在案前,脸色挺难看的。 赵万鞋急忙欠身站在溥仪面前。 “不就是一匹马么?”戴着厚厚眼镜片的溥仪苍白着脸道,显然,他受不了有人要夺他的御马这种事儿,发起了干火。“连皇上都不是了,还留着马干什么? 第3章 谁想要骑朕的马,只要他有当皇上的命,就进宫来牵走吧!” 赵万鞋道:“皇上这是在说气话了。皇上的那匹汗血宝马,是当年索望驿大人献给皇上的,是天马……”“什么天马!”溥仪打断了赵万鞋的话,“朕还是天子哩!这种牛牛马马的事儿,往后别来烦朕!” “奴才记住了!”赵万鞋急忙欠身。 “把箱子带走。”溥仪道,“用这六百块银元给莫公公他们每人置上一口好棺材,朕不要这个钱。这六颗子弹,差人扔出宫去,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赵万鞋捧着小木箱退出宫门。 “等一等!”溥仪狠声道,“传朕的话,朕只要还在紫禁城住着,别说一个大帅,就是大总统来要朕的汗血马,也不给!朕的最后一点脸面,得替列祖列宗留着!” 布无缝牵着黑马走在北京天桥的闹市。黑马的脸上罩着块酱红的“马脸子”,一掀一掀地动着。一群孩子在路边玩着“打手背”的游戏,边玩边高声念着时兴的童谣: 一二三四五,民国成立了大政府!一二三四五,帅爷留上了八字胡!一二三四五,没人给皇上提尿壶!…… 布无缝听着童谣,轻轻笑了下。街石上,一群马蹄“夸夸”地响起。布无缝回脸看去,这是一群押解人犯的全副武装的国民军骑兵,一辆囚车被夹峙在马队中间,笼子里是几个挂着长辫的清廷遗老。行人纷纷规避。士兵押着囚车远去,街面上很快又恢复了喧闹。布无缝从篾面宽沿帽下收回目光,牵着黑马继续走他的路。街面上到处是卖艺玩把式的摊儿,卖各式玩具和古旧杂物的货挑摆满了街沿,满街一片叫卖声、吆喝声;从戏楼里传出的唱戏声也咿咿呀呀的,此起彼伏。 布无缝在一家小酒店的窗口停了下来。“店家,给一碗酒。”他往窗里递进两张角票。一大碗酒从支着的木窗里递了出来。 布无缝接过酒碗,一边看着街景,一边将酒递到马唇边。黑马伸出舌头,舐喝起酒来。 店主在窗里看得傻了。 布无缝把喝空的酒碗递给店主,道:“店家,打听件事。” “请说。” “这京城里,哪家是最好的玉铺?” “玉铺?”店主想着,“这可说不好。您去琉璃厂看看,没准那儿就有您找的铺子!” 突然,布无缝感觉到什么,回脸看去。在一家药店外,曲宝蟠穿着一身灰蒙蒙的棉袍,在铺里走了出来,肩上挂着一大捆草药包子。 “哟,是曲王爷啊!”药店门前摆着铜器摊的摊主打来招呼,抱拳拱了拱,笑道,“您赶早又来买马药了?”曲宝蟠笑着回了礼:“一月跑三趟药铺子,都让您瞅在眼里了?哟,您摊上的铜器晃眼哩,好东西!怎么,看今日这街面,不太顺溜?”摊主笑道:“没见刚才大笼子押走了三五个早年的大员么?想必是去菜市口淋血了。” “犯的什么罪款?” “谁知道啊!这年头,割脖子淋血的事,就跟杀头鸡似的,别问缘由。对了,您是王爷,耳大眼宽,有没有听说,吴佩孚的直军与张作霖的奉军,在中原打了一场血战,那任上了直军第四军总司令的冯玉祥……” “不对,该是第三军。”曲宝蟠道。 摊主道:“甭管它什么军,听说他冯玉祥是临阵谋反了,倒过来要杀吴佩孚,有这回事么?”曲宝蟠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都这么传,想必十有八九。怎么,怕冯玉祥提走您一把铜壶,不给钱哪?”摊主瞅瞅四下,凑近曲宝蟠的脸:“听说,冯玉祥这趟来北京,是冲着宫里的皇上下刀子的!” 曲宝蟠皱眉:“皇上在宫里呆了十好几年了,呆得好好的,碍着他冯玉祥什么事儿?”摊主道:“您当年不也在宫里呆得好好的,做着您的王爷,说让人给撵了就撵了?我瞅着这天下,像是又得换旗面!”曲宝蟠直起腰,拍拍摊主的肩,笑道:“当年那刘赶三在《宦门子弟错立身》这出戏里怎么说的?”他学着戏腔念白道:“走南跳北,典了衣服,卖了马匹,管它兵来将去,俺唱戏去也!哈哈哈!” 布无缝的脸上露出一丝谁也察觉不出的冷笑,牵上马,往前走去。 这一天也是赵细烛“赶集”的日子。说是“赶集”,其实就是将宫里那些“用不着的东西”担到天桥来卖。此时,穿着一身皱巴巴宫服的赵细烛肩上挑着副挑子,在人堆里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挑子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西洋乐器。他一边走一边向路人大声喊:“谁要西洋乐器嗳?来买嗳!便宜的西洋乐器嗳!有洋鼓洋号,有大琴小琴,有铜管长笛,有萨克斯有黑小三,一支洋乐队全在挑子上嗳!谁要看中了,半价再打个对折白送给你了嗳!” 乐器在挑子上哐当哐当响着,行人纷纷让路。 路边的一长排地摊上,在卖着各种新奇的显然是从宫里弄出来的东西,有垫着黄缎子的西洋摆钟、有绘着五爪龙的官窑碗盆、有上等的玉如意、有盖着黄缎的斗彩瓷鼓凳,甚至还有二品大臣的袍子和一支支翡翠帽管、水晶朝珠和各种古玩,最扎眼的是一件御制的黄马褂。 赵细烛在这些地摊上看得呆了。一位胖胖的摊主打量着赵细烛担子上的乐器,低声道:“您这些家什,也是从宫里偷出来的?” 赵细烛道:“这可是内务府签了放单的。我看得出,这一溜儿地摊上的货,都是宫里的东西。莫非是有人偷了出来,搁这儿卖的?” 那摊主笑了:“你是装糊涂吧?如今宫里的太监,那话儿没再长出来,三只手倒是长上了。您瞧,这件黄马褂,还盖着乾隆爷的御印哩,是昨天两个小太监从宫里的库房偷出来搁这儿代卖的!您说句实话,您这担洋乐器,来路也是……” “您看错人了。”赵细烛感到了羞辱,挑着担匆匆走开。 可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又踅了回来,放下担子,从摊上的一堆杂件中搬出一架笨重的洋照相机,抹去积灰,认出了写在照相机的一个红漆“甲”字,惋惜地摇了摇头,对摊主道:“这种洋人照相机,宫里有三架,各写着甲乙丙三字。这架甲字号的,我还使过哩!洋人教了我三天,拍的是……对了,拍的是马!” 摊主打量着赵细烛:“凭您这副嘴脸,还使唤过洋机器?” 赵细烛拨弄了一下,从相机里抽出一块残留着的玻璃底片,对着阳光照了起来。布满霉点的底片上,是一匹站立在御马房大门前的高大骏马! 赵细对着底片上的骏马久久地看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的肩头被人打了一下,回过脸去。站在他面前的是曲宝蟠。 曲宝蟠问:“你是宫里来的?” 赵细烛点头。 曲宝蟠又问:“去过御马房么?” “去过,那是给皇上养马的地方。” “那院里,如今还有多少匹马?” 赵细烛警觉起来,又摇摇头:“不知道。” “你不是去过那院子?” “那是刚进宫的时候,估摸有几年没上哪院了。对了,您打听这事干什么?” 曲宝蟠笑笑:“好奇呗!”说罢,快步离去了。赵细烛看着曲宝蟠的背影,脸上布满了疑云。 一旁,牵着马的布无缝从篾面宽沿帽下抬起眼睛,注视着在打听御马房的曲宝蟠。 赵细烛来到一个卖玩具的货摊前站停,好奇地看了起来。摊架上挂着漆成九彩的各式木马、木鸡、木狗和木猫。赵细烛拨了下九彩木马,木马晃动起来。 “这木头马,卖多少钱?”他笑着,问卖玩具的摊主。摊主打量着赵细烛的挑子,道:“您是卖洋破烂的?”赵细烛道:“破烂?这可都是宫里的东西!您没听说,皇上在宫里过的也是苦日子么?这些天,皇上让咱们做太监的,把宫里用不上的旧东西,都拿到天桥来卖了,也好在咱们万一散伙的时候,发些回家的盘缠。”摊主道:“宫里的这一大家子,真的要散伙了?”赵细烛道:“听天由命吧。您这木头马,卖不卖?” 摊主笑道:“天桥的玩艺,哪有不卖的?” 买下的九彩木马玩具挂在了赵细烛的空挑子上,晃荡着。卖掉了洋乐器的赵细烛吃着冰糖葫芦,东张西望地看着街景,往街口走去。突然,他身后的人群乱了起来,几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提着长枪,喝喊着什么奔了过来。 行人四躲。赵细烛被人差点推倒在地,一头撞在墙上,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靠着墙问左右行人:“出什么事了?”没人回他的话。他抓住一个行人,问:“刚才还太平着,这会出什么事了?”那行人打量着赵细烛:“您就是那个卖洋乐器的太监?”赵细烛点头:“是我!” 那行人急声:“您这爷,惹下祸了!” 赵细烛一怔:“惹下祸了?我卖我的洋乐器,惹的是哪门子的祸?” “跟您说不清,想活命,快逃吧!” 没等赵细烛回过神来,那几个警察一眼就看见了他,大喊:“在这儿!盗卖宫里宝物的太监,在这儿!”警察一拥而上,一把就摁翻了赵细烛。 赵细烛的半个脸贴在了地皮上,歪着嘴,想喊什么,却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看见,那只九彩木马就躺在自己的鼻子跟前,被一只只大皮靴踩着。“马……马!别踩坏了我的马!”他喊出了声,脸面憋得发紫。 夜里,警察局的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一脸倒霉的赵细烛被两个挎长枪的警察推了出来,趔趄着从台阶下跌了下去。 第4章 他爬了起来,抹着牙血,大声道:“警爷,您听我把话说完,我卖的洋乐器,可真的是内务府遵了皇上的旨,让我挑到天桥来卖的!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警察道:“你是阉人?”赵细烛点头。 “阉人,给爷听好了!国民政府有告示,凡宫里卖出的东西,一律没收充公!听明白了么?” “可皇上没贴这样的告示呀!” “皇上?”警察笑了,“你他妈还皇上皇上的!不看看是什么年头了,如今已是民国十三年,你还以为是宣统年哪?滚!” 赵细烛道:“我不能滚,我得把卖洋乐器的钱要回来!”警察厉声道:“你这阉人真背,是宫里呆傻了还是怎么的?让你滚你就滚,再不滚,回笼子去!”赵细烛一脸认真:“警爷,您不能让我就这么滚回去,我得取回钱,要不,皇上知道了,饶不了我。” “啪!”赵细烛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个耳括子,一股鼻血淌了出来。 深夜,北京琉璃厂清冷无人的街面上,布无缝牵着马走着。他在一家挂着“恒同玉器铺”匾牌的店门前停住了。他抓起铜环门拍,轻轻叩打起来。 玉器铺门打开了,伙计打量了下一会,示意他进来。 店堂里的油灯点得很亮,照出一张肥胖的睡意惺忪的男人脸。他是店老板。“您要开一块玉?”店老板打了个哈欠,问着笔挺地坐在椅上的布无缝。 布无缝道:“是的,开一块玉。” 店老板道:“可从来没人在这深更半夜敲开过恒同玉铺的大门。” 布无缝道:“你既然敢在深更半夜打开贵铺的大门,那你就一定知道这个敢来敲你门的人,有大买卖要和你做。” “不就开一块玉石么?” “你是用哪只眼睛识玉的?” “哪只眼?”店老板一愣,“识玉当然用的是两只眼。” 布无缝道:“如果我告诉你,你不用眼睛也能识得好玉,信么?” “不信,”店老板摇头,“行里自古有话,牙识金,舌识银,可还没听说闭着眼睛能识玉的!”布无缝道:“玩玉行家,长着十个手指头,还不够么?”店老板终于笑了起来,一拍桌面笑道:“大行家!您是大行家!我在庙里抽到过吉签,说是遇上个满脸大疤的人,这人就是行家!——玉坯带来了么?” 布无缝拎起放在椅边的一个布包,放到桌面上打开,捧出一个大木盒子。木盒上套着把马蹄锁,布无缝取出钥匙,将锁打开,抱出了一块也用布包着的石头,轻轻放到店老板面前,解开了布,取出一块雪白如脂的大玉石。 店老板的眼里放起光来,举起双手将袖子一抻,像抓鸡似的往玉石上按了上去。一股沁入肺腑的凉意尖利地钻入了他的指尖,店老板的手指在玉石上游动着,脸上的肌肉渐渐抽搐起来,好一会才抬脸道:“好玉!好块羊脂白玉!不知客官要给这块玉开成个什么玩件?” “马。”布无缝淡淡地吐出一个。 “马?”店老板一怔,“您是说,要开一匹玉马?”布无缝不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锭,往桌上一放:“这是开玉的工钱。十天后,我要取货。”说罢,他站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等一等!”店老板喊,“龙有千形,马有百态,不知客官要开出匹什么模样的马来?” “世上何马为贵?” “天马。”店老板道。 “何谓天马?” “天马就是汗血宝马!” “此马贵在何处?” “您是考我学问吧?这么跟您说吧,当年,武汉帝为了得一匹大宛国的汗血宝马,让人打了一匹跟真马一般大的金马,派兵抬着,行了万里路程,一口气抬到了大宛国,可没曾想到,那大宛国王还不肯换!汉武帝一怒之下,发兵十万,打了一场汗血马之战!戏文上说,那场仗打得呀……” 布无缝已经走了。 天桥戏场上一片锣鼓钗钹的响声,木偶戏开打得热闹。一旁的戏牌子上写着两行大字: 今晚上演木偶大戏《汗血宝马》 乐师:跳跳爷〓提线:鬼手 看场上,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他是赵细烛。丢了卖洋乐器的钱,他不敢回宫。他的鼻孔里塞着纸团,托着腮,弓着腰坐在一条长凳上,目光散乱地看着戏台上乱晃着的木偶影子。 小小的戏台上,骑着马的木偶将军领着一群兵勇冲锋陷阵。 从戏台幕布后传出女人的唱声: ……你耍的是双蛇枪,俺盘的是凤凰弓,你射的是凿子箭,俺披的是锁子甲!你敲的是狼牙棒,俺顶的是天灵盖!你骑的是乌龙驹,俺夺的是汗血马!…… 锣鼓声越来越响,木偶打成了一团,刀起刀落,血花四喷。“好!”赵细烛嗓子干干地喊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自语,“这戏,怎么这么耳熟呢?像是哪儿听见过……”他瞅瞅四周无人,又阴沉了脸,托着腮想起了自己的心思。 显然,他的心不在戏上,他只是在找个地方坐着。 木偶戏棚后,一双极其细长白皙的女人手缠绕着密密麻麻的丝线,神出鬼没地牵动着木偶。 她是戏班的提线鬼手。 鬼手在边演边唱着:“……莫看你大宛国王眉如山川,牙有机关,掌上摊着兵书三卷,哪敌得,俺武帝,兵马十万……” 坐在鬼手身边的是乐师跳跳爷,在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乐器,浑身都在动着,那乐器便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地响成了一片。 鬼手低声道:“今晚看戏的,只有一个人。” 跳跳爷道:“一个人也是人!” 锣鼓声急响起来,鬼手继续唱着,手指上丝线盘绕,那幕布前的木偶大宛国王和木偶汉武帝各骑着高头大马,长枪来去,你挺我夺,打得不可开交。 戏场的长凳上,赵细烛在一片锣鼓声里睡着了。 紫禁城的上空一片黑暗。这是一个无月之夜。 “咴咴咴咴……”突然,一声极其痛楚的马嘶声从深宫的御厩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只有受虐的马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许久,马嘶声才渐渐停下了。 显然,马嘶声并没有打破养心殿的寂静,此时的暗殿一片死寂,隔着一架龙屏看去,烛光里溥仪的身影像剪纸似的一动不动。“剪纸”在龙椅上冷冷地坐着。大殿空荡荡的,盘龙灯台上燃着红烛,光影将那龙案、龙椅、龙柱扭成了古怪的曲线,斜斜地投在空无一人的殿坪上。龙屏上的影子将一副金丝边眼镜摘下,轻轻放上龙案。 不一会,从屏里传来出了无聊的小曲声:“明日为我备西餐,牛肉扒来炖白菜,小肉卷,烤黄麦,一旁忙坏了赵万鞋……” 也许是自知无聊的缘故,唱曲声打住了。溥仪的剪影孤独而又苍凉起笑了起来。“赵万鞋!”他低声喊道。殿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回皇上话,赵公公遵皇上的口谕,去给值日的太监传话去了。” “朕让他传话了么?” 门外小太监的声音:“皇上让他传下话去,将前年皇上大婚典礼时送进宫来贺喜的那四十头绵羊,送出宫去卖了。”溥仪不作声了,好一会才低声自语:“这么说,朕连四十头喜羊也留不住了。去告知神武门的皇家卫队,开宫门送羊。” 小太监的声音:“喳!” 神武门的大宫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一群染了红毛的老绵羊涌了出来。 老太监赵万鞋看着几个太监把羊群送出了宫门,又抱上了等候着的大车,便吩咐将宫门关上。守门的卫队士兵推动宫门。 “慢!”赵万鞋突然发现了什么,摆了摆手。 宫门外的大墙边,贴墙站着个人。 “是你?”赵万鞋失声。贴墙站着是一脸苦相的赵细烛。 赵万鞋道:“细烛,你不是去卖洋乐器了么?”赵细烛一脸沮丧:“我……我把卖乐器的钱,丢了。”“钱丢了?”赵万鞋一怔,“怎么回事?” 宫内长廊间,赵细烛跟在赵万鞋身后,垂着脸回话:“我没多嘴呀!对了,有个卖木狗木马的老头问我是从哪捡的破烂,我告诉他,这洋乐器,都是宫里……”“够了!”赵万鞋怒声,“我交待过你多少回,出了宫,千万别提自己是宫里的人,更不能提宫里的事!你……你把我的话,都当成屁了!” 赵细烛道:“下回,细烛再出宫的时候,您用块纸把我的嘴封上!” “废话!”赵万鞋道,“用纸封嘴,是从前刑部大狱处死人犯才干的活!你给我回十三排去,对墙坐着,掌嘴三百!” 赵细烛几乎要哭了:“记住了,掌嘴三百!” 天亮前,一只灯笼在后宫一处叫“十三排”的长廊里晃动着。这是一排太监和宫女住的低矮的平房,窗口几乎都黑着灯。 赵万鞋挑着灯笼,踽踽走来。他看见赵细烛住的屋子还有灯光,便走了过去。 门里,传出赵细烛掌脸的声音:“……二百八,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赵万鞋咳了声,推开了门。赵细烛盘腿坐在坑上,面对着墙,在一下一下打着脸。“疼着了么?”赵万鞋站在坑前,沉着声问。 赵细烛回过身来,脸肿肿的,眼睛也红红的。 赵万鞋从袖里掏出帕子递给赵细烛:“用帕子蘸上凉水,焐焐脸,就不疼了。” 赵细烛的声音很哑:“赵公公,您说,咱们皇上真的就不是皇上了?” “你记着,皇上哪一天真的不住紫禁城了,皇上还是皇上。” 第5章 “可在宫外,我一提皇上,就被人笑话。我要是当着皇上,我就得问个明白,我到底哪儿开罪天下子民了?” “这天下子民的事,不是你能问得明白的。其实呀,你以为皇上心里舒坦着?”赵万鞋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皇上心里愁着什么,只有我赵万鞋才知道哇。”“您是皇上身边的公公,您得让皇上高兴了,是这理么?”“理是这理,可我有什么法子能让皇上高兴呢?”万鞋又长长叹了声。 赵细烛想了会,道:“让皇上骑马呀!我小时候,一骑上竹马,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皇上从小就怕马,见了马,躲还来不及哩。”赵万鞋道。 赵细烛道:“对了,皇上不爱骑马,那就骑单车!您就天天让皇上骑单车,满宫跑。皇上跑累了,就把心里的愁事儿给忘了。” 赵万鞋脸上露出了笑意,拍了赵细烛一脑袋:“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宫里还留着的百十个太监,就数你替皇上着想。” 赵细烛摸着头说:“不,我是替您着想。您这么大岁数,白天黑夜地侍候着皇上,容易么?” 赵万鞋动容:“好侄子,公公没白疼你。刚才掌几下了?” “二百八十二下。” “剩下的那几掌,给你赦免了吧。” 赵细烛一脸认真:“不,得掌了。您老说下的话,我不能打了折扣。” “啪!”他抬起手,又往嘴上掌了起来。 “公公!”赵细烛突然停住手,取出那块从天桥地摊得来的玻璃底片,双手递给赵万鞋。 赵万鞋接过看了看:“这是什么?” 赵细烛笑道:“是马!”“马?”赵万鞋笑了,“你又糊弄我了?”赵细烛道:“公公还记得五六年前洋人进宫拍照的事么?那回,不是公公您奉了旨,派了几个小太监跟洋人学拍照片?”赵万鞋想了想:“有这回事,我还差你去学了三天。” 赵细烛道:“那三天里,洋人领着我们几个小太监在宫里到处拍照,我记得,还去了御马房,洋人让我对着一匹又高又漂亮的马拍了一张照片!没想到,事隔多年,这张照片的底子又回到了我的手里。”对着赵万鞋的耳边低语,“我花了一角钱,在天桥地摊上买回来的!” “这恐怕不是好兆头!”赵万鞋的脸色变了,抬起手,将玻璃底片对着灯笼光照了照。灯笼的红光里,映出了马的影子! 两人谁也没有发现,此时,就在门外头,一匹古怪的马影子就映在宫巷的白墙上!突然,马影子动了动,渐渐变形,变成了一个穿着白袍的人! 这人的脸上戴着一张白色马脸面具!从白袍里垂下的两只手,竟也套着两只白色马蹄!穿在脚上的,是两只马蹄鞋! 这人展开身形,飞身跳下瓦面。从瓦面落下时,这人的影子酷似一匹飞翔的马!白袍人飞奔起来,向着上驷院的方向奔去,尔后一纵身,跳进了矮墙。 上驷院是圈养皇上御马的马房。 白袍人落下,落在御马房外的草料棚前。几个养马的老太监在扫院铡草,从开着的御马房木门里不时传出马的喷鼻声。 白袍人闪进了御马房木门。 御马房里,一排木柱上挂着一盏盏写有“御马”二字的灯笼,十来匹御马在厩舍的槽边静静地吃着草。白袍人在一间间厩舍前走着,寻找着什么。 御马们敏感地抬起了脸,看着栅外戴着马脸面具的白袍人。 一扇厩舍的木栅门上挂着大铜锁。白袍人向这间厩舍走去。透过栅缝,白袍人看到的是一匹脸上戴着铁罩子的高大白马。 这马的脖子上竟然上着一副巨大的木枷! 白袍人把两只手伸进马厩的栅缝,颤着手抚着架在白马脖子上的枷板,抚了一遍又一遍。白马看着栅外的白袍人,眼里淌出两行泪来,长长的泪水在铁脸罩里流淌。 马房外传来太监的说话声,一高一矮两个太监走来。白袍人抚了抚马额,收回手,无声地隐进了黑暗。 白马泪眼目送着。白袍人闪了出来,贴着宫墙的暗影奔跑,身影很快消失了。 两个太监夹着一捆草向白马的厩舍走去。 高个太监道:“说来也真是怪了,这匹汗血马,从来都没见它长过脾气,可这些日子,它也像是知道外头的世面一天比一天乱着,那性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安份了。上回打了它两下,它不但绝食了,还踢了爷一裤裆!好在爷是个公公,要不,这一蹄子,准能把子孙给踢断了!” 矮个太监道:“依我看,枷板还不够重!听说,刑部大牢里最重的枷板有一百二十斤!”高个太监道:“给马上枷板,这世上怕是还没人干过吧?咱们俩想出这法子来,可是天下无双!” 两人大笑起来。“哗”地一声,汗血马的厩舍大锁打开了,两个太监骂骂咧咧地去卸铁脸罩,汗血马倔强地一扭头,铁脸罩掉了地。 高个太监瞪起眼,骂道:“畜生!还是不吃?别看你是皇上骑的御马,顶着个汗血宝马的大名声,可你进宫这么多年了,皇上骑过你么?啊?皇上来瞧过你一眼么?呸!皇上压根儿就不认得你!你连个干糙活的太监都不如!你给爷听着,这儿可是皇宫,什么事都得按皇宫的规矩办!你再要是不吃不喝,就得掌嘴!” 汗血马扭过脸去。“跟爷拧上了!”矮个太监骂了一声,把马脑袋摁进一桶水里,重声喝道,“吃不吃?不吃就憋死你!”汗血马猛地抬起头,脑袋重重一抵,矮个太监摔出老远。“给我打!”矮个太监从地上爬起,吼道。 两人扑到汗血马身边,那高个太监紧紧抓住大枷,矮个太监抡起手,狠狠地掌起了马脸,边掌边吼道:“罚你掌嘴三百!一!二!三!……五!六!七!……” 打马脸的“啪啪”声在御马房里一下一下地响着。 邻厩里的一匹匹各种毛色的御马站在栏边,默默地听着从汗血马的厩舍里传来的掌脸声。一匹马突然悲伤地蹭起了蹄子,嘶鸣了一声,一排马便跟着蹭动蹄子,一声声嘶鸣起来。 重又被戴上铁脸罩的汗血宝马稳稳地站着,黑黑的马鼻孔里淌着两道紫血…… 盗马贼金袋子 这条京城东头的长胡同,坐落着的是些京官的宅子,马车道宽宽的,官宅门脸前挂出的姓氏灯笼通夜不熄,宅前的上马石在月光下锃亮如铜。 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过去后,胡同里便又静下了。突然,只听“噗”地一声,有个黑布蒙脸的人从一棵老枣树上跳下,闪着身,贴着墙奔跑起来。 蒙面人向着一个大宅门奔去,闪到门下,此人抬起了脸。门楣上挂着一块老匾,匾上是两个掉色的金字:“索寓”。 蒙面人看看院门紧闭着,攀上了墙边的一株歪脖子树,一纵身,轻轻地跳进了院墙,轻轻落在院内花园里。他贴着假山听了一会,见没有动静,便闪向一个月门,朝一排宅楼奔去。宅楼上亮着灯。蒙面人摸上了楼梯,从腰后抽出了刀,摸向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轻轻推开了门,闪了进去。 屋里床上垂着帐,蒙面人夺步上前,猛地用刀揭起了垂帐。帐里顿时发出一声尖尖的女人的嚎叫。蒙人面一怔,旋即将刀尖抵在了女人的咽喉间,沉声道:“说!索望驿呢?” 女人颤手拢衣,掩着雪白的大奶,面无人色:“你……你找咱家老爷?” 蒙面人道:“快说,他在哪?” 女人道:“老爷……老爷……天一黑他就出门了……”蒙面人将刀一抵:“去哪了?”女人打着抖:“听他说,去……去西郊的租马局找一个人了。” 蒙面人一惊:“去租马局了?他要找的人是谁?”女有摇头:“不……不知道!” 蒙面人一把扯下脸上的蒙布,露出的竟是曲宝蟠的脸。曲宝蟠冷声:“我就住在租马局!索望驿要找的人,就是我!等他回来,你告诉他,我曲王爷来见过他了!”女人的嗑牙声更厉害了:“您……就是曲……曲王爷?”曲宝蟠狞声道:“你再告诉索望驿,如果他不想死的话,在家等着我!”没等女人再开口,他从腰带里摸出个铜钱,手指间一盘,对着床前的蜡烛猛地飞了过去,火苗被削去了,屋里一片黑暗,他趁着黑暗闪出了门去。 好一会,女人听听没有动静了,这才“哇”地一声在床上嚎哭起来。 “租马局”京郊靠近马市的一幢破烂不堪的百年老屋,筑在一条狭街的角落里,院墙内拴着几匹病马,满地的马粪和药渣。一块大匾耷拉在大门上,依稀可辨“租马局”三个残字。匾下还挂着个白牌子,牌上写着“专治各种马病”一行墨字。 破木门“咚”地一声拉开了,从院里走出一个瘦身老叟,穿着一身缎袍,戴着一顶绸子瓜皮帽,帽里显然还盘着一根灰白辫子。 他是当年的兵部侍郎索望驿。 索望驿走出门,背着手站定,看了看四周,深深吸了口气,沉步朝院外大街走去。刚迈出门槛,他便又回过脸,望向屋廊下那一排十来口架着瓦锅的柴灶。柴灶里都还积着烧残的红炭,瓦锅在冒着热气,锅盖上摆着一只只用来喂马药的笑口木盆。索望驿回进院子,走到灶边,从怀里掏了一会,掏出了一把银元。 他在每个药盆里放进了一个银元。 银元落盆的声音既闷又浊。他知道,等一会回来的曲宝蟠,一定会猜出他的这个意思。曲宝蟠是个喜欢猜谜的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谜。 紫禁城的一条宫道上晃着一盏昏淡的灯光,赵万鞋挑着灯笼,往坤宁宫走去。 第6章 这么晚上,按宫规,他得看看皇上有没有睡着。他知道,这些日子,皇上是越来越难以入眠了,常常是像蹲树的夜鸟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想到这,赵万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锥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一道人影子在前面的殿角闪了闪,赵万鞋怔了下,低声问:“谁?” 无人回话。赵万鞋狐疑地站了一会,挑高灯笼,一步步走上殿阶。那人影好像是从这儿闪过的,他敢肯定。地上有软软的东西绊了他一下,他用灯笼照了照,是一个黄绫包袱。他拾起包袱,解开,吓了一大跳。 满满一包袱珠宝! 不用说,自己是遇到内贼了,赵万鞋想,这事儿,得告诉皇上。要不,不出多久,这满宫的宝物准得被偷个精光。他早就听说,宫里的那些不争气的太监,瞅着皇上的底气儿泄了,暗里干起了行窃的勾当。 溥仪一大早就知道了这事儿。没等传唤的近侍公公一一传出话去,他便来到内宫的一间偏殿,坐在了一把龙椅上。 金黄色的阳光从巨大的殿门外射进来,在这位末代皇帝单薄的后背上勾勒出一层浮动的白光。像平日一样,他的脸总是没法让人看清。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一个被历史唾弃的皇帝,他的脸,甚至他的一切,都已如“烟尘”,他的存在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御桌上摆着那只裹珠宝的包袱。被传唤来的大小太监知道出事了,个个垂脸欠身地踬进门来,在靠墙处跪下。 赵万鞋和赵细烛也在地上跪着。 传旨太监洪无常拉长嗓音喊:“皇上圣谕——!宫中失宝,凡随侍太监一律褪衣验查——!” 众声回喊:“喳——!” 溥仪的身子动了下,白白的眼镜片里空空洞洞。 洪无常长声喊:“褪衣,验——!”太监们手足慌乱地站起身,脱下衣裤。 赵细烛抖动着手,怎么也解不开外衣的扣子,一紧张,戴在头上的顶戴落地。顶戴在砖地上打着转,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转到溥仪脚边才停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盖住了溥仪的一只皮鞋。 “大胆!”洪公公一声大喝。赵细烛惊呆了,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奴才该死!”赵万鞋也跪倒,对着溥仪磕起了头。 溥仪的声音冰冷:“赵万鞋,怎么该你跪下了?” 赵万鞋道:“宫里的太监平日受的是奴才的管束,奴才不教,才出了这等失礼之事,请皇上治奴才的罪!”显然,他是在替赵细烛开脱。 溥仪投在地上的细长的影子在说:“朕今日查的是谁盗了宫里的珠宝,不关顶戴的事。大清国的顶戴,早就满地打滚儿了,没人再当它一回事了。既然满天下的人都不把它当事,朕要是还当事,那就是朕的不是了。你们都起来吧。” 赵万鞋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赵细烛也慌忙爬起,战战兢兢地脱起了衣裤。好一会,他脱得只剩内衣,突然用手捂住了裤裆。 洪无常看着他,重声:“快脱!” 赵细烛脸色惨白。 洪公公皱了皱脸,冷声道:“怎么了?裆里是藏着个玉镯子,还是藏着个金盘子?这么大的东西,你捂得住么?” 赵细烛的手在裆里颤着。 “洪公公,”溥仪的身影抬了下手,止住了洪公公,“宣朕的旨,让大家都退下吧。从今往后,谁想偷宫里的宝贝,尽可放心大胆地偷。偷完了,朕的天下也就素静了。”说完,溥仪站了起来,往殿外走。满殿的太监都呆了,谁也想不到皇上竟会说出这样的气话来。 溥仪走到殿门口,背着身问赵细烛:“你叫什么?” 赵细烛忙回话:“奴才叫赵细烛。” 溥仪的声音仿佛很远:“赵细烛,穿上你的衣服吧。朕看你这一头冷汗,就知道你怕让朕见你把太监的本相给露出来。你没错,做太监不是件体面的事。朕让你们脱衣验查,让你们为难了。只是记住,往后偷了东西,别往裆里藏就是了。” 赵细烛急声:“皇上,奴才……我没偷东西啊!” 溥仪不再理会赵细烛,快步走出殿门。赵细烛急得快哭了:“皇上!奴才真的没偷宫里的东西啊!” 传旨太监洪公公喊:“皇上永福——!” 众太监齐齐地趴下,伏喊:“皇上永福——!” 赵细烛木木地站着,额上的汗珠滚滚。“跪下!”赵万鞋对着赵细烛狠声道。赵细烛如梦初醒,“咚”地一声重重地跪倒了。 “皇上永福——!”殿里响起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长长的“十三排”平房间响着板子声。 “啪!”又一板子重重打在赵细烛淌血的手心上。赵细烛跪在地上,托着双手,掌上已是通红一片。操着板子打掌的是赵万鞋,喘着大气厉声问道:“说!你偷没偷宫里的珠宝?”赵细烛哭着道:“赵公公,在您老跟前,我可没说过半个字的假话呀!当年,是您看着我这个当侄儿的没了出路,就把我给荐进宫来做了乐手,给了我天一般大的福分!那年,您老听说宫里下了令,凡宫里的男人没阉割过的,一律要撵出宫去,您怕我再也端不长宫里的饭碗,就把我送到了西华门外的厂子屋,让刀子匠将我给阉了!后来,您又在皇上跟前跪了三天,才让皇上留住了我!公公,您老的大恩大德,侄儿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全啊!” 赵万鞋道:“这些陈年旧事,你甭提!我问的是,你到底有没有偷宫里的珠宝!”赵细烛拼命摇头:“没有!真的没有!”“啪!”赵万鞋又打出一板:“给我说实话!”赵细烛的声音发起颤来:“公公,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啊!细烛肚里,长着颗什么样的胆,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么?别说让我偷宫里的东西,就是让我拣宫里的东西,没有皇上发话,没有您发话,我也不敢哇!赵公公,您就是打死我,我还是这句话,什么也没偷!” “咚”地一声,赵万鞋扔掉了手里的板子,俯下身,捧住了赵细烛的一双淋血的手,老泪纵横,哽声道:“细烛,不是公公不心疼你,实在是公公怕你真的做下了那种事,对不起皇上啊!……细烛,你莫要怨公公下手太狠……” 赵细烛脸上泪水滚滚,道:“公公,您要是真的信不过我,再打吧!我就是被打死了,也不怨您老人家!”赵万鞋颤着手,从袍内取出个小药瓶,拔了塞子,往赵细烛的血掌上倒起了黄色粉末,淌着老泪道:“咬紧牙关,别喊疼,公公替你上些止血的药面……” 赵细烛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赵万鞋,放声大哭起来。“公公!”他抬起脸,鼓起勇气道,“公公,侄儿有件事要告诉您。” 赵万鞋看着赵细烛,目光慌乱起来,显然,他知道赵细烛要对他说什么。 “公公,”赵细烛强咽了一口唾沫,道,“这件事,侄儿要是说了,您一定会打死我!可是……可是您就是打死我,我也得说!这么大一件事,侄儿已经瞒了您这么多年,不能再瞒了!我……我之所以不敢在旁人跟前……脱下裤子,是因为……因为……” “别说了!”赵万鞋的脸色惨白起来,厉声道,“你的事,公公不想知道!你听着,在宫里,你就是太监!明白么,你就是太监!要不,你还能保住你的这颗脑袋?往后,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公公决不饶你!”说罢,他把手里的小药瓶重重摔在地上,药瓶摔得粉碎。 “租马局”门前一片马嘶骡叫。 曲宝蟠一手托着一只蒙着黑布的鸟笼子,一手牵着匹病马走进院来,在站桩上拴了,对着门外喊:“老豁牙!把你的病马也牵进来,别让它啃墙跟的硬土了! 一老汉答应着,把一匹病得不成模样的瘦马牵了进来。曲宝蟠将鸟笼子挂在树上,对老汉道:“昨晚煎的药,都在瓦锅里,你自己漓出一盆,喂给马喝了,保准今晚上就泻出一地肠虫子来!”老汉走到灶边,端起了药盆,正要漓药汤,突然叫了起来:“我说曲爷,您这盆里,怎么有钱哪?” “钱?”曲宝蟠一笑,“这话对,我曲爷的药盆子盛着的,可都是钱。治一匹马,一个银元,你说,我发不发财?”老汉道:“那是您挂出的牌面上开的价,谁见您收过药钱了?可曲爷,您不收钱,却也不能送钱哪!” 曲宝蟠怔了怔,走到灶边,从老汉手里接过盆,垂脸一看,药盆里果然放着个银元。他再看那锅盖上的盆,每只盆里也都放着钱。 “是他?”曲宝蟠很快猜出了什么,脸上浮起冷笑,道,“索望驿!你这不是在替病马付药钱,你是想告诉我曲爷,为了马,你什么都舍得!” 像陶土拍成的扁平太阳悬挂在空无缕云的天上,阳光尖锐无比地照着这座偃伏在大漠深处的古老镇子——马牙镇。 远远看去,马牙镇在灰蒙蒙的太阳下像是一大片日长天久的废墟,若不是有人和马在走动着,绝对不会让人想到,这儿就是自汉代以来就名扬天下的马牙镇。 此时,在镇外土城楼前的空场子里,正打着一个表演马技的人场子,扬起的满尘土中,站满了喝彩的人。场子里飞奔着一匹快马,骑在马背上的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红衣,脸面上罩着一块红布。这红衣女腰肢一弯,一把剑已从马背上探了下来,随着马蹄的跑动,那剑尖在大场子的硬地上沙沙沙地划出了一条条看不分明的曲线,像是在作着一幅画。没等众人明白是怎么回来,红衣子已直起腰,耍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插剑入鞘,随即从腰上解下一个葫芦,奔着马,对着那地上的曲线倒起了烈酒,从葫芦嘴倾出的烈酒不偏不倚地淋在了刚划下的线缝里。 第7章 一阵喝彩声中,另一个绿衣女子跨马上了场,这女子的脸上罩的是块绿布,看不清脸面,直见她绕着地上的“剑画”奔了两圈,腾马一跃,就在马跳过“剑画”的一刹那,她把手中的一对打火石重重一磕,一颗火星落下,“剑画”顿时燃烧起来。看客大声叫好。那绿衣女子的马蹄刚落定,人已腾身站在了马背上,绕着火又跑了两圈,一抬手,手里出现了一根绿树枝,像观音洒净水似的对着火挥动了几下,顷刻间,火熄了。地上的“剑画”经火一烧,便勾勒得清晰起来,出现了一匹巨大的冒着缕缕白烟的黑马!看客惊呆了,顿时发出了一阵赞叹,纷纷鼓掌,朝场子扔起了钱。 场子外,一个骑在马上的二十七八岁的男人点着一根粗大的印度卷烟,眯着眼从低压的帽檐下看着。细看此人,上身穿着一件破烂的羊皮袄,下身是一条用麻绳缝成的硬板牛皮裤,蹬着一双掌满铜钉的牛皮靴,腰间挂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口袋和一把弯柄短刀。在他的马鞍子后头,坐着一个也是同样装束的“小矮人”,如果不是看清这个“小矮人”的脸和手脚的话,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与主人一模一样打扮着的竟会是头猴子!这男人笑了笑,朝场子也扔出了几个铜板。 红衣女和绿衣女也不作谢,骑着马绕场飞跑,连跑边将拾起的铜板高高抛起一二丈高远,铜板一个接一个地落进了搁在地上的一只小木碗里,发出咚咚的响声。看客又一阵喝彩。那咬着烟卷的男人突然吐掉烟,对着众人道:“劳驾!让出一条过马道儿!” 看客让出了一条道。那男人轻轻一夹马腹,骑着匹黄毛老马走进了场子。这黄马长得极不起眼,衰毛垂肚,大白唇上还沾着草屑。众人见得这一脸丑相的骑马人和那也是一脸丑相的衰马,都大笑了起来。那男人也不计较,只是笑了笑,俯下身,对着马耳朵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没等他直起腰,那黄马便对着一红一绿两个女子的坐骑放出了一个响屁。 两匹马受了惊,扬蹄嘶了一声。那男人又一笑,对着两个女人道:“薰着二位的宝骑了!”红衣女子稳住马,喝问:“你是何人?” 那男人笑道:“骑马人。” 绿衣女子也稳住马,喝问:“骑的是什么马?” 那男人笑道:“老马。” 红衣女子道:“看来,你也想在这儿露一手?” 那男人道:“不是露一手,是露一腿。” 绿衣女子道:“什么意思?” 那男人道:“露一腿的意思,就是我的一条腿只要一露,二位坐着的,就不是马鞍子,而是土堆子了。” 两个女子一起笑起来:“愿领教!”那男人抱拳一拱:“愿显丑!”众看客屏住了气,纷纷后退。两个女子隔着脸上的垂布对视了一眼,双手将马缰一紧,双腿夹紧了马腹,等待着面前的这个男人“露腿”。那男人将戴着的一顶积满尘土的帽子往眉骨上压了压,弯腰脱下一只破烂的马靴,露出一条毛茸茸的腿,倒了倒靴里的沙子,又将靴子穿上,突然勾起食指,塞嘴里吹出了一声极古怪的指哨,顿时,那黄毛老马像怒虎似的弓起腰,发出一声古怪至极的嘶叫,绕着场子像旋风一般奔驰起来。一股催人欲倒的大风在场子里刮起,瞬间一片黄土翻卷,咫尺莫辨!扬土中,只听得声声马嘶由近及远,竟然一刹那消失殆尽! 好一会,尘土落下,已退出数丈远的看客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场子里看去,都大吃了一惊。场子中央,那两个一红一绿的女子,胯下哪里还有马,都各自坐在一个隆着的小土墩上,浑身盖满了积土! 她们的两匹马皆已无影无踪! 通往土城门的泥道上尘土大扬。黄尘中,一只酒囊高举着,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那“露了一腿”的男人骑着他的黄毛老马,边喝着酒边往城门走去,嘴里咕哝道:“好喝!马奶酒……好喝!” 路心,那两个失去了坐骑的女子站着,在等着他。 男人停住了马。两个女子把脸上的布取下了来。 男人的眼前一亮,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对绝色美人儿!十八九岁年纪,长得挺像姐妹,狐狸脸,小薄嘴,大眼睛,细长眉,连挺直的鼻子也长得酷似! 红衣女子道:“怎么称呼你?” 男人道:“金袋子。” 绿衣女子看了看猴,道:“怎么称呼它?” 金袋子道:“巧妹子。” 两个女子笑了起来,同声道:“好名字!” 金袋子道:“如何称呼二位?” 红衣女子:“风筝。” 绿衣女子道:“风车。” “也是好名字!”金袋子笑道,“一个是风筝,一个是风车,名里都带了个风字。可二位姑娘不会想到吧,你们的马,会在风里不见了。” 风筝和风车几乎喊起来:“马在哪?”金袋子一笑,点着烟,道:“二位姑娘以剑画马,不知哪儿学来的这般功夫?” 风车道:“天生的!” 金袋子牙上的大烟卷滚到了另一边:“不对!据我所知,这世上,能以剑画马的人,只有一位。” 风筝道:“这人是谁?” “套爷!” 风车看了看风筝,不作声了。金袋子道:“要是我金袋子没有猜错,二位姑娘定是套爷的孙女。可是,套爷在多年前就已经失踪了,二位姑娘在马牙镇显身,想必是在寻找套爷吧?”风筝和风车沉默。金袋子又一笑:“好吧,二位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刚才,金爷只是陪你们玩玩,没想着要你们的马!”对身后手巧妹子道,“巧妹子,去把马牵来吧!”巧妹子跳下马鞍,一溜烟蹿进了路边的一间破土屋,牵着两匹马走了出来。两个姑娘看着猴子牵了马来,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取过马缰,也不对金袋子说声谢谢,跨上马鞍,一道烟向着远处的荒原奔驰而去。 两人的笑声一路飞扬着。金袋子看着远去的扬尘,重重地吐了半截烟卷,夹马往城门走去。这座破败不堪的城门楼子的老檐下便是城门洞子,牵着驴马的行人在门洞里进进出出。金袋子骑着黄毛老马,也往门洞走了进来。城门边有卖土产的人让出了他,打来招呼:“哟!这不是金袋子么?还在跑河沟子捣弄沙金?” 金袋子道:“狗吃屎的行当,改不了了。” 卖土产的又道:“有三年没来马牙镇了吧,怎么又活过来了?” 金袋子嘴里滚着糙纸烟卷:“知道猫有几条命么?” “猫有九命。” “金爷就是属猫的!”金袋子说罢,身子晃荡着,手里的酒囊也在晃得泼出酒来,边喝边粗声哼唱道: 那一天来了八个扛枪的兵, 封了桂花家的帘子门, 铁笼子带走了咱俩人, 县老爷开堂动五刑! 打断了干腿挑断了筋, 大奶也打成了两张饼! “嘻嘻嘻嘻!”巧妹子咧嘴笑了,拍起了掌。“巧妹子,你笑什么,”金袋子道,“金爷还没唱完呐!”接着便拉长嗓子唱道: 你个丑猴莫要笑, 打得越狠咱俩越搂得紧! 金袋子问道:“巧妹子,金爷唱得可好听?”巧妹子跳到主人肩上,欢腾着用手掌拍起了主人的脸。 这老半天,金袋子骑着马,慢慢地在城里的土街上逛着。 他知道,这是一座一切营生都与马有关的镇子。土路两边的店铺挂着的店牌,样样都带着个“马”字:马料馆、马肉馆、马鞋店、马鞭店、马梳铺、马药铺、马衣摊、马皮摊、马蹄社、卖马棚、马灯挑、马戏台、歇马凳、栓马桩、洗马井、赌马场……连挂在街面的每块布幌子上,也都能见个“马”字:快刀取马宝、活火煅马镫、卖套马杆、缝补马鞍、神眼相马、磁补马牙、专治烂马蹄、重盘马大肠、铁板刮马舌……那吃食铺子前更是招幡醒目:油爆马鞭、马肝粉条串肥肠、瓦盆炖马肺、酒糟马肚、红油马脑、大锅马骨头、一马九十九吃……在街口开张着的青楼妓院,也把“马”字写进了堂名:骑马楼、醉马阁、马蹄香、马汗巾、双马欢…… 金袋子更是知道,这镇子不仅是南来北往的马帮、马客和各色骑马人打尖驻足之地,更是方圆数百里的牧民、原住民和衙门官员买卖马匹和寻欢作乐的地方,街面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各种打扮的行人和各种毛色的行马,碎石地面上到处是一堆堆马粪和一摊摊马尿,镇子的尘土中席卷着一股薰人的且又是那么好闻的马骚味。镇子的十字街口,立着个很大的绞刑架,此时看去,绞架上挂着两个浑身尘土的男人,大概吊死了已有好几天,两人的脸上叮满了冬日的苍蝇。 金袋子在绞刑架前停住马,用手中的马鞭将帽子稍稍抵高了些,朝挂着的两个人看了一会,回头又看了看一旁的土墙。墙上贴着一张官府处绞盗马贼的布告,“盗马贼”三个墨字写得特别大,画着红圈圈。金袋子将帽子压了压,继续朝前走去。 不远处一条巷子口,走出了一双后跟挂着铁环的靴子。显然,这个看不清脸面的人在注视着进镇的金袋子。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镇外荒原上,风车和风筝在隐隐雷声中策马奔驰着。 “姐!”风车从袋里取出个木片小风车,插在了头发上,小风车叶片吃了风,便哗哗地转动起来,“姐,今天玩得真开心!那个金袋子,还真以为咱们是卖艺的哩!”风筝不作声。风车道:“还在想着丢马的事?” 第8章 风筝道:“风车,我真的没弄明白,我和你都骑在马上,那尘土一起,怎么就坐在土墩上了呢?” 风车笑:“一定是金袋子施了障眼法。你没听人说么,施障眼法的人,莫说是一匹马,就是一座山,也能变丢了!”风筝道:“我在想,一定是金袋子用尘土把咱们的眼睛迷住了,再用套马索把你我从马上拖下来,趁乱着时候,他就牵走了马!”风车笑起来:“姐姐没糊涂啊?不过,你只是说对了一半,牵走马的不是人,是猴!”“是猴?”风筝道,“这么说,你都看见了?” 风车道:“这种把戏,骗得了你风筝,骗不了我风车!” 两匹马冲上草坡,停住,风车和风筝像泥鳅似的从马背滑落。两人躺在了草上,看着天空。 “姐,那个金袋子,长得可真丑!”风车说。 风筝道:“听说,越是丑的男人,娶的老婆越漂亮。” “你长得这么漂亮,将来嫁的男人,会比金袋子还丑?” “那你不也一样,也要嫁个丑男人?” “丑男人我可不要哩。我宁可嫁给……嫁给马,也不嫁给丑男人!” 两姐妹一起笑了。天空中,飘浮着几朵白云,太阳又大又黄,像个很大的饼子。“风筝,”妹妹看着天,“爷爷让咱们在马牙镇等着他,你说,爷爷真能把汗血宝马给找回来?”风筝也枕着手看天:“我听弹马头琴的过路人说,谁心里想着什么东西,天上的云就会变成什么东西。风车,你莫说话,咱们看天上的云能变成马么,要是云变成了马,爷爷准能把汗血宝马找回来!——你把头上的风车停了。”风车抬手拉了拉从风车叶片上挂垂下来的一根串着细珠子的小绳,卡住了叶片,风车停了,道:“要是云不变马呢?” “不会,一定会变马的。” “我说的是……要是不变呢?” “我说的是……一定会变!” 两人不再争,一起看着天上的白云。湛蓝的天空中,云态变幻无穷。突然,风车惊叫了起来:“姐!你看,云像什么?” 风筝看着云,脸色渐渐变了。天空中,云像一座大坟! 大雨猝至。 通往马牙镇的碎石小道笼罩在一片雨色中。荒原的天说变就变,阴晴无定。风筝和风车两姐妹骑着马,淋在雨中向马牙镇走去。远处,马牙镇的城楼飘摇在大雨里。奇-書∧網“风车!”姐姐满脸雨水,回过头来问道,“你再说一遍,那块云像什么?” “像坟。”风车大声道,头发上插着的小风车在飞快地转着,溅起一圈圈水花,“像一座大坟!”“不!”风筝冲着妹妹大声喊,“不像坟!像一个山包!” 风车道:“爷爷说,草原上的山包,就是坟!是埋马的坟!” 风筝勒住了马:“我怎么没听爷爷这么说过?” “你自己问爷爷去!” 风筝自语:“如果这真是坟……这么大的一座坟……我和你,还有爷爷,还能见到汗血马么?” 雨水如注,在人身上、马身上像游蛇似的流淌。 马牙镇泥泞的街面上行走骑马的金袋子,雨在他的破烂皮衣上流淌着。 在一个巷子口,金袋子看见了一家小酒店,便跨下了马。立即有一群光脚男孩冒着雨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牵过了马去,利索地在雨里刷起了马毛、喂起了马料。金袋子把巧妹子架在肩上,给地上扔了几个铜板,对男孩们道:“别弄散了马尾巴辫!”看了看酒店门上的那块“醉翻马”小匾,走进店去。 打成辫的马尾巴根上,扎着一条黄布带子!他本来是要把这条带子解下的,可这会儿雨大,他顾不上了。 “醉翻马”小酒店浮着一片带腥味的烟气,一口大铁锅架在门边,锅里煮着马肉马骨,一个店伙计正用一把铁勾子将锅里的马肉勾出来,放进一只大瓦盆。 巧妹子伸出毛茸茸的手揭去了柜上压酒坛的砂袋,金袋子取过锡吊吊了一提酒,闻闻,道:“马奶味重了点。”给酒囊添满了酒,扔出几个铜板在柜台上,抬脸对店主道:“老板娘,打听个事。”老板娘是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妇人,咧开黄牙笑道:“听马蹄子声,就知道是你金爷到了。金爷不用开口,大姐就知道你打听的是什么事儿。” 金袋子又掏出个铜板,在手指间转着玩:“桂花还活着?” 老妇人道:“你活着,她还能不活着么?还跟当年下狱前一样,开着客栈哩!” 金袋子道:“还卖肉么?” 老妇人道:“她还能卖什么肉?是个跟你金爷下过大狱的人了,想卖,也没有人敢买。”金袋子笑了,把手指间的铜板往老妇人的眉心一贴:“赏你个酒钱。” 他驮着巧妹子走出了店铺。老妇人在他背后给店伙计丢了个眼色。店伙计会意地点了下头,从后门闪了出去,穿上桐油雨衣,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骑上,飞快朝镇外方向急驰。 马蹄下雨水四溅。 雨还在下。一幢土楼的大门前挂着一只装马料的马袋子,袋旁是块木牌,牌上写着五个歪歪斜斜的字:“马袋子客栈”。 金袋子骑着马走来,在门外刚下马,从门里便跑出一个又矮又胖一脸蠢相的三十来岁男人,一把夺过马缰,咧着满嘴稀牙问金袋子:“带够住店钱了么?” 金袋子拍拍腰上的布袋,这矮男人便笑了:“怎么称呼?” 金袋子道:“金爷。” 矮男人讨着好:“镇上的人都叫我银圈!” 金袋子看了看店匾,笑道:“我说银圈,这店名,怎么叫马袋子?” 银圈牵马拴了,进了土楼走廊,给金袋子引着路。走廊拐拐曲曲的,又黑又暗。金袋子肩上搭着行李,牵着猴,边走边打量着廊旁的屋子。在这儿住店的客人显然不多,门大多关着。“您是头一回来马牙镇吧?”银圈道,“听您口音,是喝北边水的?”金袋子道:“你还没回金爷的话。” “店名是咱们老板娘取的,您得问她去。” “老板娘也住在这土楼里?” “咱们老板娘从来没出过这幢楼的楼门。” 金袋子跟着矮男人走进了一个院子,朝一间空屋走去。“等一等!”银圈道,“咱们老板娘有规矩,新来住店的客人,得先在院子里洗个澡。” “还有这规矩?为什么?” “老板娘怕虱子!” 大澡盆其实是个大瓦缸,搁在盖了大芦棚的院子里。棚顶上雨声如鼓。一大桶水从井里绞了上来,倒进瓦缸。金袋子扔下水桶,脱下衣裤,只穿着一条花布短裤爬进了缸去,哗哗地洗了起来。巧妹子不知从哪个皮囊里取来了一块香胰子,跳上缸沿,递给主人。 银圈手里拿着一个苕帚,拎起扔在地上的衣裤,扫起了土。“老板娘说了,”银圈道,“男人的头皮上最容易长虱子,得把头往水里泡着。” 金袋子把头埋进了水里。银圈趁着这机会,飞快地摸起了金袋子的行李。他的手碰到了鼓囊囊的布袋,捏摸了一会,脸上暗暗露出了笑。“轰”地一声,金袋子从水缸里冒出了头,笑道:“这么泡着,连匹马也该泡死了。” 银圈道:“金爷您自己慢慢洗,银圈给您扫屋子去!”说罢,匆匆走了。 金袋子看着银圈的背影,冷冷地笑了。他对巧妹子做了个手势,巧妹子跳下缸沿,跟了过去。 楼内的过廊更是狭小,曲曲折折像迷宫一般。银圈快步走着,忽儿拐个弯,忽儿入个门,时明时暗地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了一个小屋,轻轻敲了下门。 门内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洗了么了?” 银圈低声回道:“洗了!” 女人的声音在问:“哪路的?” “像是淘金的!对了,他自称是金爷。” “见到他的金子了?” “没见,摸到了个布口袋,袋里像是装着金豆子,挺压手的!” “金豆子?”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进来说!”门顶上的一个木扣被一根长绳拉动,木扣脱开,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银圈欠着身走进了漆黑一团的屋子。 一脸贼相的巧妹子蹑手蹑足走了过来,在门边趴下,偷看了起来。 屋内,银圈划火柴点亮了油灯。火光照出了一个坐在一只牛皮马鞍上的女人,那马鞍底下装着四个木轮子,显然这是一辆能行走的车。不用说,女人是个双脚不能走路的人。这女人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唇上印过唇红纸,细细的眉毛入了鬓,一绺特意披挂在右额上的头发遮着一块大疤。她是老板娘桂花。 桂花坐在马鞍车里道:“这金爷长得啥样?” 银圈道:“个不高,黑圆脸,对了,长着一双专迷女人的眼睛!” “没看错?”桂花惊声。 “银圈从不走眼!” “他身边,是不是还带着一只猴?” “对,”银圈道,“带着一只猴!那猴穿着的衣裤,跟主子一模一样!” 桂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来了!” “他来了?”银圈眼珠一怔,“老板娘认得此人?” “他就是金袋子!”桂花说罢,抓起两个木撑,将马鞍车往门外撑去。 门外,巧妹子见马鞍车出来,飞快地往来路跑去。 院子的芦棚下,金袋子还泡在瓦缸里,架着脚搓着脚趾里的泥垢。巧妹子从廊内奔来,叽叽叫着,跳到衣裤上,紧紧抱住了那只布口袋。 “果然是她!”金袋子笑了,对巧妹子道,“不用怕,她不会要金爷的布袋子!” 第9章 说罢,嘴里哼起了他自编的小曲: 楞个里格,楞个里格, 那县老爷开堂动五刑, 打断了干腿挑断了筋, 大奶也打成了两张饼! 马鞍车从廊内驶了出来,停住。“谁的大奶打成了饼?”坐在车上的桂花道。 金袋子的小曲打住了,隔着雨帘朝桂花看去,脸色慢慢变了,从缸里站了起来,浑身淋着水,怔怔地看着坐在马鞍车里的旧日相好。坐在车上的桂花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昔日情人。 桂花道:“我在问你呐!” 金袋子道:“问……问我什么了?” “我在问你,谁的大奶打成了饼?” “还大奶哩!”金袋子重重一跺脚,“桂花,你的腿怎么了?” “你忘了,在县大牢里,脚筋挑断了?” 金袋子突然像疯了似的从瓦缸里爬了出来,奔向桂花。他一把将桂花从马鞍车上抱了起来,看着她的脸:“桂花!告诉你金爷,你的腿,真的不能走路了?” 桂花泪汪汪地点点头。 金袋子急声问道:“马也不能骑了?” 桂花滚着泪珠点点头。 金袋子又问道:“在这马鞍车里,你已经坐了……三年?” 桂花满脸是泪:“是三年零两个月。” “你出牢后,什么地方也没去?” “脚筋断了,我还能去哪?回到马牙镇,给老客栈改了个名,又开上了。改的名,用的就是你金爷的大名哩!”金袋子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说哩!我的名字怎么挂在匾上了!这些年,想我不?”桂花看着金袋子像饿狼一般的眼睛,含着泪,也笑起来:“死鬼!你的眼睛还这么迷女人!说,这几年,你去哪了?” 银圈轻轻推开土楼的一间黑屋的小门,闪了进来,关上门,搬开一只木柜,墙上露出了一扇暗道的小门。他将小门打开,肥胖的身子钻了进去,弯着腰,举着一盏油灯网,在暗道里颠踬着急走。 他知道,自己的女主人这会儿将要干什么了。 土楼一间干净的客房里响着笑声,炕桌上摆着一坛酒、几样下酒菜和一大盆肉。桂花和金袋子面对面坐在炕上说笑着,巧妹子也大模大样地坐在桌边,抓着一块肉吃着。 “金爷,”桂花风情万种地看着金袋子,“我知道你这个盗马贼与别的盗马贼不同,从不吃马肉。这盆子里,是羊肉,我让银圈去买的,酒也是刚出窖的,辣了点,正合你的酒性。”金袋子端起酒碗闻了闻,笑道:“多年没喝上这么好的酒了。记得上回喝这么好的酒,也是和你在一个炕上。” 桂花道:“你还没告诉我,这几年,你去哪了?” 暗道小屋里,银圈把头顶上的一根顶棍轻轻移开,抽掉顶着的一块木板,一线光亮便从上面透了下来,传来了金袋子和桂花的说话声。 显然,这上面就是金袋子住的客房。银圈取过一个磨得发亮的马腿骨,一头顶在地板下,一头顶在自己的耳朵上,偷听起来。 客房里。金袋子喝下一碗酒,抹了嘴,道:“实不相瞒,我金袋子出狱才三个月。”桂花道:“不会吧?我被远房的表哥从牢里赎了出来,打听过你,都说你没事,只要花些银子,也能出狱的,就让人给县老爷送去了五十个大洋,还有两匹好马。”金袋子道:“你我本来就没罪,不就是那县老爷要睡你,见你被我占了,你对他也是横着一根大门闩,恨上了我,也恨上了你,连瓜带秧一块给拿了。你送钱送马救我的事,我也在牢里听说了,可就在出牢那天,一个从前合伙盗过马的人在牢里认出了我,告我是盗马贼,那县老爷也就不敢再放我了。” 暗道小屋里,银圈在马腿骨里听着地板上传来的对话。 桂花的声音:“这么说,你在牢里又呆了三年?” 金袋子的声音:“其实只有一年,那县老爷有个弟弟是贩马的,便放我出牢,帮他弟弟盗了一年马,直到三个月前才把我腿上的铁链子给取下,放了我一条生路。” “你帮人盗马,是戴着脚链子的?” “他们给我戴的脚链子有一丈长,不是跟没戴一样?——桂花,你真好看,还像从前一样,一喝酒,脸上就长桃花,过来,金爷亲你一口!” 桂花娇滴滴的声音:“这几年,桂花想死你金爷了!金爷,快把猴撵到门外去,让猴坐这儿,多碍事呀!” 金袋子的声音:“巧妹子,出去一回!金爷要跟桂花说会贴己话!……这就对了,把门关上!” 响起关门声,显然,巧妹子出去了。 银圈气喘起来,踮起脚,把眼睛贴着地板缝往上看去。透过板缝,他看见一件件衣服从炕上扔了下来。 他肥厚的胸脯急剧地起伏。 他再次把眼睛贴在板缝上。他看见,桂花在炕上脱下了红抹胸,露出了一对裹在红布囊里的肥实的大奶。金袋子一把将那红布囊扯了,便有两个吊在奶头上的豆子般大的小铜铃晃动起来,像嘤嘤的虫鸣似的响开了,金袋子在这“虫鸣”声里将桂花搂在了自己毛茸茸的怀里,接着便是炕板雷动般的大响。 银圈喘着粗气,双眼血红,咬牙切齿地垂下了头。突然,他脸上浮起了杀气,把手伸向腰后,抽出一把尖刀。“夺”地一声,尖刀从他手中飞出,重重地在一堵板墙上插住了。那板墙上,一排铁勾子挂满了血衣,插着一把把磨得雪亮的肉斧与板刀。墙边的一只大木墩上,砍着一把大肉斧。不用说,这“马袋子客栈”是一家杀人夺财的黑店!而这间屋子,就是杀人之处! 地板上面传来桂花尖着嗓子的欢叫声,欢得像唱歌似的。 银圈脸色苍白,一把抓过铁勾子的血衣,走出了屋子。 他来到后院的一口枯井边,将一块压在井口的大木盖移开。井下,堆满了血衣。他把血衣扔下井,重将井盖合上,瞬间,从井下传来了空洞的回音。 皇上的宝图 自行车轮子在紫禁城宫内殿坪的砖地上颠动着。 溥仪骑着德国造的白汉堡牌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蹬着。身后,一群太监和宫女跟随着赵万鞋,满脸是汗地跑着,手里端着铜脸盆、擦脸手巾、香胰子、水罐子、大小便盆等一应杂物。十多个宫廷乐手吹打着各种乐器,也跟在自行车后头一路小跑着。赵细烛吹着黑管,已是满头大汗。 溥仪时快时慢地蹬着车,有时还故意打个趔趄,吓得赵万鞋和太监宫女们失声惊叫。溥仪看了看赵万鞋,突然将车龙头一拐,身子侧了下去。早已是跑得面无人色的赵万鞋吓得急忙趴下,用身子去垫。就在他趴倒在地的当儿,溥仪将车龙头又一拐,车拐开了,咣咣啷啷的蹬车声远去。 赵万鞋趴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半个脸。 赵细烛一怔,急忙跑出乐队,跑到赵万鞋身边,伸手去扶,惊声:“你脸上淌血了!”赵万鞋眼里闪出笑泪,道:“当奴才的不淌血,那就不是奴才了。快走,好好吹你的黑小三!今儿个,我瞅着皇上的心里挺高兴的,咱不能让皇上扫兴了。” 赵细烛看着半个脸上全是血的赵万鞋,不知所措。 “快走!”赵万鞋低吼。 赵细烛无奈地点点头,站起身,边吹着黑小三,边去追乐队了。赵万鞋看着赵细烛的背影,笑着自语:“懂事儿了。” 当晚,养心殿的盘龙灯柱上,通红的烛泪流淌着,烛光把案上的那副金丝边眼镜也照得通红。殿门轻声响了下,赵万鞋挑着照路灯笼,轻声走了进来。“皇上,”他弓下腰,对着龙屏上的人影子低声道,“依您的吩咐,那四十头羊,送出宫去了。” “万鞋,告诉朕,朕今年几岁了?”溥仪道。 “皇上龙龄十九了。” “是么?有十九了么?这么说,朕三岁登基,七岁逊位,受着国民政府的恩典,才在这紫禁城里住了这么多年头?” “皇上,报时钟已是……” “别打断朕的话,”龙屏里的溥仪道,“朕坐在这儿想了好半天,只想着一件事儿,想着那群送出宫去的喜羊。”赵万鞋道:“奴才知道,皇上心里是舍不得那群喜羊。……皇上在龙椅上坐了好半天了,该回坤宁宫歇歇了。奴才这就给皇上掌灯……”“万鞋,”溥仪的身影动了下,打住了赵万鞋的话,“朕每天夜里都要在养心殿坐上两个时辰,这你是知道的。可你有没有想过,朕孤坐在这儿,是为着什么?” “皇上是想着要把龙椅给坐暖和了,好上朝亲政,办理天下大事。” “这天下,已经不是朕的天下了,也就是说,这龙椅已经不是朕的龙椅了。朕这么枯坐着,是在看一样东西。” “皇上是在看龙案上摆着的眼镜。” “不对,朕在看笔,看龙案上的朱笔。”溥仪从笔架上摘下一支大笔,用手指舐舐干枯的笔头,凄然一笑。“这支刻着‘恩泽天下’四个字的朱笔,都说是能够定江山、开民心的。先帝们用着它,办成了那么多经天纬地的大业,直到宾天的时候,还都忘不了要对它说一声谢谢。可朕的这只手,能拿得起这支朱笔么?朕死的时候,也能对它说上一声谢谢么?看来,是不能了。……这笔,那么多年没舐过朱砂红了,你看,这笔上的毛,也像人的头发,都变枯了。”说罢,溥仪抬起右手,把食指放到嘴边,用牙咬了一下,一滴血从指肉上渗了出来。 “皇上!”赵万鞋惊声,“您这是……” 溥仪没有再说话,把朱笔凑近手指,让笔尖将血珠吸了,重又将笔挂上笔架。 第10章 吸了鲜血的朱笔在笔架上轻轻晃动着。 殿坪上,一群太监在扫着地。赵万鞋手里拿着一轴黄绫裹着的画,匆匆走来,喊:“赵细烛,过来!”赵细烛放下扫帚,走近赵万鞋身边:“赵公公有吩咐?” 赵万鞋把赵细烛拉到一边:“还记得那个刀子李么?”赵细烛一愣:“刀子李?您是说,住在西华门外厂子屋的那个阉治太监的刀子李?” “就是他。” 赵细烛点头:“记得。当年,是您让我找他把祸根给阉了的。”赵万鞋道:“你出一趟宫,见他去。”“见他去?”赵细烛又一怔,“我……我不是早阉干净了么?” 中午,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赵细烛见到赵万鞋在廊影下等着他。 赵万鞋道:“前些天,皇上差人把四十头喜羊送出宫去,卖给了屠宰棚子,刀子李见了这群羊,说这些羊是皇上的喜羊,不能杀,便自己花钱把羊卖下,送回宫来了。皇上听说了此事,淌了好一会泪,说还是刀子李有良心,让我去古董房领出幅画来,送去赐他。” 赵细烛道:“您是说,让我去送画?” 赵万鞋把画轴递到赵细烛手里:“把画送到了就回宫,别出岔了,明白么?” “明白!”赵细烛捧着画轴,道,“您放心,什么事也出不了!” 他要了一辆车,很快出了宫。 坐在车内,赵细烛的怀里紧紧抱着那轴用黄绫裹着的画。他知道,这回办差,不能再像上回卖乐器那样出事了。 赶车的是那个老差役,马鞭子打得懒懒的。赵细烛探头看看车外:“您这是把车往哪赶?”老差役道:“你不是去找刀子李么?他早不在厂子屋住了,去北城门柿子口的肉市当屠夫了。” “刀子李当上屠夫了?”赵细烛咸到意外。 老差役道:“操的不还是老行当?都是下刀子的活。不同的只是,他当年割的是男人的祸根,如今割的是猪羊的脖子。” 马车驶出一条胡同。赵细烛朝街面看去,路面正在过兵,一队挎着长杆钢枪、挂着大砍刀的国民军骑兵在马背上挺着身板儿,威风凛凛,目不斜视,耷拉在马鞍子旁的油布卷儿和龟壳水壶一耸一耸的。赵细烛低声问老差役:“不会是又要打仗了?”“不像。”老差役勒住了马,“没瞧见马蹄子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吃布袋料、站烂泥坑的营马。” 骑兵远去,马车重又驶动。老差役发现身后的赵细烛仍在歪着脖子看着远去的骑兵,道:“看什么哪?”赵细烛笑笑:“看马。” “你属马?” “不,属猴。” “那你跟马正犯着冲。猴克马,马见了顽猴,没辙。” “我在想一件奇事儿。” “什么奇事儿?” 赵细烛一本正经地道:“我在想,那马拉了屎,又没人用纸片儿去擦它,那马屁股怎么还这么干净呢?”老差役笑了:“傻,那马尾巴一甩一甩的,不就是纸片儿么?”“这倒也是。”赵细烛摸起了头,笑道,“人要是有尾巴,也就省事多了。”老差役道:“宫里的人,都拿你叫黑小三,我看你呀,该叫傻小三才对,说出的话来,连傻子都不如。对了,上回送你去跪马庙,你硬说有人跟着车唱戏,把我也给说糊涂了!这会儿我才知道,你是个大傻子哩!” 马车来到柿子口肉市的时候,太阳已经稍稍偏西。 这是一个专卖牛羊肉的市场,人头挤挤。临街盖着的芦棚子是些斩杀牛羊的场子,门前老粗的杠子上挂着半扇半扇的红肉,抬着大秤称肉的伙计在大声吆着斤两。畜叫声、磨刀声、砍肉声、讨价还价声,算盘珠儿的啪啦声响成一片。 赵细烛抱着画,在人堆里挤着。他向人打听:“店家,刀子李在哪间棚子里干活?”“你找刀子李?”砍着一腔大羊的肉铺伙计打量着赵细烛,“找他干嘛?” “我和他是……熟人。” “熟人?”伙计又打量了一下赵细烛,“这么说,你是个太监了。——往西拐,过三个门脸就是!” 赵细烛按着指点进了一间敞着板门的大芦棚,推开像门帘似的挂在门前的一扇扇羊肉,走进棚来。几口大锅在烧着水,三五个壮汉围着锅台旁的案板,给那刚剥了皮子的白羊开膛,掏出的肠肠肺肺冒着热气,啪啪地往一口大筐子里扔。几条脏狗站在筐边看着,狗毛上也都沾着腥血。没人搭理进来的赵细烛。赵细烛四下瞧着,问:“刀子李呢?” 一个开着膛的壮汉往身后示意了一下。赵细烛回头看去,靠棚子后门挂着块破破烂烂的大油布,里头有些动静,他掀起油布,走了进去。 刚被宰倒的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还活着的一群羊叫唤着躲成一堆。靠芦墙的角落里,一个赤着膊的肥胖汉子弯着粗腰,在一口大瓦缸里淘捞着什么,撅着的肥臀上满是污迹。赵细烛咳了一声,肥汉抬起了腰,回过脸来。 赵细烛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四方脸红得像块猪肝,鼻子上裂着豁口,眉毛像是被火燎去,横在眼皮上的不是两道黑眉,而是两道蜈蚣般的大疤。 他从大疤上认出了刀子李:“您老人家……就是刀子李吧?” 刀子李道:“你是谁?” 赵细烛强笑着:“我就是赵细烛啊,还记得不,那年,是您给我办成那事的?” 刀子李瓮声道:“不认得你。”说罢,他把待宰的羊赶往木栏。赵细烛跟在他身边,强笑着道:“我想您老人家是认不出我了。在您的眼睛里过了那么多人,哪会记得我?”刀子李却是笑了:“你真以为我刀子李认不出你了?你不就是赵万鞋的同乡么?那年,你刚躺上我的大板凳,还没等我下刀子就晕死了过去。对了,后来是谁阉你的?” 赵细烛最怕有人提起这回事,每当有人问他当年下阉刀的事,他都会弓下身子退开,从不作答。可此时问的是刀子李,他不能不回答他,便道:“那回,在您这儿没阉成,后来我打听到住红庙口的大门牙下刀子的时候先使麻药,也就找上他了。”刀子李道:“下了麻药再阉,十有九死,你也忒胆大,敢上大门牙的棚子。今日还能见上我刀子李,是你命大。”赵细烛欠欠身:“这当年的事,我对不起您。”“别提那事了,”刀子李打断了赵细烛的话,“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他又开始宰羊。赵细烛托起手上的画轴:“赵公公让我给你您送上一幅画。”刀子李头也没抬:“送画干嘛?”赵细烛道:“皇上听说您老人家把宫里送出来的那四十头喜羊又给送回宫了,说您有良心,赏您一轴画儿。” 刀子李扔下刀,接过画,在手上掂了掂,说道:“我是个玩刀子的,要画干嘛?”将画往一堆剥下的羊皮上一扔,“你回皇上的话,真要恩赐点什么东西给刀子李,随便送个碗儿碟儿的,比画儿字儿的实用。”赵细烛道:“这话,我一准带到。可画既然送来了,您得收下,不然,我回不了话。” 刀子李从羊皮上拾起画轴,扔到赵细烛怀里:“就说我收下了。画,你带去吧,想送谁就送谁,送不了就去天桥找个地摊卖了,也好给自己买双袜子穿。” 赵细烛忙道:“不不,这画是皇上恩赐给您的,我不能要。” 刀子李眼一瞪:“要你收下你就收下!” 赵细烛想了想:“好吧,既然您不喜欢画,我代您卖了,买上几件碗碟再给您送来。”说罢,他捧着画跑出了棚子。 就像前回卖洋乐器一样,赵细烛捧着画,又来到天桥。他知道,天桥卖的是百行杂货,什么都能卖。他托着画,叫卖开了:“上好的画轴!还没拆套儿哩!谁要买嗳?” 没有人来问津。赵细烛拉住一个穿戴体面的中年人:“先生您要买画么?”中年人摇头,拨开赵细烛的手走开。一个牵着骆驼卖骆驼奶的老汉走来,赵细烛又拉住了他。老汉接过画,塞腰带里,取个瓢要去挤骆驼奶,赵细烛急忙从老汉腰里拔出画,摆着手逃开。他跑远了,才又扯起了嗓子喊:“谁要画嗳!” 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木偶戏场,忽想起了什么,站在戏台前看了起来。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耳熟”的锣鼓声和唱戏声。 鬼手和跳跳爷在修着戏台棚子,几个孩童躲在布篷下偷偷玩着木偶,把丝线缠成了一团。“还想逃么?”鬼手突然出现在孩童身后,一手一个拎住了孩童的衣领,骂道,“又是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你们把提线缠乱了,这木偶还活得了么?” 孩童们假哭起来,嚎成了一片。 鬼手厉声:“还哭!知道我是谁么?” 孩童一叠声回话:“你是鬼手!” 鬼手的脸冷着:“知道还敢来?说吧,该怎么赔?” 孩童又放声假哭起来。 “放了他们吧,”站在一旁看着的赵细烛对鬼手道。鬼手回过脸,打量着赵细烛:“你是谁?”赵细烛笑笑:“我叫赵细烛,我来您这儿听过戏。”鬼手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那个一个人坐这儿看戏的?” 赵细烛点点头。 鬼手道:“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赵细烛又点点头。 鬼手道:“你不喜欢木偶戏,所以就睡着了?” 赵细烛摇摇头。 鬼手道:“这么说,你是喜欢木偶戏才睡着的?” 赵细烛道:“赵公公说,看戏的时候睡着了,那是戏演得好,那台上演的,都跟着睡着的人跑到梦里去了,也就不会再忘记了。” 鬼手终于笑了:“这句话有点意思。 第11章 你是宫里的太监吧?”赵细烛没作声,一脸窘态。鬼手看着赵细烛的脸,哈哈大笑起来,那几个孩童趁机一溜烟跑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跳跳爷从一堆木板底下钻出来,道,“男人身上,不该这么干净,多了个刀疤儿,少了块肉件儿,那不是坏事,能让男人记住该怎么做男人。”鬼手仍在笑着:“跳跳爷,你别跟他说什么男人了,他是太监,还是男人么?”赵细烛的脸色苍白起来,瞪了鬼手一眼,垂下脸,匆匆走了。 跳跳爷急忙喊:“哎,你怎么走了呢?”鬼手也大声道:“我说小太监,下回来看我鬼手演戏,别忘了带上一张床来,我喜欢你睡着了看戏!” 赵细烛已经走远了。 戏棚里,传来鬼手的大笑声。跳跳爷在将各种各样的乐器往身上挂着,对鬼手道,“这些天夜里,可不是月圆的日子,你又上哪去了?” 鬼手道:“我还能上哪?找男人去了呗!” “我可记着呐,这些天,每回演完戏收幕,你就像老鼠似的一溜脚就不见了。” “听你这么说,我鬼手不是还得添个名,叫鬼脚?” 跳跳爷从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柳叶刀,往护腕皮子上蹭着,抬眼看着鬼手,道:“我这把刀,当年可是开过大荤的。你闻闻,这刀上有股什么味?”把刀凑近鬼手的鼻子。鬼手一抬胳膊,手上挂着的一匹木偶马突然张开牙,“夸”地一声,一口咬住了跳跳爷的柳叶刀。跳跳爷的脸僵住了。鬼手大笑起来,道:“跳跳爷,你给我记住,马蹄践尸、马牙衔刀,可都是戏词里唱着的。下回再跟我玩这一套,咬的就不是刀,而是手了!” 木偶马的马牙重重一嗑,柳叶刀“叮”地一声落了地。 在天桥走了几圈,赵细烛发现自己仍又回到了老地方。 他在一家卖瓷器的铺子外停住,眼睛看着铺里货柜上的碗碗碟碟。“您店里的碗碟贵么?”他问店主。店主道:“您要买?” 赵细烛点头。他随店主进了铺,指指手上的画道:“我用这轴画,换您八只碗八个碟子,行么?” 店主问:“画的什么?” 赵细烛摇头:“不知道,我还没看过。” “打开我瞅瞅。” “嗳!”赵细烛高兴起来,把画轴从黄绫套里抽了出来,“借您手,托托画轴。”店主把画轴托在手里,画在赵细烛手中缓缓展开。 这是一幅宋人的《天马图》,画着八匹神姿精绝的汗血宝马! 摊主看着画,一脸不屑:“破纸上画的嘛牲口!”画纸上的天马在赵细烛眼里是倒悬着的。他从画上抬起眼:“画的是马。”摊主把手一松,画轴落地,道:“用这几头破牲口换我八个碗八个碟,你当我是喝了三坛子高粱喝迷糊了?”赵细烛急了,指着画上的马道:“这画上的马,虽说掉了点色,可您看这马鬃,这马尾巴,根根见丝哩!这马屁股,画得多圆!对了,您再看,这画的名就叫《天马图》!您识字不,这儿还题着诗哩!”吹了吹画上的灰,辨认着字迹,念道,“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您瞅,录的还是杜甫的诗哩!您知道杜甫是谁么?”店主道:“你别再罗苏了,要换,就四个碗四个碟,要不换,卷画走人!”赵细烛道:“这八匹马,就换您八个碗碟啊?”店主道:“废话!这纸上的马,能骑么?能拉车么?” 赵细烛想了一会,狠狠心:“行!换就换!不过,您得给我挑八个好碗碟,得带画的。” 店主道:“你自己挑吧!” 赵细烛从柜上的碗碟堆里挑了一会,挑出了八个画着马的碗碟,高高兴兴地一摞,笑道:“就要这八匹马了!” 很快,赵细烛拎着用麦秸打捆的碗碟,与店主道了别,走出了铺子。店主找了根木叉,将画挑了,往门楣的钉子上一挂,又拾了根麦秸秆,扭成他草标模样,往画轴缝里插了。这是现货现卖的意思。 宋人的《天马图》在街风里摇摇晃晃。 赵细烛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天马图》。不知为什么,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耳熟的唱戏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回到木偶戏场的。怀里抱着那叠碗碟、在板凳上坐下的时候,他心里想,或许是那响在耳边的唱戏声把他给引到这儿来的。 看戏的人不多,三三两两散坐着。戏台上,木偶马在锣鼓声里打面一团。透过幕布,可见在给木偶提线的鬼手在尖着嗓女高声唱着,浑身挂着乐器的跳跳爷像筛子似的大动着,奏出各种乐声。两匹木偶马打得难分难解。赵细烛看得心悬气急起来,跺脚摆手给木偶马鼓着劲。 鬼手在大声地唱: 天山点起十万兵将, 马蹄踢起尘土千丈! 猛可里爆雷似一声喊响, 早有了铁桶般四下刀枪! 杀得个千尸万骸悲风荡, 丢弃个千段万根灌血肠! 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 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 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 赵细烛听得呆了。“咣”地一声响,他手里的碗碟落了地,全打得粉碎。 他傻眼了! 长长的胡同。赵细烛手里捧着一摞破碗,哭丧着脸跟在刀子李后头走着。刀子李一把夺过破碗,扔到墙角边,道:“别愁着脸了!不就摔了几个碗么?没事,陪我刀子李去喝一盅,什么事也没你的。” 赵细烛仍在后悔着:“我要是不贪着看戏,这碗就不会摔了。” 刀子李道:“看的什么戏,把你迷的?” “木偶戏。演的是《汗血宝马》。” “你听着,少沾马的事,自古以来,人和马在一起了,这天下就大乱了。” 赵细烛不明白:“人和马在一起,天下怎么会大乱呢?”刀子李道:“人骑上了马,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着打仗么?要是天底下没有马,这做人的,还有这么多仗可打么?依我说呀,人该死,马更该死!马死绝了,这世道也就太平了!”赵细烛道:“这世道不太平,不能怨马。要是人不打仗,马能去打仗么?说到底,还是人自个儿爱打仗,这世道是让人自己给折腾成这样的,怨不得马。那唱戏的唱道:‘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说到底,是人对不起马,不是马对不起人。” “好个小太监,”刀子李笑道,“才听了几场马戏,就给马喊上窦娥冤了。其实,你们这些做太监的,都是马的命,供人使唤着了,还得顶着个千古骂名。” 赵细烛愣了,站停了脚。刀子李看着赵细烛道:“怎么了?”赵细烛笑了笑道:“您这句话,把我点明白了,我属的,不该是猴,该是马!” 到了刀子李家,刀子李便起火开灶,一把铜铲子在锅里炒起了红爆羊肠。 “我记得,”赵细烛坐在灶窝里拉着风箱,看着炒菜的刀子李,“您在西华门外那间破屋里住着的时候,天天有人领着男娃子来找您,让您给下刀子。” “那是过去的事了。可你还别说,如今还真有人领着男娃来找我私净哩。” “民国都这么些年了,还有人来找您?” “有!这市面儿乱,什么说法都有,就有人估摸着,没准哪一天那当总统的又换名当皇上了,往宫里的龙椅上一坐,又得使唤上太监。” “听您这么说,如今还有人想当太监?” “有!这世上,有想着当皇上的,就有着想当太监的。” “是么?”赵细烛吃惊,“这些人……都是请您来下刀的?” 刀子李低声:“这事可不能张扬!往后谁当皇上还没准,这些新太监,得悄悄地替皇上攒着。这就跟养马似的,马厩里不能没有马,哪一天主子爷喊着要骑马了,咱就得把马给牵出来!”指了下靠角落的小门,“对了,你推开这扇门看看,里头是什么?”赵细烛从灶窝里走了出来,走到屋角,推开了一扇破门,往里探进头去。他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吃了一惊。一条靠墙长凳上,坐着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在这人的怀里,紧紧夹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 男孩在吃着一根白罗卜,对着赵细烛笑了笑。赵细烛揉了揉眼,怔怔地看着男孩。吃罗卜的男孩在赵细烛眼里渐渐变着形,仿佛变成了他自己。 他猛地记得,那年自己也是这样坐在暗沉沉的屋子里,大口吃着一根白罗卜,眼睛紧张地看着半掩着的门。他记得,那时,从外间还传来刀子李的说话声:“记住,这可是你这辈子吃最后一根白罗卜了,吃完了,那罗卜就长回地里去了!”赵细烛垂下手,看着手里的半截罗卜,突然捂住嘴饮泣起来。门外响起绳索在屋梁上磨擦的叽嘎声,赵细烛的泪脸僵硬如铁,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动静。很快,屋外又传来了磨刀的嚓嚓声。赵细烛颤着手,身子缩成了一团。 “咚”地一声轻响,那男孩手里的罗卜掉了。 赵细烛吓醒了,发怔地看着地上那半截罗卜。男孩的父亲伸出手,把罗卜拾起,往裤上擦擦,又递到了男孩手里。男孩咬下一口罗卜,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对赵细烛笑着。 赵细烛急忙退出了脑袋,一把将门关上。 几样酱爆羊下水摆在了桌上,刀子李倒了两盅白酒,把一盅放到赵细烛面前:“喝!”赵细烛在发着愣,问道:“里屋坐着的,是父子俩?” 第12章 刀子李的声音很浊:“没错。” “那孩子在等您……下刀?” “没错。” 赵细烛站了起来,脸色苍白:“我、我得走了。”没等刀子李再开口,他像逃命似的逃出了屋子。 宫里长廊间,两个太监慌乱地奔跑着,对着迎面走来的赵万鞋大声喊:“赵公公!不好了,出大事了!” 赵万鞋沉声:“扯这么大嗓门干嘛?什么事?” 那老太监道:“宫外传进话来,有个去宫外办差的公公,不知招惹谁了,给杀死在西城的马市,才死了半个时辰,就围上苍蝇了。” 赵万鞋的脸渐渐苍白起来,暗想,赵细烛不是还没回来么?莫非是他出事了?他急忙道:“走,看看去!” “咚”地一声,刀子李的大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 刀子李将逃出大门有赵细烛抓了回来,大声骂道:“你他娘的不是玩意!我刀子李把你当成自己的朋友,才把你领回家来喝一盅烧刀子,还把这么大的事告诉给了你!可没想到,你撒腿就往外跑!说,你要去哪?”赵细烛一脸哭相:“我回宫去。”“回宫?”刀子李冷声,“不对吧?我看你是去警察局!”赵细烛一脸委屈:“我去警察局干嘛?”刀子李道:“你想卖我!” 赵细烛惊声:“我卖您刀爷?” 刀子李道:“你探得我刀子李还在干着阉人的活儿,把我给出卖了,也好向民国政府讨个赏钱!”“刀爷!”赵细烛叫起来,“您可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卖您刀爷哇!再说……”“别说了!”刀子李吼道,“你已经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赵细烛脸色惨白起来,“莫非……莫非刀爷要……杀我灭口?”刀子李哈哈笑出两声:“杀你还不跟杀一头羊似的?本来,我倒是想让你喝完了酒就送你走,可现在我得把你留下了!我得让你替我捧着石灰盆子,跟着我成全那男孩!”赵细烛大惊:“您……您让我跟您合伙……阉人?”刀子李道:“只有合了伙,你才不敢卖我!” 赵细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他的眼前又浮起了自己当年在这间屋子里的情景——一条长长的带着铁环的大板凳“轰”地一声放在屋柱旁,从梁上落下两根拴人的麻绳。木板凳的四条腿在喀喀地动着,上面躺着赵细烛。一只皮囊打开,囊夹里插着七八把各种各样的小刀。又一只布囊打开,囊夹里插着七八支长短不一的鹅毛管…… “起来!”刀子李踢了赵细烛一屁股,“这儿不是茅房,你蹲着干嘛?起来!”他从一个暗处取出皮囊和布囊放到桌上,接着打开的一只盖着布的瓦盆,盆里盛着半盆浮着花椒粒的香油。 赵细烛吃惊地看着,仍未从自己的回忆中醒来——一只大手在忙碌着……毛边东昌纸浸入了油盆……递上一把剪子,将浸透了油的东昌纸剪成四小块,重又放回油盆…… “把石灰盆子端来!”刀子李指着屋角,对赵细烛道。 赵细烛猛抬起脸,一步步后退着。刀子李逼视着赵细烛:“怎么了?怕了?”“不不,”赵细烛面无人色,一步步后退着,“让我走!让我走!我得……回宫……回宫……”他回过身,奔到门边,手力拉门。 “夺”地一声,一把刀子重重地插在了桌上。刀子李对着赵细烛吼道:“用这把刀子先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再走不迟!” 赵细烛看着桌上的刀,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刀子李举刀过顶,回过身,对着一口冒着青烟的香炉跪了下去,睁着发红的眼睛,看着贴在土墙上的一张宫神画像,道:“宫神在上,弟子在下,供香以告!此刀施之,绝人生理,老无收养,死无与殡,无罪之鬼,弃尸荒草!然,受刀之人,声言无悔,也无憾也!”念毕,将刀子在烟上转了三圈,爬起了身,大步走进里屋,把那孩子给夹了出来。 “把孩子给我绑上大板凳!”刀子李对赵细烛吼道。 赵细烛站着没动,一脸恐惧。刀子李又吼:“聋了!把孩子给我绑上大板凳!” 赵细烛抹着脸上的汗:“刀……刀爷,我能……能问孩子的父亲……一句话么?” 刀子李侧过脸,狞声:“什么话?” 赵细烛咽下唾沫,吃力地道:“我想问他,他把儿子送到京城来受阉,真的是以为宫里……宫里往后还要再添……再添太监?” 刀子李冷笑了一声:“你不信我刀子李的话?”赵细烛道:“我得亲耳听男孩的父亲说出口。” “我看你是想告诉他,宫里不需要太监了,是不是?”刀子李道。赵细烛道:“宫里要不要太监,是皇上的事。我只是想问问他,今后要是宫里真的不需要太监了,他的这个成了阉人的儿子,还能靠什么活下去?”刀子李大笑起来:“要是宫里真的不使唤太监了,要活还不容易?当和尚,当叫花子,还不照样活着?” “这都不是生路!”赵细烛说。 “那就自寻死路去!”刀子李又发火了。 赵细烛看了看摞在小桌上的十来个银元,不知哪儿来了胆气,提高声音道:“刀子李,你就为了这几个钱,也不问问如今是什么年代了,把个孩子一刀就给阉了,你……你还有良心么?”刀子李一愣,旋即笑了:“你打的棍子也太狠了些!我可告诉你,这可是孩子的爹求我下刀的!行,我把孩子爹叫出来,你自己问他,到底是我刀子李贪他的钱,还是他想着让儿子当上吃穿不愁的小太监!”回过脸对着里屋大声喊,“孩子爹!你出来!” 里屋没有动静。刀子李又喊了一声。里屋仍无动静。刀子李疑惑起来,示意赵细烛去里屋看看。赵细烛急忙点了头,回过身走到里屋的门边,轻轻推开了门。 他朝屋里看去,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男孩的父亲已吊死在窗上! “他死了!”赵细烛回过脸,对着刀子李喊。刀子李一惊,扔下孩子,一把推开赵细烛,冲进里屋。 赵细烛脸色惨白如雪,站在门前发起呆来。突然,他的目光落在门板的大铜锁上,猛地伸出手,将里屋的门一把关上,扣上了大铜锁。“快跑!还不快跑!”他对着男孩大声喊道。 男孩吓哭了。被锁在里屋的刀子李推起了门,门板大晃。赵细烛一把拉起了男孩,冲出了屋门。 喧闹的马市挤满了人和马匹,满地流淌着马尿、堆积着马粪。赵万鞋的马车驶来,在一个大马棚前停下。 赵万鞋和那老太监下了车,向人打听着一会,匆匆进了一个小窝棚。抬眼看去,吓了一跳:草堆里,趴着一个年轻太监的尸体,窝棚的窗口站着几个闲人。赵万鞋将尸体翻过身来,认出不是赵细烛,稍稍松了口气,问身边的老太监:“这人是谁?”老太监认了一会,惊声:“是御马房的小奔子!”赵万鞋皱眉:“御马房的?御马房的人怎么跑马市来了?” 老太监道:“得问问才知道。” 几个马市的闲人领着赵万鞋和那老太监朝一个卖马的大棚子走去。 赵万鞋边走边问:“这人卖了一匹宫里的好马,各位都见了?”那闲人回道:“见了!他说是从凉州的军马场领着匹刚上膘的御马回京,听说宫里在遣散太监,不敢回了,要把这御马给卖了好作回老家的盘缠,没想着,刚把御马换成了钱,就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子,没吭出一声就死了。” 赵万鞋问:“见着捅刀的人是谁?”那闲人摇头:“不知道。这年头,有两样东西不能知道,一样是谁抢了谁不能知道,二样是谁杀了谁不能知道。” 进了大棚,赵万鞋一眼就看见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拴在桩上,一群人围着这马评说着什么。“借个道,”他拨开人丛,走到栗色马身边,抚了抚马背,道,“没错,是宫里的御马。谁将这马给买下了?” 没人回答。赵万鞋又问了一遍。 “我!”一个粗大的声音从人堆后头传来。 围着的人闻声让开了一个道。赵万鞋看去,吓了一跳,一个穿着大帅服的大胡子帅爷骑在一匹大马上,腰里挂着军刀,蹬着一双马刺靴,肚腰上别着两把皮套子短枪,一脸的冷笑。您这位爷是……”赵万鞋挤出笑来,问道。骑马的帅爷将手里的马鞭顶了下帽檐,抬高了脸,道:“看出什么来了么?” 一张满是麻点的脸! “莫非……”赵万鞋惊声,“莫非您是名震天下的麻大帅?” 麻大帅哈哈笑了:“有眼力!怎么,我麻爷买下一匹马,让你眼红了不是?” “喀哧”一阵响,骑马站在麻大帅身后的副官邱雨浓拔出了手枪,打开了机头。赵万鞋脸上的瘦脸抖动了一下,强笑道:“麻大帅莫误会,在下是听说宫里有个太监被人杀了,才赶来看看的,没想着撞上了您的宝骑,惹您生气了。” 麻大帅哼笑了一声:“刚才,你说这匹马是匹御马,怎么看出来的?” 赵万鞋道:“我不识马,只是……只是觉着这马长得身高体壮,想必就是御马了。”“哈哈哈哈!”麻大帅大笑起来,“身高体壮的就是御马,这话,也忒外行了些!邱副官,告诉这位公公,什么是真正的御马!” 邱雨浓抬起手枪,对着栗色马的前蹄抬手就是一枪!“砰!”随着枪响,那栗色马受了惊,抬起蹄子惊嘶了一声。麻大帅又笑了起来:“听了枪响就蹶蹄子的马,是草马!不是御马!”邱雨浓摆下了手,大声道:“来人哪,把这匹草马给牵到宰马场去宰了,换几坛酒给抬回军营犒劳弟兄们!” 第13章 上来几个士兵,牵着栗色马就走。麻大帅瞥了眼怔愣了的赵万鞋,笑道:“记着,麻帅要的御马,是宫里的那匹汗血宝马!你要是想发财,就替麻爷给牵出来,麻爷赏你个千两黄金!”说罢,打了坐骑一鞭,出棚而去。 邱雨浓掏出一张名帖扔到赵万鞋面前,道:“有了汗血宝马的消息,就给本爷打电话!”说完,打出一鞭,领着士兵驰出了马棚子。 马棚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赵万鞋一人。赵万鞋拾起名帖,怔怔地看着,额上汗水涔涔。许久,他咬紧牙,颤着手,将名帖撕成碎片,重重地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地拧起来。 一顶软轿在天桥街面的抬行着,轿窗里露着一张女人的脸,从她的素素淡淡的装束上看,谁也不会知道,她就是曾经名动军界的女军火商白玉楼。 白玉楼年近三十,却仍是眉清目秀,透过她的一双温柔的眼睛,仍能看出深藏着的隐隐的沧桑感。 软轿在卖瓷器的铺子外走过。 “停轿。”白玉楼道。显然,她看见了挂在铺门前的画。轿夫停下轿子,打起帘,白玉楼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色旗袍,手里执着块素白的帐子,一双青布鞋,看上去像个孀妇。 她走近画前,看着。几个路人也在看画,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便都走开了。 “这画卖么?”白玉楼问店主。 店主笑道:“没见插着草标么?” 白玉楼的声音很文弱:“什么价?” 店主打量着白玉楼:“您能给个什么价?” 白玉楼道:“把画卷上,到你铺子里说。” 店主将白玉楼引起铺里,白玉楼便道:“把店门关了。”店主狐疑着,把店门关上。“说吧,这幅画,你想要个什么价?”白玉楼道。 店主的眼珠转动着,笑了:“你该先问我,这幅画是从哪来的。” 白玉楼也一笑:“当然是宫里来的。” “您有眼力!从宫里弄出来的东西,该是个什么价,您不会不知道。” 白玉楼把手伸向桌面,“咯”地一声轻响,一把小巧的左轮手枪出现在桌上。店主吓了一跳,脸色变了,道:“您……您这是干什么?”白玉楼道:“我要是告诉你,这也是从宫里弄出来的东西,你信么?” “信!”店主惊慌地点头。白玉楼道:“从宫里弄出来的东西,该是个什么价,你不会不知道。”店主摇头:“不……不知道!”又急忙点点,“知……知道!” “我要是用这支枪换你这幅画,你愿意么?” 店主脸上的肥肉跳动着,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素素静静的女人,猜测着她的身份。白玉楼的手又往桌上一放,桌面出现了一张素色名帖。店主颤着手取过名帖,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失声叫起来:“白玉楼?您……您就是白大姑娘?” 盖着铁板的宫井 金袋子顶着风,策马疾驰在马牙镇外的荒路上。他的披风在夜色里看去,掀动得像一篷黑烟。他的马越跑越快,远处,渐渐出现了一片高地。 马驰上了高地的时候,月光暗淡下来,一眼望不到头的马冢起起伏伏,一座连着一座,木牌与石碑依旧站立在荒沙衰草间。流雾深处,不时地传来野狼的嗥叫声。金袋子下了马,牵着马走向坟场深处。 一块刻着“义马场”三字的石碑耸立在荒草从中。 金袋子看了一会碑,牵过马头,在这片历朝历代埋葬义马的大坟场间穿行着。四周到处是巨大的马坟和各种姿势的马石雕,走在这片谁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马冢的义马场里,谁都会觉得连风里都浸透着马的嘶声和马的气息。 马坟显然要比人坟大得多,金袋子在坟堆前走着,身边是流动的夜雾。他在一座大土坟前停住了,解下腰间的小马灯,点着了亮。坟前立着块很不显眼的石碑,碑上五个字:“癞子马之墓”。 他从马背的行囊里取出一把短短的小铁铲,在坟前跪倒,用力取起了坟土,冻得梆硬的土块飞溅。他的黄毛老马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一会,土坟取开了一个大窟窿。金袋子扔下铁铲,弯下腰从坟里抱出了一个大罐子。突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急忙放下罐子,拔出了手枪。 一只狐獾跑过。 金袋子松下口气,把枪插回靴子,重又捧上了沉甸甸的罐子,抹去罐盖上的土,把盖打开,抽去一叠油纸,把手伸进罐去,掏出了满满一把金件! “呸”地一声,他重重地吐去嘴里的泥,微弱的油灯光亮下,他的双眼闪着狂人般的兴奋。他把手里的金件一件件地在土上摊开。 竟是几十副佛肚里才会有的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马袋子客栈的过道是夜不挂灯的,一团漆黑。此时,一条肥矮的人影从过道移过,一直移向一条夹廊。这人是银圈。 银圈向通往暗道的屋子快步走去。一会儿,他便弓着粗腰,气喘喘地拐进了道暗。这暗道其实是间筑在地底下的屋子,银圈一进屋,立即搬过一张宽木凳,爬上凳对着头顶的地板听了起来。很快,他的肥肿的脸上露出笑。 他听到的是两个姑娘的梦呓声。 透过细长的地板缝,他看见那桌上放着风车姑娘的那只木片风车。靠着西墙的炕上,风筝和风车拥着被子睡得死沉,不时地咕哝几句梦话。 他将地板上的一个节疤悄悄地顶开,将一根细细的兽骨探了进去,很快,从骨孔里冒出了一股白烟。 再看那炕上,两姐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白烟开始在屋子里弥漫,渐渐将什么都罩住了。炕上,风筝和风车咳着,翻动着身子,却是怎么也爬不起身。 从骨孔里喷出的白烟越来越浓。只一会儿工夫,两姐妹的身子一软,迷昏了过去,再也不省人事。 “噗”地一声轻响,一块地板取去了,接着又一块地板也取去。银圈的头从地板下探出,看了看动静,笑着,爬进了屋子。他得意地搓着手,向炕边摸去。 突然,他发现了什么,回过手,把桌上的木片风车取到了手里,笑着对着风车叶片吹了一下,叶片转动起来。“好玩!”银圈对自己说,把风车咬嘴里,蹑着手脚,走近炕,对躺在炕上的风筝风车做了个擒拿的手势,笑道:“先带走谁呢?” 他像狗似的对着姑娘的脸嗅了嗅,拍了下风筝的脸:“嗯,你脸上有股香味,先带你!”他从腰间取下一根套绳,往风筝的腰上一套,又一抽,风筝便被拎了起来。“真轻!”他摇起了头,“干脆,两个一块带上。” 他把风车的腰也套上了绳,一手一个,从炕上拖了下来,往地板窟窿口拖去。 一条细长的人影子落地板上。 银圈一愣,看着面前的影子,脸色变了。 “你是谁?”他没有直腰,问。 影子没有回答。 从影子的动作上可以看出,这人正在缓缓抽出一把刀来。银圈的两只手一松,风筝和风车的身子“咚”地一声落在地板上。 影子手里的刀又尖又细。银圈缓缓抬起了脸,猛然失声:“是你?” “咝”地一声轻响,一滴血出现在刀尖上。 接着便是银圈倒下的沉重的响声,木片小风车滚落,在地板上转动起来,站在银圈面前的是一双挂着双环的马靴! 京城一条小胡同口,赵细烛和上驷院的驼背公公扛着几副鞍辔拐了出来,往街市走去。 鞍辔显然是宫里的旧时珍物,镶着珠宝。 赵细烛问道:“二位公公是上驷院的司鞍、司辔吧?”“就是。”驼背公公道,“要不,这皇上的鞍辔,谁能扛出宫去卖了?” 赵细烛说:“卖这马鞍子,也是皇上下的旨?” 驼背公公道:“你没听说宫里又要遣走一批太监了?每人发三两安家银子,这也不是小数,不卖些家当,能发得了么?” “是么?”赵细烛一惊,“又要遣走太监了?这消息当真?” 驼背公公道:“怕了?” 赵细烛苦笑:“我是想……我是想,真要是出了宫,我可怎么安身?” 驼背公公道:“家里没人了?” 赵细烛:“没人了。爹妈都死了,几门亲戚家,上两年染上了麻风,被封了门,一把火把老老小小全都给灭了。我要是还有脸回去,也回不了。” 驼背公公问道:“你那段割下的‘高升’,还挂在老家的祠堂么?” 赵细烛道:“听说早被人从梁上打了下来,扔给狗吃了。” 驼背公公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还年轻,可千万别想不开喔。真要是轮上了你,你就认了,出了宫,求人给个活干,有口饭吃,也就该知足了。对了,我有个远房表亲是开棺材铺的,你真要是没活路了,就去他那儿,好歹学个上漆敲榫的手艺,也不至于饿死了。” 赵细烛苦笑笑,没再作声。 这天一早,宫门口便有上百个被遣出宫的太监排着长长的队伍,前来领取银子,领了银子的便朝着身后的大殿叩个头,抹着泪往宫门外走。 队伍后头的石柱旁,站着赵细烛。他两眼失神地目送着这些弓着腰、背着小包裹黯然离宫的公公们。那队伍里,和他一起卖鞍辔的那个驼背公公也在,老人的背像是驼得更厉害了。 驼背公公领了银子,披散着满头白发,回脸看了宫里最后一眼,叩下个响头,向着宫门外踽踽走去。赵细烛的眼里浮满了泪水。他知道,这样的情景,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会轮到他自己了。 第14章 直到夜里,赵细烛才听说,白天出宫的公公,投河自杀了好多个。 这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恶梦里挣扎出来的。早上照例去殿坪扫地,他就见到赵万鞋手里托着个瓷盘匆匆走来,盘里放着些银元和纸币,显然,他在替谁募钱。 “各位公公,”赵万鞋的嗓子有些哑,眼睛红红的,“有谁身边带着钱的,捐几文出来,昨天放归的公公,投河死了五位,尸身还在河里泡着,等着雇人打捞哩。”有几位公公停下扫帚,摸出钱放进盘子。赵万鞋走到赵细烛面前,看着他的脸,低声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病了?” 赵细烛目光散乱:“这投河的五位公公……有上驷院的那位驼背公公么?” 赵万鞋苦叹了一声:“别问了,要是袋里有钱,你就给他……捐几个吧。”“这么说,他们死了?”赵细烛喃声,脸上滚下泪来。赵万鞋的眼里也涌出泪,道:“细烛,别再说了,人死如灯灭,全当是灭了一盏灯吧。” 赵细烛用手背抹去泪,从内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包里是五六块银元。他把银元全都放进了瓷盘。赵万鞋惊声:“你积攒的钱,全在这了。怎么,不过了?”赵细烛没再说话,拾起大扫帚,继续扫起来。 太监用膳房里,一群太监在长桌前吃着饭。 “说听了么?”一个干瘦的太监低着声道,“宫里闹鬼了!” 几颗太监的脑袋凑了过去:“当真?” 那干瘦太监道:“当真!听说,内务府有个公公夜里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就睡不着了,起了床,跟着那哭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众太监面色紧张地问。 干瘦太监压低声音:“防火夹道!” “防火夹道?”众太监惊声,“那公公见着鬼了么?” 干瘦太监道:“见着了!那位公公刚想跑,没想到这女鬼回过了脸来,一把掐住了公公的脖子,就这么一拧,公公死了!” 众太监发出“哦”的一声惊叹。一旁,手里端着碗的赵细烛在默默地听着。他想说,死了这么多公公,哪有不闹鬼的?可他没把这话说出来。 自己要是能碰上鬼就好了,他对自己说,鬼将命索了去,不是什么都解脱了么? “租马局”的破烂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条人影在黑暗中从院外投了进来。突然,寂无人声的院子里响起曲宝蟠的声音:“我知道你会来!” 人影怔了一会,道:“我也知道你会等着我!” 曲宝蟠声音很浊:“那你为什么还不进来?” 人影走进了院门。 进来的是索望驿。 从窗外射入的惨淡的月光下,索望驿和曲宝蟠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许久,曲宝蟠的手抬起,一松,“哗”地一声,一把银元从他的指缝间滑落,落了一地。 “你留下这几块银元,不会是向我买回你的命吧?”曲宝蟠看着索望驿道。 索望驿道:“你小看我索大人了!” 曲宝蟠道:“在你眼里,我如今只是个给马治病的马郎中,而你,是当年那个能从天山盗来一匹汗血宝马的朝廷英雄!” “知道我为什么要盗来宝马,再送进宫里去么?” “为了皇上的体面!” “不对!皇上的体面不在马上,而在龙椅上!难道你忘了,大清的皇帝都是什么皇帝么?” “都是马背上的皇帝!” “对!既然大清国的皇帝都是马上皇帝,那么,我身为大清国的臣子,就不能看着皇帝胯下无马!” “可你也许没有料到,你冒死夺来的那匹汗血宝马,溥仪根本就没有骑过一回!” 索望驿冷声一笑:“所以他做不成皇帝了!” 曲宝蟠的声音似乎从鼻孔里发出来:“你后悔送马了?” 索望驿道:“我身为大清国的将军,后悔二字从不沾身。倒是你,说出的话来,越来越不像王爷了!”曲宝蟠哈哈大笑:“说得对,我曲宝蟠早就不是王爷了!我已经说过,我如今只是个马郎中!” 索望驿道:“正因为你曲王爷当上了马郎中,我才给你留下谢你的银子。” “你想谢我?” “就凭着你这么多年给马治病的份上,我该谢你。” “我治我的病马,与你何干?” “可你忘了,我比你更喜欢马!” “这倒也是,”曲宝蟠不无嘈弄地道,“京里京外,谁都知道你索大人有一双识宝马的眼睛!” 索望驿道:“可这双眼睛,你想把它取了!” 曲宝蟠重声:“那是你的仇人要用一双狗眼换你的人眼!”索望驿笑了起来,指着桌上的一只打开着的铁盒:“就是这盒里的狗眼?” “正是!”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淌过马血的地方,不该再淌人血!” “你是说,要换个地方取我的眼睛?” “你是明白人!” “何时动手?” 话音刚落,曲宝蟠对着索望驿的门面就是一镖!索望驿躲过,从窗口跳了出去,曲宝蟠也紧跟着跃起。 两人几乎同时落在院子里。 索望驿站定了身子,道:“我知道你还不想杀我。如果你想杀我,你不会失手的!”“说得对!”曲宝蟠笑了起来,“等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我自会杀你!”索望驿也笑了起来。曲宝蟠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居然要弄清明白一件本不该让你明白的事!” “你知道我想弄明白什么事?” “当然知道!既然你已经卷入了汗血宝马之争,那你就一定想知道有关汗血宝马的一切!” “错了!”曲宝蟠冷笑了一声,“你不会想到吧,我曲宝蟠已把宫里的这匹汗血宝马的来路打听得一清二楚!”索望驿也冷笑了一声:“可你只知道这匹汗血宝马的来历,却并不知道,在这匹汗血宝马的身边,还有多少愿为它舍命的人!” “哈哈哈哈!”曲宝蟠大笑起来,猛地收起笑声,厉声道:“索大人!你不愧是朝中带过兵的人,既能驭宝马,也能使利器!我曲宝蟠这把大好砍刀,算是被你握在手里了!你没说错,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 “你之所以想要知道有多少人愿为这匹宝马舍命,是为了办一件事。” “说下去!” 索望驿的牙缝里嘣出了两个字:“夺马!” 曲宝蟠又一次大笑。 “曲王爷!”索望驿逼视着曲宝蟠:“你笑得太早了!如果我把发生在汗血宝马身边的一切都告诉了你,我想,你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说,你是打算告诉我了?” “是的,我会告诉你这一切的!三天后,我在马神庙里等你!” 曲宝蟠想了想,道:“好吧,三天后的晚上,我在马神庙等你!” 青森森的月光下,赵细烛盘腿坐在宫内防火夹道的荒草间,手里拨弄着他的“黑小三”,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丢魂落魄的眼睛。显然,他在等着掐死他的“女鬼”。他想,只有这样,自己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担忧了。 “细烛——!”远处,传来赵万鞋的喊声。 赵细烛捂住了耳朵,坐着不动。有什么东西走在枯草上,沙沙地响着。赵细烛对自己说:“来了!掐死我的鬼来了!”沙沙声愈来愈近。他闭上了眼睛,喃声道:“掐我吧!我就是来等着你掐我的!” 沙沙声突然停了。 赵细烛闭着眼道:“动手吧!赵公公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什么可惜的。赵公公还说,人死如灯灭,就当是灭了一盏灯。赵公公还说,你赵细烛活着是太监,死了就不是太监了,为了这个不是太监的名,我不怕死……” “我说过这样的话么?”响起赵万鞋的声音。赵细烛猛地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赵万鞋,看了好久,眼睛渐渐被泪水蒙住了。他一把抱住赵万鞋的腿,低声哭了起来。 防火夹道外暗外,白袍人鬼手站在阴影里! 好一会,鬼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马脸面具。她在高墙的影里默默地打量着恸哭不止的赵细烛。 “九春院”的戏台两侧挂着西洋汽灯,灯绒烧得咝咝作响。满台丝弦悦耳,豆壳儿在台上悲容满面地唱着《琵琶记》一折里的《糟糠自厌》:“……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 她唱得满脸是泪。 戏楼外,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楼门前停下,从车内下来一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人。他是军火商曾笑波。 曾笑波戴上白手套,拄着手杖,向戏楼大门走来。 台上,豆壳儿在唱着:“……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的身……” 茶倌引着曾笑波上了楼,道:“先生请!”曾笑波回脸看了看戏台,问:“谁的戏?”茶倌忙道:“是豆壳儿的戏!” 曾笑波戏谑地笑道:“告诉他去,他要卖身,本爷买了!” 茶倌打起了帘门,曾笑波一抬眼,看见背着他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人,便轻轻一咳。 “曾先生赴约,果然是有请必应。”屏风前响起白玉楼的声音。 曾笑波一笑:“白大姑娘请客,曾某岂敢违约?” 一身西洋男装打扮的白玉楼缓缓回过身来。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浮着一层令人畏惧的肃杀之气。“请坐。”她示意曾笑波在已经摆了酒茶的桌边坐下。 第15章 曾笑波道:“白大姑娘这身打扮,非常入时。”白玉楼一笑:“是么?当年,我在德国克虏伯炮厂第一次见到曾先生的时候,记得曾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曾笑波也笑起来:“我也记得白大姑娘当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句话是……”“还是我来说吧,”白玉楼笑道,“我对曾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会开枪么?” 两人大笑起来。 茶房外,两个戴礼帽的男人靠在墙上。显然,这两人是曾笑波雇用的杀手。从楼下的戏台上传来豆壳儿的唱戏声:“……呕得我肚肠痛,珠泪垂……” 茶房里,曾笑波道:“白大姑娘的意思是,供给长江南北两地的军火,划一块归你来做?” 白玉楼道:“不是一块,而是一半。” “也许,我还得再次告诉你,德国人卖的军火,已经不需要再靠中介人了,他们已经在上海、天津等地开设了办事局。” “这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咱们的军火买卖难做了,我会求你曾笑波么?” “也许,白大姑娘这一回是求错了人。” “是么?”白玉楼笑笑,“只有烧错的香,没有求错的人!” 茶房外,两个杀手听着茶房里的动静,从腰间摸出了手枪。 豆壳儿的唱戏声像在哭泣:“……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将骸骨送往荒丘……” 白玉楼在屋里踱了几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当年,你曾笑波还在德国克虏伯炮厂学枪械的时候,也许不曾想到过吧,中国最大的军火商人白玉楼,也会有一天求到你的门上来。”曾笑波道:“对于白大姑娘当年提携我的事,曾某没唇不忘。当年,若不是白大姑娘让我做上了驻德国克虏伯炮厂的买方代理,曾某也不会有今天。不过,世情变迁,谁也控制不了的。德国人不是笨蛋,他们把军火直接做到了各支军队的司令部辕帐之中,要想再从他们口里硬掰下一块饼子来,恐怕连手指也会被咬去一截的。” 白玉楼道:“可你的十个手指,不是全在么?” 曾笑波一怔。 茶房外,两个杀手打开了手枪机头,举着枪,随时准备冲入。 白玉楼背着手,笑道:“曾先生如果不健忘的话,或许会记得这么一件小事:你背着你的德国雇主,盗用上海礼和洋行的名义,私自从德国贩运了长陆路管退快炮十六队,克虏伯炮136尊,我说得对么?这么大的事,若是捅出去,怕是德国人不会饶你吧?”“你……”曾笑波拭起了汗,“你这是道听徒说!”白玉楼一笑,拉开皮包,取出一叠纸,往桌上一放:“你自己看吧,这就是那笔生意的清单!要我念给你听听么?” 曾笑波额上汗珠滚滚。 白玉楼知道已经控制了曾笑波,这才从身后取过那轴从天桥买来的《天马图》,轻轻放到了曾笑波的面前。 曾笑波突然笑了起来,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出了茶房。 茶房外,两个男人看见扔出的半截烟,知道这是收兵的暗号,便收起了手枪,悄悄退下楼去。白玉楼和曾笑波从茶房里走了出来。 曾笑波彬彬有礼地笑着:“请!” 两人走下楼,被戏台上的唱声吸引了,回过脸去。直见那戏台上,豆壳儿从地上挣扎而起,悲声唱:“……相看到此,不由人泪珠儿流,正是那……不是冤家不聚头!……” 曾笑波笑道:“好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白玉楼也笑道:“聚头未必是冤家。” “但愿如此!”曾笑波莫测高深地道。 白玉楼看了看拿在曾笑波手里的那轴画,笑着道:“本姑娘的这幅宋人《天马图》,可是国宝,请曾先生一定将它给送到麻大帅手中!” 曾笑波得意地道:“当然!只要麻大帅收下了这匹天马,开了尊口,您的军火买卖,就能占上半壁江山了!”白玉楼抱拳一拱:“一切拜托!” “好说!”曾笑波走出了戏院大门,上了轿车。 白玉楼目送着轿车远去,脸上渐渐浮起了冷色。 巡夜的灯笼在紫禁城的宫道间游走着。太监们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凄厉而苍凉的叫夜声:“搭门!下钱粮!灯火小——心哪!” 游走着的灯笼犹似鬼火。 赵万鞋推开“十三排”赵细烛住的屋门时,那远远的喊声已经停了,不知道宫门都已上锁,便放下心来,在屋里划着火柴,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烛光里,他吓了一跳——赵细烛手里拿着一根打箍的绳子,正站在凳子上准备上吊! “你还想着死哇?”赵万鞋沉声道,“荒唐!快给我下来!” 赵细烛站着没动。赵万鞋脱下鞋,对着赵细烛的屁股就打了下去,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谁像你这样活得好好的,就想着去死?我还没活够呢!等我死了,你再死也不迟!”赵细烛被打下凳来,一屁股坐倒在地,抬着眼看着怒容满面的赵万鞋,带着哭音道:“赵公公,我……我真的是不想活了!” 赵万鞋道:“是不是又听说要遣散太监的消息了?” 赵细烛点点头。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只要赵公公在,你就走不了。” “可是……可是……你要是不在了呢?” “我要是不在了,你也不能死!你是我从村里带出来的,我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当上了太监的人,不能用个死字将太监的名声给埋没了!” “自古以来,太监都是替宫里的主子活着的,出了宫,就没了主子,当太监的在旁人眼里,也就等于是个死人了。再说……再说……” “没这么多再说!”赵万鞋低声吼道,“你给我记着,真要是出了宫,你会有主子的!”赵细烛道:“主子是谁?” “你自己!” 赵细烛失声:“我自己给自己当主子?” 天刚亮,御桥上已经有了十几个跪伏着的太监身影了,他们身后站着执着刀枪的禁城护军。赵细烛也跪在其中。两个护军从河里爬上来,手里抬着一只水淋淋的箱子。箱子打开,满满一箱珠宝。 众太监吓白了脸,在桥石上重重磕起了头。 洪公公快步走来,看了看箱子,冷声道:“看来,谁也不承认这箱珠宝是谁偷的。那好办,各打五十棍子,打烂了屁股,下回就不敢再多长出一条手膀子来了!——给我打!” 护军操起木棍,对着太监的屁股重重地打了起来。 御桥上响起一片惨叫声。 通往景和门的宫廊间,赵万鞋匆匆走着。从景和门那儿传来黑管的极其凄凉的声音。赵万鞋一怔,加快了脚步。他老远就看见赵细烛趴在一口井的铁盖上,闭着眼在“呜呜”吹着黑小三。 “混帐!”赵万鞋怒声骂着,奔到井边,将赵细烛一把从井盖上拉了下来。赵细烛脸色惨白,眼睛也浮肿着,屁股着了地,痛得身子直打哆嗦:“赵公公?” 赵万鞋狠声道:“你的屁股都打成柿饼了,还往外跑!” 赵细烛道:“在屋里躺不住,就来这儿……吹两口,心里……心里好受些。” “你想吹两口,也得看看地方,知道这儿是哪么?” “这儿……这儿是哪?” “是镇鬼的地方!” “镇鬼的地方?” “你没看见这口井么?” 赵细烛回过脸去,这才看见井上盖着块大铁板,道:“这铁板镇着的……是鬼?”赵万鞋又狠声道:“这个鬼字,能随便说的么?——掌嘴!” 赵细烛重重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停手!”赵万鞋的目光突然停在那井盖上,神色紧张地朝井口走了过去。压在井口的铁板挪移开了一道缝,露着一道黑黑的口子。 “是你打开的?”赵万鞋问赵细烛。 赵细烛摇头。赵万鞋往井里看去,什么也看不清,索性把铁盖移到地上,对赵细烛道:“替我看看,井里有什么?” 赵细烛探着脸朝井里看去,吓了一大跳,井里,浮着一个穿着太监服的人! 从井里打捞上来的是鸟枪房的太监小顺子。尸体搁在“十三排”的一间平房里直到半夜,才有了总管房的点灯允准。守着尸的赵细烛划着洋火柴,给小顺子的脚板跟前点亮了一盏长明灯。 见赵万鞋公公来验尸,赵细烛便举高了蜡烛,照着小顺子的脸。 赵万鞋把死尸翻了过来,死者的后脑勺上有一个血窟窿。“不是跳井死的,”赵万鞋看了会儿道,“是被人打死了,扔下井的。” 赵细烛颤声:“谁会打死小顺子呢?” 赵万鞋问跟在自己身后的老太监大顺子:“我说大顺子,这小顺子不是在鸟枪房管着鸟枪么?平日跟谁有过节?” 大顺子低着淡得几乎看不出模样来的眉毛,小心地道:“回赵公公话,没见小顺子跟谁有过节哇!对了,有天他跟我说,有天夜里,他在鸟枪房值夜,去茅房解手的时候,见墙上有御马房的马影子,他想喊,可怎么也没喊出声来。” 赵万鞋道:“他是说,有人盗御马?” 大顺子道:“小顺子常犯迷糊,没准是在说糊话。” 赵细烛也想起了什么,插话道:“对了,有一天夜里,我见小顺子在上驷院大门外,可能就是那天见了影子马的。” 赵万鞋回过眼,问:“小顺子走过上驷院?”赵细烛看着赵万鞋,不安起来:“您是说……小顺子的死,跟御马有关?” “别瞎猜!” 第16章 赵万鞋道。 赵细烛看着小顺子的脸,抬起头来问:“赵公公,人死了,都这么闭着眼睛?” 突然,赵万鞋感觉到小顺子的脸有些异样,便伸出手,把小顺子合着的眼皮掰开,吃了一惊,问:“他的眼珠呢?” 大顺子也掰了下小顺子的眼皮,惊声:“眼珠被人取走了!” 赵万鞋沉默了一会,道:“这案子蹊跷。这么着吧,快向内务府报了,让警察局来人给查查!” 小顺子无缘无故地死后,宫里又出了几桩偷盗宝库的事,赵细烛和一帮还留在宫里的大小公公都又被打了屁股。人身上,屁股肉最经不得重打,几回乱棍下去,屁股就烂了。这天晚上,在大内药房给屁股换了药的赵细烛扶着墙走了出来,赵万鞋拎着个药包伴在一旁。 “养上半个月就好了,”赵万鞋安慰道,“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少挨龙虎棍打。每回打烂了屁股,抹上金枪膏,趴个十天半月的,也就没事了。” 赵细烛苦着脸道:“赵公公,您说,这天下都乱成这样,那些人怎么还想着偷宫里的东西,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 赵万鞋道:“见过狗啃骨头么?” “见过。” “狗越是被打得狠,咬在嘴里的骨头越是不肯放下。当太监的,要是改了这狗德性,世人也就不会仄着眼看咱们了。我说细烛,你也别胡思乱想了,等你养好了伤,赵公公向皇上告个一天假,你陪我去宫外听场戏。对了,你不是说,你在天桥听了场傀儡戏,戏名叫……叫什么来着?” “汗血宝马。”赵细烛道。 “对,汗血宝马。这出傀儡戏,想必有点儿意思。“赵公公笑道,“自古以来,是马帮着人打的天下,莫管是戏还是书,只要沾着个马字,准好听!” 天桥木偶戏场的戏牌子上,依然是两行大字: 今晚上演木偶大戏《汗血宝马》 乐师:跳跳爷〓提线:鬼手 戏台前,只有赵万鞋和赵细烛两个看客。汽灯亮起,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幕布却迟迟没有拉开。 赵万鞋和赵细烛缩着肩,静静地坐在冷风里。这一夜,他俩看了一宵演汗血宝马的木偶戏,浑身都让露水打得精湿。 两人不知道,就在当天晚上,在京郊的一个暗处,两个命中注定与汗血宝马有着生死关系的人,也聚在了一起。 当寒冷的月光将这条京郊外的土道叉口照得俨若淌水一般时,两匹喷着鼻息的马已经面对面地站着了。 骑在马上的是曲宝蟠和索望驿。 索望驿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个死人,硬着声道:“你该在马神庙等我的!” “怕你不来!”曲宝蟠的脸也惨白如尸。 “小看我了!” “其实,你真的不该来。” “为什么?” “那个要用狗眼换你人眼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他在哪?” “你想见他?” 索望驿点了点头:“是的,我想见他!趁着我的眼睛还没有被你取去,我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曲宝蟠道:“如果你不说要见他,我也许还可以听你说完汗血宝马的故事,可现在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你回过头去,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索望驿缓缓回过了脸,暗暗吃了一惊。不远处的林子前,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骑在马上,默默地在看着他。 “看来,”索望驿对这个看不清脸面的人道,“你就是那个要取我眼睛的人?” “错了,我对取眼睛没有兴趣,只对取性命有兴趣。”说话的是个女人。 “你要取谁的性命?”索望驿对那骑马女人道。 骑马女人回道:“这要看谁活到头了。” 索望驿道:“只有阎王爷才知道谁活到了头。” 骑马女人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阎王爷呢?”说罢,她将斗篷帽子掀去,“啪”地一声揿着了打火机。火光里映出的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她是白玉楼。 “是你?”索望驿和曲宝蟠稳住受惊的马,几乎同时失声道。林子边,白玉楼的手放下了,脸又隐入黑暗:“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么?” 索望驿和曲宝蟠不知道白玉楼问的是谁。 白玉楼:“为什么不回答?” 曲宝蟠打破了沉默:“据我所知,白大姑娘露脸的地方,该是京沪两地的豪门洋宅,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地里显身呢?” 白玉楼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我的一个绰号么?” 曲宝蟠道:“你的绰号叫白蛾子。” “是的,白蛾子。”白玉楼道,“白蛾子有个禀性,爱玩火。” 曲宝蟠道:“白大姑娘是闻名天下的军火商人,当然是玩着火的人!说吧,想卖什么火器给咱们?” 白玉楼道:“你还需要火器么?玩火器的王爷如今都称帅爷了,你配么?”“你?”曲宝蟠想发作,却忍下了。“白大姑娘要找的人,是我。”索望驿平静地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白玉楼道:“据说,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临死的时候,最不愿去想的事情,就是欠了谁的钱。索将军,此话对么?” 索望驿道:“不对,我欠你的十二万块大洋,这会儿记起来了!” 白玉楼道:“你是想还了钱再死呢,还是想赖了钱再死?” 索望驿道:“你说呢?” 白玉楼抬起了手,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却对准了曲宝蟠的头颅。“你!你把枪对着我干什么?”曲宝蟠嚷了起来,“我又没欠你的钱!” 白玉楼道:“当年,索望驿借了我的十二万大洋,雇下了一帮退役骑兵去天山盗取汗血宝马,马盗来了,可钱却是分文未还!曲王爷,今晚上,你不是要听索望驿讲这件盗马的事么?那好吧,等他讲完了,你就替他把钱还上吧!” 曲宝蟠大笑起来:“好!痛快!不就十二万大洋么?十二万买个汗血宝马的段子听,值!本爷领你的情!这十二万,本爷还!” 白玉楼一笑,将手一抬,把枪扔给了曲宝蟠:“如果你还不了,就用这把枪给你自己送终吧!”她没等曲宝蟠再开口,勒转马头,一阵马蹄响,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曲宝蟠握着枪,突然怒声大骂了起来:“白蛾子!本爷先送你的终!”他对着白玉楼离去的方向开了一枪。枪声在浓重的夜色里响起,一棵打断的树枝落了下来。 不远处的坡地上,布无缝骑在黑马上,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马神庙残破的神坛上供着人身马首的马神。 索望驿盘腿坐在供桌前的蒲台上,曲宝蟠也盘腿坐着。两人中间,是一炉白烟盘升的草香。 曲宝蟠道:“说吧!十二万大洋买下的故事,天下还有么?说!就从你花十二万大洋雇了人马进天山开始说起!” 索望驿久久地沉默着——这段折磨了他多年的往事,使他不知从何说起。草烟在一缕缕地飘散着。 马神菩萨后,缕缕草烟在破帏重垂的莲座后头漫流着,菩萨旁,坐着一个女人。透过破瓦窗的月光照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这人是鬼手! 供桌前,索望驿合着的眼皮睁开了:“好吧,我和汗血宝马的故事,就从我带着人马进入天山讲起吧!……我索望驿一生戎马,骑过良马无数,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站着的白马……” 在他眼前,他仿佛看到一架站着的白色马骨轰然倒塌! 盖着铁板的宫井 金袋子顶着风,策马疾驰在马牙镇外的荒路上。他的披风在夜色里看去,掀动得像一篷黑烟。他的马越跑越快,远处,渐渐出现了一片高地。 马驰上了高地的时候,月光暗淡下来,一眼望不到头的马冢起起伏伏,一座连着一座,木牌与石碑依旧站立在荒沙衰草间。流雾深处,不时地传来野狼的嗥叫声。金袋子下了马,牵着马走向坟场深处。 一块刻着“义马场”三字的石碑耸立在荒草从中。 金袋子看了一会碑,牵过马头,在这片历朝历代埋葬义马的大坟场间穿行着。四周到处是巨大的马坟和各种姿势的马石雕,走在这片谁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马冢的义马场里,谁都会觉得连风里都浸透着马的嘶声和马的气息。 马坟显然要比人坟大得多,金袋子在坟堆前走着,身边是流动的夜雾。他在一座大土坟前停住了,解下腰间的小马灯,点着了亮。坟前立着块很不显眼的石碑,碑上五个字:“癞子马之墓”。 他从马背的行囊里取出一把短短的小铁铲,在坟前跪倒,用力取起了坟土,冻得梆硬的土块飞溅。他的黄毛老马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一会,土坟取开了一个大窟窿。金袋子扔下铁铲,弯下腰从坟里抱出了一个大罐子。突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急忙放下罐子,拔出了手枪。 一只狐獾跑过。 金袋子松下口气,把枪插回靴子,重又捧上了沉甸甸的罐子,抹去罐盖上的土,把盖打开,抽去一叠油纸,把手伸进罐去,掏出了满满一把金件! “呸”地一声,他重重地吐去嘴里的泥,微弱的油灯光亮下,他的双眼闪着狂人般的兴奋。他把手里的金件一件件地在土上摊开。 竟是几十副佛肚里才会有的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马袋子客栈的过道是夜不挂灯的,一团漆黑。此时,一条肥矮的人影从过道移过,一直移向一条夹廊。这人是银圈。 第17章 银圈向通往暗道的屋子快步走去。一会儿,他便弓着粗腰,气喘喘地拐进了道暗。这暗道其实是间筑在地底下的屋子,银圈一进屋,立即搬过一张宽木凳,爬上凳对着头顶的地板听了起来。很快,他的肥肿的脸上露出笑。 他听到的是两个姑娘的梦呓声。 透过细长的地板缝,他看见那桌上放着风车姑娘的那只木片风车。靠着西墙的炕上,风筝和风车拥着被子睡得死沉,不时地咕哝几句梦话。 他将地板上的一个节疤悄悄地顶开,将一根细细的兽骨探了进去,很快,从骨孔里冒出了一股白烟。 再看那炕上,两姐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白烟开始在屋子里弥漫,渐渐将什么都罩住了。炕上,风筝和风车咳着,翻动着身子,却是怎么也爬不起身。 从骨孔里喷出的白烟越来越浓。只一会儿工夫,两姐妹的身子一软,迷昏了过去,再也不省人事。 “噗”地一声轻响,一块地板取去了,接着又一块地板也取去。银圈的头从地板下探出,看了看动静,笑着,爬进了屋子。他得意地搓着手,向炕边摸去。 突然,他发现了什么,回过手,把桌上的木片风车取到了手里,笑着对着风车叶片吹了一下,叶片转动起来。“好玩!”银圈对自己说,把风车咬嘴里,蹑着手脚,走近炕,对躺在炕上的风筝风车做了个擒拿的手势,笑道:“先带走谁呢?” 他像狗似的对着姑娘的脸嗅了嗅,拍了下风筝的脸:“嗯,你脸上有股香味,先带你!”他从腰间取下一根套绳,往风筝的腰上一套,又一抽,风筝便被拎了起来。“真轻!”他摇起了头,“干脆,两个一块带上。” 他把风车的腰也套上了绳,一手一个,从炕上拖了下来,往地板窟窿口拖去。 一条细长的人影子落地板上。 银圈一愣,看着面前的影子,脸色变了。 “你是谁?”他没有直腰,问。 影子没有回答。 从影子的动作上可以看出,这人正在缓缓抽出一把刀来。银圈的两只手一松,风筝和风车的身子“咚”地一声落在地板上。 影子手里的刀又尖又细。银圈缓缓抬起了脸,猛然失声:“是你?” “咝”地一声轻响,一滴血出现在刀尖上。 接着便是银圈倒下的沉重的响声,木片小风车滚落,在地板上转动起来,站在银圈面前的是一双挂着双环的马靴! 京城一条小胡同口,赵细烛和上驷院的驼背公公扛着几副鞍辔拐了出来,往街市走去。 鞍辔显然是宫里的旧时珍物,镶着珠宝。 赵细烛问道:“二位公公是上驷院的司鞍、司辔吧?”“就是。”驼背公公道,“要不,这皇上的鞍辔,谁能扛出宫去卖了?” 赵细烛说:“卖这马鞍子,也是皇上下的旨?” 驼背公公道:“你没听说宫里又要遣走一批太监了?每人发三两安家银子,这也不是小数,不卖些家当,能发得了么?” “是么?”赵细烛一惊,“又要遣走太监了?这消息当真?” 驼背公公道:“怕了?” 赵细烛苦笑:“我是想……我是想,真要是出了宫,我可怎么安身?” 驼背公公道:“家里没人了?” 赵细烛:“没人了。爹妈都死了,几门亲戚家,上两年染上了麻风,被封了门,一把火把老老小小全都给灭了。我要是还有脸回去,也回不了。” 驼背公公问道:“你那段割下的‘高升’,还挂在老家的祠堂么?” 赵细烛道:“听说早被人从梁上打了下来,扔给狗吃了。” 驼背公公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还年轻,可千万别想不开喔。真要是轮上了你,你就认了,出了宫,求人给个活干,有口饭吃,也就该知足了。对了,我有个远房表亲是开棺材铺的,你真要是没活路了,就去他那儿,好歹学个上漆敲榫的手艺,也不至于饿死了。” 赵细烛苦笑笑,没再作声。 这天一早,宫门口便有上百个被遣出宫的太监排着长长的队伍,前来领取银子,领了银子的便朝着身后的大殿叩个头,抹着泪往宫门外走。 队伍后头的石柱旁,站着赵细烛。他两眼失神地目送着这些弓着腰、背着小包裹黯然离宫的公公们。那队伍里,和他一起卖鞍辔的那个驼背公公也在,老人的背像是驼得更厉害了。 驼背公公领了银子,披散着满头白发,回脸看了宫里最后一眼,叩下个响头,向着宫门外踽踽走去。赵细烛的眼里浮满了泪水。他知道,这样的情景,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会轮到他自己了。 直到夜里,赵细烛才听说,白天出宫的公公,投河自杀了好多个。 这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恶梦里挣扎出来的。早上照例去殿坪扫地,他就见到赵万鞋手里托着个瓷盘匆匆走来,盘里放着些银元和纸币,显然,他在替谁募钱。 “各位公公,”赵万鞋的嗓子有些哑,眼睛红红的,“有谁身边带着钱的,捐几文出来,昨天放归的公公,投河死了五位,尸身还在河里泡着,等着雇人打捞哩。”有几位公公停下扫帚,摸出钱放进盘子。赵万鞋走到赵细烛面前,看着他的脸,低声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病了?” 赵细烛目光散乱:“这投河的五位公公……有上驷院的那位驼背公公么?” 赵万鞋苦叹了一声:“别问了,要是袋里有钱,你就给他……捐几个吧。”“这么说,他们死了?”赵细烛喃声,脸上滚下泪来。赵万鞋的眼里也涌出泪,道:“细烛,别再说了,人死如灯灭,全当是灭了一盏灯吧。” 赵细烛用手背抹去泪,从内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包里是五六块银元。他把银元全都放进了瓷盘。赵万鞋惊声:“你积攒的钱,全在这了。怎么,不过了?”赵细烛没再说话,拾起大扫帚,继续扫起来。 太监用膳房里,一群太监在长桌前吃着饭。 “说听了么?”一个干瘦的太监低着声道,“宫里闹鬼了!” 几颗太监的脑袋凑了过去:“当真?” 那干瘦太监道:“当真!听说,内务府有个公公夜里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就睡不着了,起了床,跟着那哭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众太监面色紧张地问。 干瘦太监压低声音:“防火夹道!” “防火夹道?”众太监惊声,“那公公见着鬼了么?” 干瘦太监道:“见着了!那位公公刚想跑,没想到这女鬼回过了脸来,一把掐住了公公的脖子,就这么一拧,公公死了!” 众太监发出“哦”的一声惊叹。一旁,手里端着碗的赵细烛在默默地听着。他想说,死了这么多公公,哪有不闹鬼的?可他没把这话说出来。 自己要是能碰上鬼就好了,他对自己说,鬼将命索了去,不是什么都解脱了么? “租马局”的破烂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条人影在黑暗中从院外投了进来。突然,寂无人声的院子里响起曲宝蟠的声音:“我知道你会来!” 人影怔了一会,道:“我也知道你会等着我!” 曲宝蟠声音很浊:“那你为什么还不进来?” 人影走进了院门。 进来的是索望驿。 从窗外射入的惨淡的月光下,索望驿和曲宝蟠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许久,曲宝蟠的手抬起,一松,“哗”地一声,一把银元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奇*書$网收集整理落了一地。 “你留下这几块银元,不会是向我买回你的命吧?”曲宝蟠看着索望驿道。 索望驿道:“你小看我索大人了!” 曲宝蟠道:“在你眼里,我如今只是个给马治病的马郎中,而你,是当年那个能从天山盗来一匹汗血宝马的朝廷英雄!” “知道我为什么要盗来宝马,再送进宫里去么?” “为了皇上的体面!” “不对!皇上的体面不在马上,而在龙椅上!难道你忘了,大清的皇帝都是什么皇帝么?” “都是马背上的皇帝!” “对!既然大清国的皇帝都是马上皇帝,那么,我身为大清国的臣子,就不能看着皇帝胯下无马!” “可你也许没有料到,你冒死夺来的那匹汗血宝马,溥仪根本就没有骑过一回!” 索望驿冷声一笑:“所以他做不成皇帝了!” 曲宝蟠的声音似乎从鼻孔里发出来:“你后悔送马了?” 索望驿道:“我身为大清国的将军,后悔二字从不沾身。倒是你,说出的话来,越来越不像王爷了!”曲宝蟠哈哈大笑:“说得对,我曲宝蟠早就不是王爷了!我已经说过,我如今只是个马郎中!” 索望驿道:“正因为你曲王爷当上了马郎中,我才给你留下谢你的银子。” “你想谢我?” “就凭着你这么多年给马治病的份上,我该谢你。” “我治我的病马,与你何干?” “可你忘了,我比你更喜欢马!” “这倒也是,”曲宝蟠不无嘈弄地道,“京里京外,谁都知道你索大人有一双识宝马的眼睛!” 索望驿道:“可这双眼睛,你想把它取了!” 曲宝蟠重声:“那是你的仇人要用一双狗眼换你的人眼!”索望驿笑了起来,指着桌上的一只打开着的铁盒:“就是这盒里的狗眼?” “正是!”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第18章 “淌过马血的地方,不该再淌人血!” “你是说,要换个地方取我的眼睛?” “你是明白人!” “何时动手?” 话音刚落,曲宝蟠对着索望驿的门面就是一镖!索望驿躲过,从窗口跳了出去,曲宝蟠也紧跟着跃起。 两人几乎同时落在院子里。 索望驿站定了身子,道:“我知道你还不想杀我。如果你想杀我,你不会失手的!”“说得对!”曲宝蟠笑了起来,“等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我自会杀你!”索望驿也笑了起来。曲宝蟠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居然要弄清明白一件本不该让你明白的事!” “你知道我想弄明白什么事?” “当然知道!既然你已经卷入了汗血宝马之争,那你就一定想知道有关汗血宝马的一切!” “错了!”曲宝蟠冷笑了一声,“你不会想到吧,我曲宝蟠已把宫里的这匹汗血宝马的来路打听得一清二楚!”索望驿也冷笑了一声:“可你只知道这匹汗血宝马的来历,却并不知道,在这匹汗血宝马的身边,还有多少愿为它舍命的人!” “哈哈哈哈!”曲宝蟠大笑起来,猛地收起笑声,厉声道:“索大人!你不愧是朝中带过兵的人,既能驭宝马,也能使利器!我曲宝蟠这把大好砍刀,算是被你握在手里了!你没说错,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 “你之所以想要知道有多少人愿为这匹宝马舍命,是为了办一件事。” “说下去!” 索望驿的牙缝里嘣出了两个字:“夺马!” 曲宝蟠又一次大笑。 “曲王爷!”索望驿逼视着曲宝蟠:“你笑得太早了!如果我把发生在汗血宝马身边的一切都告诉了你,我想,你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说,你是打算告诉我了?” “是的,我会告诉你这一切的!三天后,我在马神庙里等你!” 曲宝蟠想了想,道:“好吧,三天后的晚上,我在马神庙等你!” 青森森的月光下,赵细烛盘腿坐在宫内防火夹道的荒草间,手里拨弄着他的“黑小三”,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丢魂落魄的眼睛。显然,他在等着掐死他的“女鬼”。他想,只有这样,自己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担忧了。 “细烛——!”远处,传来赵万鞋的喊声。 赵细烛捂住了耳朵,坐着不动。有什么东西走在枯草上,沙沙地响着。赵细烛对自己说:“来了!掐死我的鬼来了!”沙沙声愈来愈近。他闭上了眼睛,喃声道:“掐我吧!我就是来等着你掐我的!” 沙沙声突然停了。 赵细烛闭着眼道:“动手吧!赵公公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什么可惜的。赵公公还说,人死如灯灭,就当是灭了一盏灯。赵公公还说,你赵细烛活着是太监,死了就不是太监了,为了这个不是太监的名,我不怕死……” “我说过这样的话么?”响起赵万鞋的声音。赵细烛猛地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赵万鞋,看了好久,眼睛渐渐被泪水蒙住了。他一把抱住赵万鞋的腿,低声哭了起来。 防火夹道外暗外,白袍人鬼手站在阴影里! 好一会,鬼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马脸面具。她在高墙的影里默默地打量着恸哭不止的赵细烛。 “九春院”的戏台两侧挂着西洋汽灯,灯绒烧得咝咝作响。满台丝弦悦耳,豆壳儿在台上悲容满面地唱着《琵琶记》一折里的《糟糠自厌》:“……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 她唱得满脸是泪。 戏楼外,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楼门前停下,从车内下来一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人。他是军火商曾笑波。 曾笑波戴上白手套,拄着手杖,向戏楼大门走来。 台上,豆壳儿在唱着:“……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的身……” 茶倌引着曾笑波上了楼,道:“先生请!”曾笑波回脸看了看戏台,问:“谁的戏?”茶倌忙道:“是豆壳儿的戏!” 曾笑波戏谑地笑道:“告诉他去,他要卖身,本爷买了!” 茶倌打起了帘门,曾笑波一抬眼,看见背着他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人,便轻轻一咳。 “曾先生赴约,果然是有请必应。”屏风前响起白玉楼的声音。 曾笑波一笑:“白大姑娘请客,曾某岂敢违约?” 一身西洋男装打扮的白玉楼缓缓回过身来。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浮着一层令人畏惧的肃杀之气。“请坐。”她示意曾笑波在已经摆了酒茶的桌边坐下。 曾笑波道:“白大姑娘这身打扮,非常入时。”白玉楼一笑:“是么?当年,我在德国克虏伯炮厂第一次见到曾先生的时候,记得曾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曾笑波也笑起来:“我也记得白大姑娘当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句话是……”“还是我来说吧,”白玉楼笑道,“我对曾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会开枪么?” 两人大笑起来。 茶房外,两个戴礼帽的男人靠在墙上。显然,这两人是曾笑波雇用的杀手。从楼下的戏台上传来豆壳儿的唱戏声:“……呕得我肚肠痛,珠泪垂……” 茶房里,曾笑波道:“白大姑娘的意思是,供给长江南北两地的军火,划一块归你来做?” 白玉楼道:“不是一块,而是一半。” “也许,我还得再次告诉你,德国人卖的军火,已经不需要再靠中介人了,他们已经在上海、天津等地开设了办事局。” “这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咱们的军火买卖难做了,我会求你曾笑波么?” “也许,白大姑娘这一回是求错了人。” “是么?”白玉楼笑笑,“只有烧错的香,没有求错的人!” 茶房外,两个杀手听着茶房里的动静,从腰间摸出了手枪。 豆壳儿的唱戏声像在哭泣:“……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将骸骨送往荒丘……” 白玉楼在屋里踱了几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当年,你曾笑波还在德国克虏伯炮厂学枪械的时候,也许不曾想到过吧,中国最大的军火商人白玉楼,也会有一天求到你的门上来。”曾笑波道:“对于白大姑娘当年提携我的事,曾某没唇不忘。当年,若不是白大姑娘让我做上了驻德国克虏伯炮厂的买方代理,曾某也不会有今天。不过,世情变迁,谁也控制不了的。德国人不是笨蛋,他们把军火直接做到了各支军队的司令部辕帐之中,要想再从他们口里硬掰下一块饼子来,恐怕连手指也会被咬去一截的。” 白玉楼道:“可你的十个手指,不是全在么?” 曾笑波一怔。 茶房外,两个杀手打开了手枪机头,举着枪,随时准备冲入。 白玉楼背着手,笑道:“曾先生如果不健忘的话,或许会记得这么一件小事:你背着你的德国雇主,盗用上海礼和洋行的名义,私自从德国贩运了长陆路管退快炮十六队,克虏伯炮136尊,我说得对么?这么大的事,若是捅出去,怕是德国人不会饶你吧?”“你……”曾笑波拭起了汗,“你这是道听徒说!”白玉楼一笑,拉开皮包,取出一叠纸,往桌上一放:“你自己看吧,这就是那笔生意的清单!要我念给你听听么?” 曾笑波额上汗珠滚滚。 白玉楼知道已经控制了曾笑波,这才从身后取过那轴从天桥买来的《天马图》,轻轻放到了曾笑波的面前。 曾笑波突然笑了起来,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出了茶房。 茶房外,两个男人看见扔出的半截烟,知道这是收兵的暗号,便收起了手枪,悄悄退下楼去。白玉楼和曾笑波从茶房里走了出来。 曾笑波彬彬有礼地笑着:“请!” 两人走下楼,被戏台上的唱声吸引了,回过脸去。直见那戏台上,豆壳儿从地上挣扎而起,悲声唱:“……相看到此,不由人泪珠儿流,正是那……不是冤家不聚头!……” 曾笑波笑道:“好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白玉楼也笑道:“聚头未必是冤家。” “但愿如此!”曾笑波莫测高深地道。 白玉楼看了看拿在曾笑波手里的那轴画,笑着道:“本姑娘的这幅宋人《天马图》,可是国宝,请曾先生一定将它给送到麻大帅手中!” 曾笑波得意地道:“当然!只要麻大帅收下了这匹天马,开了尊口,您的军火买卖,就能占上半壁江山了!”白玉楼抱拳一拱:“一切拜托!” “好说!”曾笑波走出了戏院大门,上了轿车。 白玉楼目送着轿车远去,脸上渐渐浮起了冷色。 巡夜的灯笼在紫禁城的宫道间游走着。太监们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凄厉而苍凉的叫夜声:“搭门!下钱粮!灯火小——心哪!” 游走着的灯笼犹似鬼火。 赵万鞋推开“十三排”赵细烛住的屋门时,那远远的喊声已经停了,不知道宫门都已上锁,便放下心来,在屋里划着火柴,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烛光里,他吓了一跳——赵细烛手里拿着一根打箍的绳子,正站在凳子上准备上吊! “你还想着死哇?”赵万鞋沉声道,“荒唐!快给我下来!” 赵细烛站着没动。赵万鞋脱下鞋,对着赵细烛的屁股就打了下去,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谁像你这样活得好好的,就想着去死? 第19章 我还没活够呢!等我死了,你再死也不迟!”赵细烛被打下凳来,一屁股坐倒在地,抬着眼看着怒容满面的赵万鞋,带着哭音道:“赵公公,我……我真的是不想活了!” 赵万鞋道:“是不是又听说要遣散太监的消息了?” 赵细烛点点头。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只要赵公公在,你就走不了。” “可是……可是……你要是不在了呢?” “我要是不在了,你也不能死!你是我从村里带出来的,我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当上了太监的人,不能用个死字将太监的名声给埋没了!” “自古以来,太监都是替宫里的主子活着的,出了宫,就没了主子,当太监的在旁人眼里,也就等于是个死人了。再说……再说……” “没这么多再说!”赵万鞋低声吼道,“你给我记着,真要是出了宫,你会有主子的!”赵细烛道:“主子是谁?” “你自己!” 赵细烛失声:“我自己给自己当主子?” 天刚亮,御桥上已经有了十几个跪伏着的太监身影了,他们身后站着执着刀枪的禁城护军。赵细烛也跪在其中。两个护军从河里爬上来,手里抬着一只水淋淋的箱子。箱子打开,满满一箱珠宝。 众太监吓白了脸,在桥石上重重磕起了头。 洪公公快步走来,看了看箱子,冷声道:“看来,谁也不承认这箱珠宝是谁偷的。那好办,各打五十棍子,打烂了屁股,下回就不敢再多长出一条手膀子来了!——给我打!” 护军操起木棍,对着太监的屁股重重地打了起来。 御桥上响起一片惨叫声。 通往景和门的宫廊间,赵万鞋匆匆走着。从景和门那儿传来黑管的极其凄凉的声音。赵万鞋一怔,加快了脚步。他老远就看见赵细烛趴在一口井的铁盖上,闭着眼在“呜呜”吹着黑小三。 “混帐!”赵万鞋怒声骂着,奔到井边,将赵细烛一把从井盖上拉了下来。赵细烛脸色惨白,眼睛也浮肿着,屁股着了地,痛得身子直打哆嗦:“赵公公?” 赵万鞋狠声道:“你的屁股都打成柿饼了,还往外跑!” 赵细烛道:“在屋里躺不住,就来这儿……吹两口,心里……心里好受些。” “你想吹两口,也得看看地方,知道这儿是哪么?” “这儿……这儿是哪?” “是镇鬼的地方!” “镇鬼的地方?” “你没看见这口井么?” 赵细烛回过脸去,这才看见井上盖着块大铁板,道:“这铁板镇着的……是鬼?”赵万鞋又狠声道:“这个鬼字,能随便说的么?——掌嘴!” 赵细烛重重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停手!”赵万鞋的目光突然停在那井盖上,神色紧张地朝井口走了过去。压在井口的铁板挪移开了一道缝,露着一道黑黑的口子。 “是你打开的?”赵万鞋问赵细烛。 赵细烛摇头。赵万鞋往井里看去,什么也看不清,索性把铁盖移到地上,对赵细烛道:“替我看看,井里有什么?” 赵细烛探着脸朝井里看去,吓了一大跳,井里,浮着一个穿着太监服的人! 从井里打捞上来的是鸟枪房的太监小顺子。尸体搁在“十三排”的一间平房里直到半夜,才有了总管房的点灯允准。守着尸的赵细烛划着洋火柴,给小顺子的脚板跟前点亮了一盏长明灯。 见赵万鞋公公来验尸,赵细烛便举高了蜡烛,照着小顺子的脸。 赵万鞋把死尸翻了过来,死者的后脑勺上有一个血窟窿。“不是跳井死的,”赵万鞋看了会儿道,“是被人打死了,扔下井的。” 赵细烛颤声:“谁会打死小顺子呢?” 赵万鞋问跟在自己身后的老太监大顺子:“我说大顺子,这小顺子不是在鸟枪房管着鸟枪么?平日跟谁有过节?” 大顺子低着淡得几乎看不出模样来的眉毛,小心地道:“回赵公公话,没见小顺子跟谁有过节哇!对了,有天他跟我说,有天夜里,他在鸟枪房值夜,去茅房解手的时候,见墙上有御马房的马影子,他想喊,可怎么也没喊出声来。” 赵万鞋道:“他是说,有人盗御马?” 大顺子道:“小顺子常犯迷糊,没准是在说糊话。” 赵细烛也想起了什么,插话道:“对了,有一天夜里,我见小顺子在上驷院大门外,可能就是那天见了影子马的。” 赵万鞋回过眼,问:“小顺子走过上驷院?”赵细烛看着赵万鞋,不安起来:“您是说……小顺子的死,跟御马有关?” “别瞎猜!”赵万鞋道。 赵细烛看着小顺子的脸,抬起头来问:“赵公公,人死了,都这么闭着眼睛?” 突然,赵万鞋感觉到小顺子的脸有些异样,便伸出手,把小顺子合着的眼皮掰开,吃了一惊,问:“他的眼珠呢?” 大顺子也掰了下小顺子的眼皮,惊声:“眼珠被人取走了!” 赵万鞋沉默了一会,道:“这案子蹊跷。这么着吧,快向内务府报了,让警察局来人给查查!” 小顺子无缘无故地死后,宫里又出了几桩偷盗宝库的事,赵细烛和一帮还留在宫里的大小公公都又被打了屁股。人身上,屁股肉最经不得重打,几回乱棍下去,屁股就烂了。这天晚上,在大内药房给屁股换了药的赵细烛扶着墙走了出来,赵万鞋拎着个药包伴在一旁。 “养上半个月就好了,”赵万鞋安慰道,“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少挨龙虎棍打。每回打烂了屁股,抹上金枪膏,趴个十天半月的,也就没事了。” 赵细烛苦着脸道:“赵公公,您说,这天下都乱成这样,那些人怎么还想着偷宫里的东西,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 赵万鞋道:“见过狗啃骨头么?” “见过。” “狗越是被打得狠,咬在嘴里的骨头越是不肯放下。当太监的,要是改了这狗德性,世人也就不会仄着眼看咱们了。我说细烛,你也别胡思乱想了,等你养好了伤,赵公公向皇上告个一天假,你陪我去宫外听场戏。对了,你不是说,你在天桥听了场傀儡戏,戏名叫……叫什么来着?” “汗血宝马。”赵细烛道。 “对,汗血宝马。这出傀儡戏,想必有点儿意思。“赵公公笑道,“自古以来,是马帮着人打的天下,莫管是戏还是书,只要沾着个马字,准好听!” 天桥木偶戏场的戏牌子上,依然是两行大字: 今晚上演木偶大戏《汗血宝马》 乐师:跳跳爷〓提线:鬼手 戏台前,只有赵万鞋和赵细烛两个看客。汽灯亮起,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幕布却迟迟没有拉开。 赵万鞋和赵细烛缩着肩,静静地坐在冷风里。这一夜,他俩看了一宵演汗血宝马的木偶戏,浑身都让露水打得精湿。 两人不知道,就在当天晚上,在京郊的一个暗处,两个命中注定与汗血宝马有着生死关系的人,也聚在了一起。 当寒冷的月光将这条京郊外的土道叉口照得俨若淌水一般时,两匹喷着鼻息的马已经面对面地站着了。 骑在马上的是曲宝蟠和索望驿。 索望驿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个死人,硬着声道:“你该在马神庙等我的!” “怕你不来!”曲宝蟠的脸也惨白如尸。 “小看我了!” “其实,你真的不该来。” “为什么?” “那个要用狗眼换你人眼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他在哪?” “你想见他?” 索望驿点了点头:“是的,我想见他!趁着我的眼睛还没有被你取去,我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曲宝蟠道:“如果你不说要见他,我也许还可以听你说完汗血宝马的故事,可现在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你回过头去,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索望驿缓缓回过了脸,暗暗吃了一惊。不远处的林子前,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骑在马上,默默地在看着他。 “看来,”索望驿对这个看不清脸面的人道,“你就是那个要取我眼睛的人?” “错了,我对取眼睛没有兴趣,只对取性命有兴趣。”说话的是个女人。 “你要取谁的性命?”索望驿对那骑马女人道。 骑马女人回道:“这要看谁活到头了。” 索望驿道:“只有阎王爷才知道谁活到了头。” 骑马女人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阎王爷呢?”说罢,她将斗篷帽子掀去,“啪”地一声揿着了打火机。火光里映出的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她是白玉楼。 “是你?”索望驿和曲宝蟠稳住受惊的马,几乎同时失声道。林子边,白玉楼的手放下了,脸又隐入黑暗:“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么?” 索望驿和曲宝蟠不知道白玉楼问的是谁。 白玉楼:“为什么不回答?” 曲宝蟠打破了沉默:“据我所知,白大姑娘露脸的地方,该是京沪两地的豪门洋宅,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地里显身呢?” 白玉楼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我的一个绰号么?” 曲宝蟠道:“你的绰号叫白蛾子。” “是的,白蛾子。”白玉楼道,“白蛾子有个禀性,爱玩火。” 曲宝蟠道:“白大姑娘是闻名天下的军火商人,当然是玩着火的人! 第20章 说吧,想卖什么火器给咱们?” 白玉楼道:“你还需要火器么?玩火器的王爷如今都称帅爷了,你配么?”“你?”曲宝蟠想发作,却忍下了。“白大姑娘要找的人,是我。”索望驿平静地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白玉楼道:“据说,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临死的时候,最不愿去想的事情,就是欠了谁的钱。索将军,此话对么?” 索望驿道:“不对,我欠你的十二万块大洋,这会儿记起来了!” 白玉楼道:“你是想还了钱再死呢,还是想赖了钱再死?” 索望驿道:“你说呢?” 白玉楼抬起了手,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却对准了曲宝蟠的头颅。“你!你把枪对着我干什么?”曲宝蟠嚷了起来,“我又没欠你的钱!” 白玉楼道:“当年,索望驿借了我的十二万大洋,雇下了一帮退役骑兵去天山盗取汗血宝马,马盗来了,可钱却是分文未还!曲王爷,今晚上,你不是要听索望驿讲这件盗马的事么?那好吧,等他讲完了,你就替他把钱还上吧!” 曲宝蟠大笑起来:“好!痛快!不就十二万大洋么?十二万买个汗血宝马的段子听,值!本爷领你的情!这十二万,本爷还!” 白玉楼一笑,将手一抬,把枪扔给了曲宝蟠:“如果你还不了,就用这把枪给你自己送终吧!”她没等曲宝蟠再开口,勒转马头,一阵马蹄响,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曲宝蟠握着枪,突然怒声大骂了起来:“白蛾子!本爷先送你的终!”他对着白玉楼离去的方向开了一枪。枪声在浓重的夜色里响起,一棵打断的树枝落了下来。 不远处的坡地上,布无缝骑在黑马上,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马神庙残破的神坛上供着人身马首的马神。 索望驿盘腿坐在供桌前的蒲台上,曲宝蟠也盘腿坐着。两人中间,是一炉白烟盘升的草香。 曲宝蟠道:“说吧!十二万大洋买下的故事,天下还有么?说!就从你花十二万大洋雇了人马进天山开始说起!” 索望驿久久地沉默着——这段折磨了他多年的往事,使他不知从何说起。草烟在一缕缕地飘散着。 马神菩萨后,缕缕草烟在破帏重垂的莲座后头漫流着,菩萨旁,坐着一个女人。透过破瓦窗的月光照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这人是鬼手! 供桌前,索望驿合着的眼皮睁开了:“好吧,我和汗血宝马的故事,就从我带着人马进入天山讲起吧!……我索望驿一生戎马,骑过良马无数,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站着的白马……” 在他眼前,他仿佛看到一架站着的白色马骨轰然倒塌! 箭响望马楼 这架站在天山荒道上的,不是一匹白马,而是一架雪白的马骨! 大风中,穿着一身黑皮铠甲、披着一袭黑披风的索望驿骑在马上,领着十几个黑衣骑士,顶着风行走着。 “马骨!”有骑士喊道。索望驿从马上回过脸来。荒草丛里,站着一架像雕塑般的白色马骨!索望驿震惊地看着,翻身下马。他伸出手,对着马首碰了一下。马骨像雪崩似的坍下了,白骨化为一地银白色的碎屑!索望驿动容,弯腰捧起一掌马骨碎屑,久久地看着。大风将他掌中的骨屑吹起,像一道白烟似的吹远。 “古人说……只有汗血宝马……才是站着死的!”索望驿自语着,抬起脸,“苍天福佑,但愿我见到的汗血宝马,不是一架马骨!”他拍去掌中的残骨,从自己的坐骑皮囊中抽出一把铁铲,用力挖起了坑。 黑衣骑士纷纷下马,也都抽出铁铲挖了起来。 天色渐亮。一座新垒成的马坟出现在草丛里。索望驿把最后一铲土拍上坟堆后,翻身上马。黑衣骑士也骑上了马背。突然,索望驿的坐骑“咴咴咴”的长嘶起来,抬起了前腿。索望驿好不容易稳住马,回脸看去。他的脸在早晨的阳光里剧变。他看见,不远处的荡荡草地间,是一望无际的土坟! 坐骑再次腾蹄嘶鸣。索望驿一夹马腹,朝着累累土坟驰去。 索望驿策马在坟堆间奔驰。身后,跟随着他的黑衣骑士。他们都惊呆了!一座巨大的牌坊耸立着,牌坊上立着块石牌,牌上刻着三个字:“义马场”! 索望驿拍马冲上一个土丘,放眼看去,荒草丛中,满眼皆是无边的马坟、无尽的马碑和无数的马雕!他再次跳下了马,对着这一望无尽的马冢跪了下去,深深磕了个头,然后直起身,抬起一只手:“图!” 骑士把一张羊皮地图递到他的手里。索望驿在大风里展开地图,手指沿着图上弯弯曲曲的黑线前行前,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旁。 圆圈旁写着三个字:“义马场”。 索望驿抬起了脸,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从来不相信这张图,不相信世上真的还有一个叫‘义马场’的地方。可眼下,我不能不信。我索望驿,已经见到了义马场!而把我引到义马场来的,是一匹死去的汗血宝马!” 他的嗓节蠕动起来,对着累累马冢,他再次深深地弯下腰去。 “一定要找到活的汗血宝马——!”直起身来时,他大声狂喊着。 他的声音被风吹送得很远、很远…… 三天后,索望驿的马队已奔行在天山草原牧马场上。滚滚草浪从天际边涌来,一望无际。索望驿停住马,举起了单筒望远镜。 遥远的地平线上,是那横亘在湛蓝天空下的莽莽天山,群峦的峰顶覆盖着白皑皑的千年积雪。几只苍鹰从雪峰上滑来,铁皮般的大羽在草浪上划出一道道迅疾闪动的黑色影子。 草浪深处的一泓清澈如镜的水潭里,映着一张正在饮水的白色骏马的脸——它是汗血母马银子! 银子长着一张俊美无比的脸,长而隆起的马鼻上落着几颗豆子般的黑斑,尖尖的马耳顶端长着两簇漂亮的褐毛,一双眼睛温顺纯澈,闪动着智慧的光泽。银子饮水的声音像拨筝般好听。突然,远远传来的狗吠声打破了草原的寂静。银子抬起了脸,扭脖向着身后看去。贴着地面隐隐传来沉闷的击鼓般的响声——这是马队狂奔而来的蹄声。水潭里的水也被震得微微颤动起来。 银子感觉到什么,不慌不忙地长嘶一声,纵身跃过水潭,撒开蹄子,向着东南方向奔驰而去。 浩浩荡荡的草浪间,索望驿领着的黑衣骑士驰来。他们手里执着套马杆,策马狂驰。马喷着粗气,蹄子打着草,起伏耸动的马胸被草汁染得碧绿。奔马一匹接一匹地从银子饮过水的清潭里驰过,水花四溅。 马队向着东南方向追去。 高高的草坡上,汗血母马犁开草浪,向着高坡狂奔。它长长的白色领鬃和长尾像烟似的舒展着,硕长的马腰充满着力感,随着马蹄的蹬动,整个身子都在有节奏地向前弹动着。它奔驰的姿势优美得令人震惊。银子冲上高坡,停了下来,回身朝坡下的草地望去。 草地上,索望驿领着黑衣骑士紧追不舍,也在向着高坡狂奔。 银子似乎在召唤什么,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然后冲下高坡,向着远处的山峦奔去。很快,她消失在群山中…… 马神庙里的草烟仍在浮淌。 “哈哈哈,”盘腿坐在索望驿对面的曲宝蟠大笑起来,道,“你不是说,亮出了套马杆,从未失过手么?” 索望驿道:“是的,第一回见到了那匹叫银子的汗血宝马,我索望驿失手了,没能追上它。可是,大概是在三个月后吧,我终于又发现了汗血宝马的影子。我记得,那一天,我在草原上遇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我的手下用套马索套住了她……” 马神菩萨后,鬼手默默地听着,投在她脸上的月光使她的脸惨白得怕人。她颤着眼帘,睫毛上闪着泪星。 显然,索望驿的声音也将她带进了曾经刻骨铭心的回忆中。 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眼前,一条套马索无情地套来—— 草原深处,一条套马索向着一个十四五岁的骑马少女套来。少女被套住,从马上重重地摔下。当太阳再次将草原的一片湖泊染成火焰色时,少女已被拴着双手,牵行在一匹大马的身后。 索望驿骑在马上,厉声对少女道:“不必再隐瞒了!你是巴老爷的独生女儿!” 少女扭过脸去,看着深深的湖泊。 索望驿道:“在这天山草原上,有两匹汗血宝马,一公一母,母马被套爷养着,公马被你父亲巴老爷养着!” 少女把眼睛移向远处的白云,脸上挂着倔强而又轻篾的笑容。 索望驿道:“这两匹马现在在哪,你不会不知道!” 少女对着索望驿啐了口,嘲弄地笑道:“你们永远得不到汗血宝马!” 索望驿冷笑:“是么?如果我没有想错,用不了多久,我就能见到你家的那匹汗血公马了!因为,你家的汗血马一定会来救你!” 终于,在湖泊边一个高土坡上,立起了两根大木柱,“大”字形地高高绑起了少女。周围没有一点动静。索望驿和他的黑衣骑士们趴在草丛中,密切注视着草原深处的动静。 那草原深处是巴老爷的家,也是少女的家。 此时,关在马圈里的那匹汗血公马在蹦棚,发出一声声长长的嘶叫。 管家跑来,对家兵大声喊:“巴老爷有令!关严笼子,决不能让汗血马出圈!老爷已经带人去找巴小姐了!” 年轻的汗血公马在抬蹄长嘶。 草原上,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逃亡着的汗血母马银子猛地停住了脚步,扭头往来路看着。 第21章 它谛听了一会,拐过身,竟然向着湖泊奔来。 湖泊边的高土坡上,高高绑在双木上的少女听到了银子的长嘶,抬起了美丽的脸。远远看去,银子的身子在切开草浪,向着她驰来!趴在草上的索望驿和黑衣骑士听着渐渐响起的蹄子声,拿着套马杆,紧张地等待着。 少女突然喊:“银子——!快跑——!快跑——!” 远处,银子忽然站停了。少女喊:“快跑啊——!银子快跑——!”银子站着没动。索望驿一伙人从草里站了起来,从洼地里牵了马,骑了上去。“追住它——!”索望驿突发一声喊,马队向着银子奔去。 少女嘶声喊:“快跑啊银子!快跑!快回去找套爷——!”银子发出一声悲嘶,回身向着草原深处奔去。 索望驿一行紧追不舍。 两天后,银子出现在天山脚下的一处开满野花的青草丛里,对着草丛深处嘶呜不已。 听到马嘶声,从草丛里抬起了两颗扎着耸天细辫的女孩脑袋。这是两个十来岁的女孩,穿着羊皮袄,腰间扎着绿色缠腰布巾,细细的脖子上围着麻布块。女孩是养马人套爷的孙女,大的叫风筝,小的叫风车。 “姐,你听,是银子在叫!”妹妹说。她把手里玩着的木片小风车顺手插在头发上,踮着脚张望,却是什么也看不到。姐姐风筝扔下手里的一把野花,对妹妹命道:“趴下!”风车趴下,将身子趴成了一只“马鞍”。风筝爬上“马鞍”,朝着马嘶的方向望去。 她看到了向着远山奔去的汗血母马。 她也看到了紧追在母马身后的黑衣人马队。 “姐,看到什么了?”风车问。风筝不作声,脸上涌起惊恐之色。“姐,你怎么不说话?”妹妹又问。风筝的声音在颤抖:“有人在追银子!” “是山外来的人么?” “像是!都穿着黑衣,拿着套马杆哩!” “爷爷说,见了拿套马杆的人追银子,就开枪打他们!” “对!开枪打他们!”风筝从妹妹背上跳下来,拉起妹妹,“快,到望马楼上去!” 两姐妹向着高高的坡顶奔跑。插在妹妹浓密的头发上的木片小风车在野风里呼呼地旋转不停。 高坡顶上有一座古老的烽火楼。姐妹俩向着木楼奔去。这是一座全用粗大的圆木搭成的烽火楼,因年头久远,这根根木头上都长满了青苔,盘旋着通往楼顶的木梯已经断了几档,用树枝扎着;楼顶的顶盖也是木头,筑得宽大而平坦,像是宋人的屋宇之顶;傍着主楼的是一座只容得了一个人站着的小木楼,两楼中间横着一座弓形的木桥,桥面的栏杆和桥板早已风化得摇摇欲坠。那桥梁上挂着一块木牌,牌上面用火铁烙着三个字:“望马楼”。 姐妹俩几乎是跌爬着冲到了木梯下,飞快地奔上木楼。 在那主楼屋子的梁上,垂挂着两根羊毛编成的粗绳,绳上悬吊着两支青铜响弩,弩箭的箭杆上各扎着一支连环响炮,弩身用三角形的木杈子固定着,弩机上拴着根绳子,绳头拖在地上,用石块压着。 两人冲进楼屋,各自扑向拴着弩机的细绳,一把将细绳抓住,往小手掌上紧紧绕了两圈。 “姐!我手里有绳了!”风车兴奋地喊。风筝道:“爷爷是怎么教的?拉绳放弩的时候,要闭上眼睛,咬紧牙!”风车大声回道:“我记得!”将眼睛闭上,咬紧了嘴唇。“不对!”姐姐喊,“不是咬紧嘴唇,是咬紧牙!” 妹妹睁开了眼:“爷爷说,咬紧了嘴唇就是咬紧了牙!” 姐姐道:“不对!弩上的响炮一炸,你会把嘴唇咬掉的!” 妹妹犟声:“你别管我!” 姐姐道:“我是你姐姐!爷爷说了,你得听我的!” 从楼窗上望出去,是无垠的草原,索望驿一行在包抄着汗血母马,舞动着索子。银子左冲右突,坚定地向着远处的山影奔驰。 姐妹俩看见,索望驿向着银子套出了一索。索子发出呼啸声,凌空盘旋。银子身子一顿一挫,避开索子,继续往前奔跑。 索望驿领着马队紧追在后。 风筝从楼板上拾起一根树枝,拗断,一根横咬在自己嘴里,一根递给妹妹:“风车!给!像姐姐一样咬着!”风车接过树枝,学着姐姐的样咬在嘴里。两姐妹对视了一眼,点了下头,将眼睛一闭,猛地拉动了手里的细绳。 弩机被板动,“嘭!嘭!”两支响炮被发射出去,几乎同时在楼顶发出巨响。 两姐妹被震翻在地。 两声响炮远远地传进了山间的一处峡谷。 在一架磨面的大风车前,一个白发苍苍的精瘦老人抬起了脸,他身旁的风车在涧水旁转动着,大风车下,是一盘转动着的石磨。他是套爷——风车和风筝的爷爷。套爷爬上风车的大轴,向着峡谷外张望。他的脸像一块刀砍斧削过的木头墩子,深陷的眼珠像鹰目似的焦黄。 峡谷外一片死寂。 套爷意识到什么,飞快地跳下风车,奔进筑在石坡上的木屋,一把摘下挂在板墙上的长弩,背上肩,顺手又从木柱上摘下一个插满了飞镖的皮囊,绑扎在大腿上,重又冲出了木屋。 老人从栓马桩上解下马绳,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冲下坡,向着峡谷外的草原驰去。 望马楼上,两姐妹给青铜响弩重又扣上了扎着连环响炮的长箭,拾起树棍咬在牙上,又拉动了弩机。 响炮声再次响起。 草丛间,索望驿猛地勒着马,回望着响炮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两朵硝烟在空中升腾着。“索大人!”一黑衣人策马驰来,对着索望驿抱拳一拱,道,“响炮是从高坡的望马楼上传来的!” 索望驿把咬在嘴里的盘脖辫梢一吐:“是套爷放的响弩么?”黑衣人道:“不是,是两个小女孩!”“小女孩?”索望驿嘿地一声笑了,“这么说,咱们是被套爷的两个孙女给吓住了?”一阵马蹄响,又一黑衣人策马驰来,大声道:“禀索大人!汗血母马往峡谷跑去了!” 索望驿冷声:“它是去找套爷了!还愣着干嘛?快给我追!”说罢,他猛地勒转马首,向着峡谷方向冲去,身后的马队紧紧跟上。 峡谷口子到处是巨蛋般的乱石。一双马蹄在乱石上磕起颗颗火星,套爷挺着身子策马冲出山口,向着草原疾驰。 他看见,起伏的草浪中,汗血母马向着山口奔来。 他也看见了紧追在白马身后挥动着套马索的黑衣人马队。 于是,他狂声大喊:“银子——!蹲下——!快蹲下——!” 银子没有听见,扬着长鬃,继续向着山口奔驰。套马索一道道地在它身后扑来。套爷边解着肩上的大弩边继续大喊:“银子——!蹲下——!给我蹲下——!”银子这回显然是听见了喊声,猛地站停,喘着粗气,前腿一屈,身子蹲了下去。甩套过来的索子套了个空。 “嗦——!”套爷手里的大弩响了一声,冲天而起的响炮在空中炸响。马队受惊,马嘶声声!黑衣骑士扇形散开,对着套爷开起了枪。套爷伏在马背上,一边策马,一边朝黑衣人掷出飞镖。一黑衣人胸口中镖,栽下马。索望驿对着套爷射出一枪,被套爷躲过,可马耳朵却被击中,淌出血来,半个马脸顿时红了。 套爷跳下马,在草上打了两个滚,滚到了蹲着的白色母马身边,紧紧抱住了马脖子,道:“银子,你命大,已是六回大难不死了!这一回,就看你还有没有天大的命了!”说罢,他抬腿跨上了马背,猛地从后腰拔出了长刀。 银子猛地站了起来,扬起前腿,对着天空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心动魄的嘶鸣。七八根套马索对着银子套来。套爷在马背上挥动长刀,索子全被削断! “银子!咱们走!”套爷对着白马命道。 银子一甩脖子,腾蹄飞驰起来,草浪顿时汹涌在汗血母马的腹下。 峡谷的木屋外静静地卧伏着一片明亮的月光,架在涧流旁的大风车在沉重地转动着,粗实的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山谷深处,不时有滚石落入深沟的声音和狼群的嗥叫声传来。 风筝和风车坐在木屋外的铺满月光的石头上,看着峡谷外的山口。木片小风车在风车的头发上转着,“吱呀吱呀”地响。姐姐手里牵着一根细细的麻绳,绳上牵着的是一只羊皮风筝。羊皮风筝放得高高的,拖着两根长长的尾巴,像是被钉在了夜空中。 “姐姐,”风车抬起脸,看着夜空中的风筝,“你说,爷爷能看见羊皮风筝么?” 姐姐道:“不知道。可爷爷说,他看不见,银子能看见。” 妹妹道:“我不信,银子怎么能看见这么高的风筝?” 姐姐道:“爷爷说,咱们的银子是天马,天马的眼睛能看见天上的东西。”妹妹摘下头发上插着的小风车,用掌一搓,小风车旋转着飞上了夜天。“姐,”她看着飞升着的小风车,问道,“银子也能看见小风车?” “能。”姐姐回答。 妹妹又问:“姐,你说,银子看见了你的风筝,看见了我的风车,知道咱们在等它,就很快回家了,是么?” “是的。爷爷说了,咱们的银子,别人夺不走,它还要生小天马,那小天马还要再生小天马,一辈辈生下去,把草原都生满了。” “等草原上都是天马了,姐姐要做好多好多羊皮风筝,我也要做好多好多小风车,一起放到天上去,让它们都看见!” 山口那儿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第22章 两姐妹高兴地站了起来,对着山口外大声喊:“爷爷——!银子——!”回答她们的是汗血母马轻轻的嘶鸣。“银子回来了!”姐妹俩欢呼起来,奔下石坡。 月光下,套爷骑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沿着石路走向木屋。 草原湖泊边的小路几乎浸在泛滥的湖水里。月光和星光搅成一片,闪动在这道薄薄的水面上。 突然,水花大溅,两匹马狂奔而至。骑马的是两个戴着狐皮帽的汉子,腰间挎着弯月刀。马奔上长满芦苇的水滩,擦得芦叶沙沙直响。猛地,从芦苇窠里猛地伸出勾马杆,跑在前头的那匹马一头栽倒,骑手重重地摔下。十几个黑衣骑士冲出芦苇窠。摔倒的骑手爬起,扑向湖水,可已经来不及了,几把雪亮的砍刀从背后砍了下来。骑在另一匹马上的骑手见势不妙,猛地勒过马头,马冲向湖里,骑手舍了马,拼命游动。黑衣人抬起长枪,对着湖水一阵狂射。骑手中弹,缓缓沉下湖去。 黑暗中,索望驿骑在马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洒满月光的湖岸边,漂动着两顶狐皮帽。“将狐皮帽挂上树枝!”索望驿沉声命道。 牧场主巴老爷领着家兵、打着火把找到湖泊边的高坡时,已经是下半夜。几个家兵见到绑人的双木,立即张弓搭箭,对着双木上的绳子射出箭去,绳子射断,少女从双木上无力地滑下了。 带着救下的女儿回到家的时候,天色未明。 巴老爷家是一座傍湖而筑的大院,环围着一道高高的土墙,土墙四角立着炮台,屋顶巡守着背枪执刀的家兵;大门是座吊桥,两根粗大的铁链将吊桥悬挂在半空,远远看去,这大院子像是一座城堡。 一匹马急驰而来,骑马的是巴老爷家的管家。墙楼上的家兵急忙放下吊桥。管家鞭了下马臀,马冲上吊桥,驰入大院。 管家驰入院内宽大的坪场,在一幢青瓦大屋前下马,奔上台阶。守在门外的两个家兵推开了门。巴老爷盘腿坐在椅上,垂着厚眼皮子,用力吸着鼻烟。管家把两顶狐皮帽放在桌上,狐皮帽上全是血迹。 巴老爷抬起脸,看了下狐皮帽,眼皮直跳:“哪儿找到的?” 管家道:“湖边的树枝上!” 巴老爷牙骨一紧:“如此说来,这帮客人是想告诉我巴老爷,要是我不把汗血公马交给他们,我的帽子也会被挂在树枝上?” 管家道:“正是此意!” 巴老爷突然大笑起来,一把抓下戴在头上的银狐帽,重重掷在管家怀里:“管家,你再往湖边跑一趟,把我巴老爷的狐皮帽挂到树枝上去,告诉这帮王八崽子,巴老爷只当自己死了!” 管家捧着银狐帽,欠身道:“遵命。”一步步退出门去。 “来人哪!”巴老爷沉下脸喊道。两个家兵进来。巴老爷咬牙切齿地下令道:“派上五十个弟兄,给我守住马厩!要是让汗血宝马掉了一根毛,谁也别想活!” 家兵齐声道:“是!” 巴老爷拉开抽屉,找出一支左轮手枪,掂了掂,猛地反手对着屋柱开了一枪,挂在柱上的一面镜子打得粉碎!这举动无疑是在提醒他自己:已到舍命的时候了! 一个家兵奔来,大声报告:“巴老爷!小姐骑着马,又独自走了!” 巴老爷似乎早有预见,沉默了一会,平静地说:“鹰不会死第二次的,由她去吧,这回,谁也伤不了她了!” 少女骑着马,身上背着一杆枪,腰里挂着一口刀,在草原上行走着,像个孤独的旅行者,不紧不慢地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 她在对着草原喊:“银子!银子!” 回答她的是飞驰在草上的云影。 她的眼里饱含着泪水…… 马神庙里,盘腿坐在菩萨后头的鬼手,眼里满含着泪水。她拭了拭眼,站了起来。天已黎明,已看得清供案前的破瓦盆里那堆积着高高的草灰。 她慢慢站了起来,突然对着垂帏发出“嘿嘿嘿嘿”的笑声,一转眼便从马神菩萨身后走了出来! 面对面盘腿坐着的曲宝蟠和索望驿吃了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鬼手的手指中盘着丝线,线上竟然挂着一匹彩色的木偶马!她从供台上跳下,笑道:“满京城到处都是酒楼茶馆,你们说事儿哪儿不好去,偏要上马厩里来?” “你是谁?”索望驿皱着浓眉道。 “慢!”曲宝蟠拦住索望驿,问鬼手,“你说这儿是马厩?” 鬼手道:“这儿不是马厩,那该是什么?” 曲宝蟠道:“是庙,马神庙。” “马神庙里供着的是什么?” “当然是马神!” “马神是不是马?” “是马。” 鬼手笑了:“既然是马,那马住着的地方,是不是马厩?” 曲宝蟠突然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他这才发现,索望驿不见了! 他立即奔出庙门,四野雾浓,已无索望驿的影子。 然而,就在不远处的土坡上,那匹黑马仍站在草里,骑在马上的布无缝在默默地看着马神庙和在庙门口到处寻望的曲宝蟠。 曲宝蟠回进庙来,对鬼手重声问:“说!你到底是谁?” 鬼手一屁股坐上供案,修长的腿一架,双手一抱,笑着:“去过天桥么?” “本爷在问你!”曲宝蟠脸色苍灰,他无心将话扯开。 “你要是去天桥,坐过天桥的戏场子,那你一定听说过一个大名。”鬼手仍在笑着,笑得无比媚人。 曲宝蟠眼皮一动:“什么大名?” “鬼手!”鬼手的笑容里充满了野性的娇媚。“鬼手?”曲宝蟠冷声,“没听说过!”鬼手道:“可我听说过曲王爷的大名!”曲宝蟠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曲王爷?”鬼子道:“在这京城的界面上,玩马的人,没有不知道曲王爷的。”曲宝蟠道:“这么说,你也是玩马的?” 鬼手把手里的木偶马一提,冲着曲宝蟠一笑。 曲宝蟠的眼睛盯在了鬼手的手上。这双手白白净净的,手指又细又长,指间缠满了丝线,十个足有一寸长的指甲涂着寇丹,血红血红的。突然,鬼手的十个红指甲像拨琴弦似的在丝线上一起弹动起来,顿时,挂在线上的木偶马扬蹄奔腾,马唇、马耳、马鬃、马尾一起动了起来! 这鬼斧神工的弹指动作,让曲宝蟠看得呆住了。 鬼手哈哈笑出了声:“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对着供台的木腿磕了一脚跟,俯下脸大声道:“跳跳爷!还睡得着么?有人在这儿说了一夜的马,没把你吵醒?”供台下有了动静,垂挂着的破布揭起,钻出了脖子上挂着一面小叫锣和一把小唢呐的跳跳爷,他一脸的睡意。 “你又招惹哪个男人了?”跳跳爷掸着头发上的草茎,“昨晚上是月圆的日子么?”鬼手笑着说:“昨晚月缺,我可谁也不会招惹。跳跳爷,咱们也睡不成了,回天桥吧。”跳跳爷咳嗽着,也不看曲宝蟠,去后墙边搬出了两口戏箱,用手指在小叫锣上弹了一下,后院立即响起了一声马嘶,一匹棕色马颠着碎步走到了庙门口,站住不动了。 这一连串动作让曲宝蟠看得怔愣不已。 棕色马驮着戏箱和鬼手,跳跳爷牵着缰,向城里走去。这条通往京城的泥路上灰蒙蒙的,大风刮来,迷人眼目,连马眼也在使劲地眨着。 曲宝蟠骑在马上,走在一旁,一脸的纳闷。“我在庙里坐了三天,”他道,“没见你们进庙,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鬼手在马背上吃着一卷干粮,笑道:“骑着马进来的。”曲宝蟠道:“怎么没有一点动静?”鬼手道:“这话你得问马。”曲宝蟠摇了摇头:“看来,你是个怪人!”“不是怪人,是怪物。”鬼手又是一个极媚的笑,说着,将手里的木偶马对着曲宝蟠牵动了一下,“这不就是怪物么?” 曲宝蟠道:“那个人在庙里说的故事,你们都听见了?” “女人都喜欢听故事。” “你听出什么味儿来了?” “听出了一股杀气。” “能被女人听出的杀气,就不是杀气了。” “能骑在马背上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是么?” “女人不该坐在马上,该坐在轿里。” 曲宝蟠笑了下,道:“你不笨。” 鬼手道:“可你却有点儿笨。你要是不笨的话,就不会让那个说马的人先走一步了。”曲宝蟠无心再提马的事,便道:“你们既然是天桥的戏班子,就该住在城里,怎么住到马神庙来了?”鬼手道:“庙里清静。” “不对,”牵着马的跳跳爷冷不防地开了口,“要是住在城里,她会把满京城的男人都迷死。” 曲宝蟠回过脸看了看鬼手。他这才注意到,坐在马背上的这个年轻女人漂亮得简直就像个人间尤物! 又是一个无月之夜。在那马神庙里外的山坡上,又有了一匹黑马,骑在马上的,又是那个穿着黑衣的布无缝。 不用说,布无缝的眼睛此时看着的地方,一定是那间亮着一星灯火的马神庙。因为,索望驿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他还得继续给曲宝蟠讲下去,直到他的眼睛被剜的那天。 马神庙里的瓦盆,照例烧着草香,曲宝蟠和索望驿盘腿对坐着。 “往下说,”曲宝蟠道,“说完了,你我就可以了断另件事了。” 索望驿道:“其实你不必着急,我既然把故事说了出来,也就不会再吝啬自己的一双眼睛了!” 曲宝蟠道:“那就开始吧!” 第23章 马嘶声声,回响在草原峡谷间的小木屋外。这马嘶声是从木屋里传出来的。黑暗中,一身黑衣的索望驿骑在马上,像幽灵似的站在离木屋不远的一个黝黑的山顶上。 他在注视着这个山谷里的木屋。透过木窗,他看见了晃动着的人影,还有那匹天下无价的汗血母马的身影! 木屋用木栅隔着里外两间,里屋住人,外屋是个马厩。里屋的火塘燃着火,坐着一只紫铜水壶,壶嘴冒着热气。风筝和风车趴在火塘边的羊毛毯上,看着爷爷在外屋给银子梳毛。 爷爷把梳齿上的马毛扯下,扔进火塘里,满屋飘着焦毛的香味。爷爷还在想着银子死里逃生的事儿,不无感慨地对孙女说:“那天,要不是你们俩姐妹放了响弩,银子可真的逃不过一劫了。” “爷爷,”风筝问道,“您说,银子什么时候才能生马驹呀?”爷爷笑道:“你问银子吧。”风筝回脸问白马:“银子,你什么时候生马驹呀?”银子晃晃头,瞪着眼看着风筝风筝笑了:“银子不想告诉我。” 风车从毯上爬了起来:“我来问它!”她推开木栅门,走到白马身边,抚抚鬃毛,问道:“你小声告诉我,什么时候生马驹?” 她把耳朵凑近白马的嘴唇。银子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鼻,喷了风车一脸沫子。爷爷和风筝大笑起来。银子也乐了,抬起一条前腿,在地上连蹭了三下。 早晨,草场的大马栏里一片马欢。 早起的风筝和风车用力打开栏栅,马群一匹匹涌出,像决堤洪水似的奔腾着,奔向草原,蹄声擂鼓似的震天动地。 马栏里,有一匹马站着没动,它是银子。 风车看了会银子,不安地问风筝:“姐,银子怎么不走了?”风筝走近白马,拍拍马背:“问你哪!怎么不走了?”白马双眼潮湿,用唇在风筝的脸颊上轻轻蹭着。“爷爷!”风筝大声喊,“银子是怎么了?” 套爷在不远处的草垛旁用锤子敲着蹄铁,怀里抱着一条马腿,闻声抬起脸,老远喊过话去:“出什么事了?” 风车喊:“银子不会走路了!” 套爷一怔,忙放下怀里的马腿,扔了锤子,向大马栏奔来,走近白马,拍拍马背,又捏捏马膝,抬脸对孙女道:“风筝,风车,帮爷爷取些黑豆来。” 风筝和风车跑到栏外,把麻袋里的黑豆倒进一口木桶,拎着,走回白马身边,把木桶放在马脸前。银子嗅嗅豆子,没动。“怎么不吃了?”套爷又拍拍马背,“这可是上好的黑豆。”银子抬起脸,用温情脉脉的眼神看着套爷。 套爷对马脸道:“你怎么越长越像个小娘们了?看起人来,眼里水汪汪的……”突然,套爷意识到什么,急忙伸出一只手,往马屁股沟里摸了一把。 手指上粘乎乎的。 套爷满是皱纹的黑脸绽出了惊喜的神色,对着鲜亮的太阳抬起了手。他看到,手指间的一片粘丝在阳光里闪着透明的亮晶晶的光泽,阳光刺目,那粘丝缠在手指上就像缠着一蓬雪白的蚕丝! “发情了!”套爷对着自己的手指大声道,“银子发情了!”他回过身,对着两个孙女欢声喊道:“咱们的银子该怀上小马驹了!” 大屋前的大风车沉重地转动着。风筝和风车爬上高高的风车架子,把两块红布条扎在叶轮上。 风车转动着,布条红得像两束火苗——这是草原牧马人的规矩,良马要怀驹了,得让蓝天白云知道,得让青山绿水知道,得让每棵草儿每朵花儿每个过路人儿知道! 山谷的风吹来,红布随着大车风转动着,像流火似的格外鲜艳。 涧水边,两个女孩子还给白马的长鬃梳出一绺绺“小辫”,往“小辫”上也扎上了红布条。 白马的影子落在涧水里,漂亮极了。她抛弃了一切对于恐惧的记忆,忘情地欢奔起来,一直向着草原奔去,她的长鬃上扎着的红布像是跳着舞的红色精灵。 令人惊喜的是,它的四蹄也都扎上了红布条!四朵火焰在青绿如洗的草丛间一耸一耸地跳动,就如跳动着四只硕大的红羽蚂蚱。 骑在马背上的风筝和风车欢声喊:“银子要做新娘了!银子要做新娘了!”套爷骑着一匹栗色马,也是一脸的喜悦。他从腰间挂着的箭壶里摸出一支响箭,将一根红布条扎在箭尾上,又从马背上取下弩,张弩搭箭,对着天空射了出去。 带着红布条的响箭在空中炸响!太阳像铜镜似的发着青色的光芒,草原上空传着套爷的响箭声。 听到响箭召唤的几十个牧马汉子大声欢嚎着,向着响箭的高坡策马奔来。 高坡“望马楼”楼桥上,两双细腿在高高的楼桥上晃动着。风筝和风车坐在桥上,晃着腿,边吃着果子边看着楼下的爷爷和牧马汉子们。 套爷骑着他的栗色马,身边站着披红挂彩的银子。套爷的白发在风里卷动着,脸色凝重地对牧马汉子们道:“……我十七岁的时候,问过一位从敦煌来的和尚,我问他,托着咱们草原的这一座座大山,为什么叫天山?和尚说,这山,是从天上来的,所以就叫天山。我七十岁的时候,又见了一位从喀什来的和尚,我又问他,我爹传给我的汗血马,为什么叫天马?和尚说,这马,是从天上来的,所以就叫天马。” 牧马汉子们笑起来。 套爷道:“这两位和尚是想告诉我,一个是天上来的山,一个是天上来的马,它们一同来到人间,天生就配成了一对。也就是说,天底下,只有天山才配得上天马!只有天马才配得上天山!” 楼桥上,风筝和风车咬着果子,抬脸看天。天空纤云丝丝,湛蓝湛蓝。 套爷继续说着:“天山有多少里?都说世上还没有这么长的尺子能丈量它,这话我信。天马有多少匹?都说世上没有这么多的手指能数清它,这话我不信。谁都知道,咱们天山上的天马,多少年来,不是被杀了,就是被夺了,到如今,只剩下两匹了!一匹是我套爷家的母马,一匹是巴老爷家的公马,也就是说,在咱们天山,如今只有这么一对天马了!” 银子也在静静地谛听着。 套爷道:“咱们是天山的牧马人,咱们得对得起天山的天马!我套爷,不能眼看着天马就这么灭绝了,我得替它们传下去,像人一样,一辈辈传下去。这是我爷爷教我的话,也是我爹教我的话!我把这话也教给了儿子。可我儿子没能活着替我把这话再传下去。两年前,也就是银子出世的第二天,我儿子为了保住刚生了驹的汗血母马不被北边来的人抢走,护着它走了三天三夜……我找到他们的时候,看见我儿子和汗血母马的背上,中了二十七枪!” 风筝和风车咬果子的嘴停住了。两姐妹看见,银子的眼里全是泪水。“爷爷,”风车对着楼桥下大声道,“银子流泪了。” 两姐妹扔了手里的果子,跳起身,抱着柱子从桥上滑了下来。 套爷跳下栗色马,走到银子身边,伸出粗糙的大手掌,拭去马泪,重又骑回马背。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道:“我儿子,还有那匹汗血母马,就葬在这座望马楼前。每天早晨,银子在吃草前,都要到这坡上站一会,看一看这座楼。我套爷知道,银子是在替我儿子守灵,也是替它自己的母亲守灵。这,就是汗血宝马的品性!我套爷,不如它!” 牧马汉子们默默地看着银子。 套爷道:“今天一早,咱们的银子发情了,它到了配对生驹的时候了。为着这一天,我套爷等了整整两年,今天终于等来了!可是,在咱们天山草原,能给银子配对的,只有巴老爷家的那匹也刚满两岁的公马。” 有位牧马汉子大声道:“夺银子的那帮人,为了夺巴老爷家的汗血公马,已经杀了巴老爷家的两个家兵,巴老爷已经放出话来,为了安全,谁也不能见他的汗血公马!” 套爷道:“我不信巴老爷的心肠是铁打的!我套爷就是在他家的门坎上跪烂双膝,也要把汗血公马的种给跪出来!” 银子突然朝天仰脖,发出一声长嘶。群马顿时惊蹄,也都“咴咴咴”地跟着叫了起来。 夺马天山 今天是送汗血母马认亲的喜日子。 一群戴着马脸面具的骑马人吹吹打打地从天山峡谷山口里走了出来。唢呐在马背上高声吹奏着,领引着十二匹健壮的乌孙马,马头上戴着绣了个“礼”字的“红马脸”。这些“礼马”显然是送给巴老爷家的求种礼物。走在“礼马”后头的是四辆马车,车上摆着大木盆,盆里是一只只扎着红丝带的烤全羊和猪头三牲;跟在最后头的是辆载酒的马车,车上叠着十九只大酒坛,坛腰贴着红纸,上书“求种酒”三个淋漓墨字。吹乐赶车的都是牧马汉子,人人腰间拴着红绸带,按着天山牧马人的规矩,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马脸面具。 套爷就像自己出嫁似的,也穿得一身鲜红,连马靴也用红布裹着,腰带上插着一根缠了红羊毛的马鞭子。他没有戴马脸面具,只是给自己的眉毛和胡子染成了红色,手里牵着汗血母马,走在队列中间。 银子的背上披着一块纫了流苏的大红氆氇,头上戴着一顶镶了珠子的彩冠,马耳朵上挂着两颗会响的小铜铃铛,马脖子上也挂着个拳大的铜铃,大铃配着小铃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响声。 风筝和风车坐在载酒的马车上,扶着摇摇晃晃的大酒坛子。“姐,”风车问,“你说,爷爷能把种给求来么?”风筝道:“能。” 第24章 风车道:“要是巴老爷不愿意给种,爷爷真的会下跪么?”风筝看着妹妹头发上转动着的木片小风车,好半天才说:“会。” 远远的一处山岗上,索望驿的黑衣骑士出现了,一字排开,默立在岗岩,盯视着“求种队”的行列。 索望驿脸上浮起笑来,对自己道:“天赐良机!套爷的母马去会巴老爷的公马,也就是说,上苍要赐给我索望驿两匹汗血宝马了!很好!趁着这一公一母配上的时候,我要来个一网打尽!”说罢,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巴老爷家的大院却是一片出奇的安静。为了保住汗血公马,巴老爷已经下令,谁也不准打开院门,违者处死。 院门外远远传来了欢快的鼓乐声。 管家匆匆奔来,显然已经看到了求种的队列。他奔到坐在石桌旁吃着抓羊肉的巴老爷跟着,急声禀道:“巴老爷!套爷的求种人马到了院门外的吊桥下了!” 巴老爷扔下羊腿,沉着脸道:“让他们滚回去!什么年景也不看看,这兵荒马乱的,我能让汗血宝马露脸么?快叫他们滚!” 管家道:“可是……他们是引着十二匹乌孙马、四大车烤全羊和一大车酒来见您的。”巴老爷怒声:“就是引着十二个天仙美人、四大车金银一大车宝珠来见我,我也不答应!回话去吧!” 管家退下。“慢!”巴老爷又喊道,“告诉守门的弟兄,谁放下吊桥,我砍谁的手!”管家道:“明白了!” 吊桥下,求种的人马显然已等了好久。套爷的脸上淌着汗,示意众人别急。“来了!来了!”风筝眼尖,喊道。套爷抬眼看去,见巴老爷家的管家从土楼的垛口露了脸,急忙跳下马,摘帽行了个大礼。 管家趴在垛口喊下话来:“喂!套爷你听着!别再说废话了,咱们巴老爷让我告诉你,快回去吧,这吊桥,谁放下就砍谁的手!听明白了么?” 套爷急声回道:“大管家!请巴老爷成全银子吧!咱们天山草原,多添一匹汗血宝马,那是上天的恩赐!请老爷放吊桥吧,我套爷求他了!” 管家大声道:“套爷,你这不是存心想害老爷的汗血公马么?那帮来路不明的夺马强盗,就在附近的林子里候着!老爷要是答应放出公马与你的母马交配,不是给了这帮强盗夺马的机会么?你护着母马快回吧,找匹乌孙良马与它配了,没准也能生下名驹来!” 套爷道:“我要的纯种马,这你明白!” 管家道:“老爷的公马要是被人抢了,还有纯种马么?”说罢,回身要走。“等等!”套爷喊,牙关咬得铁紧,“要是我把这帮夺马强盗杀尽了,老爷能放下吊桥么?”管家道:“套爷你别犯傻了!就凭你和你的这帮朋友们,杀不尽那伙人!”套爷把手放入嘴里,吹出一声尖长的指哨,一匹五花马奔了过来,他翻身上马,指着也要上马的牧马汉子们重声道:“你们都留下!三天后,我会回来的!” 他一夹马腹,朝远处的树林子驰去。他知道,只有消灭了夺马的黑衣人,马老爷才有可能成全这对汗血宝马的“终生大事”。 不必说,套爷要和索望驿拼命了! 许多年以后,也无人知道那场发生树林子里的枪战是打得如何惨烈。就在套爷离去的第三天傍晚,求种的牧马人和风筝风车两姐妹,以及巴老爷家的人都隐隐地听见,在那远处的一片黑树林子里,枪声像爆豆似的响了好一阵子。后来,风筝和风车只是听爷爷偶尔说起,当时,爷爷在林子里找到了夺宝马的黑衣马队,在老树间与他们对射开了,黑衣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血流满身。爷爷的最后一枪打中了黑衣马队的首领索望驿。索望驿的胸中涌出血来,倒地死去。爷爷便在林子里拾起了尸体旁的长枪,扛在肩上,然后又从索望驿的血手里扒出了短柄手枪。做完了这一切后,他走出了树林,带着无比的自豪和满怀的信心,重又回到了巴老爷家的吊桥下。然而,当时的爷爷并不知道,他在树林里中了黑衣马队的一个并不高明的圈套,以至于殃及宝马,追悔莫及。——就在套爷离开后,树林子里那些佯装被打死的“死尸”活了过来,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把塞在黑衣里的盛着马血的羊尿脬取了出来,扔在地上。 索望驿也爬了起来,脸上浮起了冷笑。 他们用满身的马血骗过了套爷。 套爷牵着驮了长短枪的五花马,腰里别着索望驿的短枪,浑身是血地向着吊桥走来。他在吊桥边把枪卸下,扔在地上。 牧马汉子和风筝、风车欢呼跳跃。 巴老爷家的管家早已趴在土楼垛口,大声喊过话来:“听着!巴老爷说了,你们的母马不配受巴老爷家公马的种!你们回去吧!” 套爷震惊了,对着吊桥跪了下去。他身后,牧马汉子纷纷跪下。 风筝和风车也在爷爷身边跪下了。 草原的大风吹打着这群跪着的人。 披红挂彩的汗血母马也伤心了,对着月下的土楼嘶鸣不已。 跪着人在寒风里颤着。月亮在云中疾行。天亮后,大风止了,跪着的人个个变成了土人,看不清眉目。汗血母马也变成了土马,红布上落满了尘土。 吊桥高锁,丝毫没有放下的动静。套爷的手慢慢伸向腰后,拔出了腰刀。 “巴老爷!”套爷嘶声喊,“已经是第四天了,你再不成全银子,套爷我也就无脸再回草场了!”他高高举起刀,对着自己的眉心重重地砍了一下。一道紫血从他的眉心笔直地淌下。 “爷爷——!”跪着的风筝和风车哭了起来,哑声喊。 套爷又举起了刀,横着重重地砍在了额间。“十”字形的伤口鲜血涌流。 牧马汉子们狂声喊:“套爷——!” 套爷挺着腰,不让自己倒下,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看着吊桥。许久,吊桥终于发出“喀喀喀”的铁索声,缓缓地放了下来。 套爷透过眼帘上糊着的干血看去,一匹浑身雪白的、健壮无比的公马走着舞步,从吊桥上走了过来! 这是巴老爷家的两岁的汗血公马! 汗血母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激动的嘶鸣! 公马向着母马奔来! 母马向着公马奔去! 两匹白色马越奔越近…… 一场马的婚礼在青草茵茵的湖泊边举行了。 一公一母两匹汗血宝马头扎红绣球,在草地上追逐着、亲昵着,不时地绕着圈儿,不时地打个滚儿,耳鬃厮磨,情意绵绵。 围着这对恋马的是一个几百人组成的人圈,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似的,人人脖子上都戴着一个花环,手拉手跳着舞。一群维族牧民坐在人圈外弹奏着乐曲,低低地唱着古老的牧歌。 两匹马脖颈缠磨、脸颊相偎,已是难分难舍。 套爷和巴老爷坐在一个布帐里,一边欢笑一边看着这对“新婚马”。 巴老爷的身边,站着那个十四五岁的穿着一身彩袍的美貌少女,少女对巴老爷道:“父亲,你说,我结婚的时候,也会像汗血马一样幸福么?” 巴老爷哈哈笑道:“会!会!等我的女儿长大嫁人了,爹一定像为汗血马办婚礼一样,为女儿办一场更大的婚礼!” 女儿笑了,笑得格外美丽。 巴老爷回脸看向套爷,道:“套爷,要不是看在你甘愿为马去死的份上,我巴老爷是决不会把汗血公马放出来的!” 套爷感激地对巴老爷行了礼,眼眶里含着泪花,道:“等母马生下了马驹,就是咱们天山草原第三匹汗血宝马了,这马驹,不属于我套爷,也不属于你巴老爷,属于天山。我已想好,等这匹纯种汗血马驹长大了,让它来改良天山的马种。对了,往后,你我的汗血宝马,每年都要交配一次,生下一大群宝马来!到了那时,咱们天山的良马都变成宝马了!” 跳舞的人欢呼起来。“看!汗血马跳舞了!”巴老爷的女儿高声叫道。套爷和巴老爷看去,直见两匹汗血马转着圈跳起了优美的舞,显然,它们要开始交配了。 套爷站了起来,对巴老爷笑道:“该让它们进洞房了!” 巴老爷也站了起来,挥手:“女儿,送它们入洞房!”女儿接过一支响弩,走到帐外,举起弩,对着天空扣下了弩机,一支红箭飞空而去。红箭带着响炮飞上天空,炸开了,红红的纸屑像雪花似的凌空撒下。 风车的头发上插着的小风车在风里呼呼转着,对姐姐喊:“姐姐!快放风筝!”风筝松开手里的线,一只双马风筝很快放到了天上。顿时,二十个年轻的骑手扯着一匹染成桃花红的大布,一字排开,快马驰来。人圈散开,骑手围着白马绕了一圈,用红布将这对“夫妻”团团围住,立即又上来十个年轻姑娘,用竿子撑住了红布。几乎就在一转眼之间,马的“洞房”围成了。 “洞房”里传出马的双双嘶鸣。 人们安静下来。 乐器安静下来。 万簌俱寂,只有丝丝风声在草梢上滑行。人们双手合十,按在自己的额前,默默地为这对幸福的汗血宝马祝福。 突然,地底下隐隐传来痉挛般的一阵颤动。人们一惊,回脸看去。一列黑衣马队冲出树林子狂驰而来,蹄声渐响,声沉如雷。 帐下,套爷惊呆了,巴老爷也惊呆了。 黑衣马队在索望驿的率领下,冲入草场,很快就将人群冲开,几个壮汉挥刀砍倒了红布“洞房”,直扑仍在耳鬃厮磨的汗血宝马。受惊的汗血宝马扬蹄长嘶。 “快救宝马——!” 第25章 套爷大声喊,拔出腰刀,跨上五花马,向着黑衣骑士杀去。两个黑衣骑士挥刀夹击,套爷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仰身从马上栽下。 巴老爷也已骑上了马,从腰里拔出了手枪,正要开枪,迎面被一个黑衣骑士挥刀砍倒。人群大乱。风车和风筝被黑衣人的马蹄撞倒在地,马蹄在身上踩过,两人昏死过去。 巴老爷的女儿拾起一支枪,对着黑衣人射击。一个黑衣人从马上栽下。 冲上来的索望驿一鞭打掉了巴老爷女儿手里的枪,直扑汗血宝马,挥起套马索,一下就套住了汗血公马,立即狠夹马腹,牵着马向西狂奔而去。汗血母马被另一根套索套住,也被挟恃而去。 两匹汗血马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布帐前,巴老爷的女儿从血泊里爬起,趴在父亲的身上,从父亲腰间拔出刀,跨上了一匹马,孤身追去! “砰”!黑衣人对着巴老爷的女儿开了一枪。 巴老爷女儿中弹,从马上跌下。 此后发生的事,连天上的飞鸟听了也会为之落泪——五花马驮着受伤的套爷,向西狂追,越过了一片片草地,穿过了一条条河流,直到黄昏仍然马不停蹄。 套爷伏在五花马背上昏迷着。 马花马不停地向西奔驰,饿极了,在一个水潭边饮了会水,又继续向西追去。 三天后,五花马的蹄子脱落,四只血蹄不停地奔走着,草丛间、乱石滩、芦苇窠,都留下了马的血迹。 几根树枝扔进火堆,火星四溅。这块山谷间的无草石坡冒起的白色浓烟,将天上的星月遮得无影无踪。 夺了宝马的索望驿和黑衣士兵们跑累了,趁着黑夜来临,终于札下了营,坐在火边架锅做饭,在寒风里烤起了火。 两匹汗血宝马分别拴在树上,几个士兵执着枪看守着。 令他们无法想象的是,就在此时,布满白烟的夜空突然响起一声像刀子般锋利的马嘶,浑身血红的套爷骑着他的五花马向着火堆冲来,马从火焰上跃过,落在拴汗血马的树边,网套爷挥刀砍断缰绳,狂喊:“快跑!” 两匹马猛地转身,向山谷外冲去。 这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等索望驿反应过来已经迟了,他的咽喉间已被抵上了套爷的刀尖。 如梦初醒的黑衣士兵们挺着刀枪,团团围住了套爷。骑在马上的套爷一只掌中勒着缰绳,另只手挺着刀,对着索望驿吼道:“叫你的部下退开!” 索望驿垂眼看了看刀子,对黑衣士兵道:“都退开!” 黑衣士兵退开了一步。套爷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伤口在涌着紫血。好一会,他对索望驿道:“放汗血宝马一条生路!” 索望驿冷声道:“你已经得手了!” 套爷道:“不,你不懂得汗血宝马!主人不走,它是不会走的!” 索望驿朝山谷口子看去,果然,两匹汗血宝马伫立在岩石上。“哈哈哈哈!”索望驿收起枪,大笑起来,“我索望驿曾是堂堂大清国的兵部侍郎,如果连汗血宝马不会弃主的品性都不知道,我会奔行万里,来天山擒马么?” 套爷的口里涌着鲜血:“可你决不可能知道汗血宝马还有一个品性:如果它见到自己的主人死了,就会奔向天山,去寻找救活主人的雪莲!” 索望驿道:“你是说,你死了,汗血马就会像鸟一样飞走?”他不等套爷开口,突然暴声道,“不!我不会让你死!我要带着你回京城,让汗血马跟在你的后头,一直走到京城!” 套爷的脸上渐渐浮起绝望的神色,他又回脸望了一会伫岩不动的汗血宝马,突然对着索望驿冷声一笑,道:“你办不到!” 他收回刀,用刀尖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进去。一股鲜血喷出的当儿,他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索望驿没想到套爷竟会以自己的死来救汗血马,狂声大喊:“快套住马!” 就在套爷倒下的一刹那,汗血母马跳下岩石,向着索望驿箭也似的冲来。 那汗血公马也紧紧跟上,冲向索望驿。 套马索横飞!两匹马又被双双擒住! 马嘶声撕裂着夜空! 就在索望驿从地上爬起来,得意地抹着满脸的污血时,那五花马突然发力,对着两个死死牵着汗血母马的黑衣骑士冲撞过去,黑衣骑士倒下,套索脱手,母马夺路狂奔而去。五花马又回过身,撞向另两个牵着汗血公马的黑衣骑士时,索望驿手里的枪响了。 在一连串的枪声中,五花马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荒草荡荡的山路,风声萧萧。一辆巨大的囚车辚辚驶行着,囚笼里囚着的是汗血公马。 黑衣人马队跟在车后缓缓行进着。笼里的汗血公马回着头,久久地望着来路。 骑在马上的索望驿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从马上回过脸去。 他吃惊地看见,在远处一座高山的大石上,隐隐站着一团雪白的马影! 这是汗血母马的身影! 汗血母马站在大石上,背上驮着血淋淋的套爷,在望着越走越远的汗血公马。它发出一声声长嘶,不停地抬起一条前腿蹬动着。 这是召唤的动作。 终于,在远去的囚笼影子里,两行清亮的泪水从汗血母马的双眼间涌流出来,无休无止,绵长不绝…… 京郊的石雕场到处响着叮叮当当的锤声。一个大芦棚里,十多个石匠在凿着石人、石狮、石马。 一个腰板毕挺的老人埋着头,在凿着一匹无鞍石马,铁凿子在马背上一下一下地滑着,白色石粉在老人的手背上跳动。 老人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了脸。他是索望驿。 站在索望驿身后的,是牵着黑马的布无缝。 “你是谁?”好一会,索望驿问。布无缝道:“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索望驿又凿了起来,道:“如今能来找我索望驿的人,只有一个人,他就是想用一双狗眼换我一双人眼的曲宝蟠。” 布无缝道:“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想到,他就是把一双狗眼交给曲宝蟠的人。”索望驿身子一震,锤子打偏了,打在手背上,手背淌出血来。“你不该来。”索望驿垂着脸,声音很轻,“你既然已经让曲宝蟠取我的眼睛,你就得相信他。” 布无缝道:“你以为我是来取你眼睛的?” 索望驿道:“那你来干什么?” 布无缝道:“你的血,淋在石马身上了。”从索望驿手背上滴下的血,染红了石马的肩背。“明白了,”索望驿看着面前的染血石马,声音仍然很轻,“你来找我,是想打听一匹会流血的马。” “是的,它叫汗血宝马。”布无缝道,“你已经对曲宝蟠讲完了你的故事。”索望驿抬起了脸,看着布无缝:“你在跟踪我们?”布无缝道:“我跟踪的只是你。对曲宝蟠,我不感兴趣。” “为什么?” “因为你比他强。” “何以见得?” “至少你不会在我面前蒙上你的脸!——请跟我来!” 采石场巨大的石头被开石工从宕子里撬动,滚滚而下。乱石间,站着索望驿和牵着黑马的布无缝。 “你只是在替套爷走镖,”索望驿道,“为什么要知道汗血宝马的事?” 布无缝道:“我走的镖,与你有关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狗眼,一样是出自敦煌石窟的《宝马经》。曲宝蟠用狗眼换下了你的这双识得宝马的眼睛后,就用你的这双人眼换取《宝马经》,事情就这么简单。除此之外,我也许还应该告诉你一件让你更吃惊的事。” 索望驿道:“我能够猜到是什么事。” 布无缝道:“请说!” “套爷还让你帮他找到汗血宝马,然后送回天山!” 布无缝沉默了。 索望驿道:“为什么不说话?” 布无缝道:“你对套爷了如知掌。” “不,应该说,是我对汗血宝马了如知掌。从我把这匹宝马夺到了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到它,把它送回天山。” “是的,这个送马的人,正是我!” 索望驿看着布无缝,突然在乱石上跪下了。布无缝怔了下,道:“什么意思?”索望驿的脸上老泪纵横:“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布无缝惊声:“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不远处,运河流水湍急如射,岸边芦获在大风里滚动。 布无缝看着站在面前的索望驿,道:“我从不相信你会为自己的天山之行有丝毫悔意,可是刚才,我在看到你雕凿着石马的时候,我已经相信,你在为自己的天山之行忏悔。” 索望驿道:“不是忏悔,是还愿。我的眼睛快不在了,我得赶在我还看得清铁锤和钎子的时候,凿出一匹世上最好的马。” 布无缝道:“你想让自己凿成的石马,就像那些守着王陵的石马一样,替你自己守墓?”“不,”索望驿摇摇头:“不是为我守墓,而是为天下骑马的人守墓。” 布无缝道:“你要让石马传世?” 索望驿点了下头:“是的。一个骑了一辈子马的人,或许只有到了快死的时候才会弄明白,能传世的,只有石马。” 布无缝脸上的黑疤抽动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只有石马才是人间真正的宝马。” 索望驿的眼里又涌出浊泪,“如果我在八年前就能认识你,我索望驿,也许就不会去夺那匹汗血宝马了。” “八年前,你根本不可能认识我。”索望驿说。 第26章 “这么说,你我命中注定要在八年后相遇?” “上天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 索望驿苦苦地笑了起来:“是的,也许上天在八年前就已经安排好,我索望驿的一双眼睛会被剜下。” 紫禁城殿道上,赵细烛举着长竿掸子扫着殿梁上的积尘,一群太监神色慌张地一路小跑着过来。 “出什么事了?”他问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道:“鸟枪房的人,又出事了!” 赵细烛一惊:“鸟枪房不是刚死了个小顺子么?” 小太监道:“大顺子也死了!” 赵细烛脸色变了:“不会吧?大顺子前几天还活得好好的!” 小太监道:“你自己看看去吧,赵公公也在那里哩!” 赵细烛扔下掸子,朝鸟枪房跑去。 鸟枪房满壁挂着各式鸟枪,打扫得挺干净,可现在却是弥漫着一片冲鼻的血腥味。赵细烛跑了进来,一眼就看见老太监大顺子靠坐在墙边,嘴里插着鸟枪的枪管,脑后的墙面上溅着一大片血迹。赵万鞋站在大顺子面前,也在呆呆地看着。 “赵公公,”赵细烛急问,“大顺子怎么了?” 赵万鞋的脸色难看:“自己给自己喂枪药了。” 赵细烛道:“前几天他还在说着小顺子的事,怎么一转眼……”赵万鞋一脸悲容:“谁知道呢!唉,这宫里到底是怎么了?”赵细烛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墙上,指着墙大声道:“赵公公,你看,这墙上!” 赵万鞋急忙回脸看去,靠窗口的墙面上,画着一匹抬着前蹄的红马! “怎么又是马?”赵万鞋一脸震惊,“小顺子说是见了一匹马,人就死了,这大顺子一死,屋里也有了一匹马。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赵细烛走近墙边,往红马上刮了下,把手指放鼻下闻了闻,道:“是血!”他没等赵万鞋开口,急忙走到大顺子身边,拾起大顺子的一只手,看了看手指头。 大顺子的一只手指翻着肉,显然,这墙上的血马是他画的! 宫廊上,赵万鞋和赵细烛快步走着,几个挎着短枪的警察在匆匆奔向鸟枪房,两人急忙让了道。“你是说,”赵万鞋道,“大顺子画下了血马,才开枪自杀的?” 赵细烛点点头。赵万鞋道:“可他……为什么要画下一匹血马才死呢?”赵细烛道:“这些天警察局的人逼他说出小顺子是怎么死的,可他如实说了,想必是没有人信他的,他着了急,就……就一死了之了。他在墙上画下一匹血马,就是想告诉警察局的人,他没有说谎,小顺子真的是看见了一匹马影子才死的。” 赵万鞋道:“这么说,大顺子是被警察逼死的?” 赵细烛点了点头。 深夜,心情难受的赵细烛抱着腿坐在御桥栏边,目光怔怔地看着河水。他想不明白,这宫里发生的事儿,为什么都是血淋淋地带着个“死”字?为什么不想死的人却死了,而想死的人却偏偏还活着? “你害我好找!”身后,响起赵万鞋的声音。赵细烛没有回身,哑着声道:“赵公公,您说,死,真的就是升天么?” 赵万鞋道:“莫非你想死这在条御河里?” 赵细烛道:“不,我不会死在御河里。御河里的水,是圣水,我身子脏,不配往圣水里跳……我死,不会像大顺子,我会死到……死到宫外去。” 赵万鞋道:“你怎么还钻在这个死字眼里?” 赵细烛从腰里取出一卷报纸,递给赵万鞋:“宫外的报纸说,出了宫的太监,又吊死了七个人,做叫花子的,也有一百多人……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我老是梦见吊死在庙里的那些公公……还梦见跳了河的那两位御马房的公公……我想,他们是在告诉我赵细烛,自己去找死,就是当太监的命……” 身后一片死寂。赵细烛回过脸,这才发现,赵万鞋的脸上淌满了老泪。“赵公公,”赵细烛站了起来,“你怎么哭了?”赵万鞋泪眼看着赵细烛,颤声:“公公哭,是因为公公想重重地打你!想一巴掌把你打醒!” 赵细烛怔了一会,脸上涌出泪来,在赵万鞋的面前跪了下去,大声道:“公公,您打我吧!快把我打醒吧!你打呀!打呀!” 赵万鞋抬起的手颤动着。许久,他的手还是垂了下去,一把抱住了赵细烛的脑袋,悲怆地痛哭起来。 天桥木偶戏场来了贵客麻大帅。 幕台上正在演着木偶戏《汗血宝马》,鬼手和跳跳爷在台里边演边唱着,台前坐着十来个看客。麻大帅穿着一身长衫马褂,摇着大折扇,大马金刀地坐着,身后是副官邱雨浓和几个卫兵。 “好!”麻大帅听了一会,大声喝道,“好戏!” 台后,跳跳爷隔着幕缝看着场子,失声:“这人不是麻大帅么?”鬼手也隔着幕缝看了看,低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麻大帅?”跳跳爷道:“此人可是个马疯子!这一坐,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鬼手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马疯子?” 跳跳爷道:“当年,麻大帅起兵的时候,我吃过他几天军饷,营里的弟兄说,此人要是看上了哪匹马,能拎着一百个士兵的脑袋去把马换到手!” 鬼手笑道:“那就不是马疯子,而是马狂人了。” 跳跳爷道:“怎么办?”鬼手想了想,突然十个手指一弹,指间的丝线顿时缠成了一团,木偶马“死”了。 台上的木偶马“死”着,戏停了下来。 “怎么了?”麻大帅一收折扇,沉下脸道,“本帅一坐下,这活蹦乱跳的傀儡马,怎么就死了?” 邱雨浓对着幕台喊,“马怎么死了?” 跳跳爷的脸从幕后探了出来,笑道:“这几位爷稍等,拴傀儡马的细线,乱了!”“线乱了?”麻大帅道,“怎么早不乱,晚不乱,本帅一坐下,细线就乱了?” 跳跳爷不知怎么回答。卫兵从腰里拔出了手枪,对准了幕台。 满脸是汗的跳跳爷急忙缩回脸,低声道:“鬼手!这下可好,把杀人的家伙给引出来了!我该怎么回他的话?”鬼手想了想,道:“你就这么说:天下早不乱晚不乱,你麻大帅一骑上马,怎么就乱了?” 跳跳爷吓了一跳:“我不想活了?” 鬼手笑道:“他听了这话,不会杀你,反而会赏你!” 跳跳爷道:“可你不知,此人被叫上麻大帅,不是因为姓麻,而是因为杀人如麻!” 鬼手道:“你就照我说的回他,错不了!” 跳跳爷抹去汗,提起胆捞起了幕布一角,直见场子上的麻大帅脸色铁青着,在大声吼问:“说!这细绳早不乱晚不乱,本帅一坐下,细绳怎么就乱了?” 跳跳爷脸上堆起笑,道:“大帅问得好!天下早不乱晚不乱,您麻大帅一骑上马,天下怎么就乱了?” 麻大帅一愣。 邱雨浓看看麻大帅的脸色,对着跳跳爷厉声吼:“放肆!”卫后打开了手枪机头。跳跳爷的脸色发白了。麻大帅对着跳跳爷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跳跳爷又壮起胆,呐嚅道:“天下早不乱晚不乱,您麻大帅……一骑上马,天下怎么就……乱了?” “不想活了!”邱雨浓喝道,掏出枪,对着挂着的戏牌子猛地打出了一串子弹。麻大帅把目光移向木牌。木牌上“汗血宝马”四个字,变成了四个黑窟窿! “啪”!邱雨浓脸上重重挨了麻大帅一个耳光。麻大帅对卫兵们摆了下手:“收起家伙!” 卫兵们收回了枪。 麻大帅对跳跳爷道:“你说得好!谁都会说天下大乱,可谁都不知道天下怎么会大乱!能看出本帅一骑上马,这天下就大乱了的人,就是你!” 邱雨浓捂着半个脸,看着跳跳爷,一脸懊丧。 麻大帅又看了看戏牌上的人名,对着跳跳爷问道:“你就是跳跳爷?” 跳跳爷回话:“在下就是!” 麻大帅道:“谁是鬼手?” 幕布揭开了一角,一脸媚笑的鬼手露出了脸来,拎着乱成一团的木偶马,笑道:“小女子便是鬼手!”说罢,她故意移开眼睛,朝邱雨浓丢了个眼风。 邱雨浓一惊。显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世上竟还有这般绝色的美女! 通往军营的道路坑坑洼洼,麻大帅骑在马上,身边是骑马的邱雨浓。 “邱副官,”麻大帅道,“要不是你当着本帅的副官,刚才在天桥你打烂了‘汗血宝马’四个字,本帅会一枪崩了你!”邱雨浓道:“雨浓知罪!雨浓知道,帅爷正在找着汗血宝马,这几枪,打在帅爷的心尖上了。” 麻大帅道:“是啊,刚才那四枪,你就是打死了四个人,本帅决不会生气,可这四枪,枪枪打的是本帅心里的宝物!” 邱雨浓道:“对了,下官打听过,溥仪的御马,还在宫里。” “那个小顺子亲眼所见?” “是的,亲眼所见!可是,据宫里眼线来报,小顺子被人扔下了井,死了!” “谁杀了他?” “据说是小顺子见了一条神秘的马影子,不几天就死了。” “马影子?”麻大帅冷笑起来,“这条马影子来得可不是时候!听着,一定要弄明白马影子是谁!” “是!”邱雨浓道。 麻大帅笑了笑:“现在,本帅倒是对天桥的这一匹木头做的汗血宝马,有了点儿兴趣!” 石雕场的一间破棚里,一口盛满豆油的石臼拖着四根粗大的棉绳,燃着四团火苗。石臼灯旁,索望驿的一双干瘦的手握着锤子和钎子,在凿着那匹未完工的石马。 第27章 石屑在他的手边飞溅。棚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停下手取过茶壶,喝了几口水,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又用力凿起来。 棚外,脚步声沙沙地响起,有人朝棚子走来。 索望驿的手没有停,继续一下一下凿着。棚子的门推开了,一条长长的人影投了进来。索望驿的手仍在凿着。“为什么不问来者是谁?”身后响起一个陌生声音。索望驿的手慢了下来,渐渐抬起了脸。 “你是谁?”他没有回头。 “片爷。” 索望驿的身子一震:“片爷?” “那是从前的叫法,现在我叫跳跳爷!” 索望驿站了起来,猛地回身,手中的铁钎已经抵在了来人的咽喉间。“说!为什么找我!”他沉声道。 站在门边的跳跳爷丝毫没有吃惊,一双带酒的眼睛看着索望驿:“你出手还是这么凶狠!” “你如果出手,比我凶狠十倍!” “那是我从前给人行刑的时候。” “你现在来找我,不也是来给我行刑的么!” 跳跳爷笑起来,一把推开铁钎:“如果我真要对你行刑,你这会儿还能和我说话么?” 小酒馆里只有索望驿和跳跳爷两个吃客,桌上一壶酒两个菜。 索望驿道:“说吧,为什么找我?”跳跳爷喝干盅里的酒,从腰间解下两样东西,轻轻放到桌上。放下的是一面小叫锣和一支小唢呐。 “什么意思?”索望驿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抬起脸问。 跳跳爷道:“这是一面小叫锣,也称狗叫锣,这是一把小唢呐,也称吹不死。这两样东西,出殡人家要用上它,迎亲人家也要用上它。能给死人和活人一同用着的东西,世上不多。” 索望驿道:“你是想告诉我,你片爷如今改了行,既替死人在办事,也替活人在办事?” 跳跳爷道:“片爷这辈子办的事,哪件不是既为了死人,也为了活人?” 索望驿道:“没错,你是大清国下刀最狠的刽子手,刑部差下凌迟犯人的活,十有八九是你操的刀,你的这个行当,自然是既在替死人送行,也是在替活人办差。如今,你莫非还在干着这个行当?” 跳跳爷道:“自从大清亡了,我就没有再使刀割过人肉。我把这两样东西让你过目,意思就是告诉你,我改行当戏班的吹打手了。” 索望驿道:“戏班的吹打手,替活人干活还说得通,怎么是在替死人干活呢?” 跳跳爷道:“戏里演着的,不都是死人的事儿么?” 索望驿道:“你大可不必绕这么个弯子,说吧,找我什么事?” 跳跳爷道:“索大人,你在马神庙里跟曲宝蟠王爷说的那档子事,可是当真?”索望驿一怔:“你怎么知道马神庙的事?”跳跳爷道:“那天晚上,你和曲王爷坐在马神庙里说故事,我就在二位大人的身边。”索望驿怒上脸来:“放肆!本大人的眼睛还在,你要是在庙里,我岂能视而不见?” 跳跳爷道:“索大人可能还不知道,那马神庙,是我跳跳爷和我的相好过夜的地方。”索望驿想起,那天在马神庙的供台上,那马神移开了,一脸诡媚的鬼手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两头木马,缠着线的十个手指上是十个通红的指甲…… 索望驿道:“那个从马神后头走出来的女子,就是你的相好?” 跳跳爷道:“正是!天桥的戏客都叫她鬼手。” “我与曲王爷的事,与你何干?” “当然相干!——请上车!” 索望驿回脸看去,店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奔驰的马车里,索望驿问跳跳爷:“你请我去天桥干什么?” 跳跳爷道:“我想请索大人看一出戏。” “停车!”索望驿喊。马车停下。索望驿道:“本大人从不看戏!”跳跳爷并不急,只是笑了笑,道:“我要是告诉索大人,我跳跳爷请你看的这出戏,戏名就叫《汗血宝马》,您也不看么?” 索望驿怔住了。 天桥戏场一隅戏棚子打起一块破门帘,“索大人请!”跳跳爷对索望驿道。 索望驿迟疑了一下,走进了戏棚子。 棚子里便是木偶戏班的全部家当,简陋的木箱戏台架在两根木撑上,箱后垂着块脏兮兮的蓝布,算是布景;一根大绳横贯着棚子,绳上挂着全本《汗血宝马》的木偶人马。 鬼手见索望驿进了棚,丢出个极媚的笑眼,抬起了两只手。索望驿看见,这两只手的十个手指都戴着黄铜指套。跳跳爷取过一个瓷盘,托在这双手下,只见十个手指一弓,接着便是一阵叮当脆响,黄铜指套落进了盘里,露出十个涂满鲜红寇丹的尖长的指甲。鬼手斜着脸对索望驿又笑了笑,从大绳上取下一具木偶马,十个细长的手指叉开,像蜘蛛结网似的绕起了木偶丝线,绕线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背过脸去!”鬼手笑着对索望驿莺声道。 索望驿没有动。 鬼手道:“咱们的戏棚子,跳跳爷可从来没有让男人进来过,你是头一个。” 索望驿道:“我索望驿的靴子,也从来没有踏进过戏子的窝棚,今日是头一回。” 跳跳爷从挂着的布帘后走了出来,身上令人惊愕地挂扎了十多样乐器,有大鼓小鼓,有大锣小锣,有二胡板胡,有长笛短箫,有檀板铜镲,那小叫锣和小唢呐,系着同一根绳,挂在脖子上。 索望驿道:“这就上演你说的《汗血宝马》?” 跳跳爷道:“全套行头都在了!” 索望驿道:“你可知道什么是汗血宝马么?” 跳跳爷对鬼手道:“告诉他!”鬼手一笑:“唱还是说?”跳跳爷道:“唱,你嗓眼儿好!” 鬼手道:“你那开锣吧!” 跳跳爷的双膝突然一抖,挂在大腿上的一面大锣“汪”地一响了,接着便是大鼓小鼓、二胡板胡一齐鸣奏起来。鬼手把手里的木马往一盏汽灯下一提,尖着嗓子唱道:“俺说汗血宝马从天来,不是凡品是仙品……” 木偶马在丝线的牵动下做着各种穿云破雾的动作。“哗”地一声,索望驿打起门帘,走了出去。跳跳爷停住了手。鬼手却还在边演边唱着:“这仙马,吃了天宫还魂草,饮了瑶池长生泉……” “别哼哼了!”跳跳爷一声大喊。鬼手停住了口,回过身来:“他人呢?”跳跳爷道:“走了!” “那还不快追!” 两人奔出了棚子,大声喊:“索大人——!” 索望驿站在场子里,站得一动不动。“在这!”鬼手笑道,“他没走!”两人跑到索望驿跟前,嘿嘿嘿笑了。“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索望驿冷冷地道。 跳跳爷刚要开口,鬼手将他拉开,对着索望驿笑道:“索大人,你是不是要遭难了?” “是的。” “你遭难了,是不是想到过死?” “想过。” “你想到死的时候,有没有想不死?” “没有。” “你没有想不死,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非得去死?” “我死不死,与你们何干?” “当然有干!今晚上咱们找你,就是趁着你还没死,让你给我和跳跳爷留下一句话!” “留句什么话?” 鬼手笑着说:“你死了以后,我和跳跳爷能用你的真名唱戏么?” “你说什么?”索望驿惊愕,“要用我的名字唱戏?” 鬼手道:“就是啊!你为大清国的皇上送来了一匹汗血宝马,也就是说,打自汉武帝起到如今,共二千零六十四个年头,你是最后一个给皇上送汗血宝马的人,你的英名,不该唱到戏里去么?” 索望驿真正震惊了! 鬼手抬起手里的木偶马,手指一动,从马嘴里发出了一阵可怕的笑声,两颗浑圆的木头做的马眼珠从马眼里滚落出来,滚到了索望驿的脚下。 索望驿拾起马眼珠,看了看,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冷声一笑,道:“看来,我真的是该成全你们了!”他把马眼珠扔给跳跳爷,沉步向着马车走去。 跳跳爷和鬼手诡谲地笑了起来。 也许是冥冥中的感觉,离去的索望驿的耳边开始绕响起挥之不去的鬼手的唱戏声:“……那草原,本是姹紫嫣红开遍,尽是天下宝驹好家园!哪禁得,大漠起狼烟,血雨腥风遍地卷,全将那马儿魂魄颠!……” 索望驿心里一阵抽紧。他知道,今天该是自己被剜去眼睛的日子了。他狠狠心,快步走到马车边,对车夫重声道:“去租马局!” 狗眼换人眼 “租马局”院子里的一把荞麦秆点着了火,天色也跟着亮了。曲宝蟠坐在一个大瓦盆前,手里执着烧着了的荞麦秆,往瓦盆里抖着。荞麦秆烧成了一堆灰,落在了瓦盆里。他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清水倒进瓦盆,使一根棍子搅了几下,将瓦盆端起,往一个蒙着麻布的瓦缸淋去。 他利索地做完了这些活,把一匹浑身长着疥癞的老马牵到瓦缸旁栓了,拍拍马背道:“癞皮马,曲爷给你把疥癞洗去!洗上三回,你就又是一头能拉车的辕马了。”说着,他用木碗从瓦缸里舀起一碗灰汁,往马身上浇去。马跳了一下,站着不再动弹。马的头顶上,高挂着曲宝蟠的那只蒙着黑布的鸟笼。 院门被推开,索望驿出现在院门口。他的腰间挂着一副墨晶眼镜——显然,这是在剜眼后用得上的东西。 “你来了。”曲宝蟠没有抬脸,不紧不慢地淋着灰汁,“我知道你会来。”索望驿回脸也看了眼病马,道:“你该往荞麦灰里添一把石灰,淋一回就不用再淋了。” 第28章 曲宝蟠的脸仍没有回过来:“我早就知道,你索望驿也是治马病的行家。” 索望驿道:“我来找你,是来干什么的,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 曲宝蟠道:“你是来用人眼换狗眼的。” “借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烟锅。” 曲宝蟠的脸仍没有回过来:“你是想抽上一锅烟,再让我下手?好吧,你成全你这一锅烟。”他从腰带上解下烟锅,连同烟袋一起朝身后的索望驿扔去。索望驿接住烟锅,抬起一条腿,将锅里的残烟往鞋底嗑尽,又解下烟袋子扔地上,对着曲宝蟠的后背道:“不想看着我么?” 曲宝蟠道:“我从不看人吸烟。” “很好!”索望驿笑了一声,“多谢你没让我看见你的嘴脸!”说罢,他抬起手,将红铜烟锅对准自己的一只眼,重重一拍! 他将烟锅对着另只眼扣去,又是重重一拍! 只是一转眼工夫,索望驿已将自己的一对眼珠抠了出来。他取出一块布,将眼睛包扎了起来,然后取下那副墨晶眼镜给自己戴上。“换吧!”他对着曲宝蟠道。 曲宝蟠的身子一震,缓缓回过身来,看向索望驿。他看到的是墨晶眼镜下淌着的两道血迹!“你……”曲宝蟠惊呆了,“你自己下手了?” 索望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曲宝蟠的脸变得苍白,好一会才道:“其实,你该想到,我之所以不回脸看你,是因为我不想再要你的眼珠了。” 索望驿冷笑一声:“这不该是王爷说的话。身为王爷,你不该在一名大将军面前说假话。”曲宝蟠突然暴声:“本爷说的是真话!自从知道你在凿一匹石马,本爷就打消了取你眼珠的念头!”索望驿哈哈笑起来:“你不是要用我的一双人眼,去换回套爷的那本《宝马经》么?曲宝蟠,什么也别说了!拿上一只碗来,接我的眼珠吧!” 曲宝蟠看着索望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把手里的木碗递了过去,递到了索望驿的手背下…… 索望驿走出院门的时候,已经是个瞎子了。他伸着双手往前摸索着,走向停着的马车。他身后,曲宝蟠捧着木碗,在怔怔地看着他。 索望驿摸到了马车,拉开车门,爬进了车厢,重重关上了车门,车夫打响了一鞭,马车驶动。“等一等!”索望驿对车夫道。 马车停下。索望驿从车窗里回过脸来,一副墨晶眼镜看着曲宝蟠,道:“曲王爷,命中不该是你的东西,就别再去想。” 曲宝蟠道:“什么意思?” 索望驿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我在八年前就想到会有今天,就不会有那趟天山之行了!——请曲王爷好自为之!” 车轮驶动。马车里传来索望驿的大笑声,车驶远。 曲宝蟠的牙帮肉渐渐咬得铁紧。 圆明园废墟如累累巨骨。夜的流雾覆盖在这片残剩的宫苑废墟上,不知从哪儿传来陶埙的呜呜声。依然是那只夜游的狗站在乱石间吠着。 从断垣间慢慢走来了布无缝和他的那匹满脸是疤的黑马。 狗对着走来的布无缝和马狂叫。 “我来了!”残柱后头,一个蒙面人从流雾里走了出来。 布无缝站停,依然像头一回那样没有回过身来,沉声道:“曲王爷,取下你脸上的黑布。” 曲宝蟠怔了一会,抬起手,把脸上的蒙布摘下,笑道:“我本该想到,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 布无缝道:“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思了。索望驿的眼珠,你已经带来了?” 曲宝蟠把一只小木盒从怀里取出。黑马低声嘶鸣了一声,回过身,抬着蹄子走了几步,在曲宝蟠身边站停。马鞍上,也扎着一只木盒。曲宝蟠把木盒取下,将自己的木盒塞到绳下,黑马这才走回布无缝身边。“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布无缝道。曲宝蟠道:“我可以信不过任何人,可不能信不过你布无缝。” “你我还会有见面的机会么?” “不会有了。” “为什么?” “一个死了的人,怎么还能和活人见面呢?”说音刚落,一支短枪出现在了曲宝蟠手中,枪口对准了布无缝的后脑。 两人谁也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一堵残毁的照壁前,“影子马”默默地映在墙上。 布无缝轻轻笑了一声:“为什么要杀我?” 曲宝蟠哈哈笑起来:“你以为我曲王爷是个瞎子,不知道你一直在跟着我和索望驿么?” “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既然你在跟踪,那么,索望驿讲当年盗取汗血马的事,你也全知道了,是不是?” “是的。” “知道索望驿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么?” “他想借这个故事劝你从善。” 曲宝蟠大笑出一声:“你相信我会从善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准备打死我。” 曲宝蟠道:“是的,我准备打死你!因为我已经猜到,套爷让你跑这趟镖,绝不是单单为了让你取一对人眼,而是为了让你把宝马带回天山去!” 布无缝道:“你不愧是聪明绝顶的曲王爷。在枪响之前,你想听我说出你的一个秘密么?” “说!” “你想劫下汗血宝马!” 曲宝蟠又是一阵大笑:“布无缝!你说对了!本爷早就瞅上这匹宝马了!做人一世,不就图个胯下有名马么?哈哈哈!” 布无缝道:“可你或许没有想过,一匹只能供皇上一个人骑的马,要是能让它走出皇宫,让它重返人间,这对它来说,就是一次重生。这对我布无缝来说,也是一次重生。” 曲宝蟠道:“我曲爷骑上这匹马,不也是让我曲爷重新做人了么?” “你是想要占有它!像皇上一样占有它!” “这话你说对了!” “可是你记住,你不会如愿的!” 突然,黑马“魏老板”的脑袋往左一偏,咬在嘴里的嚼铁牵动了一根铁丝,挂在鞍旁的一支枪口朝后的火枪被扣动了板机,一声枪响,一篷火顿时喷出,射向了曲宝蟠那只拿枪的手,曲宝蟠的枪落地,一股血涌出了手掌。 没等曲宝蟠清醒过来,布无缝已经牵着魏老板,慢慢向着黑暗走去了。 曲宝蟠捧着血手,跺脚大骂:“布无缝!魏老板!你俩不得好死!你们死定了!”骂毕,他走到树边解下马,骑上了马鞍,打开了手里的木盒。 木盒里放着的一本发黄的书,书上三个字:“宝马经”!曲宝蟠对着书发出了一阵疯狂的大笑,策马狂驰而去。 残毁的照壁前,“影子马”收拢了身形,站在月光下的已是一个披着白袍子的鬼手。 鬼手回过脸,目送着消失在黑暗里的布无缝。她摘下了马脸面具,脸上布满了冰冷的寒光。 寒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高高的城墙上雨水淋漓。按约定,布无缝该在这儿见索望驿。大概是来得早了些,他站在淋水的城墙边,脸埋在篾帽阴影里,默默地等了好一会,这才见到从雨里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布无缝身边停下,车窗的油布帘子打起,露出眼睛上包扎着白布的索望驿。布无缝看着索望驿的眼睛,好久才不无伤感地道:“我本该保下你的这双眼睛。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自己去找曲宝蟠,自己把自己的眼睛剜了出来。” 索望驿道:“得到了什么,就得付出什么。这就是天意。” “告诉我,你的石马,什么时候能凿成?”布无缝问道。 “我已经凿成了。” “我不信。” 索望驿从车窗里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手上一片紫血。 布无缝动容:“你真的凿成了?” 索望驿点了下头:“这匹石马就在车上,等会,我要把它送到马神庙去。” 黑马魏老板长嘶了一声。布无缝朝车后看去,果然见到一匹石马捆扎在木架上! 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的告别之地注定会是在一个与马有关的地方,这个地方自然是马神庙。 大瓦盆里盘升着大股大股的青烟,不知是谁已在马神庙里点起了这把草香。 布无缝和索望驿对着马神菩萨跪下,脊背上染着血迹的石马被摆放在马神菩萨的身边,样子威不可当。两人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 布无缝道:“你的心愿了结了。” 索望驿道:“不,没有了结。等你把那匹汗血宝马送回了天山,我的心愿就算是真的了结了!” 马神菩萨后,站着鬼手和跳跳爷,透过垂帏默默地听着。 “你怎么从宫里把马接出来?”索望驿道。 布无缝道:“这不用你操心。” “你不会成功。” “为什么?” “就算洪无常能帮你进宫,可你出不了宫。没有人能从紫禁城里牵出一匹御马来。” “会有办法的。” “但愿老天会帮助天马。” 布无缝的声音很低:“既然是天马,老天一定会帮助的。” 索望驿沉默了一会,又道:“布先生,如果一切顺利,你带着汗血马离开京城的时候,能让我见一见它么?” “你已经没有眼睛了。” “没有了眼睛,可还有手指。” “是的,你可以摸一摸马。” “我记得……它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说罢,他回过身,向着庙外摸去。 布无缝道:“就这么走了?” “是的,走了。” “为什么不说一声告辞?” 第29章 “这两个字不该让一个快死的人说出口。” 布无缝沉默了,魏老板向着索望驿走去,在索望驿身边站停。索望驿似乎明白了黑马的意思,伸出手扶住了黑马的鞍子。 魏老板领着索望驿走出了庙门。 索望驿坐进马车的时候,他对站在车旁的布无缝道:“能打听一个地方么?” 布无缝的身影落在车架上:“请说。” “你有没有去过一个叫马牙镇的小镇子?” 布无缝没有回答。许久,他道:“你打听马牙镇干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 “不,你一定要想打听马牙镇的什么人。” “我想打听的,不是人,是酒。” “酒?”布无缝感到意外。 索望驿笑了笑:“如果你去过那个小镇,你一定知道,那儿的酒,有一股马尿的味道。” 布无缝也笑了:“是的,马牙镇的人烧锅造酒,一缸酒里得添上一碗冒热气的马尿。” 索望驿道:“真想再去那儿……喝一碗这样的酒。” 马车驶动,很快远去了。布无缝望着索望驿的马车消失在黑暗中,自语:“是啊,这样的酒,只有在马牙镇才能喝到……” 马牙镇的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马尿味。如果没有这样的气味,这儿就不该叫是远近闻名的马牙镇了。“酒”旗在一家家小酒店的门外挂着。天在下着大雨,街面上行人稀少,到处横流着发黄的尿水。 一队骆驼商队从绞架旁走过。 绞架上,挂着的已是四个人。墙上贴着的布告被雨水淋得模糊一片,依稀可辨红圈里写着的“盗马贼”三个字。棕红色的绞绳上雨水流淌。 一双破旧的靴子在雨水里走着,靴子在一幢木屋前停住了。木屋上着“马牙镇邮局”的牌子。 “靴子”走进了邮局。一只湿淋淋的手把一块湿淋淋的银元递进柜台木栅。 坐在柜前的中年职员抬起脸,看了看木栅外,笑道:“又是你,我替你再查查,看有没有你的电报。”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夹子,翻看了一会,抬起脸摇了摇头:“没有你的!” “这可说不好。北京的电报拍不到马牙镇来,要先拍到洗马河,那儿有个从前英国人开的邮局,在那儿把电报接了,再由邮差往这儿送。” “邮差得走几天?” “要是路上没遇到打劫的,也没碰上风沙暴雨,少说也得走个七八十来天。” “有了我的电报,替我送到马袋子客栈。” “放心,电报一到,立马就送到你手中。” 木栅外的声音在问:“从京城拍一份电报到马牙镇,得走多少天?” 邮局的木头弹簧门来回撞动着,那双破旧的靴子从邮局里走出来,踩着雨水快步离去。这双靴子的大皮底踩到路面积水里的时候,两只挂在靴跟后头的铁环便会随之跳动一下,铁环上泥水淋漓。 “马袋子客栈”芦棚里,一盏长明灯和两支白蜡烛点在一块架空的床板前,板上躺着被杀死的银圈圈,白烛的火苗在风里颤着。 隔着一个小院的正房便是店主人桂花的屋子。此时,金袋子盘腿坐在炕上,擦着一支木柄手枪。两人似乎心里都紧紧的,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说,”金袋子垂下脸,把咬在牙上的大烟卷搁在桌上的一只倒扑着的碗底上,对坐在马鞍车上的桂花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出去遛几天马,店里就出了杀人的事?”桂花不作出声,眼睛里含着泪水。金袋子又垂下脸,把碗底上的大烟卷重又咬在牙上,“知道是谁杀了他?” 桂花抬起眼,狠声:“是你!” “是我?”金袋子的脸抬了起来,“你是说,我杀了你的店小二?” “他不是店小二,”桂花淌着泪道,“他是我的远房表哥,就是他把我从牢里赎出来的!他也为赎你,花了五十个大洋!” “是么?”金袋子道,“你怎么不早说?……不对呀,你怎么说是我杀了他呢?我跟他有前仇还是有今怨?” 桂花道:“要是你那天你不去遛马,他也就不会去找你……不去找你,他也就不会让人给杀了!” 金袋子道:“找我干嘛?我不是说了么,我的那匹黄毛老马,有个脾气,得遛遛腿,就跟个逛窑子逛上瘾的男人一样,不出门遛遛,像丢了魂似的难受。” 桂花撑着车,靠近金袋子身边,一把抱住金袋子的腰,泪水涌出:“袋子哥,你说,圈子死了……往后,我可怎么把这个小店给……给撑下去啊?” 金袋子拍拍桂花的脸:“别哭!”他把沾了泪水的手往鼻子上闻闻,“莫哭了,金爷最不能看娘们哭成蜡烛似的。不就开个店么?赶明儿金爷给你买上几个手脚勤快的仆人,替你把小店里里外外给打理了。” “真话?”桂花看着金袋子的脸。 金袋子在桂花脸上拧了一把:“你看你,金爷能给亲爹亲娘不说真话,还能不给你桂花说真话?上炕,陪金爷好好喝两壶马尿酒!” 他一把将桂花掳上炕来,从她两只软绵绵的脚上扒下绣花鞋,扔得老远,麻利地解开女人的怀,两只手同时抓住了一对软得像水袋似的大白奶子。 客栈院子芦棚里的白蜡烛晃着的火光在银圈的脸上一明一暗地闪着。风车手里捧着碗,一边喝着面糊涂一边走了进来,在尸床边的板凳上坐下。风筝跟了进来,道:“风车,哪儿不好坐,你怎么偏要坐这儿?” 风车边看着银圈圈的脸边道:“这儿有凳子。” 风筝道:“你在看什么?” 风车道:“看死人的眼睛。” “死人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想,哪一天爷爷要是死了,他的眼睛会不会也这么半睁半闭的?” “打嘴!”风筝生气了,“你怎么会说爷爷……也会死!” 风车道:“谁不会死?爷爷说,他早晚会死,跟马一样,早晚会死的。” 风筝道:“马活四十,人活一百,这是那个弹马头琴的过路人说的话。爷爷才八十,还有二十年好活。” “姐,问你件事。你盯着一样东西,能看上多久?” “那要看盯着的是样什么东西。” “死人的脸!” “死人的脸?”风筝叫了起来,“你让我盯着死人的脸看?” 风车认真地点头,对着姐姐的耳朵笑道:“姐,告诉你一个秘密,盯着死人的脸看,眼睛别眨,你会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死人会笑!” 风筝猛地推开风车的手,站了起来,大声道:“风车!你想吓死姐姐啊!” 风车格格地笑了:“我的一句话,可吓不死姐姐,要是姐姐现在回过脸去,看看你背后站着什么,恐怕真的要……”“真的要什么?” 风筝的脸色在变。 风车道:“真的要吓死!” 风筝道:“我不信!我背后什么也没有!”她猛地回身去。芦棚外的雨水里,站着一双男人的大靴子! “啊——!”风筝果然吓得尖声叫起来。 “你是谁?”好一会,风筝才壮起胆问着身后的靴子。靴子没有回答。“你是谁!”风筝的声音更大了,“你站在外头干什么?” 靴子默默地离开了芦棚。 “他……走了?”风筝听着脚步声,问妹妹。风车笑了起来:“走了,是你把人家吓走了!”风筝道:“风车,你还笑得出!这个人到底是谁?” “不就是住在咱们隔壁的那个男人?” “咱们隔壁不是空着房么?” “谁说空着房,这个人住了好多天了。” “我怎么没见?” “要是你也见了,我还能见什么?”风车说罢,突然回过脸去,对着躺在床板上的死尸问道,“你不会在听吧?” 风筝又吓了一跳,大声尖叫着,再也不愿在棚里呆下去了,一甩手,奔出了棚子。 尖叫声传进桂花房里,让金袋子吓了一跳。“谁在叫?”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停下酒碗,问桂花。 “猫。”桂花道。 金袋子笑了,将酒喝尽:“我说这猫嗓子也真尖,跟针似的。是叫春了吧?……不对,眼下才十一月,不该到叫春的时候。” 桂花笑着给碗里倒满酒,半裸着身子倚在金袋子的怀里,娇声道:“袋子哥,你当真要给桂花买几个仆人?” “当真。” “你莫哄我,你哪来的钱哪?” “钱?”金袋子笑了,又一口喝尽了酒,“钱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两块板儿一碰,会哼哼哼哼的东西么?喝!金爷几大碗了?” “八大碗。” “不多。得再加这个数!”金袋子抬起手,打了个八字手势。 他是醉了,很快便软成了一瘫烂泥,倒在桂花的怀里,摆着手说起了大舌头话:“……谁、谁说我金爷……没钱?金爷……这趟来……来马牙镇……就是……就是……” 桂花急忙操过茶壶,把壶嘴往金袋子的嘴里一塞,倒了几口茶,问:“金爷这趟来马牙镇,就是为着……为着啥呀?” 金袋子的嘴边淌着茶水:“为、为着看看……金、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桂花道:“金爷又在说酒话了,啥叫金子打的五脏六腑呀?”金袋子点了桂花一指头:“不懂了么吧?坐好……金爷告诉你……让你长点学问!” 桂花把金袋子扶了扶:“金爷快说,桂花听着呐!” 金袋子道:“知、知道有个叫……叫敦煌的地方么?” 第30章 “听人说过。” “那地方……全是、全是佛洞!明白么,供着佛的洞!” “莫非金爷连那地界儿也去了?” “去、去了!”金袋子的手摆着,“有个洞……那洞里的佛、佛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桂花摇头:“不知道。” 金袋子道:“听、听着,金爷告诉你!那佛肚子里,全是……全是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我不信,佛像肚里是包草,怎么会有金子?” “真……不信?” “不信!” 金袋子一把推开桂花,从怀里摸索了一会,慢慢拎出了一副叮叮当当的金件:“看……看好了!”他指点着金件上的挂件,“这是心……这是肺……这是肠子!” 桂花的眼睛里闪起了猫似的绿光:“佛也有肠子?” “有!”金袋子道,“佛也是……人!人有的……佛都有!……这是什么?是肝……这是腰子,一对哩!件件都是……价值……连……连……”他的眼睛闭上了,脖子一软,在桂花怀里睡了过去。桂花从金袋子手里轻轻抽出金件,拎在眼前对着灯光照着。金子打的五脏六腑在灯里闪闪发光。渐渐的,从桂花的眼里浮起了一股逼人的杀气。 她一口吹灭了灯。 “十三排”的太监房里,只要点上灯,人的影子就会古怪地映在墙上,而且那影子会变得又长又细又弯曲。赵细烛好多回想过,这影子恐怕就是自己老年时候的模样,如果自己死不了,还得活上多年,那么,自己到那时候的身子一定是这样又长又细又弯曲的。 这几天,赵细烛一直在看着一本《地狱百刑图》。这是一本从天桥的地摊上买回来的破书,他只花了两个铜子的钱。买的时候他曾想,这本书,或许是世上最便宜的书了,说地狱里的事儿,大概就是这个价。 他一页页翻着,图上画着的受刑模样令他心惊肉跳。他的目光停在一幅“大卸八块”的画页上,图上四个恶鬼在用锯子锯着一个趴着的男人。 “大卸八块?”赵细烛自语,“大卸八块该是什么滋味么?” 从隔壁赵万鞋的房里又传来“格格格”的木头人的笑声。赵细烛无心再看下去,放下书,听了一会,吹灭了蜡烛。他从枕下摸出“黑小三”,在黑暗里也呜呜地吹了起来。 “格格格”的木头人笑声和“呜呜呜”的黑管呜咽声在两间屋子里交响着,不像是人间该有之声…… 早晨,赵细烛在洗着脸的时候,门推开了,洪无常公公走了进来。 “洪公公?”赵细烛吐去口里的脏水,急忙请了安。 洪无常道:“赵细烛,去年春上,内务府请来过摆弄拍照机器的洋人机器师,记得这事么?” 赵细烛道:“记得。” 洪无常道:“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时候,赵公公差你给那洋人当小跟班,还记得么?” “记得。” “那洋人是怎么摆弄机器的,也还记得么?” “记得。” “记得就好。”洪无常的眼泡有点浮肿,道,“皇上下了旨,要请出珍藏的大清历代皇帝画像图,令西洋机器拍成宝相,付梓发行,以志永记。这给历代皇帝的画像图拍成宝相的差事,就由你来担着了。” “我?”赵细烛大惊失色,“奴才只是……只是把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手势给看在眼里,可从来没有谁教过我……” 洪公公道:“你吹黑小三,有人教过你么?” 赵细烛摇头:“没人教过。” 洪公公道:“既然你吹得了黑小三,那就能开得了洋机器!” 赵细烛道:“可拍照是洋人的活,该请洋人才对。” 洪公公骂道:“浑帐!给大清国皇帝拍宝相,能让洋人拍么?你一个奴才说这话,就不怕掉脑袋?听着,明日午时,去乾清宫见我!”说罢,他走出了瓦屋。 赵细烛听着洪公公的脚步声远去,怔得木鸡一般。 赵细烛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关了。 午时刚到,冲天而起的洋鼓洋号声和笙箫唢呐声便在乾清宫外的殿坪响起,一列衣冠鲜亮的太监挑着一幅幅骑着大马的皇帝画像,从殿廊上走了出来。 一架洋照相机蒙着黑布,架在殿坪正中,赵细烛换了一身簇新的太监服,打着马蹄袖跪在一旁。挑着画像的太监在照相机前排成了一列,将画像竿子插入了朱漆架子,然后齐齐地跪下。清朝历代十帝的圣容在风里“哗哗”作响。洪无常见画像排齐了,咳了一声,大声道:“今日拍取大清国历代皇帝的宝像,是圣上之宏愿!举国之大事!尔等之荣宠!” 一大群太监跪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老太监托着个银盘,盘里放着一把金子打的天尺,高声喊:“天尺正时——!”洪无常从马蹄袖里伸出手,取过八字形天尺,打开,对着太阳举了起来,眯眼朝着四个方向校验了一会,大声道:“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正了——!” 众太监齐声:“正了——!” “叭”地一声,洪无常合上天尺,放归银盘,接着大声道:“时已正刻,宝相开拍——!” “喳!”赵细烛大声应了,急忙从地上爬起,颤着手揭去照相机上的黑布,打开了镜头匣子。 骑在马上的清世祖顺治皇帝的画像被两个太监搬到了镜头前。赵细烛满脸是汗,抓起橡皮球,手指颤得厉害。一旁,赵万鞋在暗暗替他着急。 洪无常大声道:“跪拍——!” 赵细烛愣在那儿。 洪无常眉头一皱,又重声喊:“跪拍——!” 赵细烛仍站着没动。 洪无常的脸沉下了,眼睛扫向一列执着刀的卫兵。 “呛!”卫兵齐齐地抽刀出鞘。赵万鞋急了,低声喊:“细烛!快跪下!”赵细烛如梦初醒,“咚”地一声重重跪倒。洪无常的脸松了下来,道:“皇帝圣像之下,不跪者立斩,这是大清国千古不变的律条!赵细烛,你可是差点儿掉脑袋啊!” 赵细烛咽了口唾沫:“可我跪着……眼睛就看不见镜头,就不能拍成圣像了……” 洪无常道:“这么说,你是要站在皇帝的圣像前了?” 赵细烛大汗淋漓:“奴才只有站着才能……才能拍照!” “浑帐!”洪无常大怒,“来人哪!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推出去斩了!” 执刀的卫兵拥上。“慢!”赵万鞋走了出来,大声道,“赵细烛从未办过如此重要的差事,想必是说了胡话,请洪公公宽宥!”走近洪无常身边,低声道,“真要是把赵细烛杀了,这宫里还真找不出会使唤洋机器的人,咱们的皇差该怎么回呢?”洪无常冷笑了一下,道:“好吧,看在赵公公的面子上,留下这条小命吧!”卫兵收刀退去。 赵细烛趴在地上不动,闭着眼睛,心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机会来了!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早就想死了!你们杀了我,这是在成全我,我就不用再想法子找死了!……” “赵细烛!”赵万鞋重声喊,“还不快直起腰,拍下宝相!” 赵细烛仍趴着不动。 “赵细烛!你傻了?”赵万鞋俯身道。 赵细烛埋着头,语无伦次地道:“没傻……没傻……” 赵万鞋道:“那还不快直起腰来!”赵细烛像木偶似的真起了腰身,脸色惨白如灰,赵万鞋把橡皮球递到了他手上。赵细烛跪伏着,像木偶似的捏着橡皮球,看着面前的一长排皇帝画像,手指剧颤。 洪无常又长声喊:“是顺治爷的宝相!记——!”几个跪着的太监忙在册子上记录。赵细烛闭上眼睛,狠狠心,用力一捏橡皮球,只听得“嘭”地一声大响,一股白烟冒起,顺治皇帝的脸上一片烟雾。 赵万鞋急声喊:“别呛着了顺治爷!”立即有一群宫女跑上,用宽大的宫扇拼命地在顺治皇帝的画像前扇了起来。烟散尽,换上了骑马的康熙的画像。 洪无常长声喊:“是康熙爷的宝相!记——!”赵细烛捏着橡皮球,用力一捏,白烟篷起。他的神经已经崩溃了,双耳也已失聪,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取景框里,骑着的五花马的康熙皇帝的身子是歪斜的! 赵细烛失踪了! 一脸焦急的赵万鞋找遍了全宫也没到他的影子,重又奔回“十三排”,一推进房门,便大声喊:“细烛!细烛!” 房里仍然无人,一本翻开的书搁在床上,赵万鞋取过书,眼皮跳了起来,是那页“大卸八块”图! 赵万鞋扔下书,跺了一脚,急忙走出屋子,颠踬着步子,气喘喘地奔到宫门口。一排武装卫队在值哨,赵万鞋欠着身问:“打听件事,今天有出宫办差的公公么?”卫兵指着挂在一块大木板上道:“自己看!”赵万鞋走近木板,往板上挂着的一块块“差牌”上看去,突然,他的眼皮一跳。 一块“差牌”上写着“赵细烛”三个字! 丢魂落魄的赵细烛漫无目标地走在大街上,差点撞上一辆汽车。 开车的司机骂道:“找死啊!”赵细烛昏昏噩噩地往前走着,自语道:“找死啊?……找死啊?……” 他痛楚地笑了起来,笑得像个疯人。 这一夜,他是在一个马车场度过的,怎么会到这个地方,他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走累了,想睡一会,于是便钻进了一辆停着的马车底下。 几匹卸了辕的马在槽边吃草,不时打着喷鼻,一旁停着过夜的几辆马车,积着白花花的寒霜。 第31章 车底下,紧抱着双肩的赵细烛缩着身子,躺得像一把弓。他的面前有一条马尾巴在一下一下地甩动着,“……三百十……三百十三……”赵细烛的嘴唇动着,显然,他在数着马尾巴甩动的次数。 他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在与马对话,在那流雾中,他似乎还听到了几下马的喷鼻声,他猛地惊醒。 “你是谁?”不知从哪儿传来粗重的像老人似的问话声。赵细烛一怔,支起身子,往车外望了望,周围没有人。他又躺下了,拉过一捆干草,紧紧抱着,缩紧了肩头。 “你是谁?”问话声又在赵细烛耳边响起。赵细烛推开草,爬出车底,往车板上看去,也没有人,重又回到车底下,把身子缩进了草里。 “你从哪来?”问话声再次响了。 赵细烛把脸探出,这才看到是面前这匹吃着草的黄马在说话。他低着声问:“是你在跟我说话么?” 黄马道:“你听出来了?” 赵细烛笑了笑:“听出来了。” 黄马道:“你从哪来?” 赵细烛道:“宫里。” 黄马道:“是太监么?” 赵细烛沉默了一会:“你看像么?” 黄马道:“不像。我的主人有个儿子就是在宫里当太监的,你不像他,一点不像。” 赵细烛道:“哪儿不像?” 黄马道:“说话的声音不像。” 赵细烛笑了:“鸟有百音,人有百声,谁说话都不会像。” “你怎么在这儿躺着了?”马问。 “我在宫里犯了死罪,逃出来了。” “什么样的死罪?” “我给皇帝的画像拍照,把画像都拍斜了。” “你拍的时候,皇帝的画像是正着的么?” “不知道。我是跪着拍的,不知道皇帝的画像是正着还是斜着。” “这倒也是。人跪着,就分不清正斜了。” “你是一匹马,怎么会说人话?” “人世间自从有了人,马就和人呆在一起,慢慢的,马就会说人话了。” “以前,我怎么没听见马说过人话?” “那是以前你心里没有马。” “心里有了马,就能听见马说人话了,是么?” “是的。” “这么说,我心里有马了?” “我想是有了,要不,你怎么会听懂我的话呢?” “可是……可是我一不是赶马车的,二不是养马的,三不是骑马的,心里怎么会有马呢?” “人经常说缘分两个字,知道什么是缘分么?” “不知道。” “刚才你数我甩尾巴,这就是你和我的缘分。” “要是明天我死了,我和你不就没有缘分了?” “你真的想死?” “我不想死,可我不能不死。” “这也是缘分。生和死,就是缘分。” 赵细烛终于被什么声音惊醒了,猛地支起了身,四下瞅着。一阵脚步声走来,他从车底下朝外看去,一双扎着绑腿的大脚走近了黄马,牵着马,套上了一辆车,鞭声一响,马和车离去了。 赵细烛默默地目送着离去的黄马。 “刚才,是你和我在说话么?”赵细烛在心里问。马蹄声渐远,马车场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马的嚼料声在响着。赵细烛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脸埋进了干草里。很快,他又入了梦。 他的梦很怪,怪得像同时在摇着十部西洋镜里的画片儿:一片“得得得”的马蹄声中,赵细烛觉得自己是在向着养心殿急奔而去,长长的宫廊在他脚下摇晃着、变形着……历代皇帝的画像时正时斜地在空中浮动着……紧闭着的殿门一扇一扇地打开,空洞的殿门里传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皇帝们在画像上一一掸手,道:“平身——!”……赵细烛吹着“黑小三”跟着皇帝的画像飘浮着继续前行,巨大的宫殿随着皇帝们的摇摆而摇摆着……赵细烛满脸大汗地吹着“黑小三”,吹得腮帮子爆破了似的,突然间,他回身四望,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皇宫的黑夜之中,长长的夹道亮着路灯,猛然间,那路灯随着“黑小三”的高奏一只只地爆炸了,宫里顿时一片漆黑,赵细烛吓坏了,狂奔起来…… 赵细烛惊愕地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景阳门外,赵万鞋站在那口水井旁,盖在井口的铁板缓缓移去了,一个个看不清脸面的太监跳下了井……赵细烛嘶声喊:“赵公公!快跑!快跑啊!”赵万鞋什么也没有听见,对着赵细烛拉着声调说:“细烛,你记住,不管到了哪里,你都是宫里的人!”赵细烛对着赵万鞋跪下,哭喊:“赵公公!我记住了!记住了!”他爬起身,朝着宫外狂奔……赵细烛一头撞在紧闭的宫门上,猛地回头,发现那群看不清脸面的幽灵似的太监向着他走来……他贴着墙逃出了深长高大的门洞,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殿坪上,他脚下,每块铺地砖的砖缝里都插着一根花翎,浮动在这片花翎上的是人的声音:“正一品……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三品……四品……五品……六品……七品……八品……九品……”品级声中夹杂着笑声、哭声、骂声、惨叫声……一阵大风刮来,花翎顿失,满地散落着的是折子、银子、袍子、顶子、靴子,还有数不清的刑枷、斩牌、铡刀,一群披着散发的受罪官员穿着大清朝的官服,浑身披着铁索,踉踉跄跄地走着……赵细烛拎着“黑小三”在他们中间惊悸地观望着、穿行着……突然,赵细烛发现最后一个披着铁索的人竟然是他自己!“赵细烛”在赵细烛的身边站停了,说道:“赵细烛,你给我吹一回黑小三,送送我吧!”赵细烛点点头,吹了起来,吹得满脸是泪……“赵细烛”的身影在乐声中一点点褪色,褪去了脸面的五官,褪去了宫服,褪成了一幅“大卸八块”的地狱画……赵细烛看着手里的这张画纸,失声哭起来,喊:“赵细烛!你怎么会大卸八块的啊?”…… 他的梦结束在一泡滚烫的马尿里。 天桥一座表演魔术的布棚子外横拉着一块大蓝布,布上写着一行白字:“大卸八块,活人活锯!” 洋鼓洋号声震耳欲聋。赵细烛走来,在布棚外站停,抬起了脸,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久久地看着蓝布上的八个大字,口里念道:“大卸八块,活人活锯!” 他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找死的机会来了。 杀手绝杀 表演魔术的布棚子里,大喇叭留声机里演奏着洋鼓洋号。台上,一个穿着燕尾西服、戴着高顶绅士帽的魔术师挥动着手里的魔棒,在指挥着两个戴着面具的“鬼卒”把一台“锯人机”推了出来。 台下散乱的长凳上坐满了看客。赵细烛也在人堆里坐着,怔怔地看着台上。 见得“鬼卒”上场,众人哄地一声叫起来。魔术师挥手放出一蓬烟,示意大家安静,走到机器前,大声道:“诸位!这是一台将人大卸八块的锯人机!知道什么叫大卸八块么?就是用钢锯把人给锯了!锯成八大块!一块扔给狗吃!一块扔给狼吃,一块扔给……什么?扔给人吃?好!那就成全您这位爷了!”话音刚落,将手一挥,一大块血淋淋的生肉向着台下飞去,落在了一个看客怀里。 那看客拎起生肉,看了看,吓得急忙丢了,“妈呀!”一声喊叫起来。众人大笑。魔术师道:“看看!吓着了不是?别急,这块肉可不是人肉!是狗肉!人肉还舍不得白扔给你吃哩!”众人又大笑。 赵细烛的眼睛看着台上的“锯人机”,目光发呆。 魔术师往身后一点,道:“这两个鬼卒吃着的,才是人肉哩!”那两个“鬼卒”又从台后蹦出来,手里捧着血淋淋的“人肉”,又蹦又跳地作啃咬状。 赵细烛想吐,急忙捂住了嘴。他身后,有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一个妇女“哇”地一声把秽物吐了赵细烛一鞋。 又是一蓬烟在台上腾起,魔术帅用魔棒指点着机器,道:“看好了!这锯人机,一头通着活门,一头通着鬼门!谁躺进去,谁就是一脚踩进鬼门了!这口搁机器底下的大缸,是接人血的!开了锯,那人血就嘟嘟嘟地淌到这口缸里了!还冒着热气儿、浮着红沫子哩!听着!在座的哪位不想活了的,就上台来,往这机器里躺进去,钢锯一架,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八下,就卸成了八块!在座的爷们娘们、哥们姐们,谁不想活了,就上来吧!” 台下一片寂静。那两个“鬼卒”各扛着一把颤悠悠的钢锯重又走出,钢锯相错,发出酸牙的“嘎嘎”声。看客们屏住了呼吸。 赵细烛的脸越来越苍白。 魔术师满台走动着,喊道:“怎么没人上来啊?都是胆小鬼不是?做人一场,一岁死到一百岁,横竖是个死!——你!”用魔棒指着台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你这位爷,穿的是百衲衣,想必也够不着百年寿!今日你就给自己争一回老脸,上台来锯了,也算是风光了一场!”那老头吓得缩起了脖子,一股尿从裤管里淌了出来。“哈哈哈哈!”魔术师大笑着,道:“尿裆了不是?真没出息!不就是锯成个八大块么?要是今日抬上个油锅来,你裆里淌的就不是尿,是屎了!” 看客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白,生怕被魔棒点着,藏起了脸。 只有赵细烛的脸还抬着。 天桥街上,赵万鞋一路走来,在人堆里寻着赵细烛。 一夜没睡,他的脸黄得像蜡。 布棚子里,魔术师的噱头摆得差不多了,便把魔捧往腋下一夹,摇着头道:“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人人怕死! 第32章 这也难怪诸位,都活得好好的,何必就这么给卸成八块呢?平生还没坐过八抬大轿,还没吃过八味山珍,还没生下八子八孙,还没挣够八箱金银,怎么就倒上个八辈子血霉,上天桥来大卸八块了呢?不成!你让咱死,咱还不想死哩!要死,你自己死吧!——得!各位爷别骂我,我这就听各位爷的,替您给躺进这口锯人机里去!” 众人又活跃起来,裂嘴笑了。“叭”地一声,魔术师打开了机器盖子,要往那箱子里爬。 “慢!”赵细烛从凳上站了进来。 魔术师收回了腿,看着赵细烛,笑道:“您这位爷,准是有话让我捎着,给带到地狱去?” 赵细烛不知怎么开口,脸上毫无血色。魔术师道:“看出来了!您这位爷是个不想活了的主?” 赵细烛点头:“是的,不想活了!”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赵细烛在笑声中很快被魔术师请上了台,站在了锯人机边上。台下的看客们发现这是真事儿,都呆了,吃惊地张着嘴,怔愣着看着这惊人的场面。 “且慢!”魔术师用魔棒拦住了要往机器里抬脚的赵细烛,大声问道,“您真的不想活了?” 赵细烛点点头。 魔术师道:“看您这身打扮,是宫里的太监吧?” 赵细烛点点头。 魔术师走到台沿,对看客道:“诸位都明白了么?敢情是个被撵出宫没脸再做人的太监!唉,说来也怪可怜的,这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活路,可怎么偏要干上三百六十一行,当那伺候皇上的太监呢?什么不好去伺候?伺候个鸡鸭猫狗,也比伺候皇上强啊!伴君如伴虎,你一不留神,小命就休了!当年,老佛爷身边有个叫小李子的……” 赵细烛脸上已经泪水涌流。 布棚外,赵万鞋走来,打听着什么。他抬脸看着蓝布横幅,念出了声:“大卸八块……活人活锯……” 他忽然想起从赵细烛的床上拾起的那本书,书页上画着的,正是地狱“大卸八块”图。想到这,赵万鞋断定赵细烛就在这棚子里,急忙掏钱买了门票,进了布棚子。 一进棚来,赵万鞋一眼就看见赵细烛站在台上的一口大箱子上,身边是两个扛着大锯的鬼卒,惊得差点跌倒。他扶着柱子,脸色惨白如雪。 台上,赵细烛对着在喋喋不休的魔术师突然大声道:“别说了!我不是小李子!我是赵细烛!你不用怕,我是真心寻死的!你锯死了我,与你无干,这么多人在看着,没你的事,快动手吧,动手吧!”他满脸是泪,抬起脚跨进了木箱。 看客们全都站了起来,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往台前挤去。赵万鞋在人丛后,却是怎么也挤不进去,拼命地挥着手。 台上,魔术师将魔棒一挥,放出一篷烟,走到锯人机前对赵细烛大声道:“好!那我就成全你了!对了,有人来替你收尸么?” 赵细烛道:“有。” 魔术师道:“谁?” 赵细烛道:“我死了,请给宫里的赵万鞋公公带个口信,他老人家会来替我收尸的。” 魔术师道:“卸下的八大块,是扔给狗吃了,还是土里埋了?” 赵细烛道:“人都死了,吃了埋了都一样。” 魔术师道:“不后悔?” 赵细烛道:“不后悔。” 魔术师道:“那就蹲下吧!” 赵细烛抹去脸上的泪,正了正衣领,对着台下的看客摆了摆手,合上眼,往箱子里蹲了下去,魔术师抬手“啪”一声关上了箱盖。鬼卒举起了大钢锯,众人又哄地一声叫起来。赵万鞋急得往人堆里挤,喊着:“别!别!别开锯!别开锯哇……!”他的声音被猝响的洋鼓洋号声淹没了。 台上,鬼卒把钢锯十字交叉着插进了大木箱的缝,作着准备拉锯状。魔术师的手突然一挥,洋鼓洋号声停了,场上一片死寂。“我最后一遍问你!”魔术师对着箱里只露着一个脑袋的赵细烛问道,“你有遗言么?” 赵细烛在箱里合了下眼皮。 魔术师道:“现在说还来得及!” 赵细烛想了想,道:“我……我只有一句话!等赵公公来收尸的时候,你就告诉他老人家,就说……就说,赵细烛不是太监!”说罢,他放声哭了起来。 台下响起了哄笑声。赵万鞋跳着脚喊:“他疯了!他疯了!快把他放出来!放出来!”洋鼓洋号声骤响,赵万鞋的喊声又被淹没。随着魔术师的一个手令,那两个鬼卒将木箱上的四块黑布拉下,抓住锯柄,“吱吱吱吱”地来回拉了起来,众人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 赵万鞋身子一软,倒下了。 洪无常有大事要禀报溥仪。 养心殿屏风后头的紫檀小桌上,一只西洋钟突然响起奏乐声,小巧的栅门自动打开了,一匹铜马从门里走了出来,抬蹄跳起了舞。 溥仪的身影坐在椅上,默默地看着。洪无常跪伏在地上,等着溥仪说话。溥仪看着跳舞的铜马,沉默无语。洪无常抬眼看看屏风,道:“皇上,奴才是为先帝喊屈来的!”溥仪的声音很低:“别吓着了朕的洋马。” 洪无常道:“皇上,奴才说的是实话,先帝的脸,在那洋机器里,真的都是歪着的啊!” 溥仪的身影一动不动:“连人都不把先帝看正了,你还指望机器能把先帝看正了?” “这是赵细烛那个奴才没长眼!” “至少,先帝还有脸在洋机器里,可朕的脸,在哪?” “皇上,”洪无常道,“赵细烛真的是……” “别说了,”溥仪的身影在道,“你让人跪着拍照,能不拍出歪的斜的来么?” 洪无常道:“在皇上跟前下跪,那是咱大清国的法典哪!” “还法典呢!”溥仪道,“大清国要是还有法典,朕就不会做个无脸的皇帝了。不要再没事找事了。对了,朕上回看了一出叫《汗血宝马》的傀儡戏,想起了一件事。当年,索望驿把一匹汗血宝马送进了宫来,这匹马,还在么?” 洪无常道:“以往,宫里和南苑共有十七座御马房,如今天下不太平,皇上也不骑马了,还养着御马的只有上驷院里的那座御马房,奴才得空就去看看,要是有那匹汗血宝马,就来回主子的话。”说罢,洪无常爬起身,无声地退出了殿门。 木头人发出“格格格”的笑声响在“十三排”赵万鞋的房里。从天桥回来后的赵万鞋病了,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上捂着块毛巾,病得不清。赵细烛坐在床边摇着木头人,一脸的愁戚。 “我知道,”赵万鞋闭着眼道,“你是想让我高兴,才摇了这半天笑人。” 赵细烛道:“这个木头人,叫笑人?” 赵万鞋道:“会笑的,就是笑人。” 赵细烛道:“我要是变成个笑人,那有多好。可我,笑不出。看着你老人家这么躺着,想哭。”赵万鞋睁开了眼,看着在默默淌泪的赵细烛,颤着手递上了一块帕子:“你啊,唉,怎么说你才好呢?那两个鬼卒真要是能锯人,你还活得了么?你把公公吓碎胆了。” 赵细烛哽声:“细烛对不起赵公公……说心里话,细烛不想死,可又不能不死……犯下了这么大的罪,我要是不去死,早晚也得被洪公公处死……” “莫再一口一个死字了,”赵万鞋道,“皇上不是免了你的罪了么?往后呀,该怎么做人,得有个谱了。” “赵公公,您说,马会说话么?” “又犯傻了不是?你这是怎么了,脑袋里怎么老是转着这种古里怪气的念头?” 赵细烛欲言又止,埋下了头。他想,不管赵公公怎么说他,他得去上驷院亲眼看看。 当天晚上,赵细烛偷偷地溜进了上驷院的大门,“伊呀”一声,门轻轻推开了,赵细烛闪了进了御马房。 汗血马的耳朵敏捷地跳了下,朝大门边看去。它认出了赵细烛,轻轻叫了声。赵细烛抱起地上的草,往一间间马厩里撒去,一匹马一匹马的抚着。他走到汗血马的厩前,看了看马脖子上的枷板,道:“你还上着枷?我帮你取下来吧?” 汗血马摇了摇头。 赵细烛道:“你是说,我没有开枷的锁?” 汗血马点点头。 赵细烛道:“我去找那两位公公,好好求求他们,让他们来给你开枷,好么?” 汗血马又摇了摇头。 赵细烛道:“你是说,那两个公公不会来开枷,是么?” 突然,汗血马的眼睛抬起,望向门外。 门外传来脚步声。汗血马对着赵细烛一晃头,示意他躲避。赵细烛看懂了汗血马的意思,急忙趴倒在地,从木板下爬进了汗血马的厩舍。 汗血宝马静静地站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马的耳尖突然轻轻跳动了一下。赵细烛透过门栅往外看去,看见一双宫靴踩着干草,正轻轻地走了过来。宫靴在门栅前停住。赵细烛紧紧地看着这双宫靴。宫靴停了一会,一双眼睛嵌在栅缝里,朝里看着。这是洪无常的眼睛! 赵细烛看着这双眼睛,屏住了呼吸。好一会,眼睛离开了板栅,脚步声又轻轻地响起。赵细烛贴地看去,见“宫靴”朝门边走去了。 洪无常放下心来了,在上驷院又一次见到了汗血马,他现在能与布无缝好好讨价还价了。他的这双宫靴在宫廊上越走越快。一队巡夜的皇室卫兵走来。洪无常闪入墙角阴影。待卫兵走过,洪无常闪近了后宫的一间空殿。殿里无灯,一片死寂。他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门,看看四周无人,闪进门去。 第33章 一根火柴在洪无常手中划亮。“噗”地一声,有人吹灭了火。 吹火的是布无缝。 “今晚就动手么?”布无缝问。 洪无常低声:“小声点!前些天,宫里出了杀人案,内务府多派了几十个巡夜的卫兵。” 布无缝道:“你去过御马房了?” 洪无常道:“刚去过,那汗血马没事。为了预防万一,我让马厩的公公给它套了枷板!” 布无缝的脸突然一重:“套了枷板?” 洪无常:“牢里的犯人套了枷板,就逃不了了,马套了枷板,不也是逃不了么?”布无缝沉声:“你给我听着!让那两个公公把枷板给卸了!要是亏待了汗血马,我不轻饶!”洪无常道:“我可是为你好!要是汗血马有个闪色,你送我的那匹玉马,不是还得要回去么?” 布无缝低声:“别说了,照我的话办就是!你说宫里出了人命案,死的是什么人?”洪无常道:“有个太监被杀了,听说是看到了一个影子马,就不明不白被杀了,还剜了眼睛,尸身扔在了井里。” 布无缝失声:“影子马?影子马来皇宫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噤声,贴墙而站。 殿门外,一列巡夜的太监和卫兵挑着灯笼、打着手电,在廊下走过。待得巡夜的人走远,布无缝道:“已经有人盯上汗血马了!” “你是说,那影子马不是马,是人?” “不仅是人,而且还是高人!” “这高人……也是来盗汗血马的?” “我想是的。” “此人若是也想盗走汗血马,又有如此功夫,为何还不动手?” “此人能飞檐走壁,可马不能。要将马带离有层层卫兵把守的皇宫,没有内应万万不行。” “这么说,没有我洪公公接应,谁也带不走宝马?”洪无常得意地笑了笑,沉下脸,“今晚能动手么?” 布无缝道:“不能。既然有人捷足先登了,想必也就不会让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汗血马牵走!看来,我先得去会会这匹影子马,然后再动手!” “影子马出没无定,你能见得到他?” “只要他是江湖上的人,就不会不见我布无缝。” “好!三天后的此时,我再来见你!” 御马房里的汗血马厩舍滑门推开了,那一高一矮两个太监拎着一捆草走进厩舍。高个太监放下草,对着汗血马踢了一脚,骂道:“你怎么还不死!都什么年月了,你还想着做皇上的宝驹?别做梦了!说不定哪天,皇上被人撵出了宫,那兵爷爷一刀把你宰了割肉吃,看你还端得起什么架子?” 汗血马撑着四蹄,身架高贵地站着,站得一动不动。 矮个太监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铁罩子和枷板上的锁,把铁罩子和枷板取了下来,哗啷一声扔在地上,对着马肚子重重地打了一拳,笑着骂道:“你不就是一匹该死的马么?那宫乐房的小子说,唱戏的还唱着你,说是为了得你这么一匹马,汉朝的皇上出兵十万!你值么?啊?”说着,又是重重捣出一拳。 汗血马站得稳稳的,脸面平静,被铁口罩磨破的马鼻梁在渗着紫血。 高个太监骂骂咧咧地把干草打开,给槽里倒了水,对汗血马道:“别耽误爷的功夫,快吃吧!吃完了,爷好把铁罩子、大枷板给你套上!” 汗血马站着不动。 “耶?”高个太监道,“又摆上架子了!你可听好了,你吃不吃是你的事,爷喂不喂,是爷的事!这草,这水,可是给你送上了,你要是不吃不喝,那就怨不得爷了!”说罢,狠狠地用腿把干草踢开,推倒了马槽。 “别别别,”矮个太监拉了高个太监一把,笑道,“真饿死了这匹汗血马,洪公公饶不了咱哥俩。你忘了,洪公公说,只要这匹马能活着让人牵走,就赏咱们俩一人一锭官银么?” 高个太监脸上仍有怒气:“不就是一头畜生么?跟爷较起劲来了!——拿出鞭子来!爷就不信它不吃食!” 两人从腰里抽出鞭子。“叭!”高个太监对着汗血马的脑袋重重打了一鞭,鞭梢扫着了马眼,马眼里淌出了血。“叭!”矮个太监对着汗血马的腰重重抽出一鞭,马腰上浮起一条紫痕。 “快吃!”两个太监厉声喝。 汗血马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两个太监被激怒了,对视了一眼,一起抬起鞭子,狠狠地抽打起来。鞭子声响彻马厩。关在邻厩的马嘶鸣不止。鞭影在汗血马的身上飞舞。 邻厩的马集体蹬跳起来。 突然,马厩的屋梁上“喀哧”响了一声,两个太监吃了一惊,停下手,对着屋梁仰起了脸。两个绳套闪电般地从梁上落下,又闪电般地提起。 两个太监的身子悬空了,脚拼命地蹬动。 汗血马抬起了头,对着房梁,悲悯地长长嘶鸣了一声。 房梁上,手里牵着绳的是穿着一身白袍的鬼手。 鬼手对着仰脸看着她的汗血马摘下了面具。汗血马对着鬼手又发出了一声嘶鸣!鬼手从梁上跳下,解下了汗血马脸上的铁罩子,除下了木枷。她拍拍汗血马颈,低声道:“不会再有人给你戴枷了!”说罢,她重又跳上梁去,一闪身不见了。 汗血马仰脸看着,马脸上落满了从破瓦间筛下的斑斑月光。 一辆黑色轿车飞快地驶行在京城的一条马路上,在一处路边停下了。车门迅速打开,两个戴着墨镜的脸色阴沉的男人一前一后钻进了车。 轿车飞快地往前驶去。坐在车内的是那个曾与白玉楼吃过饭的军火商曾笑波,两个上车的男人是他雇的杀手。 曾笑波打开皮包,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身边的杀手。那杀手看了看照片,一声不吭地递给前座的同行。 这是白玉楼的一张烫着长波浪卷发的黑白照片。 曾笑波取回照片放入皮包,道:“听到动静,你们就冲进房来开枪,明白么?这一回,一定要杀了她!” 两个杀手抬起手,轻轻拎了下礼帽。 黑色轿车在“九春院”大门外停下,三个人下了车,快步走上高高的大门台阶,向楼内的茶房走去。 在一间茶房前,三人停步。曾笑波正了正领带,抬手打起了湘竹帘子。 这是一间豪华茶房,长垂的窗帘在风里轻掀着。 白玉楼穿着一身旗袍,架着修长的腿坐在沙发上吸着烟。满脸笑容的曾笑波进了门,手里拎着一只挂表。 “没迟到吧?”曾笑波晃了下挂表,笑道,“曾某人知道,白大姑娘就是一只瑞士表,讲究的是分秒不差!”白玉楼笑了笑:“曾先生的话,已经过时了,分秒不差的,不该是瑞士表,该是德国枪。” 曾笑波在沙发上坐下:“是么?此话怎说?” 白玉楼道:“如果枪在扣动板机的时候差了分秒,还能打中人的脑袋么?” 两人笑起来。曾笑波脸色一重,道:“白玉楼,不绕弯子了,曾某今日来找你,就是想给你看几张照片。”他打开皮包,抽出一叠照片放在茶几上。 白玉楼坐上沙发,点上烟,取过照片翻了起来。这是一组炮兵阵地爆炸的现场照片:炸塌的炮架、炸毁的弹药仓库、炸死的军官和士兵…… 白玉楼的脸上没有丝毫吃惊,把照片码码齐放回茶几,笑着问:“什么意思?” 茶房外,两个杀手抱着臂靠在门边,随时准备冲进门去。 曾笑波道:“这是麻大帅的炮兵阵地发生意外爆炸的现场照片,这件事,想必消息灵通的白大姑娘已有耳闻了?” 白玉楼一笑:“麻大帅炮兵阵地意外爆炸,共炸毁七生五口径山炮十九门,七生五高射炮二十二门,炮弹七百六十三发,还有一批测远镜、炮队镜和瞄准镜。对了,还炸死了九名军官和二十四名士兵。” “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再多说,只告诉你一句话:麻大帅已经查明,此次在训练时意外爆炸的这批军火,都是你白玉楼卖给他的!而且,经德国专家鉴定,这批火炮都不是正宗的德国克虏伯炮厂的火炮,全是冒牌的次货!” “是么?我已经两年没有跟麻大帅做生意了,可他这两年,哪一天没在打仗?他的手里,还会有我的军火么?或许我该提醒曾先生,前不久我还请你吃过饭,托你把一幅宋人的名画送给麻大帅,想和麻大帅再做一笔大生意,有这事么?” “这事就别谈了。白玉楼,麻大帅让我来找你,就是要我来讨你一句话,炮炸烂了一地,人也死了一地,这账,该怎么清?” 白玉楼道:“那你说,该怎么清呢?” 曾笑波道:“我问的是你!” “够了!”白玉楼冷笑道:“姓曾的!你不要再在白大姑娘跟前玩把戏了!麻大帅的这批劣等军火,正是你卖给他的!如今麻大帅查下此事来了,你倒要嫁祸于我!”“哈哈哈哈!”曾笑波大笑起来,“白玉楼,你真聪明,也想到了我要嫁祸于你!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批军火,正是我卖给麻大帅的!可是,我早就有了防备,在清单上,我写上了此货是从你白玉楼的手中买下的!这,你没有想到吧?” 白玉楼的脸色变了:“你……你太卑鄙了!”曾笑波又一阵大笑:“你不用怕,如果你现在死了——我说的是你现在自杀了,那么,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你说对么?”白玉楼的脸变得惨白。 曾笑波从茶几上取过茶碗,喝了一口,道:“白大姑娘,如果你有下辈子的话,千万别做军火商,记住我的话,军火买卖这行当,该是男人的活,女人,不该干这一行! 第34章 明白么?”说罢,猛地将手里的茶碗掷在地上。 帘子猛地打开了,那两个杀手冲了进来,迅即掏出手枪,抬枪便射。 鲜血溅起,倒下的是曾笑波! 白玉楼愣了。 “你们到底是谁?”白玉楼问。 杀手没回答,只是沉声道:“请白大姑娘跟我们走!” 马车停在戏院大门边。白玉楼跟着那两个杀手出了大门刚要上马车,又一辆软篷马车驶了过来,在“九春院”前停住了。 从车里下来的是一身花旦装束的豆壳儿。 两人目光相遇。“白大姑娘,”豆壳儿欠了欠身,“您这就走了?”白玉楼道:“是豆爷?又在这儿见到你了。” 豆壳儿道:“刚唱完堂会,鬓乱眉断的,让您见笑了。” 白玉楼道:“能请动你豆爷唱堂会的主子,定也是个戏痴。” 豆壳儿笑笑:“世上的戏痴多了,这世道自然也就太平了。” 白玉楼道:“这话说得有意思,后会有期!”说罢,匆匆和那两个杀手一同上了马车。 豆壳儿目送着。白玉楼的马车驶动。车帘打起,白玉楼看了看送豆壳儿回院的那辆马车。那马车后,照例站着两个挂枪的士兵,车灯笼上照例是一个油亮的墨字:“麻”。 白玉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放下了帘子。 豆壳儿默默地看着白玉楼的马车远去。 “哥!”从大门旁的墙角边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喊声。豆壳儿回过脸,认出是弟弟,一怔:“灯草?你怎么来了?” 一身破衣烂衫的灯草揉着鼻子,怯怯地走了出来:“哥,你还认得出我?”豆壳儿打量着弟弟,目光落在弟弟腰间的白布孝带上,眼里渐渐晃起泪水:“父亲死了,是么?”弟弟点点头。豆壳儿道:“你来找哥,就是要告诉哥,父亲死了,是么?” 弟弟点点头。 豆壳儿道:“父亲是怎么死的?” 灯草淌着泪,道:“父亲想让我做太监,他说,没准哪一天,宫里又有皇帝了,到时我也好有口饭吃。可父亲他……他把我送到了刀子李那儿,自己就上吊死了……” 豆壳儿眼里的泪水在晃动。 路边小饭馆。两碗面放在桌上,都已经冷了,没有动一口。豆壳儿和灯草坐在桌边,谁也不说话。透下瓦窗射下的阳光里,豆壳儿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他已换去了戏装,穿着一身青缎子棉袍,戴着一顶双结子瓜皮缎帽,白净如女子的脸庞俊美得惊人。 “弟弟,”豆壳儿垂着长长的眼睫,声音很低,“你靠乞讨为生,是么?” 灯草点了下头。 豆壳儿道:“哥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可是哥帮不了你。” 灯草抬起眼:“哥,你能当戏子,弟弟也能当戏子。” 豆壳儿的细眉隐隐一颤:“我早看出来了,你想到九春院来学戏。” 灯草一把抓住哥哥的手:“哥,这能成么?” 豆壳儿摇了摇头:“不成。” “不成?”灯草急声,“哥能学成戏子,我为什么不能?” 豆壳儿的目光又垂下了,看着桌面:“灯草,你以为哥真的是在唱戏么?” “哥穿着戏服,挂着戏牌,不是在唱戏?” “不是。” “哥莫骗我了,父亲去世后,我天天晚上到九春院的大门口来看你。每天晚上,我都看见你穿着一身戏服,从戏院子里出来,上了马车,后半夜的时候,马车又回来了,你穿着戏服从马车里下来,回进了戏院大门……” “莫要说了,”豆壳儿道,“你记住哥的一句话:这世上什么行当都可做,就是莫要做戏子。” “做戏子总比做太监好。”弟弟说。豆壳儿又摇了摇头:“不对。如果哥还能做太监的话,哥一定……一定会自己把自己净了,决不唱戏。”两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灯草惊声道:“哥,你受什么委屈了?” 豆壳儿取出帕子拭拭脸,笑了笑:“这是哥自己的事,你别在意。灯草,往后别再来九春院找哥了,哥也不想再见到你。” “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记住,哥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 “我的身子,也不干净呀!天冷,没地方洗澡……” “灯草,”豆壳儿苦笑了一下,从袋里取出四五块银元,放到桌上,“这几块钱你带走,回家买几头羊,做个羊倌吧。” 没等弟弟再开口,豆壳儿站起了身,匆匆走出了店门。 “哥哥!”灯草在店里大声喊。豆壳儿没有回头。“哗啦”一声响,那几块银元从店门里扔了出来。豆壳儿怔了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灯草冲了出来,看着远去的豆壳儿,哭了起来:“哥哥——!带灯草学戏吧——!” 他的哭声又长又尖。 两个杀手将白玉楼带进了一家清静的咖啡馆,告诉她,他们的老大包清池在等着她。咖啡馆里人不多,留声机放着洋曲儿。白玉楼放下咖啡杯,抬起脸来。打量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脸色苍白的清瘦男人。她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黑道老大包清池竟会长得这么清秀。店外,几个保镖模样的人在巡视着。 “谢谢包大哥!”白玉楼道,“这次要不是您帮忙,白玉楼怕是已经不在阳间了。”一脸斯文的包清池笑了笑:“好说。包清池能为白大姑娘效力,荣幸之至!” 白玉楼道:“不知是谁请了包大哥,在暗中帮我的?” 包清池道:“这就不该是你问的了。” “不,我想知道。我是个知恩必报的人。” “这个救你的人,你绝对不会想到。当然,他让我来救你,也是有事相求于你的。” “这么说,我早晚能见上此人一面?” “请告诉我,如果此人要你替他办一件冒险的事,你会拒绝于他么?” “不会。我刚才已经说过,如果不是此人,我白玉楼已是墓中之鬼了。” “如果他要你干的活,不是人活,而是鬼活,你也会干么?” “鬼活?”白玉楼一笑,“这天底下,只有卖买军火的活,才是鬼活。我对干鬼活,可是情有独钟的。” 包清池吸着长长的烟嘴,道:“如果你答应了他,你就不能把自己再当人了。” 白玉楼笑了笑:“这世上,做军火生意的人,没有一个是把自己当人的。” “那就好。”包清池站了起来,“请随我来。” 白玉楼又没想到,包清池将她带到的地方,竟会是京郊的一间破屋。 轿车在破屋外停住。白玉楼和包清池下了车。“他在等你。”包清池指了指破屋,道。白玉楼定了定狂跳的心,快步向破屋走去。 她在虚掩着的门前还是迟疑了一下,咬咬牙,一把推开了门。屋里很暗,地上落着一个男人的身影。白玉楼抬脸看去,突然失声道:“是你?” 屋里,坐在椅上的竟然是架着墨晶眼睛的索望驿! 白玉楼道:“是你救我了?” 索望驿道:“我救你,只是想让你替我办一件事。” 白玉楼道:“请说!” “这件要让你办事,只有你才能办成!”索望驿的嗓子很干涩。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当我把此事告诉你后,你决不拒绝。” “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绝不拒绝!” “若是赔上性命也不反悔?” “是的!赔上性命也不反悔!” 索望驿沉默了一会,从黑暗中递出一封信来,道:“我请你办的事,都写在这封信上!” 白玉楼接过信,拆开,飞快看了看,猛地抬起脸:“汗血宝马?” 一桶水冲在御马房的砖地上,冲着厚积的马粪,接着便是一把大刷子用力刷了起来。一旁的角落里,扔着那副枷汗血马的木枷的铁口罩子。汗血马和几匹御马在槽边安静地吃着草。 干活的是赵细烛,已是满头大汗。他走近汗血马,看了看受伤的马眼,抚着马脸,问道:“眼睛里的血止住了,还痛么?” 汗血马用脸蹭了蹭赵细烛的手背。赵细烛笑了:“等会,赵公公会给我送本治马病的书来,等我看明白怎么治眼伤,就把你的眼治了。” “细烛!”外面响起赵公公的喊声。 赵细烛从马厩里走了出来,笑道:“赵公公来了?” 赵万鞋拎着一个食笼,道:“细烛,我看你是天生伺候马的命,差你到御马房来干活,你脸上就有了笑影儿了。” 赵细烛抹着脸上的汗,端了张凳子让赵公公坐下,问道:“把御马房的两个公公吊死的人,查出是谁了么?”“还在查哩。”赵万鞋把食笼里一碟馒头和几样炒菜端出来,道:“这不是你管的事,快吃吧!” 赵细烛抓过馒头吃了起来:“其实,那两个公公心肠也太狠了些,这天底下,给马套枷板的,怕也只有他俩才干得出。” 赵万鞋道:“这叫一报还一报。记着,这世上最不能欺侮的,就是马。你想想,要是没有马,会有人的好日子么?马帮人拉犁,帮人拉车,帮人拉磨,还帮人打仗,把人的累活、苦活、丢性命的活都给干全了。人要是连马都欺侮,那就是丧尽天良了。对了,你要的马书,公公替你找来了,好好看看……” 赵细烛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垂下手,呆呆地站了起来,“卟咚”一声跪倒了。赵万鞋一怔,回脸看去,也急忙跪倒在地。 进来的是穿着黑色大麾的溥仪,洪无常跟在身后。 溥仪走到汗血马身边,抬起戴白手套的手,抚了抚汗血马如缎的皮毛。 第35章 “这匹白马,就是当年索望驿送给朕的汗血马?”溥仪问站在身后的洪无常。 洪无常道:“回皇上话,这马正是索大人八年前送给皇上的生日礼物!皇上不喜欢骑它,就一直把它养在凉州的军马场,一年前才由护军把它给送回宫来,所以这马还是这般精神。” 溥仪道:“这御马房,朕还是头一回进来。洪公公,说你,这白马真是匹宝马?” “奴才不识马。”洪无常道。 溥仪望向赵万鞋,道:“赵万鞋,你说,这是一匹宝马么?” 赵万鞋忙道:“回皇上话,这是一匹宝马。” 溥仪道:“朕自从看过那出傀儡戏,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不寻常的马,心里就记掂上马了,找出马谱看了多日,便也明白了些马的学问。从这马的站姿、腰背、蹄子,还有这根尾巴上看得出,这匹马,是匹好马。” 洪无常道:“皇上圣明!” 溥仪道:“朕读过几本兵书,记得兵书上说,一个将军好不好,先观其貌,后观其心。也就是说,要看长相。头顶丰停,腹肚浓厚,鼻圆而直,口方而棱,肉多而有余,骨粗而不露,眉目明朗,手足鲜红,望下而就高,比大而独小,便是良将之才。朕用这个相将之法相这匹马,也是字字对得上的,所以朕敢说,这马,是好马。” 赵万鞋道:“皇上圣明!”暗暗推了推赵细烛。赵细烛垂着脸,没有开口。 溥仪又抚了抚马背,声音突然伤感起来:“朕这会儿才明白,索望驿给朕送马,用心良苦。他是想告诉朕,大清的江山,都是靠皇帝骑在马背上打下来的。他是想让朕也骑在马背上,重振江山哪!可是,朕怎么就没想到这层意思,一直冷落了这匹好马呢?说心里话,朕真想骑骑这匹宝马。” 赵细烛突然大着胆道:“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溥仪道:“说。” 赵细烛道:“皇上不能骑这匹马!” 赵万鞋和洪无常俱一惊。 溥仪道:“为什么?” 赵细烛跪下道:“这匹马的眼睛伤着了,还在淌血!” 溥仪似乎这才注意到汗血马受伤的眼睛,看了一下,道:“好好给它治伤吧。”说罢,走出了御马房。 洪无常和赵万鞋跟了出去。赵细烛从地上爬起,对着汗血公马笑了笑,低声道:“其实,不用皇上开口,我赵细烛也会好好治你的伤!”汗血马喷了下鼻息,抬眼看着赵细烛。赵细烛用刷子刷着马毛,道:“刚才皇上也说了,他冷落了你。其实呀,皇上哪里知道,你本不该是皇上的马。你的名,我琢磨过好多天了,你既然是天马,那意思就是天下人的马。既然是天下人的马,你就不该是供一个人骑着的马。我说汗血马,赵细烛说这话,说得对么?这话,可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被别人听去了,我就得掉脑袋!” 汗血马泪眼看着赵细烛。 赵细烛看着马眼睛:“你怎么又要落泪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在想,要是哪一天你不再是皇上的马了,你该上哪去,对么?” 汗血马点了下头。“真听懂了?”赵细烛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听不懂呢!你听着,我教你一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我再改个字,叫‘天无绝马之路’!记着,宫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我不会再让人用囚禁死犯的枷板锁住你,也不会给你戴上铁罩子,更不会让人用鞭子打你的脸!……” 两行长长的泪水从马脸上滚了下来。 赵细烛惊声道:“你真的……哭了?”他想起了什么,找来了一把斧头,对枷汗血马的大木枷重重地劈下,木枷劈成了两半。 斧子又一下一下地劈落,枷板粉碎。 厩里的马都在偏着脸听着外头劈碎木枷的声音。马儿一齐望向汗血马,发出了它们的欢笑声。 汗血马也欢笑起来,它的笑声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布无缝之死 天桥木偶戏棚里,跳跳爷在整理着戏具,突然感觉到鬼手不在身边,便回脸喊:“鬼手?鬼手?你又去哪了?” 棚里没有鬼手的身影。跳跳爷站了起来,走出棚门边,对着外头的戏场喊:“鬼手!你在哪?你在哪?” 鬼手在紫禁城宫殿的瓦面上。 她是用影子马的身形出现在宫瓦上的,此时,她透过马脸面具的两个小洞默默地看着奔行的布无缝。 布无缝在无人的宫道上闪行着,向上驷院闪去。 影子马渐渐变了形,变成了一个人形后,鬼手从瓦面飞身落下。 布无缝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往上驷院外的高墙飞身而上,轻轻地落脚在围墙的墙脊,回脸看看动静,跳进了院门。 御马房外挂着一盏风灯,赵细烛坐在干草堆前用力铡着草,刀下断草纷纷。他突然听到什么动静,回过脸去。墙上,落着一匹马影子。 他揉揉眼再看,马影依然。 “马怎么跑出来了?”他道,从铡刀凳上站起,拍着满身的草屑,朝墙边走去。墙上的马影倏然消失。赵细烛一怔,四下找着:“马呢?刚才还在,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他学着马嘶,对着四周“咴咴咴”地叫起来。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目光停在木门上。御马房的木门关得好好的,门上还挂着铁插梢。显然,根本就没有马从马厩里出来过。 赵细烛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脸色发白,一步步退到草垛边,操起了地上的一把草扒子。 他紧紧握着草扒子,向着院门外小心地摸去。 汗血马厩舍里,汗血马透过门栅,静静地看着外头两个被栅影切割过的人。 两个沉默着的人站在一扇开着的窗口下对峙着。一个是穿黑色披风的布无缝,一个是戴着白色马脸面具、穿着一身白袍的鬼手。 布无缝的疤脸棱角分明,沉声道:“你是谁?” 鬼手没有回答。 布无缝道:“我知道你会来见我!” 鬼手仍然没有开口。 布无缝道:“你可以不说话,可你必须告诉我,你来这儿杀了人,到底想干什么?” 鬼手缓缓抬起了只手,对着布无缝身后的墙面一指。布无缝朝身后看去。墙上,画着一匹驾御着祥云奔行的马!布无缝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回过脸来,对白袍人道:“你让我看墙上的这幅画,意思就是,要我带着汗血马离开这儿?” 鬼手的袍袖又一响,一包用布裹着的东西落在布无缝脚下。布无缝拾起布包,打开,是满满一包银元! 等布无缝再抬起脸来时,鬼手已经不见了。 赵细烛举着草扒子,一步步地沿墙边走着,随时准备一扒打下,突然,他听到了一阵衣风响,猛地回身。鬼手的影子在他面前掠过。赵细烛大喝一声:“你是谁?”鬼手倏然不见。 赵细烛一脸困惑。 像每天晚上一样,溥仪照例坐在养心殿的一张屏风后头,坐在他已经习惯的黑暗中。殿里只有赵万鞋恭立着,他回过身,把殿门关上后,又回到御案前。 溥仪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万鞋,你在宫里呆了几年了?” 赵万鞋道:“回皇上话,有六十年了。” “是啊,你是伺候过同治帝和光绪帝的,如今在伺候着我这个退了位的宣统帝,算起来也该是三朝元老了。朕该对你说一声谢谢才好。” “奴才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份。” “万鞋,你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学会什么手艺了么?” “奴才只会伺候皇上,别的手艺,没学会。” 溥仪叹了一声:“这就难了。你要是有一天出了宫,怎么活下去啊?朕知道,如今在这宫里,那些个太监、宫女,还有朕的禁卫军,十有八九都在瞒着朕,偷盗着宫里的东西。朕知道,他们都在想着为自己留条后路,都想着在朕被撵出宫或是被砍掉脑袋的时候,不至于落个一无所有。这,朕不怪他们,朕能眼开眼闭。可朕也知道,这宫里有一个人,不曾对朕起过半点私心,这个人就是你赵万鞋。朕把心里话告诉了你,意思就是,朕不能对不起你。” 赵万鞋已是泪流满脸,对着溥仪的背影跪了下去:“有皇上这番话,奴才……奴才什么都有了!” 溥仪的影子在说:“如今已是兵临皇城,朕是死是活,现在还难预料。朕已为你备下了一份财物,万一朕走了,你也好靠它活命。” 一个小太监从屏后走了出来,把一个黄绸包裹放在赵万鞋面前,又退回屏后。 “万鞋,”溥仪道,“解开看看。” 赵万鞋抬起泪脸,摆着手:“不不!皇上创下的家业,有多难,奴才知道哇!奴才不能要皇上的一丁点儿东西!” 溥仪道:“万鞋,朕让你解开,你不从么?” 赵万鞋抹了泪,伸出手解开了包裹。包裹里只有一叠纸、一锭墨、一方砚、一支笔!赵万鞋看着这“文房四宝”,抬起脸:“皇上的意思是……让奴才写字……为生?” 溥仪摇摇头:“不是写字为生,是画画为生。” “奴才这么大年纪了,哪还能画画呢?” “朕问你,朕坐在这儿的时候,你看得见朕的脸么?” “看不见。” “一个看不见脸的人,是什么人?” “奴才说不上来。” “是死人。” 赵万鞋深深俯下身,颤了起来。 “你听着,”溥仪坐在黑暗里道,“往后出了宫,你就给死去的人造像。给死人造像,就是给活人造福。 第36章 活着的人看着死人的画像,就会明白了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就会知道怎么活着了。” 赵万鞋颤声:“奴才记住了皇上的话!” 溥仪吹灭了面前的纱灯,他的身影在屏风里消失了。赵万鞋双手捧起“文房四宝”,老泪涌出,无声地退了出去。 宫殿廊下,一只金属手抓住殿柱滑了下来,柱子上留下五道深深的划痕。落地的是布无缝。黑色披风将他的脸深埋着,只露出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睛。 布无缝朝曾经与洪无常见过面的空殿闪了进去。“啪”地一声,打火机打着,一朵绿火闪了闪,随即便熄灭了。借着这短暂的火光,布无缝看见了站在黑暗中的洪无常。 洪无常道:“布无缝,你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布无缝道:“什么意思?” “军队很快就会占领紫禁城,到那时,别说带走汗血马,就是想让一个活人走出宫去也难了!” “我当然知道。” “见到影子马了?” “见到了。” “你已经杀了他?” “不,我不会杀他。” “对一个也想夺走汗血马的人,你的铁手也会留情?” “不是留情,是留命。” “你留下他的命,他可不会留下你的命!别忘了,他已经在宫里杀了三个公公!” “如果还有第四个的话,这个人你一定会想得到。” “谁?” “你。” 洪无常笑了:“未必!不必多说了,跟我走吧!” 洪无常将布无缝领到了后宫的一处暗角。夜色正浓,除了高大的墙影,什么都看不分明。洪无常的半张脸露在月光下,道:“这里就是你出宫的地方!” 布无缝道:“我已看过,此处没有通往宫外的门。” 洪无常冷声一笑:“凡人之眼,只能看见过身之门,可还有一道门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的门,只有地狱之门。” “对,地狱之门!要过此门,万难活命!” “你是说,你要让我过的,是一道地狱之门?” “身边带着汗血宝马的人,无人能活!” “我明白了,你是料定我会在今晚上死去?” “那就要看你过不过得了这道地狱之门了!” 一个四方的布包从洪无常手中扔出,布无缝抬起铁掌,一把将布包抓住。“记住!”洪无常道,“要想从现有的四城门出去,是万万办不到的!你只有打开你身后的这扇门,才有可能把马带走!” 布无缝回脸,看到的只是一堵墙! “很好!”他在黑暗里笑了笑,掂掂手中的布包,“你给了我一包炸药!” 洪无常道:“该这么说,是你的雇主套爷用一匹值价连城的玉马换了这一包炸药!” 布无缝道:“我低估你了。我本该想到,要带走汗血宝马,我得用炸药炸出一扇门来。可是,你听着,既然这扇门能过人过马,那么,此门就未必是地狱之门!”洪无常哈哈一笑:“要靠炸药来炸的门,难道不就是地狱之门么?” 赵细烛在给御马们分添着草料。从宫外传来隐隐的枪声,马不安在走动起来。他对马道:“别怕,那是景山兵营里的兵爷打鸟哩。听说,兵爷喜欢烤鸟吃。” 又一阵枪声隐隐传来。赵细烛侧耳听了一会,逐一拍着马脸,道:“你们都别怕,不会出事!吃草吧,我是吹黑小三的,不懂喂马,你们也将就点儿,别老想着那两个被吊死的公公,过上几个月,我也是喂马的好马夫了。” 他把草料往槽里分撒着。 御马房外,布无缝从墙上落下,向着马厩的窗口闪来。 赵细烛想起什么,从窗外的小板桌上取了个小盅,走进了汗血马的厩舍。“汗血宝马,”赵细烛把汗血马的马脸抱住,道,“别动,再给你滴几回人奶,你的眼睛就好了。马书上说,鞭梢伤眼,人奶可治。这盅人奶,是赵公公托人弄来的,赵公公说,使完了这盅,他再找人送一盅来。——别动,对了,眼睛别眨。” 奶汁大滴大滴地滴进马眼。赵细烛继续说着:“汗血马,我头一回来御马房的时候,就见你流泪了。我只听我爹说过,牛才会流泪,因为牛干的是天下最苦的活,可没想到,马也会流泪。” 白白的奶汁从汗血马的眼里淌出来。赵细烛道:“要是你能像人一样说话多好,心里有什么苦,都能说出来。对了,那些心里有苦的人,说不出就唱,要不,这世上唱戏的人哪会这么多?可你,却只会叫,不会唱。”他收起了盅子,拍拍马颈,道:“我给你找些黑豆去,这也是马书上说的,有伤的马得吃黑豆。” 他拎起一个空木桶,走出了厩舍。 窗口人影一闪,布无缝跳了进来。 赵细烛拎起一只水桶从汗血马的厩舍出来,解开一个麻袋,往空桶里倒起了豆子。“咚”地一声闷响,布无缝的铁掌在赵细烛的肩头拍了一掌,赵细烛身子一软,倒下了。 布无缝奔进汗血马的厩舍,飞快地给汗血马套上嘴套,往四只蹄子上套上马鞋,对着汗血马打了个十分古怪的手势,牵着马走了出来。 大门轻轻响了下,布无缝牵着汗血马走出了上驷院的门。汗血马的脚下走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布无缝看看四周,牵着马快步朝来路走去。 长长的夹巷间,浮着一层薄薄的冷雾,布无缝牵着马,飞快地走在夹巷的暗影里。突然,巷间的一扇扇油漆斑驳的小门打开了,几十个端着枪的禁卫军冲了出来,黑压压的枪口对准了布无缝! 布无缝身子一震,站停了,一只手朝身后的枪套摸去。 “不准动!”士兵齐吼。布无缝的手停顿了一下,缓缓放归原处。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的?”他沉声道。 回答他的是一阵大笑。洪无常哈哈大笑着从一扇小门里走了出来。布无缝的脸回了过来,盯着洪无常看了一下,冷声一笑:“很好,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地狱之门!” 洪无常道:“不,你并不明白,你现在还没有看到这扇门!布无缝,如果我告诉你,你牵在手里的这匹马,将有另一个人帮你牵走,你会吃惊么?” “不会。”布无缝又笑了笑,“我本该想到,这个来牵马的人,不会是别人,而是那个一只手已经被打伤的了曲宝蟠、曲王爷!” “哈哈哈!”一只手绑着白布的曲宝蟠从另扇小门里走了出来,“我曲爷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不听劝的人!我在石桥上对你说过,你死定了,可你还不信,还硬撑着屎橛子骑马,脏了自己一腚!——把缰绳扔过来!” 赵细烛从地上醒来,扶着柱子爬起,晃着头,极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想起了什么,回脸朝汗血马的厩舍看去,厩门开着,厩里没有马! “汗血马呢?”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定睛再看。 厩舍里空无马影。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奔出了御马房。 长长的夹巷间,一杆杆长枪对着布无缝。 布无缝道:“曲王爷,可知我牵着这马,要去哪儿么?” 曲宝蟠道:“当然是去套爷那儿!” 布无缝笑了:“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套爷,你信么?” “你就是套爷?”曲宝蟠脸上的肌肉跳了下,旋即大笑起来,“如果你是套爷,那么,我就是巴老爷老爷!” “你不配!”布无缝道,“巴老爷老爷至少是骑在马上死的!而你——记住我的话——而你,只会死在马蹄子底下!” 曲宝蟠沉下了脸:“这么说,你真是套爷?” 布无缝道:“你还是不信?” 曲宝蟠冷声:“套爷的两条胳膊,可是全着!” 布无缝也冷声:“要是我套爷为了找回汗血马,砍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你也会奇怪么?” 曲宝蟠的声音更冷:“套爷可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 “这让你说对了!”布无缝道,把戴在头上的披风帽子推开,披散下了一头雪白的长发! 曲宝蟠愣住了。洪无常失声道:“你……你不是那个大镖师布无缝?” “真正的布无缝,如今就在马牙镇等着我的消息!”恢复了真面目的套爷冷笑了一声,“你们记住,如果我套爷这趟回不了马牙镇,那么,布无缝会来见你们的!” “套爷!”曲宝蟠猛地拔出了枪,道,“既然你把话往明里说了,我曲王爷也把话往明里说吧!本爷,与你套爷无怨无仇,更何况,你也不是个失信之人,我把索望驿的人眼交给了你,你把不传秘笈《宝马经》也交给了我,凭着这么大的交情,你我之间,本该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不该以死相对!你,把马给我,我,把命还你!两不相欠!” 套爷笑了起来,笑声变得格外苍老:“哈哈哈哈!你小看套爷了!我套爷可以与天下人做朋友,就是不能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记住,如果你有下辈子的话,你该做马!” 曲宝蟠道:“为什么?” 套爷道:“只有做了马,才知道什么是德性!”“哗啷”一声,那条铁臂从套爷的黑袍里掉了出来。 套爷对着汗血马回过身,用他的一条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马脖子,泪水淌了出来,对马低声道:“孩子,套爷对不起你了……你可知道,银子……在天山草原等着你……套爷为了把你接回去,离开天山已经三年……不知道银子……还好不好……” 泪水从汗血马的眼里流出。套爷拍拍马颈,道:“别哭,孩子,别像套爷一样流泪……套爷此生还能看上你一眼,还能牵上你走几步,已经……够了! 第37章 记住,往后如果你能回到天山,一定要……一定要好好待……银子!” 汗血马眼里泪水像断线之珠。套爷把埋在马颈上的疤脸抬起,亲了亲马唇,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在汗血马身上,回身朝着上驷院的方向走去。 士兵们冲上,牵住了汗血马。曲宝蟠对着套爷的后背举起了枪,洪无常按住了他的手。套爷走向上驷院大门,越走越远。“咚”地一声响,汗血马对着套爷的背影一屈前腿,重重地跪下了! 也就在汗血马跪下的一瞬间,套爷把腰间那个炸药包上的导火索拉着了。随着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 滚滚硝烟中,墙上出现了一个炸开的大门! 洪无常把从曲宝蟠手里接过的一叠银票放入怀中,对曲宝蟠道:“曲爷您如愿了!” 曲宝蟠翻身骑上了汗血马。汗血马抬起前蹄,往前重重一挫,曲宝蟠紧紧抓住马缰,竟没有被摔下。 “该怎么走?”他问洪无常。 洪无常指着远处墙边刚炸开的“门”,笑道:“从此门出去,就是后宫,那儿已经有人在替您引路了!” 曲宝蟠一拱手:“谢洪公公!”猛一夹马腹,策马向那还在冒烟的“门”奔去。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朝着“门”驰去的汗血马,竟会在“门”前突然一声长嘶,猛地停住了步。他抬眼看去,吓了一跳。 “门”内,站着满脸烟炱的赵细烛! 赵细烛的手里拿着一把烧焦的草扒子,一双白得令人可怕的眼珠看着骑在马背上的曲宝蟠。 曲宝蟠吼道:“让开!” 赵细烛道:“留马!” 曲宝蟠拔出了手枪:“本爷再说一遍!让开!” 赵细烛道:“奴才再说一遍!留马!” 曲宝蟠的手枪对准了赵细烛的眉心。 赵细烛死死地看着曲宝蟠。 “砰!”枪声响了。 一头栽倒的,不是赵细烛,而是曲宝蟠,一股紫血从他的肩头涌出。 赵细烛看着地上打着滚的曲宝蟠,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牵过汗血马,向着御马房走去。 “砰!”又是一声枪响。 赵细烛回脸看去。远远的,洪无常抱着胸口,像一个麻袋似的倒下了。 开枪的是鬼手。她站在瓦面上,袖子里轻轻地飘出一缕淡烟。 马牙镇难得下雨。可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的雨老是下个不停,而且像是越下越大。紧靠西街口的是一家叫“马汗巾”的妓楼,因为下雨,行人稀少,站在临街骑楼上的妖艳女子们也都在懒洋洋地闲嗑着瓜子。 此时,楼下的脏帘子一打,那双后跟挂着铁环的靴子走了出来。这人抬脸看看雨,朝栓在马柱上的一匹黑马走去。他从马背上解下雨具披上,也给马背盖了块油布。如果不是细看,此人活脱就是出现在京城的那个“布无缝”!可从他的疤脸上仍然可以看出,他比京城的“布无缝”要年轻得多,额头很亮,眼睛闪着江湖旅人才有的漆光。 他是大镖师布无缝! 布无缝的穿戴也与套爷装扮的“布无缝”一模一样,一件黑色麻布披风里垂着一条发着油光的铁手臂,身边的马也是一匹瘦弱的黑马,甚至连马鞍旁驮着的行李也惊人的相似:一个酒葫芦和一杆枪口朝后的火枪。 布无缝正要跨上马去,突然,那黑马轻嘶了一声,布无缝猛地回过脸,从篾沿帽下抬起了眼睛。透过挂在帽沿上的雨水,他看见了走在街上的金袋子,不由停住了目光。 金袋子骑着马正慢悠悠地朝北街走去。 布无缝默默地看着,眼睛落在金袋子骑着的黄毛马的马尾上。马尾被编着一络络细辫子,粗大的尾根扎着根黄布条。 布无缝眉尖隐隐一跳。他知道,这是盗马贼最隐秘的记号! 他收回目光,走进了马牙镇邮局。像上一回一样,他把一块银元递进木栅。 抬起脸来的仍是那个职员,收了银元,笑道:“又是你!我查过了,没有你等的电报!” 布无缝合了下眼皮,转身走向木门。职员对着布无缝的背影喊:“电报到了,我立马给你送到马袋子客栈!” 弹簧木门来回摆动着,布无缝已经不见。 雨停了才一会儿工夫,马袋子客栈土楼的泥土就很快干了。大西北的土地积不了水,像个大筛子。起了些风,客栈里满地的纸钱打起了旋。 客房门口,风筝和风车两姐妹坐在门槛上,托着腮,一脸百无聊赖。 “姐,”风车道,“爷爷走了多久了?” 风筝道:“三年了。” “好像三天似的。姐,你说,爷爷让咱俩今年今月在马牙镇等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爷爷已经算好,他能在今年今月把汗血马公马给带到这儿来,让咱俩好迎着马回天山。” 风车想着姐姐的话:“不对,爷爷又不是神仙,他知道能算出什么时候带着马回来呢?” “爷爷走的时候不是说,要是他今年今月回不来,他就带不回马来了。” “爷爷真的会算?” “这得去问爷爷自己。” “为什么不问问我呢?”从隔壁的门边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两姐妹回脸看去,看到的是一双大靴子,一条皮裤子,一只垂着的胳膊,一张歪着眼睛看人的疤脸。 “你是谁?”风筝问。 布无缝靠在门框上,牙上插着根挑牙的铁丝:“你们爷爷的朋友。”他道。 风筝道:“你不像。” 布无缝道:“为什么不像?” 风筝道:“我爷爷最讨厌牙上插着根东西的人!” 布无缝把铁丝吐了:“这样才像,是么?” 两姐妹笑了起来。 镇里马市场到处是人,两姐妹坐在土墙上,看着喧闹的马市,布无缝靠在墙上,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也在看着什么。一片嗡嗡营营的谁也听不懂的买卖马匹的行话,交易者相互在宽大的衣袖里用手指讨价还价。 “说吧,”风车朝布无缝的后背踢了一下,“我爷爷也让你在这儿等他?” 布无缝的眼睛看着马市:“没错。” 风车道:“你叫什么?” 布无缝道:“等见了你爷爷,就知道了。” 风筝道:“我问你,你和我爷爷认识多久了?” 布无缝道:“远的说,有十年了,近的说,有三年了。”他不再说话,踩着满地牛粪朝马市挤去。 风筝看看妹妹,道:“你相信他的话么?”风车想了想,一笑:“只要是男人的话,我都相信!” 金袋子也出现在马市。他牵着黄毛老马,肩上驮着贼猴巧妹子,在场子里遛达着,看看这马,摸摸那骡,和陌生人说笑着。他身后,几个穿便衣的警察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布无缝也在人缝里注视着金袋子。 金袋子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在人堆里挤着。在一堵墙边,他的黄毛老马站停了,辫子尾根上那扎着的黄布条一甩甩的,撒起了尿。金袋子耸耸鼻,对猴子巧妹子道笑道:“酒香!”巧妹子也耸耸鼻,吱吱地叫了声,把酒葫芦递给了金袋子。 一旁的大树底下,布无缝轻轻地笑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在笑人还是在笑猴。 这几天,风车和风筝都在街面上转着。她们知道,按约定,爷爷在这些日子也该回到马牙镇来和她们会面了。 风车老是嫌姐姐风筝管得多,也就常偷偷地一个人跑到镇外去,不是捉鸟就是抓鱼。这会儿,她从镇外回来了,木片小风车在她的头发上哗哗转动着。 她背在身上的那只大羊皮袋里,塞满了不知从哪儿采来的野花,扎着细腰的绿色布带子上,竟然挂着一条鲤鱼! “风车!风车!”风筝追来,她背上斜背着一个能夹住七八只大风筝的硬皮夹子,走动的时候那夹子便会轻轻拍打她的后腰, “风车,昨晚上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夜!”她道。 风车指着腰带上的鱼:“抓鱼去了。你不是说,你梦见爷爷要吃鱼么?” 风筝笑:“你真傻,那是梦!” 风车道:“告诉我,你真的梦见爷爷要吃鱼?” “真的梦见了。” “爷爷从来不吃鱼的。” “可爷爷在梦里说,他想吃一回鱼。” “只要爷爷想吃鱼,我就把这条鱼养起来,等爷爷回来的时候吃!” 风车一回到马袋子客栈,就找了只瓦盆,盛了井水,将鱼放了进去。 她用手拨着鱼,鱼在盆里动了起来。“风筝,你快出来看看!”她对着屋子里梳头的姐姐喊,“鱼还活着哩!” 风筝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条黑乎乎的羊毛毯,挂在晾绳上拍打,对妹妹道:“鱼是住在河里的,在瓦盆里能活么?” 风车笑道:“马是住在草原上的,在圈里能活么?” “不和你争了,姐姐有句话要问你。”风筝走到风车身边,蹲下,低声问:“隔壁那个大疤脸,看来也是在等人?” 风车道:“他不是说,他也在等爷爷么?” 风筝目光发怔:“我还是不信。爷爷让你我在这儿等着,为什么还要让这么个疤脸也等着呢?” “爷爷做的事,谁也猜不准。” “风车,姐姐再问你,你相信算卦么?” “不相信。” “可姐姐相信。” “你想为谁算一卦?” “为爷爷。” “要是我没有说错,已经有人在替爷爷算了。” “谁?” 风车没有回答,从皮袋里取出一支野花,将花瓣一片片撒进瓦盆,把鱼儿盖住了。 第38章 此时在镇子的路边让人卜卦的是布无缝。 卦摊上摆着一只瓦盆,盆里浮满了米糠,算卦的老头在朝着盆里吹着气,米糠在渐渐变形,竟然变出了像马一样的图案。老头抬起吃惊的脸,对站在身边的布无缝道:“先生,你要卜的这个人,是人么?” 布无缝道:“不是人,还用你卜么?” 老头指着盆里的图案:“可……可这人怎么看都不是人,是马!” 布无缝道:“他是属马的。” 老头摆手,道:“这与属相无关!要是这人真的是人,那么,此时他已经不是人了,投胎去做马了!” “你是说,此人已经不在人世?”布无缝的脸色苍白起来。 老头道:“此盆太小,怕是托不起这个人的阳气,先生不妨另择高人,再卜上一卜。” 布无缝往摊上放下几个铜板,朝另一个卦摊走去。 这儿的摊桌上摆着一只罩了红布的木箱。一个干瘦的老头坐在桌边,接过布无缝递上的纸条,戴上老花镜看了起来。纸条上写着“套爷生死”四个字。“你要卜的,是这个叫套爷的人,生死如何?”老头仰起脸看着布无缝。 布无缝点点头。 老头问道:“此人与先生何干?” 布无缝回答:“朋友。” 老头道:“生死朋友还是酒肉朋友?” 布无缝道:“酒肉朋友。” 老头笑了:“不对,酒肉朋友从来不会替朋友卜生死。” 布无缝道:“我和此人是喝酒吃肉的时候认识的,这难道不是酒肉朋友?” 老头道:“那一天,酒都喝完了么?” 布无缝道:“喝完了。” 老头道:“肉都吃完了么?” 布无缝道:“吃完了。” 老头又笑了起来:“那你俩就不是酒肉朋友,而是生死朋友了!” 布无缝道:“明白了!” 老头把纸条在一支蜡烛上烧了,嘴里念了几句什么,伸出一只鸡爪子似的手,伸进红布盖着的木箱里,用力一拔,退出手来的时候,手指上已经捏着了一根鸡毛。“你看好,”老头对布无缝道,“我把鸡毛放在手心,要是有风送毛上天,说明此人还活着,要是有风吹毛落地,说明此人已经死了,明白么?” 布无缝点了下头。老头将鸡毛放到另只手的手心上,把手抬起。布无缝迸住气看着老头手心上的鸡毛。 四周一丝风也没有,鸡风像粘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老头的脸色在变。布无缝脸上淌起了汗,抬眼看看天,太阳在头顶发着绿光。 突然,起风了! 老头掌中的鸡毛轻轻动了下,飞了起来。鸡毛没有上天,也没有落地,而是不偏不倚地沾在了布无缝淌汗的额头上! 老头的胡子颤了,失声道:“此人……无命!” 布无缝道:“什么叫无命?” “无命就是此卦之中,没有他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是什么意思?” 老头抬起了脸,盯视着布无缝额头上沾着的鸡毛,猛地惊声道:“明白了!明白了!此人莫非就是你?” “就是我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是他,他是你,你们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世上哪有同为一人的人?” 老头道:“鸡毛既不升天,也不坠地,而是贴在你的额头之上,这不是说明,你与他同为一人么?” 布无缝道:“我卜的只是一个人的生死!”他的话音刚落,风又起,那鸡毛飞了起来,只飞了一二尺高,便一下落到了地上! 布无缝的脸惨白如雪。 老头的脸也惨白如雪。 许久,老头抬起手,将盖着木箱的红布扯了下来。箱笼里,是一只已被拔得一根毛也不剩的公鸡! 老头颤声道:“没想到,我在此鸡身上拔下的最后一根毛,竟然……竟然卜了两个人的命!” “也许,你是对的。”布无缝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惨笑,把两个银元放在桌上,说了声“谢谢”,回过了身。就在他回过身去的一瞬间,他惊呆了。 身后,站着泪流满面的风筝和风车! 曲宝蟠在“租马局”自己的房内坐着,两条像绞麻花似的腿架在椅背上,肩头贴着治枪伤的大膏药,正靠在榻上看着《宝马经》,突然,他重重一拍榻板,坐了起来。“有了!”他对着自己道,“我怎么就纳闷,那天晚上,汗血马见套爷放下缰绳走了,按着汗血马的品性,该追上去跟着套爷跑才对呀,可怎么就没动蹄子呢?有了,有了!这《宝马经》里都写着呐!” 他对着《宝马经》念了起来:“主人之衣披于马背,马站而不动者,为宝马!” 他的眼睛眯缝起来,眼前浮起了宫里的那一幕:在那宫中的夹道上,套爷脱下披风,盖在汗血马身上,汗血马站着没动,士兵一涌而上,牵住了马缰…… “哈哈!”曲宝蟠下了榻,在房里走动起来,兴奋地自语着,“套爷让汗血马站着别动,就是怕那些士兵不懂事儿,抬枪就打,把汗血马给伤了!哈哈!开眼了!开眼了!这《宝马经》里,果然字字都是识宝马的神眼哇!” 突然,柱子上“夺”地响了一声,曲宝蟠猛地回脸。柱上,插着一把还在发颤的尖刀,刀下插着一条纸条。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城墙边见”。 皇城外高墙下的土路一地霜色,曲宝蟠骑着马走来。他看见,高大的墙影下已经有个骑马的人在等着他。 “说吧!”曲宝蟠勒住马,问那骑在马上的人,“你是谁?” 骑在马上的人从暗处走了出来,是白玉楼。“白蛾子?”曲宝蟠一怔,“是你让我来这儿见你的?” 白玉楼道:“那十二万欠着的大洋,该还了。” 曲宝蟠道:“十二万大洋?我曲王爷欠着你?” 白玉楼一笑:“好记性!那天晚上在马神庙外说的话,忘了?” “哦——”曲宝蟠拉着长声笑起来,“本爷记起来了,不就是你找索望驿要钱,赖到我头上了?” 白玉楼道:“这十二万大洋,本是索望驿欠我的,可你把人家的眼睛给挖了,这钱,理应你来替他还!——带着我给你的那支枪了么?” 曲宝蟠把手摸向后腰,摸出了一支枪:“带上了。” 白玉楼道:“枪膛里本有两颗子弹,有一颗,已被你打掉了。” 曲宝蟠这才记起,那天,他握着枪,对白玉楼怒声大骂:“白蛾子!我操你十八辈子祖宗!本爷先送你的终!”骂罢,他对着白玉楼离去的方向开了一枪…… 白玉楼道:“记起来就好!枪里还有一颗子弹,你看着办吧,是留给你自己呢,还是留给我白蛾子?” 曲宝蟠道:“那还用问么?本爷就是一把专打白蛾子的大扇子!”抬手对着白玉楼就是一枪。枪没响。曲宝蟠傻眼了,刚垂下了手,白玉楼的枪口就已经对准了他的眉心。 “开枪吧,”曲宝蟠叹了声,“本爷丢脸了。” 白玉楼厉声:“你该知道什么时候把钱备好!”她收起枪,勒转了马头,一阵蹄响,很快消失在夜雾里。 曲宝蟠怔怔地坐在马上,好一会,他抬手看了看枪,苦笑着,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了板机。“砰”地一声,枪响了,子弹擦着头皮飞过。 曲宝蟠吓黄了脸。 以死相托 帘子打起,喝得醉醺醺的跳跳爷手里拿着酒瓶,哼着小曲从木偶戏棚外走了进来,摇晃着的身子把乱七八糟垒着的戏箱翻了一地。 “鬼……鬼手!”跳跳爷在黑暗里大着舌头道,“陪……跳跳爷喝一杯,今晚上……跳跳爷跟你好好乐……乐乐!” 棚里没有鬼手。 “鬼手!”跳跳爷大声喊,“你这娘们……又去哪了?”他疯了似的踢起了大大小小的戏箱,挂在架子上的木偶马和木偶人倒塌下来,把他给埋了。 好一会,跳跳爷从木偶堆里爬出来,正要暴喊,眼睛突然落在一口漆成朱红色的木箱上。这是鬼手放衣物的箱子,跳跳爷打箱子打开,从箱里扒拉出一大堆女人用的梳筚、脂红、香粉,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件古怪的软皮,他把软皮拿起,展开,吓得差点跳起来。 一副马脸面具! “放下!”身后响起鬼手的声音。 跳跳爷的酒也吓醒了,缓缓回过头来,看着鬼手,一脸正色地道:“什么也别隐瞒我,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鬼手厉声:“放下!” 跳跳爷道:“告诉我,这是什么?” 鬼手道:“面具!” “派什么用的?” “给木偶马戴的!” 跳跳爷摇了摇头:“不对!我看是你自己戴的!” 鬼手冷笑起来:“我长着这么一张大美人的脸,还需要戴面具么?” 跳跳爷道:“正因为你是大美人,你才需要面具!你背着我去会男人,就是戴着这张面具?” 鬼手笑了:“你真会猜!是的,我会男人的时候,就是戴着它!” 跳跳爷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这么说,你是用这张面具,把男人给……给吓回去了?”鬼手笑道:“我要是不戴这样的面具,这世上的男人,还不把这戏棚子给挤塌了?” “好!”跳跳爷乐了,抱住鬼手,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道,“这办法好!往后,你出门,就把它戴上!”他又大口灌起了酒,一会儿就醉倒在了地上。 鬼手一把取过面具,扔进木箱,用脚把箱盖踢上,暗暗笑了。 第39章 紫禁城神武门前,大批军队跑步而来,密密麻麻地封锁了宫门内外。两辆军车驶来,在宫门前猛地停住,从车上跳下四十名警察和二十名手枪队士兵。接着便是一辆轿车驶来,吱地一声刹住,从车里下来一群官员,大步向宫里走去。 一副金丝边眼睛搁在养心殿的龙案上,眼镜片上是两道泪痕。殿上摊满了一卷卷古画,每幅画都是马图。龙案前,只有赵万鞋一人跪伏在地,他的手中高高托着一块给皇上拭泪的黄绸帕子! 几个大臣奔进殿,哭了起来,跪下,高举着一份文告哭道:“皇上!国民政府对皇上下重手了哇!” 溥仪的脸上没有丝毫震惊,只是淡淡地道:“他们人呢?” 大臣道:“已去了内务府!” 溥仪道:“告诉他们,等朕办完了一件事,就是去见他们。” “喳!”大臣抹着泪退出宫去。溥仪平静地把龙案上的马图卷起,对赵万鞋道:“万鞋,朕在这皇宫里住了十九年,有一件事,是朕最大的遗憾。你知道这是什么事么?” 赵万鞋道:“皇上心里想着的事,奴才不敢想。” “你骑过马么?” “没有。” “朕也没有。记得还是朕在七八岁的时候,内务府大臣逼着朕骑马,为了怕朕摔着,他们给朕骑的是一匹才这么高的矮脚马。”用手比划了一下。 “这事,奴才也还记得。那天,是奴才将皇上扶上马背的。” 赵万鞋记得,那年,童年的溥仪走向一匹黑毛矮马,是他扶着小溥仪上马的,大臣们伏跪一地,都在齐声喊:“皇上骑马了!大清有望了!”可是谁能想到,小溥仪竟从马背上摔下,大臣们忙趴在地上做起了肉垫,小溥仪在大臣们的背上大声哭喊…… 溥仪也仿佛沉浸在回忆中,道:“可那天,朕还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吓得满朝大臣个个都趴在地上,做了朕的肉垫子。也许就是从那天起,朕就怕马了,谁在朕面前提马的事,朕就跟谁急。” 赵万鞋道:“有一回,奴才提起御马房的马,您还骂了奴才。” 溥仪道:“可是,朕现在心里,有马了。朕想过,大清三百年的基业,为什么会毁在朕的手里,或许是因为……是因为朕没有骑过马。一个连马都不敢骑的皇帝,能不丢江山么?啊?能不丢江山么?!” 赵万鞋道:“奴才明白了,皇上是想学骑马?” “已经晚了,”溥仪摇了摇头,百感交集,“朕再学骑马,已经晚了。现在,朕只想……只想牵着马……在宫里……走一走。朕要像先帝一样,身上穿着征战的盔甲,腰里佩着号令天下的宝剑,在大清的皇宫里……牵着马……走上一走……” 风在卷动着地上的马图。赵万鞋大声对着门外的小太监道:“快去库房,把康熙帝的宝剑、乾隆帝的盔甲给取来!” “喳!”小太监匆匆离去。 赵万鞋垂着泪道:“皇上,您拭拭泪,奴才这就给……给皇上……备马!” 上驷院大门两旁跪满了的大臣和太监。赵细烛也跪在地上。一位白发老臣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看了看天,提声喊出了惊心动魄的一声:“牵御马——!” 随着一声长长的马嘶,大门轰然打开! 一脸怆然的赵万鞋牵着汗血马,从御马房里走了出来!汗血马迈着无以伦比的优美步伐,扬着雪白的长鬃,摆动着烟似的白尾,轻捷地蹬动着蹄子,浑身饱满的肌肉像波浪似的起伏着,威不可视地走了出来! 这也是令跪伏在地的赵细烛无比激动的一刻,在他青肿的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嘴唇紧抿着,一双眼睛在白色阳光里微微眯起,看着赵万鞋牵着汗血马在面前缓缓走过,一直走到乾清宫外的殿坪上! 十八支长长的号角仰天吹起,号声震天! 十八面全皮大鼓急骤擂响,鼓声颤地! 在一地大臣的山呼声中,乾清宫殿门打开。然而,走出来的不是穿着一身盔甲、佩着宝剑的溥仪,而是高高挑着的十幅大清国历代皇帝的骑马画像! 十位骑马的“皇帝”走向站立在殿坪上的汗血宝马。 “上路吧!”赵万鞋对汗血马道,牵着马缰,领着十幅皇帝画像,向着一座座殿门缓慢而沉重地走去。 鼓号声又一次冲天而起。大臣们跟随在汗血马身后,脸上挂满了悲痛与绝望。他们已经,这是在与大清国的皇宫做最后的告别! 走在队伍里的赵细烛眼睛通红,从腰带上摘下“黑小三”,边走边对着天空吹了起来。他吹出的是《奔马曲》! 紫禁城的上空也仿佛响起了诵读文告的声音,这让每个人都听见了: “修正清室优待条件!今因大清皇帝欲贯彻五族共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左:第一条,大清宣统皇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 阳光令人意外地明亮,照得汗血马的皮毛像雪一样白。 殿门口,走出了穿着一身西服的溥仪。他抬脸看了看天,看了好久。他觉得,此时自己内心的声音,一定会在紫禁城那一幢幢宫殿的明亮瓦面上响个不停,响得让每个人都能听见,而且都被震得耳鼓生痛: “也许天下人都会记住,曾经有一个皇帝,当他看着自己的御马在宫殿里走完了一圈的时候,他就不再是皇帝了……” 汗血马仰脸长嘶! 溥仪戴上白色手套,夹着礼帽和文明棍,垂下目光,默默地看了看远去的汗血马和那十幅画像,然后慢慢往汉白玉的龙阶下走去……渐渐地,他有身影蚀溶在了一片白炽的阳光里…… 北京街面沸腾了! 卖报的报童满街头跑着喊:“溥仪出宫了!快来买报哇!溥仪被冯玉祥赶出皇宫了!快来买报哇!” 行人争抢着买报,争着看报,争着说报,争着争着就笑了,争着争着就哭了,国人的泪水打湿了国人的报纸。 这一天,京城的报纸贵如金箔! 溥仪离宫后的皇城几乎成了兵营,到处是巡逻着的士兵。一群太监和宫女被士兵押着,排成长长的队伍,哭哭啼啼地向着宫门走来。宫门口,一内务府官员站在一张桌边,给每个出宫的太监和宫女发着“安置银”。“太监大洋十元!宫女大洋八元!”这官员长声喊着,嗓子哑哑的,“一次支取!两不相关!” 接了银元的太监和宫女抹着泪,走进了门洞,拖着脚朝宫门外去去,哭声骂声一片。赵细烛也在队伍中。他的身上除了那支“黑小三”,什么也没有,脸上的青肿还没有裉,头上盘着的辫子也散了一半,披住了半张脸。他踮着脚,不时地朝身后看去。 队伍里没有赵公公的身影。 端着枪的士兵给了他一枪托,喝:“看什么看!皇上都出宫了,你们这些个阉人还想赖着不走?” 赵细烛对着那士兵挤出笑脸,道:“兵哥哥,皇上真的走了?” 那士兵道:“不信?” 赵细烛摇头:“不信。” “啪!”赵细烛的脸上重重挨了那士兵一巴掌,鼻血淌了出来。 那士兵骂道:“什么东西!老子说的话你不信,招打!” 赵细烛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捂着满脸的血,蹲在了地上,眼睛却是暗暗瞅着逃跑的机会。队伍在他身边缓缓地挪动着。赵细烛瞅着士兵回身的机会,爬出几步,猛地站了起来,朝宫内跑去。 偌大的乾清宫殿坪上,扔满了花翎顶戴和各品官袍。赵细烛踉踉跄跄地走来。“赵公公!赵公公!”他低声喊。 殿坪上无人,赵细烛的脚踢着了一顶顶戴,弯腰把顶戴捡起,抹了抹花翎,又放回地上,转着身子继续往前找去。 “赵公公,你在哪?”他把手作成喇叭状,压着声喊。从地上坐起了两个身影,赵细烛吓了一跳。坐起的是两个披散着白辫的老臣。“这不是内务府的二位大人?”赵细烛伸手去扶。 他的手被掸开,两个老臣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赵细烛问:“二位大人……怎么还留在宫里?” 老臣喝问:“会使刀么?” “使刀?”赵细烛点点头,“会!” “接着!”一把腰刀扔在赵细烛面前。赵细烛拾了腰刀,不明白老臣的意思:“二位大人……让我拿刀……砍谁?” 两老臣齐声道:“把咱俩的脑袋砍了!” “咣啷”一声,赵细烛扔了刀,一步步后退着,“不不,奴才是乐房吹黑小三的,不是刑房扛斩刀的!奴才不……不会砍脑袋!” 没等老臣再开口,赵细烛拔腿就跑。突然,他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身看去,吓得脸变了形。月光下,那两个老臣各自后退三步,站定了,大喝了一声:“大清不死——!”像两头角斗的山羊,身子一沉,脑袋对着脑袋撞了过去!“咚”地一声闷响,两人倒下,脑浆子像豆腐似的四溅。 赵细烛呆成了一个木头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十三排”平房的。他在长长的过道上木木地走着,拖着声调喊:“赵公公——,赵公公——,赵公公——!” 他推开赵万鞋的住屋,看看里头没人,又木木地回过身来,边喊着“赵公公”,边朝着上驷院方向走去。 冥冥之中,他感到了御马房的召唤。 赵万鞋是替大清国办完最后一件大事的人。 此时,他出现在养心殿外的长廊上,抬起了他那只苍老的手,剧颤着,往柱子上伸去。 第40章 柱上挂着记日子的悬牌。这只手抓住了悬牌,将牌取下。悬牌上一行黄字:“宣统十六年十月初九日”。这是溥仪离宫的日子,也是大清国的最后一天。 赵万鞋把悬牌紧紧抱在怀里,两颗老泪滴在了牌面上。 赵细烛是从那个被套爷炸开的“门”里走进来的,这儿原是御马房堆放草料的地方。他从地上拾起一盏破灯笼,从怀里掏出火柴,点着了灯笼里的蜡烛,向御马房走去。 他推开了御马房的木门,喊问:“赵公公在么?”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马厩里里外外没有一丁点儿响声,连一匹马影子也看不到,地上已是一片狼籍,到处扔着马具,食槽也已翻倒,水桶底儿朝着天,木栅门也塌了,显然,有人在这儿抢劫过马。 赵细烛抬高灯笼,绕过绊脚的马具,向汗血马的厩舍走去。厩舍里静得可怕,既没有人的动静,更没有马的动静。“汗血马,”赵细烛低声喊,“汗血马,你还在这儿么?”他侧耳听了下,什么也没听到。 他到处找了起来,淌着泪道:“汗血马,你不是能听懂人话的么?我喊着你,你该应一声才好。……汗血马,你不应我,是不是我不该叫你汗血马?我给你取个名吧,叫你宝儿怎么样?我小时候,我爹就叫我宝儿。宝儿,宝儿!你在这儿么?”他推开了御马房的另一排空马厩,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急忙抬高灯笼。 木栅门前,趴着两具死尸! 赵万鞋两只手捧着悬牌,披散着苍灰色的长辫,满脸是泪地贴着宫墙走着,嘴上念念有声:“我也该走了……该遵着皇上的旨……带上文房四宝……给死人画像去了……细烛,你在哪?……细烛,赵公公得领你去见一人……细烛……细烛……” 他身后的宫墙上渐渐浮出了神秘的影子马。 影子马在默默地看着踉跄而行的赵万鞋。 赵万鞋突然听到什么声音,缓缓回过身去,他看到了墙上的影子马。“谁在墙上……画了马?”他走近墙边,把手摸向墙面。 影子马在他的手指下突然消失了。“扑”地一声,一个布包从瓦面上扔了下来。赵万鞋一惊,将布包拾起,解开,从包里取的竟是一件样式奇怪的布衣!他打开布衣打开看了一会,失声:“马衣?” 这是一件缝纫得异常精致的马衣!赵万鞋抬脸朝殿瓦上看去,一条白色的人影一闪,不见了。 “你是谁?”赵万鞋问着瓦面。 瓦面不再有任何声音。赵万鞋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把马衣塞入怀里,往上驷院快步跑去。 赵细烛用灯笼照着地上的死尸,将死尸翻了过来,很快就认出这是宫里的两个太监,便定了定神,对死尸道:“你们二位,不是古董房的公公么?怎么会死在这儿?” 死尸的额头上嵌着血洞,显然是被枪打死的。赵细烛把手往死尸鼻子上晃了晃:“二位,真的死了?” “进这间马厩的人,没一人能活。”从马厩角落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赵细烛吓了一跳,问着黑暗:“你是谁?” 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我,当然也是死人!” “你也是死人?”赵细烛问得战战兢兢,“这么说,这儿有三个死人?两个不会说话,一个还会说话?” 苍老的声音在说:“这个会说话的,也快不会说话了!”赵细烛抬起灯笼,朝着传来声音的角落走了过去。灯笼光里,照出了一个坐在草窝里的披着一头白发的老人,在这人的脸上,戴着一副墨晶眼睛,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他是索望驿! 赵细烛惊声:“你……你是谁?” “兵部侍郎索望驿。” “地上躺着的这两个公公……是索大人打死的?” “我已经说过,进了这间马厩的人,都不该是活人。” “那么……我也进了这间马厩,也不该是……活人?” “你是赵细烛?” 赵细烛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索望驿道:“赵公公告诉我的。” “赵公公?”赵细烛更惊愕了,“这么说,是赵公公让你来这儿……杀我?” “砰!”枪声猝然响起。 枪声是从深宫传来。不必说,准是进宫的士兵在搜索着各个宫殿,准是又打死了几个背了黄绸大包袱的太监,那包袱散开,准是又撒了满地珠宝。 “坐下!”索望驿道。 赵细烛看着索望驿手里的枪:“你要杀我,得让我站着。我爹说过,坐着死的人,下世投胎,投的是癞蛤蟆。” 索望驿重声:“坐下!”赵细烛狠狠心,在索望驿对面盘腿坐了下来,闭上眼,道:“开枪吧!我爹说过,死在枪下比死在刀下好。” 索望驿道:“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么?” “不想知道。宫里有规矩,大臣的事,奴才不能知道。” “大清亡了,还有大臣么?还有奴才么?” “我爹说过,哪个朝代都有大臣,都有奴才。” “听着!宫内马上就要戒严了,我的时间不多!” “开了枪,你马上走,兴许还出得去。” “赵公公将我领到这儿来,我就没打算再离开!” “真是赵公公领你来的?他领你这位大臣来马厩干什么?” “来牵马!” “牵马?”赵细烛的眼睛睁开了。 索望驿道:“牵走汗血马!” “牵走汗血马?”赵细烛更吃惊了,急忙爬起身,操起地上的一把叉子,大声吼道,“谁也别想牵走汗血马!” 索望驿道:“这汗血马,正是本大人送给皇上的!如今皇上再也不会骑它了,这马,本大人自然要牵走!”赵细烛嘶声吼道:“要真你牵走汗血马,你就只当我是个瞎子,什么也没看见!可你别忘了,牵马的时候,你要开枪打死我!” 索望驿道:“错了,本大人才是瞎子!”他抬起手,把墨晶眼镜摘来,露出一对没有眼珠的血窟窿! 赵细烛惊声:“你……你的眼珠呢?” 索望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挖了!因为汗血马,我把自己的眼珠挖了!” 赵细烛看着索望驿的瞎眼窝,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他才将眼睛睁开,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了这两个公公?” 索望驿道:“宫里的什么东西他们都能盗,就是不能盗汗血马!” “他们要盗汗血马,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赵细烛,本大人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你,可就凭你刚才让我打死你这句话,本大人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不对,在宫里这么多年,除了赵公公,谁也没有说我是好人,我做的事,件件都是背运的事。” “你见过主子给奴才下跪的事么?” “没有!”赵细烛摇头,“自古以来,都是奴才给主子下跪。” “那你现在就见着了!”索望驿身子往前一挪,对着赵细烛双膝着地,跪倒了。“你?你?”赵细烛大惊,“索大人你这是……”他急忙也对着索望驿跪倒。 索望驿道:“赵细烛,本大人此生只朝三个人下过跪,一是老母亲,二是孔夫子,三是小皇上。此时,是本大人对着第四个人下跪,这人就是你!” 赵细烛惊问:“索大人为什么要对一个奴才下跪?” “你在本大人眼里,已经不是奴才了。” “不是奴才了?那该是什么?” “是主子!” “主子?”赵细烛更惊了,“我……我……我是谁的主子?” “马的主子!” “马的主子?” “对!你已是汗血马的主子了!” “不不!”赵细烛从地上爬了起来,“索大人也一定是疯了!您莫吓我!汗血马是御马,是皇上骑的马,我一个奴才,怎么敢是汗血马的主子?” 索望驿道:“汗血马已经不是御马了!它是天马!它本来就是天马!” 赵细烛道:“那我更不敢当它的主子了!” 索望驿对着赵细烛跪行了两步,两行血水从泪窝里涌出:“赵细烛,你听好,本大人这么跪着,是为了求你一件事!” “索大人要让奴才办事,奴才舍了命也会去办!你快起来吧,再这么跪着,天雷要劈我!” “轰!”一声大雷炸响!赵细烛大声道:“索大人你听!真的打天雷了!” 雷声又一次震响。索望驿眼窝里的血水更汹涌了,也大声道:“天雷是在劈我索望驿!当年,若是我天良发现,将汗血马留在天山,我就不会有如今的下场了!赵细烛,你听好,汗血马是从天山夺来,如今该让它回天山了!本大人求你的事,就是替本大人把汗血马送回天山草原去!” 巨雷炸响,天摇地动!赵细烛骇得面无人色,身子紧紧靠在墙上:“你……你是说,要我把汗血马……送回天……天山草原去?” 索望驿道:“对!你带着马,一直往天边走,那地方就是天山大草原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四方的羊皮图,双手托着,道:“这是当年乾隆爷在的时候,将香妃的灵柩送归伊犁的行路图,你按着这张图走,就能走到天山草原!听明白了么?按着这张图走,你一定能走到天山草原!走到天山草原!” 赵细烛道:“为什么要找我办这么大的事?大清国,不不,大民国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要找我赵细烛?” “这是天意!”索望驿厉声道,用手掌重重地拍打着地面,一字一顿:“天意不可违也!” 第41章 巨雷振聋发聩!马厩外,御马房的大门猛地推开了,已是大雨倾盆!赵万鞋牵着雪白的汗血马站在门前,身后大雨如泼! “咴咴咴咴……”汗血马对着马厩长嘶一声! 赵细烛失声道:“赵公公?汗血马?!”他向厩外疯了似的奔去! 赵细烛刚奔向大门,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赵细烛!索望驿拜托了啊——!”索望驿的声音在雷声里传来,紧接便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 赵细烛惊骇地缓缓回过身去。他看见,在单间马厩里,索望驿跪着身子对着他像鞠躬似的重重地栽倒了! “索大人——!”赵细烛狂声大喊。 大雨横扫着皇宫。 雨中,赵细烛和赵万鞋牵着汗血马,匆匆向宫门方向走去。 高高的殿瓦上,白袍人鬼手站在雨中,在俯视着宫道。 赵细烛和赵万鞋慌慌张张地牵着马走着,突然,廊下亮起火把的红光,一列士兵在搜寻而来。赵万鞋示意赵细烛往另条宫廊走,赵细烛牵着马,慌不择路地向着一条漆黑的宫廊摸去。 不远处的宫门紧紧关闭着。雨越下越大,十几个守门的士兵穿着雨衣,端着枪,在宫门两侧走动着。赵细烛牵着马,贴着墙快步走来。赵万鞋让赵细烛停下,低声:“这么走,谁也出不去"奇-_-書--*--网-qisuu."!你在这儿等着,我先去看看。” “赵公公,千万当心!”赵细烛道。 赵万鞋道:“我去试试,你等着!” 一道白色人影在两人身边一闪而过。很快,就在宽大的门洞里,影子马浮现了出来。一个守宫门的士兵突然发现了墙上的马影,叫起来:“快来看哪!墙上怎么有马了?” 一群士兵闻声朝门洞跑来。墙上的影子马在缓缓走动着。“不会是在放影子戏吧?”一个老年士兵笑道。突然,这士兵被点了一穴,身子一软,倒下了。没等士兵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都一个接一个倒下。 白色人影一闪,又不见了。 这一切,都被赵万鞋看在眼里,他站在雨里,看得傻了。“咣啷”一声,他的脚下响了一下,远远扔来了一串大钥匙!赵万鞋拾起钥匙,惊声:“这不是开宫门的钥匙么?”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对着不远处的赵细烛招手,低声喊:“快过来!快过来!” 很快,铜钥匙插进了大锁,锁落地,漆成朱红色的大门杠被抬了下来,宫门打开了,赵细烛牵上马,匆匆走出宫门。 “宝儿!快走!”赵细烛牵着汗血马,脚步匆匆。突然,他感觉到什么,回过了身,赵万鞋站在宫门口没动。“赵公公!快走!”赵细烛喊。 赵万鞋道:“细烛,你先走一步,公公回头再找你去。” 赵细烛不安起来:“赵公公,你是怎么了?” “我把笑人忘在房里了。” “不就是一个木头人么?” “木头人也是人,我不能把它独个人留在宫里。细烛,你知道马神庙在哪么?” “不知道。” “一打听就知道了,在那儿等着我,啊?” 赵细烛为难:“赵公公……你回了宫……还能出来么?” 赵万鞋道:“只要马出了宫,还愁人么?对了,见着个剃头铺子,先把你的辫子剪了,要不,你的脑袋保不住!记住了么?” “记住了!” “那还不快走?” “赵公公,我等着你!”赵细烛说着,牵着马快步朝宫外的巷子走去。 当赵细烛牵着汗血宝离开紫禁城的时候,一场大雨正在冲洗着千百年来潴积在皇宫禁苑的一切污垢。此时,走在大雨中的赵细烛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承担下了将汗血宝马送回天山草原的重任!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把汗血宝马安然送回广袤的草原,更不知道自己将会遇到什么样的生生死死…… 赵细烛渐渐消失在夜雨中。 赵万鞋在宫门口久久地目送着。 来到胡同石街的时候,赵细烛牵着汗血马站停了,回脸看看皇宫已远,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突然对着汗血马百感交集地喊道:“宝儿!你出宫了!出宫了!” 他抱住马脖子,激动得又蹦又跳!汗血马用脸亲昵地蹭着赵细烛的脸,迈着舞步,在雨丝中欢乐地一路颠走起来。 它的走姿竟是如此美丽! 赵细烛笑了。 他的笑声和汗血马的蹄声响在京城空无一人的胡同里。 太阳照在木偶戏棚上,冒着薄薄的一层水气。 鬼手躺在棚里的一块木板上,睡得死沉。跳跳爷在一旁调着琴弦,见鬼手冻得缩着肩,便取过一块毯子盖在鬼手身上,鬼手翻了个身,没有醒来。 跳跳爷的目光落在鬼手的靴子上,靴底全是泥浆。 一脸疑惑的跳跳爷放下琴,推了推鬼手,见她没醒来,便把那口朱红色的木箱轻轻搬了出来。 他把箱盖打开,眼皮顿时跳了起来。 箱里,放着一套白袍和一双马蹄袖! 跳跳爷深屏住气,把白袍摊在地上,又把马蹄袖放在袍袖下,再取出那只马脸面具,摆在了白袍的领子上。地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扁平的“白袍人”! 跳跳爷的脸色变了! 马牙镇外的一座山崖旁,马蹄声响起,滚滚尘土中,四五个骑马人驰来,在崖口勒住了马,马嘶声声。 山崖间,金袋子骑着他的黄毛老马,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在这伙来人跟前停住。来人中走出个脸色苍白的干瘦男人,道:“我要的东西,带来了么?” 金袋子道:“我的要东西,你带来了么?” 瘦男人道:“郎爷说话从来是算数的!” 金袋子道:“金爷说话也从来是算数的!” 郎爷一偏头,一匹鞍子上捆着个肥胖男人的马被牵了出来。“验!”他对金袋子道。金袋子抬起马鞭,往垂着脸的胖男人的下巴上一托,胖男人的脸抬了起来。金袋子皱了下眉,他看到的是一双浮肿的眼睛和一张塞着破布的大嘴。 郎爷道:“他就是老鸦嘴金矿的矿主葛大头,我给你带来了!” 金袋子点了下头,从腰间的大袋子里摸出了一大把“金佛肚”,往地上一扔,金子打的五脏六腑散了一地。郎爷笑了笑,道:“如此说来,从今天起,金爷是改行了,不再当你的盗马贼,改行当金矿矿主了?” 金袋子道:“说对了。我金袋子盗了这么多年马,靴子上沾够了马粪,想换双干净靴子穿穿!” 郎爷道:“可你知道么,干金矿,可是人尸叠着人尸的活,你这匹马,驮得起这么重的人尸么?” 金袋子一笑:“这就不用郎爷操心了!——葛大头卖矿的契书带来了么?” 郎爷道:“自古以来,金矿易主,用的不是契书,而是人头!”话音刚落,手里的刀横着一闪,“喀哧”一声,葛大头的脑袋从马上滚落了下来,一股血呲在了金袋子骑着的黄毛老马的马脸上。 黄毛老马往后退了一步。 郎爷笑了笑:“看来,金爷该换马了!见血退蹄子的马,不该是你金爷骑的马!” 金袋子笑了起来,道:“我的马,虽说见血就退蹄子,可见了一样东西,却是不会退蹄的!” 郎爷道:“什么东西?” 金袋子道:“子弹!”几乎是话音刚落,两支手枪已经出现在金袋子手中,枪声顿时“啪啪啪”地爆响,硝烟腾起。 枪声停了,山崖里一片寂静。马鞍上,伏满了人尸,来人无一活口! 金袋子又笑了,收枪入套,拍拍黄马老马的脑袋:“不错,没给我金爷丢脸!” 马袋子客栈又到了上灯时分。 马鞍小车在狭窄的楼道里撑动着,向着一条黑廊挪去。坐在车上的桂花把车靠近黑廊顶头的小屋,用木撑轻轻敲了下门,门开了。 小车撑进了漆黑的屋子后,门又关上。 黑屋只亮着一支白烛,一个男人背着手站在窗口,桂花坐在车上,面对着这个男人。她知道,今晚该是和这个男人办清一件事的时候。 男人没有回脸,低着嗓门问道:“他又喝醉了?”显然,他问的是金袋子。 “醉成了一摊烂泥。”桂花道。 男人道:“他怎么说?” 桂花道:“他说,他是诚心想跟郎爷做这笔交易的,用二十七副金佛肚换下老鸦嘴金矿,从此当个矿主,不再干盗马的营生了。可郎爷交给他的,奇*書$网收集整理不是老鸦嘴金矿的易主契书,而是矿主葛大头的脑袋,这让他明白了过来,郎爷在拿到金佛肚后也一定会杀了他,所以他就先下手为强,把郎爷和他的五个弟兄全杀了!” 男人转过身来,一张年轻而又英俊的脸上布满了冷酷:“这都是他告诉你的?” 桂花道:“是的,他喝醉了酒,全对我说了。” 男人走到桂花面前,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他是趴在你肚子上说的吧?” 桂花吐了牙血,点了点头。 男人目光冰冷:“我看你是喜欢上金袋子了!你不要忘了,为了夺到金袋子手里的那九十九副金佛肚,我和你,已经等了三年!为了这价值连城的金佛肚,我买通了县老爷,买通了狱卒,还买通了郎爷!一切都在按我的计划在走着!顺便告诉你,是我让郎爷把葛大头的脑袋砍了的,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金袋子把郎爷给杀了,那二十七副金佛肚,仍然回到金袋子手里,也就是说,最终仍然会在我手里! 第42章 在这三年里,你也没少吃苦,在这马鞍车上一坐就是三年!为了让金袋子把金佛肚的秘密说出来,你还狠着心杀了银圈!这些,你都不要忘了!” 桂花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啪!”她对着那男人也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狠声道,“宋来旺!你听着,不要仗着你的这张小白脸,想诓骗我冯桂花!金袋子的九十九副金佛肚,要不是老娘这么周旋着,还轮得到你?” 宋来旺一把抱起了冯桂花,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笑道:“我的宝贝,别生旺哥的气,咱们得了那九十九副金佛肚,这辈子,下辈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他把桂花往炕上抱去。 桂花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你想好了?” 宋来旺道:“你不是说有办法了么?” 桂花笑了:“那是我的办法!跟你,就不相干了!” 宋来旺的脸突然一硬,他的背上被冯桂花插进了一把又尖又细的刀子! 十一月的荒原一片枯黄,黄的草,黄的沙,黄的坡,黄的太阳,甚至连飞过的鸟儿也是黄的。在这片令人伤感的黄色中,不知从哪儿传来马帮的歌谣: 走头头的马儿哟, 三盏盏的灯, 布带上的铃子哟, 哇啷啷的声。 白霜霜的人!…… 一路细细的马帮队伍的影子在遥远的小道上晃动着。 起风的高坡上,两姐妹站在坡顶,默默地看着那移动在天边的马帮的影子。风车头发上的小风车在大风里狂旋着。风筝的背上背着风筝夹子,长长的头发像烟似的卷动。寒鸟在一群群地掠过高坡。坡上响起踩动枯草的沙沙声,走来的是布无缝。两姐妹没有回身。 布无缝在离两姐妹一丈远的地方站停了,身上的披风在大风里哗哗响着,好一会,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电报纸。 “你们爷爷,”布无缝的声音很轻,“死了。” 泪水在两姐妹眼眶里晃动。 布无缝道:“你们可以不信那根鸡毛,也可以不信这份电报。可你们得信,你们爷爷,真的死了。” 泪水在两姐妹脸上流淌。 布无缝道:“三年前,你们爷爷临走的时候交待我,三年后的这个月,我必须来马牙镇,和你们两姐妹一起,等他的消息。也就是说,在这个月里,他一定会打电报给我,哪怕他有了意外,也会让人替他打这份电报。今天,电报已经到了。电报是京城客栈的老板替你们爷爷打的,上面只有两个字:已死……” “别说了!”风车突然喊道,“鸡毛落地的时候,我就知道,爷爷已经死了!” “让他说下去。”风筝道。 “你们爷爷临走时告诉我,”布无缝道,“在京城,有了汗血公马的消息后,他会写下两份电报留在客栈,一份上写‘活着’两个字,一份上写‘已死’两个字。这就是说,如果你们爷爷能把汗血宝马带出京城,我收到的就会是头两个字,如果你们爷爷没能把汗血宝马带出京城,那么我收到的只能是后两个字。现在,我收到的……正是后两个字……” 风车道:“爷爷死的时候,见到汗血马了么?” 布无缝道:“不知道。” 风筝道:“爷爷要找的汗血马,会不会也已经死了?” 布无缝道:“不知道。” 风车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布无缝道:“我知道,有一样东西要是让你们见了,你们就不会背对着我了!” “咣”地一声,一只大马铃仍在了地上。 命在字中 一堆燃着的火在荒原河滩边的大风里狂颤着,火边的树枝上挂着那只黄铜马铃,风筝、风车和布无缝围火坐着。风吹来,马铃晃动,发出清脆的铃声。 布无缝对两姐妹道:“你们爷爷说,这只马铃,他本该在八年前汗血公马与银子成亲的那天,亲手给汗血公马戴上的,可是还没来得及戴上,这对马就被活活拆散了。这只没戴上的马铃,你们爷爷一直留着,他相信总有一天会让汗血公马戴上的。” 马铃在风里响得格外好听。 风筝从马铃上收回目光:“我记得,自从那天银子把受伤的爷爷驮回山谷,爷爷就把这只马铃一直挂在腰里,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解下过。” 风车道:“我也记得,爷爷是带着这只马铃离开山谷的,回来的时候,他的一条手臂不见了。” 布无缝道:“我和你们爷爷相识,该有十多年了。记得,也就是六七年前吧,大概也是在这个季节,你们爷爷在马牙镇找到我,在我面前跪了三天,只求我一件事……这件事,我现在该告诉你们了,要是我不告诉你们,我就……对不起你们爷爷……” 风大了,马铃声急了起来。 如果说,回忆是一件痛苦的事,那么,布无缝是决然无法回避这种痛苦的。对于一个跑江湖的男人来说,回避痛苦,是一种更大的痛苦。 他要把一切都讲述给两姐妹听,让她们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让人无法理喻的疯狂中—— 马牙镇“老马店”客栈里,“咣”地一声重响,一把大马刀重重地扔在地上。腰间挂着马铃的套爷朝着盘腿坐在炕上吸烟的独臂布无缝跪了下去,满脸是泪,嘶声道:“布大镖师!你就成全我套爷吧!把我的一条手臂砍了,我套爷从此就是你的替身了!” 布无缝侧着身子,没有看跪在炕下的套爷,声音很低:“你想找回汗血公马,有千万条路可走,为什么偏要借我这个人的名,去办你的这件事呢?” 套爷道:“我知道,只有借你的名,才有人能帮我找到马!” 布无缝道:“既然借我的名就能找到汗血马,那你为什么不花重金请我帮你找马呢?” 套爷道:“汗血马是从我手上丢的,就该由我找回来!我套爷发过誓,此生若是不亲自找回汗血宝马,死不瞑目!” 布无缝道:“你可知道,我除了这条断去的手臂,还有多少别人无法学会的绝技?你扮了我,骗不过人。” 套爷道:“只要布大镖师肯教,哪怕滚在刀山上练,我也能练出你的一身绝技来!” 布无缝沉默了。许久,他道:“带来磨刀石了么?” “咚”地一声,套爷从怀里摸出一块磨刀石,重重地放在了马刀边上! 河水湍急的河滩边,两姐妹走在乱石上,前面走着布无缝。 布无缝继续着他的讲述:“……那天晚上,你们爷爷磨了整整一夜马刀,把他的那把用来砍手臂的马刀磨得雪亮雪亮。天亮的时候,我就把他带到了这块石头边……”他指了指河滩边的一块大石头,“让他在这儿喝下了一罐酒……” 两姐妹朝大石看去,石上苍苔斑驳。 河滩大石边,喝空的酒罐在大石上重重放下,碎片飞溅。雪亮的马刀在布无缝手里闪着寒光。“动手吧!”套爷把一条手臂从皮袄里褪出来,蹲下,将手臂横搁在大石上。布无缝用皮子轻轻拭着刀,道:“此刀下去,你就不是套爷了。” 套爷道:“你该说,此刀下去,江湖上又多了个布无缝。” 布无缝道:“为一匹马,值得这样么?” 套爷道:“有句话听说过么?” 布无缝道:“什么话?” 套爷笑了笑:“自古名马如美人!” 布无缝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道:“明白了!”从腰间取出一块马嚼铁,递给了套爷。套爷将马嚼铁咬在嘴里,闭上了眼睛。 布无缝打开酒葫芦,将酒淋在套爷那条肌肉绷得铁紧的手臂上,道:“记住,砍下手臂后,花三年时间练一身武功,再花三年时间训出一匹好马,方能以我的名义出山!” 没等套爷点头,刀光猝然一闪,一道紫血便沿着大石弯弯曲曲爬了下来。 通往马牙镇的土道上,三匹马背对着巨大的夕阳走在风沙中。 布无缝道:“……套爷说过,在这世上,真能以生死相托的,只有马。是啊,好马都有个习性,主人骑在它背上,不喊停,它是绝对不会停下的,一直到跑死为止。马这样对人,人也能这样对马么?或许我布无缝办不到,可套爷办到了。” 风筝道:“布先生,你说,我和风车该怎么办?” 布无缝道:“跟我到京城去找马!” 风车道:“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布无缝道:“是的,是套爷的意思。他让你们两姐妹在马牙镇与我见面,就是为着在他找不回马来的时候,我能把你们带去,继续去找到汗血马。” 风筝道:“凭什么我和风车要相信你?” 布无缝勒住了黑马,看着两姐妹,许久,他什么也没说,掉过马头飞快地驰走了。 风车喊:“布先生!你去哪——?” 布无缝回喊:“我在马袋子客栈等着你们——!” 古老的土城残墙上,一只巨大的“双姐妹”油纸风筝在野风里展开。油纸风筝的长尾上写着“奠”字,挂着一尾鱼! 身上穿着麻衣、头上扎着孝带的风车和风筝站在城墙的垛口上,手里放着线,目送着在渐渐远去的“双姐妹”。 “双姐妹”挂着鱼,在空中飘飘摇摇。 姐姐道:“风车,为什么要把你的鱼也挂在风筝上?” “你不是梦见爷爷想吃鱼么?”妹妹的眼里含着泪,声音很轻,“我想让爷爷真的能吃上鱼。” “爷爷……会吃到的。” “其实,我抓到这条鱼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那天我梦见爷爷想吃鱼,就不是好兆头了,或许,就在那天夜里,你把鱼抓上来的时候,这条鱼就已经给咱们两姐妹报了信……它想告诉咱们俩,爷爷也会死……” “别说了,姐姐!” 第43章 两姐妹抬头看着越飞越高的“双姐妹”。直到风筝看不见的时候,两姐妹一起用牙咬断了手里的线。 两只手同时敲起了布无缝住的客房房门。门虚掩着,布无缝不在房里。 两姐妹收回手,心里都在纳闷:布先生会去哪呢? 风车道:“他不是说,在客栈等着咱们么?咱们去找找他!” 两姐妹分头向楼里找去。 风车拐出曲长的黑廊,听得一间内房里有说话声,便在外廊前站停了。 内房的窗口亮着灯,风车用舌头舐破窗纸,朝里张望起来。 内房里,一双脚在热气蒸腾的木盆里泡着,盆边的椅子上坐着冯桂花,金袋子叼着大烟卷,在往盆里倒着酒。 “酒活血,”金袋子道,“天天用酒泡一回脚,就舒服了。” 桂花眼里含起了泪花:“袋子哥,你待我真好。” 金袋子道:“别说蠢话。光棍男人,待女人都好。” “好白嫩的腿。”金袋子把桂花的一条腿搁在自己的膝头,往上淋起了酒,又说道,“要是这条腿不残,那有多好,金爷让你骑上马,跟着金爷下洛阳、上京城,满世界跑上一大圈,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福得像当年的老佛爷似的。” 桂花说:“袋子哥,你把桂花的心都说痒痒了。桂花这世做人,能遇上您袋子哥,也知足了。”金袋子用瓜筋在桂花的腿上使劲搓擦着,道:“别说这话,我金袋子活在世上,没人心疼过,连爹娘都没心疼过我,把我一生下地,就扔进了马棚子。我是喝马奶长大的,可也没少挨马蹄子踢。说实话,我活了也快二十八了,最信得着的人,才两个活口,一是我的那匹黄毛老马,二就是你冯桂花。” 金袋子又换了条腿搓着,道:“对了,我问过治马伤的郎中,马的脚筋断了,能不能再接上,那马郎中说能,我又问他,人的脚筋断了,能不能接上,他说人的脚筋细,就不好说了,答应哪天过来给你瞧瞧腿,要是能治好,我已许诺了他二两金豆子。” 桂花一把搂住金袋子的脖子,哽声哭了起来:“袋子哥!你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啊,你说啊,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 金袋子道:“傻女子,你不懂,拿着刀枪越是下手狠的男人,对女人越是好。——巧妹子,把香胰子递给金爷!”蹲在一旁的猴子跳到桌上,取了香胰子,递给金袋子。 桂花道:“袋子哥,你人好,这猴也对你好。” “不对,我待它不好,它才待我好,这就是猴性,跟人不一样。”金袋子在猴头上重重拍打了一下,“是不,猴?” 巧妹子跳到了金袋子的背上,吱吱地叫起来。 窗外,风车的肩上被拍打了一下,她猛地回头,站在她身后的是姐姐风筝。“在看什么哪?”风筝问。 风车压低声音道:“知道男人是怎么和女人说私房话的么?” 风筝摇头:“不知道。” 风车指指窗内:“在这儿听一会,就知道了。” 风筝把耳朵贴上窗纸窟窿。突然,窗猛地打开了,风筝和风车吓了一跳。 打开窗的是巧妹子! 楼廊间,两姐妹快步走着。 “该死的贼猴!”风筝还惊魂未定,“那个带猴的丑男人怎么也住在这店里?” 风车道:“你到现在才知道那男人和猴子也住这里呀?” “你早就见了?” “其实,你也早就见了,只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楼里都找遍了,没有布先生的影子。” “他会去哪呢?” 马牙镇十字街头的绞刑架上,挂着的已是五个人。一条人影站在绞架下,默默地看着。他是布无缝。他的黑色披风下露出的那条铁手臂握着一把刀。 显然,他在这儿等人!而且,他显然已经知道,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八条人影在缓缓地向他走来。 这是八个也披着黑披风的黑衣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扶着剑。这八个人的黑衣前襟上都绣着显眼的图案,当头的那位,绣着一辆古老的独轮镖车,其余七位绣着的竟是最平常的东西:锅、碗、盆、瓢、铲、筷、勺。 八个黑衣人向着十字路口的绞架走去。 远远看去,昏暗的马灯下,布无缝的背影一动不动。 八个黑衣人走近绞架,散开,守住了八方死角,将布无缝围在了正中。地上,八条人影像箭似的对准了布无缝的身影。 “其实,你们来一个人就够了!”布无缝的声音很低。 八个黑衣人不作声。 布无缝道:“我知道,你们来了八个人,是想告诉我,你们找了我八年。” 八个黑衣人不作声。 布无缝继续道:“可是,还是当年我说下过的那句话:我不会死。” “不对!”一个满脸胡子的黑衣人开口了,“今晚上,你死定了!” 布无缝道:“听声音,你这位沧州莫家镖局的镖主莫瘦剑,还是中气十足。” 莫瘦剑道:“承蒙夸奖!” 布无缝道:“能跟着莫瘦剑干的人,天下只有七位,锅、碗、盆、瓢、铲,外加一双筷子和一把汤勺。” 莫瘦剑道:“说对了!这七个弟兄已经为你磨了八年剑,剑都已经磨瘦,如今都改名叫瘦剑了!” 布无缝道:“很好!为了取我布无缝的一颗人头,竟然一下来了八把瘦剑!这在江湖上,会是一段能传世的故事。” 莫瘦剑道:“布无缝!如今镖局都散了,该到清算旧账的时候了!” 布无缝道:“是的,你们把我杀了,那么,中国的最后一个镖师也就不在人世了。” 莫瘦剑道:“没错!你一死,莫家镖局的大匾将会有人给扔进黄河。而咱们这八个弟兄,都会像你一样断去一条手臂,从此不再走镖路!也就是说,走镖这门行当,在咱们中国,绝了!” 布无缝道:“如此说来,过了今晚,咱们的镖业就永不在世了?” 莫瘦剑道:“是的,永不在世!” 布无缝道:“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莫瘦剑道:“没有!” 布无缝道:“后事都交待了?” 莫瘦剑道:“交待了!” 布无缝道:“很好,那就抽出你们的瘦剑吧!” “呛”地一声清吟,八把长而细瘦的剑拔了出来! 街角边,布无缝的那匹黑马栓在柱子上,在默默地看着。马鞍旁,挂着那支枪口朝后的火枪! 布无缝挺起了刀,绕着圈子面对着围逼着的八把瘦剑。“告诉我,”布无缝道,“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为着小小的一两金子,你们为什么还在恨我?” 莫瘦剑道:“你是名动江湖的大镖师,在你嘴里说出的一两金子,能挡住十八路镖局的镖车!” 布无缝道:“我早就承认,当年,我和你莫瘦剑合伙走镖的时候,走丢的那一两金子,与你莫家镖局无关,是我雇的车夫偷走的!” 莫瘦剑道:“可已经晚了!莫家镖局担当了偷盗雇主镖货的名声,三百年创下的牌子,已是毁于一旦!” 布无缝摇了摇头:“看来,这或许就是我的结局了。我布无缝英雄一世,可没有想到,我的结局会了断在区区一两金子上!” 莫瘦剑道:“这世上,本不该有金子的!可既然有了,那就得有人用性命去陪着它!——看剑!” 布无缝抬起铁手臂护身一搅,一片火星溅起。“软剑?”布无缝失声。八支剑竟然变得像饴糖一样绵软,化解了铁手臂的致命一搅,滑进了布无缝的黑袍,随即便退了出来。 布无缝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没有倒下,稳稳地站定了。 一片沉默。 许久,“咣”地一声,布无缝的铁手臂从黑袍里落下,血沿着袍子的夹里滴落下来。 八支剑又是一声清吟,抵住了布无缝的咽喉。 “慢,”布无缝道,“能让我再说一句话么?” 莫瘦剑道:“莫非你要说的这句话只有四个字:剑下留命?” 布无缝道:“说对了,正是这四个字!” 柱子上,栓着的黑马仍默默地站着,嘴里的嚼铁牵着连接火枪板机的铁丝。显然,它没有接到主人出手的命令。 它在等待。 莫瘦剑道:“布无缝,这四个字不该从你口中而出!” 布无缝道:“听说过当年天山的汗血马被夺的事情么?” 莫瘦剑道:“说下去!” 布无缝道:“也是在八年前,京城的大臣索望驿为给皇上献马,远行万里来到天山,夺走了草原上唯一一匹汗血公马。这事,轰动过江湖,你们不会不知。” 莫瘦剑道:“此事与你何干?” 布无缝道:“我已受人重托,回京城去找回这匹被夺之马!” 莫瘦剑道:“明白了!你是要让咱们的八把瘦剑放你一条生路,好让你去把马给找回来?” 布无缝道:“正是此意!” 莫瘦剑冷笑起来:“可你已经晚了!你已身中八剑,必死无疑!”他用剑一把挑下了布无缝的黑披风,布无缝的身上果然有八个血洞在汩汩地冒着血! 布无缝道:“是的,我已中了你们每人一剑,必死无疑。可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把该做的事做完!” 莫瘦剑道:“你有什么事没办完,我可帮你办!” 布无缝摇了摇头:“你办不了。如果你还看在咱们曾经同在一条镖路上出生入死过的份上,你让我再活三天……有这三天奇-書∧網,我想,我该把我该办的事办成了……” 莫瘦剑道:“要是我和弟兄们都不答应呢?” 第44章 布无缝道:“你和你的弟兄们会答应的。” 莫瘦剑道:“为什么?” 布无缝道:“其实,如果我只要请魏老板出场,你们八个,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八支挺着的剑猛地动了下,往布无缝的咽喉间又逼进了一寸。 “看来,你们是不信?”布无缝道。 莫瘦剑冷笑:“魏老板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隐身客,就凭你这位过气镖师的脸面,怕是请不动他!” “是么?”布无缝露出一丝苦笑,“好吧,那我就无礼了,让魏老板来见见各位吧!”他突然尖着嗓子发出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啸声! 柱子旁的黑马听到啸声,猛地掉转身子,枪口对准了发出啸声的方向,头接连偏了五下,那火枪顿时连响了五声! 五颗子弹擦着莫瘦剑一行的头皮飞过,接着便响起五件东西相继落地的沉闷声。落下的是挂在绞刑架上的五具尸体!显然,那吊着尸体的绳子被五发子弹打断了! 莫瘦剑的脸色惨白起来:“魏老板……原来就是你的马?” 布无缝道:“我本可以杀你们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么?” 莫瘦剑道:“说!” 布无缝的嘴里涌出血来,一步步走到绞架边,扶住了架子,回过身来道:“我……布无缝,担不起残杀镖师的恶名!咱们的镖业……如今已经完结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人需要咱们镖师了……镖局这门行当,永远不会再有了……你们八位……是还活着的最后一批镖师……我不能……杀你们!”一口血又从布无缝嘴里涌出,他靠着架子木坐了下去。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这个灯光昏暗的刑场。许久,莫瘦剑对布无缝道:“你活不过三天。” 布无缝喘着,眼里闪动着渴求:“我……必须……活三天……我得把没办完的事……办完……” 莫瘦剑又沉默了一会,道:“好吧!我成全你!”从衣袋里掏出个小瓶,扔到布无缝怀里,“这是莫家镖局祖传的‘止血散’,你把这一瓶全服了,或许还能活三天!” 布无缝用淌着血的右手紧紧抓住小瓶,声音细微:“谢……谢!请……请把魏老板的……缰绳……替我解下……” 一个黑衣人快步走到街口,解下了黑马的缰绳。黑马向布无缝走来。 黑马在布无缝身边跪下,布无缝爬上了马背,马站了起来,驮着布无缝走了。 莫瘦剑和七个黑衣人屏住了呼吸,震惊地看着黑马离去。 也许,这是他们闯荡江湖一辈子中经历的最诡秘、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夜晚! 北京一条胡同里的客栈门外,一群孩子在尘土里玩着“骑竹马”的游戏。赵细烛牵着汗血马从客栈里走出来。 店主追出了门,喊:“喂!您这位小爷,还回来住么?” 赵细烛道:“我不是在店里住下了么?” 店主道:“你牵着马去哪?” 赵细烛道:“遛遛马去,顺便找个铺子把辫子给剪了。”他牵着马拐出了胡同。 店主的眼睛贪婪地盯视着汗血马。 赵细烛牵着汗血马走上大街,便发现自己错了,他看见,路上不时有人回过脸来打量他的马。 汗血马也许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走过,昂起了长长的脖子,白色如烟的尾巴一耸一耸的,走得格外精神,全不知它自己的处境。 路人纷纷驻足观望。赵细烛害怕起来,贴着汗血马的耳朵说:“宝儿,别端着御马的架子,出了宫,你就不是御马了。”他指着一辆拉了煤炭的灰不溜秋的套马道,“你得像它一样,把头给低下,尾巴也挂着,明白么?别让人瞅你是御马,再来夺你呢!” 宝儿没理会赵细烛,依然昂身扬鬃,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赵细烛急了,急忙拣了一条小胡同,像逃跑似的牵着马往胡同里跑去,见墙边的垃圾堆边扔着一块破麻袋片,便拾了来,披在宝儿的身上,又从路边捧起土,往马腿上和马脸上抹了一遍。 宝儿变得像匹干苦活的脚马了。 “宝儿,”赵细烛拍拍宝儿的脸,“忘了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御马,从现在起,你就是民间的马了,明白么,你是民间的马了!” 宝儿点了下头。 赵细烛笑了:“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明白!” 在胡同内的一家剃头铺院子前,赵细烛把汗血马牵了进来,看看门外没人跟着,便放下心来,把马拴在枣树上,走进铺子。 剃头匠刚剃完一个老头,见赵细烛进来了,便把披单一抖,问道:“这位官人,是给您整个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赵细烛在长凳上坐下,从一面破镜子看着剃头匠:“西式的是个啥样?” “一边倒。” “中式的呢?” “两片瓦。” “那就来个……两片瓦吧。”赵细烛说着,摘下了戴着的帽子,一挂盘着的辫子散了下来。“哟!”剃头匠叫起来,“您这位官人还留着辫哪?都什么年头了,您还‘大清着’?” “什么叫‘大清着’?”赵细烛问。 剃头匠道:“‘大清着’就是身子在民国了,可脑袋还在大清。” 赵细烛笑了:“其实,我早该剪了的。” “您这位爷,像是刚从宫里出来吧?” “出宫才几个时辰。开剪吧。——您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剃头匠亮了亮手里的一根长长的木尺:“是尺子啊!” 赵细烛道:“剃头要尺子干嘛,得量脑袋大小?” 剃头匠道:“您不是剪辫么?我得先把您的辫子给过了尺,量准了尺寸,再开剪哪!” “给辫子量尺寸干嘛?” “好卖呀!”剃头匠道,“您这也不懂?剪下的辫子,多少尺,多少寸,是粗是细,是黑是黄,是油辫还是燥辫,都得写个小牌牌,挂辫梢上,等着有人上门来买。” 赵细烛道:“还有人来买辫的?” “有!”剃头匠道,“还都是洋人呐!” “洋人?洋人要买大清的辫子?” “洋人不买辫,还能买什么?谁让咱大清国留下的东西不多,就数辫多!” “洋人收了辫子去,派什么用处?” “听说是绞成了马鞭子,好抽马呀!” “我不信,你这是逗我玩。“ 剃头匠一脸正经:“您真不信?“ “不信。”赵细烛摇头。 “来来来,”剃头匠把赵细烛扶下凳,“领您去间屋子看看,您就全信了。” 院子里长着些草,栓在枣树上的汗血马边吃着草边好奇地看着一头蒙眼拉磨的瘦马。 瘦马在汗血马的眼睛里转着圈,一圈又一圈。 很快,两匹马的嗓子里发出了低低的各种音节的声音——这是马族的特殊语言。 院里的鸡鸭在侧着脸听着两匹马的对话—— “你在干嘛?”是汗血马的声音。 “拉磨。”蒙脸瘦马回道。 “拉磨干嘛?” “给主人磨白面。” “为什么要蒙着眼?” “蒙着眼就看不见白面了。” “你说,世上最可恨的是什么?” “是鞭子。” “不,不是鞭子,是枷板。” “枷板?什么是枷板? “这句话,该问人。” “人听不懂马语。” “可马能听懂人语。” “对了,你的主人会剃个什么样的头?” “不知道。” “等你的主子出了屋,你就知道了。” 汗血马回过脸,看起铺子的门帘。 铺子里一间侧屋的破门帘打起,剃头匠对着赵细烛招手,一脸得意:“您瞧瞧,这满屋子堆着的,都是啥!” 赵细烛往屋里探脸看去,吓了一跳。屋里,堆着坟丘似的满满几大堆辫子! “你不是说,”赵细烛道,“洋人来收辫么?怎么都堆你这屋里了?” 剃头匠道:“不是还没来嘛!都说人家洋人国里,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辫子!早好几年就听说洋人要来收辫了,全京城每家剃头铺子都攒着辫,只等洋人拿尺子来验哩!” 赵细烛道:“要是那洋人不来收辫了呢?” “不至于吧?”剃头匠有点怔愕,“没听说洋人国里有谁也蓄上了辫,与咱们争这门生意哇!” “真要是洋人不来了,您不就白攒这么多辫子?” “那也不着急呀,等着呗!——可知人身上的东西,哪样最不肯烂?是辫子!人一死,骨头,肉,还有这肚里的肠肠肺肺什么的,都化土了,连棺材板子也一捏一手渣了,可瞅那辫子,还好好的,绞着什么花,还是那包花,提溜起来,沉沉的,一股是一股,一根是一根,一绞,没准还能绞出油来!您说,就凭这‘不肯烂’三个字,我这满屋子堆着的辫儿,还怕多么?还怕放久了没人要么?” 赵细烛笑了:“您的这番话,要是早些年进宫里,跟老佛爷说了,没准能赏赐个顶戴给您戴着。” “是么?”剃头匠一脸惊喜,“此话当真?” “你说,人为什么要留辫?” “留辫就是留根啊!” “老佛爷怕的就是大清国没了根,没想着这根都在剃头铺里替她攒着哩,她老人家会不高兴么?”剃头匠听出了话里的味儿不正,道:“您不会是在骂我吧?” 赵细烛笑了。 院子里的汗血马在吃着草,突然抬起脖,对着铺子的门帘扭过了脸。门帘一掀,赵细烛走了出来。 第45章 马眼睛看到的是一颗新奇的脑袋:前额光光的,后半截留着“两片瓦”,像顶着一本打开的书。汗血马乐了,蹭了下蹄子,轻轻叫唤了一声。 “宝儿,这头,好看么?”赵细烛问汗血马。 汗血马打了个喷鼻。赵细烛乐得直摸头:“我知道你也觉着好看!” 他牵着马走出了院子,剃头匠在门里喊:“喂!这位官人,您留下的这根辫,有二尺六寸五哩!” 赵细烛已经走在了胡同口。 电杆下,探出一张脸来。这是客栈的店主的脸,不用说,这一路他都在偷窥着赵细牵着的汗血马。 客栈马厩收拾得很干净。汗血马拴在厩棚里,在槽边吃着草。赵细烛坐在铡凳上,支着腮,看着汗血马吃草的样子。 “宝儿,”他笑道,“马吃草的样子真好看。”他学着马的声音道:“人吃饭的样子也好看。”说罢,他又用自己的声音道:“我爹可不这么说,我吃饭的时候,五个手指头托着碗底,我爹就说,这是讨饭的命。”说完,他又学着马的声音道:“你改了么?”他用自己的声音道:“被我爹打了几回,改了。”他学着马的声音道:“你爹是个好爹,他不想让你做个讨饭的人。”他用自己的声音道:“好人命不长,他死了好多年了。”他学着马的声音道:“我的话让你伤心了。” 这么轮换说了一会,赵细烛想想也觉着好笑,他从铡凳上跳下,用自己的声音道:“今晚上,我就睡在你身边!” 宝儿仿佛听懂了,“咴咴咴”地轻声叫了三声。 赵细烛笑了。 入了夜,马厩的木柱上挂起了一盏灯。干草堆里摊着一条被子,赵细烛在草堆里躺着,拿着一块破镜子,摸着自己新剃的头。 他对着汗血马问道:“宝儿,你说,人的头上没有了辫子,这头怎么就这么舒服了呢?” 宝儿在槽边站着,没吭声。 赵细烛:“你真的不会说话?” 宝儿蹭了下蹄子。 赵细烛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也睡在马厩里,是不?” 宝儿发出低低的嗓音:“是的,你是人,不是马,你该回房里睡。” 赵细烛道:“要是我不知道你是汗血马,我才不会和你睡在一块哩。这么多人在抢着你、夺着你,索大人为了你还用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你说,我要是离开你一步,万一出了差错,我对不起你不说,连索大人也对不起。” “跟谁在说话哪?”店主打着灯笼走了进来。 赵细烛笑笑:“跟自己说着玩呢。” 店主道:“怎么,你不睡炕,睡到马棚来了?” 赵细烛道:“我得陪着马。” 店主笑了:“怎么,怕人偷了?” 赵细烛笑笑,没说话。店主给自己的几匹骡马喂着草,道:“我说客官,看你模样,是从宫里出来的吧?” “是的。” “认得宫里的赵公公么?” “赵公公?”赵细烛道,“宫里有好多公公姓赵,您说的是哪一位赵公公?” 店主道:“还会是哪一位,当然是皇上跟前当差的赵公公。” 赵细烛叫起来:“这么说,您认识赵万鞋、赵公公?”店主暗暗一笑,知道赵细烛落套了,回过脸来道:“对啊,就是赵万鞋!我和他还是本家表兄弟哩!” “是么?”赵细烛高兴起来,“赵公公可是我的恩师!” 店主笑了:“这世间真小,这么一抬头,就撞上屋檐了。你该早说才对呀!快回炕上去,这儿您就别操心了,有我,什么事也出不了!嗨,要是早知道您跟赵公公这么相熟,我还收您的住店钱干嘛!走,跟我喝一盅去!”赵细烛笑道:“不打扰了,我不会喝酒。”店主打了自己一额头:“你看我真糊涂,赵万鞋对我说过,宫里干活的,都不敢喝酒。这样吧,你回房去睡,我来替你看着马。”说着,他把赵细烛从草堆里拉了起来,百般客气地往棚外推去。 汗血马在槽边默默地看着。 宝儿这一夜是站在槽边入睡的。这一夜,它又做着那个永远令它心驰神往的梦—— 一望无际的草原,草浪滚滚……汗血宝马舒卷着烟一般的领鬃和云一般的长尾,领着马群奔驰着……衬托在它们身后的,是山峦,是江河,是高天,是飞云,是日月…… 宝儿在梦里轻轻地摇着尾巴,轻轻地笑了。 鸡鸣声中,赵细烛从客房的大炕上惊醒,猛地坐起。 他匆匆穿上衣,奔出了屋子,朝后院的马厩跑去。马槽边,汗血马在静静地吃着青草,店主在往槽里撒着豆子。 赵细烛悬着的心放下了,笑道:“喂马呢?” 店主回过脸:“哟,这么早就起床了?” 赵细烛笑笑:“放心不下马。” 店主道:“这可是好马哪。你呀,也别牵着到处走了,招人显眼的,真要是有个闪失,丢了它就可惜了。你放心,有我替你看着,出不了事。” 赵细烛走进马厩:“我来干吧,喂马的活,我也懂一些。” “不劳你动手,”店主道,“你放一万个心,有我在,什么事都不会有。对了,你不刚剃了头么?好头得配好衣,你这一身宫里的衣服,如今再穿着,就被人笑话了,上趟天桥,去估衣摊给自己挑几件合身的,别给赵公公丢脸才对。” 赵细烛摸摸头,笑了起来,感激地道:“你真是个好人。” 离开天桥估衣铺摊的时候,赵细烛的一身宫里打扮全都换了:肩头耷着个马褡子,头上戴着顶破旧的呢帽,上身穿着一件掐腰大领的西式粗呢旧大衣,下身一条中式扎腿黑裤,脚上蹬着一双干皱干皱的旧皮鞋。 他对着路上的一大摊积水照了照身子,觉得这一身打扮不错,便正了正肩骨,往热闹的地方挤去。 他见到了一找溜卦摊,便走了过去。卦摊前人头挤挤的,每个摊上都坐满了算卦卜命的人。赵细烛见着一个测字摊前空着,便挤到了跟前。 “测字?”摊主问。 赵细烛点点头。 摊主是个留着鼠须的老头,把摊桌上的一只小水碗往赵细烛面前一推,吐出一个字:“写!” “写?”赵细烛纳闷了,“怎么写?” 摊主道:“您不是算命测字么?得写出个字来,方能替您测哪!” 赵细烛道:“就用这碗里的水……当墨写?” 摊主道:“对了!” 赵细烛看着碗里的脏水,摇起了头:“不行,字得用墨写,用水写就不是字了。” 摊主道:“又说对了!图的就不是个字!这字真要是字了,那还是您的命么?” 赵细烛道:“您是说,我蘸着水写下个字,我的命,就全在这字里了?” 摊主重重地合了下眼皮。赵细烛抬起手指,往碗里蘸了下,犹豫着该写个什么字。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便拣了个最简单的字,在桌上写了个“一”。 一个水淋淋的“一”字刚落桌,摊主的脸色就变了! 好马不受惊 摊主变脸,不是为赵细烛,而是为一个刚坐上摊来的人。就在赵细烛写下这个“一”字的当儿,过来一个被人扶着的病恹恹的男人,一屁股在凳上坐下,喘着气说:“测个字。”也不由摊主开口,托着手腕往水碗里蘸了一指头的水,在桌上抖抖索索地也写下了个“一”字。 “就是它了。”病人道。 “慢慢慢,”赵细烛嚷了起来,看着坐在凳上的病人道,“我刚写下了‘一’字,您怎么也写这个字呢?” 病人抬起黄脸看着赵细烛,喘着气:“什么话!这个字,分明是本爷想写的字,怎么成了你想写的字了?” 赵细烛摆着手:“别争,别争,看您样,像是病着,我这个人晦气,别添重了您的病!这个‘一’字,就送您了,您先算吧,我站着看一会!” 病人也没力气再与赵细烛争论,对着摊主一指桌面,道:“就它了!” 摊主道:“这位爷测的是什么事?” 病人道:“测本爷的病,可会转好?” 摊主看着桌面一会,抬起了脸,吐出一句话:“此不治之症!” “嘛?”病人眼皮一跳,“您得给我说明白了!” 摊主问:“不治之症的‘不’字,可是‘一’字起头?” 病人点头。 摊主问:“何谓不治之症?” 病人道:“不治之症……就是死。” 摊主问:“这个‘死’字,可也是‘一’字起头?” 病人的脸黄得更可怕了,看了看身边的赵细烛,对摊主道:“不对,这位先生刚才也要写个‘一’字的,莫非他也得了不治之症,非死不可?” 摊主笑了笑:“一字百测,相同一个字,应着百人的命相。您这位爷写下‘一’字的时候,身后正巧有人抬着一根木头走过。” “是么?”病人急忙回脸看去,果然,不远处的人堆里,两个汉子在抬着一根大木头走着。 摊主道:“有木与您这个‘一’字同行,可就应了一句话:行将就木!” 病人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瘫下了。扶着他来的两个仆人急忙把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背上人,匆匆走了。 赵细烛看得早已发起愣来,呆呆地目送着病人离去。“坐下!”摊主用折扇拍了赵细烛一下。赵细烛猛地醒过神来,苦笑着摆手:“不不,不测了,不测了!” 摊主道:“兴许先生您写下的‘一’字,会是个好字。” 赵细烛指着远处:“您看,那儿又有木头抬过来了!” 第46章 果然,远远的又有两个人抬着木头走来。没等摊主再开口,赵细烛慌慌张张地撒腿就跑。 在测字摊一旁角落里,坐着一个要饭的男孩,抱着个破布袋,污黑的脸上嵌着一双白白的机灵异常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一直在打量着赵细烛。他是灯草。 灯草见赵细烛跑了,急忙拎上破布袋,朝赵细烛追去。 天桥一家小饭铺里挤满了人,靠锅台的板桌上,两双筷子在飞快地扒饭。一只碗空了,灯草抬起了脸,鼓着满嘴的饭,笑道:“还是我吃得快!” 赵细烛放下筷,把嘴里的饭咽了,翻着白眼道:“你人小喉咙倒是不小,再来一碗?” 灯草点头。赵细烛对店小二喊:“再来一碗米饭!”店小二把一大碗饭放下,灯草又往嘴里扒开了。赵细烛道:“你吃了这半天,说实话,我只认你个面熟,还真记不起你是谁呢?” “我是灯草。” “灯草?让我想想,我什么时候认得一个叫灯草的?”赵细烛想了起来,笑道,“记起来了,那回,在……在刀子李的家里,你差点被阄了?” “那天,是你救了我。”灯草又把一碗饭吃尽了。 两人坐在太阳下,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面。灯草问:“你叫什么?” “细烛。是我爹给起的名。” “细烛哥,你不是说,你是宫里的人么?怎么又跑出宫来了?” “已是民国的天下了,我还呆在宫里干嘛?” “还回去不?” “打死我也不回去了!” “为什么?” 赵细烛道:“这宫里积攒了几百年的怪事儿、奇事儿、吓人的事儿,全让我给碰上了。我命不好,像双鞋子,沾土。” “这不是你命不好,是你的命太好。” “此话怎讲?” “命太好的人,就有鞋穿。” 赵细烛低脸朝灯草的脚上看去,这才发现他光着脚。 两人来到卖旧鞋的小摊,赵细烛把两个铜板放到摊子上,取过了一双旧布鞋。“灯草,”他道,“这可是我口袋里最后两个铜板,一个铜板换一只鞋,这两个铜板全在你脚上了。”灯草穿上鞋,笑道:“我要是少一条腿,你就省下一个铜板了。要不,你现在就砍了一条腿去?” 赵细烛笑了:“我看你,要是去学戏,准能学成!” 灯草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你怎么了?” “没事。往后,你别在我面前提学戏的事。” “为什么?” “我哥哥不让我提。” “你哥哥?对了,你说过,你哥哥在九春院当戏子。” 灯草一脸伤心。赵细烛道:“好吧,不说这事了。你走吧,我也得回店。有匹马寄在店里,还不知道店家有没有给喂草料。” 回店的路上,赵细烛发现灯草还跟在身后。 灯草道:“细烛哥,你还有马骑?” 赵细烛道:“我可不会骑马。” 灯草道:“你连马都不会骑?不信,看你的腿,也不短哪!” 赵细烛低声:“告诉你件事,不许对人说!那马,是皇上的御马!” “你偷御马了?” “跟你说不清!” 灯草笑着重重拍了赵细烛一背:“好啊,原来你也是贼!咱俩,同行了!” “同行了?”赵细烛站停,看着灯草,眨起了眼睛,“你是贼?” “是啊!你不也是贼么?盗马贼?” 赵细烛苦笑起来,道:“咱们不同行,不同行!你站着别动,我得走了!”没等灯草再开口,他撒腿就跑!灯草看着赵细烛跑远,笑了起来,从上衣里抽出了一样刚偷得的东西。 这是赵细烛的黑小三。 天桥街廊下,赵细烛越走越慢,咕哝:“不对,我还得找他!”他站停,回脸张望。没有灯草的影子。他喊了起来:“灯草!灯草!” “啵!”地一声,一支黑小三在他的耳边重重地吹了一下,把他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身,这才发现灯草就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他的黑小三。 “还我!”赵细烛一把夺了黑小三,道,“你不让我提学戏的事,莫非你哥哥也不想做戏子了?” “不知道。反正,他不让我学。” “你哥哥叫什么来着?” “豆壳儿。” “对,豆壳儿。”赵细烛一把抓住灯草的手,“我说灯草,你再去找一趟你哥哥,告诉他,你不想再做贼了,想学戏!” 灯草的脸变了,挣开赵细烛的手:“我对你说过,我哥不让我学!” “他是你亲哥么?” “亲哥。” “你爹妈都死了,你哥是你唯一的亲人,你找他学戏,只要把道理讲明白了,他不会不答应。” 灯草泪汪汪起来:“细烛哥,我就认你是我的亲哥哥吧!”赵细烛笑了:“我自己还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我得帮人送一匹马到个很远的地方去,要是没这事,我倒真能当你哥!”灯草说:“不就是送匹马么?再远,几天就打来回了。我跟着你一块送马,抱个草料,刷个马背,这活我干过。” 赵细烛高兴起来:“这好哇,我真愁着路上没伴哩!” “现在就走?” “现在不行,我得办几件事,办完了,我会找你。” “好吧,你要找我,就来天桥!” 见到天桥卖玩具的小摊,赵细烛忽想起什么,朝摊子走去。就如当初他卖洋乐器那天看到的一样,摊上依然挂满了各种木偶玩具,一匹木马显眼地挂在绳上。 赵细烛取下木马看着。摊主认出了他:“哟,这不是宫里的那位卖洋乐器的爷么?怎么这身打扮了?不在皇宫里呆着了?” 赵细烛道:“如今皇上都没了,哪还有皇宫?这木头马,上回我买过你一个,警察逮我的时候让马靴给踩烂了,再买你一个,打个半价儿吧?” “您属马?” “属马。或许得告诉您,我干上马夫了,得跟马呆些日子。” “您有了活马,还要这死马干嘛?” “这马,跟我牵着的那匹马挺像。” “知道这木马跟谁是伴儿么?” “不知道。” “看过前头戏场里演的木偶戏么?” “你说的是那出《汗血宝马》吧?” “对了!这马,跟那木偶戏里汗血马是一对儿,木工活儿都出自一个匠人的手。” “我这人,前世恐怕真是汗血马投胎的,怎么走到哪都要碰上汗血马呢?” “别吓唬你自己,”摊主笑道,“你要是汗血马,还能活着?”赵细烛的脸僵下了:“我怎么就不能活着了呢?”摊主道:“记着,自古以来,没有哪匹汗血马是善终的!” 赵细烛匆匆付了钱,捧着木马,快步走了。 黄昏已临,昏暗的灯光下,赵细烛捧着木马走着,嘴里念念有词:“……自古以来,没有哪匹汗血马是善终的……”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越想越怕。“我不信!”他看着木马道,“我不信汗血马就不能善终!” 赵细烛抱着木头汗血马,轻轻推开了马神庙的庙门。 他走到供案前,抬眼看着马神菩萨。 “马神!”赵细烛双手合十,对马神菩萨道,“保佑我赵细烛将汗血宝马送回天山草原去!我知道,这一路上,会有许多沟沟坎坎,也会有许多人要夺汗血马,会让我遇上许多我解决不了的事儿……马神菩萨,或许您还不知道,我赵细烛,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没学过文,二没学过武,连马背都没爬上去过,让我送马,这是难为着我……可是,可是这汗血马,我不送它,它就回不了家乡!如今,它不再是皇上的御马了,它得回家,回到它自己的家去,它的这份心情,我懂!我赵细烛,也是个回不了家乡的人,我出了皇宫,心里天天想着回家,可我……可我哪里还有家啊!……” 他的脸上滚下泪来。好一会,他抹了下脸,继续道:“马神菩萨,这是我赵细烛平生头一回求菩萨保佑。因为我没有本事,我才来求您的!可我不会多求您,我只求您一件事,那就是,要是我赵细烛没能将汗血马送回家,那么,您就帮我找个好心的人,把它送回去,让汗血马有个善终!马神菩萨,您要是答应我,您就将这木头汗血马收下吧!” 赵细烛把木头汗血马轻轻地放在了供案上,跪了下去,弯下腰,深深地磕了个头。他抬起了头,眼睛突然直了。 木头汗血马已经不在供案上,而是在马神菩萨的怀抱里! 赵细烛惊得目瞪口呆! 马神菩萨身后,鬼手在默默在看着赵细烛。显然,木头汗血马是她放在马神菩萨怀里的。 胡同里的客栈外,一群孩子在门前玩着“马推磨”游戏。赵细烛走来,也玩了一轮,玩完,笑着走进了大门。 后院马厩的石槽旁,只有一头小叫驴在吃着料,店主在往厩里搬着干草。汗血公马不在马厩! “我的马呢?”赵细烛急声问店主。 店主道:“牵走了。” “牵走了?”赵细烛愣了,“谁牵走了?” 店主笑了笑,道:“从宫里来了个公公,说是你的朋友,把一匹马寄在你这儿,见你不在,就把马给牵走了。” “牵走了?”赵细烛的脸色变了,“这个牵走马的人,长的什么样?” 店主想了想:“和你长得差不多。” “这人把马牵到哪去了?”赵细烛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 店主道:“我也没敢多问,他牵了马就走了。 第47章 怎么,这人不是你的朋友?” 赵细烛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拳,转身往店外跑去。 店主喊:“你去哪?” 赵细烛的声音已在门外:“找马去!” 店主的脸上浮起得意的冷笑。 北京大街小巷里,赵细烛慌慌张张地走着,到处找着汗血马。 他满脸汗水地奔行着,嗓子已哑,不停地扯着喉皮。 有一辆马车驶过。他盯着拉车的白马看。突然,他觉得这白马有点眼熟,便追起了马车,哑着声喊:“喂!赶车的!停一停!停一停!” 马车轮子隆隆地响,淹没了他的声音。 赵细烛见路边有辆自行车停着,急忙推上车,连奔跑边往上跨,竟然也骑了上去,一路摇摇晃晃地朝马车追去。 他与马车越来越近。后头猛地响起喊“抓贼”的声音,有个男人追来。赵细烛愣了下:“抓贼?莫非是抓我?” 他一走神,连人带车跌倒。 追来的男人夺过车,恶骂着,对着赵细烛重重地踢了几脚,推着车走了。 赵细烛捂着腰挣扎着站起,再朝前看去,哪里还有那马车的影子! 天已大黑,赵细烛仍走在街上。空荡荡的马路见不到几个人影,赵细烛漫无目标地走着,边走边东张西地朝胡同口、黑大门里张望。 他越走越沮丧。 一列挎枪佩刀的骑兵驰来。 赵细烛避着马,身子贴着墙,目送着骑兵马队,看到了马队里有好几匹白马,忽自语:“那人会不会把汗血马买给兵爷爷了?”他突然傻乎乎地喊了起来:“兵爷爷!兵爷爷!停一停!停一停!” 骑兵马队停下。赵细烛奔了过去,喘着大气,一匹一匹查看起骑兵的坐骑。骑兵们垂着脸,默默地看着他。赵细烛对着每一匹白马拍拍马首,再拍拍马颈,咕哝道:“不是你!……也不是你!……这头也不是!……” “啪!”一记马鞭重重地抽下。赵细烛的脸上顿时浮起一道血痕,整个人愣住了。一阵“夸夸”的蹄声,骑兵马队驰走。 赵细烛怔怔地看着远去的马队,惨惨地笑了起来,自语道:“好事!只要汗血马不被兵爷爷骑走……就能找到!” 他笑着,眼里却是泪水流淌。 城墙边的芦棚是流民住的地方,在一大堆人里,挤躺着赵细烛。 赵细烛卷缩着身子,沉沉睡着,在做着他的梦—— 宫里的御马房的大门轰然打开,赵万鞋牵着汗血马走了出来,朝站在乾清宫走去……汗血马引着十幅巨大的皇帝的画像,在跪伏一片的众大臣的面前像踩在云头里似的缓缓缓走着……赵细烛跟在汗血马身后,卖命地吹着黑小三,直吹得两眼鼓弹,面色发紫…… 躺在人堆里的赵细烛在睡梦中扯起了喉咙,脸上挂着幸福的笑,竟然还嘿嘿笑出了声。突然,他的脸上尿水飞溅,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站着撒尿的是个困得眼睛也没睁开的小男孩。 赵细烛抹去脸上的尿,看看棚外,天色似已发白,便爬出了棚子。 棚子已是黎明,几个叫花子打着火堆,烤着红薯,赵细烛走了过来,学着叫花子的样,在火堆边盘腿坐下。 “能恩赏一个么?”他看着红薯,问叫花子。 一个叫花子从灰里扒出个红薯扔到赵细烛怀里:“哪来了?” 赵细烛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宫里来的。” 叫花子道:“怪不得‘恩赏’‘恩赏’的。阉人?” 赵细烛道:“什么?” “问你是不是阉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昨日有好几个刚出宫的阉人,没地方去,跳河了。你要是阉人,也想着跳河,别带上你这一身衣服,把衣服鞋帽子都留下,光个身子去跳,也算是替咱们活着的做了件好事。” “我不是来跳河的,我是来找马的。” “丢马了?” 赵细烛点头。 “城里丢了的马,在城外的马市全能找到。” “是么?”赵细烛兴奋起来,“马市在哪?” 叫花子道:“不远,就在前头。可马不会说话,你就是认出马来了,也取不回。”赵细烛站了起来:“我丢的马,能认我!”他对着叫花子们连连鞠起了躬,“多谢!多谢!”说罢,他拔腿就跑。 叫花子们笑起来:“从宫里出来的,没病的不多。” 马市上到处是驴欢马叫,做驴马生意的按着祖传的老规矩,暗号行语摸袖打眼花,外行怎么看怎么新鲜。 脸上挂着鞭痕的赵细烛在人堆里挤着,找着汗血马。 马市一角,一只手中托着个罩了大黑布的鸟笼、另只手背在身后、迈着王爷步子的人,在人丛里不紧不慢地逛着。 他是曲宝蟠。 曲宝蟠抬着下巴,用眼角瞅东瞧西,一脸的轻篾。市上也没人敢跟他打招呼,见了他便让个道,不想惹大爷。 “这马,怎么这色?”曲宝蟠拍拍一匹五花马,“色不正,是杂种吧?”马主见曲宝蟠这身架子,忙欠了身:“您爷说对了,这是杂了八辈子的种了!”“就是嘛!”曲宝蟠道,“可杂种也有良蹄,这马蹄子还行,能卖个好价钱!” 马主连声道谢。 赵细烛与曲宝蟠擦身而过,两人都没看见对方。 曲宝蟠推开身边的人,眼睛落在一匹瘸马上。这匹马,让他怎么瞧都不顺眼,连连摇着头,拍拍了马背,对马主道:“你这匹马,怎么瘸成这样了?” 马主道:“烦您爷相问,出门的当儿,这马还好好的,不知踩哪个该死的坑里了,一抬腿,瘸着了。” 曲宝蟠道:“知道怎么治么?” 马主道:“正想着牵给马郎中给瞧瞧哩。” “带纸了么?” “带着块擦屁股纸。” 曲宝蟠走到一个趴在桌上正记着账的老头身边,一把将老头手里的毛笔拔了,递给那马主,道:“往纸片上记!听好——月石九钱二,硇砂一钱三,朱砂一钱八,麝香半钱,冰片半钱,炉甘石九钱二,研为细末。” 马主写着:“记下了。” 曲宝蟠道:“这服药,叫‘拐子点眼药’,点马眼,奇效。” 马主道:“不对呀,我的马,只是瘸了腿,没得眼病呀!” “急什么!听着,你的马不是瘸了左腿么?这药面,就往马的右眼里抹,要是那条右腿瘸了,就往左眼里抹,这就叫‘拐子点眼药’。抹了三回要是还瘸,你咒我!都记住了?” 马主连连点头:“记住了,谢您老人家费神!您……收钱么?” “滚开!”曲宝蟠一把推开马主,朝一个打着人圈卖马的场子走去。 卖马场子里,赵细烛从人圈外挤了进来。 场上,一溜排着十来匹膘壮体肥的骏马。卖马的是个一身绸子衣的大马商,坐在椅上,捧着个壶喝茶,几个仆人在旁伺侯着。站在马旁吆喝卖马的是个戴瓜皮帽的小老头,极干瘦,却是中气十足地喊着:“来来来,场子上有懂马的没有?有,出来给咱爷相相马,没有,就支上耳朵听咱爷讲上俩口!” 赵细烛看着场上的一匹白马,暗暗摇头:“不像。” 围着的人挤紧了场子,赵细烛想退出去已是不能了,便索性看了起来。 曲宝蟠也挤了进来,正巧就挤在了赵细烛身边,把托着的鸟笼换了个手,对着那小老头大声道:“耳朵全支着了!” 赵细烛闻声回脸,一怔,暗声道:“是他?”那场上的小老头对着曲宝蟠一笑,道:“好!来了个玩鸟的主子!手指托着鸟笼子,腚蛋压着马鞍子,这才是爷!好,咱替鲍爷喊上俩口!各位是常逛马市的主,没少听说鲍爷的大名!” 那坐在椅上的显然就是鲍爷,将满脸横肉一松,笑了笑。 那小老头继续道:“咱鲍爷卖的马,可都是从关外牵回的千里马!有乌孙,有汗血,有赤免,有青骢,匹匹都是叫得响、嘣得起的宝马!” 曲宝蟠又大声道:“吹牛得赶牛场,卖马的不兴吹!有几套相马的荤素本事,全倒锅里凉拌着,别多添油盐!” 小老头知道来了个找碴的,便一拱拳,道:“这位爷说得好,这相马就如相人……”“打住!”那鲍爷把手一抬,搁下茶壶站了起来,把小老头拨拉到一边,对着曲宝蟠打了个拱,道:“我鲍爷给您端一盘凉拌的下酒菜,如何?” 曲宝蟠道:“本爷正馋着哩!” “痛快!”鲍爷把绸衣一脱,露出里头穿着的一身百蝶匪衣,胸脯一拍,道:“这相马之法,先相头耳!耳如撇竹,眼如鸟目,獐脊麟腹虎胸,尾如垂帚!次相头骨,棱角成就,前看后看侧看,但见骨侧狭见、皮薄露鼻……” “得得得!”曲宝蟠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你这是贩的哪车货?这几口,不就是《相马经》里写着的么?” 鲍爷脸上一阵青红,鼻子出着大气,怒声道:“好大的口气!连《相马经》都不在你眼里?” 曲宝蟠道:“《相马经》算个什么东西?见识过《宝马经》么?” 鲍爷大笑:“《宝马经》?这世上,有了《相马经》,就不会再有《宝马经》!” “得!”曲宝蟠一抬手,“算本爷嘴快,往下说!” 鲍爷哼了声,继续道:“凡马不问肥瘦,好劣全看肋骨!有肋骨十二根、十三根,日行四百里!有肋骨十四根、十五根,日行五百里!……” “等等等等!”曲宝蟠又忍不住开了口,“别数你的马肋骨了,还是我替你往下说吧! 第48章 听着,要识千里马,办法有得是!马尿射过前蹄一寸,千里马!腹下有逆毛刺手,千里马!眼中看人叠成双影,千里马!口舌有红光透出,千里马!——还想让爷往下说么?” 鲍爷的脸上挂不住了,哼笑了一声:“你说的这一套,可都是《宝马经》上写着的?” 曲宝蟠道:“这话,也是你该问得的?你有这个问话的本钱么?” 鲍爷的气不打一处来了:“好不让脸的主!你既然有这么大的学问,敢跟我鲍爷打个赌么?” 曲宝蟠笑了:“巧了!爷本该姓的就是个‘赌’字!说,怎么赌?” 鲍爷道:“我把实话说了吧!这十二匹马里,只有一匹是千金不卖的宝马!你要是识得出来,这宝马,你就牵走!要是识不出来,你把这剩下的十一匹马都给买下!如何?” 曲宝蟠又一笑:“行啊!你先把你的马编上号,再把那匹宝马的号写在纸上,让个中间人拿着,本爷给你挑出来!” “好!一言为定!”鲍爷一抬手,那小老头立即上前,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把石灰,按着站马的位置,在地上从“一”写到了“十二”,又给鲍爷递上了一张纸一支笔,鲍爷便趴到桌子底下,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个数,折成小块,举着:“谁来当中间人?” 曲宝蟠顺手将身边的人拎了,往场子里一推:“就是他了!” 被推进场子的是赵细烛! 场子外,一个身子高大的男人骑在马上,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旧西服,戴着一顶旧呢帽,静静地看着场子。 他是邱雨浓。 赵细烛被莫名其妙地推进场子,手里又被莫明其妙地塞上了一块折叠着的纸,脸上便有了莫明其妙的苦笑。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他把纸块高高举着,尽量不让自己的胳膊摇晃。 “好!”鲍爷对曲宝蟠道,“请问贵姓?” “免贵姓赌!”曲宝蟠道,“退开三步,本爷立马让你的宝驹显了真身。” 鲍爷退开三步。曲宝蟠把鸟笼子往地上一放,走进场子,背着手,在那十二匹马前走动起来。众人都屏住了气。鲍爷一脸冷笑。赵细烛抬着手怔怔地看着。 曲宝蟠在每匹马的脑袋上拍了拍,见一匹编号为“七”的黄马瘦瘦的,毛也不顺,道:“我说姓鲍的,你也忒黑,这么一匹劣马,你也敢牵出来卖钱?” 鲍爷道:“没准那宝马就是它哩!” 曲宝蟠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铜板,在手指间转了起来。 无人知道曲宝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片静场。那十二匹马也静静地等着。曲宝蟠手里的铜板转得更快了,马在喷着鼻息。曲宝蟠走到场子中间,站停了一会,16ks.一路在线看书突然高高抬起手,将手里的铜板往石板地上重重一掷! 铜板在石板上发出“叮”的一声尖啸。 一阵马蹄乱响,排着队的马受了惊吓,纷纷往后退去!十二匹马里,有十一匹马吓退了,只剩下一匹马稳稳地站着,站得像一尊石马! 这马就是那匹黄毛瘦马! 鲍爷的脸色变了。 曲宝蟠一阵大笑,走到黄毛瘦马跟前,拍拍马颈,道:“就是这匹七号马了!” 众人一片惊愕,低声议论起来。曲宝蟠笑着对“中间人”道:“拆纸!” 赵细烛急忙垂下手,把纸块给拆开,纸上一个字:“七”! 曲宝蟠哈哈大笑,一步走到“中间人”跟前,把那只拿纸的手一抓,高高举起,对着看客大声喊问道:“看好了!是个七字么?啊?是个七字么?哈哈!” 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骑在马上的邱雨浓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曲宝蟠拎起鸟笼,回身走到黄毛瘦马跟前,牵了就走。鲍爷脸上冒着虚汗,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突然,曲宝蟠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脸来,看着还在场子里发怔的“中间人”。 他的目光在“中间人”的脸上游动着。 他想起,那天在天桥药店外,正是这个人挑着一担西洋乐器在叫卖……上驷院外那个被炸开的墙洞里,满脸青肿的这个从手里执着草扒子,对着骑在汗血马上的曲宝蟠低吼:“留马!”…… 曲宝蟠的脸沉下了,露出一丝冷笑,对赵细烛沉声道:“过来!” 赵细烛看着曲宝蟠,没动。 曲宝蟠厉声:“过来!” 赵细烛迟疑了一会,向曲宝蟠走了过去。 曲宝蟠把鸟笼子挂在黄毛瘦马的背上,抬起手掌,对着赵细烛的脸重重地打了过去。“啪!”赵细烛的脸上响了一声,两股鼻血涌出。曲宝蟠哼了一声,骑上马,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大摇大摆地走了。 赵细烛被打木了,站着,任凭鼻血流淌。 邱雨浓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赵细烛。 两行泪在赵细烛的脸上淌着,鼻血也在止不住地流。“给!”一个女孩跑了过来,把一束青草递给赵细烛。 赵细烛看了看草,道:“我不吃草。” 女孩道:“把草搓成草团子,塞住鼻子,就不淌血了。” 赵细烛道:“谁教你的?” 女孩道:“没人教我,是那个骑马的人让我把草送给你,还让我告诉你,这样才能止血。” 赵细烛抬脸朝女孩指着的骑马人看去。 骑在马上的人也在看着他。 “是他?”赵细烛认出了邱雨浓,失声叫起来。 曲宝蟠托着罩着黑而的鸟笼,骑着“赌”来的黄毛瘦马,走进“租马局”院子大门。他刚下了马,后脑袋上便被抵上了一支枪。 “我不是在等着你么?”曲宝蟠怔了下,突然笑了,“白蛾子,把枪放下!” 站在曲宝蟠身边的白玉楼放下了枪:“备齐了?” 曲宝蟠大马金刀地在石凳上坐下,点火吸烟:“欠你多少?” 白玉楼道:“别装了,十二万!” “哧!”曲宝蟠一笑,“我还记着是一百二十万哩!不就买上个宅子置上几亩地的钱么?跟我曲王爷说这个小钱,你也不怕寒碜了我?” 白玉楼道:“今日可是你最后的限期。见钱,活命,没钱,丢命!” 曲宝蟠指了指身边的那匹黄马瘦马:“钱就摆在你眼前,怎么,没瞅见?” 白玉楼道:“你这匹马,刚从马市上打赌打来,马背还没坐热,就想着把它变成钱了?” “这么说,你是一直地跟踪着我?” “有句俗话说,欠债的身后总是跟着讨债的。” “你把这匹马牵走,便宜你了!” 白玉楼哈哈笑起来:“就这么匹瘦马,值十二万?”曲宝蟠道:“看看,外行了吧?实话对你说,要不是你拿着杆枪把本爷的脑袋当成了瓜,本爷还舍不得让它抵十二万大洋哩!”他摸出个铜板,高高地抬起手,“看好了,这么一扔,这匹马要是动上一根毛,它就不值十二万!” 没等白玉楼开口,曲宝蟠已将铜板重重地往石头上掷下。铜板在石头上猛地弹起,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白玉楼的眉心,白玉楼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曲宝蟠冷笑着站起,拾起铜板放袋里,侧着眼对地上的白玉楼道:“跟曲王爷玩,你还早着哩!——来人哪!” 从屋里跑出两个伙计。曲宝蟠拍打着手里的土:“找个麻袋,把这娘们给我装了,扔进御城河喂鱼去!” 两个伙计齐声道:“明白!” 赵细烛鼻孔里塞着青草团,狼狈不堪地走进了客栈院子。店主在忙着扫院,问过话来:“您去哪了,这一天一宿的?” 赵细烛抱着一线希望:“那个牵走马的人,来过么?” 店主摇头:“没有。” 赵细烛失神起来:“马自己回来了么?” 店主道:“牵走马的人没回来,马怎么会回来?” 赵细烛道:“我糊涂了。” 店主看着赵细烛的鼻子:“怎么了?鼻眼里塞上草了?” 赵细烛挤出笑来:“马没带回来,草倒是带回来了。没事,我会找到马的,它丢不了,昨晚上我还梦见了它。”说着,他走进屋子,关上了门。很快,从屋里传出了赵细烛趴在床上的哭泣声。 店主的脸上浮起了狠鸷的冷笑。他回到自己住的屋里,关上了门,从柜里找出了一个小纸包,拆开,将白色粉末倒成了茶壶里。 倒进茶壶的是砒霜。 御城河边寒气逼人,一辆马车停下,曲宝蟠的两个伙计从车里下来,把装了白玉楼的大麻袋抬下车。两人抓住麻袋,晃着,往河里扔去。 “慢!”黑暗里走出个骑马人。两个伙计吓了一跳,放下麻袋:“你是谁?” 骑马人道:“邱雨浓。” 一个伙计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起咱爷们的事来了?” 邱雨浓道:“说得好,我正是个跑江湖买东西的东西。” 两个伙计笑了。 邱雨浓道:“在二位眼里,买一条人命,要花多少钱?” 那伙计的眼珠转着:“莫非你要买下这口麻袋?” 邱雨浓点了下头:“买下。” 两个伙计半信半疑地凑着脸叽咕了一会,道:“真要买?” 邱雨浓道:“做买卖的时候,我从不说第二遍话。” “行!”那伙计道,“你要就卖给你!二百大洋,你有么?” 邱雨浓道:“没有。” 那伙计道:“一百?” 邱雨浓道:“没有。” 两个伙计齐声:“五十?” 第49章 邱雨浓道:“没有。” 那伙计道:“那你能出多少价?” 邱雨浓道:“一元。” “嘛?”两个伙计笑了,“一元钱就想买个活人回去?” 邱雨浓道:“正是。” 那伙计道:“这一元钱,刚够咱们的雇车钱!” 邱雨浓道:“我给的,正是雇车钱。” 那伙计道:“说了半天,你是想打劫啊?” 邱雨浓道:“不是打劫,是打人。”话音刚落,他手里的马鞭子重重地打来,两个伙计一声惨叫,抱着头跑了。邱雨浓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从地上抱起麻袋,放在马鞍上,掏出了一元钱,扔上马车,依旧是不慌不忙地牵着马走了。 客栈客房响起了敲门声,赵细烛躺在床上,眼里淌着泪,问:“谁?” “我。”是店主的声音,“给您送茶水来了。”赵细烛道:“我不渴。” 店主在门外说:“客官,您也别太难过了,赶明儿,我帮你去找马,我就不信找不回马来!” 赵细烛下了床,打开了门。门刚打开,他顿时傻眼了。店主张着嘴站着,两只眼瞪得像铜铃,一股污血正从嘴里往外冒着。 “你……你这是?”赵细烛失声道。 店主眼皮一翻,一头栽倒,手里的茶壶摔得粉碎。 一把尖刀插在他的背上! 一脸惊骇的赵细烛奔出门来,在院子里四下看着。 土墙边站着白袍人鬼手! “又是你?”赵细烛惊声道。 三枚空弹壳 布无缝躺在马袋子客栈客房的炕上,疤痕累累的脸极其苍白,显然,他已是奄奄一息的人了。 风筝和风车站在床边,眼睛有点发红。 布无缝声音微弱:“……我让你们来……见我,是想把我……没办成的事……告诉你们……” 风筝道:“布先生,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没办成的事,就是带着我和风车去京城找到汗血马。等你养好了伤,我和风车一定跟你去京城!” 布无缝摇了下头:“我要说的事……不是这件事。我……怕是活不了了……你们两姐妹,给我发个誓,要是我……我死了,有人带你们去京城找马……你们会去么?” 两姐妹相视了一眼,沉默。 布无缝道:“为什么不回答我?” 风车道:“那你先告诉我们,那个能代替你的人,是谁?” 布无缝道:“这正是我要……我要告诉你们的事!……这个人,是个……盗马贼……” “盗马贼?”两姐妹失声。 布无缝道:“是的,他是个盗马贼……而且……而且是个……天下第一……盗马贼!” 风筝道:“这人是谁?” 布无缝道:“这人……就住在马袋子……客栈里。” 风车道:“马袋子客栈住着个天下第一盗马贼?” 布无缝道:“是的……他现在就在……这座土楼里……” 风车道:“他是谁?” “金袋子!” “就是那个领着一头贼猴的丑男人?” “他不丑……至少,不比我丑。” “你要让咱两姐妹跟这个人去京城找马?” “是的……也许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帮你们把汗血马找到……” “不!我和风车不会跟这个人走!”风筝喊了起来。 “姐,”风车道,“让布先生把话说完!——布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叫金袋子的人,是个盗马贼?” 布无缝道:“从他骑的马……看出来的。” 风车道:“怎么看出来的?” 布无缝道:“他的马……尾巴打成了辫……尾巴根上扎着一根……扎着一根黄布条……这黄布条,就是……就是盗马贼的记号!知道这个记号的人……很少很少!……扎上这根黄布条……就是为了告诉盗马贼的同行……黄布条所到之处,也就是盗马贼的地盘划定之处!……黄布条……是占地盘的标志……” “你已经托下这个人了?” “没有……还没有……我之所以不能死……就是为了当面把找马的事……托给他……” 风筝道:“莫非布先生连盗马贼也信得过?” “你们是说……他不会答应?” 风车道:“是的,咱们付不起请他的钱,他不会答应的!” “不,他会……答应!……只要……只要……”声音微弱下去。 “只要什么?”风车俯下脸去急声问。 布无缝指着自己的胸口,嘴里涌出血来。风车把手伸进布无缝的胸前,摸出了一封染着血的信。布无缝的眼睛已经泛白:“……等你们拾……拾到了三个……三个弹壳之后……就把这封信……交给……交给金袋子……” 风车大声道:“布先生!三个弹壳是什么意思?”血从布无缝的嘴里大股大股地涌出,声音又轻了下去:“……去……去把我的……黑马……牵来……” 风车犹豫了一下,奔出了屋子。 桂花房里,一大碗酒在往一张胡子拉碴的嘴里倒着。金袋子喝干了酒碗,抹着嘴,睁着一双醉红了的眼睛,一把抓住坐在马鞍车的桂花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尖刀,指着自己敞着的毛茸茸的胸脯道:“桂花……你用这把刀……把金爷的肚子……剖开!看看金爷肚子里……可也像金佛肚子里的金子……金子打的五脏六腑……五脏六腑一样……是金子打的?” 桂花把尖刀扔了,娇声道:“袋子哥,你又喝醉了。刚才的话,我才说了一半哩,你听下去嘛!” 金袋子道:“不就是盗……盗匹马么?” “我让你去盗的这匹马,可不是凡马!” “不是凡马……还会是天马?” “既不是天马,也不是神马,是匹鬼马!” “鬼马?”金袋子摆着手,“我金爷……什么马没见过?可还没……没听说世上有……有鬼马!” 桂花道:“有!我让你去盗的,就是一匹鬼马!” 金袋子的眼睛直了:“当真有?”桂花一脸神秘:“当真有!”金袋子摇着手,咕噜了一句什么,睡倒了。 桂花摇起了金袋子,道:“你在听么?” 金袋子醉眼朦胧:“在……在听!” “听说,谁骑上了那匹鬼马,那鬼马就会把骑它的人,带到一个地方去!” “带……带到什么地方去?” “坟地!” 金袋子的眼睛睁开了:“再说一遍?” “带到坟地!” “哈哈哈哈……”金袋子大笑起来,“世上要是真有这样的马,我金袋子……盗定了!” 风车把黑马牵进了屋。风筝急忙道:“风车!你真相信他的话?” 风车没有理会姐姐,把马牵到炕边,对布无缝大声道:“布先生!我把你的马,牵来了!”布无缝的脸微微侧了下,看着黑马,泪水滚滚:“……魏老板……我要……走了……不再回来了……” 黑马默默地看着布无缝。 布无缝道:“谢你……伴了我这么多年……其实,我的名声……是你给我的……”黑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布无缝继续道:“我……最后托你办的事……我已经全都……全都告诉你了……我相信……我相信……你能办好……是么……魏老板?” 黑马的眼皮合了下。布无缝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很好!……咱俩……下世……还是搭裆!” 黑马的眼里滚出泪来。布无缝把目光移向风车:“告诉……告诉你姐姐……她可以信不过我布无缝……可要信得过……魏老板!……记住,从现在起……你俩……要一刻不离地守在魏老板身边……它去哪,你们也去哪……把那三个……三个弹壳……拾到手!” 一大口血从布无缝的嘴里喷出!风车急声喊:“布先生!布先生!你不能死!不能死!”布无缝的眼角顽强地残留着生命的一丝光芒,伸出一只手,指向黑马的皮鞍,嘴唇动着,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风车道:“布先生!你要什么?” 布无缝的嘴唇动得更厉害了,黑马在床边跪了下去。风车立即明白了布无缝的意思,对风筝大声道:“姐姐!布先生是想爬到马鞍上去!快,帮帮他!” 风筝却摇了摇头:“不,我还是不相信他!” 风车暴声:“姐姐!布先生都快死了,你为什么还不相信他?” 风筝道:“姐姐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好的男人!” 风车猛地推开身边的姐姐,俯下身,扶起了布无缝,咬着牙,将布无缝扶上了马鞍。 黑马撑着四蹄站了起来,布无缝已无力再直起腰,身子趴在马颈上,血不断地顺着马腹往下滴落着。 “你们……记着……”布无缝用尽力气,仰起了脸,道,“还会有一个……一个人……会帮你们的……” 风车道:“还有人帮我们?这人是谁?” 布无缝的嘴里涌着血:“这人是……这人是……是……”他没能把名字说出口,脑袋便耷拉在马颈上了。 外面传来马的嘶鸣声,接着便是打开大门的声音和马蹄远去的声音。 风筝推开窗看了看,道:“金袋子出门了!” 风车和魏老板几乎同时回过脸来。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马的呼吸声和人的呼吸声在响着。 金袋子顶着黑暗,策着马驰出了马牙镇城门。巧妹子坐在马鞍上,紧紧抓着金袋子的腰。一个时辰后,马来到了一座小村落边,在村口的树林旁停下,鼻孔里喷着白气。 第50章 巧妹子已经跳下了马,垂着手看着主人。 金袋子不紧不慢地下了马,将马在林子里拴好,点着了粗大的烟卷,猛吸了两口,扔给了巧妹子,然后往村西头方向走去。 巧妹子吸着烟,蹦跳在主人身前,一路小跑着。 一人一猴来到了村里“老茶壶”酒店外。金袋子在墙角处站停,看了看动静,对巧妹子打了个手势,巧妹子一下跳到了金袋子肩上。 “记住,是匹尾巴打了九股辫的马!”金袋子对着巧妹子做着各种古怪的手势,巧妹子瞪着小眼听着。 “都明白了?”金袋子问。巧妹子抬起手,把烟卷还给金袋子,拍了几下胸脯,金袋子道:“去吧!好好干活!”巧妹子一下跳到地上,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金袋子笑了笑,在一处阴影里坐下,吸起了烟。 巧妹子从土墙上跳了下来,落在院里。屋窗上,映着几个还在喝酒的人影,不时有豁拳声和逼酒声传出。巧妹子静观了一会,不忙着找马厩,却是先跳到了后门边,找了个木棍,把横着的门闩顶了下,趁着门闩一头落下的一刹那,紧紧地将门闩抱住,然后轻轻地放下地,那门闩便全脱开了,无声地落在巧妹子的背上。巧妹子放下门闩,对着门轴撒了泡尿,门被无声地拉开。 这一切都做得极其娴熟,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巧妹子跳到屋窗上,捅破窗纸,往里看了看,见喝酒的人在忙着豁拳,便咧嘴笑了,又跳下了地,见墙边的筐里有落花生放着,顺手抓了几个吃了,贼眼瞅准了马厩,这才往后墙边跑去。 马厩里,几匹骡马栓在槽边。 巧妹子蹑手蹑足地进了马厩,一眼就看见一匹尾巴上打着辫的马站着吃夜草,便跳了过去,先在马腿上搔了几下,稳住了马性子,一把抓过马尾,数了一会,果然是九根辫,便快活得又搔头又抓背,找到一根小树枝叼嘴里,跳到柱子上解开了马缰,随后就用这小树枝对着马脑袋打了三下,牵起了马缰绳。 那马像是着了魔似的,温顺地被巧妹子牵出了棚子。站在槽边吃草的骡马都停住了嘴,安静而又好奇地看着。 巧妹子牵着马,走出了后门。 等马一出门,巧妹子又跳到门边,将门关上了。 巧妹子牵着马朝村口走来。 金袋子的大烟卷正好吸到烟屁股上,见马盗来了,重重地将烟往地上一扔,大靴子踩了火,掏出个饼子扔给巧妹子,从巧妹子手里接过了马缰。 他打量起桂花说的这匹“鬼马”来。“鬼马”浑身漆黑,似乎连眼珠也是黑的,身子又瘦又干,那一身骨头刺棱着,像是只包着一张皮子,怎么看怎么不起眼。“这是鬼马?”金袋子笑了,拍了马脑袋一下,“听说,你会把骑你的人,给驮到坟地里去?”“鬼马”用黑眼珠看着金袋子,嘴咧了下,呲出白牙,露出怵人的诡笑。金袋子的心猛地一颤,脸上的笑顿时收敛了,道:“你吓着我了!我金袋子见过这么多马,可还是头一回看见马会这么笑!” “鬼马”的嘴角冒起了白沫,沫子一团一团地往地上掉。 “看来,你真是匹鬼马!”金袋子道,“可你越鬼,我金袋子越不服你!咱俩比比,谁鬼得过谁!”他一下骑上了“鬼马”的裸背。 “巧妹子,你领着黄毛老马先回客栈,”他对巧妹子道,“我骑上这匹鬼马遛一会!天亮的时候,准回来!”巧妹子吱地叫了一声,往拴着黄毛老马的树林子跑去网。金袋子夹了下“鬼马”的马腹,道:“现在看你的了!” “鬼马”掉过身,往一片漆黑的野地走去。 “鬼马”驮着金袋子走来,走向一片荒野的衰草深处。 金袋子在马背上点着烟,道:“我就不信你会把金爷驮到坟地里去埋了!”说罢,哼起了小曲,竟然还闭上了眼。 “鬼马”沉着头,一路吐着白沫,一声不吭地往枯草深处走去。 又走了一阵,“鬼马”站停了。金袋子睁开了眼,顿时暗吃了一惊! 这儿果然是坟地!暗淡的月光下,一座坟茔,一条条沙沙飘动着白幡,一块块歪斜着的墓碑…… 金袋子笑起来:“果真是匹鬼马!奇!这天底下,能把金爷给镇了的,不多,你算一个!”白沫子在“鬼马”嘴角边涌着。金袋子拍拍“鬼马”的脑袋:“金爷服你了!谁教你的?” “既然是鬼马,教它的当然是鬼!”一个男人声音从暗处传来。 金袋子一惊,酒已是吓醒了一大半,一边掏枪一边问着黑暗:“说话的是谁?” 从黑暗中走出一个脸色惨白的瘦男人,此人竟然是在山崖边已被金袋子打死在马背上的郎爷! “郎爷?”金袋子失声,“你不是被我打死了么?” 郎爷冷声笑了下:“打死了又活过来的人,不就成鬼了么?” 金袋子的头上冒出冷汗来:“不!你没活!你肯定被我打死了!” 郎爷扯开外套的扣子,露出贴身穿着的一件铁片铠甲,又冷冷地一笑:“现在明白了吧?” 金袋子怔看了一会,突然笑起来:“原来是你设下的套!好吧,金爷我鞍上不栽沟边栽,今日认栽了!告诉我,你是怎么让你的这匹马把我驮到这儿来的?” 郎爷:“你摸一下马嘴!” 金袋子伸手往马嘴上抹了下,抹了一手白沫,放鼻子上闻了闻,失声:“大烟?” 郎爷:“说对了!要是你早发现这匹马吃了大烟,你就一定会想到,它会跟着一个身上散发着大烟味的人往前走!然后你就会想到,一定是那个引着马往坟地里走的人,要在坟地里置你于死地,想到这些,你一定会跳下马来,逃回马袋子客栈!金爷,我说的对么?” 金袋子无话可说了,沮丧地摇了摇头,道:“开价吧,想要我金爷什么?” 郎爷重声:“九十九副金佛肚!” 金袋子道:“要是我不给呢?” 郎爷道:“那你死定了!” 金袋子猛地抬起了双手,拇指一扣,枪机双双打开,两个枪口都对准了郎爷。郎爷却是站着没动,笑了笑:“开枪吧!对着郎爷的脑袋打!” 金袋子牙一咬,猛地扣动板机。 枪没响!他手腕一晃,甩出子弹匣,匣里竟然没有一颗子弹!他顿时全明白了,脸上滚下汗来,颤声道:“原来……原来是桂花做了我的手脚?” 郎爷道:“你又说对了!如果不是桂花取走了你的子弹,我郎爷会站在你面前么?” 金袋子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可他又不能不信,声音也变了:“这都是桂花……和你串通好的?” “应该说,是我和桂花串通好的!” “她是你什么人?” “情人!” 金袋子强撑着身子不让自己栽下马来,笑了:“不坏……不坏!为了得我金爷的金佛肚,你们这对狗男女,计谋玩得不坏!” 郎爷笑道:“要是金爷低下头看一看,或许还会再说上两个不坏!” 金袋子往马脑袋前看去,又是吃了一惊!马站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墓坑前!他不敢再斗嘴了,衣袖一抖,掌中已握着了一把飞刀,对着朗爷抬起了手!——可他已是晚了一步,那“鬼马”猛地将身子一挫,只听得马骨头“喀哧哧”一阵响,一下将他从马背上摔了出去,重重地摔进了墓坑! 郎爷一抬手,对着黑暗拍了两下手,一辆马车驶了出来,马车里装了满满一车石头! 马车在墓坑边停住,倒过头,将车厢对着了坑,只要一抽板,满满一车石头就会填下坑去! 不用说,金爷是死定了! 金袋子从坑底的硬土上爬起来,抬起脸,这才发现高高的头顶上一辆马车已经站着,看得见高高堆在车里的石头!“郎爷!”他大声骂了起来,“你不是人!你借着娘们的手夺老子的宝,丢尽了你做男人的本钱!” 郎爷的身子出现在坑沿上,俯着脸道:“姓金的,我只要一抽车板,这满满一车石头就是你的棺材盖了!你自己定吧,是说出藏金佛肚的地方,还是葬身在这个坟坑里?” 金袋子咆哮:“郎爷!你要是能从金爷手里拿走一副金佛肚,我金爷就不是东西!” 郎爷道:“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莫怪郎爷下手狠了点!”他把手伸向车板,“我数到三,你要是再不答应,你就成肉饼子了!” “一!……二!……”郎爷硬着牙数了起来。 金袋子闭上了眼睛。 突然,“砰”地一声枪响响起。 金袋子睁眼一看,傻了! 站在坑沿上的郎爷的脑袋已经炸飞,身子晃着,一头往坑里栽了下来! 大坑边,黑马“魏老板”的背上趴着布无缝,尾巴朝着那墓坑,鞍上的枪管还在冒烟! 站在黑马身边的风筝和风车怔在那儿,站得一动不动。好一会,从墓坑底下传来金袋子的喊声:“喂!开枪的是哪位好汉?” “魏老板”驮着布无缝默默地往前走了。 风筝清醒了过来,对风车道:“风车!别愣着了,快离开这儿!”她拉着风车就跑。 两姐妹从坟地里跑了出来,大喘着。 “魏老板呢?”风筝发现黑马已经不见,四下看着,急声问。 风车仍在发愣。风筝摇了摇妹妹:“风车,你还没醒过神来?他们走了!” 风车道:“谁走了?” 风筝道:“魏老板驮着布先生走了!” “他们是回客栈了。” 第51章 “那咱们还不快走?” “不,你先走,我再回坟地里一趟!” “什么?你还要去坟地?” “你别管我!”她没等姐姐再开口,转身朝坟地跑去。风筝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风车和风筝在坟茔间穿行着,向着墓坑的方向跑去。 两人在刚才黑马放枪的地方趴下,在草丛里找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风筝问道。风车不作声,飞快地摸索着草。她的手突然碰到了什么,猛地抓住,抬起了手。 月光下,捏在风车手里的是一枚空弹壳! 墓坑下,金袋子满脸泥土,狼狈不堪,踩在郎爷的尸背上,用刀子在坑壁上挖着踏步坑。他爬了上来。 不多久,他出现在桂花的房门外。 门猛地推开,满脸杀气的金袋子手里握着刀,扑了进来! “桂花!”他暴声喊,“你这该死的娘们!你死定了!” 房里没有桂花!金袋子像野兽似的转着身子,用力跺脚:“你出来!”他猛地抓过桌上的酒壶,狂喝了起来。酒浆在粗脖子上狂流。突然,他的身子一弓,手中的酒壶落地,摔得粉碎。 “毒……酒?!”他迸声道,捂着肚子,坐倒在地,脸色顿时青紫。 他跌跌冲冲地走出了门,喊:“桂花!你出来!出来!” 天已发白,照出了客栈堡楼的土灰色轮廓。金袋子喊着,向着木梯跌来。他一手握着刀,一手扶着土墙,爬上了木梯。 “桂花!出来!你出来!”他狂声喊着,嘴角不时地涌出鲜血。 他爬上土堡平顶,一下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一阵“吱呀吱呀”撑动马鞍车的声音响起,一扇小木门打开了,冯桂花坐在马鞍车上,从小门里撑了出来。 金袋子抬起发颤的手,指着桂花:“桂……花!你……好狠……心哇!” 桂花的马鞍车在金袋子面前停住了。“金爷啊,”桂花对着跌爬在地的金袋子一笑,“你怎么也不问问那桌上的酒喝得喝不得,就一口喝下了呢?那酒,是泡着马蹄血的,你不会不知道,马蹄血最毒,掺了酒,那就更毒了!” 金袋子的眼珠暴着,捂着肚子:“你……你的良心……何……何在?金……爷……哪儿……亏待了你?” “金爷没有亏待我桂花,可我桂花却是亏待了自己!” “你……你不就是要那些……那些金佛肚么?我……我本想着全给你的……可你……可你打错了……算盘!” “你现在给我还来得及!”桂花的脸突然一沉,“金爷,实话告诉你吧,你的时辰不多了!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逃过坟地那一劫的?” 金袋子道:“是鬼……鬼灭了……你的相好!” 桂花的脸惨白起来:“郎爷死了?” 金袋子挥着手里的刀,往桂花身前爬着,桂花咬着牙,用木撑抵住了金袋子的脑袋。 “你说!”金袋子拼命昂着脑袋,“你……你是什么时候……和郎爷……在一起的?” 桂花道:“十五岁的时候,我就是郎爷的人了!” 金袋子大口喘着:“明……明白了!到了……到了阴间……我会告诉他……你冯桂花……什么都好……就是……就是……”突然大声唱了起来:“打断了干腿挑断了筋,屁股……屁股也打成了一张饼!” “哈哈哈哈!”金袋子暴发出一阵狂笑! “嘿嘿嘿嘿!”桂花也笑了。 金袋子迸尽全力,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挺着刀,大喝一声向着桂花刺去!桂花早有防备,木撑往地上一抵,马鞍车向着屋顶的边缘滑去,两只轮子顿时悬挂在了檐外!金袋子一刀未中,一个踉跄又跌倒在地。他狂声喊着,挣扎而起,看着悬挂在半空中的马鞍车,突然发出大笑:“哈哈!你死……定了!” 桂花的身子在马鞍车里上下晃颤着,却是脸不改色,笑道:“这句话,该由我冯桂花来说!”没等金袋子再刺出一刀,冯桂花的身子往后一仰,连人带车从高高的屋顶上掉了下去! 她手里的木撑勾着金袋子的脖子,将金袋子也一同拖下! 马鞍车连同金袋子一同掉到了天井。然而,令人瞠目的是,冯桂花竟然缓缓地从车里站了起来! 她的腿根本就没有残! 趴倒在自己血泊里的金袋子傻眼了,又一口鲜血从口里喷出! 桂花拍拍自己的长腿,笑道:“金爷,你不会想到吧,桂花我,根本就没有挑断脚筋!” 金袋子的眼里晃起了泪光:“桂花……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啊?!” 桂花狠声:“为了九十九副金佛肚!” 金袋子道:“金佛肚……真有那么金贵么?” 桂花道:“已有洋人开了价,愿出九十九万块大洋买下它!” 金袋子的脸上淌下泪来,连连摇头:“九十九万块大洋……能把……哪怕十个女人的心……十个女人的心都买下了……这……金爷我……早该想到的……可现在……晚了……早知道你爱钱……我会把金佛肚……全给你……换下你对我的……一世恩爱!” 桂花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瓶,道:“这就是解药!只要你把九十九副金佛肚交给我,你就有救了!” 金袋子看着桂花,露出了一丝鄙夷的冷笑,摇了摇头,道:“这世上……要让女人懂得男人……真难!”他合上了眼皮,一任嘴角大股大股地冒血。 桂花重声道:“金袋子!你到底给不给金佛肚?” 金袋子不再作声。一把又尖又细的刀出现在桂花的手中,她向金袋子一步步走去,对着金袋子的胸脯高高举起了刀。“我杀了你——!”她狂声喊。 就在尖刀落下的一瞬间,传来“砰”地一声枪响。桂花的身子晃了晃,缓缓地倒下,倒在了金袋子怀里。 金袋子的眼睛睁开了,脸上渐渐浮出了笑容,对着桂花的脸喃声道:“下辈子记住……玩鬼的人……总是……玩不过鬼……”他用力从桂花的手掌里扒出小瓶,“噗”地一声咬去塞子,往嘴里倒起了解药。 天井外,“魏老板”马鞍上的枪口余烟袅袅。 在一片静寂中,黑马默默地驮着布无缝走了,风筝和风车沉默地站着。 显然,她们俩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 风车蹲下身,拾起了地上的空弹壳。 就在此时,猛然响起重重的砸门声。大门轰然倒下,一群执着长短枪的警察冲了进来,一排长枪对准了地上的金袋子。 马牙镇的十字街口,行刑的绞架高耸着。镇人拥挤在路两边,观望着拖着脚镣缓缓走来的金袋子。金袋子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牌上写着一行红字:“盗马贼金袋子”,在他的肩头上,蹲着东张西望的巧妹子。 执着枪的警察走在两边,驱赶着追赶着观看猴子的孩子。 金袋子的胡子拉碴的脸已经恢复了血色,微笑着,走得很放松,不时地看看起着风的天空,突然粗着嗓门大声唱起了他的那支小曲: 那一天来了八个扛枪的兵, 封了桂花家的帘子门, 铁笼子带走了咱俩人, 县老爷开堂动五刑! 打断了干腿挑断了筋, 大奶也打成了一张饼! 路边的人喝喊起来:“唱得好!”“唱得好!”金袋子对猴道:“巧妹子,还不快谢谢人家!”巧妹子从金袋子的肩上站起,抱着拳,对着喊好的路人连连拱了起来。路人大笑,喝喊声此起彼伏:“金爷!再来一段!”“把猴也吊死!”“贼猴也来上一段!”“弄个娘们来一块陪吊!”…… 金袋子却不管镇里人喊着的是什么,已是一脸荣耀,迈出的脚步也有了架子,模样全不像是上刑场,而是像刚吃饱喝足了从酒楼里逛出来。 他落在路面的影子又短又丑。 绞架下的那五具尸体已经运走,几个老头在给木踏板冲水,一根打着活结的粗麻绳高高地悬挂着,垂得一动不动。 就在镇子上空的那轮早晨的太阳正好扣在绳环里的时候,金袋子和他的猴子也已经走到了绞架下。镇里人对吊死盗马贼早已是司空见惯,也就不太关心金袋子该是怎么被吊上绳去,却对巧妹子的生死关注起来,站在被警察拦住的路口外一个劲地喊:“吊死贼猴!吊死贼猴!” 有警察拿着根绳朝巧妹子跑来。 “还不快逃命?”金袋子对巧妹子道。巧妹子吱吱地叫了两声,蹿到了绞架顶上,蹲着不动了。警察跳了几下,见够不着猴,也气馁了,扔了绳子,对执刑的两个老头喊:“快挂了这个盗马贼!” 镇里人都在看着猴,哈哈大笑不止。 绳箍很快套在了金袋子的脖子上。金袋子笑了,脸上笑得很灿烂。好一会,他才将脸上的笑容敛下,眼睛里流露出极大的悲哀,用力吼出了一声:“老天爷!让金爷下辈子别贪财、别盗马,好好做人——!” 他的声音在镇子上空回荡。 绳子被绞盘绞了起来,金袋子的脚悬空了。 镇里人一片静默,金袋子越升越高。 “砰!”一声枪响从一个平房的屋顶上传来!吊着金袋子的绳子断了,金袋子重重地跌了下来。 没等警察和镇里人明白是怎么回事,金袋子的那匹黄毛老马已从一条巷子里冲了出来,跃上木踏板,“咚”地一声在金袋子身边跪下,金袋子顺势爬上马背,马一跃而起,朝着来路闪电般地飞驰而去! 警察这才醒过神来,他们吃惊地看见,那平房上,默默地站着一匹黑马,那黑马的马背上,驮着一个趴着的人! 第52章 “哗”地一阵枪栓响,警察手里的长枪推上了子弹,十多支枪口高高抬起,对准了黑马。 平房顶上的黑马丝毫没有走的意思,默默地站着,站得像一座石雕。 “砰!砰砰!……”枪声响起,黑马的胸口出现了一个个血洞,涌出血来。又一阵枪响,又一个个血洞出现在黑马胸口。 枪声停了,镇子里鸦雀无声。 黑马的四蹄已经被它自己的鲜血浸没。它也许连再嘶鸣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驮着布无缝,趟着自己的血,默默地向前走去。 它跌下了高高的屋顶! 十字街口对面的酒楼窗口,此时坐着八个男人。 这八个男人在默默地看着发生在刑场上的这一切,脸上挂着男人的悲怆。也许,只有这时候,他们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的仇人。 他们是莫瘦剑和他的七个弟兄:锅、碗、盆、瓢、铲、筷、勺。在他们的腰间,佩着八把极细的瘦剑。 莫瘦剑道:“一条人命换一两金子,值不值?” 七个声音同时吐出一个字:“值!” 莫瘦剑道:“一条人命换一个‘义’字,值不值?” 七个声音同时吐出一个字:“值!” 莫瘦剑回过身,默默地往楼下走去,七个黑衣人跟了上去。 十字街口。一条细细的影子落在地上,风在呼啸。站在大风里的是风车。她在看着不远处的那幢坠马的平房。 风筝顶着风走了过来,在风车面前摊开了手掌。 掌中一枚空弹壳。 风车也摊开了手掌。 掌中两枚空弹壳。 在两姐妹手中的已是三枚弹壳! 风筝道:“我现在才知道,布先生之所以要让马驮着他,是为了带着马,替咱们留下这三个弹壳。” 风车摇了摇头:“不,布先生爬上马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是在用他的魂灵支使着马。” 风筝道:“不对,一个死人怎么能支使马呢?” 风车道:“别争了,这或许永远是个谜。你和我,谁也别去解开这个谜。” 两姐妹的目光又落在了手中的弹壳上。风车道:“爷爷说过,好的马,会陪着主人一起死的。”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会陪着马去死。” “不,会有的。” “谁?” 风车道:“我!”她没等姐姐再说话,回身快步走了。 姐姐看着妹妹的背影,看了很久…… 马牙镇外荒原上,两座土坟在寒风里相傍着。坟前立着两块牌子:“布无缝之墓”、“魏老板之墓”。坟前,跪着金袋子和巧妹子。 风筝和风车站在坟的两旁。 金袋子对着双墓磕了三个头,直起腰,道:“听说过一个叫‘义马场’的地方么?”他显然是在问两姐妹。 风筝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儿是个葬义马的地方,日后,我会把魏老板的尸骨移到那儿去的。” 风车道:“可真正救你的,是布先生。”她把三枚空弹壳轻轻放在金袋子面前的湿土上。金袋子看了一会空弹壳,好一会,他抬起脸来:“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我么?” 风车取出那封染着血的信,放在了三个空弹壳边上。“是他留给我的?”金袋子问。风筝道:“是的,是他留给你的!” 金袋子伸出手去取信,却迟疑了一下,收回了手。 “为什么不敢取它?”风车道。 金袋子道:“我知道,布先生在信中,一定写着让我替他去办的事情。这封信,我金袋子不敢看。” “为什么不敢看?” “我不是一个能替人办成事的人!” 风车道:“这么说,布先生留给你的三个弹壳,是白留了?” 金袋子道:“白留了!” 风车的脸更苍白了,看着金袋子:“你能站起来么?”金袋子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风车道:“转过你的脸来!”金袋子对着风车转过了脸。 “啪!”风车重重打了金袋子一耳光。 金袋子的嘴角淌出血来,低声:“打得好!再打!” “啪!”风车又打了一耳光。 金袋子抹了下嘴边的血,道:“你再打一下,这三个弹壳的情,我就算还清了!”风车抬起了手,手在颤着,好一会,她的手垂下了,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呛!”地一声清啸,响起了拔剑出鞘的声音。金袋子缓缓回过身去。他看见,在自己的身后,站着八个面色如铁的男人! 八个男人的手里都挺着一支又细又瘦的剑! 八个声音同时响起:“一条人命换三个弹壳值不值?” 金袋子沉默了一会,道:“值!” 八个声音又同时响起:“一条人命换一个‘信’字,值不值?” 金袋子沉默了一会,道:“值!” 八支剑呛然入鞘! 京郊的马市大棚充满马腥味。 “牵进来!”鲍爷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对着手下大声道门打开,一股白炽的阳光射入。 从阳光里走出了汗血马! “哦!”鲍爷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汗血马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鲍爷,鼻孔里发出低低的鄙夷声。鲍爷猛地摆了下手,几个壮汉立即抛出套马索,将汗血马绑住,汗血马抬起前蹄长长地发出一声悲鸣!壮汉们紧紧地绷住绳索,稳住了马。 鲍爷这才走近汗血马,看牙、摸肚、托蹄、弹骨,脸上惊愕得像是得了巨宝,惊声:“这、这不是匹乌孙马么?” 那客栈老板在门边欠着身,连声道:“对!对!就是匹乌孙马!” 鲍爷道:“哪弄来这么好的马?” 客栈老板道:“是有人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卖给了我!” 鲍爷道:“我说哩!这京城的马市开张了三百年,怕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好的马!” 客栈老板道:“头一回!头一回!” “赏……赏五百大洋!”鲍爷大声道。客栈老板一惊,立即跪下磕起头来:“谢鲍爷!谢鲍爷!” 汗血马猛地蹿起,一个腾跳,用后蹄对着客栈老板踢去。 这一蹄,将客栈老板被踢得飞起,在门外三丈远的地方重重地落下,落在一个污水坑里。鲍爷狂声大笑:“踢得好!这一蹄子,力拔三军!如此良马,世上只配一个人骑,这人就是麻大帅!” 躺在地上的客栈老板已是七窍流血,一命呜乎了。 马痴麻大帅 一阵“嗦嗦嗦”的刀风在林子里扫过,枯草席地卷起。远处的白塔旁飞掠过一群群寒鸦。练着倭刀的是邱雨浓。 “咚”地一声响,他的刀被什么东西击中。“谁?”邱雨浓收住刀,大声问。 从林子里走出一身白色西服的白玉楼。“是你?”邱雨浓道,“为什么用石子击我的刀?”白玉楼道:“如果我没有认错,你使着的是一把东洋人的倭刀。” “嗦”地一声,邱雨浓刀锋已经横住了白玉楼的咽喉:“看来,你还没有见识过倭刀的厉害!” 白玉楼一笑:“可你出手还是迟了些。” 邱雨浓垂眼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臂肘下已经抵着了一把打开机头的左轮手轮,便收回手,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白玉楼也收了枪:“不想喝一杯么?” 一瓶白兰地打开,倒入两只玻璃杯里。白玉楼把一杯酒递给邱雨浓,自己也握了一杯,一举:“谢你救我一命!” 她一饮而尽。邱雨浓却将杯子一倾,将酒倒在了地上,道:“对不起,我从不喝女人敬的酒。” “为什么?” “女人向男人敬酒,无非是为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一件是想让男人说醉话,一件是想让自己说醉话。” “说得好!能在女人的酒杯里看出个‘醉’字来的男人,这世上不多。” “所以,这世上每当女人敬酒的时候,总有那么多男人会醉。” 白玉楼取过邱雨浓手里的酒杯,连同自己的酒杯一起扔得老远,笑道:“你好像很懂女人?” 邱雨浓道:“只有远离女人的人,才会懂得女人。” “可你离我并不远。” “所以我并不懂得你。” “你很会说话!”白玉楼笑道,“直说吧,堂堂麻大帅的副官、日本士官学校的优等生邱雨浓邱先生,竟然会出手救一个麻袋里的女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邱雨浓盘腿坐下,道:“难道你不觉得像你这样的女人,如果不被人救,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么?” 白玉楼道:“因为我漂亮?” “在我的眼里,你不漂亮。”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没有救你,我只是买下了你。” “买下了我?” “是的,只花了一元钱。” “难道我只值一元钱么?” “你值多少钱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花一元钱就能买下一个军火商人的性命,那么,如果我花十元钱,不知能买下多少节火车车皮的军火。” 白玉楼大笑起来:“果然不出所料,你找我,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做军火买卖!” 邱雨浓从怀里取出一叠纸:“这是订单!”白玉楼接过这厚厚一叠纸翻看了一会,抬脸问道:“货主是谁?” 邱雨浓道:“当然是麻大帅!” 白玉楼冷声笑了起来:“可据我所知,麻大帅如今喜欢上汗血宝马了,他还要这么多军火干什么?” 空空的马市上到处是马粪骡尿,一个老头在往地上铺着干土。 第53章 赵细烛走来,在每个马棚里找着。“大人,”他对铺土的老头欠欠身,问道,“今儿个马市怎么没人哪?”老头道:“你喊我什么?” 赵细烛道:“我喊您大人啊。” 老头笑起来:“做官的才称大人呢!我是马市的马倌,不是朝廷的命官。你问什么?” 赵细烛又重复了一遍。老头道:“马市逢单开市,今日是双日,当然没人。” “向您打听件事。您有没有见过一个人来这儿卖了……卖了一匹大白马?” “大白马?” “对,大白马!” “有,是一匹骨架子奇俊的白马,把这马市都给惊动了!” 赵细烛一把抓住老头的手:“知道被谁买下了?” 老头道:“知道,被鲍爷买下了!”赵细烛叫起来:“鲍爷买下了?就是那个……”打手势比划起来,“那个敞着怀,穿一件黑底子绣白蝴蝶绸衫的那位爷?” “就是他!” “知道他住哪么?” “知道,住鲍家庄。” “鲍家庄在哪?” 老头打量着赵细烛:“莫非你要找他?” 赵细烛连连点头。 老头笑了:“你吃过几颗豹子胆?” “没吃过豹子胆啊!” “那你还不歇菜,找死啊?” 赵细烛回到天桥的时候仍在失神,他的身边跟着灯草。 “细烛哥,”灯草问,“你是怎么了,像被谁抽了筋似的?” “知道哪儿有卖豹子胆的么?” “你要买豹子胆干嘛?” “吃。” “吃了豹子胆,是想去杀人还是去做贼?” “去找马。” “找马还用吃豹子胆?” 赵细烛哭丧起脸:“什么话跟你一说,怎么都说不清呢?你走吧,那马,看来是送不成了。从今以后,你做你的贼,我做我的……” “你做你的什么?” 赵细烛想了一会:“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一片“铿铿锵锵”的锣鼓声从一个个戏围子里传出来。赵细烛无精打采地走来,灯草远远地跟着。几个在拉客看戏的汉子站在戏围子外,一把拉住了赵细烛:“客官,您听,场子锣鼓刚敲响,你一进门,就开台!池座官座都有位,由您自个儿随便坐!”“不看,不看。”赵细烛挣脱着,“身上没钱,想看您也不让进门呀!”他脱了身,刚要走,忽听得一阵唱戏声传来,便回过了脸去。 他认出是演木偶戏的场子,便走了过去。 场子里空荡荡的,长凳上坐着十来个老人孩子,那戏台上正在演着《汗血宝马》。赵细烛走了过去,也不敢往长凳上坐,拣了几块砖当凳,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地坐下了。他已记不清自己在这个场子里坐过多少回了。 小小的布搭戏台上,木偶马正演得热闹。那木偶马的马背上骑着个执刀的将军,配着锣鼓钗钹二胡单弦等杂器声,正与一匹黑马打得不可开交。赵细烛喊了几声好,见身边没人应声,便不再喊,托着腮,仍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台后里,跳跳爷浑身的乐器都在动着,已是满头大汗。 戏布后头,一脸妩媚的鬼手坐在一张高凳上,腰肢儿细细的,手腕儿白白的,十个涂着寇丹指甲的手指牵着密密绵绵的丝线,边唱边牵动着木偶: 天山点起十万兵将, 马蹄踢起尘土千丈! 猛可里爆雷似一声喊响, 早有了铁桶般四下刀枪! 杀得个千尸万骸悲风荡, 丢弃个千段万根灌血肠! 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 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 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 木偶马打成了一团!突然,鬼手猛地将众木马一收,转眼间便将两匹白色的汗血木马换上,在一片刀枪丛中,这两匹汗血马被“押”了出来。 此时,就在京外的一条公路上,一辆军用卡车在砂石路面上飞快地驶行。 车厢里,站着浑身拴着绳子的汗血马,一群士兵像押送囚犯似的端着枪,将汗血马团团围着。押马的卡车后尘土飞扬。汗血马在车厢里一声声嘶鸣着。 戏台下,赵细烛看得入了神,眼睛睁得大大的。鬼手配着跳跳爷的乐器悲声唱道: 堪可哀,堪可哀…… 汗血马本是天生一对多恩爱, 哪禁得铁骑刀枪将它逮! 黑压压兵将十万, 惨昏昏套索盘转, 汗血马流汗如血谁人怜? 只落得,母马临风泣血将个夕阳染, 只落得,公马被擒身披铁锁囚车还! 囚车已远,囚车已远…… 可知晓,天山千丈之高云连绵, 望不断江流一线,雪风长卷,万千云烟; 可知晓,谁在千日长哭泪满脸, 一回回爬上山尖,望断天边,血涌双眼? 鬼手唱得眼睛通红,脚尖一踩,一只塞了红布条的皮袋风箱的风门便打开了,随着她的脚一下一下地踩那风箱,红布直蹿到台上,就像流淌起一条“血河”。 台上,滚滚“血河”中,两匹汗血木马一匹在山顶上长嘶,一匹在囚笼里远去……山顶上,汗血母马在声声长嘶……荒道上,汗血公马在囚车里含泪回望…… 鬼手的眼里含着泪花,缠线的手指疯狂地弹动着。 赵细烛的肩上猛地被人打了一下,回过脸来。打他的是灯草,笑道:“细烛哥,你怎么哭了?” 赵细烛想掩藏已是来不及了,脸上泪水模糊。 直到深夜,木偶戏棚外还孤零零地坐着赵细烛和灯草。天飘起了雨丝,风也刮得紧了,灯草冻得缩起身子,推了推身边的赵细烛:“你想在这儿过夜了?” 赵细烛的牙也在打颤:“我问你,有人朝你下过跪么?” “有,是个没腿的叫花子。” “我问的是长腿的人。” 灯草摇摇头。赵细烛道:“有个长着腿的人,对我跪过,这个人,做过大清国的兵部侍郎。” “就是那个托你送马的人?” 赵细烛点点头。灯草道:“他给你磕头了么?听说,跪下的人,只有磕了头,才是真跪。” “他磕头了。” “磕了几个?” “一个。” “得磕三个!” “他的这个头,磕了下去后,就再也没有抬起来。” “那是他的腰有病。” “不是,他把自己的头……用手枪打飞了。” 灯草沉默了。好一会,灯草像个成年人似的说:“一个人用头来托你办事,这件事一定比头还贵重,你哪怕就是死,也要替他把这件事办成。” “谢谢!”赵细烛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雨风,对着灯草抬起了手掌。 灯草对着这只手掌重重地击了一掌。 赵细烛道:“我要是把实话告诉了你,你发誓,对谁也不说。” 灯草道:“我发誓!我说出一个字来,那个没头的人,就变成鬼吃了我!” 赵细烛低声:“那个人托我办的事,就是把大清国的最后一匹汗血宝马送回天山草原去!” “汗血宝马?”灯草叫起来,“刚才木偶戏里演着的,不就是汗血宝马么?” 赵细烛道:“我觉着,那戏里演着的马,就是我要送回天山草原的马。”他朝戏棚看去,棚里的汽灯已经熄灭,只点着一支照明的蜡烛,烛光下,那一匹汗血木马悬挂在幕纱后头,木马的影子在风里晃动着…… 路边食摊挂着的木牌上,写着点心名称:“驴蹄烧饼、马蹄烧饼”。 赵细烛站在摊前看着。那卖烧饼的老头在案板上做着饼,一两发面揉一个,放油撒盐沾芝麻,贴入一口炭炉里烤着。不一会,大火钳夹出了烤得金黄喷香的饼子,小个的活像驴蹄,大个的活像马蹄。赵细烛指着大个的:“来两个马蹄烧饼!” 老头道:“马有四个蹄子,您就来四个吧?” 赵细烛犹豫了一下:“行,就来四个!” 灯草也在桌边坐下了,要了面汤,一人两个饼吃了起来。老头在案板旁边干着活边说着笑话:“……这马蹄子,可是好东西!官服,有马蹄袖;钱庄,有马蹄金;庭院,有马蹄莲;掌子铺,有马蹄铁;我这小摊,有马蹄烧饼!那做官的、管钱的、瞧花的、跑马的、饿肚的,都跟它有缘!” 一个吃客笑道:“那宫里的女子,穿的就是马蹄鞋。”又一吃客笑着道:“那典当房的票单上盖着的,还是马蹄印!” 赵细烛听着,忽想起什么,捞起了自己的衣襟,指着肚上的一大块红胎记,道:“我爹说,我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娘梦见了马,这一梦,就给我的肚子上留下了这么一大块,您给瞧瞧!”那做饼的老头凑过脸看了下,惊声道:“哟!这不是马蹄痣么?这么大一块马蹄痣,可是头一回见识!您这位爷,跟马有奇缘哪!” 灯草道:“他可跟马没缘!要不,怎么会丢了一匹汗血宝马呢?” 赵细烛瞪了灯草一眼,低声:“闭嘴!你忘了发过的誓了?” 灯草打了一下嘴。赵细烛起身付钱,问老头:“向您打听个地方,知道鲍家庄在哪么?”老头道:“出西城,往东走八里,见着个大坟,再往南走二里,见着有一排拴马桩站在庄头,那就是鲍家庄了。” “灯草,咱们这就去鲍家庄!”赵细烛说着,拉上灯草就走。 一旁小桌上,坐着戴了一顶披纱笠帽的鬼手。 鬼手的眼睛在黑纱里看着赵细烛和灯草。 第54章 出了城,路就不太好走了,赵细烛和灯草一脚高一脚低地赶着路。 灯草说:“马已被那鲍爷买下了,你怎么要回来?” 赵细烛道:“你不是做贼的么?” “你是说,让我偷马?” “把马要回来,不可能;抢回来,更不可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偷!” 灯草站停了:“我不干!” “怕了?” “听说,偷马的人要是被抓住了,不是剁手就是吊死。” “是我让你偷的,要剁剁我,要吊吊我。” “你立个字据,见官的时候,我也好说话。” “行,拿纸来。” 灯草拾了根树枝:“给,就往路边的沙子上写!” “哪有在沙子上立字据的?” “别管这么多!只要有你的字,我就胆大了!” 赵细烛走到路边河滩上,用树枝在沙上写下了长长一行大字:“本人请灯草偷马,万一抓住,要剁剁我,要吊吊我!赵细烛立此为据!” “行了不?”他回头问灯草。 身后,灯草早已不见了! 鲍家庄外,赵细烛满头大汗地走来。 他看见了庄口的一排拴马桩,路边的石碑上也刻着“鲍家庄”三个字,便站停了,朝庄子里望去。 一条大路通向庄里的一大片瓦屋,路面上到处是马粪和马蹄脚印;在路边的一个马场上,十来个庄丁在压马,鲍爷手里握着根马鞭,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大声吆喝着,显然是在训练家兵。赵细烛正想着怎么溜进庄去,听得身后猛地响起汽车的喇叭声,回头看,见一辆军用卡车沿着土路摇摇晃晃地驶来。 赵细烛急忙在一丛茅草里趴下,张望起来。 卡车在马场停了下来,从车里跳下个穿军服、蹬马靴的军官,对着鲍爷敬了个礼,把一封信双手捧上:“这是咱们麻大帅的亲笔信!麻大帅说,鲍爷送了一匹好马给他当坐骑,他不能白领这个情!”拍了下手,从驾驶室里下来两个士兵,从车厢里抬下几捆步枪和几大箱子弹。 鲍爷下了马,拆开信看了看,笑道:“麻大帅客气!请转告大帅,鲍某送上的那匹马,是一匹上好的乌孙马,大帅骑着这匹马打天下,必是天下臣服!将来,麻大帅做了新皇上,只要不忘记鲍某人,鲍某人就感恩不尽了!” 那军官道:“这是麻大帅送给鲍爷的六十杆步枪和三万发子弹,请笑纳!” 鲍爷一摆手,让家丁把枪弹收了,笑着一拱手:“鲍某有了这些枪,就能拉成一支马队了!往后,要是大帅用得上鲍某,吩咐一声便是!鲍某定当效犬马之力!” 军官还了礼,坐进驾驶室,车又摇摇晃晃地驶离了马场。 “又是麻大帅!”赵细烛在草丛里看得真切,脸色变了,自语,“鲍爷送给麻大帅的马,一定就是宝儿!” 他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猫着腰,朝卡车追去。 卡车在土路扬着铺天盖地的黄土,赵细烛拼命追着车。他重重地跌倒,又爬了起来,咬着牙狂追,猛地一跳,两只手搭住了车厢板,用力爬进了车厢。 他倒在车板上,脸色煞白,喘起了大气。 好一会,他坐了起来,皱着脸揭起了裤管。膝盖上血肉模糊。他咝咝地倒吸着凉气,撕下一条内衣布条,紧紧将膝盖包扎了起来。 卡车在通往兵营的公路行驶,赵细烛靠在车厢角落里,身子随着卡车的晃动不停地弹动着。天已经全黑了,远处,闪出一片军营的灯火,路边守哨卡的士兵检查了卡车,吆喝着放行。 赵细烛趴在车板上,透过板缝紧张地看着。 卡车在兵营的停车场停住了,那军官和两个士兵下了驾驶室,往一幢屋子走去。军官边走边对几个洗车的士兵道:“把车洗了!”士兵应了声,扛着水桶走到卡车边,将一大桶水泼进了车厢。 赵细烛浑身淋得湿透。他的脸更是惨白了,他知道,顷刻间,那洗车的士兵就会发现他,于是紧紧抱住了脑袋。 好久,卡车边再也没有动静,赵细烛松开手,贴着车板往外看去,直见那洗车的士兵已经在屋檐下吸烟去了,他不再迟疑,像蜥蜴一样爬下了车,趁着夜色朝卡车底下躲去。 汗血宝马就在军营马厩里。它身边,站着一排军马,都在默默地看着它。 马儿们在说着它们自己的话—— “你从哪来?” “从鲍家庄来。” “你是大帅的坐骑么?” “不是。” “那你就像咱们一样,早晚得死。” “为什么?” “上战场的马,没有不死的,纵然不死,也必是有了伤……” “大帅来了。” 汗血马侧耳听去,一阵马靴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一匹黄色军马道:“大帅的马靴是新的,钉上了新马刺。” 汗血马朝马槽下看去,一双簇新的钉着马刺的马靴出现在槽外,来的是一身大帅服的麻大帅。它打量起麻大帅来:一张很宽大的脸,一对很宽大的眼眶,一双很宽大的鼻孔,还有两撇很粗很黑的往上卷起的胡子。 麻大帅走近汗血马,拍了拍马颈,问身边跟着的军官:“鲍爷说,他送的这匹马,是乌孙马?” 军官回道:“正是这么说的!” 麻大帅道:“本帅不信!乌孙马可是万马之中难挑一匹的神驹,鲍爷真得了这么好的马,不会这么轻易就送了人情!” 军官道:“鲍爷当年是大帅您的部下,如今当上贩马的老板了,走的又是黑道,他知道,要是没有您老人家撑腰,这碗饭,他吃不长。再说,鲍爷是料定麻帅有朝一日定会入主紫禁城,所以,得了匹好马,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大帅您!” 麻大帅又拍拍了汗血马的脑袋:“马倒是好马!不然,本帅也不会白给了鲍爷那几十杆好枪!这匹马,双目阔大,目大则胆大,胆大则不惊;鼻子也大,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走;这牙齿也白,牙白则寿长。看这头脸,有点像乌孙马的模样。可这腰骨,却像是太软了些,这喘息之声,也似乎细了点。” 军官:“良马胯下知。大帅不妨骑上这匹马溜上一溜,好劣便了然于胸了!” “好!”麻大帅道,“趁着今夜月色明亮,本帅要溜上一遭!” 赵细烛在营房间的阴影里闪着身子,躲避着巡逻的士兵,寻找着马厩。他找着地上的马粪,跟着马粪找去。突然,猛听得一阵马蹄响,一道白色马影飞掠而过,向着校场方向驰去。 “宝儿?”赵细烛失声。 熊熊燃烧着的火把已将校场照得通明,麻大帅骑着汗血马驰来。他是行伍出身,曾是大清的绿营骑兵,又是个嗜马如命的人,这骑马的身架子,更是威风了得,腰板笔挺,双腿不紧不松地夹着马,缰绳也不紧不松地提着,挂在腰间的佩剑随着身子的耸动一蹦一蹦的像装了弹簧。 他策着汗血马,绕着场子飞奔,越奔越快。 汗血马奔跑的姿势有点奇,带着很强的鼓点节奏,马身往前耸的时候,那马尾和马鬃也随之扬起,像舵似帆,将擦身而过的风声也掀动得像音乐般好听。 麻大帅震惊了!突然,他对着卫兵大喊了一声:“传军乐队!” 卫兵长声喊:“大帅有令!传军乐队!” 赵细烛重又爬回马车底下,看起了在场上奔跑的汗血马。“是宝儿!是宝儿!”他对着自己道,急得不知所措。 汗血马一圈一圈地跑着,不时地从马车前驰过。 猛然间,场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军乐声!赵细烛看去,直见一支军乐队吹打着洋鼓洋号,绕着场子,边奏边走了起来。再朝汗血马看去,赵细烛更是惊奇地发现,汗血马竟然踩着乐曲声,走起了舞步! 赵细烛看得傻了! 汗血马驰到了场子正中,踏着极高贵的舞步,威不可视地时缓时疾地走起了方阵!骑在马背上的麻大帅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神奇的马,惊得目瞪口呆,拔出佩剑,高高的举着,竟然也像马似的耸着身子。 “本帅得了匹上好的乌孙马!”麻大帅发疯地大喊起来。 军乐队奏得更响了,马身有节奏地左右摇晃,把麻大帅晃得几次要从马背上摔下。麻大帅连声喊:“天赐良马也!天赐良马也!本帅要是当了皇上,骑上这匹良马,也不算掉身价了!” 军乐队奏得天摇地动。 “此马到了战场上不知如何?”麻大帅对自己道,突然将剑往左重重一劈,狂声喊:“停——!” 军乐队停住。麻大帅的剑又往右重重一劈,狂声喊:“枪炮考验——!” 卫兵长声喊:“大帅有令!枪炮考验——!” 只一会儿,从营房里列队奔出几十个扛枪的士兵!炮房的门也打开了,炮兵轰轰隆隆地推出了两门大炮!步兵和炮兵奔到校场中央,布下铁桶阵,子弹齐齐地上膛,炮弹齐齐地推膛,只待大帅一声令下,便可开枪放炮! 骑在马上的麻大帅见枪炮齐备,喝了一声好,将剑往空中猛地一指,拉着嗓门大喊一声:“发——!” 顷刻间,枪炮齐响!麻大帅一夹马肚,汗血马便在惊心动魄的枪炮声和滚滚硝烟中绕着场子奔行起来。 四蹄生风!马鬃如旗! “了得!果然了得!”麻大帅嚎嚎欢叫着,将手里的剑挥动得成了一条白练,发狂似的一圈一圈地转着。突然,马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其声如鹤鸣般通透明亮,又如虎啸般沉雄不群! 第55章 麻大帅被这种从未听到过的马嘶声惊呆了,猛地勒住了马。 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去,马脖间汩汩流出了鲜红的汗液。 麻大帅一愣,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往马脖上摸了一下,放到眼前一看,整个人霎间成了木头人,抬着的手再也放不下了。 枪炮声停止了。校场上一片沉寂,只有火把的燃烧声在响着。 “这……这……这……”麻大帅看着手套上的马血,猛地将手里的剑一扔,双手高举,狂喊道:“这……这……这是汗血宝马!” 汗血马又一声长嘶!麻大帅滚下马来,重重地跪下了,猛地举手问天:“苍天何恩,福赐宝马?本帅不才,何有此受?” 天空中,残月飞渡。麻大帅拍打着地面,又猛地抓起两把弹壳,疯狂地扔得老远,跌跌冲冲地爬起,一把抱住了汗血马的脖子,把脸往仍在渗流不止的马汗上蹭着,将两面巴掌都染得红了,便展开双臂,学着马的样,绕着场子狂奔起来,边奔边喊:“本帅得了汗血宝马——!本帅得了汗血宝马——!鲍爷!你瞎了眼窝了——!瞎了你的眼窝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上苍恩送天马,我麻大帅打下天下,登基称帝之日,指日可待也!” 他趴在了地上,竟然“呜呜”地痛哭起来。 “宝儿淌出汗血来了?”赵细烛在马车底下也惊得呆住了。 汗血马默默地看着趴在地上因喜而哭的麻大帅。麻大帅猛地抬起脸,抬手指着苍天,发出了一阵狂傲的大笑后,大骂起来:“大脑袋袁世凯!你听着!你也想做皇帝么?你修行不够,时命冲了天厩,限日临头,纵然是爬上天驹之鞍,也得跌断脖子!大胡子张勋!你听着!你也想做皇帝么?你小人得志,地魁冲了天罡,命犯龙驹,就算是坐上了宝鞍,也难逃坠地碎骨!你们都睁开狗眼看看我麻大帅如今得了什么!——得了汗血宝马!看明白了么?本帅得了——汗——血——宝——马!这是上天赐授本帅登临大宝的吉兆!是吉兆!做皇帝的吉兆!” 汗血宝马的眼睛里流露出鄙夷的目光。 马车底下,赵细烛的眼睛盯着场上,急声低喊:“宝儿!快跑啊!宝儿!快跑啊!”突然,马车颤动了一下,赵细烛从地上的影子上吃惊地看到,车篷掀起,从车里飞蹿出一道白色的影子! 他的眼睛惊得睁圆了。 从马车里飞掠而出的白色人影直扑汗血马。没等任何人看清是怎么回事,穿着白袍的鬼手已轻轻落在了汗血宝马的马背上,缰绳轻轻一提,汗血马便驯服地飞蹄向着校场的出口驰去!只是一转眼工夫,汗血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甚至连蹄声也没有让人听见! 校场上的人全呆住了。 麻大帅趴着,慢慢撑起了肥胖的身子,怔怔在看着汗血马刚才站着的地方,问:“汗血宝马呢?” 无人敢回答。麻大帅又问了一遍:“汗血宝马呢?” 鸦雀无声。 “汗血宝马呢——?”麻大帅从地上猛地跳起,狂声喊问,“本帅的汗血宝马呢——?!” 校场上一片死寂,满地的炮弹壳还在冒着余烟。 麻大帅疯了似的满场狂奔着找马,在场子上打起了转,突然惨叫一声“还我马来——!”往后一仰,重重地倒下了! 尘土中,赵细烛丢魂落魄地走着,哑着嗓子喊:“宝儿——!你在哪?宝儿——!你在哪?……” 拉货的马车一辆辆在他身边驶过。“找什么哪?”一个赶车的车夫大声问道。 赵细烛问道:“大叔,有没有见一个穿白衣的人,骑着一匹白马?” “那白衣人长得啥样?” “没看清!” “有脑袋么?” “没看清!” “那就是阎王爷了!阎王爷出来提人,穿的就是白衣,骑的就是白马,他的那颗大脑袋,谁也看不清!” 赵细烛抹着脸上的干土,挤出苦笑:“大叔,您别吓我!我找的,可是一匹活马。”他脱下鞋倒了倒沙子,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喊,“宝儿——!你在么?我在找你哪——!宝儿!你回我一声话啊!……” 车夫看着远去的赵细烛,摇头:“是个疯子!” 赵细烛路过昨天写过“字据”的河滩,站停了,朝滩上看去。滩边的沙土上,那行字还在。他苦笑起来,走了过去,拾起树枝,在每个字上打起了叉叉。 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赵细烛缓缓回过身去。远远的,灯草牵着一匹白马从一片树林里走了出来。惊喜渐渐爬上了赵细烛的脸,他扔下树枝,朝着灯草和白马狂奔过去。 可是,赵细烛奔跑着的脚步却很快慢了下来。远远的,他已经认出,牵在灯草手里的白马,不是汗血马! 他失望地站停了。灯草也站停了,手里牵着马,看着赵细烛。 两人在阳光下久久地看着。 灯草牵着白马,一脸委屈,终于开了口:“你不是说汗血马就是白马么?我好不容易偷到了手,你怎么又说不是汗血马了?” 赵细烛道:“这事,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把话给你讲明白,要不,你不会白辛苦一场。” “那你见到汗血马了么?” “记住,别把汗血马挂在嘴上,它的名字叫宝儿。” “你见着宝儿了?” 赵细烛点点头:“见着了。” “那你怎么不把宝儿偷出来?” 赵细烛苦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灯草道:“怪我灯草不好,我要是早教你怎么做贼,你就得手了,现在后悔也晚了。我说,这白马,该怎么办?” “哪儿偷的,送回哪儿去。” 灯草叫起来:“你这不是害我么?我要是再把马送回鲍家庄,不就是送死去么?” 赵细烛不再作声,从灯草手里取过马缰,牵着白马,朝原路走去。 灯草愣了会,大声喊:“你去哪?” 赵细烛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逆光里显得既瘦弱又固执…… 北京郊外皇陵旁的古道又宽又平展,这会儿,有三匹远道而来的马行走在漫天风尘里。 古驿道旁,皇家陵宫的一座座黄瓦大殿耸立着,石人石马肃立在一排排高大的古柏下。满地落叶在马蹄下打着旋儿。这骑马的三人,脸上都包裹着破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穿在身上的羊皮袄也都发了黑。 若不是那头蹲在马背上的猴子和那只在大风中不停旋转着的小风车仍是那么眼熟,谁也不会相信,这会儿出现在京郊古道上的这三个人,会是金袋子、风筝和风车。 金袋子走在前头,他的黄毛老马已经走得一瘸一瘸了。两姐妹骑的是一青一花两匹公马,也都已是走得筋疲力尽,马蹄子打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又碎又乱。 “金袋子!”风筝看着身边的宫殿,问道,“这儿就是京城的皇宫么?” 风大,金袋子没听见。风车抬手拉了下垂在脸上的那根珠绳,把风车叶片卡住,大声道:“金袋子!在问你呢!” 金袋子回过头来,把罩在脸上的破布扯了扯,露出一只发白干裂的耳朵。风筝对着这只耳朵大声说:“这儿就是京城的皇宫么?” 金袋子动了动起壳的嘴唇,大声回道:“这儿是埋皇上的墓地!离京城还远着哩!”三人不再说话,把挡沙的破布在脸上裹严实,继续往前走去。 在一片离皇陵不远的松树林子里,骑着汗血马的鬼手在默默地看走来的三个人。猛然,汗血马对着逆风侧过了脸。鬼手感觉到什么,取出马脸面具给自己戴上,朝林子深处回过脸去——这已是一张被面具严严实实遮着的脸! 她看见,那林子里,已经默默地站着了十个骑马的蒙面黑衣人! 金袋子的黄马老马也感觉到什么异样,突然在路中间站住不动了,一泡长长的马尿撒了出来。 金袋子脸色顿变,猛地把手按在了枪套上。风筝和风车勒住了马,看着他。马尿声地时断时续。 “怎么了?”风筝问。 金袋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尿声时缓时急。 “你又在听马撒尿?”风车道。 金袋子狠狠地瞪了风车一眼,继续听着。 好一会,马尿声停止了。金袋子掏出了手枪,不安地四下看着。坐在马鞍上的巧妹子也像主人一样直起腰,四下张望起来。 风筝道:“金袋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金袋子喘起了粗气,道:“我的马,听到了杀气!” “听到了杀气?”风车笑了笑,“莫非这也是你教它的?” “闭嘴!”金袋子重声道,“记住,想活的就不要在我拔枪的时候多说话!” 风车道:“要是不想活呢?” 金袋子道:“那就先把自己的舌头割了,免得祸害别人!” 风车冷笑一声:“奇怪!你拔你的枪,我说我的话,你与何干?” 金袋子抬起了手,把枪口对准了风车的脸:“你再说一句,我立马打死你!”“叭”地一声,风筝抬手对着金袋子抽出一马鞭,金袋子的手枪掉了。风筝道:“你也记住,要是再这么对咱们俩姐妹说话,下一鞭子抽的就不是你的枪,而是你的眼!” 金袋子朝巧妹子偏下了头,巧妹子跳下马,拾起了手枪,扔给了金袋子。 金袋子道:“或许我早该告诉你们,我的马在不该撒尿的时候撒了尿,就是在告诉我,它听到了附近有杀气!” 风车又冷笑道:“这么说,你的马是用尿来与你说话的?” 第56章 “说对了!”金袋子也回了一声冷笑,“我再告诉你们,马尿声要是急,这杀气就重,要是马尿声不急,这杀气就轻。” 风车道:“可我怎么就听出那马尿声,一会儿急,一会儿又不急了呢?” 金袋子道:“那是它在告诉我,在这附近有两股杀气!” 倒挂火枪的黑马 松树林子里,鬼手手里握着双枪,默默与那十个黑衣人对峙着。 黑衣人的手里也不仅举着短枪,而且还多了一样东西:套马索!显然,他们是冲着汗血马来的! 鬼手那两只戴着马蹄手套的手动了下,拇指悄悄打开了手枪板机。 几乎是在同时,土路上的马鞍旁也“啪”地一声响,一口皮袋上的铜扣打开了,金袋子从袋里掏出了两支短枪,对着两姐妹扔去。风筝和风车抬手接住了枪,“咔咔”两声,枪机即被打开。 金袋子目光凛冽,道:“这一路上,咱们还没使上枪,可一到京城的地界,就有事了!你们给我听好,金爷的枪一响,就顾不上你们了,你们自己管着自己的性命,想活,就得先把不让你们活的人打死。记住了么?” 风筝和风车沉默。 金袋子道:“忘了布无缝的那匹黑马了么?就要像它那样,对人下手的时候,枪枪毙命!” 风车的手一抬,对着金袋子的脑袋猛地扣动了板机。 “砰!”枪声响起,金袋子的帽子被打得高高飞了起来! 枪声传向松树林子,白袍人和黑衣人都一怔,朝着响枪的地方回过脸去,他们都看见,远远的,一顶帽子高高飞起又落下,挂在了树梢上。 鬼手趁这机会对着黑衣人猛地开起了枪,枪声爆豆似的响了一阵,七八个黑衣人顿时栽下马来。硝烟在林子里飘起。等硝烟散去,惊魂未定的黑衣人这才发现,白袍人和汗血马已经不知去向! 土路上,金袋子怒视着风车:“为什么对我开枪?” 风车道:“你废话太多!” 金袋子怒哼了一声,强忍住火气。三人朝着响枪的树林子看去,林子上空,飘散着一缕缕硝烟。金袋子道:“看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快走!”他一夹马,马便朝前飞驰而去。 风筝和风车紧紧跟上。正在树上取帽子的巧妹子见马走了,飞快地摘下帽子,从树上跳下,追上了主人,蹿上马鞍。 三双狂奔的马蹄搅起了滚滚黄尘! 松树林子里,一个身子肥硕的黑衣人鞭下了马,走到林子边,望向沿路狂奔的三匹马。“他们是谁?”他问身后的黑衣人。 黑衣人道:“或许是过路的。” 肥硕的黑衣人又问:“刚才那一枪,是他们打的?” 黑衣人道:“是他们打的。” 肥硕的黑衣人说:“既然是过路的,为什么要打枪呢?打了枪,为什么又要跑了呢?”说罢,狠狠地摘下了脸上的蒙布。 他是曲宝蟠! 鬼手没有走远。她骑着汗血马,沿着山岭间的乱石走着,走向一片浓密的树林。她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办,不能把汗血马带在身边。 她在一口山洞边下了马,搬去盖在洞口的柴草,把马牵进了洞去。 像走的时候一样,鬼手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木偶戏班的棚子。 一只打开着的小瓶里泡着用艳红的凤仙花渍成的蜜膏,一把小棕刷蘸着膏,往指甲上抹去。十个涂了膏的红指甲弹动了一下,便有一张小巧的嘴朝指甲上吹了起来。鬼手抹着指甲,听到门帘外有脚步声,把瓶盖拧上,道:“上哪去了,这半天?” 挑帘进来的是跳跳爷。 跳跳爷不自然地笑笑:“没……没上哪,这不没烟抽了么,上外头买了包关东烟丝。” 鬼手垂着长长的睫毛,欣赏着新染的指甲:“这大冷的天,你的脸,怎么淌过油汗了?”“是么?”跳跳爷抹了下脸,搓搓手指,“是抹的蛤蟆油。” 鬼手道:“听说,当年你给犯人下刀子片肉条的时候,往脸上抹的可不是蛤蟆油,而是避邪的鸡油。” 跳跳爷道:“对对,这会抹的也是鸡油。” 鬼手道:“这么说,咱们这木偶戏棚里,也得避避邪气?” 跳跳爷看了眼衣箱,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鬼手一笑:“跳跳爷,我鬼手可是个小心眼的女人,你既然和我合上了伙,那就不能再把心思用在别的女人身上。” 跳跳爷苦笑笑:“哪能呢?有你这么个仙姑奶奶在身边,我跳跳爷眼里还能再有别的女人?”他的话还没说完,鬼手的脸突然一沉:“那你说,你总是瞒着我,一个人往外开溜,一去大半天的,到底是去哪了?” “不是说了么,买烟丝!” “放屁!”鬼手把桌下的一只木箱拉出,踢了一脚,箱里倒出一大摞烟丝包来,“有这么多烟丝放着,你还买烟丝?” 跳跳爷笑了:“生气了不是?行,我给你说实话,喝酒去了。” 鬼手知道跳跳爷还在骗她,噗地一笑:“张开嘴!” 跳跳爷把嘴张开。鬼手悄悄拿起一包烟丝,拆开了包,猛地对着跳跳爷的嘴里倒了起来,边倒边骂:“看你还敢不敢再骗我!” 跳跳爷大叫一声,双脚狂跳,拼命呕了起来。鬼手这才得意地笑了,踢了跳跳爷一脚:“往后长点心眼,老爷们撒谎,别老是借着烟酒说事!——快挂上你的全套家伙,该开场了。” 跳跳爷吐了嘴里的烟丝,拉起了幕布。 幕布徐徐拉开,突然,两人都愣住了。 台外的场子里,十多个端着枪的士兵齐齐地站着,将枪口对准着小小的戏台! 金袋子一行三人骑着马,在北京街市的街面缓缓行走着。路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风尘仆仆的远道来客。 风筝和风车没到过京城,什么都觉得新鲜,东张西望地瞅着。金袋子是个见过大市面的人,肩上驮着猴,在马鞍上坐得稳稳的。 风筝道:“金爷,在这京城的马路上,你的这匹黄毛老马,听出杀气来了么?” 金袋子道:“什么意思?” 风筝一笑:“本姑娘的意思就是,要是你的马想撒尿,别弄脏了天子脚下的这方净土。” 金袋子道:“看来,你是信不过黄毛老马的尿?” 风筝道:“我是信不过你。” 金袋子不再理会风筝。风车的头发上,木片小风车在呼呼地转着,她也想逗逗金袋子,便道:“金爷,什么叫杀气?” 金袋子把一张硬脸朝着风车:“金爷脸上这会儿挂着的,那就是杀气!” 风车道:“我听爷爷说过,男人身上,有三气,一是剑气,二是酒气,三是霸气,没听说还有杀气。” “那是你爷爷不敢说。” “为什么?” “怕吓着了你,不敢再嫁男人!” “你脸上这会儿挂着的,真是杀气?” “金爷从不诓女人!” “那就好,我喜欢的就是杀气!”风车一笑,“我要是嫁男人,就嫁给你!” 金袋子冷哼一声:“你不配!” “莫非我比不上那个冯桂花?” “比不上。她在金爷我面前,至少不会说这个嫁字。” 风车笑了:“一个连嫁字都不敢说的女人,她就没把自己当女人!” 风筝瞪了妹妹一眼:“风车!你胡说什么!”风车对姐姐意味深长地暗暗挤了一眼。 马路的另一头,曲宝蟠骑在马上,在默默地跟着金袋子一行。 在一家小酒楼外,金袋子下了马,对两姐妹道:“吃饭吧!” 三人在酒楼靠窗的桌子边坐下,酒保端上了酒菜。风筝道:“咱们算是进京了!”风车道:“从今天起,咱们就得盗马了?” 两姐妹看着金袋子。金袋子沉默着。“为什么不说话?”风筝道。 “我在想皇陵前发生的事。” “你不是说,那些在林子里开枪的人,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么?” “可我总觉得,一进了京城,背上就像有东西在盯着。” “盯着你的是什么东西?” “还说不清,不是人的眼睛就是枪的子弹。” 风筝和风车朝四周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样。 金袋子道:“要是连你们也看出是什么东西在盯着,那么,这东西就不可怕了。” 酒楼对面茶楼靠窗的桌子边,坐着在缓缓喝茶的曲宝蟠。 风车道:“这么说,你是怕了?” 金袋子一笑:“怕了。” 风筝道:“都别说废话了,咱们该想想怎么盗马!” 金袋子道:“盗马是我的事。” 风筝道:“你会爬墙么?” “问这干什么?” “你要是不会爬墙,你怎么进得了皇宫去,把汗血马给盗出宫来?” “我已说过,那是我的事。” 风车从怀里掏出一张破报纸,放在桌上:“这是一个月前,我在路上拾到的一张报纸,上面写着,皇上早在去年十一月就已经被撵出宫了,如今的皇宫,改名叫故宫博物院了。”金袋子的脸一变,一把抓过报纸看了看,抬起脸道:“这么说,皇宫里没有皇上了?” 风车道:“没有皇上了。” 金袋子道:“连皇上都不在宫里了,皇上的汗血马还会在宫里么?” 风车道:“你问我,我问谁?”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迟了么?” “你俩听好!金爷我是盗马贼,不是找马贼! 第57章 我只管盗马,不管找马!” 风车突然转过脸去:“风筝呢?” 风筝的座位空着,她不见了! 对面茶楼上,曲宝蟠也已不见! 深夜,紫禁城高高的城墙外,一匹马驰来,骑在马上的是风筝。 风筝在高墙的阴影里勒住马,瞅瞅四下无人,便下了马,将马栓在一棵树上,像壁虎似的向墙上爬去。 城墙边一处屋角,曲宝蟠探出脸来,看着在爬墙的风筝。 一根打着箍的绳子无声地从屋檐下垂下。绳箍对着曲宝蟠的脑袋一套,又一抽,没等曲宝蟠喊出声来,他的身子已经悬空了。 城墙上的风筝却是什么也没发现,在墙上爬着。突然,她的身子像壁虎似的趴在墙砖上不动了。她看见,身边的墙上,映着一匹马的影子! 马影子在缓缓动着。 风筝收回身形,无声地滑回到地面。 下了地,风筝低声问着黑暗:“哪儿来的马?” 马影子在城墙上倏然消失。风筝刚要回身去看个究竟,脚下“噗”地落下了一个布包。她犹豫了一下,拾起布包,解开。包里是一块庙殿的供牌,借着月光看去,牌上一行字:“马神菩萨之位”! 风筝回身找去,猛见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已经跨上了她的马,一阵马蹄急响,马驰走。 风筝大喊:“为什么骑走我的马!”她朝马追去。 屋檐下,被悬挂住脖子的曲宝蟠蹬着腿。他的脚好不容易勾着了柱子,身子借势往上一耸,抬手抓住了檐椽,脑袋从绳箍里脱了出来。 他重重地跌到地面,脸色惨白。他扭动了一会脖子,一把抓过身边的一把破板凳,套进了悬着的绳箍,重重一抽,板凳凌空晃荡起来。 “好一个白袍人!你可又让曲爷见着了!”他大笑起来,“你听着!老子会找到汗血马的!”他从地上爬起,发狠地一推板凳,板凳像悬尸似的来回摆动。 金袋子是离开不酒的人,就像他离不开马、离不开猴。 他向马路边的一家卖酒的铺子买了一葫芦酒,挂在马鞍上,拍了拍巧妹子,示意它坐好,牵着黄毛老马朝前走去。路边,风车牵着马在看着他。 “你去哪?”风车问。 金袋子站停:“回去。” 风车道:“离开马牙镇这三个月里,我知道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掉转马头。” “算你看准了。” “那你还不快滚!” “你早知道皇上已经不在宫里,那汗血马也就不可能再在宫里住着,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一个人藏着,不早说?” “我要是早说了,你还会领着我和风筝进北京城么?” 金袋子冷笑。风车道:“你是打定主意要走了?”金袋子道:“是的,打定主意要走了!”说罢,他不再理会风车,朝前走去。 “金袋子!你站住!”传来风筝的喊声。风筝从远处跑来。风车大声道:“姐姐!让他走!没有他,咱们也能把马找到!” 风筝没理会妹妹,朝金袋子追了过去,她一把抓住金袋子手里的马缰绳,重声道:“金袋子!你还是不是人?你答应布先生帮咱姐妹俩找马的,可你现在却要扔下咱姐妹俩走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布先生了?”金袋子道 “在布先生的坟前!你难道忘了?” “那是有八支剑对着我的脖子,我才点头的!” “男人既然点了头,就好比断了头,是不能再后悔的!” 金袋子夺过马缰:“走开!我把你俩带到了北京,也就对得起布先生那三颗弹壳了!马,你们自己找吧,要是老天爷开恩,没准那马在给谁拉车的时候,就让你们给碰上了!”他一抬腿,跨上了马背。一阵马蹄响,马已远去。 风筝对着金袋子离去的背影,眼里浮起了泪影。 京郊圆明园废墟间狗吠声声。这是套爷曾经两次见过曲宝蟠的地方。像以往一样,流雾弥漫着这片废墟,那条游狗也像以往那样,对着怪异的行人走马发出不安的叫声。狗叫声突然停了。雾气里,出现了一匹马,一匹鞍边挂着火枪的黑马。火枪的枪口是朝后的。显然,这是套爷的那匹黑马!一匹与殉主而死的“魏老板”一模一样的“魏老板”! 黑马在断石上站停,默默地看着黑暗。 显然,它地等着谁。 两姐妹只牵着一匹马,醉醺醺地走来。两人都喝过了酒,满身的酒气,说话都大起了舌头。 “姐……我记起来,布无缝死的时候说过……在京城,会有一个人……来帮助咱们的!” “我……不信!真要是有这个人,为……为什么还不露面?我说风车,你比姐姐……少根弦!你把男人说的话……都、都当成……真话了!记住,男人的话,十句有九句是……酒话!” “可布无缝是临死的时候……说的!一个临死的人说下的话……就不是酒话,是实话!” “你要是信,你就把这个人……给喊出来啊!” “喊就喊!”风车扯开嗓子,对着黑暗大声喊了起来,“喂!谁是帮咱们的人——?你快出来——!快出来——!” 回答她的是一阵狗吠声。风筝格格地笑弯了腰:“这个能帮咱们的人……不会是条……是条狗吧?” 风车一跺脚,狠声:“这个人真要显身了……我也不认他了!姐,刚才,你……上哪去了?” “去皇宫找……找马了!” “找……找到了么?” 风筝从怀里摸出了那块供牌:“找……到了一块供……供牌!” 风车从姐姐手里取过供牌,看了一会,指点着念:“位……之……神……马!什么意思?” 风筝笑道:“拿……拿倒了。”风车把供牌倒过来,又指点着念:“马……神……之……位!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我知道!意思就是……就是让你我……去见马……马神!对……对不对?” “对……去见……马神!” 两姐妹大笑起来,摇摇晃晃沿着废墟外的小路走去,直到碰上了黑马的鼻子,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匹马。两人丢下马缰,打量起眼前的马来,抚摸着马身。 风筝道:“这……这不是布先生的马么?” 风车道:“对,这是……这是布先生的马!” “布先生……也来京城了?” “一定是来了……要不……他的马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朝马鞍上的火枪摸去,两只手几乎同时摸到了倒着的枪口。猛地,两人几乎同时吓醒了酒,看着马,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风筝道:“布先生不是死了么?” 风车也道:“是的,布先生已经死了!” “那匹叫魏老板的马,不是也死了么?” “是的,那匹叫魏老板的马也已经死了!” “布先生和魏老板,不都是我和你亲手埋进坟里的么?” “是的,是咱们俩亲手埋进坟里的!” “人死了,还会活么?” “不会。” “马死了,还会活么?” “不会。” “可布先生的马怎么活了呢?” “咱们再好好看看,是魏老板么?” “不用看了!”从流雾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匹马,就是魏老板!” 走出来的是金袋子! “金爷?”两姐妹失声。 马料店里,黑马、黄毛老马、花马三匹马站在槽边吃着料,店伙计把一桶水倒进一口窄槽里,道:“谁付钱?”金袋子把两个铜板扔在水桶,店伙计提着桶走了。 风车道:“说吧,怎么不走了?” 金袋子道:“是魏老板把我留住的。” “你是怎么遇上魏老板的?” “我刚出城门口,就见到了它。” “莫非它在等着你?” “有个人牵着它,见我来了,就把它留下,他自己一闪身就不见了。” “这个人是谁?” “认不出。” “是不是一个穿白袍的人?”风筝道。 “你怎么知道?”金袋子的脸上露出了惊诧之色。 风筝道:“我见过这个人。我本想去皇宫里找汗血马的,就在往皇宫的城墙上爬的时候,见到墙上有马影子,就退了下来,脚刚落地,就有人给我扔了块供牌……”把供牌递给金袋子,“就是这块牌。” 金袋子看了看供牌,道:“你没看错,这个人穿的是白袍?” 风筝道:“我的眼睛会看错么?” 风车道:“这么说来,你们两人见到的白袍人,是同一个人?” 金袋子道:“看来,是同一个人。” 风车道:“我明白了,这个人把姐姐的青马骑走,又把黑马留给了金爷,意思就是,用黑马换走青马。” 风筝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换马呢?” “这还不明白?”风车道,“因为黑马是魏老板!” 三个人三匹马在落满月光的河堤上走着。 风筝道:“金爷,黑马就是魏老板,这好像不可能。” 金袋子道:“我也知道不可能,可是,这匹黑马,和布无缝的那匹黑马,一模一样,连枪也挂得一模一样,枪口都是朝后的,板机上也连着一根铁丝,只要把铁丝挂上马嚼口,马就成了一位枪手了!” 风筝道:“这匹马,会不会就是爷爷留下的马?” 风车道:“我也这么想!布先生说,爷爷是借着他的名到京城找汗血马的,爷爷也一定是训出了与布先生的马一模一样的马!” 第58章 风筝道:“布先生不是说,他砍去了爷爷的一条手臂后,对爷爷说过,要爷爷三年学功、三年驯马么?” “不要再说了,”金袋子道,“看来,这黑马就是套爷的那匹马了!让人弄不明白的是,套爷的黑马,怎么会落在那个白袍人手里,而那个白袍人,又为什么要把黑马再送还给你俩?” 风车道:“这只能说明两件事:头一件,这个白袍人是个熟悉爷爷的人,爷爷死了,他就留下了马;第二件,这个白袍人知道咱们来京城找汗血马的事,所以把黑马又留给了咱们,让黑马像帮爷爷一样帮咱们!” 风筝道:“风车这么一说,我就更明白了,这个人把一块写着‘马神之位’的供牌交给我,就是为了让咱们到一个与马神有关的地方去等他!” 风车道:“这个与马神有关的地方,会是哪呢?“ 金袋子道:“供牌是供在庙里的,这个与马神有关的地方,当然是马神庙!” 丢了宝儿的赵细烛在京城城墙边的一家掌马铺子里当了伙计。 他将一口羊皮风箱“呼呼”地拉得山响,打铁炉里喷着绿火,几块马蹄铁烧得通红。一把铁钳夹住马蹄铁往一个水桶里淬去,“咝”地冒出一股白烟来。 “喂,我说,你有大名么?”淬着火的铁匠问拉风箱的赵细烛,“帮我干了这么多日子活,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赵细烛抬起了沾满煤灰的脸,笑道:“您还是管我叫黑小三吧,都叫顺了。” 铁匠道:“看你也长得不黑,怎么叫上黑小三的?在家,排行老三吧?” 赵细烛笑笑,没吭声。 铁匠道:“在我这儿干活,有两个多月了吧?” 赵细烛点点头。 “拉了两个多月风箱,胳膊上也有点力气了,赶明儿,我教你打马掌。” 赵细烛抹着汗,笑着又点了点头。 棚外传来热闹的爆竹声。 爆竹声在天桥街面不绝于耳,到处是一派过元宵的景象,家家店铺披红挂彩,路上行人也都拣着喜庆的东西买,一片嘈杂。赵细烛肩头挂着马褡子,在人堆里挤着,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却是什么也没买下。 他在那个卖木偶玩具的挑子前站了一会,见又有一匹木偶马挂在摊上,便伸出了手,可手刚伸出又缩了回来,急忙回身走开。 他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对红烛和一对红漆泥人,又称了半斤大枣,往回走去。这时,他的背上被人打了一下,回头一看,笑了起来:“灯草?” 他高兴地抓住灯草的双肩摇起来:“灯草,又见到你了!你怎么像个兵大爷?” 灯草穿着一件破得冒花的军用棉袄,蹬着一双裂口的军用皮鞋,腰里扎着的是半根军用皮带,连腰里挂着的也是一把破烂的军用水壶。“都是捡的。”他抹着鼻涕笑道,“细烛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赵细烛道:“我这人够晦气了,别再咒我。” “还没吃吧?”灯草拉着赵细烛往一家小面馆走,“我请客!” 小面馆里,两碗阳春面端了上来,灯草见赵细烛在发怔,便打了他一筷:“你怎么了,还像丢了魂似的?买了一对蜡烛一对泥人,还有这包大枣,就算过元宵了?”赵细烛道:“这是送人的。我如今在马掌铺里学打铁,得买几件带红的东西送给师傅。” “怪不得见不着你人影了,原来你学铁匠了!”灯草低下声,“找到宝儿了么?”赵细烛摇摇头。灯草道:“要不,我再帮你找找?” 赵细烛道:“宝儿是被一个穿白袍的人骑走的……这些日子,我在想,或许这个穿白袍的人,不是人,是天上来的马神。” “对了。”灯草道,“我领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吃惊的!” 赵细烛跟着灯草走到了木偶戏场子的时候,吃惊地发现,这里已经空荡荡的,搭过戏台的地方已经拆空了,棚子也已拆去,只有几个残桩还站在老地方。一排排用圆木做的凳子横倒在地上,几条狗在凳间觅食。显然,鬼手和跳跳爷的木偶戏班已经不在这儿了。 “演木偶戏的戏班,怎么走了?”赵细烛问灯草。 灯草道:“你还想看《汗血宝马》?”赵细烛笑笑:“自从在这儿看了汗血宝马的戏,不知为什么,老是让我梦见宝儿。我想问问那位能唱汗血宝马故事的班主,请她帮我拿拿主意,我该上哪儿去找回宝儿。” “怕是你再也见不到这个木偶戏班了。” “为什么?” “听人说,来了一群兵爷,连人带戏棚都带去了。” “是么?他们惹上兵祸了?” 破败的马神庙里生着一堆火,赵细烛和灯草围火坐着。 灯草道:“我看得出,你来马神庙,是等人。” 赵细烛道:“我在等赵公公。” “赵公公是谁?” “是我的恩师。对了,宝儿就是他帮着送出宫的。出宫那天,他对我说,让我在马神庙里等他,可我等了几回,怎么也没等到他。” “哐”地一声,风把庙门吹开了。灯草站了起来,把庙门关上,又顶上了一块石头。往回走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停在供台上,发起怔来。 赵细烛看着他:“灯草,怎么了?”“细烛哥!”灯草指着供台上的马神菩萨,惊喊起来,“你看,马神菩萨手里有东西!” “菩萨手里有东西?” “是一张纸!” 赵细烛回头朝供台上看去,果然见马神菩萨的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惊声道:“刚才,我和你还给它跪过,没见它拿着纸……这会儿,它手里怎么就有纸了呢?” 灯草道:“我去把纸取来?” 赵细烛道:“我个儿高,还是我去取。”他爬上了供桌,伸出手,把马神菩萨手里的纸片取了下来。借着火光看去,纸上只有一个字:“曲”! “曲?”赵细烛纳闷了,想道,“曲是什么意思呢?对了,曲宝蟠不就是姓曲么?我是在这儿等候赵公公的,莫非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赵公公被那个叫曲宝蟠的人给打劫走了?” 曲宝蟠站在“租马局”院子里给一匹病马拔着火罐,燃了火纸的火罐往马背上一个个地按下,全都稳稳地站住。他边按火罐边忧郁地唱着曲子:“今晚月儿怎么那么高?骑白马,挎腰刀,腰刀快,剁白菜,白菜老,剁皮袄……” 那两个傻愣愣的伙计牵着一匹病马进来。“曲爷,您回来了?”伙计打招呼,“这匹病马,是东城的九爷请你瞧病的,您抽空给救救?” 曲宝蟠问:“什么病?” “马后腿麻瘫了。” 曲宝蟠道:“找十斤鸡屎,十斤酒糟,陈醋一大瓶,拌匀炒热,装布袋裹百令穴,三天要是还不见好,用小宽针放蹄子血,一日放一大碗,三天再不见好,那就该摘曲爷的门匾儿了!” 伙计应声退下。“等一等!”曲宝蟠将马背上的火罐一个个拔下,“那老阉人还活着么?”伙计道:“活得好好的,天天玩他的笑人,想必还死不了!” 曲宝蟠道:“今儿本爷高兴,把他放了!” “租马局”一间黑屋内晃着残烛的光亮,木头做的五彩笑人在“格格”笑着。摇着木头人的是赵万鞋。 赵万鞋坐在一堆干草里,披散着长长的灰白辫子,慢慢摇着,听着木头人的笑声。“笑人哪,”他对着木头人道,“要是人都像你这样,笑个没完没了,那该多累?哭,是累;笑,也是累。做人哪,哭哭笑笑,都是累出来的。要是干什么事都不累了,也就不必再哭了;不必再哭了,也就不必再笑了。这话,你说是么?” 木头人的笑声停下了。 赵万鞋道:“这些年在宫里,要是没有你陪我,我还不知该怎么过呢。本想着,把你送给细烛的,可看来是送不成了。你就陪着我,在这黑屋子里等死吧。我一死,也就无人再让你笑了。” 门打开,一身鲜衣的曲宝蟠手里盘着两个玉球,走了进来。 “还没记起来么?”曲宝蟠手里的玉球玩得咔咔作响。 赵万鞋偏过了脸。曲宝蟠笑了一声:“实话对你说了吧,宫里有人看见那汗血马是你和赵细烛一同牵走的!”赵万鞋道:“既然曲爷什么都知道,那还问我干嘛?这一问,就是几个月,你不累着,我倒是觉着累了。” 曲宝蟠往墙上看去,墙上用墨画满了一张张人脸,每张脸都闭着眼睛。小桌上,摆着一方砚、一锭墨和一支笔。 “人没长进,画倒是有长进了。”曲宝蟠笑道。 “这是皇上交待奴才的事儿,奴才不敢不办。” “这画着的人脸,怎么都闭着眼睛?” “你说,这做人,什么时候会把眼睛给闭上?” “睡着的时候。” “可睡着了还会醒来,醒了不就把眼睁开了?” “闭着眼不再睁开的,那就是死人了!” “奴才画下的,正是死人。” 曲宝蟠哈哈大笑:“好,画得好!这间租马局的黑屋子,大明朝的时候,就是刑部的凌迟房!在这屋里被‘片’成肉条儿的人,少说也有几百几十,你都把他们的脸给画在墙上吧!听着,画完了,不想画了,就收拾你的东西,该上哪就上哪!” 一把钥匙扔在赵万鞋的脚下:“这是开脚铐的钥匙!”说罢,曲宝蟠往外走去。 “慢,”赵万鞋道,“你是说,我可以走了?” 曲宝蟠回过脸:“不走也行,给自己先画下张死人脸,再一头撞死在墙上,就省得再走了。” 第59章 赵万鞋放下了碗:“这么说,你知道汗血马在哪了?” 曲宝蟠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赵公公!实话告诉你,我留你在这儿,压根儿就没想从你嘴里问出汗血马的下落!汗血马如今在哪,曲爷我知道!曲爷留你,是想弄明白,那个给守宫门的士兵点了穴,打开宫门放走汗血马的白袍子人,到底是谁!” “知道这个白袍子人是谁了么?” “我本以为此人必会来救你,可我想错了,我等了此人这么久,却是白等了一场!” “那个穿白袍的人,没准就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那是什么人?” “死人。”赵万鞋道。 曲宝蟠愣了下,往墙上看去。满满一墙死人的脸! 按着那张纸上的暗示,赵细烛和灯草来到了“租马局”的大门外。 两人从墙角边探出脸来,远远看去,挂在屋檐下的灯笼照出“租马局”三个字的破匾。 赵细烛觉得挺纳闷:“曲王爷怎么会住在这种破屋子里呢?” 灯草道:“马市的老头不是说,曲王爷自从不当王爷了,就在这儿当上马郎中了?” “你说,赵公公会在这里么?” “不知道。” “走,咱们从墙上爬进院去,要是见着赵公公,咱们就把他给救出来!” 两人正要猫着腰往“租马局”的围墙跑去,突然一辆马车驶来,在两人身边停住了。“二位谁是赵细烛?”马夫问。 赵细烛一怔:“我就是!” 马夫道:“请上车!” 赵细烛问:“这是谁的车?” 马夫道:“在下没问雇车的主子是谁。” 赵细烛道:“这么说,是有人雇了车,让你来接我?” 马夫道:“正是!” 赵细烛迟疑着往车上爬去。 “我呢?”灯草喊起来。 赵细烛道:“快上车!” “不!”马夫用鞭一拦,“雇车的主子说了,如果有个叫灯草的人也想上车,就用鞭子把他撵下去。”“叭!”灯草背上挨了一马鞭,跌下了车。 马车飞快地驶走。 灯草从地上爬起,突然笑了。马夫的长竿烟袋已在他手里。 马车在马神庙门外停住,车夫对车里道:“到了,下车吧!”赵细烛跳下车,打量了一会四周,道:“这不又是回到马神庙了么?怎么回事?” 马夫道:“雇车的主子说,把你送到这儿,就没我的事了。” “雇你车的人,到底是谁?” “是个穿白袍子的人。” 没等赵细烛再问,马夫打出一鞭,马车驶走了。 “又是个穿白袍子的人!”赵细烛愣了好一会,四下瞅着无人,见得庙里隐隐有火光闪着,便走了过去,刚推门进去,吓了一跳。 他看见,供案旁有一堆火烧得旺旺的,火边竟然躺着三个人,两女一男! 马儿莫回头 赵细烛蹑手蹑足走近火堆,踮着脚尖打量起这三个睡着了的人:那男的穿着一身皮袄皮裤,腰里挂着个布口袋,一顶灰蒙蒙弯檐呢帽盖地脸上,在重重打着呼噜;那两个女的,穿的是翻着脏乎乎皮毛的羊皮袄,蹬着绑扎着细绳的高腰皮靴,背对背地睡得死沉,两张脸在火光里却是格外漂亮。 “是姑娘呢!”赵细烛对自己道,手足无措起来,不知是该站着还是该退出庙去。躺着的一个姑娘翻了个身。赵细烛惊讶地看到,这姑娘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只木片小风车,从窗口吹来的风掀动了风车叶片,风车转动起来。 赵细烛笑了,走到墙角边,在干草堆里盘腿坐下,轻轻取下木片风车,用手拨弄起来。风车叶片不停地飞转。 玩了一会,赵细烛身子一软,趴下睡着了。 巧妹子蹲在供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新躺下的不速之客。 庙后一间破屋里,一黑一黄一花三匹马在吃着干草。 黄马和花马在说着话—— “看来,咱们又该往回走了。” “主子们要找的汗血马,找到了?” “想必快了。” “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小睡了一会,梦见那匹汗血马了。” “它在哪儿?” “就在庙门口站着。” “其实,我也做了个和你相同的梦。” 突然,站在一旁的黑马“咴咴咴”地笑了起来。 黄马和花马回过脸看着黑马,一脸严肃。 “你笑什么?” “笑二位聪明,主子们还不知道的事,你们全知道了。” 黄马和花马也“咴咴咴”地笑了。 可它们只笑了一半就打住了,侧耳听起来。一阵诡异的“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三匹马的头都渐渐仰了起来。 那马蹄声竟然响在屋顶上! 庙殿里,巧妹子猛地抬起脸。庙殿的瓦背上响着马蹄声,就像是有一匹马在瓦面上不慌不忙地走着。 巧妹子从供台上跳下地,摇起了金袋子。金袋子一下坐起,把手按在了枪套上:“怎么了,巧妹子?”巧妹子吱吱地叫着,指着头顶。 金袋子抬脸朝头顶看去,高高的殿梁上,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了?”金袋子问巧妹子。巧妹子慌张地做着马蹄蹬动的动作。金袋子意识到什么,悄悄站起,拔出了枪,往墙边闪去。 马蹄声在瓦面上静了一会,又响了起来。 金袋子闪到窗下,猛地一跃,身子破窗而出,顺势打了个滚,人已站起,双手握着枪,对准了瓦面。 微黄的月色轻笼着瓦面,瓦草萋萋,根本就没有马的影子! 金袋子转着身子找了起来。四周一片宁静,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二声狗吠。他的手垂下了,又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瓦面,大步走回庙殿。 风筝和风车已经醒了,站在火堆边看着庙门。 风车问:“外头出了什么事?” 金袋子把枪插回枪套:“睡吧,外头没事。” 风筝道:“外头没事,可里头有事了。” 金袋子的目光落在躺在墙角边的赵细烛身上。“他是谁?”金袋子问。 两姐妹摇头。 “喂!你是谁?”满身蒙着灰土的赵细烛被风筝踢了一脚。赵细烛翻了个身,没醒来,身子仍卷缩成一团。金袋子拔出刀子,用刀尖戳了一块红炭,点着了烟,道:“是要饭的吧?”风筝道:“不像。要饭的手里怎么不拿着碗,拿的是风车呢?” 风车突然感觉到什么,摸了下头发:“我的风车呢?”目光停在了赵细烛的手里,叫了起来,“风车怎么在他手里?”她对着赵细烛的身子也踢了一脚,大声喝道:“喂!快起来!你到底是谁?” 赵细烛被踢醒了,猛地坐起,惊声:“我在哪?我……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的声音淹没在一声长长的马嘶里。马嘶声刚落,庙门猛地打开了!一股风卷了进来!巧妹子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叫! 赵细烛、金袋子、风筝、风车回脸朝庙门看去,全都惊呆了! 一匹雪白的汗血马像石雕似的站在庙门外! 风筝和风车几乎同时喊出了声:“汗血马?” 两姐妹向汗血马奔去。 庙殿顶上,鬼手站在瓦面上,风掀打着她的宽大的白袍哗哗作响,一纵身,无声地飞落下去。她似乎要吸引着谁,缓缓地展开身形,墙上顿时出现了影子马。 影子马在墙上飞快地闪过,倏忽不见。 果然,在庙殿的一处黑暗中,一支枪在对准着鬼手。 拿着枪的曲宝蟠向鬼手追去。 庙门边,汗血马在蹬着蹄子,风筝和风车紧紧抓住了马缰,欢声喊道:“是它!是它!是咱们的汗血公马!” 两人紧紧地抱住汗血马的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宝儿?”赵细烛也喊了起来,奔向汗血马。 他的后脑勺突然被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抵住了,他缓缓回过脸来,发现抵着自己脑袋的是一支手枪。“喀”地一声,金袋子打开了手枪机头。 “那是我的马!”赵细烛对着风筝和风车大叫道,“你们别动它!别动它!” 金袋子抬起手,对着赵细烛的肩头重重打了一枪托,赵细烛身子一晃,昏倒在了地上。 “砰!”一声尖峭的枪响从庙外传来。 两姐妹一惊,急忙用身子护住了汗血马,朝金袋子看去。金袋子已经冲出了门。“砰!砰!”又是两声尖峭的枪声传来。 金袋子冲出门,瞬间惊呆了! 残破的长墙上,一匹怪异的影子马在奔驰着,子弹射出的发绿的火花在影子马的身后一朵朵爆起!显然,子弹在追射着墙上的马影子! 金袋子贴身在墙角,四下看着,除了马影子,却是怎么也看不见马,甚至连那打枪的人也像是隐了身,只见一朵朵火花爆起,见不到打枪的人。 金袋子掏出枪来,向射出子弹的大树下闪去。 又是两朵绿火在墙上爆起。金袋子屏住气,双手握枪,摸向大树。墙上的影子马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嘶声,突然消失了。金袋子壮起胆,对着空空的残墙大声喊问:“哪来的马?”回答他的是风的呼啸声和远去的蹄声。 他猛地腾身,对着那刚才还在射出子弹的大树背后猛地抬起了枪,重声喝道:“放下枪!” 一片死寂。“咚”地一声,一把手枪落了地。 落枪的人是金袋子自己! 面无人色的金袋子怔怔地看着大树,树旁,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具四肢残缺的石马! 不远处,手里拎着枪的曲宝蟠失望地走了出来,解下了拴着的马。 第60章 他骑上了马,仍心有不甘地往身后的马神庙看着,咬关咬得铁紧,自语道:“我会得到的!会的!”渐渐的,从他的脸上浮起了冷笑。 他勒过马,向着黑暗驰去。 庙门前,金袋子从庙后的破屋里牵来了三匹马。风筝和风车闻声走出庙门,看着脸色惨白的金袋子。“金爷,出什么事了?”风筝问。 金袋子问:“白马呢?” 风车道:“拴在庙里。” 金袋子眉一颤,匆匆将三匹马栓在树上,拔出枪,快步向庙门里走去。 “你到底见上什么了?”风筝道,“你说呀!”金袋子重重地拨开两姐妹,冲进庙去,看着空荡荡的庙殿,惊声:“马呢?” 风筝道:“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金袋子重声:“我问的是马!马在哪?” “你急什么?”风车道,“在菩萨后头的柱子上拴着!” 金袋子奔到菩萨后头,见白马拴在柱子上,这才长长地松下了一口气,把枪插回枪套。“你到底看到什么了?”风筝追问。 金袋子道:“相信鬼吗?” 两姐妹相视了一眼,没作声。金袋子道:“我要是告诉你俩,金爷见到鬼了,你们信么?” 两姐妹又相视了一眼,仍没作声。金袋子自嘲地笑了下:“庙里不是说鬼的地方。收拾一下,现在就离开。看来,这地方不干净。” 风车看着金袋子的脸:“你真的见到鬼了?” 金袋子道:“怪金爷多嘴,什么也别问了,走吧!”从柱子上解下汗血马的缰绳,扔给风车,“牵上,千万别松手!”说罢,他朝庙门口走去。 “你们听!”风筝突然抬起脸,看着头顶,“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金袋子和风车抬起了头,看向殿瓦。瓦面在喀喀地轻响着,显然是有东西在走动。“是马蹄声!”风车道。她的话音刚落,金袋子的枪已闪电般地掏了出来,对着头顶的瓦连开了三枪! 叭!叭!叭!随着三声枪响,瓦上出现了三个小窟窿,射出三道月光来。 瓦面上,月光的清辉下站着的是戴着马脸面具的白袍人鬼手。她垂下脸,透过三个枪眼看向庙里。 她看见的是三张仰抬着的惊诧的脸。 一抹曙光出现在地平线上。不知从哪儿传来马帮和驼帮悠长得有些苍凉的铃声。皇城郊外的第一缕晨光在铃声里渐渐呈现。 庙门外,一白一黑一黄一花四匹马拴在四棵树上。金袋子一边给马喂草料,一边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巧妹子蹲在残墙上,也在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周遭。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马嚼草的声音悦耳至极。 庙里,残破的香炉燃着残香,清烟袅袅。供台上,人身马面的马神菩萨在清烟里端庄地坐着。风筝跪在地上,对着马神磕着头。风车站在一旁,在默默地看着头顶上的那三个枪窟窿。 “风车,”姐姐抬起身,“你怎么不跪?” “不想跪。” “在看什么?” “看金爷打的三个枪眼。” “还在想着这事?” “我想不通,”风车收回目光,“这庙顶上,为什么会有马蹄子的声音?” 风筝:“可能是咱们听错了,马怎么会跑到瓦面上去呢?风车,听姐姐话,给马神跪下吧,姐姐知道,你也有许多话要对马神说……” “不,我没有话对马神说。”风车又抬起了头,看向三个透亮的窟窿。 “风车!”风筝重声道,“跪下!你难道没有想过,要是没有马神,汗血公马会来到咱们身边么?不管怎么说,你总得谢谢马神!” 风车咬了咬唇,在姐姐身边跪下了。 庙外的树边,四匹马在说着话。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有马在问宝儿。 “被人送来的。”宝儿道。 “是个穿白袍的人送你来的。” “你是套爷的马,叫魏老板?” “这名字好听么?” “只要是主人取的名字,都好听。” “你叫宝儿?” “是的,叫宝儿。你们叫什么?” “主人还没有给咱们取名。” “你们二位一定会有名字的。没有名字的马,死了,就不会有墓碑。” “谢谢宝儿的吉言。” 庙里,风筝眼里含着眼水,对马神道:“马神菩萨,我知道,汗血马一定是你送来的!这世上,只有你才知道风筝和风车为什么要找到汗血公马。如今汗血公马找到了,爷爷他,布先生他,还有那死在马牙镇的好马魏老板,就能在地底下闭上眼睛了!我和风车在这儿……谢您了!求您再在暗中相助,帮咱们平平安安地把汗血公马送回天山草原!”她眼里涌着泪,对着马神菩萨又深深磕下头去。 “马神!”风车突然大声道,“你要是真能开口说话,就告诉我,这瓦面上,为什么会有马蹄子声?” 马神无言。 “在瓦面上的不是马,是人。”突然,她们身后响起男人的说话声,两人一起回过脸去。 脸色苍白的赵细烛正站在那三道从瓦上射进的阳光里。 树下,四匹马在默默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四个人。 “你到底是谁?”金袋子阴着脸问赵细烛。 赵细烛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你们先告诉我,你们是谁?” 风车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是风车,她是我姐姐风筝,这个拿枪打你的是金爷,这头猴子是巧妹子!” 赵细烛道:“你们对马神菩萨说,要把汗血马送回天山草原去,这话可是真的?” 风筝道:“在菩萨面前,能说假话么?” 赵细烛道:“这么说,你们也是来京城找汗血马的?” 金袋子道:“别废话了!你到底是谁?” 赵细烛道:“我是赵细烛。” 金袋子道:“赵细烛是谁?” 赵细烛道:“是黑小三。” 金袋子道:“黑小三是谁?” 赵细烛道:“是我。” 金袋子道:“赵细烛!不,黑小三!金爷问你,你认得这匹白马?” “它是宝儿!”赵细烛兴奋地道,“是我把它从宫里送出来的!” 金袋子、风筝、风车全都怔住了。 庙前一条小河边,四匹马在喝水。金袋子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扫视着赵细烛,问:“你是宫里的人?”赵细烛重重地点头。金袋子又问:“阉人?” 赵细烛的眼睛里出现了阴影。 金袋子笑了:“你真是太监?” 赵细烛的脸上流露出苦涩,点了点头。 风筝和风车在往皮囊里灌水,相视了一眼,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风车在风筝的耳边问:“什么是太监?” 风筝摇摇头。金袋子瞪了两姐妹一眼:“别这么小声说话!太监就是阉人,阉人就是……”他笑了起来,在两人的耳朵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两姐姐目瞪口呆。 赵细烛的脸苍白得更厉害,看着两姐妹,眼里又蒙上了泪水。他尽量不让泪水流出眼眶,便强挤出笑来,道:“你们真要是来找宝儿的,就给马神菩萨再发个誓,说没有骗赵细烛,你们就……就把宝儿领走吧!” 风筝和风车看着赵细烛的脸,目光里渐渐浮起了信任。赵细烛也看着两姐妹,强让自己笑起来,可是,越是让自己笑却越是心酸,泪水再也忍不住,两股晶亮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说不清泪水是为马流的,还是为自己流的。 黑马、黄马和花马从倒映着的水影里发现,身边的白马眼里蓄满了泪水。 京外沙河岸边长堤长满枯草,一群水鸟掠河飞起。流淌着的河水倒映着行走着的四匹马和三个人的影子。风筝、风车和金袋子牵着四匹马,沿着数天前的来路往回行走着。远远的,一条瘦瘦的人影在跟行着,从走路的样子可以看出,跟行着的人是赵细烛。 从河面的一条小船上传来拉京胡的声音,一个老渔翁坐在船头上,边拉边用粗嘎的嗓子唱着戏:“……俺前世投错了胎,投着了一匹打仗的马!吃腥草,挨血鞭,一出那行辕门,当头飞来了穿颅箭!……” 金袋子、风车、风筝侧脸听着渔翁的唱戏声,脸上都苦涩地笑了。 太阳旺起来,赵细烛远远地跟行着,布满尘土的脸上全是一道道汗沟。弯曲的土路从远处低矮的地平线上一直延伸过来,像一条黄色的带子;几抹村庄几棵老树,还有冬日里如铅的云块和几只飞掠而去的寒鸟,这一切都在赵细烛心里增添了一种别离的惆怅和深深的失落。 他用袖子抹着汗,拔了束蒿草,扎住破了底的鞋子,快步跟了上去。 河水在暮色里渐渐暗了下来,落在河水里的马和人的影子渐渐看不清了。月亮上来,河面一片银鳞似的波光。 堤上,赵细烛在远远地跟着前面的四马三人。 日如悬镜,又是一个有太阳的白天。金袋子抬脸看看天,对两姐妹道:“等过了皇陵,就算出京了。可别等着了天上飞来乌鸦,要不,这一路就不顺了。”回身朝赵细烛望去,咕哝道,“都一天一夜了,他怎么还跟着?” 风车停下了步,往远处的赵细烛看去。 金袋子道:“怎么不走了?” 风车道:“我有话问他。” 风筝也停住了步,道:“让他回城吧,等他跟出了关,再让他往回走,就为难他了。” 金袋子把手伸向袋子,掏出了一颗石子,对着远处的赵细烛露出了一丝冷笑,把手抬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第61章 风筝一把抓住金袋子的手,“你想打他回去?” 金袋子道:“打断了他的一条腿,他的脚爪子就停住了!”“啪”地一声鞭响,风车冷不防地抽出一马鞭,把金袋子手里的石子打落在地。金袋子咧开干燥的嘴皮子笑了起来:“有种!能把金爷手里的石子给打下的,只有你这条鞭子!”脸猛地一沉,一把夺过风车手里的马鞭,喀哧一声折断,扔得老远。 远处,赵细烛也站停了。 风车对着赵细烛大声喊:“你过来——!” 土堤上的一个破草棚孤立在寒风中,马在破棚子边吃着草。 赵细烛站在宝儿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吃草。他的两只鞋子都已经走秃了鞋脑袋,脸上全是一道道的尘土。 “为什么还跟着?”风车冷声问道。 赵细烛不作声。 风车从背着的大布袋里掏出个干硬的馕,掰了一块递给赵细烛:“你变哑巴了,怎么还不回我的话?” 赵细烛接过馕,用力咬了一口,道:“好吧,我把心里的话,说了吧。在御马房,我向索大人的死尸发过誓,要亲手把宝儿送回天山。对死人发下的誓,是不能改口的。再说,我要是把宝儿扔下不管了,对不起索大人不说,也对不起赵公公……” 风车问:“索大人是谁?” 赵细烛道:“是那个夺了宝儿,又要把宝儿送回天山的大人。” 风筝问:“赵公公是谁?” 赵细烛道:“是养心殿的总管公公,是他老人家把索大人领到了御马房,吩咐我把宝儿给送回天山草原去。” 风筝道:“你是不相信我们能把宝儿带回天山?” 赵细烛道:“我只有亲眼看着,才能相信。” 风车道:“你是铁了心要跟着我们走了?” 赵细烛点点头。金袋子在吸烟,道:“你不觉得你是个累赘么?” “我不是累赘,”赵细烛从腰里抽出黑管,憨厚地笑道,“我会吹黑小三,你们走累了,我给你们吹上一曲,保准你们就不累了……” “别说了!”金袋子重重地扔了卷烟,打断赵细烛的话,“我问你,你跑得过马么?”赵细烛摇头:“没跑过。”金袋子骑上了黄毛老马,对着风筝和风车摆了下手,两姐妹骑上了黑马和花马,风车牵起了汗血马的缰绳。 “你们……真要扔下我?”赵细烛把咬在嘴里的馕取出,惊声问。 风车说:“黑小三,你回城吧!要是有缘,咱们还能见面的!”说罢,她一夹马腹,带着汗血马往前驰去。 金袋子和风筝也一左一右地护着汗血马,向前驰去。四匹马扬起的滚滚黄尘淹没了赵细烛的身影。 赵细烛怔怔地看着远去的宝儿。许久,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声:“宝儿——!”他撒开腿向前追去。 长堤上,赵细烛喘着大气拼命追着。前头的人和马早无无望,黄黄的日光照在堤上,尘土被风刮起,遮天盖日。 “宝儿!宝儿!……”赵细烛在黄尘里嘶声喊着,仍在拼命地追赶。 他的一只破鞋子掉了。他索性把没掉的那只鞋子也扒了,赤着一双脚往前跑去。 月光下,赵细烛绝望地走着,走得摇摇晃晃。 河面又传来拉京胡的声音,老渔翁坐在船头在粗哑地唱京戏:“……只求那天下太平,四表无事,解甲卧鼓,散马休牛……” 赵细烛拖着两条沉重如铅的腿,踉跄着往前挪动不止。 见到一处有火光的土坡时,赵细烛爬了上去。他看见,在不远处,烧着一堆篝火。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篝火旁站着风车、风筝、金袋子,还有那四匹马!显然,他们在等着他。 赵细烛慌慌忙忙地从地上爬起,支着膝盖,往前奔去。坡前,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再要迈腿,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乱石上。 篝火熊熊。风筝手里的水葫芦从赵细烛的脸前放下,赵细烛抹着嘴上的水,喘着气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会等我。” 风筝道:“我们在这儿等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赵细烛道:“你们定是改主意了,让我来牵宝儿!” “不对!”风筝道,“我们在这儿等你,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汗血马是你从皇宫里带出来的,我和风车,还有爷爷他们,该对你说声谢谢。” “谢谢?……你是说,要谢……我?”赵细烛惊奇地看着风筝,又看了看风车和金袋子。 “是的,得谢你。”风筝道。 赵细烛真的不敢相信,这世上还会有人对他说一声谢谢。他的眼眶里浮起了泪光,站了起来,走到宝儿身边,把自己的泪眼藏在黑暗里,一边抚着宝儿的脸,一边道:“你们都别谢我,其实……其实,该谢一个穿白袍的人……是这个人,从麻大帅的军营里救出了宝儿,又把宝儿送到了马神庙……这个人,一定是知道你们从天山来找宝儿的,就把宝儿给你们送来了……还有一个人,你们也该谢他,他就是赵万鞋……要是没有他,宝儿就不会被送出宫门……还有一个人,叫灯草……他还是个孩子,今年才十二岁……是个在天桥要饭的孩子……他听说宝儿不见了,就冒着死去了麻大帅的军营,盗出了一匹白马……这匹白马虽说不是宝儿,可灯草对宝儿的心意却是尽到了。……还有一个人,他就是索王爷,他告诉我,当年,是他从天山抢了宝儿,现在他后悔了,让我把宝儿送回去,他求我的时候……对我这个在宫里当奴才的人下了跪……为了让我答应他,他自己用手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你们更要谢他,他叫布无缝,为了宝儿,他用炸药……炸死了自己!” 泪水从赵细烛的眼里滚滚而下。 风筝的眼睛红了:“这个叫布无缝的人,就是我们两姐妹的爷爷!你是看到爷爷用炸药……炸死自己的?” 赵细烛抹了抹泪,点了点头。 风车的眼睛也红了:“爷爷……现在在哪?” 赵细烛道:“我和赵公公一起,把布无缝,不,把你们爷爷埋了,就埋在御马房草料场的边上。他是为了马死的,不能委屈了他,把他埋在马厩边,也算是……让他和马在一起了。” 风车走到汗血马身边,捧住了马脸,道:“马,你告诉我,这都是真的么?啊?都是真的吗?” 汗血马滚下泪来,泪水打湿了风车的手。 风车抱着马颈失声痛哭起来。 人和马行走在厚厚的尘土里。赵细烛仍在一脚高一脚低地跟行着。“你又多送十里了,”风筝道,“回去吧。往后,我和风车再来京城,一定会来见你。” 赵细烛一脸苦求:“再送十里吧,送完了这十里路,我就回去。” “不行!再这么十里十里的送,你就不往回走了。” “那就……再送三里吧?” 风筝和风车交流了一下目光,对赵细烛点了点头。四人四马继续往前走去。 远远的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四人回脸看去。一列骑兵驶来,马蹄扬起满天尘土。“来兵了!”风筝惊声。两姐妹脸色变了,看着金袋子。 “沉着气!”金袋子沉声道,飞快地从地上捧起干土,撒在宝儿的身上,又飞快地从皮袋里掏出一个像佛手似的木扒子,往一个油纸包里搅了搅,将木扒子在宝儿的背上、肚上拉动了起来,只一会儿,木扒子便画出了一根根“胁骨”,膘肥体壮的宝儿顿时变成了一匹满身灰土、肋骨嶙峋的老马。 赵细烛、风筝、风车看得呆了。 骑兵愈驰愈近。金袋子把木扒子收起,悄悄摸住了腰间的枪柄。 骑兵们一声呼啸,停下马来,绕着马和人看了好一会,目光停在了宝儿身上。金袋子的手悄悄打开了手枪的机头。 赵细烛、风车、风筝悬着心看着骑兵。骑兵没看出破绽,鞭声一响,又呼啸着长驰离去。四人松下口气,风车去牵宝儿,“等等,”赵细烛突然喊,脱下自己的外衣,奔到宝儿身边,擦起了宝儿身上画着的“肋骨”,道,“我听打马掌的师傅说,马不能沾脏,要不,会长癞疥……” “住手!”金袋子一把抓住赵细烛的领子,重重地推开,沉声道:“想让这匹马活着回天山,就得这样!” 赵细烛坐在尘土里,脸上布满了惊愕。 驿道旁的一座老石桥挂着枯藤。 赵细烛站在桥下,看着牵着马走上桥去的一行人。他知道,在这儿真的要与宝儿他们分手了。宝儿在桥上朝赵细烛一次次地回过脸来。赵细烛泪蒙蒙地笑起来,摆着手喊:“宝儿!路远,要走好啊!别回头了,走吧,走吧!要是你还记得我,就……托个梦给我!” 牵着宝儿的风车站停了,看着桥下的赵细烛,道:“黑小三,你走吧,我和姐姐,还有金袋子,会照顾好它的。” 赵细烛回道:“我这就走,这就走……”垂下脸,一步三回头地往堤下的一条小路走去。 桥上,风筝、风车、金袋子、巧妹子,还有四匹马都在目送着他。 赵细烛的脚却是越走越慢,回过身来,大声喊道:“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风筝大声道:“你说吧!” 赵细烛把手掌在嘴边合成喇叭状,喊道:“宝儿的名,是我给它取的,你们……也能叫它宝儿么?” 桥上,三人沉默。“能!”风车大着声回答。 赵细烛舐着干裂的嘴唇,笑了。 风车喊问:“为什么给它取名叫宝儿?” 第62章 赵细烛大声回话:“我小时候,我爹就叫我宝儿,我知道是爹把我当成了宝才这么叫着的,这个名,我觉着,是世上最好的名。” 风车用力喊道:“是的,是世上最好的名!” 赵细烛道:“我……我还能再给宝儿说句话么?” 风车道:“你想说什么,都对宝儿说吧!” “只有一句话!”赵细烛快步朝桥上奔来,奔到宝儿面前,看着宝儿的脸,嘴唇动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宝儿的瞳仁里映着赵细烛的脸。恍惚中,它与赵细烛说起了话—— “黑小三,我和你还能再见面么?” “不能了。你一走,我和你就是……永别了。” “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可是,你怕说出口,会让我难过,所以你不愿说了,是么?” “是的,我怕说了会伤你的心。” 宝儿的眼里泪水在打晃。 “黑小三,你走吧,我会托梦给你的。” “宝儿,你又哭了。” 赵细烛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块帕子,拭去了宝儿的泪水。 “都说心善的人泪多。可我现在才知道,马儿也和人一样。……宝儿,出了京,风沙就大了,路上要是有沙子吹进了你的眼睛,风筝、风车还有金爷,都会替你把沙子擦去的。这一路走,你要是想到伤心的事儿哭了,他们会劝劝你别哭。我听打马掌的师傅说过,马流泪就好比人流血,流多了,身子就枯了。宝儿,别流泪,记住我的话了么?” 宝儿点着头,泪眼看着他。赵细烛的鼻子又一酸,急忙拍拍宝儿的颈,回身飞快地跑下了桥。 赵细烛不敢再回头,拼命地跑着,越跑越快。 桥上的三个人全都愣着,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赵细烛会和汗血马对起了话! “他好像和汗血马在说话。”风车道。 风筝道:“我怎么没听见?” 金袋子道:“人通了马性,就能对上话了。人和马说话,说在心里,旁人谁也听不见。” 风车道:“可我听见了!” 风筝道:“风车,别胡思乱想了,咱们上路吧!” 三个人、四匹马、一头猴默默地看着越跑越远的赵细烛,看了好久,赵细烛的身影在他们的视线里渐渐变小、渐渐消失。 金袋子从布袋里摸出一根红布条,把宝儿的一络白鬃扎住,拍拍马颈道,“走吧,今日该是你的好日子。”他又看了看天,道:“趁着乌鸦还没来,咱们走吧。”牵着自己的黄毛老马和那匹花马,下了桥,巧妹子跳上了黄马的鞍子。 风筝牵起“魏老板”,走下桥去。风车手里牵着宝儿的皮绳,还在看着赵细烛离去的那条小路。“风车,别看了,走吧!”姐姐已在桥下喊。 风车从背着的大布袋里取出木片风车,插在头发上,扯了下珠绳,风车叶片飞快地转动起来。她一步三回头,牵着宝儿下了桥。 人和马谁也没有发现,穿白袍的鬼手一直在远远地看着他们。 将自己裹在白袍里的鬼手站在长满蒿草的土坡边,透过白色的马脸面具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狂野的大风在掀动着她的宽大白袍。 人和马越走越远。天空时明时暗,巨大的云影在冬日枯黄色的旷野上像马群似的奔驰。 高坡草丛间,鬼手久久地目送着汗血马远去,远处的地平线上,人和马的影子已经细小如豆。风在吹摇着蒿草,一条细长的人影落在草上。 鬼手也许早就感觉到了身后有人,身子却是一动没动,一只套着马蹄套的手摸向了腰间。 “叭!”地一声枪响,鬼手脚边的蒿草溅起一片叶屑。显然,这一枪是警告! 鬼手摸枪的手垂下了,缓缓回过身来。站在蒿草丛里开枪的人,是白玉楼! 坡边岩石后,躺在岩石下的赵细烛猛地被枪声惊起。 他惊慌地爬起身,往草外看去。 白玉楼手里拿着一支左轮手枪,枪口对着鬼手的马脸面具,道:“我已经跟踪你好久了!” “是么?”穿着白袍的鬼手开了口,声音像马叫一样粗重而短促,“你是谁?” 白玉楼道:“你的声音不像是人的声音!” “我本不是人。” “我对你是人还是鬼,或者是马,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被一个人跟踪了那么久,而没有把这个人给杀了?” “你说的这个人,是曲宝蟠。” “对,是曲宝蟠!”白玉楼道,“曲宝蟠欠着我的钱,所以我一直在跟踪他,可我没有想到,这个医术高明的马郎中,竟然也在跟踪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 “你怎么知道曲宝蟠在跟踪我?” “在马神庙,要不是你身形变得快,曲宝蟠的子弹就已经把你打成了蜂窝!” “我不杀曲宝蟠,是因为我杀不了他。” “不对!你能从麻大帅手里把一匹宝马给夺走,那么,这世上,你想杀谁,更是轻而易举了!” “你确实是在跟踪我。能跟踪我这么久而没有被我发现的人,你是第一个。” “所以这会儿你一定在想,今天该是你的死期了?” 岩石后,赵细烛看得心悬气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正相反!”鬼手道,“我不仅没有想到死,而且还想到了交上一个朋友。” 白玉楼道:“你是说,你和我,会在这儿交上朋友?” “这正是你的想法。” 白玉楼沉默了一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你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刚才这一枪,打的就不会是草了。” 白玉楼笑了起来:“男人不该死在女人的枪下。我叫白玉楼,你叫什么?” 草丛里猛地敫然有声,厉如老枭。白玉楼回脸看去,一只灰枭扑翅飞起。等她再回脸看向白袍人,却是不见了身影。 白玉楼腾身落下,身子已是稳稳地站在了白袍人面前。 “为什么不敢说出你的大名?”她冷声道。 鬼手道:“你真想知道?” 鬼手和跳跳爷 白玉楼道:“如果你是男人,就不该这么问我!” “好吧,你听着!”鬼手道,“本人姓马,名影子。” “马影子?”白玉楼笑了,“很好!马影子先生,能取下你脸上的面具,让本小姐看一看你的尊容么?” “不能。” “为什么?” “这世上,不是每张脸都是能让人看的。” “你很丑?” “不丑。” “你很漂亮?” “很漂亮。” 白玉楼笑了一下:“如果我刚才一枪打死了你,我就能取下的面具了。” “可你没有打死我。”鬼手道,“不过,你要是真的打死了我,你就不会再取下面具了。” “这又为什么?” “一个死人的脸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你一辈子都这么戴着面具么?” “我会解下它的。” “什么时候?” “该解下的时候。” 岩石后,赵细烛在草里爬着,爬近说话的两个人,趴在深草里,侧着耳朵听下去。 “告诉我,”鬼手的眼睛深藏在面具里,“为什么要交我这个朋友?” 白玉楼道:“你终于这么问我了。好吧,我直说吧!我白玉楼本不是个喜欢马的人,我喜欢的是枪,可这些日子,我不能不喜欢马了。我说的当然是汗血马!麻大帅为这匹马差点疯了,曲宝蟠为这匹马也正在疯着,刚才你送走的那伙人为了这匹马不远万里跑到了北京,也是一帮子正在发疯的人!还有布无缝、索望驿、套爷,甚至还有宫里的两个太监,再外加一个天桥的小叫花子,等等等等,这一干五花八门的人物,全都为这匹马在疲以奔命,在你争我夺,在舍生忘死!这一切,就不能不让我白玉楼觉得好奇,一匹马竟然值得如此兴师动众,那么,这匹马就一定不是一匹凡马!” 鬼手道:“你说对了,它不是凡马,是天马。” “正因为它是天马,所以你就把它交给了从天山来的人?” “天马本来就该回到天山。” “简而言之吧,我白玉楼交你这个朋友,只是想让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得到那匹受你保护的汗血马?” “你想得到汗血马,那很容易。” “怎么容易法?” “把我杀了。” “你很痛快!”白玉楼的手枪抬了起来,对准了白袍人,“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成全你!” 岩石后,赵细烛惊得站了起来,突然,他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从岩石后头走了出来! “放下枪!”赵细烛对着白玉楼大声道。白玉楼没想到这儿会有人,猛地回头。她的眼睛打量着赵细烛好一会,笑了:“是你!一个被人使唤着的小太监!” 赵细烛大声道:“你不该打死一个救马的人!你不该打死他!” 白玉楼冷声一笑,把枪口移了过来,对准了赵细烛的眉心:“你在宫里也是这么对主子说话的么?” “现在不是在宫里,宫里已经没有主子了!” “这么说,你是要救下这个穿白袍的人了?” “是的!是这个人救下过宝儿,凭这,我也要救他!” “就凭你手里的两块石头?” 赵细烛的脚一步步向白袍人挪去,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白袍人面前,看了看手里的石头,失望地掷了,抬起脸对白玉楼大声道:“石头救不了人,可我的脑袋能救人! 第63章 告诉我,你的枪里,有几颗子弹?” 白玉楼道:“六颗。” 赵细烛道:“那就把六颗子弹全往我的脑袋里打,等你打完了子弹,我也算是把这个人给救下了!” 白玉楼笑了,道:“你的脑袋,还需要打六颗子弹么?要是你不想死,现在退开还来得及!” “不!”赵细烛惨白着脸道,“赵公公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死没什么好怕的。” 白玉楼道:“看来,你是真的想要陪死了?” 赵细烛一脸豁出来的表情:“实话告诉你!我赵细烛没能亲自把汗血马送回家去,我就不配再做人!现在,我不仅不怕死,而且还想找死!前些日子,我让天桥的锯人箱子把我锯死,可那箱子锯不死我,我就一直耿耿于怀!你现在开枪打死我,就是在成全我!索王爷托下的事,已经有人在办了,也就是说,我赵细烛哪怕现在就死了,也不会再有半点儿抱怨了!开枪吧,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枪里的六颗子弹全往这儿打进去!”他指着自己的眉心。 “不,”白袍人在赵细烛的身后平静地道,“她打不死你。现在,谁也不会死在她的枪下。” 白玉楼冷声:“你在小瞧我的枪法?” “不,是有人不想让你开枪。”白袍人道。 “此人是谁?” “你身后的人。” 白玉楼猛地回身看去,吃了一惊。一个骑在马上的男人正在默默地看着她。 “邱雨浓?”她失声道。 就在这一瞬间,白袍人点了赵细烛一穴,夹起了赵细烛,飞身上了岩石,一纵身落下,落在了一匹马上。 马向着高坡下冲去! 白玉楼冷笑着看着白袍人远去。“你为什么来这儿?”她收回目光,问邱雨浓。邱雨浓扶了扶眼镜:“在问我么?” “当然是在问你!” “其实,你是在问我腰里的枪。” “是的!”白玉楼厉声道:“他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枪?” “我的枪,决不会砍向一个蒙着脸的人。”邱雨浓的西服大衣在风里掀动着。 “为什么?” “枪射无脸之人,是枪的奇耻大辱。” 白玉楼笑了,收起枪:“看来,我们能成为朋友。我喜欢你的这把知耻之枪!说吧,为什么跟着我?” 邱雨浓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莫非你也要帮我夺马?” 邱雨浓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白玉楼走向自己的马,跨上鞍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邱雨浓一眼,长驰而去。 邱雨浓看着白玉楼的背影,一夹马,跟了上去。 大风从旷野吹来,坡上草浪滚滚。 白袍人夹着昏迷不醒的赵细烛进了马神庙,把赵细烛放在一堆干草上。庙里静悄悄的,只有香炉里在冒着一缕清烟。白袍人把脸上的面具摘下,看着躺在干草上的赵细烛,看了好久,低语道:“没想到,我鬼手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救我之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 她长长吐了口气,重把面具戴上,走出了庙门。 马神菩萨的身后,站着跳跳爷。 跳跳爷终于看到了鬼手身穿白袍的样子,一脸惊色,也追了出去。 干草堆里,赵细烛醒来,猛地坐起,打量着四周,惊奇:“我怎么又回到马神庙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只穿着一只鞋子,急忙找起来,目光落在马神菩萨的手上。 马神菩萨的手上托着一只鞋子!赵细烛看着鞋,明白了鞋的意思,笑了:“准是白袍人让我在这儿等着赵万鞋公公!” 他跳上供台取下鞋,给自己穿上。 麻大帅军营外,一匹马驰来,骑在马上的是曲宝蟠。 曲宝蟠在哨卡前停住马,把一张名帖递给哨兵,大声道:“本爷是麻大帅帖请的客人!”哨兵看了名帖,敬礼放行。曲宝蟠鞭了一下马,马朝军营里驰去。 麻大帅行辕外,曲宝蟠停住了马。副官邱雨浓已在迎侯,见曲宝蟠下了马,将马靴重重一叩,行了个军礼:“副官邱雨浓!” 曲宝蟠笑起来:“哈哈!这不是雨浓老弟么?几年不见,你还是一身东洋鬼子的味儿!”邱雨浓一脸肃然:“曲王爷该这么说:雨浓这一身,不是东洋鬼子的味儿,而是陆军士官的威仪!” 两人都大笑起来。曲宝蟠道:“看来,你在麻帅手下混得不坏!瞧你这身打扮,赶得上当年袁世凯当大总统那会的一身行头了!” 邱雨浓道:“如今跟着麻大帅吃粮,图的就是这一身好料子服!——曲王爷请!”卫兵将门帘一挑,曲宝蟠随邱雨浓走进了门。 曲宝蟠打量着挂了一墙的战马图,笑道:“麻爷还好这一口?麻爷人呢?” 邱雨浓道:“麻大帅在看木偶戏,请曲爷在此稍候。” “听说,麻爷把天桥的一个木偶班给请到军营来了,真有这回事?” “押来好几个月了,麻大帅天天要看上一场。” “是么?天天看上一场?可没听说木偶班的戏目折子能拉成洋片?” “不瞒曲爷,麻大帅不看别的戏目,看的就只有一出:汗血宝马!” 曲宝蟠脸上的肌肉隐隐一抖,笑道:“不至于吧?几个月天天看同一出戏,这不成戏痴了?” 邱雨浓道:“麻爷痴的不是戏,是马。” 正如邱雨浓所说,此时的麻大帅正在军营的一间大空房里看着鬼手和跳跳爷的戏。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被他“请”进兵营来的这两个戏子,用的是什么办法悄悄地离开兵宫,又悄悄地返回兵营。 戏场设在一间大礼堂般的偌大空房里,只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只坐着麻大帅一个人,麻大帅面对的只有一块巨大的幕布。 幕布里响着一片急锣声,却是久久不启幕。从锣鼓声中可以听出,演绎的正是一场古代的马战前奏。锣鼓声突然停住,幕里传出马嘶声声。 麻大帅的手缓缓抬了起来,重重地打了个响指,顿时,大门和大窗全都乒乒乓乓地打开了,出现在门窗外的竟然是几十头肃然站立着的军马!不用说,这些军马都是麻大帅请来看戏的客人! 麻大帅击了下掌,锣鼓声又骤然响起,幕布启开。 幕里是一个搭得很精致的木偶戏台,小幕缓缓分开,一群木偶马出现在台上,随着一阵急促的鼓声,骑在马上的将军开打起来。 响起鬼手的唱声: 天山上点起十万兵将, 马蹄下踢起尘土千丈! 猛可里爆雷似一声喊响, 早有了铁桶般四下刀枪! “好!”麻大帅喝了一声,眼睛通红,戴着白手套的手扶在军刀上,手指不停地颤动着。门窗外,军马像临战一般伫立不动,抬着脸,齐齐地发出了一声嘶叫。 幕后,浑身都在奏乐的跳跳爷脸色有点难看。自从发现了鬼手的真相,他一直想当面挑破它。可又一想,鬼手这人是个人精,既然不愿把她的秘密告诉于他,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的,真要是冒冒失失挑破了,说不定会弄出什么红酱白蜡的事儿来。他决定把这秘密暂藏下,到该说的时候才说破也不迟。这会儿,他脸上露出笑来,对牵着丝线的鬼手低声道:“这么,不想离开这鬼地方了?” 鬼手道:“谁说不想离开?这军营里到处是枪炮,走得了么?” 跳跳爷道:“想走,就走得了。” 鬼手妩媚地一笑,踢了跳跳爷一脚:“这话,你早该说了!” 她又唱了起来: 杀得个千尸万骸悲风荡, 丢弃个千段万根灌血肠! 这边是重重叠叠短刀长枪, 那边是喧喧腾腾喊爹哭娘! 全为得,夺一匹汗血宝马牵回朝堂! 台外传来麻大帅的喝好声和一声声马嘶。鬼手一边牵着丝绳,一边对跳跳爷低声道:“你在这兵营里还不老实,说,常一个人去哪了?” 跳跳爷动着满身乐器,回答:“反正不是找女人!” “这儿也没女人好找!你一定是溜出军营了!” “真想知道我去哪了?” “说!” “等有了机会,我领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一面七音锣从他的腰里掉了下来,他急忙抓住,挂回腰间的铜勾子,卖力地抖动起浑身骨头,锣鼓声大作。“呛!”他煞住了锣音。 戏演完了。 鬼手累瘫了似的松了口气,从高凳上站了起来,挂在线上的木偶马在幕布前晃动着。台外,响起声声马嘶和麻大帅一个人的掌声。 麻大帅行辕里,曲宝蟠和邱雨浓说着话。 邱雨浓道:“麻大帅好马,这可是人人皆知的,可自从那回麻大帅从鲍爷手里得了匹汗血宝马,那宝马又被人给劫走了,麻大帅可真的是痴了。” 曲宝蟠道:“得马丢马的事儿,我也听说了。” “打那天起,麻大帅派兵把天桥那演汗血宝马的木偶班给押到军营不说,还让一群军马陪着他一同看戏呢!” “是么?”曲宝蟠笑了,“让一群军马陪着看戏,这可是大清国也好、大民国也好,从没听说过的奇人奇事儿了!” “奇的还不是这呢!”邱雨浓低下声笑道,“那木偶班的班头,可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名叫鬼手。” 曲宝蟠道:“有宝马有美人,这还不养眼?走,看看去!” “看谁哪?”门帘一打,麻大帅阔步走了进来,“本帅不是来了么?” 曲宝蟠一惊,咚地一声单腿跪倒:“曲宝蟠见过麻大帅!” 第64章 木偶戏台里,鬼手在理着丝线,忽然听到身后响了声什么,回过脸去,顿时吓了一跳。一把带血的柳叶尖刀落在地板上! 跳跳爷直起身,怔怔地看着鬼手,显然,柳叶尖刀是从他的腰里掉出来的!鬼手吃惊地看着跳跳爷,好一会,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朝柳叶尖刀看去。 柳叶尖刀上血迹斑斑! “这刀子……是你的?”鬼手惊慌地问跳跳爷。 跳跳爷急忙把刀拾了,在鞋底上蹭了蹭刀上的干血,正要插回腰里挂着的刀鞘,鬼手一把将刀夺了。 跳跳爷干脆放松了脸上的肉,笑道:“你这人,口里唱得是刀光剑影,千尸万骸,可一见真刀,就怕了,没用。” “刀上怎么有血?” “男人玩刀,玩的该是活刀,不见血的刀,那叫死刀。” “说,刀上是什么血?” “当然是人血。” 鬼手惊声:“你还在干你的老行当啊?” 跳跳爷低声:“小声点!这儿可没人知道我干过的老行当!” 鬼手的脸上露出惊恐:“莫非你背着我外出,就是去……杀人的?” 跳跳爷点了下头:“没错。” 鬼手用拇指拭了拭刀锋,只觉指肉上一凉,一股血淌了出来,她抬起惨白的脸,道:“这么快的刀子,是用来削人肉的?” “我早就说过,女人动不得刀。”跳跳爷一把抓住鬼手的手腕,将柳叶刀取下,插回鞘里,心痛地道:“看看,出血了不是?”他抓过鬼手淌血的手指,往嘴里吮了下,顺手拔下自己的一撮头发,划火柴将头发烧成了灰,将黑灰撒在了伤口上,血很快止住了。 “你还没回答我!”鬼手低着声道。 跳跳爷看了看四周,压低着嗓子道:“我干的一切事,都是为了你!” 军营的草地上摆下了酒席,两只大酒碗重重相碰,一饮而尽。长桌上,摆着大鱼大肉,一坛子烧酒也是刚开封,冒着一股酒香。 麻大帅放下碗,抹了下嘴,笑道:“想当年,你曲爷是我麻某的上司,统领过三千绿营军骑兵,可如今,你曲爷当上了给马瞧病的马郎中,我麻某却成了麾下拥兵一万五千的大帅爷,这真是日月来回,风云无常哪!” 曲宝蟠也放下碗,摆了下手:“从前的事,就莫再提了,曲某人这些年当马郎中,日子也过得挺好,当年戎马生涯了一场,也只是一枕残梦而已。” 麻大帅道:“当年之事,该提还得提。本帅记得,曲爷当年可是个望尘便知马步多少、嗅地便晓骑军远近的人,骑着一匹枣骝,说去哪儿,一辔头放开,便烟也似的去了,蹄不沾尘,鞭不响梢,真可谓是个鞍辔上的大英雄。没想到,才这么几年,臀上就长了惧马疮,不敢再跨宝鞍了。” 曲宝蟠一笑:“曲某早已是一头跌膘之马了,纵然是每日给喂上一斗蒸熟的绿豆、半担新嫩的苜蓿,怕也是皮宽肉松的再难打开生风之蹄。” “这可不是真话!”麻大帅笑道,“常言道,好马跌膘,缰口尚硬,曲爷这身骨架,怕是命中注定要像马一样,扔在沙场上的。” 曲宝蟠道:“什么意思?” 麻大帅道:“我早听说,你有意像麻某一样拉一支军队,打出一片天下来,是么?” “这话是听谁说的?” “你私下里买枪买马的事,可不是什么秘密哦!” 曲宝蟠又一笑:“说实话,曲某此生之愿,也不是要打下什么天下,天下于我来说,只不过碗口那般大,曲某还不想端这口碗。曲某图的,就是还能陪着马在战场上玩玩,看着它饮水吃青,由着它趟血踩尸,真要是那光景,也就不枉为做王爷一场了。” 麻大帅目光突然一逼:“若是本帅成全你,请你来当个副帅爷,你肯领这份情么?”曲宝蟠一怔:“此话当真?” 打靶场上枪声响起,一块画着古代将军的枪靶中了弹,骑士一头栽下马来,跑靶的士兵重又换上一个“将军”。 麻大帅和曲宝蟠在打着靶。 “本帅说话从来都当真。”麻大帅道。 曲宝蟠突然哈哈笑了:“麻大帅请我曲宝蟠当副帅爷,不会没有条件吧?”麻大帅也笑起来,道:“我是大老粗,不喜欢绕九曲八盘的肥肠子,你有何说法,一吐为快!” 曲宝蟠道:“有件事,曲某想请教麻大帅,听邱雨浓说,这几个月里,大帅天天要看一场木偶戏,演的是一成不变的老戏目《汗血宝马》,不知大帅为何乐此不疲?”枪响,又一个“将军”栽下。麻大帅道:“古人说,马骑上等马,牛用中等牛,人使下等人。这三句话,本帅越想越有道理哪。马上等,就能致远;牛中等,最是善良;人下等,更易驯教。本帅是个军人,军人要成就天职,当怀一霸天下之志!” 曲宝蟠放了一枪,笑道:“好个一霸天下之志!” “可是,若骑不上一匹天下无双的好马,此志也就枉然一场了;若做不成天下人的主子,此志也就付之东流了!” “我知道,这多年来,麻帅早就听说宫里有一匹汗血宝马,此马一直让大帅梦牵魂萦着。” “是啊,本帅原以为,冯玉祥那胖子把皇上给撵出宫了,定是会把汗血宝马也给留下的,可没想到,这匹宝马却被人偷偷牵出了宫,落在了一个不懂马的人手里,这人又把马牵到了东西牌楼的马市,被鲍爷得了,而那鲍爷也走了眼,竟把汗血马当成了乌孙马献给了本帅!” “此乃天意。” 麻大帅又放倒了一个“将军”,道:“按理说,本帅见识过天下的良马,可也差点把汗血马当成了乌孙马,要不是那天真枪真炮地打了个满天红,让那马在校场上疯跑了几十圈,跑得淌出了涔涔汗血,本帅还不会知道骑着的就是那匹汗血宝马哩!你说,这宝马无人可识,偏偏让本帅给识了出来,这是何等的征象?” “自然是帝王之象!”曲宝蟠笑道,“可是,也应了古人之言,得之易而失之更易,没等大帅从狂喜之中醒过神来,那汗血宝马就被一个穿白袍的人给骑走了?” 麻大帅道:“看来,邱雨浓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不瞒曲爷,本帅自从失去了汗血宝马,是夜不交睫,日不思炊哪!没法子,只有找了个会演《汗血宝马》的木偶戏班,天天给本帅演上一场,方能聊解其思。唉,本帅真想扔下身边这一万五千弟兄,自个儿去把汗血宝马给找回来!”说罢,抬起双枪,对着换上的一个挺刀“将军”连连射去,那“将军”被打得跳到半空,重重地摔下。 校场上,烈马撒蹄奔来,“嗦”地一声,雪亮的马刀挥下,一具穿军服的稻草人被麻大帅挥刀砍下了脑袋。曲宝蟠也拍鞍驰来,马刀一挥,也将一颗稻草人的脑袋削得高高飞起。 “麻帅!”曲宝蟠勒停马,突然一脸正色,“要是曲某人把汗血宝马带来见您,够换下一个副帅的宝印了么?” 麻大帅哈哈大笑:“都说曲爷的眼睛是把钢锥,往人的骨头里钻,果然如此!” “麻大帅!”曲宝蟠的脸色凝重,“只要大帅不食言,把副帅的实缺给曲某留着,那么,曲某就是舍了命也要为大帅把汗血宝马给献上!” “好!”麻大帅道,“本帅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事!从今日起,副帅爷的那颗黄金打的帅印,本帅就替你挂腰上了!哪一天你牵来了汗血宝马,咱们就一手交马一手交印,如何?” “一言为定!” “带你去个地方,先闻闻那股气味,也好替你壮壮胆!”猛地收刀入鞘,掉过马首,一拍鞍往一处山坡驰去。 曲宝蟠紧紧跟上。 两匹马一前一后驰来,在坡顶一间破屋外停住。麻大帅下了马,推开了木门,对曲宝蟠做了个手势:“请!” 曲宝蟠的马受惊了,猛地后退了一步,扬起前蹄嘶叫了一声。 曲宝蟠低下头走了进来,顿时吓了一大跳!泥地上,躺着三具复盖着草席的男人尸体,每具尸体都穿着军用马靴,显然他们是军官! 曲宝蟠的眼皮跳了下,“谁干的活?”他问身后的麻大帅。 “刀干的活。”麻大帅道。 “我说的不是刀,是人。” “这个人的刀法,曲爷觉得如何?” 曲宝蟠掀起草席看了看,眉一皱,道:“高手!” “是高手!” “从马靴上可以看出,这三个人都是大帅的部下。” “而且,还都是本帅的副官。” 曲宝蟠一惊:“你的副官为什么会被杀?” “他们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什么东西?” 麻大帅没有回答。曲宝蟠道:“这个杀人的高手,是谁?” 麻大帅也没说话,回身走出了破屋。 两人骑上马,往山下走。 曲宝蟠道:“大帅让我来看这三具死尸,到底是什么意思?” 麻大帅笑了笑:“没别的意思,本帅只是想告诉曲爷,人活于世,哪些东西是碰得的,哪些东西是碰不得的。做人,不可有太多的非份之想,不然,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那就不值得了。” 曲宝蟠听出了麻大帅的弦外之音,道:“明白了!曲某真要是有福得了汗血宝马,决不留着给自己,一定献给大帅!” “你给我记住!”麻大帅脸上露出逼人的驱迈之气,“本帅命中注定要骑着一匹汗血宝马,把天下给打下来!” 马神庙外,一盏灯笼的红光照着一条苍老的人影向着庙门移来,挑着灯笼走来的是赵万鞋。 第65章 地上,到处是一堆堆马粪。 赵万鞋进了空无一人的庙堂,抬起灯笼照着。“有人么?”他低声问,显然,他在找赵细烛。只有风在打着破烂的窗纸。赵万鞋叹息了一声,向庙外走去。 “赵公公!”从庙墙的角落边响起赵细烛的声音。 “细烛?”赵万鞋一愣,回过了身。他看见,赵细烛坐在墙角的干草堆里,抱着双膝,正两眼发红地看着他! 月色笼罩着皇陵旁的古道。风车骑在马上,牵着宝儿,在月光下行走着。金袋子和风筝在一前一后护着宝儿,走得格外小心。 黑黝黝的皇陵在夜色里静得可怕。一群夜鸟惊飞而过,金袋子听了一会,低声道:“快走!这地方不太平!”四匹马的蹄子迈得更快了。 就在皇陵边的那片松树林子里,一支单筒望远镜在眺望着。镜头里移动着皇陵边的那条古道,在汗血马的身上停住了。汗血马那雪白的身子在月下白得亮眼。 在看着望远镜的是骑在马上的曲宝蟠。 曲宝蟠的脸上浮起了笑容。他的手摸向了腰里的枪。几声轻轻的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接着便停下了。曲宝蟠的身子突然一硬,摸枪的手放了下来。 “我知道你会来!而且还穿着一身白袍!”他对着黑暗道,“或许我该告诉你,只有办丧事的人,才穿着白袍子!不知你为谁在办丧事?” “你说呢?”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声音。 曲宝蟠一怔:“原来你是女人?” “可是这个女人穿的并不是白袍子!”黑暗中的声音在说。 曲宝蟠掉过了马。“是你?”他失声道,“白蛾子?” 骑在马上的是白玉楼。 白玉楼嘿嘿一笑:“你以为我是那个白袍人?” “你怎么没死?” “我怎么没死,得问你的那两个伙计。有人花了一块银洋从他们手里把我买下了。” “是么?”曲宝蟠笑了,“这么说,你的命就值一块银洋?” 白玉楼道:“要是我骑上了一匹汗血宝马,还值一块银洋么?” 曲宝蟠又怔住了,顿时明白了什么,道:“莫非,你也想得到汗血宝马?” 白玉楼道:“不光是我想得到汗血宝马,我身后的这个人,也想得到。” 又一阵轻轻的马蹄声响起,黑暗中走出了骑在马上的邱雨浓。 “他是谁?”曲宝蟠打量着这个将脸埋在斗篷暗处的人。 邱雨浓道:“曲王爷该这么问:你是谁?” “你是谁?” “你的老朋友,麻大帅的副官邱雨浓。” “是你?”曲宝蟠深感意外,手猛地摸出了手枪。 “不必摸枪,”邱雨浓的声音波澜不惊,“想杀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摸枪,而是摸底。” 曲宝蟠:“什么叫摸底?” 邱雨浓:“就是先摸清他的底细。” 曲宝蟠:“你们俩,是一伙的?” “嘿嘿嘿,”白玉楼笑了起来:“二人不成伙,加上你,就是一伙了。” “哈哈哈哈!”曲宝蟠也笑了起来,“本爷明白了,你们是想让本爷与你俩合伙成贼,一同去盗那匹汗血宝马?” “除此之外,你已无法选择。”白玉楼道。 曲宝蟠沉下脸:“此话怎说?” 白玉楼道:“你已经看出,又多了两个想得到汗血宝马的人,凭你的本事,想要独占汗血宝马,已是白日做梦了。” 曲宝蟠道:“要是我把你俩杀了呢?” 白玉楼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的手中也像我的手中一样,握着两支手枪。”话音刚落,白玉楼已抬起双手,对着曲宝蟠扣动了板机,“砰!砰!”两声枪响,挂在曲宝蟠左腰的套马索和挂在右腰的刀鞘被打落了下来。 骑在马上的曲宝蟠呆若木鸡! 枪声远远地传来,金袋子猛地勒住了马,回脸望向响枪的林子。 风筝道:“我记起来了,咱们来的时候,也在这里听到过枪声。” 金袋子道:“别说话!” “你那天不是说,”风筝道:“枪声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么?” “别说话!”金袋子又低喝了一声,跳下马,从腰里摘下酒葫芦,将塞子拔了,倒空了酒,把葫芦横放在地上,将脸像贴枕头似的贴在了葫芦肚上。 空葫芦里发出嗡嗡的响声。好一会,金袋子直起身,把酒葫芦挂上腰,骑回马上,道:“走吧,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等一等!”风筝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金袋子道:“要是冲着咱们来的,不会是枪声,该是马蹄声。别再问了,咱们得赶快赶到骆驼岭!” 风筝道:“听你这么说,咱们这一路,该是平安了?” 金袋子道:“有我金袋子在,谁敢胡来?” 四人骑马来到皇陵石马前,已远远抛下了松树林子,这才稍稍安静下来 风筝道:“没事了吧?” 金袋子道:“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没事了就好!”风筝停住了马,跳下鞍子,从背着的大布袋里取出了一个铜马铃,走到汗血马身边,道:“宝儿,这个马铃子,是咱们爷爷让布先生交给我和风车的,爷爷说,他本该在你和银子成亲的那天给你戴上的,可那天你被人抢了,这马铃子就一直被爷爷留着了。你现在戴上它,一路响着铃声,多好听!你要是走失了,我们也好听铃声找你!”她把系着皮绳的铜铃戴在了马脖子上。宝儿摇了下颈,一阵脆脆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风车,好听么?”风筝问骑在黑马上的妹妹。 风车没说话,脸上挂着重重的心事。 风筝骑上花马,笑道:“还在想着那个黑小三啊?” 风车没理会姐姐,牵着宝儿,一夹马腹,顾自往前走了。 皇陵石马后,鬼手骑在马上,默默在看着远去的金袋子一行。马蹄声和马铃声渐远。 鬼手抬起手,把握在手里的枪插回了腰间。 河堤上尽管阳光明丽,风却是刺骨之寒。一辆单套马车在古老的河堤上踽踽而行。车里坐着赵万鞋和赵细烛。 “在前面的老桥旁停吧。”赵万鞋对车夫指了指石桥道。车驶近石桥,停下。 赵万鞋盘腿坐在车里,身边放着一个包袱,他对垂着脸坐在身边的赵细烛说:“细烛,下车吧,别再记挂赵公公了,上了桥,一直往北走,或许你能追上宝儿。” 赵细烛垂着脸,身子没动,他在垂泪。 赵万鞋的白发在风里飘动着:“细烛,赵公公说的话,你可从来都是应着的,今儿怎么了,不愿下车了?”赵细烛抹了下泪,抬起了脸:“赵公公,这一分手,什么时候才能……见上面?” “你看这鸟儿,”赵万鞋指了指树上停着的两只鸟,“它们现在一块儿蹲着,要是风把树吹动了,它们就飞开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蹲在同一棵树上。可只要世上有树,这两只鸟,总有可能又蹲在一起的,你说是不?” 赵细烛点点头,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滴。来了一阵风,树枝动了,两只鸟飞散。 赵万鞋道:“我和你,就如这两只鸟,这会儿分手了,或许在哪一天,我和你,又在一棵树上碰见了。” “赵公公,您别说了!”赵细烛一把抱住赵万鞋,淌着泪说,“咱们爷俩,好不容易又在一起了,可是……我又得走了!公公,您这么大年纪了,腿脚也不方便了,又没个家,往后的日子,你怎么过啊?” 赵万鞋道:“傻孩子,鸟不是也没家么?它把树当家了,那就是有家了。公公把天下的庙啊,屋檐啊,桥洞啊,还有猪棚马厩啊,都当成是自己的家,不就有家了?别替公公难过了,过了桥,雇上辆快车,你准能追上宝儿。走吧,公公不留你了,走吧!” 赵细烛下了车,取过自己的包袱斜背在肩上,泪眼看着赵万鞋,却是怎么也挪不动腿。 赵万鞋道:“细烛,你要是还记着公公的好处,就下个跪吧,给公公磕个头,啊?”赵细烛对着车里的赵万鞋跪了下去,紧紧地闭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深深埋下了头。 赵万鞋脱下自己的一双鞋子,弯腰放在赵细烛面前,道:“穿上公公的鞋,也算是代公公送汗血马一程了。” 赵细烛捧起鞋子,穿上了脚。赵万鞋脸上老泪涌出,默默地对车夫挥了下手,马车驶动了。 赵细烛见马车走了,跪着喊:“公公!我会记住你的话,把宝儿找到的!我会对得起索王爷,把宝儿送到天山草原的!我会的啊!会的!你就放心走吧,我就是死在半路上了,也要对宝儿说,我的心意,你赵公公的心意,还有索王爷的心意……都尽到了!” 马车摇摇晃晃,越驶越远。赵细烛脸上突然布满了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惊愕表情。他对着远去的马车放声喊:“赵公公!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马车停住了。 赵细烛从地上爬起,向马车奔去,“咚”地一声,他在马车前又跪倒了,脸上泪水横流。 “说吧,”赵万鞋盘腿坐在车上,似乎猜到了赵细烛要说什么,声音平静地道,“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你就能轻松上路了。” 赵细烛看着赵万鞋,嘴唇动着,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赵万鞋轻轻摇了下头,合上了眼睛,道:“好吧,你不敢说,赵公公替你说了吧。你,不是太监!” 赵细烛的身子猛地一颤,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赵万鞋的眼皮仍合着,泪水在泪缝里浮动着:“我知道,你追上马车,就是要告诉我,你不是太监!” 第66章 赵细烛的嘴唇剧烈颤动着:“赵公公……是怎么知道……我不是太监的?” 赵万鞋道:“其实,公公早就知道了。那年,你没在刀子李那儿动刀,公公就知道,你留下了……留下了你的祸根!” 赵细烛淌着泪:“赵公公!这么大的事……我没有告诉你,我瞒住了你,我不是人!不是人!” 赵万鞋摇了摇头:“不对,你是人,是男人。这么大一个皇宫,只有你赵细烛……才是男人!” 两行泪水从赵万鞋的眼里涌出。 “赵公公!”赵细烛跪步挪到车前,脱下脚上的鞋,双手递给赵万鞋:“赵公公!这是您老人家的鞋,您就用这只鞋,狠狠打我吧!打我吧!” “不,”赵万鞋颤声,“该打的,不是你,是我赵万鞋!……我不该把你留在宫里这么多年,不该让你做……奴才!你,是咱们赵家最好的儿子!可我……可我是怎么了?我竟然把赵家这么好的儿子送进了宫里!留在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宫里!……”老人咧开缺齿的嘴,一任泪水流着。 “赵公公!”赵细烛抱住了赵万鞋,大声道,“赵公公,您别说了!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没有您老人家,我还能活在这个世上么?啊?我还能活在这个世上么?” “不,你没有错!你想做人,做男人,你没有错!错的,是赵公公!……赵公公自从在御马房见到了汗血马,见到了你是怎么关爱汗血马的,才明白过来,公公这辈子做人,不如你!……公公心里,悔啊,真是的悔啊!我本也个男人,可我……可我却当上了公公,做了一辈子奴才!……那些跳河的、上吊的公公,之所以会死,临死的时候,定是也像我一样,明白了自己这辈子没有在做人!明白了这辈子过得太冤!明白了这辈子连个做男人的名份都捞不到!……侄儿,你起来吧,站起身来,让公公好好看看你!看看你这个丢下了太监名份的好男儿!” 赵细烛浑身灰土地站了起来。赵万鞋看着高高站在面前的赵细烛,从头到脚地看着,老眼里泪水儿断线似的流淌。 “我的侄儿……是男人……是男人!”老人喃声道,突然满脸是泪地笑了起来,重重地拍着车板,大声道,“好哇!好哇!赵家有后了!赵家有后了哇!” 老人颤着手抱住脸,呜呜哭起来,边哭边道:“苍天有眼啊!没让赵家绝子绝孙!没让赵家绝子绝孙啊!……记住我的话,赵家有后了……有后了……” 赵细烛泪水直滚:“公公!侄儿记住您的话了!” 老人抬起脸,抚着赵细烛的脸:“侄儿,你走吧,走吧!从今以后,你就不是太监了,你能办大事了,能娶女子为妻了,能生儿育女了,能享天伦之乐了!公公为你……贺喜了!”老人垂下一头白发,对着赵细烛欠下了腰。 赵细烛抱住了赵万鞋,失声痛哭起来:“公公!等我把汗血马送到了家,就一定来找您!把您老人家也接回家去,好好侍侯您!让您老人家……活到……百岁!” 赵万鞋用手抹去了赵细烛脸上的泪,含泪笑道:“有你这几句话,公公这辈子,没有白活。往后,遇上好女子,就挺直腰板儿,告诉人家,你不是太监,你能娶她为妻,啊?记住了?” 赵细烛点头:“记住了!” “娶了妻,好好生几个孩,男孩、女孩,都要!生一大堆,上大街的时候,用根绳拴成一大串,让孩儿们都大声管你喊爹,要让满大街的人都知道,咱们赵家续上香火了!记住了?” 赵细烛点头:“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赵万鞋抹着老泪,对着马吆了声,“驾!”马车驶动起来。 “赵家有后了……赵家有后了……”赵万鞋嘴里喃声自语着。 赵细烛站在蓬松的浮土里,看着马车渐渐远去。他的脸上满是止不住的泪水。 马车在飞扬的尘土中愈走愈小…… 一辆轻便马车响着马铃行驶在干冷的骡马道上,车里盘腿坐着赵细烛。他取过身边的包袱,解开,发现包里塞着赵公公的那个木头人。 他把“笑人”取了出来,轻轻抚着。“笑人”张着笑嘴在看着他。 “我知道,”他对着木头人低声道,“赵公公把你留给了我,是要让我听个笑声……别老掂着他老人家……” 大滴大滴的泪从赵细烛脸上滑落,掉在了“笑人”身上。他摇了下“笑人”背后的把手,“笑人”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听着“笑人”的笑声,赵细烛的泪脸上终于也露出了笑容,他用力摇起了把手。“笑人”笑个不止。 “一定会找到宝儿的。”他对着“笑人”说,也对着自己说。 得良马者得天下 麻大帅军营山坡上,黑暗中走着跳跳爷和鬼手。鬼手道:“你要把我领到哪去?”跳跳爷道:“不是说了么,要带你去见点东西。” 几个巡逻的士兵走来,跳跳爷一把抓住鬼手的手,两人藏到了树背后,士兵在树前走过。两人从树后闪出来,向坡顶的破屋奔去。 木门关着,破窗在风里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鬼手道:“你把我带这儿来干什么?” 跳跳爷道:“别说话!”把一块布递给鬼手,“拿着!” “干嘛?” “咬嘴里,你见到了害怕的东西,就不会喊出声来了!” “什么?你要让我见害怕的东西?” “快塞!”跳跳爷道。鬼手不情愿地把布塞进了嘴。跳跳爷轻轻推开了门,拉着鬼手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鬼手低声:“这屋里,怎么有血腥味?”跳跳爷划着火柴,把挂在柱上的油灯点着了。 鬼手打量着屋子,没见到什么可害怕的东西,道:“这是空屋子,你怎么……”她的声音突然定住了,眼睛往地上看去。 地上躺着三具尸体!鬼手的眼睛骇得睁圆了,猛地扯掉嘴里的布团,尖着声狂叫起来:“啊——!”跳跳爷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你杀的?”鬼手的声音被闷在跳跳爷的掌里。 “我杀的!” “你……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跳跳爷松开手,狠声道:“你再揭起草席,好好看看这三张脸!” 鬼手后退着:“不,不!我不敢看!” 跳跳爷沉声:“一定要看!”鬼手壮着胆朝死尸走近了一步,揭起草席看了看,“是他们仨?”她失声道。跳跳爷嘿嘿嘿地笑了:“认出来了吧?这三个家伙,都碰了你的手!”鬼手猛地抬起自己的手,惊声:“你是说,他们碰了我的手,你就……杀了他们?” 跳跳爷道:“男人碰女人的手,是想沾女人的身子!碰手是第一步,第二步是碰脸!第三步是碰……” “啪”!地一声,鬼手打了跳跳爷一巴掌:“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是男人!” “你也是这么去碰女人的?” “过去是,自从和你在一起,就没这么碰过!” 鬼手笑了起来,胆子像是突然大了,对着死尸踢了一脚:“杀得好!要是你不把这三人杀了,我鬼手的身子没准就被他们一步一步给碰去了!”跳跳爷的脸在闪动的灯光里也笑了起来:“下回谁要是再碰你的手,我也这么杀了他!” “要是麻大帅碰了我,你敢么?” “敢!” “可我告诉你,麻大帅已经碰了我的手!” “不会吧?”跳跳爷的脸发了白,“什么时候?” “明天你见了麻大帅,你自己问他!” “还用等到明天么?”从屋子的角落里传来麻大帅的声音。鬼手和跳跳爷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麻大帅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里,架着腿,在黑暗中看着他们! 校场上高高的司令台前,立着一口大站笼,笼上蒙着黑布。麻大帅坐在台上,双手支着一把镶满红绿宝石的大马刀。木台两侧,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一通鼓响,站笼上的黑布被掀去。笼里,站着身穿酱红色死囚号衣的跳跳爷。邱雨浓快步下台,走到站笼边,用鞭梢拨了拨跳跳爷的脸,又捅了捅嘴,验了脸相和牙口,转身向麻大帅回道:“禀帅爷!杀人凶犯跳跳爷,已验明正身!只等帅爷令下,即可正法!” “呸!”跳跳爷在笼里重重啐了口,一脸不屑,大声骂道:“什么规矩!见过行刑的么?开刀杀人,讲究的是个镇字,这刑场子,得让观斩的众人围个水泄不通,这镇字方才有点儿斤两!今日这场子,如此淡出个鸟来,本爷死不瞑目!” “住嘴!”邱雨浓对着站笼抬手就是一鞭,跳跳爷的光头上立即淌下一道紫血。麻大帅重咳了一声,对着跳跳爷大声道:“本帅,若是按着军法行事,一枪就能蹦炸了你的脑壳!可本帅之所以要按着大清刑部的旧律办事,意思就是,本帅不想辱没了你这位大清国当年赫赫有名的刽子手!杀人偿命,自古铁律!你凌迟了我的三位副官,这欠下的人命,可不是往你的脑袋开上一枪就能偿还得了的,本帅今日也得凌迟了你!” 一个光膀子的大汉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个大木盘,盘里放着的不是磨得雪亮的柳叶尖刀,而是一根马鞭! “马鞭?”跳跳爷一怔,顿时明白过来,失色道:“你要给老子……五马分尸?”麻大帅笑了起来:“用刀子把人给碎了,这不稀罕,用五匹马把人给碎了,这才算得上真正的凌迟之刑!跳跳爷,这份讲究,你可是头一回听说?” 第67章 跳跳爷的眼睛合了一会,睁开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意,道:“服!既然定了刑名,那就快动手吧,好让老子早些升天做仙去!” 麻大帅道:“你做不得仙。你做仙了,会把玉皇老子都给片成肉条儿,本帅怎么说也得让你下地狱做鬼去!” “痛快!”跳跳爷笑道,“可您得记着,人单行,鬼成双!沙场走马无全尸,归来全是下狱人!这几句戏词儿,可是唱了几百年的!也就是说,麻爷您,早晚也要下狱做鬼的,到时候,您就不怕见我拿着柳叶刀儿,在地狱里把您给凌迟了?” 麻大帅道:“麻爷这身肉,就是剁成了酱,也是一钵好酱!”回脸对着台下喊,“牵上马来!” 又一通鼓响,军乐大起,校场的栅门轰轰隆隆打开了,五个马兵骑着五匹戴着黑眼罩的军马,排成一列,踩着鼓点走了进来! 跳跳爷透过笼栅看去,大吃一惊。五匹马的后头,竟然拴着一个浑身穿着黑衣的、连脸面也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每匹马的身后都牵着根长绳,五根长绳将这个人的手脚和脖子紧紧拴着!不用说,麻大帅是要先将这人给五马分尸! 跳跳爷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麻大帅冷笑了一声:“跳跳爷,看清五匹马了么?”跳跳爷的眼皮狂跳:“这五匹马拴着的……是谁?” 麻大帅冷声:“这还用问么?” “是鬼手?”跳跳爷失声,“你……你要给鬼手五马分尸?” 麻大帅道:“男女同刑,先斩女后斩男,这也是刑场千年不变的成例,你难道忘了?”“姓麻的!”跳跳爷惨白无血的脸上滚下豆大的汗来,对着麻大帅大声喊道,“千丈麻绳终有结,一身做事一身当!那三个王八蛋是我跳跳爷杀的,不关鬼手的事!你把鬼手放了,再牵上五匹壮马,赏老子一个十马分尸,老子就喊你一声爷!”麻大帅哈哈大笑了一声,将脸猛地一沉,对着邱雨浓打了个手势:“本帅不想再听废话了!开鞭!” 邱雨浓对着麻大帅行了个军礼,从光膀大汉的木盘里取过长长的马鞭子,小跑着跑到五匹马的前面,将鞭子高高举了起来。 跳跳爷的眼珠子暴弹出来,他知道,只要鞭子抽下,那拴着鬼手的五匹马顷刻就会向五个方向狂驰而去,鬼手顷刻间就会被撕成碎块! “放了她——!”跳跳爷狂声喊,拼命用脑袋撞击笼栅。 邱雨浓举着鞭,等着麻大帅的下令手势。麻大帅的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跳跳爷面无人色地看着麻大帅的手,知道已经无望了,眼睛迸得出血,侧过脸,用牙紧紧咬住了木栅。麻大帅抬着的手却是停住了,目光突然一紧,逼视着跳跳爷的脸,大声问道:“你真想让她不死?” “想!”跳跳爷狂声喊。 “要让她活着,只有拿一样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跳跳爷狂声问。 “汗血宝马!”麻大帅一字一顿地道。 “汗血宝马?”跳跳爷的脸抬了起来,“你是说,用那木偶汗血宝马,就能换回鬼手的性命?” “不是木偶马!是活马!” “活马?”跳跳爷脸上的肉又一阵狂颤,“当今世上,何处还有活着的汗血宝马?” “有!” “在哪?” 麻大帅对着身边的卫兵一摆头,卫兵从桌上取过一张纸和一盒印泥,走到站笼边。“看好了!”麻大帅道,“这是一份为本帅寻拿汗血马的生死合同,你只要在合同上盖上手印,不仅鬼手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生死沉浮一瞬间,从绝望之中看到一线生机的跳跳爷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双目失神,颤着手从栅外接过合同,往木栅上重重地蹭去眼皮上凝着的污血,飞快地看了起来。很快,他抬起了震惊的脸,呐声道:“这……这活着的汗血宝马……就是被盗走的……皇上御马?” “别问这么多了!这手印,你按是不按?” “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找到汗血宝马?” “等你按下了手印,本帅自会告诉你!” “我跳跳爷只是……只是当年官养的刽子手,从未盗过马,帅爷为何要让我去盗马?” “问得好!”麻大帅一脸肃然,“你和鬼手唱了多年《汗血宝马》,已对汗血宝马了如知掌!这世上,识宝马的人千千万万,可懂宝马的人,只有你和鬼手!偌大天下,除了你和鬼手二人,无人能帮本帅爷把汗血宝马找到!” “明白了……全明白了!”跳跳爷突然放声笑了起来,“不就找一匹马么?啊?不就找一匹马么?哈哈,快递来印盒,老子按它就是!”没等卫兵把印盒递进木笼,跳跳爷已是一把将印盒夺到手中,五个手指全在印泥上捺得通红,“啪”地一声,往合同上重重地拍了上去。合同纸上出现了五个血红的手印。 “哈哈!”跳跳爷将合同挥着,疯狂地大笑道,“五个手印换回个五马分尸,值!值!值——!” 卫兵取过合同纸,退下。“鬼手——!”跳跳爷对着五匹马喊道,“跳跳爷救下你了!救下你了!救下你一条小命了——!” “真救下了么?”麻大帅突然冷声笑起来。 跳跳爷的脸猛地一僵,看着麻大帅。 “可知什么叫乐极生悲么?” “帅爷……什么意思?” 麻大帅笑道:“你也不想想,用五个手印换回五马分尸,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买卖么?”跳跳爷如梦初醒,脸又惨白起来,惊声:“你……你在骗我?” “就算本帅骗你一回吧!”麻大帅将笑容一收,牙骨一硬,抬起手重重地挥下,顿时,站在马前的邱雨浓那举着的马鞭重重地抽了下去。“叭!”鞭声惊心!五匹马几乎是同时扬起了前蹄,齐齐地发出一声长嘶,向着五个方向狂奔而去。 被拴着的人顷刻间尸分体裂! “鬼手——!”跳跳爷惨叫一声,闭上了眼睛,脑袋重重地撞在了笼栅上。 一片静默!“哈哈哈哈!”好一会,校场上响起了麻大帅的狂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把跳跳爷惊醒了,他抬起淌血的脸,朝笼外看去,瞬间,他的眼睛惊得滚圆。 满天飞扬着的不是血肉,而是稻草!被“分尸”的只是一具稻草人! 跳跳爷长长地松了口气,瘫了似的把脸抵在了笼棚上。 军营一间屋子的门推开,邱雨浓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一张木桌边,鬼手架着一条腿,在独自喝着白酒。她似乎知道进来的人是谁,也不回脸,顾自嘿嘿嘿地大笑了起来。 邱雨浓沉声道:“你笑什么?” 鬼手道:“一个女人在喝酒的时候发笑,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喝糊涂了,一种是喝清醒了。”邱雨浓看了看桌上喝空了的酒瓶:“要是邱某人没有听错,你这几声笑,是想告诉我,你是喝糊涂了?” 鬼手回过醉红的脸来,看着邱雨浓,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对,我鬼手只要一沾上酒,就什么事儿都明白了!” 邱雨浓看着鬼手的那一双迷得死人的眼睛,嗓子眼里火辣起来,喉节蠕动了一下,道:“很好!一个女人只有明白自己是女人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做个成功的女人!” 鬼手媚笑着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邱雨浓的衣领:“你不是一直在打我的主意么?听着,要让一个女人听从男人的摆布,通常也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个男人要有足够的钱,一种是这个男人要有足够的胆。说吧,你身上带着的,是钱,还是胆?” “要是我告诉你,我既没有带钱,也没有带胆,你会失望么?” “那你一定还带着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鬼手一笑,在邱雨浓的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秘密。”“嘿嘿嘿嘿,”邱雨浓笑了,一把搂住了鬼手的纤纤细腰,目光里晃荡起淫光,呼吸声重浊起来,道,“要脱下你的衣服,该解去几条带子?” “四条。” “这么说,你有四次问话的机会。”邱雨浓笑道,解开了鬼手衣襟上的第一条布带,“你可以问了。” “麻大帅为什么想要得到汗血宝马?” “因为汗血宝马是皇帝才能骑的马!” 他解去鬼手身上的第二条布带,上衣落地,露出了一件粉红的缎子内衣。鬼手道:“麻大帅真以为他能得到汗血宝马?” 邱雨浓道:“麻大帅有三步棋,只要这三步棋走开了,取汗血宝马如囊中探物!”他解去了第三条布带,鬼手的内衣垂下一角,露出半个饱满的胸脯。 “我已经知道,麻大帅的第一步棋是动用曲宝蟠,第二步棋是动用我和跳跳爷,而这第三步棋要动用的人,才是真正的绝杀之棋!这人是谁?” 邱雨浓沉默。鬼手逼视着邱雨浓:“为什么不开口了?” “我这牙关里咬着的,可是天一般大的秘密!” “女人内衣里藏着的,可也是天一般大的秘密!” 邱雨浓看着鬼手的半个雪一样白的胸脯,抓着的最后一根红布带的手在微微颤动着。鬼手的胸脯在起伏,胴体散发出不可抗拒的温香。 好一会,邱雨浓的另只手缓缓抬了起来,伸起了军衣口袋。他从口袋里握出了一把东西,紧紧地攥着拳头。 “这个人……”邱雨浓的声音发粘,“这个人其实不该是人,而该是……” “该是什么?” 邱雨浓握拳的手松开,从掌里落下的竟然是一把干燥的豆壳! 第68章 落地的豆壳纷纷扬扬。 “豆壳?”鬼手失声。 她的声音未落,邱雨浓已经解开了第四条布带,粉红色的缎子内衣飘落在地,落在了满地豆壳上。 校场大门响起了军乐声中,五匹马一匹接一匹地驰出了校场大门。 军乐声戛然而止。一个鲜衣炫服的美貌女人手里提着一具木偶马,微笑着从大门外走进了校场。木偶马在十个魔鬼般的寇丹鲜红的手指间像活了似的表演着各种诡异的动作。 她是鬼手! “你没死?”从站笼里传来跳跳爷的惊喊声。 “玩得好!”从司令台上传来麻大帅的喝彩声。木偶马在丝线上腾跳挪移,神出鬼没!鬼手笑得一脸灿烂! 几条游狗在小集镇清冷的狭街上吠着。 赵细烛背着马褡子,独自走着。夜已深,街面的店铺都已打烊,路灯昏暗地挂在电杆上,照出几个躺在地上的乞丐和一个在喊魂的老婆婆。 赵细烛退到一边,给喊魂的老婆婆让路。老婆婆点着竹杖,弓着腰,边走边拉着声喊:“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 “宝儿?”赵细烛一惊,朝老婆婆回过脸来。老婆婆撇着八字小脚,在石板路上走着跌跌冲冲,不停声地喊:“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 赵细烛紧了几步,走到老婆婆身边,笑了笑,问:“老人家,您在喊宝儿?” 老婆婆停住步,抬起脸来,看着赵细烛:“你就是……宝儿?” 赵细烛点头:“我的小名叫宝儿!”老婆婆摆起了头:“不对,不对,宝儿该是大名,不是小名。”继续往前走去,长声喊,“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赵细烛看着老人家的佝着背影,心里陡然涌起了一股痛楚。 “宝儿不会走丢的。”他对自己说,“我会找到宝儿的!会找到的!” 老婆婆的喊魂声远去了,却是还在一声声地传来:“宝儿啊——回来呀!宝儿啊——回来呀!” 土路上。跟行在黑马身边行走着的宝儿突然站停了,仰起了脸。风筝吆停了花马,在马鞍上回过脸来:“宝儿,怎么不走了?” 宝儿侧着脸,静静地听着什么。风筝问金袋子:“宝儿怎么了?” 金袋子取下酒葫芦喝了几口,将葫芦嘴对着宝儿的头顶淋起了酒,宝儿晃了下头,重重打了个鼻喷。 “行了,”金袋子道,把酒葫芦挂上鞍,“马和人一样,一打瞌睡,闻到酒就醒了。” 风筝道:“不对,这么多天了,宝儿从来没打过瞌睡。” 金袋子一笑:“世上只有两种东西不打瞌睡,一是庙殿里的菩萨,二是棺材里的死人。”“还有一种,”风车在黑马背上转过脸来,“野地里的鬼!” 金袋子和风筝感觉到什么,朝路边的野地看去。野地里,站着一匹雪白的马,马背上骑着一个雪白的人,雪白的人手里拿着一面雪白的旗! 风筝和风车几乎同时从腰里拔出了枪。巧妹子发出一声尖叫,跳到金袋子肩上。“掏枪干什么?”金袋子收回目光,笑了笑,“走吧,这不是鬼,是招马魂的人!”风筝和风车再往野地看去,流雾中,那白马白人白旗渐渐被漂淡,渐渐隐而不见了…… 山丘边一条流溪边,四匹马饮水。金袋子蹲在溪边洗脸,巧妹子往他的脸上豁着水。“什么叫招马魂?”风筝在火堆边烧着水,问道。 “见过给人招魂的么?” “见过。人病了,喊上一夜魂,魂就招回来了。” “这不就明白了么?马病了,喊上一夜魂,魂也就招回来了。” “怎么没听见那人在喊?” “给病马喊魂,人听不见。”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是再碰上招马魂的人,你问他去。” “别说不吉利的事了,”风车站在溪水里给宝儿刷毛,道,“我怎么有感觉,宝儿在听着什么声音。” 风筝道:“鸟听雨,鱼听雷,马听风,这也不知道?” 风车道:“可宝儿不是在听风,而是在听……” “听什么?”风筝问。 风车道:“听人说话。” 风筝笑了:“是听我和金爷说话,还是听金爷和巧妹子说话?” “都不是。”风车痴痴地道,“它在听赵细烛说话!” 风筝和金袋子相视一眼,朝宝儿看去。宝儿站在流水里,果然在支着耳朵谛听着什么。“卟咚”一声,风筝把一块石子扔在风车身边,笑道:“风车,别犯迷糊了,依我说呀,准是你还在想着赵细烛,才觉得别人也在想着。” 风车苦笑了一下,继续刷起马来:“我想他干什么?世上这么多男人,哪个都比阉人强。再说,你做姐姐的还没想男人,哪轮到我想呢?” 风筝看了看身边的金袋子,脸上一红,把脸扭开了。风车冷笑了一下,故意大声道:“金爷,你来刷马,我累了!”她把马刷子扔给了巧妹子,巧妹子晃着小脑袋,又把马刷子递给了金袋子。“滚!”金袋子重重打了下巧妹子,仰身躺下,把破呢帽盖住了脸。风筝拾起马刷,站了起来:“我来刷。” 风车笑起来:“金爷的事儿,总算有人帮着干了!” 路上,风车骑在马上,手里牵着宝儿,走在风筝和金袋子中间。金袋子紧了几步,与风车并辔行着,道:“你没说错,宝儿是在听人说话。” 风车道:“你也看出来了?” “早看出来了。” “可你却没看出,别人的话,它谁也不听,只听赵细烛的话。” “你怎么知道它只听赵细烛的话?” “不知为什么,自从跟宝儿在一起了,我好像也变成了宝儿,心里想着的,都是马该想的事。” 风筝回过脸来插话:“宝儿想吃草,莫非你也想吃草?” 风车没有再作声,只是把手向背上的大布袋里摸去。她摸出了一束青草。 风筝和金袋子看着风车手上的草,都愣了。 麻大帅辕帐外一片巨大的雨帘。门外,驮着戏箱的黄马站在雨中,浑身淌着雨水。屋内,跳跳爷和鬼手站在桌前,面前坐着麻大帅和邱雨浓。 鬼手道:“这么说,几个月前大帅将我和跳跳爷押到军营来,为的就是让我们俩替大帅找回汗血宝马?” 麻大帅道:“本帅要不是这么干,能请动二位么?” 跳跳爷道:“为了让我跳跳爷答应找马,大帅先是治服了鬼手,再用五马分尸的戏,来治服于我?” 麻大帅道:“本帅早就知道你跳跳爷杀惯了人,旧习难改,谁要是碰了鬼手一指头,你就会暗里把这人片成肉条儿,所以,本帅就让三位弟兄去舐了你的刀!” 跳跳爷惊声:“如此说来,大帅留我在此,就是为了让我杀人,然后再开演一幕《五马分尸》?” “过去了的事,就不必再提出了!”麻大帅道,“为了汗血马,本帅若是有不敬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跳跳爷道:“天下这么多宝马,青聪、紫骝、赤兔、乌骓、黄骠、白骥,都是现世可得的宝马,可大帅为什么非要得到汗血马不可?” “问得好!”麻大帅突然重喝一声,“送上来!”随着麻大帅的这声重喝,边上的一扇门打开了,走出了六个留着辫子的穿着宫服的宦官!宦官抬着三口漆成金色的箱子,在麻大帅身边站停。 麻大帅一挥手:“打开!” 宦官打开了箱子。鬼手和跳跳爷看得呆了!三只箱子里放着的竟是龙袍、平天冠和玉玺! 见鬼手和跳跳爷惊愣着,麻大帅哈哈大笑,从椅上站起,手一撑,大声喝道:“穿戴起来!”宦官把龙袍和平天冠给麻大帅穿戴上,取过玉玺,跪献在麻大帅面前,麻大手捧过玉玺,又一阵哈哈大笑。 站在鬼手和跳跳爷面前的,已是一个金光灿灿的“皇帝”! 宦官对着鬼手和跳跳爷大声道:“还不快下跪见驾!” “哈哈哈哈!”麻大帅大笑道,“如今还不到登极之时,你们不必下跪!” 邱雨浓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麻大帅走动起来:“二位比天下人有眼福啊!竟然在咫尺间观瞻了御用之宝!这龙袍,是本帅让瑞蚨祥承制的,龙身皆用赤金线盘织而成,通体缀以明珠,还嵌入了钻石,花去了八十万银元!对了,共作了两套,本帅登临大宝之时,一套在祭天时穿,一套在登极时穿!这顶平天冠,四周垂旒,每旒都悬挂东珠一串,冠檐之上缀饰一颗蛋大珍珠,堪称天下无二!” 跳跳爷已是看得发愣,指着麻大帅手里的玉玺道:“大帅……你手里的这颗玉玺,可是真的玉玺?” 麻大帅笑道:“世上什么都可假,就是龙袍、皇冠、玉玺不可假!这四寸见方之玺,刻有‘始膺天命,历祚无疆’八个字!莫非你跳跳爷也想瞅上一眼?” 跳跳爷道:“不敢!” 麻大帅笑了:“现在二位总该明白了吧,本帅为什么要得到汗血宝马!” 鬼手偷偷朝邱雨浓看去,发现他的那张表情肃然的脸上隐隐透着一缕阴鸷之色。 军营门口急雨如瀑。鬼手和跳跳爷牵着马站在雨里。麻大帅骑在马上,脸上满是雨水:“不远送了!本帅是个重信义的人,跳跳爷既然与本帅签了生死合同,那就得按着合同办,找到了汗血宝马,望速速送来!” 跳跳爷拱了拱拳:“大帅不杀之恩,跳跳爷记在心了!一俟找到宝马,六百里加急直送营辕!” 第69章 鬼手的脸上雨水如帘,看着麻大帅:“天下这么大,要是找不到宝马呢?” 麻大帅道:“不会!别忘了,二位是与汗血宝马通了灵性的人!” 鬼手道:“大帅就不怕我俩找到了宝马,从此不来见你?” 麻大帅道:“也不会!别忘了,本帅的马鞭可不是只有三尺之长!” 营门轰轰隆隆打开,麻大帅对着身后挥了下手。跳跳爷和鬼手回脸看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大雨中,并排站着五匹戴黑眼罩的马! 三天后,邱雨浓又来到了曲宝蟠身边。和他在一起的,自然还有白玉楼。 山野旷地打着火堆,三人坐火边烤着食物。白玉楼道:“看来,你曲宝蟠是个马痴。人要是痴上了一样东西,就放不下了,难怪你会这么穷追汗血马不放。” “这话有道理。”曲宝蟠道,“这世上的男人,痴钱的,痴官的,痴名的,痴女人的,比比皆是,可痴马的,不多。可知本王爷为何不痴别的,单单痴马么?” “你属马。”白玉楼脱口道。 “不对,”曲宝蟠往火堆里添着柴,“本王爷痴马,是因为在本王爷的眼里,人不如马。这马儿,其义在鬃,其忠在额,其忧在目,其怒在尾,可谓是一目了然,绝不像人那样忠义不明,怒忧不显,掩三藏四,阴阳无定。这,就是本王爷几十年痴马的心得。本王爷当年统领过三千兵马、闯荡过刀山火海,凭着的,也就是这点马性。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今人说,得刀枪者得天下,可本王爷却要说,得良马者得天下。天下的版图,都是马蹄子给踩出来的;天下的帝王,都是马鞍子给驮出来的;天下的财富,都是马腱子给运出来的,连那天下的律法,也都是马鞭子给打出来的!二位说,没有马,会有天下么?没有马,会有天下这么多大轰大烈之事么?” 白玉楼道:“这番话,不该是你说的。” 曲宝蟠道:“那该是谁说的?” 白玉楼道:“该是如今那些野心勃勃一心想着要当皇上的带兵帅爷说的。” 曲宝蟠冷声一笑:“没准,我就想着骑天下第一宝马,当天下第一主子呢!” 白玉楼笑了:“你?凭你的德性,八辈子以后吧。”曲宝蟠冷哼了一声,扭过脸去,狠狠地撕吃起烤肉来。邱雨浓在喝着木碗里的水,道:“听说,马能听懂人的话。不知曲王爷信不信?” “信!”曲宝蟠吐了嘴里的肉,道,“这世上能听懂人话的,只有两样活口,一是犬,二是马。正因为这两样活口能听懂人话,老老实实地供人使役,所以做人的才会有了这么一句比喻:愿效犬马之劳!” 白玉楼看着曲宝蟠,笑着问道:“不知曲王爷在为谁效着犬马之劳?” 曲宝蟠一怔:“什么意思?” 白玉楼道:“这意思就是,不知你曲王爷在替谁当差?” 镇子客栈的大炕房里弥漫着人的汗味和屁味,铁皮煤炉也在冒着呛鼻的煤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厚厚的门帘子打起,店小二领着赵细烛进来。 房里,满满一大炕男客躺着坐着,炕上浮着厚厚的烟雾,透过烟雾,可见炕上还挤着女人。靠紧里头的炕边,一个胖女人敞着怀,在给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喂着奶。店小二对赵细烛大声道:“见着没有?靠大炕紧西头那道缝儿,是您的界,让那喂奶的老娘们往边上靠靠,就挤不着您了!” 赵细烛把肩上的马褡子拎在手里,掸着烟,挤进房来。 “狗东西,别踩了老子的鞋!”有个吸旱烟的红鼻子男人坐在炕上,对赵细烛骂道。赵细烛急忙挪开脚,看看脚下全都是鞋,便用手扶了墙,像兔似的蹦跳着往炕角跳去。 “噗哧”一声,墙边那头,一个躺在被窝里的女人笑了。 赵细烛也没在意,跳到自己的“缝儿”边,脱下鞋,对那喂奶的女人笑笑,那女人绷着脸动了下身子,赵细烛好不容易才上了炕,在“缝儿”里将身子放下。突然,他感觉到什么,撑起了身子,朝身边那位发笑的女人看去。那女人脸上灰蒙蒙的,手指紧紧拉着被角,只把脸露在外面。赵细烛盯着这张脸上看了一会,吃了一惊,认出这人竟是演傀儡戏的鬼手! “是你?”赵细烛道。 鬼手的眼睛闪着摄人心魄的笑影:“我早看见你了!” 赵细烛一脸发怔:“你叫鬼手吧?” 鬼手妩媚地笑着:“你还记得我的艺名?说来也是的,我鬼手的戏,你也不是看了一回两回,那回进宫里给皇上演戏,不是你来递的帖子么?” “对对,有那回事。”赵细烛回着话,眼睛急忙从鬼手迷人的笑脸上移开,缩紧了身子。“躺下嘛!”鬼手伸出手,拉了赵细烛一把,“怕什么,大炕席上无男女,你什么也不用怕。” 赵细烛在鬼手身边躺下,把脸缩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问道:“我听说,你的木偶戏班被解到麻大帅的兵营去了,你是逃出来的?” 鬼手笑道:“不逃出来,还能跟你躺一个炕上?” 赵细烛道:“和你搭裆的那位跳跳爷呢?” 鬼手道:“找野女人去了。” “什么叫野女人?” “这也不懂?野女人就是心野了的女人。” “嘿嘿嘿,”从鬼手躺着的那一头响起了一个红脸膛男人粗野的笑声,“我看你就是个野女人!” “是么?”鬼手转了个身,回脸看着说话的红脸膛男人,一笑,“你长了几只手?”红脸膛男人呲开嘴,露出满口金牙笑道:“小娘们,让爷好好搂你一宵,明早赏你个大烧饼吃!”说罢,伸出一条胳膊就去搂鬼手。突然,这男人的眼睛瞪大了,抬起的手却是怎么也放下不,脸上的肉抽动起来。 赵细烛看去,直见鬼手笑眯眯地抬起一只手,兰花指头上捏着一根针,针上牵着一根红红的线,那线正从男人的手掌上慢慢地穿过,就像穿过一只鞋底似的。 “叮”地一声轻响,鬼手弹下了指甲,那针飞上了木梁,深深地扎进了梁去,被穿了线的那只男人手,就这么被悬空吊了起来,像木偶似的晃动着。 红脸膛男人大声哭喊。满炕躺着的人都惊得坐起了身。赵细烛也支起了身子,看得目瞪口呆。鬼手却是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天不早了,都睡吧!” 荒路边的土窑外,四匹马拴在树上,在吃着麻袋里的豆子。风车坐在树边的一块大石上,手里握着手枪,在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头上的小风车在冰冷的夜风里呼呼地转着。 天上,星子又稀又亮。 这是一座废窑,乱砖上亮着一支蜡,金袋子和风筝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老羊皮。风筝没睡着,对着金袋子轻声问道:“金爷,你醒着么?” 金袋子瓮着声道:“睡着了!”风筝笑笑:“睡着了怎么还会说话?” “说的是梦话!” “我知道你也没睡着。你说,那个索王爷怎么就良心发现了,托赵细烛把宝儿给送回天山呢?这事,我怎么也不信。” “在你眼里,什么事都不值得信。” “你信不信?” “我信。” “为什么信?” “这事要是女人做的,我不信,这事是男人做的,我就信。” “这又为什么?” “没为什么,反正,我信不过女人!”他翻了个身,不再理会风筝,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风筝知道金袋子又在想着马牙镇桂花的事儿了,坐了起来,狠狠地披上老羊皮,往窑外走去。 风筝走到树下看了看马,走到大石边,在风车身边坐了下来。“姐姐换你吧,”她对风车说,“你去睡一会。” 风车仰着脸看着星星,没作声。 风筝道:“在看什么哪?” “你说,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都是人变的?” “谁说星星是人变的?” “爷爷说的。” 风筝也抬起了脸看着夜天:“要是星星真是人变的,这天上,就一定有一颗星是爷爷的。” 风车道:“要是星星会说话就好了。” “听说,星星会流泪。天上下的雨,就是星星的眼泪。” “星星也一定是有很多很多伤心事儿的,要不,天下起雨来,怎么总是没完没了。” “人间有多少伤心的事儿,都被变成星星的人给带到天上去了。” “你要是变成了星星,一定不会伤心的。” “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里,没有伤心的事儿。” “谁说姐姐心里没有伤心的事儿?” “你要是伤心,就会像我一样,想着一个人。” “你想让姐姐想谁?” “黑小三。” 风筝不再说话了,把老羊皮披在了妹妹身上,紧紧抱住了妹妹的肩。 大树边,宝儿和魏老板从装料的麻袋上抬起脸,看着坐在远处大石上的姐妹俩。两姐妹仍在说着话。 风车道:“姐,你看树下拴着的宝儿和魏老板,它们在看着咱们。” 风筝道:“它俩的嘴在动着,像是在说话。” “我看也像。” “猜猜看,它们在说什么?” “我说一句,你也说一句,好么?” “好,你说宝儿的话,我说魏老板的话。——我先说!”她咳了声,学着马的声音说道:“我早看出来了,风车喜欢上了黑小三。” 风车学着宝儿的声音说:“是的,人和咱们马一样,心里喜欢一个人,就会让别人也喜欢这个人。” 第70章 “宝儿,你是一匹绝顶聪明的马,你说,咱们还会再见到黑小三么?” “如果我没有说错,黑小三已经找来了。” “是的,他找来了。套爷没有办成的事,他一定会帮着办成的。这就是信义,人的信义。” “人有了信义,咱们该替人高兴。咱们还没有成为人的朋友之前,人还没有这样的信义。自从咱们做了人的朋友,人就从咱们身上学会了什么叫信义。” 从树下传来宝儿和魏老板的低嘶声,仿佛在赞许。风车和风筝格格笑了起来。 在一旁吃料的花马和黄毛老马回过脸,与宝儿低声交谈起来。 “咱们这趟回天山,会很顺利么?” “天有多大?” “咱们的眼睛有多大,天就有多大。” “要是我黄毛老马的眼睛瞎了呢?” “为什么这么说?” “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客栈大炕房里,那悬着手还在悬着,满炕的男人谁都不敢再有非份之想,全都睡得死死的。赵细烛没有睡着,睁着眼脸对脸地朝着鬼手。身后那男孩的一条腿还架在他的身上。炕那头有人在梦里哭起来,喊了几声“亲娘救我”就没声了;有人在梦里傻笑起来,唱出一句京戏,便呱嗒着嘴打起鼾来。 鬼手也睡得死沉,一股甜香的气息在赵细烛的脸上爬动着,赵细烛强让自己闭上眼睛,让自己好好想一想这些天发生在身边的这些事情。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和宝儿他们走的,会是同一条路么?要是错过了怎么办?” 他的耳边响起赵公公的声音:“……你难道忘了,索王爷是用死来托你把宝儿送回天山的,他是以死相托!……你听着,你现在就走,现在就去找宝儿,告诉那几个从天山来的人,你哪怕就是跟在他们后头帮他们扛行李,也要亲眼看着宝儿平平安安地回到天山!这就是做人的信义,明白么,人是靠信义活着的!” “我记着了!”赵细烛猛地睁开眼,喊出了一声。 “宝儿!”他又大叫了一声,大汗淋漓地坐了起来。他的头被那晃动着的手臂撞了一下。他索性下了炕,胡乱穿上鞋,拎起自己的包袱和马褡子,往屋门口摸去。他想起了什么,回脸看了看炕上的鬼手。 鬼手睡得死死的。 他摸到了门,开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风很大,赵细烛一出门就打起了寒颤。他长长吸了口气,抱着肩,在屋檐下蹲下,眼睛看着院门外一盏在风里摇晃着的破灯笼。 他在心里说:“赵公公,我真要是找不到宝儿他们,我就来找你,行么?我早就想好了,你没有儿子,我赵细烛就做你的儿子吧……” 他仿佛听到了公公的声音:“……你听着,你现在就走,现在就去找宝儿!……这就是做人的信义!明白么,人是靠信义活着的!” 赵细烛的背贴着墙站了起来,对自己喃声道:“我会找到宝儿的,会找到的!”他把包袱和马褡子挂在身上,往院门快步走去。 “等等!”身后响起鬼手的声音。赵细烛回过身来,看着站在屋门边的鬼手:“你怎么不睡了?” “你怎么不睡了?” “睡不着,就干脆不睡了。” “去哪?” “找人。” “找谁?” “找从天山来的人。” “你找他们干什么?” “和他们一起去天山草原。” “是么?”鬼手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这么说,我和你,是同路的了?” “同路?”赵细烛纳闷了,“同路是什么意思?” 鬼手道:“同路的意思就是一同上路。” 赵细烛惊声,“这么说,你要去天山演《汗血宝马》?”鬼手笑了:“把《汗血宝马》演到出汗血宝马的地方去,那才有意思哩!” 赵细烛也笑了:“你真的要和我一同上路?” “真的!” 赵细烛的脸又不安起来:“可是,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从天山来的那几位朋友。” 鬼手道:“你会找到的。” 赵细烛道:“你是说,你会帮我找?” 鬼手点了点头。赵细烛笑了起来:“那我就先谢谢你了!”鬼手打了个唿哨,一匹马从马厩里走了出来,鬼手翻身上马,对赵细烛道:“我和跳跳爷,会很快再见到你的!”没等赵细烛再开口,她已策马驰出了院子。 赵细烛看着远去的鬼手,一脸苦笑,自语道:“我是怎么了?这世上的怪事儿,都让我给摊上了?” 借窑为墓 赵细烛快步行走在土路上,脚下黄尘如烟。他知道,也许从此时起,自己才真正走上了护送汗血宝马的漫长旅途。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风筝、风车和金袋子,和他们一起将汗血宝马送回大草原。然而,围绕着汗血宝马的命运曾经发生过的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还会不会继续发生呢?他无法回答自己,只是强烈地感觉到,无论再发生什么事,他将和汗血宝马同生死、共患难。 他走在滚滚风尘中,不时地向路人打听着什么。太阳在尘土中黄得像一盏高悬的灯笼。 “九春院”大门口灯笼高悬,院里丝竹声声,锣鼓锵然。高挂着红灯笼的戏院大门口,披着呢子斗篷的豆壳儿从院里走了出来,向一辆停着的马车走去。 他走路的姿势酷似女子,眉目间也透着女子的羞怯和柔绵。 “豆壳儿!等一等!”从大门里传出女人的喊声,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跑了出来:“豆壳儿!你怎么没穿戏服?” “今晚没有接到唱堂会的帖子。”豆壳儿道。那女人是“九春院”老板,听得豆壳儿这么说,笑了:“这么说,今晚你是去见客了?” 豆壳儿看了女老板一眼,没说话。女老板笑了起来,道:“豆壳儿,你可是京城里阔爷们的大红人,包夜的银子,可不能少要哦!” 豆壳儿长长的睫毛垂下,上了车。 马车很快驶走了。 高墙一角,探出灯草的脸。灯草目送着哥哥的马车驶走。 京城一条胡同口,一辆马车驶来,停下,车门打开,豆壳儿走了下来。 胡同深处的黑暗里,停着一辆布帏马车。豆壳儿朝那马车走去。布帏马车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显然是有人在等着豆壳儿。 豆壳儿走到马车边,没有去拉车门,只是对着车门低声道:“我来了。” 马车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知道为什么让你来这儿见我么?” 豆壳儿道:“不知道。” 马车里的声音:“我是来告诉你,你该离开九春院了!” “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 “谁会来接我?” “没有人。” “那我怎么走?” 一个小包裹从马车的车窗里扔了出来。豆壳儿拾起包裹,打开,是一把尖刀、两根金条和一封信。“为什么要给我刀?”豆壳儿抬起白净如雪的脸庞问。 马车里的声音:“万一你逃不了,就用这把刀杀了你自己。在这个世上,你不能把自己留给任何人!” 豆壳儿沉默了一会:“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么?” “是的!别无它路!” “这是死路还是活路?” “你下棋的时候也这么想?” “下棋的时候,我从不想死活。” “从今天起,你自己就是棋了!” “明白了。”豆壳儿对着车窗默默地点了下头,“告诉你的主子,我一切都听他的!”他把尖刀、金条和信在斗篷的内袋里放好,朝来路走去。 “等等!”马车里的声音喊道。 豆壳儿站停了。“你有个叫灯草的弟弟,是么?” “是的。” “他在找你。” “我知道他在找我。刚才,在走出九春院的时候,我已经看见了他。” “你必须杀了他!” “为什么?”豆壳儿一惊。 “你此次去办的,是一件只许得手不许失手的绝密大事,在你的身边,就不能有任何让你心软的人!” “我可以独自上路,不去见他。” “不,你抛不下他,他比你更机灵!他天天在九春院门口守着你,是为了要知道你除了唱戏,还在干着什么事。他要是知道你干着的事,一定会给你带来麻烦。你只有杀了他,才能脱身!” 豆壳儿沉默,脸上冷静得怕人。 车窗里的声音在问:“下不了手了?”豆壳儿没再说话,慢慢朝胡同口的马车走去。他身后,马车窗帘里划亮了一根点烟的火柴,映出一张男人的脸。 他是麻大帅的副官邱雨浓。 行驶的马车里,豆壳儿从斗篷的内袋里取出那封信,借着挂在车厢上的油灯的光亮把信打开,看了起来。他的细细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打了个颤,合上了眼睛。好一会,他睁开了眼,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恢复了像水一般的平静,把信慢慢揉成纸条,在油灯上点燃了。 纸条在他手里渐渐化为灰烬。 荒野一座土窑外,金袋子从窑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酒葫芦,走到树边,看了看四匹马,走下坡来,往两姐妹身边坐下:“你们回窑睡一会吧,我来守着马。” 风车站了起来,把老羊皮扔给金袋子,往废窑走去。 “你怎么不走?”金袋子问风筝。 “想陪你坐一会。” “多事。金爷喝酒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女人。” 风筝冷声:“这话,不会是马牙镇的冯桂花教你的吧?” 第71章 金袋子道:“说对了,正是她教的!” “我再也不想理你!”风筝站了起来,快步走进了废窑。 金袋子摇了摇头,苦笑着走下流溪边,在溪流里勺了一罐水,然后点起一个火堆,烧起了水。他哼笑了一声,往嘴里倒起了酒,抹了下嘴,对自己道,“男人喝酒,身边千万不能有女人,这是千古……” “千古什么?”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低沉声音。 金袋子一怔,猛地把手摸向腰间。“别摸枪!”身后的声音在说,“你还没有说完,千古什么?” “千古一笑!” “好一个千古一笑!”身后的声音道,“可你现在笑不起来了!站起来,跟我走!” 金袋子猛地回头:“你是谁?”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树枝上挂着的一件女人的白色衣衫在风里飘动着! 金袋子愣住了!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对着自己骂了一句:“娘的,被人耍了!有人要盗马!”他猛地回身,向着拴马的大树下奔去。 大树下,金袋子奔来,看看马,又看看四周,不由一脸纳闷:四匹马都安静地站着,周遭一点动静也没有。枯草在风里沙沙地响着,他小心地搜索起来。不远处有几座荒坟,金袋子向荒坟摸去,对着坟后猛地抬起枪,坟后却是什么也没有。他收起了枪,一脸狐疑地往回走去。 “哈哈哈哈!”黑暗中传来了风筝的笑声,从暗处走出了风筝。 “是你?”金袋子重声道,“你不是回窑睡觉去了?” 风筝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和风车,跟着了一个胆小如鼠的男人!这个男人,竟会被一件女人的衣衫给吓破了胆!” “你!”金袋子脸上的肉跳了下,“你想试金爷的胆?” 风筝道:“这个胆字,也配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么?” “风筝!”金袋子怒声,“你给我记着,金爷不喜欢玩这一套!我想试金爷的胆到底有多大,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枪对着金爷的眉心打!” “真话?” “金爷说的每句话,都是真话!”说罢,将手里的枪打开了机头,扔给了风筝。 风筝接住了枪,抬起手,把枪口对谁了金袋子的眉心:“那我就真的开枪了?” “再给我记住!手里拿着枪的时候,就得闭嘴!” 巧妹子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吱吱地叫唤。“滚开!”金袋子对巧妹子骂了声,“这儿没你的事!”巧妹子跳开了。“开枪吧!”金袋子看着风筝的眼睛,“金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金爷!” 风筝的手指紧紧扣着板机,突然手一松,枪落了地,大声道:“你说!刚才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喝酒?” “和我一块喝酒的女人,都是想害我的人!” “你以为我风筝也会害你?” “我不能不防!” “现在还防么?” 金袋子不作声了。风筝的眼睛逼视着金袋子:“告诉我,喜欢我么?” 金袋子一愣。“说!”风筝重声道,“你喜欢不喜欢我?” 金袋子从巧妹子手里接过递来的手枪,插回腰间,看了一会风筝美丽的脸,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两行泪水从风筝眼里涌出,她骂道:“金袋子!你给我滚!我不要你送马了!你现在就滚!” 金袋子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羊皮袄甩肩上,回过脸来道:“好吧,听你的,等过了骆驼岭,我就滚。”他拎起酒葫芦,找地方喝酒去了。 窑顶上坐着风车,双手托着脸,在看着刚才的这一幕。风筝朝窑门跑来。“你真的喜欢他?”风车在窑顶上突然问。 风筝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妹妹:“你……你都看见了?” 风车道:“要是你真的喜欢他,就不该问他喜欢不喜欢你。” “九春院”茶房里,邱雨浓和白玉楼对坐着。 白玉楼道:“你的那份军火订单,我已经寄往德国克虏伯兵器工厂,凭着我与德国人的多年交情,他们一定会将军火如期运到。”她打开手包,取出一张银票,放到邱雨浓面前,道:“按咱们这一行的规矩,这九万大洋,是你的回扣。” 邱雨浓取过银票看了看,微笑着,用手指弹了弹票面,道:“白大姑娘能替邱某办成了这事,邱某已是感激不尽。这九万大洋,就算是我替你付的茶钱。” 他把银票放回白玉楼面前。 白玉楼一笑:“邱副官,你不会是想用这九万大洋,想从我手里买下另一样东西吧?” “是么?不知白大姑娘说的是什么东西?” “汗血宝马。” 邱雨浓看着白玉楼,看了好一会,笑了起来:“区区九万大洋,怕是只配给汗血宝马打四只铁掌吧?” 两人相视着,一起笑了。白玉楼道:“想让我揭穿你么?” 邱雨浓道:“如果你觉得这很有趣的话。”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当今做军火生意的人里,早已划去了我白大姑娘的名字,我白玉楼早已是昨日黄花。可你,却不找别人,却偏偏找到了我!这里面,难道仅仅只有‘军火’二字么?” “有意思,说下去。” “底下的话,还用得着我点穿么?你邱雨浓要是不知道我白玉楼正在为汗血宝马忙着,你会找到我么?” 邱雨浓笑了:“如此说来,我和你是——同道的了?” 白玉楼道:“你想得到汗血宝马,另有途径可走,为什么要盯住我白玉楼?” 邱雨浓道:“三个原因。其一,你和我一样,都是留过洋的,你的头脑和我一样聪明;其二,你是中国绝无仅有的女军火商,你的勇气和胆魄,不在我之下;其三,我这个人,天生喜欢和干冒险营生的女人在一起。” “你还少说了一个原因。” 邱雨浓看着白玉楼:“是么?” “你之所以要盯住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这个单身女人是条容易上钩的鱼儿!” 邱雨浓笑了笑,习惯地扶正眼镜,笑道:“我小时最喜欢唱的一个童谣里,有这么几句:你是一个磙子,快快磨出粉子;我是一个石磨,快快磨出面沫!” “你是说,我和你一样,都是磨面的磨子?” “不是磨面,而是磨自己。” “磨自己?” “磨子转动的时候,磨着的,正是它自己。” 麻大帅军营辕帐。邱雨浓进来,行了个军礼:“回禀大帅,购卖军火之事,下官已正在办理,一切顺利!” “好!”麻大帅在修着一具马鞍,抬起脸,在鞍桥上重重拍了一掌:“本帅有了充足的军火,这天下也就无人可怕了!对了,本帅为夺取汗血宝马布下的三步棋,你觉得如何?” 邱雨浓道:“麻帅的这三步棋,步步都是绝棋!” 麻大帅道:“这第一步棋和第二步棋,其实只是出一招连环马!本帅让曲宝蟠和跳跳爷从明处去追夺汗血宝马,借他们的手,把那个在暗里保护着汗血马的神秘之人给引出来,逼着这人露出真身,随后,本帅就来个绝杀!这就是第三步棋的用处——让埋伏着的一个小卒子捅出最后一刀!此人就是豆壳儿!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像女子般文弱的戏子,竟会是最后的绝杀者!本帅已经算定,那个神秘的白袍人,一定逃不过本帅的这三步绝杀之棋!只等把那白袍人除了,本帅要夺得汗血宝马,就是举手之劳了!” “大帅此计绝妙!虽说凭着大帅的兵力,要夺下一匹马,自然是区区小事,可是,既然那个神秘的白袍人能从帅爷的眼皮底下将马夺走,那么,就可见此人已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大帅纵然是派重兵把汗血马夺来,也只能是枉然。只有除去了此人,大帅夺下了宝马,才能安安稳稳地骑上鞍去!有朝一日,大帅打下了天下,骑上这匹天马,穿上龙袍,当天下人的统帅,那可是……” 两人大笑起来。 邱雨浓道:“不过,下官倒是有个担心,大帅把最后一步的绝杀,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豆壳儿去办,怕是……” “错!”麻大帅笑着道,“这可是你小看了这个戏子了!此人出身贫苦,天生就有着刚烈之禀性,沦为戏子这么多年,他将一个男儿身子出落成天姿国色的女子一般,也就难免受到一群好色男人的百般欺凌。正是如此际逢,更使他炼出了一副铁石心肠,成了一个杀人狂。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连走路都一步三摇的戏子,竟在暗中杀死过十三个凌辱了他的男人!” 邱雨浓震惊:“是么?看不出,绝对看不出!可他这般杀人,为什么都能杀成功?” 麻大帅道:“世上最可怕的杀手,就是不像杀手。谁也不会想到,像豆壳儿这样的戏子竟会是个杀人恶魔,所以根本就没有人去提防他。这就是他屡屡得手的原因。对了,那轰动京城的护城河抛尸案,驴叫胡同的无头案,还有祥记瓷品店的凌迟案,都是他干下的。去年,他在杀广记银楼的吉老板时,被人意外撞见,扭送到了警察局,下了死牢。说来也是他命不该绝,本帅喜欢的就是像他这样敢杀敢砍的人。” 麻大帅把修好的马具放下,继续道:“那天,就在豆壳儿行刑之前,本帅花了一笔大银子,买下了一个替死鬼,让这人把杀人案子全都包揽了过去,把豆壳儿给换了出来。就为这,豆壳儿就不能不死心塌地地为本帅效命。雨浓,你现在该明白了吧,麻帅为什么要用他。” 邱雨浓道:“如此说来,夺回汗血宝马,麻帅已是胸有成竹了!” 第72章 麻大帅笑了起来,骑上了马,马扬蹄长嘶。邱雨浓的目光里有一丝深藏的狡狯闪动了一下。 京城一条空无一人的石板街上,一辆马车驶来,在一家门首前挂着杂货幌子的店铺前停住。脸色苍白的豆壳儿从车里下来。他抬起手,轻轻敲起了门。 门板缝里亮起灯光,传出店主的声音:“谁啊?” “买东西的。”豆壳儿道。 店主一手掖着怀,一手拿着盏油灯,引着豆壳儿进了店门。 店主道:“姑娘半夜敲杂货铺的门板,定是缺着什么急用的东西,不知姑娘要买什么?” “买一把锁。”豆壳儿的脸埋在斗篷帽阴里,一双柔绵秀美的眼睛闪动着丝丝冷意。 “买锁?有!”店主打开了一个柜门,取出各种样式的锁,笑道,“小铺门面虽小,可锁样样齐全。您自个儿挑,有马鞍锁,有腰子锁,有双凤锁,有条糕儿锁,有菱角锁,有连环锁,有死锁,有活锁……” “什么是死锁?”豆壳儿打断了店主的话。 “死锁就是没钥匙开的锁。” “没钥匙开的锁,也叫锁么?” 店主笑笑:“在姑娘面前说这种锁,实在不吉利,对不起,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将死锁取来看看,要是好,就买下了。” 店主一愣:“您要买……死锁?” “这名儿好听。” 店主吃不准这半夜买锁人的用意了,忙从柜里取出一把元宝形的铜锁,双手递给豆壳儿,“这把锁就叫死锁,专锁棺材的。” “专锁棺材的?”豆壳儿抬起了脸,笑了笑,“难道棺材也要上锁么?” “大棺上榫,小棺上锁。这是专给盛放骨头的小棺材上的锁。” 豆壳儿看着手里的死锁:“这锁上,不是有锁眼么?怎么是没钥匙可开呢?” 店主道:“做这种锁,虽留着锁眼,却不配钥匙。” “明白了。”豆壳儿道,“有比这把再大些的死锁么?” “大多少?” “越大越好。” “那就是六寸的了!” “我买的,就是六寸的死锁。” 店主怔住了,木木地从柜里取出一把最大号的死锁,小心地道:“买这么大号的死锁,不知姑娘派什么用场?” “锁棺材。”豆壳儿的声音很平静,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纸包里包着的是马车上那人给的两根金条。豆壳儿取了一根金条,放在了柜台上,取过死锁,回身走出了店门。店主拾起金条,凑在灯光下看了一会,眼睛狂眨,将金条放牙上一咬,脸色顿变,失声道:“是金子!”重重打了自己一巴掌,觉出自己不是在梦里,便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从半扇门里看出去,载着“姑娘”的马车辚辚地驶走了。 街角,骑在马上的鬼手在看着豆壳儿。 废窑里,两姐妹在干草上躺下。 风筝道:“风车,你对姐姐说句实话,金爷这个人,值不值得姐姐喜欢?” 风车道:“这要看姐姐喜欢他什么。” 风筝看着高高的窑顶,道:“姐姐说不清喜欢他什么。他是个盗马贼,人也长得比贼猴还丑,说起话来像吃了枪药似的,可姐姐……不知为什么,心里已经有他了,做梦的时候也还常做到他。” 风车道:“姐姐在梦里和他在干什么?” 风筝脸一红:“梦里的事,谁还记得住?” 风车道:“做女人的,要是说不清到底喜欢一个男人什么,那这个女人就是喜欢对了,要是能说清了喜欢一个男人什么,那这个女人就是喜欢错了。” 风筝支起身:“说下去。” 风车道:“做女人的,要是梦里和一个男人在做不能告诉人的事,那就是说,在这个女人心里,是想着要嫁给这个男人了。” 风筝惊讶:“风车,你怎么懂这么多?” 风车道:“谁让我比你聪明!” 风筝躺下身,道:“风车,姐姐求你一件事。” 风车道:“什么事?” 风筝道:“金爷说,等过了骆驼岭,他就要走。到时候,他要是真走,你帮姐姐留住他。” “这句话,得等到过了骆驼岭再对我说。”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从昨天起,我的眼皮就跳个不停。——睡吧,外头有金爷,出不了事!”她对着蹲在一旁的巧妹子打了个手势,巧妹子吹灭了蜡烛。 大树下,金袋子在给马喂草,警觉地注视着四周。他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猛地回头。风车站在他身后,头发上插着的竹片小风车在夜风里转动着。 “怎么了?”金袋子撒着草料,“你们两姐妹轮着来吓我?” 风车道:“告诉我,你喜欢我姐姐么?” 金袋子直起腰,看着风车:“这关你什么事?” 风车一脸正色:“她是我姐姐!” “金爷喜欢谁,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金袋子对着巧妹子摆了下手,巧妹子跳到了他的肩上,“现在明白了吧?”金袋子笑道。 风车走到金袋子面前,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金袋子!你听着!我姐姐是第一回喜欢男人,她是真心的!你要是再让她伤心,我会杀了你!” 金袋子被打蒙了,没等再开口,风车已往土窑走去。 “等一等!”金袋子道,“我有话问你!” 风车回过身来,金袋子道:“刚才的事,我知道你都看见了。金爷只是问你一件事,那条被水漂走的衣衫,是你姐姐的?” 风车道:“你以为我姐姐这么傻,会把衣衫让水漂走?” 金袋子一震:“真的不是她的?” “不是。” 金袋子的脸色变了。 “怎么了?” “如果那条衣衫不是你姐姐的,那么,这儿一定有人来过了!而且来的不止是一个人!——快去把你姐姐叫醒!今晚上,谁也不能离开马一步!” 没等风车跑向土窑,巧妹子已经向土窑跑去。 “豆爷回院了!”九春院的门厅里,衣着鲜亮的门童迎了上来。 豆壳儿进了大门,解下呢子斗篷的系带,将斗篷脱下,递给漳童,他的一身青紫色的缎子长衫,使他那女子般苗条的身材显得楚楚动人。 丝竹之声弥漫在这座既是戏院又是行院的跑马楼里,进进出出的各色男客有长袍马褂的,也有西装革履的,有白发老翁,也有青壮男士,穿行在楼廊间的“戏子”,几乎清一式十五六岁,模样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个个清俊如竹,肤白似雪。 “豆爷,”守门的门童将斗篷挂在墙边铜勾上,用秸帚掸扫起来,笑着问,“今晚上,豆爷这么早就回来了?”豆壳儿冷声:“这也是你能问的么?”那门童急忙欠下身:“小的该死!"奇-_-書--*--网-qisuu."小的只是想问豆爷您要不要再备些醒酒的果子,这也是院里的规矩。”豆壳儿噗哧一声笑了,掩了掩胭脂搽得鲜红的小嘴,道:“与你开玩笑的,看把你给吓成这样了。” 豆壳儿穿过一条长廊,进了后院天井,就听得深院里传出几声长长的男孩尖叫声。他问一个值门的老妈子:“怎么,今晚有孩子上药?” 那老妈子笑道:“看豆爷问的,这么大一个院子,养着这么多学戏的孩子,哪天没有上药的?” “今晚是谁?” “前个月院里买来的五个孩子,两个没修尖下巴,脸都烂塌了,老板让人给卖到了天桥的马戏班子,植上熊皮当人畜了;另一个在上药的时候,剪子不留心戗开了鼻孔,破了脸相,也让老板给卖了人;剩下的一个听说还行,上了两回药面,身上褪下的痂壳像大龟壳似的,一点不破,老板看这孩子能成材,说,再这么修理上三年,这孩子准能修成个像豆爷一样能唱一口好戏、能接上贵客的大爷!就这么夸着,将那孩子留下了,这不,今晚上,要给这孩子上第二回药面哩!” “那孩子叫什么?” “听说叫麦芽。” 豆壳儿裹了裹斗篷,向侧院走去。 侧院也是一座南式跑马楼,两层高的环廊围着个四方大天井,楼廊间是一扇扇油漆得闪闪发亮的单间木门,一群小“戏子”坐在椅上操琴拨弦、画画写字,各人的头顶上都挂着一盏写着名字的红灯笼,一群“听戏”的客人在一盏盏灯笼上背手踱步,评头论足地挑选着,每选中一个,那女老板便唱着灯笼上的名,仆人用长竿挑下灯笼,领着小“戏子”向房间走去。 豆壳儿沿着楼梯慢慢走了上来。嘴唇涂得血红的女老板在来客中穿行着,不停地介绍着小“戏子”的种种好处,见有选中的,便高声唱:“花铃子,挑灯——啦!……半月帘,挑灯——啦!……猫猫鱼,挑灯——啦!……” 豆壳儿贴着人丛边走进自己的房门。“豆壳儿!”女老板发现了他,喊。豆壳儿站停,静静地看着女老板。女老板道:“这么快就回院了?” 豆壳儿撒了个谎:“东城的鲍老爷家来了客人,让我去他府上打牌,想着身边没带上碎银子,这就回来取了。” 女老板的眼睛睁大了:“鲍老爷又想起你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快取了碎银子就走,别耽误了鲍老爷的工夫!” 豆壳儿点了头,深深地看了女老板一眼,匆匆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身后,一片丝竹声。 豆壳儿进了房,将门关上,站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开灯。 第73章 从窗外照来的灯光将屋里的床、桌、椅子和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切割得支离破碎。房里的一切在豆壳儿的眼前晃动着,颠倒着……他的目光落在一双挂在墙上的小布鞋上…… 豆壳儿靠在了门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面前像爆炸似的闪现出可怕的情景—— 年幼的豆壳儿站在上药房里,两个男人扒下了他脚上的小布鞋,剥去了他身上的衣裤,用一个铁夹子将他的嘴夹住,用毛刷子从一只瓦钵里挑起一团酱红色的药面,从头到脚地涂着。变成了“酱人”的豆壳儿抱着细细的手臂,十个手指颤抖着,脸上泪水滚滚。夜里,浑身药面的豆壳儿痛得在地上打滚,放声哭着。女老板进来,对着打滚的豆壳儿举起了鞭子,重重地抽打,豆壳儿惨声嘶叫,声音渐渐哑去。从铁窗外射入的细细的阳光中,靠墙站着的豆壳儿在石墙上蹭着身上的积痂,蹭得血肉模糊。一个死去的男孩被人抬了出去。又一个死了的男孩被塞进麻袋。豆壳儿在草堆里像蛇蜕皮似的蠕动着身子,一张厚厚的完整的痂壳从他身上蜕了下来。像一只剥皮羔羊似的豆壳儿“鲜嫩”地站在楼顶的阳台上,女老板亲手将一个个鸡蛋拍碎,蛋汁淋满了豆壳儿一身……新的一轮上药开始,照例是剥衣,上铁夹,涂药面,蹭石墙,蜕痂壳,淋蛋汁……鞭声、哭声、骂声、喊声、求饶声、撞头声像配器似的着配着男人们的大笑声一幕幕地上演着…… “咝”地一声,一根火柴在豆壳儿手里划亮。他取下了挂在墙上了那双小布鞋,塞进怀里。 火柴在他的细细的手指上渐渐熄灭。 后院上药房里,“咝”地一声,一根火柴在豆壳儿手里划亮,照出一个嘴上夹着铁夹、浑身涂满酱红药面的靠站在石墙边的男孩。 “你是麦芽?”豆壳儿看着男孩问。 房门外,鬼手从黑暗中闪了出来,走到窗下,透过破窗纸,往里看着。她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枪。 豆壳儿又问了一遍:“是你麦芽?”男孩点了下头。豆壳儿又划着一根火柴,走近男孩身边,用火柴光从头到脚往男孩的身上照看了一遍,火柴熄灭了。 豆壳儿从火柴盒里又取出一根火柴。这是盒里的最后一根火柴。豆壳儿没有再划,将火柴放回盒内,取下了男孩嘴上的铁夹,对男孩道:“家在哪?” “通州。” “想回家么?” “想!” 豆壳儿从草堆里取过衣裤,帮男孩穿上,推开了后窗,道:“从这儿跳出去,沿着墙根往南跑,见着一座桥,求船上的人把你送回通州。” 麦芽点点头,搬过凳子,爬到了窗上。“等等!”豆壳儿低声道,“你的鞋呢?” “我赤惯了脚。” 豆壳儿从地上找到麦芽的小布鞋,道:“鞋是你娘做的么?” “是娘做的。” 豆壳儿:“记住,什么都可以丢,娘做的东西不能丢。”他从衣袋里取出那根剩下的金条,连同小布鞋递到麦芽手里,道:“带着这根金条回家过日子,再也回不到相公院!”麦芽眼里滚出泪来:“哥,你为什么要救我?”豆壳儿的脸上没有表情:“说错了!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快走吧,不要回头!”没等麦芽再开口,他把麦芽从窗口推了出去。 窗外,响起麦芽的一声低叫,接着便响起奔跑的脚步声。豆壳儿听着窗外的脚步声远了,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令人可怖的冷色。 他关上了窗,重重地插上了销子。 窗外,鬼手瞄准着豆壳儿的枪放下了。 她向着黑暗闪去。 门开了,豆壳儿走了出来,匆匆向外院走去。 鬼手在黑暗里想着什么。显然,她在猜度豆壳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豆壳儿从“九春院”的门童手里接过呢子斗篷,动作优美地穿着。门童道:“豆爷,您走好!”豆壳儿将斗篷的系带系妥,快步向门外走去。刚要跨出门去,他收住步,回脸问那门童:“家在哪?” 门童道:“大兴。” “想回家么?” 门童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 门童道:“回了家,我就不能像豆爷一样风光了。” 豆壳儿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声音有些发颤:“你……不该等到那一天的……把院门关上,风大了。”他猛地回身,走出了院门。 门童嬉着笑脸目送着豆壳儿出门,用力将大门关上了。 院门外,天色将明,街面上几无行人,只有从院里传出的唱戏声和锣鼓声仍是那么热闹。豆壳儿走到停着的马车边,从从容容地从车厢里取出一桶汽油和那把死锁,走回院门台阶。他毫不迟疑地用死锁锁住了门环。锁扣扣死的声音令人心惊。汽油桶的盖子打开了,他对着门下的缝隙倒去。汽油像蛇似的长长地爬进了院内。豆壳儿倒完了汽油,轻轻放下油桶,抬脸看了一会头顶上高挂着的“九春院”匾额,然后才从衣袋里掏出了火柴盒。 他从盒里取出了最后一根火柴。“咝”地一声,火柴划亮。 火苗在豆壳儿手里剧颤着。 豆壳儿一抬手,面前“轰”地一声腾起了一片火光。倾刻间,一条火龙冲进了院内。豆壳儿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不慌不忙地回过身,走向马车。 车夫吃惊地看着院门口腾起的大火,惊声:“先生……先生……你怎么烧了……” 豆壳儿对着车夫的脸抬起了手,手里是一把雪亮了尖刀! “快走!”豆壳儿沉声道。吓呆了车夫打起了鞭子,马车驶动起来。豆壳儿跳上车,回过脸去,朝大火腾空的“九春院”抛了最后一瞥,对着墙角边突然喊道:“灯草!我知道你在这儿!快上车!” 墙角边,灯草呆呆地站着,满脸火光。马车越驶越快。 他突然朝着马车狂奔起来,把手伸向车厢。豆壳儿从车厢里递出一只手来,大声喊:“灯草!快!快!抓住哥哥的手!”灯草用力奔着,一把将哥哥的手抓住,身子腾空,人蹿进了车厢,倒在了哥哥的怀里。 马车在满天火光中向着城外方向疾驶而去。 街角边,骑在马上的鬼手看着大火,一脸震惊。 车厢在路面上摇晃。 车窗外已经看不见火光,只有车架上挂着的羊角灯在晃动着发黄的灯光。豆壳儿端坐在车椅上,半合着眼睛:“为什么不说话?” 灯草坐在哥哥身边,目光发直:“哥,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烧了九春院?” 豆壳儿道:“这不该是你问的。” 灯草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墙角边看你,还跟你的马车到了……到了许多地方。” “别说了,这些,哥都知道。” “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戏子么?” 豆壳儿沉默了一会:“是戏子,是专为自己的唱戏的戏子。” “哥的话,我听不懂。什么叫专为自己唱戏的戏子?” “你不是戏子,所以你不必懂。你只要知道这么一句话就行了:为自己唱戏的戏子,是世上最苦的戏子。” 灯草的眼睛红了:“哥,我知道,你心里恨着九春院。” “不恨。” “不,你一定恨!要不,你不会锁上院门,把院里的人全都烧死!” “这是天火。犯了天怒的人,早晚是要遭天火的。” 灯草:“哥,你把九春院里的事,都告诉我!” “不要再提九春院了,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灯草,我打听过,自从爹吊死在刀子李的家里,你就在天桥要饭了。” “也不要再提要饭的事,我也不想学戏的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我和哥不会再分开,回老家好好种地过日子。” “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灯草道:“除了放火,什么事都干过。” 豆壳儿道:“说给哥听听。” 荒地乱坟岗里,豆壳儿和弟弟灯草坐在土埂上,马车在一旁停着。 豆壳儿道:“你还偷过马?” 灯草道:“是帮着一个朋友干的,他是宫里的太监,叫赵细烛,说是丢了一匹汗血马,急疯了,我就帮他把马给偷了出来。” “什么是汗血马?” “我也说不清,只知道是好马,谁见了谁都想夺到手。” “谁都想夺这匹马?” 灯草道:“是的,谁都想夺。” 豆壳儿道:“你把它偷到手了?” “没有,我偷错了一匹马,赵细烛一认,说不是,就又把马送回去了。” 豆壳儿沉默起来。灯草看了看哥哥的脸:“哥,我做过贼,你生气了?” “灯草,告诉哥,”豆壳儿垂着眼皮道:“去哪儿才能找到汗血马?” “哥也想要它?” “哥想要。” 灯草欢声:“哥会骑马?” “不会。哥只会杀马。” “杀马?”灯草吃惊地看着哥哥,“哥想找到汗血马,把它给……杀了?”“是的,把它给杀了。”豆壳儿像是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谁都想夺到手的马,就是祸马。哥在九春院里,就是谁都想夺到手的戏子,哥就觉着九春院是祸。哥刚才把九春院给烧了,就是灭祸。哥想过,世上的祸事,都得给灭了。灭祸的事,该由哥来做。哥不做,这世上的祸事就会越积越多。” 灯草道:“哥说错了,汗血马不是祸,赵细烛告诉我,为了把这匹马送到一个叫……叫天山的地方去,有个大臣把自己的脑袋用枪打碎了,托赵细烛把马送出京城……”“赵细烛现在在哪?” 第74章 豆壳儿打断了弟弟的话。 灯草道:“他走了好几天了。对了,他在马神庙的墙上给我留了一行字,说是找马去了。”“你说累了。”豆壳儿仍然垂着眼皮,白暂而又细长的手指像动物的触角似的盘动着,“好好睡一会吧,天快亮了。” “哥,现在你要去哪?” “找汗血马去。” “哥真的要杀了汗血马?” “哥说出口的事,从不改口。” 灯草急了,一把抓住哥哥的手:“哥,你要是把汗血马给杀了,会有好多好多人杀你的!”豆壳儿道:“这好多好多人里,也有你么?” 灯草看着哥哥,不知怎么说才好。 “不必说了。”豆壳儿的声音很平静,“你这么看着哥哥,就能让哥下狠心办一件事了。” “哥想办什么事?” 豆壳儿的手里握着了那把尖刀:“先把一个人杀了。” 灯草又吃了一惊:“哥要杀人?杀谁?” “卟”地一声,尖刀扎进了坟土里。 荒坟后,一条高高的人影抬起了手里的枪。枪机扣动,射出的子弹在黑暗中缓缓划出了一道通红的直线,射向了灯草的后背。 灯草的身子一颤,倒在哥哥的怀里。 豆壳儿的手上沾着了滚烫的血,他一愣,回过身看去。从坟后走出来的是邱雨浓!“是你?”豆壳儿的脸色惊怖得犹如死人,“是你……开的枪?是你……开枪打了我的弟弟?” 邱雨浓垂下了手里的枪,穿着马靴的腿深陷在荒草间,在月光下默默地看着豆壳儿。豆壳儿紧紧抱住了弟弟,用自己的脸贴在弟弟的脸上。 他感觉出了什么,突然对弟弟大声喊:“灯草!你不该死!你不该死!” 灯草的嘴里涌着血,睁开眼看着哥哥,声音微弱:“哥……是你让人……开枪的么?” 豆壳儿狂声:“不!不是!” 灯草露出了一丝笑容:“弟弟……知道,哥不会……不会杀我的……我和你……是兄弟……哥……听弟弟一句话……不要杀……杀汗血……”灯草的话没有说完,头一倾,死在了哥哥的怀抱里。 豆壳儿想喊,却没有发出声来,他合上了眼睫,两行泪从从眼缝里涌出。好一会,他轻轻放下灯草,站了起来,回过身,看着默立着的邱雨浓。 “说,”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要杀他?” 邱雨浓的声音也很低:“这是麻大帅的军令,我不能不从。” “麻大帅知道我对自己的弟弟下不了手,所以就派你邱雨浓当了杀手。这,我本该想到的。” “是的,你本该想到。” “我还本该想到,麻大帅之所以这样做,是想借我弟弟的一具尸身来告诉我豆壳儿,在这世上,要做成一件绝顶重要的大事,就要有绝情之心,要有绝义之为,更要有绝杀之狠!” 邱雨浓道:“你能看出麻大帅的用意,我开的这一枪,也算是没有白开了。” “住嘴!”豆壳儿突然从坟土上拔出了那把尖刀,对着邱雨浓挺着,暴声道,“你邱雨浓只是麻大帅身边的一条狗,你不配开这一枪!” 他的刀尖一步步逼近邱雨浓的咽喉。 邱雨浓没有躲闪:“我已经说过,我是军人,服从军令是我的天职!” 豆壳儿双目发红,狂声咆哮:“你不配开这一枪——!” 邱雨浓抬起手,轻轻拨开咽喉前的刀尖,“喀”地一声把自己的手枪机头打开,递给豆壳儿:“接着!如果你觉得我邱副官真的不配开枪,那你就杀了我,让我的尸身替你弟弟垫墓坑吧!” 豆壳儿接过过枪,对准了邱雨浓。 邱雨浓不慌不忙地解开了军衣的扣子,袒开了胸脯。 “往心口打吧!”邱雨浓看着豆壳儿的眼睛道,“只须一枪,你就如愿了!”豆壳儿的手枪抵住了邱雨浓的心口。他闭上了眼睛,口里喃声道:“你不配……不配……不配……” 突然,他的手一松,手枪落了地。 邱雨浓长长吐了口气。 豆壳儿向着系在树边的一匹马走去。他骑上马,从袋里取出一支卷着的黄裱纸,用火柴点着,吹灭火,看着纸尖上冒起的白烟飘向哪个方向。 烟飘向南边。他扔掉黄裱纸卷,从袋里取出一张地图,看了一会,脸上浮起笑容,掉过马首,向南而去。 路边一棵大树下,手中握着枪的鬼手对着豆壳儿的身影再次抬起了枪口。 以心为灯 挂满一身乐器的跳跳爷坐在马车车辕上,快活地摇动着身子,各种乐声大作。响着的还有碎石路面上得得的马蹄声和隆隆的车轮声。 骑在马上的是鬼手,她身边,跳跳爷赶着辆驮戏箱的破马车。 “别摇你的身子了!”鬼手大声道,“你听着,上马容易下马难,你和麻大帅的生死合同一签,也算是把性命给赌上了。” 跳跳爷把身上的乐器解下来,往车厢里扔着:“没这么吓人。” 鬼手道:“麻大帅让咱们去找汗血马,这可是你答应他的,要是找不着,他再要把你五马分尸,我可救不了你。” 不等跳跳爷再开口,鬼手紧了一鞭,往前驰去了。 “鬼手!你怎么又要自个儿跑了!”跳跳爷骂了声什么,紧紧赶车跟上。 鬼手在荒路边的一家挂着酒幌子的小酒店门口下了马,在门前的马柱上将马拴了,进了店,“吁”地一声,跳跳爷也停住了马车。 “掌柜的,来大碗的酒!”鬼手还未进门就喊。 小酒店里没人吃客。“骑马真累!掌柜,再来两碗热乎的汤面,喝了好赶路。”跳跳爷一进门就对着柜里喊道。店主很快把两碗汤面端到了桌上,鬼手和跳跳爷吃了起来。 跳跳爷推下了鬼手:“怎么,还生气?”鬼手自顾喝着酒,没理会跳跳爷。跳跳爷边喝着酒边说道:“我说鬼手,天无绝人之路,这话你得信。老天不想绝你,你就是把脖子枕在刀刃上,也死不了。当年,我爹当刽子手的时候,吏部的一位正二品侍郎犯了斩罪,押到菜市口行凌迟,我爹刚把柳叶刀从布包里取出来,对着这人左边的奶豆子剜去……” 鬼手悄悄地向后门闪去。 跳跳爷毫无查觉,继续说着:“……说来也巧了,此时天上正好飞过一只鸟,一粒白鸟屎不偏不倚落在刀尖尖上,把下刀的时辰给耽误了。这还了得?按着刑场的规矩,刽子手误了下刀,自己就得挨刀!我爹心里就想,这下完了,一粒鸟屎断送了性命不说,还毁了一世英名!他正要给监斩官跪下陈明缘由,嗨,巧事又来了,天上又掉下一粒鸟屎,不偏不倚落在监斩官的手背上……” 门外,鬼手解开了马缰。 跳跳爷仍在店里说着:“……那监斩官再也顾不得下令斩我爹,叫喊着让人给他先擦了鸟屎。你说我爹的命大是不大,就在这众人忙乎着找布擦鸟屎的当儿,宫里送来了大赦天下的诏书,我爹的大脖子一下就从刀片子底下给钻了出来!” 鬼手骑上了马背。马向着一条小道驰去。 跳跳爷蹲在凳上还在道:“……所以呀,鬼手,你记着,人这东西,活的就是个巧字,碰不上这个字,死去吧;碰上了这个字,活着吧!你想想,做官的,发财的,娶女人的,什么事不是个巧?连生个娃子,是男是女,是缺唇的还是六指儿的,都得逢着个巧,巧对了,生男郎,嘴皮子也全着,手指儿也正着,巧错了,那就全倒了个个。再说吧,那河里撞船的,那胡同里撞墙的,那官道上撞车的,都是遇上了一个巧字!人家不撞,怎么偏偏你撞呢?所以我说呀,麻大帅这档子事你也甭急,只要按着麻大帅给的路线图走,没准哪天真让咱们给巧上了,一绳子把汗血马给套住……”突然,跳跳爷收住了口,他已发现凳上已经不见了鬼手。 他喊起来:“鬼手!你去哪了?”他推开门帘子,走了出来,大声喊:“鬼手!你去哪了?” 通往四方的土路空无一人。 跳跳爷朝拴马柱看去,顿时愣住了,柱上,鬼手的马已经不见,只有那辆马车孤零零地站着。 “鬼手!你去哪了?”跳跳爷跳着双腿,大声喊,“你给我出来!出来!” 旷野上,赵细烛蹲在一口水潭边喝水。“卟嗵”一声,一块石子落在水面,他猛地抬起了脸。 水潭对面,坐着一脸媚笑的鬼手。 乱石路上,身上背着马褡子和包裹的赵细烛跟在鬼手身后走着。走在前面的鬼手停下了步:“赵细烛,你听着,出门远行,男人该走在女人前面才对!” 赵细烛道:“为什么?” 鬼手道:“碰上拦路打劫的,男人也好先抵挡一阵,让女人逃跑。” 赵细烛苦笑:“可是这世上,没人把我当男人。” 鬼手笑了:“我忘了,你是太监!” 赵细烛想说什么,忍住了,一把拉住鬼手,抢着走到了前面,快步往前走去。鬼手跟在赵细烛身后,暗暗笑了。她的手指间习惯地盘动着两根丝线。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铁索桥上。赵细烛问着身后:“你真的要陪我去找汗血宝马?”鬼手道:“你这话,问了我一百遍了。” “那你不演木偶戏了?” “谁说不演?我一高兴,没准又演上了。” “你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 “不会是也想夺汗血宝马吧?” 鬼手在悬桥中央停住:“你看我像么?” “像。” “哪儿像?” 第75章 “你笑起来的时候,和一个想夺汗血马的女人很像。” “她是谁?” “白玉楼。” 鬼手盘动着手指间的丝线,盘得神出鬼没,笑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笑起来会像我一样漂亮。赵细烛,你再仔细看看,我鬼手真的像那个女人?”赵细烛道:“听说这世上有种绝技,叫易容术。你不会是白玉楼易了容,来夺汗血马的吧?”鬼手笑了起来,一把抓住赵细烛的手:“你摸摸我的脸,像不像贴了一张别人的脸皮?” 赵细烛的手往后缩着:“不,我不能摸女人的脸!” 鬼手笑起来:“我让你摸你就摸!”她把赵细烛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赵细烛的手掌在鬼手的脸上贴着,惊了。鬼手媚笑道:“感觉像什么?” 赵细烛口吃起来:“像……像糯米粉团!” 鬼手道:“那你就掐一下这糯米粉团,看有没有大馅淌出来?” 赵细烛当真的掐了一下,嗫嚅道:“你脸上……脸上没有贴着别人的脸皮!” “知道就好!”鬼手突然沉下脸,“记住,下回要摸女人的脸,得把手洗干净了!”说罢,她重重一推,赵细烛从桥下跌了下去,跌进了溪河。 溪河里水花大溅,鬼手哈哈大笑起来。 小村的村口摆着个剃头摊,一把剃刀在刮着男人的胡子。剃头摊子前,赵细烛和鬼手一前一后走来。赵细烛看着挑子前那剃头匠在用剃刀刮着胡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别摸了,”鬼手道,“让剃头匠给你刮刮胡子吧!” 赵细烛一怔:“胡子?我长胡子了?” 鬼手笑:“我说赵细烛,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她一把扯下挂在赵细烛腰里的“尿筒子”,举着道,“虽说你腰里挂着这么根太监解手的尿筒子,可你闻闻,使过么?虽说你瞒着人偷偷给自己刮胡子,可你摸摸自己的下巴,扎手么?” 赵细烛脸苍白起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鬼手道:“我是鬼手!” 赵细烛夺过镶了铜皮的尿筒子,挂回腰间:“听着,鬼手!这不是你的木偶,你的这双鬼手别碰它!”他快步朝前走去,腰里的“尿筒子”在胯边一甩一甩的。 鬼手乐得哈哈大笑,大声道:“赵细烛!我可什么也没看见!你继续做你的太监吧,一辈子别再做男人!”她追上赵细烛,逗趣道:“其实,我替那些做男人的着想,做男人有什么好?七情六欲,多折腾人哪?像你这样,做了个太监,从此清心寡欲了,多自在哪?我要是男人,也和你一样,一刀……” “别说了!”赵细烛再也忍不住了,苦着脸道,“你走吧,别和我这个太监走在一起!你走吧!” 彤云密布,起伏的骆驼岭像犬牙似的横亘着。 山道难行,赵细烛和鬼手走在这通往骆驼岭的山间石路上,手里都拄上了棍子。两人顶着呼啸的风,身子侧斜着,走三步退两步地走着。 “风太大,找个地方躲躲吧!”赵细烛大声道。鬼手艰难地仰起脸来:“这地方连个棚子都没有,哪躲啊?” “去天山,是这条路么?” “去天山的路有千千万万条,都说这条路是最近的。” “你听谁说的?” “我想的!” 赵细烛叫起来:“原来你也是在瞎走啊?”忽记起什么,“对了,我有地图!” “什么?”鬼手没听清,“你有什么?” 赵细烛大声:“我有地图!”他跌倒了,鬼手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了起来。 “摔伤了么?”鬼手问。 “没事,你管着你自己!” 两人找到了骆驼岭下的一处崖边旮旯,猫着腰蹲着,避着大风。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从山谷里刮来的大风撞在突兀的石崖上,发出喀喀的像是万千头野兽啃咬骨头的声音。鬼手缩卷着身子,大着嗓门喊:“这声音真可怕!像是一个巨大的石磨,在磨着骨头!” 赵细烛道:“前面的山谷,就是无灯谷!” “你说什么谷?”鬼手问。 “无灯谷!” “为什么叫无灯谷?” “不知道,地图上就是这么写着的。” 鬼手往赵细烛身边靠了靠,大声道:“赵细烛,我问你,你会看地图么?” “会一点!” “只会一点啊?把地图拿出来,我来看看,你要是看错了,咱们就得走回头路!” “这么大的风,你怎么看?” “带着伞了么?” “带了!” “撑开伞,把风挡住,我就能看了!” 赵细烛从包裹里抽出一把油布伞,往贴身的衣袋里摸了一会,摸出了一块老羊皮地图。“别让风刮了!”赵细烛把羊皮地图塞到鬼手手里,“要是没有地图网,就去不成天山了!”鬼手用力把地图抓紧,小心地打开,看了一会,抬起脸大声道:“这是古老的羊皮地图!哪来的?” 赵细烛道:“是那位索大人临死的时候留给我的!” “快把伞撑开!” 赵细烛用力撑起了油布伞,伞刚一撑开,只听“蓬”地一声大响,伞骨倒了,伞脱手飞射出去,赵细烛猛地扑上去抓,已经来不及了,伞飞出几丈远,撞在岩石上,撕得粉碎。“快抓住地图!”鬼手突然一声大叫。赵细烛从地上爬起,抬起手,对着鬼手扑去。可他还是晚了一步,羊皮地图脱了鬼手的手,被大风刮起,瞬间无影无踪了。 两人全都傻住了。 “还不快找!”赵细烛猛地喊道,背着风往崖下冲去。 鬼手冲进了风里,却是脚下一崴,从石坡上滚了下去。 嶙峋的石坡下,赵细烛现在不仅要背着行李,还要背着脚扭伤的鬼手。他的双手几乎撑在了地上,一步步往前爬着。 “你……你真重!”赵细烛喘着粗气,“我爹死的时候……也是我背着他……到自家的地里走了一圈……我爹把他的临终尿留在了自家地里。” 鬼手伏在赵细烛的身上问:“什么是临终尿?” 赵细烛:“人死的时候……留下的最后一泡尿,就叫临终尿。” “闭嘴!”鬼手大声道。 “我说的是我爹。” “世上任何事都会有暗示,你说的临终尿,也许是暗示了一种结局。” “什么结局?” “死!” “谁死?” “从你口里说出来,当然是我死!” “你不会死,要死,一定是我死。我死的时候,怕是连临终尿……也撒不出。” “别说了!让我下来,我自己走!” “好吧,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赵细烛停住了,像马一样四肢撑着地,让鬼手下来。鬼手从赵细烛的背上滚下,躺倒在乱石上。赵细烛也瘫倒了,大口喘起了气。“赵细烛,”鬼手冷声,“下回,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事!” 赵细烛道:“给我块石头。” “干嘛?” “下回我要是再说,我把自己的牙给打了。” “你是个太监,身上已经不全了,要是连牙也没了,不就更不像人了?”说罢,她站了起来,自己往前走去。 赵细烛惊声:“你、你没摔坏腿啊?” 大风刮得天空黯然无光,太阳挂在空中像一枚发白的镜子。到处都在飞沙走石,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碎石轰轰隆隆地跌入无灯谷,在谷底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 四匹马三个人顶着沙石走来。 风车牵着宝儿,风筝牵着花马,金袋子牵着魏老板和自己的黄毛老马,人和马被风刮得摇摇晃晃。 “这儿就是骆驼岭?”风车大声问金袋子。 金袋子:“是骆驼岭的山口!进了这个山谷,走十七里路,就算是上了骆驼岭了!” 风筝脸上扎着布巾:“这山谷,你走过么?” 金袋子:“没有!我只是听跑马帮和骆驼帮的人说过,从这山谷穿过去,能少走六百里路!” 风车道:“可这里不像是走马帮的地方!地上看不到马粪!” 金袋子道:“这么大的风,马粪就是铁砣砣,也刮跑了!” 风筝道:“你看这石缝里的草,也不像有马吃过!” 金袋子道:“都别说了!谁想往回走,就自己走!” 风车道:“金爷!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这么条路!” 金袋子道:“为什么?” 风车道:“你是为了避开那帮夺宝儿的人!” 金袋子笑出了一声:“还是风车长眼!我把实话告诉你们吧!眼前这山谷,自打乾隆爷那会送香妃回伊犁的时候,有马队走过,从此再也没有马队和骆驼队走过了!” “为什么没有人走了?” “送香妃的马队在过山谷的时候,怎么也点不着火,火一点上就灭了,那马队是摸着黑走完十七里谷道的!出山谷的时候,马队摔死了三十二个扛棺的人,摔死了四十三匹马!从那时起,这山谷就得了个名,叫无灯谷!” “无灯谷?这名吓人!” 进山谷的狼道上,风被山岩夹挤得很细,风声尖利如锥,人和马在风里像醉酒似的摇摇晃晃。金袋子道:“只有吓人的地方,那帮想夺宝儿的人才不敢来!他们不会想到,咱们走的,会是这么一条没人敢走的路!” 风车道:“从乾隆爷那会到现在,真的没人走过这条山道么?” “只有上山能擒鹰、下潭能斩龙的江湖独行客,才有几人冒死走过!” 第76章 风筝道:“金爷!你说实话,你自己走过么?” 金袋子笑了起来。 “这么说,你是走过的?”风筝看着金袋子。 金袋子道:“说实话,我没有走过!” “那你笑什么?” “笑你想让风把你的头发当草拔了!” 风筝这才发现自己的长发被刮散了,急忙拗了根树枝,用牙撕咬下几条树皮,将头发像扎马尾巴似的扎住。突然,一直趴在金袋子肩上的巧妹子发出一声尖叫,金袋子猛地站定,像狼似的竖起耳朵听起了风声。 “你在听什么?”风车问。金袋子没回答,从腰里摘下酒葫芦,倒去酒,把葫芦嘴对着耳朵,背风听了起来,好一会,他的脸色变了,道:“已经有人在山谷里了!”没等两姐妹开口,金袋子骑上了黄毛老马,拔出枪,向着山谷冲去。 无灯谷里,天虽然没黑,山谷里却已是暗得像黄昏一般。山谷边的一块大岩石下,站着三匹马,骑在马上的是曲宝蟠、白玉楼和邱雨浓。 曲宝蟠的脸上盘着布条,腰里挂着套马索,手里提着一杆长枪;白玉楼穿着一身夹克式的军用皮衣,领子耸着,手里握着双枪;只有邱雨浓腰板毕挺地坐在马鞍上。三人都在等着来人。 “那三人四马已在山谷口子了!”曲宝蟠道。 白玉楼道:“我怎么没有听出动静?” 曲宝蟠道:“要是连你也听得出动静,还要我曲爷的耳朵干嘛?” 邱雨浓道:“二位都错了,来的不是三个人,也不是四匹马。” 曲宝蟠道:“胡说!我料定他们会走无灯谷,在这儿翻越骆驼岭!此时来的,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邱雨浓道:“如果我的耳朵还算是耳朵的话,那么,我已经听出,除了我们三人,至少有四个人已经到了!” “不对!是五个人!”从乱石狭道上传来了一个男人像马嘶的声音。大风中,走出了骑在马上的戴马脸面具的白袍人! “又是你!”白玉楼失声。 鬼手道:“三位知道这儿是哪么?” 曲宝蟠道:“无灯谷!” 鬼手道:“是的,无灯谷。可三位知道怎么才能走进无灯谷么?” 白玉楼道:“只要有灯,就能进谷!” 鬼手道:“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灯么?” 邱雨浓道:“马灯。再大的风也吹不灭马灯。” 鬼手道:“天已经快黑了,三位要想在这山谷里得到汗血宝马,只有点上马灯,是么?” “不!点的该是火把灯!”曲宝蟠笑道,从马鞍上取下了三支火把,摘去了套着的油布,“要是连点什么样的灯都不知道,曲爷还敢进无灯谷么?” 鬼手道:“既然知道,为何不将火把灯点上?” 曲宝蟠从腰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盖,木盒里嵌着个小铁盒,铁盒里闪起了火星。“这是用骨炭煨着的活火!再大的风,也吹它不灭!”曲宝蟠得意地道,“这火把灯浸的油,是水獭油,是连大雨也浇不灭的油!”他将木盒对着火把一吹,火星溅起,三支火把顿时燃着了,“哈哈……!”他大笑起来。 可他的笑声刚出口,一阵尖啸着的硬风横扫过来,将他手里的三支火把全都吹灭了!曲宝蟠愣住了! 鬼手道:“三位要想知道点上什么样的灯才能进山谷,趁着天还没有黑尽,不妨抬头看看石崖上写着什么!” 曲宝蟠、白玉楼、邱雨浓抬起头,朝石崖看去。高高的石崖上刻着四个大字:“以心为灯!” 鬼手握着枪,对骑马站在大岩下的三个人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心中无灯的人,是过不了无灯谷的!三位请出谷吧,不要逼我动手!” “马无影先生,我白玉楼小看你了!”白玉楼冷声道,“那天我没有对你开枪,是失策了!你不仅没有感谢我留你一命,反而一直都在跟着我们!” 鬼手道:“不,应该说,是我一直在跟着汗血宝马!” 白玉楼对着白袍人重声道:“不要再说废话了!你心里很明白,只要杀了我们三人,你就不必再替汗血宝马担心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鬼手道:“我留着你们不杀,是因为还不到该杀的时辰。” 白玉楼道:“难道你杀人也要选定时辰再杀?” 鬼手道:“每个人都有该死的时辰。你们听着,如果想活命,从此远离汗血宝马,要是不想活命,现在就可以出手。” 一阵沉默。山谷间,风声夹着的滚石声在骇人地吼响着。白玉楼的双枪慢慢举了起来。曲宝蟠的长枪慢慢抬了起来。鬼手握枪的手也慢慢抬了起来。 四支枪口对峙着,都在沉默。 曲宝蟠的长枪终于垂下了,“退!”他吐出了一个字,一夹马腹,向着山谷外冲去。白玉楼对着白袍人冷哼一声,收回双枪,也拍马离去。 只有邱雨浓仍沉默地看着白袍人。 “你为什么不退?”鬼手垂下了手,问。 邱雨浓道:“想问你两句话。第一句:你不杀我们三人,是因为你知道我们三人谁都得不到汗血宝马?” 鬼手道:“是的!”邱雨浓道:“第二句:如果你认定哪个人会得到汗血宝马,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鬼手道:“是的!” “很好!”邱雨浓笑了一下,“我已经知道,你心里怕着的,正是这个能得到汗血宝马的人!而这个人,你至今还不知道他是谁!”他一抖皮缰,朝着山谷外驰去。 鬼手摘下了马脸面具。她的美颜无比的脸上满是汗水。她看着离去的邱雨浓,冷冷一笑,策马冲下了谷坡。 大风中,赵细烛找着被风刮走的羊皮地图。突然,他感觉到什么,回脸找着鬼手。鬼手不见了!“鬼手!”赵细烛大声喊道,“我在这儿!你在哪?” 他被风刮得东倒西歪,根本就看不见鬼手的影子。 “鬼手!鬼手!”赵细烛顶着风大声喊叫,在滩里奔走着。风扫起的枯枝败叶在汇涌向一处干涸的河床。他向干河床跑去。 刚要下干河床,赵细烛吓了一大跳:乱石上,卧着一具马的白骨和一辆破烂散架的马车!赵细烛走近马骨和破车,吃惊地看着。大风吹来的沙子在马骨上流动,低矮的灌木从马骨和破车的缝隙间生长着,摇颤着尖利的针刺。赵细烛默默地蹲下身,从破车边的砂石里抽出了一块黑漆斑驳的车牌,抹去牌上的积沙,露出了金红色的字迹,依稀可辨“马政司粮车”一行字。 “是朝廷的马粮车?”赵细烛猛地抬起脸,失声道。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倾翻的马车——拉着马粮的马车在河堤上突然翻倒,马和车滚下河去……黑豆和草料漂浮在水上……河水退尽,河床裸露,马骨与车骸形如化石…… 赵细烛看着手里的车牌,发起呆来。他双膝跪在地上,用木头车牌当工具,在破马车边用力刨起了坑。突然,他停下手,回过脸来。 鬼手站在他身后! “你去哪了?”赵细烛问。 “找地图去了!” “找到了么?” “没有!”鬼手道,“赵细烛!别找了,这么大的风,别说一块羊皮,就是一头羊也早刮得不知去向了!” 赵细烛不再理她,继续刨起来。 “这不是马骨头么?”鬼手打量着赵细烛身边,吃惊地道,“还是一匹拉车的马?”赵细烛一声不吭,用力刨着坑。鬼手问:“刨坑干什么?” “把马骨头埋了。”赵细烛道,“我赵细烛好像是替马活着的,命中注定要替马干活。”鬼手道:“我问你,世上任何事都会有暗示,你相信么?” 赵细烛摇了摇头:“不信。” “可我信。” “你是说,这马骨头,暗示了什么东西?” “咱们要走的山谷叫无灯谷,对么?” 赵细烛点头。鬼手道:“无灯的意思就是黑暗,对么?” 赵细烛点头。 鬼手道:“黑暗的意思就着死亡,对么?” 赵细烛点头。 鬼手道:“你被一张古老的羊皮地图引到了一个通向死亡的山谷,是为了找一匹马,对么?” 赵细烛点头。 鬼手道:“一阵大风把那张古老的羊皮地图吹走,于是,你就被引到了这条干涸的河床,让你看到了一具马的骨头,对么?” 赵细烛又点点头。 鬼手道:“这么连起来想,你就不会不明白,你在这儿碰到的一切,都在暗示着一个字!” “一个字?”赵细烛问,“什么字?” 鬼手道:“死。”赵细烛停下了手,脸灰白起来。大风卷动着他的外衣叭叭地作响。好一会,他对鬼手道:“要是我不怕死,你说的这个暗示……还会应验么?” “在你身上不应验,就会在另个人身上应验。”鬼手道。 “这个人是谁?” “是我。” “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和你在一起!” 半个时辰后,两人走在了干河床的荒滩上。赵细烛快步走在前面,脸上满是尘土:“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鬼手道:“我该怎么走?” “我送你回那个小镇!” “然后呢?” “然后你就找到跳跳爷,回天桥演你的木偶戏!” “我要不是不想走呢?” “那你就找一个不会死的人作伴!” “赵细烛!”鬼手一把抓住赵细烛的衣领,“你给我站住!”赵细烛重重地推开鬼手的手,大声吼道:“不要再说了! 第77章 在你眼里,我已经不是活人了!你不要再跟死人在一起!你走!走!走得越远越好!” 鬼手吃惊地看着赵细烛:“你也会发火?”“谁都会发火!赵公公说,那年宫里有个太监,从来没有对人大声说过一句话,可有一天他扫地的时候,身上就起火了,把他自己和一把扫帚都烧成了灰!”“那是他遭了雷击!”鬼手道:“其实,你只有在发火的时候,才像个男人。往后,你有火,就发出来,不要闷在肚里,你已经不是宫里的太监了,想说什么,想骂什么,想哭想笑,都没有人再管你了。我的话,你记住了么?”赵细烛不作声。鬼手道:“好吧,我走,现在就走!刚才这几句话,就算是我留给你的赠言吧,记住了么?”赵细烛点了下头:“记住了。”鬼手道:“我走了以后,你要是找到汗血马,就给我捎个信,也好让我替你高兴。”赵细烛的眼睛一红:“这话也记住了。”鬼手道:“我走了以后,你一路上要多保重。”“你也要……保重!”“我走了以后,你不要再把自己当太监了,把腰里的尿筒子扔了,把胡子留起来,像像样样做个男人。” “你……你真的看出来了?” “我知道,一个做惯了太监的人,让他重新回头做男人,那是很难的事。可你,本来就是个男人,你不该再想着自己是太监,不该怕自己是男人!” “我……我真的是太监!”赵细烛道。 “那好吧!既然你陷在太监的阴影里走不出来,我也不再多说了。我是女人,你知道要对一个男人说这种事,多难!”鬼手游移着自己的目光。赵细烛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可是我怎么才能证明……证明我是男人?” 鬼手道:“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我是你,就把身子一光,大声喊:‘都来看!我是男人!不是太监!’只要这么一喊,你就回到男人的行列里来了!” “可我……可我……” “别为难自己了!迟早有一天,你会这么做的!还有别的话对我说么?” “没了。” 鬼手顶着风,快步离去了。 赵细烛揉着吹进眼睛的沙子,目送着鬼手。他正要转身,鬼手又跑了回来。 鬼手大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我走?” 赵细烛道:“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个死字,没有把汗血马送到天山,我不想死。” 鬼手道:“你可以不信我的话。” “你是演汗血宝马的,我是送汗血宝马的,我和你走到了一起,这好像老天有意安排下的。我已经觉着,我和你,都像是为汗血宝马活着的人!所以,你的每句话,我都不能不信。” 鬼手在大风里看着赵细烛,看了好一会,这才往来路走去。赵细烛抬起了脸,看着鬼手远去,蓄在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涌流了出来。他说不清这泪是为自己流的,还是为宝儿流的,抑或是为离去的鬼手流的? 风刮得迷人眼目。他突然大声喊:“鬼手!我还能看到你演的《汗血宝马》么?”鬼手没有回答,越走越快。 赵细烛从地上拾回扔掉的木头车牌,重又走下干河床。他的两只手抓着木头车牌在用力刨着,刨出了一个大坑,把马骨埋了下去,合上了砂石,一屁股坐倒,大口喘着气。 他起身抱了块石头靠在土堆旁,算是马的墓碑。 突然,他从刨空的破车下发现了什么,急忙趴在地上,抽去一根根朽烂的车木,把一只残缺的车轮也从砂石堆里拖出来,把胳膊伸了下去,摸索起来。 他摸到了一条人的手骨,用力往处一拉,手骨抽了出来,手骨上套着一副铜护腕,拳曲的手指间握着一支锈蚀了的铁剑。他把手骨放下,再往下摸去,摸出了几片没有完全腐烂的铠甲和一截铁链子,用力将铁链子拖出,“哐啷”一声,铁链断了,一只连着铁链的铜皮盒被拉了出来。 铜皮盒已经朽烂不堪,盒上的小锁也已半开。赵细烛将锁取下,撕开发粘的绿色铜皮,露出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像砚台一般大小的紫檀木盒。 赵细烛一脸惊奇,忙用袖子将木盒上的锈铜皮和尘土擦去,打开了木盒盖。盒里放着一块折成四方的黄缎子。赵细烛小心地把黄缎子取出,迟疑了一下,将黄缎打开。他的脸一下惊呆了。黄缎上绣着两条龙,正中赫然两个红字:“圣旨”! 风在劲刮,将河床里长着的灌木丛刮得虬枝乱摇。赵细烛手里紧紧抓着黄缎圣旨,看了起来。圣旨上的字迹大多还认得出,他小声地念读起来: “着马政司赴天马栏子办差司官……传旨:查同治年间侵贪马乾银及盗卖马粮之罪官……一百六十二人,流放天马栏子已历时五年十年不等……马政为兴国之首要,本不可轻逭……念彼日夜以修筑马房为工,日照月洗,确滋恤马惜国之心……着令全数特赦归籍,所筑马房,交与兵部车马清吏司掌管,以裕戎备……一并告知甘肃、甘州、凉州、西宁、肃州等地马场,若有马匹倒毙,须将马耳马尾割回呈验,不许隐匿不报,照常支领草料……钦此!光绪元年十月八日。” “光绪元年?”赵细烛抬起脸,曲指算了一下,失声,“这道圣旨,已有五十年了?” “五十年家国,不就烟云一瞬么?”身后传来鬼手的笑声。 赵细烛急忙回身:“你没走?” 鬼手站在大风里,背着手笑盈盈地道:“你真以为我会走?” 赵细烛看着鬼手,脸上渐渐笑起来:“我应该想到,没有找到羊皮地图,你不会走!把背着的手转过来,图一定在你手里!” 鬼手把手抬起,果然,手里拿着那张羊皮地图! “你是怎么找到的?”赵细烛惊喜地问道。 鬼手道:“要是我告诉你,地图从一开始就没有丢,你信么?” 赵细烛道:“不信,我是看着它被风吹跑的。” 鬼手笑道:“吹跑的只是我的围脖。你回头看看,那树枝上挂着的,是什么?” 赵细烛回脸看去,一棵小树上,一块白布围巾在风里飘着。 “咴咴咴咴!”宝儿受了惊,在卷地大风中猛地抬起前蹄,发出令人心悸的长嘶,疯了似的腾跳起来! 风车和风筝紧紧牵着缰绳,两个人的身子都被甩得东跌西倒。 风车朝四周看去,除了风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宝儿!什么东西吓着你了?”风车大声喊问。 宝儿嘶鸣不止,努着眼睛,啮咬着皮缰。 风筝急声:“宝儿是要走!抓紧皮缰!抓紧!” 可已经来不及了,宝儿猛地跳起一丈多高,从风车手里挣脱了缰绳,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敏捷地转过身,四蹄扬起,白鬃怒卷,向着远处大山的暗影狂奔而去! “宝儿——!回来——!”风车和风筝几乎是同时叫喊起来。 宝儿像射出的剑,舒展着长长的白尾,仿佛要撞向那巨大的山影似的急奔不止。 风筝骑上了魏老板,风车骑上花马,两姐妹向着宝儿追去。 山谷狭道上,金袋子牵着黄毛老马,在弯弯曲曲的山谷里走着,马蹄下皆是滚滚乱石。这条长长的谷道,还只是通往无灯谷的咽喉,只有穿过了这儿,才算是到达了无灯谷的谷口。然而,尚未进谷就已经是险相环生,一块大滚石从崖上落下,擦着人和马的身子滚过,跌入悬崖。 金袋子牵着马躲闪着,在一块块像史前巨蛋般的大石间绕来绕去,往深谷里走去。远远看去,暗黝黝的无灯谷谷口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兽口,大张着,像是在等待着吞噬进谷的一切生灵。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响起。抬头四望,却是见不到马匹的影子!马蹄声仿佛就踩在这一块块大石上,得得得地震响着,一直环绕不去!巧妹子在马背上蹲着,发出一声声尖叫。金袋子陷入了巨大的恐怖中,掏出了枪,小心地牵着马,在一处大岩石旁站停,身子紧贴着,随时准备开枪。 马蹄声响得愈来愈急。 金袋子靠在岩石上,推弹上膛。 驰来的马渐渐看清了,金袋子吃了一惊,奔驰着的竟是一匹无人骑乘的黄马! 血从马眼中淌出 金袋子猛地意识到自己中了计,顺势一个翻身,向着大石下的缝隙滑去。可他已经迟了一步,“叽”地一声,石上响起了子弹的尖叫,碎石飞溅。 大石上子弹飞溅,打得金袋子转不过身来。他的帽子被射了个洞,冒起了烟。 “哈哈!”一块大岩上响起曲宝蟠的大嗓门,笑道:“你好大的福份!能死在无灯谷的人,世上不多!能死在我曲宝蟠枪下的,世上不少!——放下枪!” 金袋子猛听到曲宝蟠的声音,怔了会,慢慢展开双臂,用一根手指挂着手枪板机,朝曲宝蟠回过身去。 “曲宝蟠!有句话,不知你听说过么?”金袋子道。 曲宝蟠道:“什么话?” 金袋子道:“人走时运马走膘。” 曲宝蟠笑了:“你自己背了运,连马也跟着掉膘了?听出来了,你是想问我这个马郎中,马掉了膘,该服哪几味药?” “马有四百单八病,”金袋子笑道,“想必掉膘也是一病。” “好吧,曲爷给你个好方子!日喂黄酒三斤,三月之内长膘三寸!” “多谢指教!”金袋子道,“往后,金爷去了阴间,就能给自己的马添膘了。” “曲爷我早就听说,马圈子里,金袋子可是个敢割出马宝换饼吃的痛快人! 第78章 今日曲爷留你在阳间骑马,你把汗血马交给我曲爷,两不相欠,如何?” “可你却没有听说,我金爷割马宝的时候,用的可不是刀子,而是枪!”话音未落,他手里的枪像着了魔法似的飞旋出一圈黑光,稳稳地定在了掌中,枪口顿时喷出了火光,子弹向着站在岩石上的曲宝蟠射去! 曲宝蟠早有防备,闪身躲过子弹,把长枪柄往腰上一抵,抬起枪头,对着金袋子就射!金袋子也躲过了子弹。双方身边的大石上烟尘大溅。两人边打边退到大石后,依托着巨岩对射起来,子弹的尖啸声划破了风声,在山谷间来来回回地响个不止。 山谷外的乱石滩间,两姐妹快马追着宝儿。 宝儿愈驰愈快,渐渐消失在两姐妹的视线里。枪声从山谷里传来。两姐妹勒住了气喘咻咻的马。 风筝看着重重叠叠的山影,脸色苍白:“追不上了!它好像进了山!” 风车道:“是的,进山了。我知道,它进山是要去找人。” “找人?找金袋子?” “不,找赵细烛!” “找赵细烛?”风筝摇了摇头,“不可能,如果它是找赵细烛,不会往山里去找。” 风车道:“那一定是赵细烛已经在山里了!” 风筝道:“只有找到宝儿,我和你才能回得了家。现在我和你分头去找,谁找到了宝儿,谁就带着它回天山。” 风车道:“你是说,我和你,不一起上路了?” 风筝道:“你还看不出来么?一起上路,只会死得更快。” 风车道:“不!我们三人不能分开!” 风筝道:“要是我和金袋子都死了呢?” 风车道:“不会!宝儿没有送到家,谁都不会死!” 又一阵枪声从山谷里传来。 赵细烛和鬼手沿着干河床往山谷走去。枪声从山谷传来。两人停住,听了起来。又有几声枪声传来。鬼手道:“是从无灯谷那儿传来的枪声。” 赵细烛的脸色变了,怔怔地看着无灯谷的方向。 “怎么了?”鬼手问。 赵细烛道:“一定是金袋子、风筝、风车他们和夺宝儿的人打起来了!”说罢,他撒开腿,朝着山谷方向奔去。 鬼手大声喊:“你去哪?” “去无灯谷救宝儿!” 鬼手重重一跺脚,冲了上去,从背后一把将赵细烛抱住,大声道:“疯了?你手无寸铁,怎么去救宝儿?”赵细烛挣扎:“放开我!放开我!”鬼手用力把赵细烛推倒在地,骂道:“要是金袋子、风筝、风车都死了,你也死了,谁去送宝儿?” 赵细烛怔住了,抹着牙血,坐在地上扭过脸去,久久地看着山谷那儿。 鬼手问:“夺宝儿的人是些什么人?” 赵细烛道:“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这些人里,有给马治病的曲王爷,有给马听军乐的麻大帅,还有一个是卖军火的女人,对了,还有一个自称是个武士,怀里抱着一把剑!” 鬼手笑了:“这些人,都挺有趣的!” “要是你成了宝儿,就不有趣了。” “如果我是宝儿,我就好好跟这些人玩玩!” “怎么玩?” 鬼手想了想,道:“把他们一个个引到绝境,然后要他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说着,她格格笑了起来。 “鬼手,你真不像个演戏的。” “那像什么?” “你跟我在宫里见你的时候不一样了,跟前几天见你的时候也不一样了。” “你在我眼里,越来越像你手里演着的木偶马。” 鬼手笑了,笑得妩媚至极。赵细烛急忙躲开了目光。 鬼手道:“我们总不能坐在这里等着天黑吧?”赵细烛看看快暗下来的天,道:“我们先上山,找个地方住一夜,天亮的时候再想找宝儿他们。” 黄昏已降临乱石滩。风筝对风车道:“你要是找到了宝儿,知道该走什么路最安全么?” 风车不作声。风筝道:“风车,咱俩姐妹不管是谁把马带回天山,这都对得起爷爷了。你记着,咱们带马回家的消息,一定会比风传得还快,那些想夺马的人,会在咱们回家的路上设下陷阱,所以,咱们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千万不能再走,要换一条新路走。这条路姐姐已经想好,从这儿往南,翻过吕梁山,渡过黄河,进陕西境内过古长城,再翻过贺兰山,从蒙族人那儿过……” “过沙漠,再进嘉峪关和玉门关。”风车道,“入了疆,再穿过沙漠,走二十九天,就见到了咱们天山的托木尔峰。” “对,这条路谁也不会想到。”风筝道,“金袋子说,还有两处地方是回家的必经之地,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千万要小心。一处是武马镇,一处是鱼家庄。” 风车道:“记住了!” 黑马魏老板在耸着耳朵听着,满是疤痕的长脸上布满了悲情。 风筝跳下马来,对风车道:“姐姐把魏老板留给你,它会帮你的!下来吧,换匹马!”风车下了马,道:“姐,真要是找到了宝儿,我该在哪儿等你们?” “你每到一个过夜的地方,都插上一个小风车。” “可我怎么找你呢?” “只要看到天上有姐姐的风筝,就能找到姐姐了。” 两姐妹的眼里都浮起了泪光,紧紧抱住。“我会看到小风车的!”姐姐含着泪道。“我也会看到大风筝的!”妹妹含着泪道。 风筝松开手,回身抚抚魏老板的脸,道:“魏老板,你帮过咱们的爷爷,往后,就靠你帮咱们两姐妹了。风筝知道,要是没有你,我和风车有再大的本事,也送不回宝儿。魏老板,拜托了!” 魏老板合了下眼,泪水在疤脸上滚着。风筝把额头抵在了魏老板的额头上,抬手擦去魏老板脸上的泪,轻声道:“莫难过,咱们还会……再见面的!”说罢,她飞身骑上了花马,猛地掉过马头,向着无灯谷驰去。 风车突然一惊,大喊:“姐姐!你怎么去无灯谷了?” 风筝的声音远远传来:“姐姐先要找到金袋子——!” 风车看着姐姐在山谷前渐渐消失着,眼里闪起了坚毅的光泽,紧紧扎住脸上的布巾,掀去盖在魏老板鞍上的粗布,将那支倒着枪口的火枪扎紧,做完了这一切,她骑上了魏老板。 “魏老板!”她对马道,“你说,我能找到宝儿么?”魏老板点了下头。风车拍拍马脸:“走吧,咱们找宝儿去!” 魏老板扬起四蹄,向着黑暗中的山影飞快地驰去。 山谷里的枪声停下了。金袋子靠在大石上,警觉地观察着对手的动静,往手枪里装着子弹。曲宝蟠躲身的大石后,好一会没有动静,金袋子猫着腰,朝一堆乱岩石旁扔了块石头。曲宝蟠没有开枪。金袋子对着巧妹子打了个手势,低声道:“看看去!”巧妹子蹿了出去。 金袋子坐倒在乱石上,从腰里摘下酒葫芦,喝起酒来。 不多会,巧妹子蹿了回来,在金袋子面前摇起了头。“曲宝蟠跑了?”金袋子猛地站了起来,“不好!他准是把我留在这儿,自己出山口夺宝儿去了?”他急忙往腰里挂好酒葫芦,快步向黄毛老马奔去:“巧妹子,快上马,回山谷口子!”巧妹子跳上了马背。 金袋子跨上马鞍,勒过马头,对黄毛老马道:“快,往回走!” 黄毛老马站着没动。金袋子一怔,取出鞭,打了老马一鞭子。黄毛老马发出一声低嘶,回过身,向着来路摇摇晃晃地走去。 “快走!你怎么磨蹭起来了!”金袋子又重重打出一鞭。 黄毛老马抬起蹄子,快步奔了起来。黑暗中,它的两只眼睛在汩汩地淌着血,在乱石上走得动倒西斜,它的眼睛显然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在凭着感觉走着。 “你怕了?”金袋子骑在马背上,道,“你也知道在这无灯谷里,一失脚就会完蛋?可你别忘了,你背上骑着的是金爷!当年金爷把你从刮大掌子手里盗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砰!”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响。金袋子一怔,重重打出一鞭,大声道:“快走!”黄毛老马狂奔起来,蹄子乱了方寸,马身剧颤着。金袋子的鞭子重重抽着马臀,怒声骂:“你要把金爷摔到山谷底下去么?走稳了!” 鞭声在马身上啸响。“砰砰!”枪声又响。金袋子一手狂摇皮缰,一手对着身后射击,黄毛老马向着黑暗冲去。突然,黄毛马停住了,停得像铸了铁似的一动不动。金袋子抬起了鞭子,正要抽下,猛地停住了手,大吃了一惊! 马首前,竟是深渊! 马前腿的半个蹄子已经踩在了悬崖的边缘!马只要再走半步,人和马全都会在崖下粉身碎骨!金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低着声对黄毛马道:“别动……千万别动!”猛地跳下马鞍,顺势在地上一滚,一把将皮缰往后拉去! 黄毛老马抬起前蹄,长嘶一声,转过了身子。 金袋子从地上爬起,正要骂什么,脸突然硬住了。 马眼睛在涌着血! 金袋子顿时明白了,是曲宝蟠刺瞎了马眼,然而再开枪惊马,要让瞎眼马把他摔死在崖下! 金袋子的脸铁青了,猛地转身,双手抱着枪,对着黑暗狂声大喊:“曲宝蟠!你有本事就来杀我!你刺瞎马的眼睛,要让马摔死我,你这也算是好汉么!你畜生不如!”“砰砰砰砰!”他手里的枪对着黑暗疯狂地打响了。 枪声里,响起了曲宝蟠的大笑声。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第79章 金袋子握着枪,对着响起笑声的地方连连射击,打完了一个弹夹,又换了一个再打。尖峭的枪声和狂野的笑声交叠着,在无灯谷的神秘黑夜里惊心动魄地传响……好一会,枪声和笑声才停下,最后的余音收缩在了深谷的黑暗之中。 金袋子的声音哑了,喊:“曲宝蟠!你出来!老子也要刺瞎你的眼睛!你出来!出来!”回答他的只是远去的马蹄声。 赵细烛和鬼手谁也说不清,他们是怎么摸进这个山洞的。 这是一个宽敞的天然石洞,到处都在滴水。从洞外亮起的闪电将洞口的石壁照得发青。赵细烛和鬼手坐在石壁旁,点起了一个小火堆。 赵细烛掏出个麦饼在火上烤了烤,吹去灰,递给鬼手。鬼手吃着麦饼,问道:“你找到的圣旨呢?”赵细烛道:“放在马褡子里了。” 鬼手道:“把地图给我。”赵细烛从怀里取出羊皮地图递给她。鬼手在膝盖上打开地图,俯着脸找了一会,把手指点在一个黑圈圈上:“你看,这里就是圣旨上写的天马栏子。”“是么?”赵细烛惊奇起来,凑过脸看了一会,抬起脸道,“还真有这么个地方。”鬼手道:“那辆送圣旨的马车,要是不翻车,这份圣旨,早该在五十年前就送到天马栏子了。” 赵细烛道:“圣旨上说,流放在天马栏子的一百六十二名罪官,在领了圣旨后,就可以回家了。这么说起来,这些人,没能领到圣旨,也就都没有回家,还在天马栏子给马盖着厩房?” “说不定,光绪爷又补了一个特赦天马栏子犯官的圣旨,给送了过去。” “只怕皇上没有再补发圣旨。” “都五十年了,要是那批犯官没有领到圣旨,还在天马栏子,活着的恐怕不多了,没准全都死了。”赵细烛往火里添着树枝:“鬼手,你说,人活在世上,要是没有害怕的事,那有多好?”鬼手道:“我不这么想。世上要是没有让人害怕的事,这世上的河,就已经是血河了,这世上的山,就已经是尸山了。” 赵细烛道:“你的念头真古怪,难怪你的名字叫鬼手。” 鬼手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叫鬼眼。” “鬼眼?”赵细烛道,“你长了一双鬼的眼睛?”鬼手道:“这世上,有许多女人都长着一双鬼眼。记住我的话,凡是能让男人心动的女人眼睛,都是鬼眼睛。” 赵细烛笑了笑,垂下目光:“那是因为,男人长了鬼心眼吧?” 鬼手笑起来:“赵细烛,有点儿开窍了。” 赵细烛抬起脸:“说正经的,你可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鬼手道:“你最怕的是自己回不到男人中去。”赵细烛摇摇头:“我现在最怕的,是找不到汗血马。”鬼手道:“苍天不负有心人,你会找到。记住我的话,汗血马曾是宫里的御马,奇*書$网收集整理等你让它重返人间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也把自己从宫里送了出来,重返了人间。” 洞外猛地划过一道闪电,大雷隆隆。 风车一路找着宝儿,过了两条石溪,见到一片树林子里像是有一道白色影子一闪,猜想是宝儿在林子里,便高兴起来,催着马驰进了林子。刚进林子,天又下起了雨,而且雨越下越大。 “宝儿——!宝儿——!”喊声在雷电交作的山林里响着。风车骑着黑马魏老板,在林子外边走边喊。林子里浮动着雨前的山雾,闪电把山雾照得像青蓝色的布帛。突然,从林子深处传来“咴咴咴”的马嘶声。 风车猛地勒住魏老板,侧脸听着。又一声马嘶传来。“是宝儿?”风车脸上绽出笑了,掉转马头向林子深处驰去。可是,魏老板只走出了十来步,骤然停住。风车一愕:“魏老板,怎么不走了?”魏老板的疤脸在闪电下绷紧着,青森得骇人。风车重重一夹马,马仍然不动。 风车知道有些不妙,下了马,拔出手枪,独自向马嘶的方向跑去。魏老板发出像人一样的低吼声。风车没有停步,继续跑着。 “喀嚓”一声大响,她掉进了一个铺着草的陷阱! 魏老板发出一声长嘶,向着林子外狂驰而去。它冲上一个雨水哗哗的坡顶,仰起脖子,对着被闪电照亮的群山大声嘶叫起来:“咴咴咴咴!咴咴咴咴!……” 马嘶声夹杂在雷声中传向远方,闪电把瘦骨嶙峋的魏老板照得像一座令人震惊的雕像。 火堆里又添进了一些树枝。鬼手的脸上闪着火光,说道:“我知道,如果你不能亲手把宝儿送到天山,你不会再活在这个世上的。” 赵细烛道:“你杀过鸡么?”鬼手抬起两只手,弹开涂着寇丹的十个纤纤手指:“我这双手,像是杀鸡的手么?”赵细烛道:“这就不能难为你了。你要是杀过鸡,我想死的时候,你就像杀鸡一样杀了我。”鬼手笑了一下:“我又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真是傻得可爱。要是你真是男人,那有多好。” “我真是男人,那有什么好的?” “至少我会在现在就亲你一口。” “亲我干什么?” “让你知道我喜欢你。” “已经有人喜欢我了。” “她是谁?” “风车。” “风车?”鬼手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喜欢上你了?” “我会看。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喜欢我。” “这么说,她也长了一双鬼眼睛?” “鬼手,你说,这世上的事,真的都有暗示么?” “反正我信。” 赵细烛指着身旁的石壁,道:“那你看,这石壁上的画,暗示了什么?”鬼手转过脸,借着火光看去,石壁上绘着一群马,一群先人留下的褚红色的岩画马!那岩画上最大的一匹马,是长着肉翼的在天空飞翔的天马! 鬼手拾起一根燃着火的树枝,站了起来,举着火,一步步向着岩画走去。她的心中传出击鼓般的心跳声。突然,她站停了,她听到,一阵急骤而又清脆的马蹄声正从岩画上传出! “鬼手!”赵细烛在喊,“快看!谁来了!” 鬼手回过脸,顺着赵细烛的目光朝山洞口看去,再次惊呆了! 在猝然划亮的闪电光里,山洞口站着一匹雪白的马! “宝儿?”赵细烛的手撑着岩石,站了起来。 宝儿打了个响亮的喷鼻。 “宝儿!”赵细烛大喊一声,向着山洞口冲去!他一把抱住了宝儿的脖子,紧紧地抱着,泪水夺眶而出! 重雷响起。 “鬼手!”赵细烛兴奋地道,“它就是宝儿!” 身后没有声音。他回看去,吃了一惊,鬼手已不在山洞里了! 金袋子脸上淌着泪,包扎着黄毛老马的眼睛。巧妹子也在掉泪,蹲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握着一束喂马的草。“巧妹子,”金袋子的声音哽咽着,“把草给金爷。” 巧妹子把草递到金袋子手中。 金袋子接过草,递到马唇边,淌着泪道:“吃吧!金爷这辈子,骑了那么多马,还是头一回手里拿着草喂马。……要不是你心里有金爷,金爷这会儿,早在悬崖底下躺着了。……你记着,只要金爷不死,从今往后,金爷就把你当自己的爹!”眼睛被白布条扎着的黄毛老马默默地听着,没有吃草。 金袋子抹去泪,道:“老爹!你就吃了儿子递上的这把草吧!从今以后,儿子不会再骑你了,儿子牵着你走!”黄毛老马的嘴唇动了动,含住了草,嚼了起来。闪光划亮,金袋子看见,马脸上淌着两道通红的泪。 黑暗中传来了踩动碎石的声音。 金袋子猛地回脸,手里握住了枪。马蹄声一下一下地在岩石上响着。“哈哈!”金袋子突然狂声笑来,“曲宝蟠!金爷知道,你也出不去山谷了!你他妈的被困住了!你过来吧,和金爷再交一回手!金爷不把你的两颗眼珠打出来,就不是金爷!”他没有再躲向岩后,而是叉开腿站着,双手握枪,对着马蹄响着的方向瞄准着。 走来的不是曲宝蟠,而是一匹无人骑着的马,花马! 马耳朵上,竟栓着一只纸风筝! 纸风筝在风里哗哗地飘动着! 金袋子惊呆了,他认出这花马就是风筝骑的花马!“风筝!”金袋子大叫一声,“你在哪?” 雷声猛地炸响,大雨倾盆而下。 找到了宝儿,赵细烛心里一阵狂喜。他牵着宝儿走出山洞,在大雨中对着山野喊:“鬼手!鬼手!”他已经觉得自己离不开鬼手这个人了,她不在身边,他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了。 他身后无声地落下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宝儿轻嘶了一声。赵细烛猛地回身,失声道:奇-書∧網“白袍人?” 白袍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在默默地看着赵细烛。 “鬼手走了。”白袍人道。 赵细烛问白袍人:“知道她去哪了么?” 白袍人道:“她既然叫鬼手,那你就该知道,她去的地方一定是鬼窝。” 赵细烛道:“你不是在京城么?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白袍人道:“汗血马在哪儿,我就会在哪儿。” 赵细烛道:“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找到汗血马?” 白袍人道:“你想把它送回天山。” 赵细烛道:“你保护着汗血马,那你一定也是想把汗血马送回天山去的?” 白袍人道:“是的,这是汗血马的归宿。” 赵细烛道:“你武艺这么高强,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把汗血马送回天山呢?” 白袍人道:“这是我的事,你不该多问。” 第80章 赵细烛道:“我知道,你只有在暗处帮助汗血马,汗血马才会安全回到天山!” 白袍人道:“你不笨。可你并没想到,汗血马来到了你的身边,那就意味着,你随时随地都可能死。” 赵细烛道:“不!我早想到了。如果我怕死,我就不会找它了,更不会铁了心要把它送回天山。也许,我该告诉你,越是不怕死的人,越是不会死,这是我的经验。” 白袍人道:“想知道风车在哪么?” 赵细烛道:“她在哪?” 白袍人道:“在陷阱里!” “在陷阱里?”赵细烛失声,等他再想问白袍人时,白袍人已经不见了。他牵着汗血马站在了大雨中,不知该怎么办。 不远处的大树杈上,白袍人在默默地看着的赵细烛。她摘下了戴在脸上的马脸面具,露出了脸。 雨水在鬼手除去面具的脸上流淌。 大雨中,白玉楼牵着马,朝山谷外走去。马背上,捆着昏迷着的风筝。马不时走近断崖,又不时走临深渊,惊得嘶鸣不已。那风雨雷电声仿佛不在空中,而是全都集中到了谷底,在秘不可测的谷下令人惊悸地响着。 雨打得马睁不开眼,白玉楼停住马,取出一只打火机,却是怎么也打不着火,她把打火机扔了,从皮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弯头电筒,按了按,电筒只亮了一下,顷刻就灭了,再也打不亮。 她把电筒重重扔下悬崖,脸色苍白。站在乱石上不敢再走了。 马背上,风筝全身都在淌水。一道青色的闪电亮起,白玉楼猛地看到,一个骑马的人影在石崖上闪了闪。 “谁?”她抬起了枪。 “我。”是邱雨浓的声音。 白玉楼松了口气,放下了枪,大声问道:“你也迷路了?” 邱雨浓戴着的笠帽上雨水飞溅,冷冷地道:“我从不迷路。” “你去哪了?” “一直在你身后。” “这么说,你都看到我干什么了?” “你干了三件和马耳朵有关的事。第一件,你对着一匹花马的耳朵上方开了一枪,吓惊了马,把一个骑马的女子从鞍上摔了下来,然后一枪托打昏了她,将她捆在了马背上;第二件,你从这个女子的马鞍袋里找出了一只纸风筝,栓上了花马的耳朵;第三件,你为了让一个叫金袋子的人知道马主人已被打劫,你在花马的耳朵里撒了一些沙子,让它疼痛难忍,自己跑着去找主人。” 白玉楼道:“都说对了!可你并不知道,我打劫这个女子,到底想干什么?” 邱雨浓道:“想放了她。” “为什么?” “你打劫了她,只是想拿她去跟金袋子作交易,换下汗血马,所以,你一换到了汗血马,就会放了她。” “要是换不到汗血马呢?” “也会放她。” “为什么?” “你不会用自己的马驮着一具尸体。” 白玉楼笑了:“你把我想的一切都想到了!”邱雨浓道:“可我并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愚蠢地站在这儿,不敢再往前走动一步。” “你难道看不出么,想要走出山谷,随时都会摔下悬崖!这里虽然叫无灯谷,可在我看来,它该叫无命谷!” “无命的人自然心中无灯。石崖上不是已经告诉你进出山谷的办法了么?” “以心为灯?” “只要有心,就能手中有灯。” “此心何有?” “心在石上。” “心在石上?什么意思?” “中国人有句话,叫做‘投石问路’。” “嘿嘿嘿嘿,”白玉楼顿时明白过来,笑了起来,“你是说,用投石子的办法,就能问出一条能行走的路来?”“哗啦”一声,邱雨浓扔下了一个布袋,积水溅起。白玉楼拾起布袋,从袋里抓出了一把小石子。当她抬起吃惊的脸来时,发现邱雨浓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了。 风车落在一个布满老树根的陷阱里,头顶上的树根像网似的密结着,只留着一个落人的窟窿。在这样的陷阱里,没有人相助,根本就不可能爬出。 大股大股的雨水流进窟窿,风车从昏迷中醒来,要树根底下挣扎着,大声喊:“曲宝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冲下的泥水在她头上四溅。 大雨中,曲宝蟠身上披着油布雨具,骑着马,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向着陷阱走去。他在陷阱边下了马,看了看阱下,道:“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在陷阱里么?”从阱下传来风车的声音:“你想用我换汗血马!” 曲宝蟠笑了:“我在挖这个陷阱的时候,倒是这么想过,可现在,我改主意了!”风车的声音:“这么说,你不想得到汗血马了?” “不是不想得到汗血马,而是不想拿你去换汗血马!” “那你为什么还不把我给放了?” “等我抓到了汗血马,你自会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你!” “凭你的本事,你抓不住汗血马!” “是么?”曲宝蟠笑了一声,道,“知道捕捉老虎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风车大喊道:“当然知道!可我不想告诉你!” 曲宝蟠道:“如果你真知道的话,这会儿,你不会想不到,我曲宝蟠要抓到汗血马,已是轻而易举了!” 淌入陷阱的雨水已经淹在了风车的腰间,她的手紧紧抓着树根,身边不时有泥块掉落下来。不用说,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塌下的泥活活掩埋。 “曲宝蟠!”风车抬着脸,借着闪电看着站在陷阱边的曲宝蟠,大声道,“你就是把我活埋在这儿,你也别想得到汗血马!” 曲宝蟠道:“看来,曲爷我该把捕虎的办法告诉你!听着!这办法就是,把两头牛埋伏在陷阱里,牛背上绑一块大木板,木板上涂上厚厚一层鱼胶,再拴一头活羊为饵,引着老虎往木板上走,只要虎爪子踏上木板,它就走不了了!把两头牛从陷阱里牵出来,像扛轿似的,那虎,就被老老实实地抬回家了!哈哈,你说,这办法绝不绝?” 风车道:“你还想告诉我什么?” 曲宝蟠道:“我还想告诉你,既然这个办法能捉虎,为什么就不能捉马呢?”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风车震惊了,大声骂道:“曲宝蟠!你这个畜生!你要是敢动汗血马一根毛,你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曲宝蟠又一阵大笑,“曲爷从来就没想过要好好地死!” 一大块泥塌下陷阱。风车掰着树根,大声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曲宝蟠道:“曲爷没把捉马的办法告诉你,也许还可能放你出去,可既然把办法告诉你了,就不能放你出去了。要不,曲爷的这番苦心,不是白费了么?” “要是我告诉你,这办法不好,你信么?”从林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曲宝蟠猛地回身:“你是谁?”青森森的闪电亮起,从大雨中走出了赵细烛。曲宝蟠抹去脸上的雨水,死死地看着站在林子里的赵细烛。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令他无法忘记的情景——上驷院炸塌的墙窟窿里,一身宫服的赵细烛手里执着草扒子,大声吼:“放下马!”…… “哈哈哈哈!”曲宝蟠突然笑了起来,“都说冤家路窄,可我曲爷要说,不是冤家路也窄!我和你这个小太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可你总是他妈的像个臭虫似的咬着我!” 赵细烛的脸上雨水汹涌,平静地看着曲宝蟠:“曲王爷,天下第一宝马,你也敢骑么?” “说对了!曲爷要骑的马,若不是天下第一宝马,曲爷还不想骑哩!”曲宝蟠脸色一硬,重声道,“赵细烛!你给本爷听着,想活,就往后退三步,想死,就往前走三步,三步之内,生死两便!” 赵细烛道:“我刚才说的话,你还没有听懂。我刚才说,要是你想用捉虎的办法捉马,这不是好办法,不知你信是不信?” 曲宝蟠道:“这么说,你是把曲爷的话给听去了?好!本爷也不想亏待你的这双好耳朵!”他猛地抬起手,对着赵细烛就是一枪。“砰!”枪声响起,子弹擦着赵细烛的耳边飞过。 赵细烛摸了下耳朵,道:“你枪法不准。” 曲宝蟠笑了:“你真以为本爷要打你的耳朵?本爷只是想告诉你,你再不走,这第二颗子弹,打的可是眉心了!” 赵细烛道:“曲王爷可知天下第一宝马现在在哪么?” “莫非你是来告诉本爷,你见到了这匹马?” “不是见到了,而是带来了。” 曲宝蟠一惊:“带来了?你带来了汗血马?它在哪?” “曲王爷回头看一下,就能看见它了!” 曲宝蟠回过脸去,吃了一惊!闪电光里,白袍人牵着汗血宝马! 陷阱里,大块大块的泥塌下,风车的半个身子已被泥埋住。“快来救我!”她喊了起来,“赵细烛!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快来救我!”又一块泥落下,落在她的头顶上。 听到喊声,赵细烛向着陷阱边跑去。曲宝蟠抬起枪,对着赵细烛的脚下开了两枪,暴声道:“站住!” 赵细烛站停了。 曲宝蟠扑到赵细烛面前,一把挽住了赵细烛的脖子,把枪抵在了他的脑袋上,对着白袍人大声道:“把汗血马放过来!要不,我杀了这个人!” “我小看你了。”鬼手变调的声音从马脸面具里传出来,像马嘶一般,“我本以为,你比你的那两个同伙愚蠢,可我错了。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你把白玉楼和邱雨浓引进了无灯谷,把金袋子也在无灯谷里引向了死路,再在树林子里挖下陷阱,将马的主人作引饵,引汗血马到这儿来救主,然后,你就使用双牛捉虎之法,将汗血马捕获!” 第81章 曲宝蟠冷笑道:“可我再怎么算计,也算不出汗血马竟会牵在你的手里!” “不对!”鬼手道,“你应该说,再怎么算计,也没有算到,汗血马会离开带着它的主人,找到了它的另一个主人赵细烛,从而打破了你精心安排的捕马计谋!” 从陷阱里又传来风车的救命声。塌下的泥已埋住了风车的胸脯,她在泥里挣扎着,喊:“赵细烛!快来救我!泥要埋住我的脖子了!你听见没有?快来救我!” 泥哗哗地掉着。 “放开我!”赵细烛在曲宝蟠的胳膊间挣扎着。曲宝蟠紧紧夹着赵细烛的脖子,对着白袍人狂声道:“你现在该明白了吧,再不把汗血马放过来,莫说赵细烛没命了,陷阱里的这个女子也没命了!” 鬼手道:“有一匹马,想会会你,你见它么?” 曲宝蟠道:“只要是马,曲爷都见!” “这就好!”鬼手道,“这匹马见人的时候,不会说话,只会开枪。它来了!” 魏老板从汗血马的身后走了出来。 “是你?魏老板?”曲宝蟠一惊,夹着赵细烛往后连退三步。他的眼皮狂跳不止,挥之不去的恐怖再次浮现眼前——圆明园石桥的流雾中,布无缝牵着魏老板,突然,魏老板身上的火枪响了,曲宝蟠握枪的手被击中,鲜血直流…… 魏老板站在雨中,默默地看着曲宝蟠。 曲宝蟠的眼珠暴弹起来,对着魏老板咆哮:“你……你这头会打黑枪的畜生!滚开!滚开!” 魏老板和身边的宝儿低低地说起了话。 “你猜,我会一枪打死这个人么?” “不会。” “为什么?” “你的枪里,火药浸水了。” “你再猜,这个人会逃走么?” “会。” “为什么?” “他没想到你枪里的火药浸水了。” “这个人要是听得懂马语,他就不会逃了。” “你该让曲王爷走了,这么大的雨,已经洗干净了咱们的身子,该避雨去了。” “好的,请稍等片刻。” 魏老板默默地对着曲宝蟠掉过了身子。闪电划亮,照出了魏老板背上乌黑的枪口。曲宝蟠不敢再迟疑,猛地推开赵细烛,向着林子里狂奔而去。林子里,响起了宝儿和魏老板“咴咴咴”的笑声。 “砰!”林子里传出一声枪响。鬼手骑在马上驰来,对着曲宝蟠开一枪。 曲宝蟠奔蹿着,尖尖地发出一声指哨,他的黄马从林子深处处奔了出来,他翻身上马,重重打鞭,向着林子的另一头奔去。 猛地,他勒住了马。鬼手骑在马上,站在一个坡顶看着他。 曲宝蟠转过马头,奔向另一个坡地。可是很快,闪电中,他不得不又把马猛地勒住了。骑在马上的鬼手像幽灵似的拦在了他的面前。 曲宝蟠向着一块草地驰去,蹄下雨水狂溅。 鬼手却又出现在草坡的一个高处。 曲宝蟠收住马缰,往来路奔去。 鬼手又抬起了枪。“砰!”枪声响起,曲宝蟠的黄马受了惊,抬起前蹄,大嘶一声,马首一沉,重重地把曲宝蟠从马鞍上摔了出来。 曲宝蟠在空中高高弹起,转了两个圈,落了下来。他落在了一块铺着薄草的木板上——这是他自己铺下了板!他的身子趴着,像“大”字形地被粘在了涂满鱼胶的木板上! “风车!风车!我来救你了!”赵细烛边喊边奔向陷阱。突然,他听到有人在雨里格格地笑,回脸看去,惊声:“鬼手!”鬼手坐在一棵树杈上,手指上盘着一串丝线,一只小小的木偶马被牵动得欢快地奔跳着。 “你怎么在这儿?”赵细烛问。 鬼手笑道:“我要是不在这儿,这位喜欢上你的姑娘,还活得了么?” 赵细烛回脸看去,顿时呆了。树旁,只穿着内衣的风车正在绞着外衣上的泥水。赵细烛急忙回过了脸。 母奶是咸的 雨后的阳光照耀着山峦,一片云蒸霞蔚。长满荒草的滩地上,出现了令人喷饭的“双牛捉虎”的画面——两头牛并排走着,牛背上捆着一块大木板,板上“大”字形地趴着被粘得一动也不能动的曲宝蟠。 风车骑着魏老板,手里牵着两头牛,一架木片小风车插在她的头发上,呼呼地飞旋着。赵细烛牵着汗血宝马,鬼手牵着曲宝蟠的黄马,走在牛的身后。 木板上,曲宝蟠昂着脑袋,也不知要被运往何处,竟然大声唱起了戏,他用戏腔念白道:“俺已是白发之人,死是常事,也不争这早晚了!”放开嗓子唱道,“向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 “唱得好!”风车冷声道,“好久没听戏了,往下唱!” “唱完了,您三位别忘了喝声彩!”曲宝蟠笑道,猛地涨红脖子粗声接唱,“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蓬松!” 路不平,曲宝蟠被晃得东倒西歪。“唱完了?”风车问。曲宝蟠道:“唱完了。”风车抬起手,夸张地鼓了两下掌,长长地喝了一声:“唱得真好——!听本姑娘也唱上两句!”拉开嗓子唱道:“时来运来,讨个娘子带胎来!运来时来,赶辆牛车带财来!” “唱得好!”曲宝蟠大声道,“自己编的词吧?” “本姑娘是烧瓶的窑,满肚的瓷(词)!” 鬼手看看风车,低声问赵细烛:“她就是风车?”赵细烛点点头。鬼手轻轻一笑,道:“是个疯女子?”赵细烛低着声道:“上回见她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没准被曲宝蟠吓成了这样。” 一行人来到一处干涸的河滩边,“吁——!”风车喝停了牛,下了马,走到一块大石旁坐下,大声道,“都歇了。” 赵细烛和鬼手停下马,往树上拴好,在石边坐下。风车从魏老板的鞍囊里取出个大馕,像捧着个大盆似的一边吃着,一边打量着赵细烛和鬼手,问道:“你们二人,从昨夜起,就在一块了?” 赵细烛一本正经地道:“在小镇客栈的大炕上就在一块了。” 风车道:“大炕上?这么说,你和她在一个大炕上睡过了?” 赵细烛的脸一阵发红:“不不,那炕上挤了几十口人……我和她……和她……嗨,我和她什么也没……” “没什么?” “没在一个被窝里!” 风车夸张地大笑:“你一个太监,怎么想着女人的被窝呢?对了,我听人说,也有太监不仅想女人,还娶女人!把女人给娶进了前门,那后门就在夜里打开了……”“说完了么?”鬼手的眼里饱含了冷色,“风车,你给我听着,你要是再敢这样对赵细烛说话,我可不会再救你第二回了!” 风车仄着眼看着鬼手:“你是谁?” 鬼手道:“你想知道我是谁,就不该这么问我!” 风车猛地站了起来:“你以为我不认识你?” 鬼手笑道:“那你说,我是谁?” 风车道:“你,叫鬼手,跟个叫跳跳爷的人在天桥演傀儡戏,前不久,天桥来了一帮兵爷,把你和跳跳爷都请走了,请进了兵营,天天给一个叫麻大帅的人唱堂会……” “风车!”鬼手冷声道,“告诉我,这些事,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 “真想知道?” “想知道!” 风车从背着的大布袋里摸索了一会,摸出了一张破报纸,道:“你看看,这报纸上都写着哩,你的照片也印着哩!”鬼手取过破报纸看了看,抬起苍白的脸道:“报纸哪来的?” “捡的!” 赵细烛看着鬼手,急声:“鬼手,别生风车的气,她只是从捡来的报纸上认出了你,她没有恶意。我会把你要去天山演汗血宝马的事告诉她,她会相信你的!” “赵细烛!”风车突然冷笑了一声,“你真以为这个叫鬼手的女人,真的是去天山演傀儡戏么?” 赵细烛道:“风车,你听我说……” “你该听我说!”风车厉声道,猛地拔出了刀,横在了鬼手的脖子上,对鬼手重声道,“你别动!你一动,我就杀了你!” 这么争争吵吵又走了半天,一行人远远见到了一个废弃的村子前有一间还没倒塌的草料棚,便走了过去,想找到些喂马的草料。棚里果然有些干草。风车让鬼手守着曲宝蟠,她领着赵细烛进棚往麻袋里装干草。 风车道:“赵细烛!难道你忘了么?正是你告诉我的,那个麻大帅,可是看上了咱们的汗血马。要不是有个白袍人暗中相助,汗血马就不会回到咱们手里。你想想,鬼手为什么不被别人请去演戏,偏偏被麻大帅请去演戏呢?你怎么不想想,正是这个从麻大帅那儿混了一趟的鬼手,又出现在你的身旁?赵细烛,连你也没想到吧?跟在你身边的这个女人,竟也是个要夺汗血马的人!” “风车!”赵细烛打断了风车的话,“你可以不信这世上的任何人,可你不能不信鬼手。她决不是个想夺汗血马的人!” 风车道:“你真相信了她?” 赵细烛道:“是的!我相信她不会夺汗血马!” 风车道:“你疯了!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想夺汗血马,为什么她不会呢?” 赵细烛道:“我不相信一个演《汗血宝马》戏的人,会夺汗血宝马。你没看过她演的戏,她在唱汗血宝马被人夺走的那一段时,她是哭着唱的。一个会为汗血宝马哭的人,会夺汗血宝马么?” 两人抱着草袋走出了棚子。 风车道:“赵细烛! 第82章 你在宫里的时候碰过女人么?” 赵细烛不说话。 风车道:“看你也不像碰过。记住一句老古话:歹毒妇人心!” “好一个歹毒妇人心!”鬼手在修理着自己的指甲,笑了,“风车,你真要是觉得我鬼手也是来夺汗血宝马的,那你就想错了。好吧,既然你不需要我和你们一同上路,那我就放单吧!”没等风车和赵细烛开口,鬼手已骑上了黄马,一溜烟离去了。 赵细烛想喊,风车抓起一把草,一下塞进了他的嘴里。 “哈哈哈哈……”牛车上的曲宝蟠大笑起来。 风车猛地看向曲宝蟠:“你笑什么?” 曲宝蟠道:“我笑你们这帮乌合之众,怎么配和天下无双的汗血宝马在一起!” 也许是这句话刺中了要害,风车和赵细烛都沉默下来。牛车在乱石上又缓缓驶动。风车和赵细烛一前一后走在牛车旁,两人谁也不说话。 鬼手的离去,显然给两人的心里都投下了不安的阴影。 傍晚,牛车的轴磨坏了,不得不又停下,风车和赵细烛在溪河边的砂石滩上打起了一堆篝火。赵细烛看着四周,道:“要是白袍人再帮咱们,好有多好。” 风车道:“死心吧,谁会来这鬼地方帮咱们?”说罢,把一支手枪和一把刀手扔给赵细烛,“我可要睡觉了,你守着曲宝蟠,别让他逃了!” 赵细烛一手握枪,一手拿刀,苦笑起来。 雨后,通往小镇的泥路一片泥泞。在这条通向镇子的路面上,挤满了运货载物的驴马车辆和去镇里赶集的行人。 豆壳儿骑着马也在挤行着。 “前面怎么了?”从车窗里探出一颗油亮亮的大脑袋来。 仆人道:“回老爷话,镇口设上卡子了,挨个检查行人哩,听说是贴出了照子,抓一个放火烧楼的逃犯!” “倒霉!”轿里老爷放下了车帘。 豆壳儿默默地听着,从内衣袋里取出墨晶眼镜戴上。 人和车像潮水似的推着豆壳儿往前移动着。他想离开已经不可能了,人和马都被挤在路中间,他只能往前走。 泥路边,鬼手骑着马,戴着一顶垂着黑纱帘的篾帽,在看着豆壳儿。 镇口卡子前的芦棚墙上,贴着一张显眼的通缉令,上面绘着豆壳儿的人像。进镇的行人和车马排成了长队,在芦棚着接受着警察的“验相”,棚边,五六个挎枪的士兵在走动着。 豆壳儿下了马,在人堆里脸色苍白地寻找着脱身的办法。芦棚前一片嘈杂,过了卡的人和车朝镇里涌去。豆壳儿快走近芦棚了,他盯着通缉令上自己的肖像看了一会,从墨镜里收回目光,突然摘下墨镜,捞起了身边那辆马车的帘子,钻了进去。 坐在车厢里的老爷是个胖子,被突然钻起来的一个“女子”吓了一跳。 豆壳儿白净秀美的脸上露出极媚的笑容,用女子般的甜娇的声音嗔道:“哎哟!是张老爷呀!几天不见,您怎么又长肉了?” 胖老爷一怔:“你是……”豆壳儿在“张老爷”的肥腮上拧了一把:“我是春红楼的香香,您忘了?那回,您酒喝大了,还吐了香香一怀哩!”胖老爷糊涂了,想了起来,脸上渐渐绽出笑来,道:“记起来了,那日你穿的是可是水红色的袄子,葱绿色的裤子,老爷我还替你做了两句诗哩!”打量着豆壳儿的脸,“几日不见,你像是又长漂亮了!” 豆壳儿往胖老爷的怀里一偎,道:“有老爷您宠着,香香能不越长越漂亮么?” 胖老爷大乐,抚着豆壳儿的脸,一脸淫笑:“小宝贝,你这是去哪?” 豆壳儿道:“这不是去看俺爹么?俺爹吸水烟没剔干净烟竿子,把烟虫给吸进肺里去了,咳了好多天血痰哩。这不,回家给他老人家请郎中去。” 马车被拦住,警察把车门推开,摆着手喊:“下来!验脸!” 车内,胖老爷怀里抱着豆壳儿,紫红着肥脸道:“怎么了?镇上开缎子行的八爷也认不出来了?”那警察打量了一下胖老爷,忙笑道:“哟,八爷!叨扰!谁不认得您八爷,那就不是长着人眼了。可咱弟兄也是行公事,过往的行人莫管眼熟眼生,都得过一遍眼。能让八爷搂着的这个人转过脸来么?” 八爷问:“捕的是谁?” 警察道:“是个烧了九春院的小相公,叫豆壳儿。” “豆壳儿?”八爷笑嘴一咧,“雅身俗名,想必是个好身子相公。怎么,想瞅瞅八爷的相好?” 警察笑:“要不是行公事,像咱们这干小警察的,哪敢瞅您八爷怀里的小娇娘?” “香香,”八爷对豆壳儿道,“把美人脸给二位爷瞅瞅,馋死他俩!”豆壳儿娇滴滴地回过粉脸,小红嘴轻轻一弯,眼风一丢,露出个媚得死人的笑靥。 二警察看得呆了,八爷哈哈笑起来。警察忙欠了欠身,帮着关上车门,道:“八爷请!” 马车过了卡子,向着镇里驶去。 豆壳儿推开了八爷的肥手,笑道:“停车,我可得下了。” 八爷道:“怎么?不跟八爷回府上乐乐去?” 豆壳儿道:“香香可不敢,八爷府上的大太太、二太太,可都是如狼似虎的,香香怕被吃了哩!” 八爷道:“这倒也是。要不,八爷和你在这马车里乐乐?”没等豆壳儿开口,八爷的手已经往豆壳儿的身上乱摸起来。 “你?”八爷的脸突然一怔,抬起自己的手,仿佛在怀疑自己的手似的,“你是……男人?” 豆壳儿的脸惨白起来。八爷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推开豆壳儿,惊声道:“你……你就是那个纵火烧了九春院的……豆、豆壳儿?” 豆壳儿发出一声寒彻人骨的冷笑。八爷猛地从腰里摸出了手枪,对准了豆壳儿的胸口:“下车!他奶奶的!想骗八爷?还嫩着点!下车,去卡子边见警察去!” 豆壳儿抬起左手,用一根细白如葱的手指轻轻拨开八爷的手枪,笑道:“八爷,有一条路,叫黄泉路,在那条路上走着的人,可不兴玩枪,只兴玩刀。”他的话音刚落,右手握着的尖刀已经捅进了八爷的肥肚。 一股紫血淌在了车板上。 “停车!”豆壳儿对着车门外喊。 马车停下,豆壳儿从车里不慌不忙地走了下来,故意对着车内大声道:“八爷,路上走好!香香等您哪!” 车门关上,马车继续往镇里驶去。豆壳儿匆匆朝一条小路走去。 马车驶过的路面上,淋下了一溜紫血。猛地有路人喊起来:“血!血!马车淌血了!”马车停了下来,路人围上。 豆壳儿快步奔进一条胡同。只一会儿,他听见身后响起了警察的吹哨声,赶车的车夫大声喊:“往胡同里跑去了!快追哪!” 胡同里,豆壳儿奔跑着。身后,几个端长枪的警察边追边喊:“停下!停下!不停就开枪了!”豆壳儿快步往前奔跑。“叭!叭叭!”枪声在胡同里响起。 豆壳儿看见前面胡同口也奔出了警察,急忙向另一条小胡同拐去。警察穷追不舍。胡同细长如肠,豆壳儿奔跑得气喘咻咻。他突然停住了步,面前是条死胡同!警察的喊声越来越近。豆壳儿一脸绝望,缓缓回过了身,把背靠在了墙上,闭上了眼睛。 一阵马蹄声骤然响起,从一条交叉着的胡同里,驰着了一个身穿束腰紧身戏服的女子,对着豆壳儿大声喊:“快过来!” 来人是鬼手。 豆壳儿睁开了眼,见骑马的人在喊他,愣了一下,向马奔去,利索地跨上了马背。鬼手掉过马首,朝着来路驰去。 身后,追赶上来的警察开起了枪,子弹在石板路上、石墙上呼啸。 镇外乡路上,鬼手策着马驰来,身后坐着豆壳儿。“你是谁?”豆壳儿大声问。鬼手道:“你看我像谁?” “看你打扮,像个戏子。” “你说对了,我是演傀儡戏的。” “为什么救我?” “问你自己。”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问你的脸。” 豆壳儿笑了:“因为我长得漂亮,所以你就救我了?” 鬼手道:“一朵花儿,不该在刚开瓣的时候就死了。” “你是怜香惜玉才救我的?” 鬼手停住了马,道:“下马。”豆壳儿下了马,用水汪汪的夺人心魄的目光看着鬼手。鬼手看着豆壳儿的脸:“来自风尘之地?”豆壳儿没回答。鬼手一笑:“其实,乱世之中,只有风尘之地才不是血腥之地。走吧,过了前面这个村,就是大路了。” 豆壳儿道:“不想知道我的来历么?” 鬼手一笑:“不想。” “为什么?” “因为你未必会告诉我。” 豆壳儿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谢你救我一命!”朝鬼手盯视了一会,转身向村子走去。“等等!”鬼手喊道,“带着车马钱么?”豆壳回过身来,摇了摇头。 鬼手从袋里取出两个银元,扔在了豆壳儿面前。 豆壳儿拾起银元,又盯视了鬼手一眼,回身走向村子。鬼手默默地目送着,在心里暗自道:“这个心狠手辣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下不了杀他的决心……” 鬼手的眼睛痛苦地眯了起来。 早晨,赵细烛牵着宝儿在溪河边饮水,风车牵着魏老板过来,往水囊里灌水。赵细烛道:“白袍人也真奇怪,想着他来的时候他不来了,不想着他来的时候他就会来。” 风车道:“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谁?” 第83章 “没有。” “他也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救汗血马?” “没有。” “他到底是谁呢?” “我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可能就是鬼手。” “鬼手?”风车笑了:“你是说,那个演傀儡戏的女人就是救汗血马的白袍人?”赵细烛道:“自从我和鬼手在一起后,她每次不见人影了,那白袍人就出现了。我想,白袍人可能就是她,她可能就是白袍人。” 风车道:“鬼手是女人,可那个白袍人却是个男人。” “你怎么知道这人是个男人?” “他说话的声音是男人。” “我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母鸡,有一天这只母鸡竟然像公鸡一样打鸣了。既然母鸡会学公鸡打鸣,为什么女人就不会学男人说话呢?” “你真会比喻!”风车嘲笑道,“你怎么不说你这个太监也会变回去,变成个男人了呢?”“你!”赵细烛的脸苍白了,看着风车。风车笑起来,在赵细烛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你要是变回了男人,我就嫁给你做老婆!”说罢,对着宝儿道,“宝儿,你说是么?” 宝儿在水里抬起了脸。 风车笑着,拎着水囊、牵着魏老板走了。赵细烛垂着脸,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满脸痛苦。宝儿的影子也在水里。渐渐的,赵细烛仿佛觉得宝儿和他在说着话。 宝儿对着水里赵细烛的影子道:“我看得出,你不是太监。” 赵细烛道:“你怎么知道?” 宝儿道:“如果你是太监,你就不会难过了。我早就发现了,每回有人说你是太监,你心里就像有刀刺着似的。” 赵细烛打了个寒噤,猛地抬起脸,问着宝儿:“你又和我说话了,是么?” 宝儿默默地看着他。 赵细烛一笑:“宝儿,说真的,和你在一起,我老觉得在和你说着话。你说,我是怎么了?” 宝儿把脸蹭了蹭赵细烛的脸。赵细烛拍拍汗血马的颈,道:“这多年,我当着的,就是太监。这名份,谁能替我改了呢?”他从腰间取出那截“尿筒子”,在宝儿面前摆了摆,“这就是我用来解小手的家什,这就是太监的命根子。” 宝儿合上了眼帘。 “可我恨它!”赵细烛说着,看了看“尿筒子”,抬手要摔。他的手举着,迟疑不定。好一会,他气馁了,垂下了手臂,把“尿筒子”挂回腰间,让自己镇静下来,牵上宝儿往石滩上走去。 风车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好奇地看着赵细烛刚才的举动,禁不住掩嘴笑了。 牛车的木轮子又在乱石上隆隆前行。 风车骑着魏老板,赶着牛车往前走着,赵细烛牵着宝儿跟在一旁。不远处,是无灯谷的谷口。“快到无灯谷了,”风车道,“咱们不能再把曲宝蟠带着走了。” 赵细烛道:“你杀过鸡么?” 风车道:“杀人可比杀鸡容易。”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 “我下不了手?不就拿刀这么一割么?”风车拔出刀,探过身,在曲宝蟠的后脖子上做了个割刀的手势,“一刀下去,他的脑袋还会长在脖子上么?” 赵细烛看了看刀,不作声。风车收回刀:“我在问你!” 赵细烛道:“我想,还是放了他好。” “为什么?” “世上的马这么多,会生病的马也不会少,对么?” “对。” “马病了,该找马郎中治病,对么?” “对。” “马治不了病,就会死,对么?” “对。” “世上多一个马郎中,马就会多活一大群,对么?” “对。” “曲王爷是个马郎中,留着他一条命,还能给马治病,对么?” “你是说,放了他?” “是的,放了他。”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可不想因为他是马郎中就放他一条生路!……这么着吧,咱们把他给放到溪河里,让他自己漂走,要是老天爷留他,他就死不了,要是老天爷不留他,他就死定了。怎么样,这个办法好不好?” 两人抬着大木板放到溪里,用力一推,木板便顺着湍急的溪水漂流而去。曲宝蟠趴在木板上,大声骂道:“你们记着!曲爷要是不死,会找到你们的!好生替曲爷喂着汗血马!不能让它掉膘了!一日三斤黄酒,三月之内长膘三寸!……哈哈哈哈!” 曲宝蟠的声音越来越远。 两人目送着木板远去。“他会死么?”赵细烛道。 风车道:“你在问谁?” “问你。” “那我问谁?” “风车,说心里话,我不想让曲宝蟠死,可又怕曲宝蟠不死……风车,你说,我、我这人到底是怎么了?” “相信来世么?” “相信。” 风车一笑:“那你来世准会投胎做一条狗!” 赵细烛一怔:“做一条狗?” 风车狠声:“做一条又想咬人又怕咬人的狗!” 无灯谷外的溪河上横着的木桥,铺板已是朽烂,人和马走在上面,像是随时会掉下去。阳光的碎片在溪水上闪烁,像金子似的流淌着。溪面上倒映着两匹奔行着的马影。赵细烛骑着宝儿、风车骑着魏老板、向着无灯谷的方向驰去。 风车大声问道:“赵细烛,还记得那个白袍人留下的话是怎么说的?” 赵细烛道:“他说,沿着无灯谷一直往前走,翻过骆驼岭,就是武马镇,过了武马镇,再走二百里,就能见到黄河了!” “他让咱们怎样才能走过无灯谷?” “他说,只要心里有马,就能过得了无灯谷。” “为什么?” “他没说为什么。” “叭!叭!”鞭花在荒道上一声声炸响着。跳跳爷赶着装戏箱的马车,一路颠簸着行驶。 离马车不远的地方,默默地跟行着五匹马。这五匹脸上戴着黑眼罩的马,这几天一直跟着跳跳爷的马车,马上骑着五个精悍的黑衣人。不用说,这是麻大帅派出跟随跳跳爷的那五匹坐骑! 跳跳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现,唱着听不懂的歌子,打着响鞭,自顾走他的路。鬼手不在身边,他反而自由了许多。他知道,鬼手既然姓“鬼”,她没谁就会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马车边上,他完全不必替“鬼”担心的。 他担心的倒是拉车的马。按着鬼手的吩咐,马车一直向西而行,可是,越往西走,马越是慌张,蹄子老打拐,仿佛连它也知道这西行之路决不是一条平安之路,而是一条九死一生之路。 可不管怎么说,套爷已是不能半途而废了。他知道,自己只要稍有犹豫,麻大帅派出的五个黑衣人,准会用钢子儿在他的身上打出五个血窟窿来。 “以心为灯”四个字高刻在绝壁上。从山谷里流来的流雾,在绝壁前弥升着。赵细烛和风车骑在马上,仰脸看着这四个字。“我明白了!”赵细烛道,“白袍人说,心里有了马,就能过得了无灯谷,这意思就是说,马就是引路的灯!” 风车笑了:“我也想到了!”两人一起下了马,放开了缰绳。宝儿和魏老板仿佛通了灵性似的,一前一后地向着无灯谷的深处走去。 赵细烛和风车对视一眼,笑了,赶紧跟上马。他们突然惊奇地发现,山谷里的石头旁,插着一根根木棒,木棒在变化无常的山道上一直无止境地往前延绵着,马正是认着木棒行走的! “是引马棒!”风车叫了起来,“我记起来了,爷爷说过,走不通的路,只要有引马棒,马就能走通。” 赵细烛拔出一根木棒看着:“这木棒,都已经发黑了,一定有很多很多年头了。”他把木棒插回原处。 “细烛,你知道这引马棒是谁插的?” “可能是第一个走过无灯谷的人插的!” 突然,风车脚下一滑,身子顿时挂在了悬崖下,大大小小的碎石在她身边掉入深渊。“黑小三!”风车大喊一声,抓住了一棵小树枝。 “别动!”赵细烛喊道,急忙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风车的一条手臂,往上拖着。他死命地用着力,脚下却是一滑,也一屁股坐倒了,连人带碎石一同滑下,身子挂在了悬崖上,宝儿和魏老板发出一声嘶叫! 两人悬空挂着,两只手只抓着一株小树。风车蹬动着腿,那小树的根在松动。“风车,别动!”赵细烛喊。风车道:“我不爬上去,你想让我摔死啊!” 赵细烛往身下一看,吓了一大跳。深渊下是一条细细的河流。他急忙抬起脸,用脚尖勾住一条岩缝,腾出一只手来,托住了风车的腰,大声道:“风车!快用力往上爬!”风车道:“我一用力,不是把你给蹬下去了?”赵细烛大声:“你和我,要是有一人能活着,宝儿就能送回草原!要是两人都死了,宝儿就没有人送了!风车,别管我,你一定要上去!听见么,你一定要上去!——来,我再托你一把!”风车道:“别动!树根松了!” 赵细烛头上滚下汗来,喊:“快爬上去!” 风车道:“黑小三!我要是爬上去了,你掉下了悬崖,我会……” 赵细烛道:“你会怎么样?” “我会坐在这儿哭你三天的!” “为什么要哭我三天?” “你真的看不出么?你在我心里,是我的男人!” 赵细烛吃惊:“我是你的男人?” 风车道:“就是!我不管你是太监,我心里认你是男人了!” “没有女人会喜欢太监的!” 第84章 “月亮残了,可还是月亮!” “别说了!你用力,我托你了!” “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那你快说!” “你喜欢我么?” 赵细烛看着风车的脸,点了点头。 风车道:“大声说!” 赵细烛大声:“喜欢!”风车笑了,探过脸,一口将赵细烛脖子上挂着的布围巾咬住,头一甩,围巾的一头甩了上去,绕在了宝儿的一条腿上。宝儿往后退去。风车拉着围巾,用力往上一蹿,身子贴上了石块,爬了上去。 赵细烛笑了:“风车!你真聪明!”可他的话音刚落,那株小树的根崩了出来,他的身子往下一垂。就在赵细烛的身子跌下悬崖的一刹那,风车将围巾甩了过来,绕在了赵细烛的一条胳膊上,人和马一起用力,将赵细烛一寸寸地往上拉着。赵细烛用力往前一扑,抓住了岩石,风车把手伸给了他。他抓住风车的手,使出全身力气向上一蹿,终于脱离了悬崖,一头扑在了风车的怀里。 风车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双手久久没有松开…… 细长如羊肠的悬崖栈道,人和马细小如豆。崖下,咆哮奔腾的江流一泻千里,声响似雷。宝儿和魏老板在栈道口子边站停了下来。风车在路边插着的最后一根“引马棒”边站停,看了一会,笑道:“细烛,你看!这是最后一根引马棒,咱们走出无灯谷了!” 赵细烛也停下,看看木棒,又回头看看奇曲险峻的来路,长长松了口气:“只有走过这条路的人,才会知道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几块石头从他的脚下滚下了悬崖。 风车朝悬崖下看了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要是从这儿掉下去,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已经身在百里之外了。对了,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少根引马棒么?” 赵细烛摇了摇头。风车道:“九千九百九十九根!” “你数了?” “听说过马是怎么变成龙的么?” “没听说过。” “马在黄河里喝九千九百九十九天水,就变成龙了。” “是么?”赵细烛笑道,“你从哪儿听来的传说?” “不是传说,是从捡的报纸上看来的!”“咝”地一声,风车从贴身的红布内衣上撕下了一条红布,接着又撕下一条,将两块红布条扎在了那最后一根“引马棒”上。“是谢它么?”赵细烛问。 风车道:“这是草原上的规矩,谁给你带来好运,你就得把自己最贴身的东西留给谁。”赵细烛把手插进衣里,撕起了内衣。风车笑了:“我已经替你留下了!你贴身的小袄又脏又破,它可不稀罕你!” 赵细烛道:“不,我得留下点什么。”把食指咬在牙上,咬出了一滴血,把血滴在了“引马棒”上。 风车看着,脸上肃然起来。 山潭里的清水映着天上的白云,马在潭边站着,就像站在天上。 赵细烛在烧着篝火,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看着给马梳着毛的风车,眼里闪着异样的激动。“要看,就大胆看,别鬼鬼祟祟的。”风车没有回过脸来,大声说道。 赵细烛躲开目光:“我……我在烧火,没在看你。” 风车悄悄地抿唇一笑:“没在看我,你脸红什么?” 赵细烛暗暗摸了下自己的脸:“我脸红了?那是火烤的。” 风车走回篝火边,坐下,脱下靴子烤着,看着赵细烛的窘相,窃笑了一下,装作一脸严肃的样子咳了一声,道:“赵细烛,你老实说,我把你从悬崖上拉上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倒在我身上?” 赵细烛的脸更红了:“不……不是我故意的。” 风车道:“我可告诉你,我风车来到人间十八年,可从来没有男人抱过我,你是头一个!” 赵细烛道:“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倒在你身上……是你把我……抱住了……” 风车道:“傻瓜!我不抱住你,你不是还要掉下去么?” 赵细烛道:“下回,要是还遇上这样的事,我一定让你先走开,我再往上爬。” 风车笑了:“你还指望有下回啊?做梦!” 天黑尽后,两人在篝火边躺下,身上盖着羊皮,睁着眼在着天空的星星。 “风车,”赵细烛鼓起勇气道,“在悬崖上,你说,我是你的男人……这话,是你真心话么?” “你说呢?” “不是真心话。” “为什么?” “如果是真心话,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这又为什么?” “你这么好的姑娘,心里的男人,一定是个好男人。可我……可我不是。” “我已经说过了,月亮残了,可还是月亮。” “月亮残了能复圆,可我是从宫里出来的人……在别人的眼里,永远不会再复圆了。”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听着,只要你喜欢我,我就把你认作我的男人!” “可你姐姐,还有金袋子会怎么想?” 风车支起身:“他们怎么想管我什么事?别瞪着眼瞎想了,冷不冷?” “有点。” “那就挤过来吧,我这条羊皮大。” 赵细烛坐了起来,看着风车,目光慌乱。风车伸出手,一把拉住赵细烛的手:“愣着干啥?过来呀!”赵细烛道:“不不,你睡吧……我得看着马。”他站了起来,把羊皮盖在风车的身上,朝拴马的树走去。 风车看着赵细烛的背影,咬了咬嘴唇,生气地躺下了。 乡村赈灾粥厂的大铁锅里煮着厚厚的粥。 几个乡绅在灾民中走动着,对拥挤着领粥的灾民大声道:“……都别急,每人都有一碗厚粥吃!咱们村子每年开厂赈粥,锅锅都是插筷好粥!都别挤,一人一碗,到日头正午才盖锅封灶,谁都轮得着一碗!” 大铁锅前排起了长队。 朝粥棚涌来的灾民中,走着豆壳儿。 豆壳儿一身尘土,脸色憔悴,身上紧紧裹着斗篷。他在棚子边站停,默默地看着。他从一个喝过粥的孩子手里借过一个破碗,走过了棚子。 棚边,鬼手骑马站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显然,她在跟踪着豆壳儿。 排着队领粥的豆壳儿在看着棚子边一个给孩子喂奶的女人,看得很入神。 喂奶的女人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小男孩,一连喂奶一边在喝着粥,男孩也许是喝饱了,闭着眼睛吮着小嘴。豆壳儿的喉节抽动着。他离开排着的队,朝喂奶的女人走去。“这是你的孩子?”豆壳儿站在女人面前,声音很轻。 女人抬着眼看着豆壳儿,点点头。 “几岁了?” “两岁。” 豆壳儿脸上惨笑了一下:“我两岁的时候,还没有开眼。” 女人道:“看你这位姑娘家,不像是苦人家孩子,是过路的吧?” 豆壳儿继续说:“我爹说,我妈生下了我,就没有奶,我是喝米汤长大的。”从怀里掏出鬼手给的那两块银洋,轻轻放在女人面前,道,“我用身上最后两块银洋,能买下你的一口奶么?” 女人呆了。 几个脸色阴沉的男人围了过来。 豆壳儿把手里的破碗放在女人身边,看着女人的脸:“我这辈子,没有尝过一口母奶,我想尝尝。”女人怔怔地看着银洋,又看看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把手伸向了破碗。 鬼手骑在马上,在看着棚里的豆壳儿,脸上露出了震惊。 喂奶女人的手在挤着自己的奶,破碗里,有了白白的乳汁。豆壳儿接过碗,端了起来,看了一会,轻轻将乳汁喝了下去。 喂奶女人把手伸向了地上的两块银元。突然,一只脚踩住了女人的手,女人抬起脸,脸色变了,嗫嚅:“龙爷?” 龙爷显然是个有些功夫的无赖泼皮,脚尖一勾,两块银洋高高跳了起来,落在了掌心。他掂掂银洋,伸出手,一把捏住了豆壳儿的嫩嫩的下巴,狞声笑道:“花两个袁大头换口奶喝,这世上,怕是没第二个人喝得起!说,是哪家的千金,落难到了此地?” 豆壳儿推开龙爷的手,声音很平静:“把银洋还给她。” “哟!”龙爷眼一瞪,“这小妞还有三分养气工夫!龙爷问你,这一口奶,你喝足了么?” 豆壳儿重复了一声:“把银洋还给她。” 龙爷道:“笑话!这世上的银子,只要过了龙爷的手,谁也别想再取回去!龙爷还没把话说完哩,你想喝人奶,龙爷这就唤人给你挤上一大桶一大缸的,喝不完还够你泡澡!说吧,身边带着多少银子?” 豆壳儿道:“你喝过娘奶么?” 龙爷道:“喝过!” “知道娘奶是什么味么?” “知道!奶味!” “要是我告诉你,我品出的不是奶味,而是像泪一样的苦味,你能把两个银洋还给她么?” “不能!”龙爷道。 豆壳儿的声音仍很平静:“记着,狗什么时候都能碰,就是吃奶的时候不能碰,谁碰了,狗就会咬人。今天晚上,备好自己的棺材,在家等着我。”说罢,他把手里的破碗在女人面前轻轻放下,说了声谢谢,朝粥厂外走去。 龙爷愣了一会,猛地喊道:“哟!这妞子还敢吓唬龙爷!弟兄们,给我往死里打!”话音刚落,一群如狼似虎的人便朝豆壳儿追去。 豆壳儿刚走了出来,便被龙爷的弟兄们团团围住,一个个卷袖撸拳,对着豆壳儿扑打过去。他没有躲闪,直直地站着,任凭乱拳打身。 他的嘴角淌出血来。 第85章 龙爷过来,一摆手,让弟兄们停下拳头,走到豆壳儿跟前看了一会,笑道:“怎么不逃命?” 豆壳儿平静道:“命由天定。”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再说一遍,你现在把两个银洋还回去,还来得及。” “龙爷要是不听你的呢?” “我已经说过,备下棺材。” 龙爷的脸气得煞白,大喝一声:“弟兄们,给我打死他!出了人命,龙爷扛着!”打手们操起家伙,一哄而上,对着豆壳儿劈头盖脑打了下去。 豆壳儿顿时成了一个血人,身子摇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一阵马蹄急响,鬼手骑马奔驰而来,挥起马鞭,对着打手们抽去。打手倒了一地,狼狈逃蹿。 最后一鞭打在了龙爷头上,龙爷倒下了。 一只水桶从井底绞了上来。 鬼手绞上了桶,在桶里打湿了一块布,走近昏迷着躺在井边条石上的豆壳儿,拭起了他脸上的血。豆壳儿的血脸在湿布下一点点恢复了惊人的美貌。 鬼手默默地看着这张脸。她掏出了手枪,对准了豆壳儿的眉心。 鬼手在心问着自己:“我能对一个想喝一口母奶的人开枪么?在这个人的心里,终究埋藏着什么东西?” 鬼手的手枪又一次垂下,将枪插回了腰间。 豆壳儿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看着面前的鬼手,好一会,他道:“又是……你?”鬼手道:“怎么称呼?” “豆壳儿。”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烧了九春院的豆壳儿?” “看见捕我的照子了?” “其实,你过卡子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 “你一直在跟着我?” 鬼手换了个话头,道:“打算去哪?” 豆壳儿摇摇头:“不知道。” 鬼手一笑,把自己的一只纤纤玉手抬起,隔着马背问道:“喜欢这双手么?” 豆壳儿看着鬼手的手,看了好久,点了点头。鬼手道:“那好,我带你见一个人。”豆壳儿道:“在见人之前,让我先见一副棺材。” 鬼手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那个龙爷。” 豆壳儿看着鬼手的手腕:“把你的玉镯子借给我。” 鬼手退下了腕上的玉镯。豆壳儿接过镯子,什么话也没说,沉着地朝村里走去。鬼手望着他,一脸复杂表情。她在心里说,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不该长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 粥棚外,昏迷了好一会的龙爷捂着淌血的脑袋,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 巷口,豆壳儿走了出来,他身后,是一口四人抬着的黑棺材。显然,这口棺材是他用玉镯子换下的。 龙爷吓了一跳,一步步往后退去。 “站住!”豆壳儿的声音既然短促又平稳。 龙爷脸一黑,咬紧牙帮子,猛地从腰里抽出了一把刀,双手握着,大声吼道:“你再敢走一步,老子就砍了!” 豆壳儿仿佛没有听见,脸色平静地朝着龙爷走去。龙爷挺起了刀,准备砍下。豆壳儿在离龙爷三步远的地方站停了,声音平缓:“告诉我,你想自己爬进棺材,还是想让人把你抬进棺材?” 龙爷怒声:“老子要你进棺材!”狂喊一声,举刀对着豆壳儿扑来。豆壳儿没有闪身,就在龙爷的刀砍下的一刹那,他伸出了腿,将身后抬着棺材的一个杠夫的脚下一勾,杠夫跌倒,那臂粗的抬棺杠子弹起,朝着龙爷当脸横扫而去。 “咚”地一声,龙爷仰面倒下,半个脸都扁了。 围看的人群吓得四散。 豆壳儿弯下腰,不慌不忙地从龙爷的衣袋里找出那两块银元,走到挤奶的女人面前,把银元放到她面前,然后又走了回来,对杠夫道:“把他抬进棺材,送回他家的堂屋。”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圈外,坐在马车车辕上的跳跳爷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粥厂外尘土飞扬的窄街上,灰头土脸的跳跳爷赶着车,在慢慢驶着。 他在一家香烛店的门前停住了马,跳下车,问店主:“店家,哪儿有卖吃的小摊?”店主在忙着在卖纸钱蜡烛,道:“今年开了春就闹春荒了,哪还有卖吃的?要找吃的,得去赈粥厂。” 跳跳爷道:“我是京城来的手艺人,可不是灾民,就是饿死,也不去粥厂讨粥喝。”“那你就趁早替自己买挂纸钱吧!”一个粗粗的男人声音在跳跳爷的背后响起。跳跳爷震了下,没回脸,道:“一挂够了么?” 男人的声音道:“买两挂也行,省得让活着的人再给你烧钱。” 跳跳爷从摊上拎起两挂纸钱,往脖上一挂,道:“知道怎么赶尸回乡么?” 男人的声音道:“不就敲面撵狗锣,领着死尸往家赶么?” 一把柳叶刀已从跳跳爷的袖里滑出:“要是这死尸活了呢?” 男人的声音道:“那这人就不是跳跳爷了!” 跳跳爷又一震,猛地回过身,手里的柳叶刀一下抵到了说话人的咽喉上,大声道,“你是谁?” 刀锋抵着的人是鬼手。 “鬼手?”跳跳爷叫起来,“怎么是你?” 鬼手笑道:“放下刀!” 跳跳爷收回刀子,道:“你说话怎么像男人了?” 鬼手道:“你只知道我的名字叫鬼手,可你不知道,我鬼手还有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鬼喉。” “鬼喉?” 鬼手大笑起来:“要是我只有一双鬼手,没有一副鬼喉,还能做成二鬼拍门的事么?” “二鬼拍门?” “咱们干的找汗血马这行当,不就是二鬼拍门的行当么?” “你是说,”跳跳爷惊喜起来,低压嗓音,“你是说,你走了这几天,找到汗血宝马的下落了?” 鬼手道:“找是找到了一样东西,可找到的不是一匹宝马,而是一把豆壳。” “一把豆壳?”跳跳爷不解。 鬼手对着默默站在街口的豆壳儿招了下手,大声道:“豆壳儿!你过来,认认跳跳爷!” 跳跳爷看着走来的豆壳儿,脸色变了:“是他?我可见识过此人的功夫了!” 真假白袍人 月下,跳跳爷的马车在行走着,车后捆扎着几口戏箱。 跳跳爷在一个水潭边停下了车,跳下车架,打起布帘往车厢里看了看,鬼手和豆壳儿坐在车椅上,脸和脸相抵着,昏昏沉沉地睡得死熟。 跳跳爷脸上的黑肉跳了跳,放下布帘,提着一个水桶向潭边走去。 他在水潭边的石头上坐下,从怀里取出他的柳叶刀,又掏出一块小油石,蘸了水,沙沙地磨着。刀子很快闪起了寒光。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木头橛子,像片罗卜皮似的只是轻轻片了一下,一片被削下的木片落了地,浑圆如鱼鳞。 跳跳爷嘿嘿嘿笑起来。 “又想片人了?”身后,响起鬼手的声音。 跳跳爷道:“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鬼手道:“想片了谁?” 跳跳爷看着漆黑的潭水:“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这个人了?” 鬼手笑道:“没有男人,我活不了。” “我就是你男人。” “我和你有约在先,月圆的时候,我不是你的女人。” “今天的月亮不圆。” “可昨天却是满月。” “他碰过你的手了?” “这不关你的事。” “你去告诉他,两条路,要么现在就走人,要么等着我把他片出一盆鱼鳞来。” “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走!” “去哪?” “地狱。” 马车车厢里,豆壳儿坐在椅上,在听着水潭边传来的对话。只听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无聊,似乎跟他毫无关系,便从怀里摸出了那双从九春院带出来的小布鞋,将两个手指插在鞋中,在手臂上一前一后地“走动”起来。也许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小鞋在臂上“走”着的时候,他脸上布满了幸福的笑容。他玩得很入神,一遍遍地玩着。鬼手在朝马车走来,他没有抬头,像孩子般快乐地看着小鞋在手臂上“走”着。 车窗外,鬼手在默默地看着。渐渐的,鬼手也抬起了一条胳膊,两个细长的手指一曲,学着豆壳儿的样,“走动”了起来。 她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水潭边,跳跳爷手里木橛子被片成了像筷子般细小的一根木棒。“喀哧”一声,他将木棒拗断了。潭水上,浮满了片下的白色“鱼鳞”。 荒道上,鞭声在空旷的荒野一声声地响着,跳跳爷驾着马车行驶在这无人的土道上。而此时的这辆马车,竟然变成了木偶戏场! 车厢里亮着灯,豆壳儿对着窗坐着,痴呆呆地在看着窗上演着的木偶戏。 鬼手爬在车厢顶上,手指间缠着丝线,借车窗为戏台,向车厢里的豆壳儿表演着她的手指绝技,牵动在她手指上的那一匹匹木马千姿百态、鲜活异常! 跳跳爷没有为这场奇特的演出配乐,而那叭叭的鞭子声、辚辚的车轮声、嗒嗒的马蹄声、啾啾的喝马声、咴咴的马嘶声,正是为这场别出心裁的演出配上了“乐器”。鬼手的“鬼喉”也用上了,时而学马叫,时而学人吼,时而学刀啸,时而学箭鸣,时而学悲哭,时而学狂笑……每发一声竟是如此神肖! 车厢里,豆壳儿如痴如醉。 车顶上,鬼手如疯如狂。 车架上,跳跳爷如病如死。 突然,跳跳爷收住了马,马车停了下来。 第86章 一切都又陷入了死寂,只有车厢里的灯在大晃着。 “怎么不走了?”许久,鬼手趴在车顶上问。 “去哪?”跳跳爷闷着声道。 “办麻大帅的事。” “马车重了。” “那我背着他走。” 跳跳爷沉默。鬼手从车顶上跳下,手指间挂着木偶马,对豆壳儿问道:“喜欢木偶戏么?”豆壳儿的脸在晃动的车灯光亮里明灭着:“喜欢。”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我也是跳跳爷的徒弟。” 你跟跳跳爷学什么?” “学刀功。” 坐在车架上的跳跳爷身子一震,再一次惊呆了! 豆壳儿轻轻地笑了起来。突然,跳跳爷感觉到什么,回脸看去,鬼手已经不见。“她人哪?”跳跳爷道。 豆壳儿道:“她走了。” “她又去哪了?” 豆壳儿一笑:“她或许改变了主意,月亮不圆的时候,也要找男人了。”天下,微残的月亮又白又亮,在云层里穿梭。 一片枯树林子前,赵细烛从树上爬了下来,怀里抱着一只抓住的鸟。风车把一只木片小风车拴在鸟尾巴上。赵细烛将鸟往空中一送,鸟飞起。木片小风车随着鸟的飞翔在空中旋转。 赵细烛道:“风筝和金袋子会看到么?” 风车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愿这只鸟儿会把宝儿的平安信带到……” 两人抬起晒得干裂的脸,久久地看着天空,目送那鸟儿远去。 在一个岔路口,两人勒马停下,认着路。“现在该往哪条路走?”赵细烛问道。风车看看天上飞着的鸟,道:“狼走小道,鸟飞大路。你看,这几只鸟是从这边飞的,咱们往这条路走,就能走上大道了。对了,把你的羊皮地图拿出来,看看这条路通往哪?” 赵细烛从怀里取出羊皮地图,看了一会,抬起脸,道:“从这条路走,再走三百二十四里,就是武马镇!” “武马镇?”风车一怔。 “你怎么了?” “没什么,”风车笑了笑,取出竹片风车插头上,“金袋子说,这是必经之路。” 她策马向通往武马镇的山路驰去,赵细烛紧紧跟上。 入夜,从云里穿出来的月亮已是残缺如钩。赵细烛和风车骑着马走着。突然,宝儿和魏老板几乎同时嘶鸣了一声。前面的凉亭里,隐隐地站着一匹马,一匹骑着人的马。骑在马上的人是鬼手。 “鬼手!”赵细烛高兴地喊,“我知道你会回来!” 风车冷声:“鬼来了,就不会有好事了!” 篝火在夜幕中燃烧着,三匹马在一旁吃着草。赵细烛把烤好的麦饼递给风车,打量着四周:“鬼手呢?” 风车道:“没看见她拿着个瓦盆,找水去了?” “不是有水在烧着了么?” “她找水,可不是烧的,是洗的。” “看她的样子,也是好多天没洗脸了,她也该好好把脸洗洗。” “她洗的可不是脸。” “这么冷的天,不会是洗澡吧?” “女人洗什么,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赵细烛把烧开的火从铜吊子里倒进一只木头碗里:“喝吧,这水有点咸,吃饼子就不用菜了。对了,我给鬼手送点热水去,别让她洗的时候冻着了。” “坐下,”风车道,“听着,女人用水的时候,男人都得避开。” 赵细烛不解:“为什么?” “在宫里,你也给宫女送过水?” 赵细烛连忙摇头:“没送过,这可是犯了大禁的。” “看来,你不糊涂。”风车道,“你坐下,我问你件事。”赵细烛坐回火堆边。风车道:“男人做了太监,真的就不能娶女人做老婆了?” “真的不能了。” “要是有个女人不信这个邪,一定要嫁给一个太监呢?” 赵细烛摇摇头:“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女人。” “要是真有呢?” “要是真有,那这个女人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疯女人。” 风车笑了:“你看我像不像疯女人?” 赵细烛道:“不像。” “既然不像,那你咒我干嘛?” “我咒你?”赵细烛抬起了脸,“我没咒你呀!”风车拾起一根树枝,对着赵细烛的脑袋重重打了一下:“你这个傻瓜!你难道没看听出来么,这个要做太监老婆的女人,就是我风车!”赵细烛惊得猛地站了起来,碰倒了架着的燃柴。篝火堆里顿时火星四溅。 深夜,拴在树上的三匹马在月光下站着,火仍烧得挺旺。赵细烛躺在地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借着火光在看着风车的脸。风车盘腿坐在火边,脸红朴朴的,漂亮极了。她手里在用刀子削着一块木片,刀子发出“嚓嚓”的好听的声音。 “还在削?”赵细烛坐了起来,问。 风车没抬脸:“多做几只小风车,就多了几分让风筝找到咱们的机会。” “我帮你做吧?” “你还是躺下说梦话吧。” “我刚才说梦话了?” “你说,你真后悔不该来找宝儿。” 赵细烛脸在变色:“我真……这么说了?” “你还说,你真后悔遇上个鬼手。” 赵细烛的脸怔愣着:“这话……也是我说的?” 风车道:“你还说,骑马真累,大腿肚子都磨肿了。” 赵细烛将信将疑起来:“对呀,我从来没骑过马,骑了这么多天,大腿肚子火烧火燎的,一睡着,没准就全说出来了……” “不,你没说梦话!”躺在一旁的鬼手突然从老羊皮里探出脸,道,“赵细烛,你别信风车,你根本就没有说梦话!” 鬼手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身朝不远的山坡看去,失声:“白袍人?” 不远处的山坡泻着一片白色月光,一匹马站在岩石边。马上骑着的是白袍人! 白袍人骑在马上,看了篝火边的三个人和那三匹马一会,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在看什么哪?”风车问鬼手。 鬼手道:“好像有个人站在那儿,细细一看,这人又没了。” 风车讥声:“这人长的该不是一双鬼手,是一张鬼脸吧?” 鬼手笑笑,没再接话。风车道:“对了,鬼手,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赵细烛没在说梦话?” “我就压根儿没有睡着。” “你打的呼噜,可比马喷鼻子的声音还响。” 鬼手坐了起来:“风车,你对赵细烛说实话,他到底有没有说梦话?” “说了!”风车大声道。 “那你为什么不看看,赵细烛的鞋是怎么放着的?” 风车朝赵细烛的鞋看去。两只鞋子的底都朝着天。 “什么意思?”风车问道。 鬼手道:“没听说过么?只要把男人脱下的鞋倒过来,鞋底朝天,这男人在夜里就不会说梦话了。” “谁干的?” “我。”鬼手一脸得意。 一夜这么闹着,天不知不觉亮了,篝火飘着余烟,人和马上了路。一株突兀的光秃秃的老树上,挂着一架新做的小风车,风车在风里哗哗地转动着叶片。这是风车留给金袋子和风筝的标志。 碎石铺成的路面上,三人牵着马行走着。鬼手边走边想着夜里见到的那个白袍人。她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那个也穿上了白袍子的人,会是谁呢?此人为什么要扮白袍人呢?” “风车,”赵细烛的大腿骑马骑肿了,路走得像迈八字,他对风车道,“风车,当初你学骑马的时候,也是这么走路的?” 风车不作声。赵细烛看看鬼手,道:“鬼手,你学骑马的时候,也像我一样,是么?”鬼手道:“骑惯了,大腿就不痛了。” 赵细烛笑笑:“我真没出息。” 风车道:“你怎么会没有出息?你真要是没出息,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舍不得离开你,大老远的又赶来找你了?” 鬼手道:“你在是说我?” “就是在说你!鬼手,你回答我,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不回来,是我的事。” “赵细烛对我说,你就是那个救马的白袍人,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有点儿信,可现在,我不信了。” “为什么不信了?” 风车冷笑了一声:“你要是白袍人,那么,咱们身后跟着的那个白袍人,又会是谁呢?” 鬼手和赵细烛往身后看去。远远的,那个白袍人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随行着。突然,三匹马一起嘶叫起来。三人闻声朝坡下看去,坡道上,立着块石碑,碑上写着“武马镇”三个大字,石碑旁,立着一马一人——那个戴着马脸面具的白袍人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白袍人骑在马上,领着赵细烛一行向山脚下的武马镇走去。 赵细烛一脸高兴:“没想到,这么快你又来了!你一定是怕咱们有个闪失,就赶来了?” 白袍人的声音像马嘶:“与各位分手后,得知白玉楼和朴石山在后头追着你们,我放心不下。” 风车道:“对了,那天我就想问你了,你和宝儿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要帮着咱们把宝儿送回天山?” 白袍人道:“赵细烛一定是把索望驿的事告诉你了吧?” 风车道:“告诉我了!” 白袍人道:“人活于世,能为谁去死?” 风车道:“能为两种人去死,一种是亲人,一种是恩人。” 白袍人道:“还有一种人,那就是仇人。” 第87章 风车道:“仇人?为什么?” 白袍人道:“仇人之仇,必以死了决。”从马脸面具里望向一直沉默着的鬼手,“鬼手,此话对么?” 鬼手道:“你和索望驿是仇人?” 白袍人道:“而且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赵细烛道:“什么事让你们结了仇?” 白袍人重重地吐出了三个字:“汗血马!” 风车惊声:“莫非你也要得到汗血马,才与索望驿结了仇?” 白袍人道:“错了,我得到汗血马,是为了送还套爷!” 武马镇的镇口有一座石牌坊,白袍人停下了马,道:“我不和各位一同进镇了。”赵细烛道:“你刚才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白袍人道:“这个故事只有最后一句话了。” 风车道:“这最后一句话,我来替你说吧。——索望驿虽然死了,可他在你心里,并没有死,你只有保护宝儿平安回到天山,才能在自己心里把他给杀了!” 白袍人透过马脸面具看着风车:“套爷有你这样的孙女,不枉为了养马人的一世英名。” 赵细烛道:“什么时候咱们还能见到你?” 白袍人道:“如果我没有说错,夺汗血马的人已经追到这儿了,今天晚上,各位要多加留心,万一遇到危险,可来这石牌坊底下见我!” 鬼手骑在马上,偷偷地看着白袍人的靴子。这是一双靴底还没有沾上多少泥的新靴子!鬼手的柳眉微微一颤。 “武马镇不是善地,千万不可多逗留。”白袍人道,“记住,汗血马就是各位的性命,告辞!” “等一等!”鬼手突然道,“看到曲宝蟠沉下溪河去了么?” “沉了,”白袍人道,“这等恶人,老天爷不会留他一条性命。” “死得好!”鬼手笑了起来:“没准,这会儿,溪河里的鱼在吃着他的肉哩。” 白袍人掉过马首,闪电般地消失在一片山林里。 赵细烛、风车、鬼手目送着白袍人远去,谁也没再说话。他们知道,刚才这场戏,谁都演得不错。 武马镇是座古镇,却是空荡荡的少见行人。这世上的奇事,大多出在古镇,而人越少的古镇,奇事也就越多。就像一座山,树越少,石头越多。 赵细烛和鬼手坐在镇里一个小食摊的布棚下吃着面,桌上,一碗没动过的面条满满的,显然是风车的。布棚一旁,宝儿和黄马在槽边吃着青草。 “风车怎么还没回来?”赵细烛朝路面张望着,“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鬼手道:“她身边有魏老板,想必不会有事。” 赵细烛道:“鬼手,你怎么不吃了?” 鬼手道:“你说,刚才那个穿白袍的人,跟你在山洞口见到的那个穿白袍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怎么会不是同一个人?” “我看不是!” 赵细烛并不惊愕:“哪儿不像?” “他的靴子底下,没有泥。那天,下了那么大的雨,路上到处是泥,他的靴子怎么会这么干净?” “他换了双新靴子,靴底下当然就没有泥了。” “你和风车把曲宝蟠放到溪河里的事,只有你们二人知道,是不是?” 赵细烛点了点头:“是的,你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鬼手道:“可我刚才冷不防地问那个白袍人,曲宝蟠有没有沉下水,他没加思索就回答说,沉下去了。既然无人知道这事,他为什么会回答得这么快。这只能说明,这人不会是那个白袍人,只能是曲宝蟠。” 赵细烛道:“白袍人神出鬼没,咱们把曲宝蟠放到溪河里去的时候,没准被他看见了。” 鬼手扔下了筷,道:“你怎么这样笨!来了个假白袍人都看不出来?” 赵细烛笑了:“我看不出,有一个人却看出来了。” “谁?” “风车。” “你怎么知道她看出来了?” “她要是没看出来,这碗面,还会留这儿么?” “这跟面有什么关系?” “能饿着肚子去办事的人,是不是去办急事?” “是办急事。” “现在最能让风车着急的事,还会是什么呢?” 桌上,满满一碗面早就凉了。 镇里的一间铁匠铺外,风车牵着魏老板走来,在铺子外停住。透过破烂的麻布门帘望进去,手锤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地打着一把锄头,火星四溅。 风车抬脸看了看挂着的“魏记铁铺”的布幌子,把魏老板拴在木桩上,挑起门帘走了进去。 风车一进铺,便被满棚子的煤烟呛得咳起来。“姑娘买什么家什?”打着锄的一个光头老汉没抬脸,问道。 风车问:“哪位是魏老板?” 坐在炉边拉着牛皮风箱的一个长得极矮的老头站了起来,往炉里铲了煤,又坐下,边拉风箱边道:“死了。” “死了?”风车皱起了眉,“你是说,魏老板死了?” 矮老头道:“找他有事么?” 风车道:“既然死了,那就没事了。”她打起帘子,走了出去。 打锄的光头老人对着矮老头丢了个眼色,矮老头点了下头。 光头老头对着风车道:“姑娘留步!” 风车一笑,回过了身。她知道,自己也许找对了人。 两个老头打量着风车牵进棚来的魏老板,从魏老板的背上取下那支火铳,看了一会,相互点了点头。 “魏老板怎么在你手里?”那矮老头问。 风车道:“多年前,有个叫布无缝的人,在你们这儿买下了一匹会开枪的黑马,是么?” 两个老人点了点头。 风车道:“几年前,有个叫套爷的人,经布无缝介绍,在你们这儿也买下了一匹会开枪的黑马,是不是?” 两个老头点了点头。 风车道:“这两匹马,都叫魏老板,是不是?” 两个老头点了点头。 风车看着两老头,道:“如果我没说错,二位都叫魏老板,是么?” 两老头不再点头,像夜枭似的笑起来。矮老头把手伸进马嘴,摸了一会马牙,道:“这是套爷的那匹马。这么说,是套爷让你来的?” 风车道:“套爷是我爷爷,他死了。” 光头老头道:“布无缝不是还活着么?” 风车道:“布先生也死了,跟着布先生的魏老板,是驮着布先生一块死的。” 两老头默视了一眼。光头老人道:“很好,你没说假话!要不,这会儿你已经做鬼去了。”风车回脸看去,这才发现天井里站着一匹和魏老板一模一样的背上倒扎着火铳的黑马! 两老人将风车领进了一间内屋。屋里的一张大木桌上,堆满了各种土制的枪枝零件,两个老头拿起工具,在台钳上锉起了什么。 矮老头问风车:“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风车道:“我在魏老板的皮鞍子上看到了一个火印,印着‘魏记铁铺’四个字。”矮老人道:“天下魏记铁铺那么多,你怎么会找到这镇子来的?” 风车道:“这镇子不是叫‘武马镇’么?会开枪的马,不就是武马么?找到了武马这个镇子,要是再能找到魏记铁铺,不就是找到你们了么?” 两老头笑了起来。矮老头道:“这么说,是被你蒙上的?” 风车笑道:“镇外的山,听说叫仙人山,该是仙人指路吧!” 两老头把锉好的零件装上火铳,光头老人道:“魏老板的这支枪,这么一改装,就能连发九颗子弹了。” 风车道:“不瞒二位前辈,我来找你们,是来给枪配子弹的。” 光头老人道:“你是说,要开打了?” 风车道:“自从离开布无缝开始找汗血宝马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一路上,少不得要费许多子弹的。” 矮老头道:“看得出,你在武马镇也遇上麻烦了?” 风车笑着点点头。“那好吧,”光头老头道:“既然是急事,也不耽误你了,子弹会给你备齐的,明日晚上,你来取!” 风车道:“好,我一定按时来取!” 风车是在武马镇长长的水渠边找到赵细烛他们的。三匹马在渠里饮着水。赵细烛往皮水囊里一边装水一边问:“风车,你去哪了?” “逛街景去了。”风车道。 鬼手道:“赵细烛,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她。” 风车坐上渠石,笑道:“还用告诉么?你在小饭铺里对赵细烛说的那些话,我都知道了。” 鬼手道:“你知道什么?” 风车道:“不就是那个穿白袍子的人是个假冒的么?” 鬼手一怔:“你真知道了?” 风车把手里的一块石子扔得老远:“我是什么人?要是我命里和你一样会演傀儡戏,我一定比你演得好,我会把两只脚也全都用上的!” “那你就成了鬼脚了。”鬼手道。她和赵细烛忍不住大笑起来。 清冷的镇街上,三人牵马走着。 鬼手道:“说正经的,风车,你是怎么看出那人就是曲宝蟠?” 风车道:“你骑的马是谁的马?” 鬼手道:“曲宝蟠的马。” 风车道:“你没看出来么,你的这匹黄马,一见到那个穿白袍子的人直摇尾巴么?”“你是说,黄马认出了曲宝蟠?”鬼手感到惊讶。 风车看了眼赵细烛:“你问他。” 鬼手道:“怎么回事?”赵细烛笑笑:“其实,是我看出来的,我悄悄告诉了风车。”“不对!” 第88章 风车脸一沉:“不是悄悄告诉,是贴着耳朵告诉!赵细烛,你可记住,你是第一个贴着我耳朵说话的男人!” 赵细烛的脸又红了。鬼手道:“都是节骨眼上的事情了,你们还有时间打情骂俏?”赵细烛道:“风车,你说,曲宝蟠都盯上咱们了,咱们该怎么办?” 风车道:“你是半个男人,这话该问你。” 赵细烛道:“趁着曲宝蟠还不知道咱们已经看清了他的底细,咱们带着宝儿赶快离开武马镇!” 鬼手道:“现在离开,你不觉得晚了么?” “晚了?”赵细烛一怔。 鬼手道:“你们回头看看,谁在背后?” 赵细烛和风车回头看去,吃了一惊,不远处的路口,六个骑马的黑衣人在路口齐齐地站着! “风车,”赵细烛低声,“快给魏老板挂上开枪的铁丝!”风车压低声音道:“枪里只有两颗子弹!我刚才去找子弹了,子弹在晚上才能有!” 赵细烛道:“那怎么办?咱们对付得了这六个人么?” 风车看了眼鬼手:“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鬼手道:“这儿谁是男人?” 风车道:“只有半个男人。你别指望赵细烛会拿出男人的办法!” 赵细烛道:“这时候,要是那个真的白袍人来了就好了。” 风车道:“我也这么想。” 鬼手道:“只可惜,白袍人来不了这儿。” “不,”赵细烛道,“我会让白袍人来的!” 风车道:“你有什么办法?” “听着,”赵细烛把声音压得更低:“你和鬼手站着别动,看我的!对了,把手枪借给我。”他从风车手里接过手枪,问:“怎么打?” “真笨!”风车暗声道,“打开机头,对着人扣板机就行了。” “明白了。”赵细烛说着,牵上了宝儿,竟然向那六个黑衣人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风车失声道,脸色顿变。赵细烛没回答,往前走去。 风车急忙往魏老板的嚼口上挂住了开枪铁丝,魏老板转过了身子。 “你要魏老板开枪?”鬼手问。 风车狠声道:“要是赵细烛拿宝儿去换他自己的性命,我就让魏老板打死他!” 鬼手咬咬唇,将身子挡在了魏老板的枪口前,对风车低声道:“他不会出卖宝儿的,请相信他!” 街口,那六个黑衣人骑在马上,脸色阴沉地看着牵着汗血宝马走来的赵细烛。六支长枪同时从马鞍上取了下来,同时打开了枪机。 赵细烛在路心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自己在打颤,想强让自己赶快镇定下来。“别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一场赌博,没准我会赢!” 宝儿也是一脸镇定,湖水般纯净的眼睛在看着那六个黑衣人。 赵细烛仿佛听到了宝儿的说话声:“赵细烛,你真的不怕死?” 赵细烛在心里回答:“谁都怕死,可是到了不能不死的时候,就不会怕了。” 宝儿说:“我感觉出来了,你牵缰绳的手在颤抖。” 赵细烛在心里说:“别怪我胆小,我是头一回面对这么多枪,也是头一回拿命赌博。” 宝儿道:“现在你只要骑上我,就能离开这儿。” 赵细烛在心里说:“这样的话,我身后的风车和鬼手就必死无疑了。” 宝儿道:“你真的相信自己会成功?” 赵细烛在心里说:“试试吧!” 宝儿道:“既然你相信自己,就大胆走上去吧!” 路面上,风在打着旋子,看不见一个行人,无论是谁,只要是长眼睛的人,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会躲得远远的。赵细烛晃晃头,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对宝儿低声道:“我听到你在心里对我说话了。”宝儿静静地站着。赵细烛重重地咳了一声,牵着宝儿,继续往前走去。 他身后,魏老板侧着脸看着风车,只要风车打一个手势,它就会开枪。 风车和魏老板也在内心说着话—— “风车,”魏老板道,“看来,你信不过他?” 风车心里道:“不知为什么,自从爷爷和布无缝死了,我就觉得任何人都有可能在对汗血马下黑手。” 魏老板道:“你是对的。要不,你送不回汗血马。” 风车心里道:“你只有两颗子弹,他们交马的时候,你就开枪,不能打偏了!汗血马听到枪声,会逃离这儿的,到时候,我带着你去找它!” 魏老板道:“可我看得出,你心里,其实也不相信赵细烛会出卖汗血马。” 风车心里道:“我说不清。人心难测,我和他,还不是生死之交。” 魏老板道:“可你已经想嫁给他了。” 风车心里道:“那是我说着玩着。当然,如果他真的和我风车成了生死之交,我会考虑做他老婆的!做个太监的老婆,其实也挺好,至少不用吃苦生孩子了。” 魏老板道:“那你马上就会知道,你和他,是不是生死之交了。” 风车心里道:“我在等着!” 一阵扫地风卷起大片落叶。“你在说话?”鬼手回过脸来,问风车。 风车道:“说话?没有啊。” 鬼手道:“别走神!记住,要随机应变!” 街口,赵细烛在离六匹马三丈远的地方站停了。“你们是谁?”他对着六个骑马的黑衣人道。黑衣人不作声。赵细烛再次提高声音:“如果我没有说错,六位是曲王爷雇的人。” 黑衣人不作声。 赵细烛道:“曲王爷雇你们,不会是为了别的事,一定是为了这匹汗血宝马。” 黑衣人仍不作声。 赵细烛道:“我知道,要是我把汗血宝马交给你们,你们就能向曲王爷交差了。”“没错!”黑衣人中的一人终于开了口,“你很聪明,知道事到如今,只有送上汗血宝马,才能活命!” 赵细烛的眼睛被刮起的风沙刺着了,揉了一会,道:“六位听说过一个鸟窝的故事么?”那黑衣人道:“请讲!” 赵细烛道:“有只鸟窝,窝里的小鸟有一天突然死了,喂小鸟的老鸟在一怒之下把鸟窝给拆散了,那散了的鸟窝从树顶上落了下来,就不再是鸟窝了,而是变成了一堆柴枝。” 黑衣人沉默。 赵细烛道:“看来,六位不太明白这个故事的意思。这么说吧,如果我让汗血宝马像那只小鸟一样死去,那么,把你们当成鸟窝的那只老鸟,就会在一怒之下把你们从树顶上给扔下地去。这话,对么?” 六个黑衣人继续沉默。 赵细烛把手里的枪抬了起来,对准了汗血马的脑袋。黑衣人骑着的六匹马惊退了一步。赵细烛道:“要是想保命,各位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要是不想保命了呢?”那黑衣人道。 赵细烛道:“这还用问么?我的手指只要一动,什么都结束了。” 黑衣人看着赵细烛扣着枪机的手指,看了好久。“其实,”那黑衣人道,“你根本就不会开枪。你之所以要演这出戏,只是在等一个人。” “等谁?”赵细烛问。 那黑衣人道:“等一个会杀了咱们六个弟兄的人。” “这人是什么人?”赵细烛又问。 那黑衣人道:“穿白袍子的人!” 赵细烛道:“这么说,六位已经知道,这个穿白袍子的人,不仅在武马镇里,而且就在这条街的附近?” “你赢了!”那黑衣人道,“告诉你的白袍子朋友,咱们还会再见面的!”说罢,他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啸。六匹马转过了身,一溜烟地向着镇外方向狂奔而去。 赵细烛回过脸看去,高高的街面石阶上,站着那个骑马的“白袍人”! 赵细烛苍白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惊惧之色。他摊开手掌看了看,手掌上全是汗水! 长长的古镇胡同铺延着青色石板,三个人牵着马走在石板路上,脚下咯咯发响。石板下大概是流水,不停地传出哗哗的响声。 风车问赵细烛:“你怎么知道这六个人是曲宝蟠派来的?”赵细烛没作声,脸色仍苍白得厉害。“为什么不说话?”鬼手道。 赵细烛道:“我在想,我为什么胆子会这么大,竟敢和曲宝蟠赌起了性命,而且,还把宝儿也给赌上了。” 风车笑:“你敢这么赌,这说明,你是赌棍投胎的!” “其实,”赵细烛惊魂未定,“只要曲宝蟠比我稍稍聪明一点,我就输定了,这会儿,不仅宝儿在他手里,我也早就下地狱了。” 风车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哩!” 赵细烛道:“说真的,我也不知道那六个黑衣人是不是曲宝蟠的人。我只是想,为什么曲宝蟠假扮了白袍人刚出现在武马镇,这六个黑衣人也跟着出现了呢?如果这六个人是曲宝蟠的人,来找我们的目的是夺宝儿,那么,曲宝蟠假扮白袍人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我就想明白了,一定是曲宝蟠为了向我们证实他就是真正的白袍人,故意让六个黑衣人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他再悄悄地露脸,把黑衣人吓退,以此让我们相信,他决不是冒牌的白袍人,此后,他就能从咱们手里要过宝儿,不费一枪一弹地把宝儿带走。” 鬼手笑了:“你真的可惜了。当初,要是你们的皇上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把你擢升为军机大臣了。” 赵细烛道:“在宫里的时候,我可是个笨人,而且还是个背运鬼,什么背运的事,都让我给碰上了,想躲也躲不开。要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我这脑袋里,还会是一盆面糊涂。” 第89章 风车道:“既然曲宝蟠以为已经稳住了咱们,那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先把他稳住,等晚上我取到了子弹,也就不怕他了!” 风车的如意算盘似乎打早了,此时的“魏记铁铺”却已是危机重重。 院落深处的那间内屋里,两个老头将土制的火枪子弹像拴包谷似的拴成一串串的。突然,院外像是有了什么动静,两老头直起了腰,望向窗外。 “谁?”光头老汉问。 窗外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那头背上倒拴着火枪的黑马在耸着耳朵谛听着什么。老人继续拴着火枪子弹,将拴成串的子弹放进一个布袋。 “咴咴咴”,窗外突然传来黑马的嘶声,两老头一惊,猛地抬起脸,墙上,迅疾晃过两条人影。两老头知道来了不速之客,急忙把布袋口扎紧,拎起布袋往窗外扔了出去。 装着子弹的布袋落在了站在窗下的黑马的背上,不巧正好压住了那根连接着嚼口的铁丝。扳不动铁丝的黑马,显然再也不能开枪。黑马踢起了蹄子。 窗里,猝然传来两个老人的惨叫声,墙壁上,映出两把砍刀挥动的影子,黑马浑身肌肉一紧,转过身,对着内屋猛地晃动着脑袋。被布袋压住了的铁丝无法扣动板机。 “魏老板!快送货去!”老头在内屋一声大喊。黑马嘶出一声,正要向着大门外跑去,从窗里猛地呲出了一股紫血,黑马发出一声怒嘶,冲向内屋大门。 黑马冲进门却已经迟了,两个老人已经被砍得身首离异。两条人影跳出了院墙。黑马长嘶不止,蹄子踩着血浆,向老人走去。 突然,黑马的两个蹄子像定住了似的站着不动了。它的蹄子挂住了一根细线,一根连着炸药包的细线!炸药包就在门边,显然是那两条人影放下的!只要马蹄子一动,炸药包就会爆炸! 不用说,这包炸药是留给进屋者的!黑马不再动弹,身子像石头似的凝固了! 走来的是匹纸马 落日在大山坳里渐渐沉落着,归鸟四起。三匹马在镇外石牌坊下吃着草。 鬼手道:“其实,我还有点想不通,既然那六个黑衣人能从咱们手里夺走宝儿,曲宝蟠为什么还要演这么一场戏?” “我来替赵细烛说吧,”风车道,“我现在才明白,赵细烛要走了我的手枪,把枪口对着宝儿的脑袋是什么意思了。他想告诉曲宝蟠和那六个黑衣人,如果硬要夺走宝儿,他真的会开枪的。——赵细烛,我说得对不对?” 赵细烛一笑:“对。” “啪!”赵细烛的脸上突然挨了风车一巴掌,风车脸一沉,重声:“还对!要是曲宝蟠真的赌上了,刚才硬要夺宝儿,你一枪把宝儿给打死了,我和风车、还有金袋子,还有爷爷、布无缝这么多人的心血和性命,不都全白丢在你的手里了么?” “打得好!”三人身后突然响起曲宝蟠的声音。 三人猛地回头,见“白袍人”骑在马上,正缓缓地摘去脸上的马脸面具。面具摘去,这人果然是曲宝蟠! 三人急忙掏枪。 “放下手!”曲宝蟠道,他的长枪已经抬起,“谁掏枪我就打死谁!” 风车大声道:“曲宝蟠,你真的没死?” 曲宝蟠笑了一声:“死有这么容易么?你们在把我放入溪河的时候,要是知道木板上的鱼胶泡了水就会发软,你们还会把我放入溪河么?” 三人全呆了! 从不远处的山坳里,猛地传来了一阵长长的马嘶声。三人回脸看去,更是吃了一惊!不远处的山坳已是暮色四合,那六个黑衣人骑着六匹马,正虎视眈眈地站立着! 曲宝蟠把眼睛看向赵细烛,笑道:“真的看不出,谁也没调教你这个太监,你竟也能识破曲爷的良计!” 赵细烛道:“能被识到的,其实算不得是良计。我只是和你打个赌,想不到刚才我竟然赢了你一回。” “可你现在输了!”曲宝蟠哈哈一笑,“曲爷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你们认出我不是那个白袍人,那么,演戏就没有必要了!” “砰”地一声枪响,一团黄土在三人面前爆起,“都退开!把宝儿放过来!”曲宝蟠厉声道。 三人站着没动。曲宝蟠的枪又举了起来:“退开!曲爷跟你们玩够了!”把手指塞进嘴里,吹出一声长长的指哨,只一会儿,那骑着马的六个黑衣人从山坳里冲了上来,团团围住了牌坊!风车的脸惨白起来,对赵细烛低声问道:“怎么办?先把宝儿给他,咱们再另想办法夺回来?” “不行。”赵细烛低声道,“他得了宝儿,一定会断绝后患,杀死我们三人的。” 风车看着鬼手:“你怎么说?” “问我么?”鬼手突然笑了,“我只有一句话,姓曲的真要杀我,我就告诉他,此事和我鬼手无关。” 风车狠声:“我早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你早就该把我撵了!”鬼手抬起手,将身边的风车和赵细烛推开,朝宝儿走去。枪声顿起,一排子弹在鬼手的脚下像划着圆圈似的溅起尘土。鬼手仿佛什么也没看见,稳着步子走到了宝儿身边。 “你想干什么?”曲宝蟠大声问。 鬼手一把抓住宝儿的缰绳,从手腕里退出了一把尖刀,猛地将刀尖对准了宝儿的咽喉,抬起脸看着曲宝蟠,道:“曲王爷!我鬼手可不管你们要争什么马,也不管你们想怎么厮杀,我只是想离开这儿!可我知道,我只有把刀子架在了马脖子上才能走得了!”她身子一跃,骑到了宝儿的背上,手里的刀子对着了宝儿的脖子,“如果说,赵细烛没敢用枪把这匹马打死,那是他心不狠!我可不一样,我是个演傀儡戏的,手上出的就是刀枪活,为了活命,我手里的刀子什么都敢扎!” “鬼手!”曲宝蟠的脸色变了,大声道,“你只要留下汗血马,换匹马离开,曲爷决不杀你!” 鬼手冷笑了一声:“鬼手我信不过你!听着,不仅我要离开,我还想让这两个人陪着我一起离开!——上马!”对着赵细烛和风车突然大吼一声。 赵细烛和风车醒悟了过来,奔向魏老板和黄马,翻身上鞍。 那六个黑衣人抬起了长枪。 “放下枪!”面无人色的曲宝蟠对黑衣人吼道。黑衣人把手里的枪放下了。 鬼手对着曲宝蟠又发出一声冷笑,掉过马首,一边用刀抵着宝儿,一边不慌不忙地策马朝镇里驰去,赵细烛和风车骑着马紧紧地跟在她的左右。 曲宝蟠两眼血红,默默地看着三人骑马离去,脸上渐渐又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显然,这一切也许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故意举起枪,对着暗下来的天空扣动了板机。 大片林鸟被枪声惊飞而起! 荒凉的山林间,暮鸟噪林。 眼睛上扎着白布的黄毛老马牵在金袋子手里,在荒路上走着。一身灰土的巧妹子跟随在黄马后头,也已走得风尘仆仆,它的背上还挂着主人的酒葫芦。再后面,邱雨浓骑马跟随着,手里握着枪。显然,金袋子落在了他的手里。 “巧妹子,”金袋子一脸听天由命的表情,声音有些哑,“咱们被这个人找着,已经多少天了?”巧妹子吱吱地叫着。金袋子又道:“这么说,你也和金爷一样,把日子给过忘了。知道金爷这会儿在想着谁么?” 巧妹子在自己的头顶上比划着。“不对,”金袋子道,“金爷没想风车和风筝,金爷只想着马牙镇那个坐在手摇车里的女人。要不是那个女人要夺金爷的金佛肚,金爷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巧妹子,你说是么?” “这是你今天跟猴子说的第一百句话。”邱雨浓道。 金袋子道:“今天还没过完。” 邱雨浓道:“对你来说,已经过完了。” “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要见到白玉楼。要是她不想让你活,你就没有今天了。”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人不想让金爷活,可没活成的不是金爷,而是这些人。” “这一回不同,如果你想活,另个人就活不成了。” “这人是谁?” “风筝。” 金袋子笑了:“不会,风筝要是活不成,白玉楼就更活不成了。我已经对你说过,要是白玉楼动了风筝一根毫毛,我金袋子就把她给撕成碎片,下锅煮了!你邱雨浓,也逃不了,别看你腰里挂着一口倭刀,手里握着二撸子炮,就想着吓住我金爷!” 邱雨浓道:“如果我想杀你,决不会让你有吓着的机会,我的刀只要出手,你不可能再去想任何事。”“是么?”金袋子冷笑了一声,突然一抬手,袖里射出一支细细的飞镖,直扑邱雨浓的门面。 邱雨浓的身子并没有躲闪,只是将腰里的倭刀闪电般抽出,“叮”地一声响,飞镖打在刀上,落了地。 金袋子笑了:“果然好身手。不过,这一镖要是飞向白玉楼,她也躲得开么?” 邱雨浓道:“你应该这么说,这一镖还没有飞出,你的手已经断在我的刀下了。”金袋子冷哼:“那就等着瞧吧!” 来到一座破庙前时,天已经黑透。天上浮着一轮残月,夜鸟的啼声在黑暗中长长地拖过。“到了。”邱雨浓对金袋子道,在庙门前跳下了马。 金袋子停住马,看了看破烂的庙门,笑道:“又是一座庙。真不明白,这世上为何要盖那么多庙,大庙小庙,这一路上少说也见着几十座了。” 邱雨浓道:“世上杀人的人越多,庙也就盖得越多。” 第90章 金袋子道:“哪一天,世上的人谁也不杀谁了,庙也就废了。” 邱雨浓道:“你我是等不到这一天了。进去吧,她在等你!” 金袋子拴好马,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换去了瞎眼老马眼上的脏布,道:“老爹,让巧妹子在这儿陪着你!”说罢,他拍了拍马脖子,推开了庙门。 金袋子推门进来,睁大眼打量了一会,这才发现,这座到处是窟窿的庙殿暗沉沉的,只有淡蓝色的月光从窟窿外照进来,像烟似的飘浮着。 “为什么不点火?”金袋子问着供桌前拂动着的破帏。 破帏像蛛网似的飘动着。“白玉楼!”金袋子道,“咱们不是见过面了么?你还怕我金爷看见你的真容?” 破帏被风吹起,供案上果然坐着一个人。 金袋子道:“白玉楼,你让邱雨浓找到我,把我带到这儿来,不会是夜叉审案,不见人面只见鬼影吧?” 供案前坐着的人影动了一下,没有开口。金袋子笑了起来:“白玉楼!其实,你也不必点火说话,你想从我金爷手里得到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你抓了风筝,想让我把汗血马给你找来,再把风筝给赎回去,是不是?” 供案上的人在听着。 金袋子道:“可你听说过没有,金爷在马牙镇的时候,是被人从绞架上救下来的,那个救金爷的人,还有那匹救金爷的马,为金爷死了。也就是说,有一个人一匹马在用性命买下了金爷的一份信义,让金爷替他们把汗血马从京城给找到,然后送回去。金爷我是个江湖中人,懂得什么叫‘死托’,用性命相托的事,就是‘死托’。要是金爷今儿个去把汗血马牵来交给你,金爷就对不起这份‘死托’,也就是说,金爷从此就别在江湖上打滚了!” 金袋子笑了一声,看了看供案上的坐着的人,继续往下说:“我说你白玉楼哇,听邱雨浓说,你是做过军火买卖的人,同十三个大帅三十六个将军、外加百十号旅团长的人物喝过酒,也算是老江湖了,可说实话,金爷看不起你。逮个小女子来跟大老爷们做买卖,这也不像是你的手笔哇!你真想要得匹汗血马玩玩,怎么说也得拿出个千门百门洋炮来,扛出个万杆千杆洋枪来跟我金爷说事才对号哇!你没这份气派,就别瞎折腾呀!更别折腾出血来呀!女人每月都得见一回血,把这出血的事,不当回正经事,可男人不一样,出了血,就得想着用身子把血给抹干净!你给我听着,我金爷今日算是把话给你摆庙里了,你想图个江湖巾帼的好名声,就把风筝给我送到马鞍子上去,你我从此一刀两断,互不相仇!要是你不听金爷劝,狠着心要用风筝换汗血马,那金爷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四个字:你死我活!” 供案上的人仍在默默地听着。 金袋子道:“白玉楼!金爷把该说的都说了,该你开口了!对了,金爷再补上一句:那风筝姑娘,可是看上我金爷的了,金爷心里,也把她给当成老婆了,你要是不成全咱俩,好说,那就得再添上四个字:血肉横飞!” 供案上坐着的人仍没有声音。金袋子突然感觉到什么,回过脸,对着庙门外喊:“姓邱的!快进来给老子掌灯!” 庙外也无邱雨浓的声音。 金袋子奇怪起来了,暗暗骂了一声,从袋里取出火柴,叭地一声划着了。 火柴亮起的一瞬间,他惊呆了。供案上坐着的不是白玉楼,而是五花大绑着的风筝! 金袋子握着枪从庙里冲了出来,大声喊:“白玉楼!邱雨浓!你们躲哪了?有本事的,出来跟金爷玩个痛快!” 回答他的只是呼啸的风声。 金袋子走到树边,也没找见邱雨浓的马,便问站在旗杆石上张望着的巧妹子:“那男人去哪了?”巧妹子指着远处的一条路,吱吱地大叫。“走了?”金袋子突然笑了起来,“什么东西!把老子撂这儿,他自己走了?” 他猛想起风筝还在庙里,便打了自己一下,返身奔进庙,三下两下解下了风筝身上的绳子,拔出了塞在她嘴里的布团。 “风筝,”金袋子道,“金爷没想到坐在供台上的会是你!刚才,你见了金爷进来,只要跺跺脚,金爷就不会说那么多废话了!” 风筝坐在供桌上,在黑暗中看着面前的金袋子。 金袋子道:“你怎么不说话?快说句话给金爷听听,要不,金爷怎么知道你伤得重不重!” 风筝不作声。金袋子把手在风筝面前晃晃:“你还能开口么?张开嘴,金爷瞧瞧你的舌头还在不?要是舌头被剪了,金爷得带你去见盘龙山的羊脸和尚,听说这世上只有这个和尚能让用羊舌头把人断了的舌头给接上……” 风筝突然伸开手臂,紧紧抱住了金袋子。 金袋子一怔:“你……你这是怎么了?” 风筝道:“你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 金袋子道:“你舌头没被剪了?” 风筝道:“我在问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心里话?” 金袋子道:“一半是,一半不是。” 风筝道:“哪一半不是?” 金袋子道:“我说你是我老婆那几句话,不是心里话。” 风筝道:“你是在说假话?” 金袋子道:“我要是不这么说,白玉楼能放你么?” “滚开!”风筝重重地推开金袋子,“下回你要是再敢说我是你老婆,我就……” 金袋子道:“就怎么样?” 风筝身子一跳,像壁虎似的紧紧挂在了金袋子身上,一口咬住了金袋子的耳朵,道:“我就杀你!”她在金袋子的脸上疯狂地亲了起来。 金袋子怔愣了一会,突然疯了似的抱紧了风筝,哈哈笑着,把黑暗中转了起来。两人倒在了干草堆里,身子很快被干草掩埋了。 门槛上,巧妹子在好奇地看着。 马蹄声响起,邱雨浓快马驰向荒野上的一株孤单单生长着的古树。树下站着一匹马,马上骑着白玉楼。 邱雨浓在白玉楼面前停下了马。 “你把他带到庙里了?”白玉楼问。 邱雨浓道:“你知道从金袋子手里换不到汗血马,所以就把风筝给放了,然后再继续跟着他们,直到把汗血马给找到,是这样么?” “其实,”白玉楼冷笑了一声,“如果我想杀了风筝,也一定会有人挡住我的枪。”邱雨浓道:“这人是谁?” 白玉楼道:“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样做?” “因为你是军人,你不会容忍女人抢在自己前面杀人的。告诉我,你想得到汗血宝马,到底是为什么?” “你说呢?” “为了配你的这把军刀!” 邱雨浓笑笑,没作声。“记着,你不会如愿的!”白玉楼冷冷地看了邱雨浓一眼,勒过马头,向着荒原深处驰去。 “哪儿才能找到你?”邱雨浓喊问。 白玉楼没有回答。山风卷着邱雨浓的黑斗篷,他扶了扶军刀,掉转马头,朝着另个方向驰去。 他知道,现在该向麻大帅报知追踪汗血宝马的进展情况了。 荒道上,金袋子牵着瞎了眼的黄毛老马,风筝跟在他身边。“咱们去哪?”风筝问。金袋子道:“回无灯谷找到你妹妹,再找到宝儿。” 风筝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像是还在梦中。” “什么意思?” 风筝道:“风车已经找到了宝儿,而且,还和赵细烛在一起了,对了,还有一个叫鬼手的人也和他们在一起。” 金袋子道:“你怎么知道的?” “白玉楼告诉我的!” “你相信这样的女人?” “她没有必要骗我。你想想,她之所以不杀了我,还让邱雨浓把你带到庙里来将我接走,不就是为了要我和你把风车他们找到,她好寻找机会对宝儿下手么?” “要找到风筝他们,你我得找到两匹好马才行。” 风筝看了看眼睛上包扎着白布的黄毛老马:“它怎么办?” 金袋子道:“我的命是它救的,再怎么说,我不能丢下它。” “你牵着一匹瞎马,怎么上路?” 金袋子沉默了,看着风筝。他发现,风筝在扭着脸看着什么,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间挑着破烂幌子的磨坊! 荒野水潭边,马在饮水,豆壳儿坐在潭边仔细地擦洗着一双白嫩的手。一旁,跳跳爷在磨着他的那把柳叶刀。跳跳爷看了一眼豆壳儿:“或许你还不知道,这一路上,我已经是第十九回把刀对准了你的嗓门眼。” 豆壳儿道:“不是十九回,是十八回。” 跳跳爷道:“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可你不敢下手。”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下手?” “你每回取出刀来的时候,你就在想着自己的背后或许也有一把刀,这把刀随时可能杀了你。” 跳跳爷笑了:“看来,你什么也瞒不了你!既然你眼神这么聪明,那么我问你,有一回,我跳跳爷和鬼手半夜里在马车上抱在一起的事,你也看见了?” 豆壳儿冷声:“自从鬼手救下了我,把我领在了她身边,你再也不敢碰她一下,哪怕碰她的一根头发,你都不敢。” “你!”跳跳爷脸色一白,“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如果你敢的话,你就没有机会站在这儿跟我豆壳儿说话了。” “莫非你的这双女人手,也要杀我?” “不是我的这双手杀你,而是你自己的这双手杀你!” 第91章 “我会杀自己?” “也许我该告诉你,你睡着的时候,会闭着眼睛取出刀来削一根木头,削完了,才会重新睡下。” “这岂不是夜游了?不!跳爷我没这个毛病!” 豆壳儿从斗篷袋里取出十几根已经削得细细的木橛子,扔在了跳跳爷面前:“问问这些木棒,是你削的么?”跳跳爷拾起细木棒,脸色变了,抬起脸:“如此说来,我夜里……在干着凌迟犯人的活?” 豆壳儿道:“你干什么活,与我无关。你只要记着,要是你敢再在我豆壳儿面前说一句难听的话,那么,你夜游的时候,削的就不是木棍,而是你自己的脖子了。”说罢,他起身离开了水潭。 跳跳爷气闷地回到马车旁,没好气地给车套着马。“你说,”他对豆壳儿道,“鬼手走了那么多天,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豆壳儿道:“她去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当然知道!她现在一定和汗血宝马在一起,在等着下手的机会。” “那你替她着什么急?” “你豆壳儿长着什么心眼,以为我看不出么?你见不着鬼手,不也像丢了魂似的?” 豆壳儿回过脸,望向不远处的坡地,那五匹戴黑眼罩的马并排站着,骑在马上的黑衣人在默默在看着马车。他收回目光,道:“这五个骑马的人是谁?” 跳跳爷取出工具修着车轮:“不知道。” 豆壳儿冷声:“你不会不知道。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跟着你的马车?” 跳跳爷道:“或许是这帮人看中了我的马车,想打劫。” 豆壳儿道:“我没和你在开玩笑!” 跳跳爷抬起脸来:“听说过麻大帅么?” “说下去!” “这是麻大帅的人。” “你是在替麻大帅干活?” “我和麻大帅签了找汗血宝马的合同。” “这么说,这五个人是在监督你执行合同?” “算是吧!” “你要是找不到汗血宝马,或是找到了不交给麻大帅,这五个人就会杀了你?” “也算是吧!” “所以你别无选择,只能去找?” 跳跳爷嘿嘿嘿笑了起来:“是不是怕了?豆壳儿,你听着,你的这条小命可是和我跳跳爷拴在一根马桩上了,我要是找不到汗血马,你也得死。” 豆壳儿道:“我要是现在就离开呢?” “那你死得就更快!”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知道了麻大帅的秘密!” 豆壳儿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埋藏着一种刻骨的神秘。 就在汗血宝马回归天山大草原的那段日子里,中国的时局越来越混乱。那些梦想着复辟帝制的军阀们,不顾中华民族的利益,在中国的广阔土地上到处播弄战火,上演着一出出极其丑陋的争位夺权、龙袍加身的闹剧。 战场上炮声隆隆,漫天硝烟中,两支军阀部队在交战。枪炮声、厮杀声、马嘶声在战场上交叠着。两列骑兵挥着长长的马刀,从左右两个方向呐喊着杀来,一时间,马刀交迸,铁蹄溅血,杀得日月无光! 一处硝烟弥漫的山坡上,一身戎装的麻大帅骑在马上,腰间挂着马刀,在用望远镜看着拼杀的战场。有副官来大声报告:“禀麻大帅!本军已杀退雷大帅的八千兵马!” 麻大帅放下望远镜,得意地抹了下胡子,嘿嘿嘿地笑了声,道:“听说,他雷大帅也绣了一身龙袍,正等着穿在他的那副臭皮囊上!很好,本帅倒要见识见识,他的这那身龙袍,与我麻大帅的那身龙袍,可曾是同鳞同爪!——来人哪!” “在!”两个传令军官在马鞍上大声应道。 麻大帅沉声:“传本帅的口谕!全歼雷大帅残兵,一个不留!哪怕追到天边,也要把这个雷大帅给生擒了,本帅要亲自剥下他的皮!” 传令军官道:“遵命!”策马向坡下驰去。 一声马嘶,副官邱雨浓策马驰来,在麻大帅面前停住马。 “你来了?”麻大帅一阵高兴,哈哈大笑:“邱雨浓!想必你给本帅送来了汗血宝马的好消息?” 邱雨浓稳住坐骑,大声道:“回禀麻大帅!汗血宝马已在武马镇一带露面,一切都在您的掌心之中!” “好!”麻大帅道,“立即飞鸽传书,告知这些人,要是在武马镇夺不下汗血宝马,在黄河边的跳鱼峡一带,一定要将汗血宝马夺到手!要是让汗血宝马进了大沙漠,回到大草原,那就鞭长莫及了!对了,你立即再跟上他们,把该办的事办了!” 邱雨浓敬礼道:“遵命!” 青色的月光在河面流动,水上的雾气也染得发青。赵细烛一行牵着马从武马镇的一顶吱吱作响的古老廊桥上走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甚至连狗吠的声音都没有,一切都安静得令人恐惧。 一行人默默地走过廊桥,向着一座荒废多年的老宅走去。 “就是这座宅子么?”风车低声问。 赵细烛道:“是的,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是从前一位盐商的住宅,不知什么原因,盐商一家被满门抄斩了,这宅子从此就没人住了,成了停放棺材的会馆。” 鬼手一怔:“停放棺材?” 风车道:“怕了?” 鬼手道:“事到如今,怕有何用?” 赵细烛道:“越是这样的地方,藏马越是安全。” 风车道:“咱们把马藏下后,就去魏记铁铺,等取到了子弹,就离开这个镇子!都明白了么?”赵细烛和鬼手点了点头。风车道:“谁都不要再说话了。”三人牵着三匹马往老宅子的大门走去。 马蹄上都扎着布团,在石板路上走得悄无声息。一行人走到宅门前,看了看斜挂在门楣上的老匾,轻轻推开了破门。门发出咿咿呀呀的开启声。三人牵着马,走进了宅门,轻轻将门又关上了。 这果然是一座荒弃了多年的老宅,到处是一派破败模样:塌圯的曲廊、荒芜的园子、枯死的老树、破烂的门窗、倒地的大缸、残缺的家具……唯一完整的是挂在廊檐的一排白灯笼,风吹来,这一只只白灯笼在摇晃着。 赵细烛一行人牵着马,小心地在宅院里穿行着。“喀”地一声响,鬼手的脚踩在一块朽木上,发出木头断裂的声音,脚停住不敢再动。 三人吓了一跳,急忙稳住马,静静地听着动静。没有声音从别处传来,风车打出了一个手势,鬼手这才小心的挪开了脚。 三人向通往宅院深处的一条黑廊走去。黑廊伸手不见五指,一行人像被黑暗吞噬了似的走着,相互间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声。前面似乎有一点亮光在一晃一晃地闪着。走在前头的赵细烛稳住了宝儿,对身后低声道:“好像有灯?” 身后没有回答,赵细烛伸出手往后摸去,什么也没有摸到。 “风车,鬼手,你们在么?”他低声问。 没有两人的回音。赵细烛又压低声音问了一遍:“你们在么?”没有任何声音。赵细烛往口袋里摸起了火柴。 他掏出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紧紧地捏着,一划,“咝”地一声亮起了一团火光。火光亮起的一刹那,赵细烛惊得差得喊起来。他看到了满满一屋白色的纸人纸马!在这些纸人纸马中间,竟还站满了晃动着的人影! 一扇窗被风吹开,发出“哐”的一声大响,赵细烛吓得往后退去,一下靠在了墙上,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他靠在墙上大喘着,猛地发觉缰绳不在手里了,忙摸索起来,摸到了地上的缰绳,紧紧地绕在手掌上,对着身边低声道:“风车,鬼手!你们在哪?” 仍是没有回答。赵细烛慌了,对那房里的人影问道:“你们是谁?”回答他的是一阵像哭泣似的风声。赵细烛牵着缰绳,往来路摸去。他身后的马竟然发出“咯咯咯”的古怪的走路声。 暗影里,一个长发披脸的人在默默地注视着赵细烛。 赵细烛牵着马缰从黑廊里退了出来,退到了月色如烟的一个废弃的天井,他差点被满地青苔滑倒,一下扶住了柱子。 “风车!鬼手!”他对着四周压低声音喊。没有两人的声音。“宝儿,”赵细烛问牵在身后的马,“你看见她们去哪了?” 宝儿没有任何动静。 赵细烛感觉到什么,缓缓回过身来,大吃一惊!牵在手里的竟是一匹白色的纸马! 纸马像真马一般大,站在一块带小木轮的木板上,一双墨画的黑色眼睛诡谲地看着赵细烛。 赵细烛扔下缰绳,惊得靠在了墙上。那白色纸马被一阵穿堂而来的风吹动,竟然向着月门外的黑廊自己“走”去了,带马而走的木板发出“咯咯咯”的似笑非笑、似咳非咳的怪异响声。赵细烛看着这踽踽离去的纸马,突然觉得并没有什么骇怕的,便道:“纸马,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宝儿在哪?” 猛地,赵细烛的脸又僵硬了,纸马从黑暗里又走了回来!赵细烛急忙划着火柴,借着火光看去,这才看清,朝他走来的不是纸马,而是宝儿! “宝儿!”赵细烛叫了声,从地上爬起,奔到圆洞门前,紧紧牵住了宝儿的缰绳,问道,“宝儿,你刚才去哪了?” “哪儿也没去,”响起风车的声音,“是你自己把它丢了。” 风车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风车?”赵细烛惊声,“你怎么不见了?” 风车道:“怎么是我不见了?明明是你自己走丢了!” 赵细烛道:“鬼手呢?” 第92章 风车道:“我们找到了一条可以藏马的夹墙,我让她留在了那儿,快牵上宝儿,跟我走!” 布满蛛网的楼道里,那个看不清脸面的披发人在静静地站着,透过这人的一络络发丝,可见到藏在发间的一双白得出奇的眼珠。这双眼睛在看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老宅的夹廊其实是两堵高墙之间的一条深长的露天过道,老墙上长满了密密的爬山虎,东西两头都靠着干芦草,只要将芦草合上,谁也不会发现这里就是一个可以藏马的地方。三人把宝儿、魏老板和黄马的缰绳栓在了墙壁的铁环上。 “不会被人发现吧?”赵细烛问。 风车道:“总比咱们牵在手里安全。” 鬼手道:“铁匠铺离这儿远么?” 风车道:“不远。我和你一起去,鬼手留在这儿看着马。” 鬼手道:“不,我和你们一起去!” 风车道:“你不敢一个人留在这里?” 鬼手点点头。风车道:“你从曲宝蟠手里把宝儿给夺回来的时候,好像吃了豹子胆,现在怎么没胆了?”鬼手道:“这儿是停棺材的地方。”“我问你,”风车道,“你死了,会住在哪里?” 鬼手道:“住在棺材里。” 风车道:“能住人的地方是不是家?” 鬼手道:“是家。” 风车道:“既然是家,有什么好怕的?” 鬼手道:“要是有人来,我该怎么办?” “你不是有刀么?”风车道,“要是有人发现了你,你就捅他一刀。对了,这里还有魏老板,你就更不用怕了。取到了子弹,我们马上就来这儿!” “千万当心!”鬼手道。 风车点点头,拉着赵细烛钻出了干芦草。鬼手把干芦草重新合好,从腰里拔出刀,双手握着,靠着墙坐下了。 镇街上,去铁匠取子弹的风车和赵细烛在墙阴里快步走着。“风车!”赵细烛突然想到了什么,站停了。 风车道:“怎么不走了?” 赵细烛道:“我想起来了,刚才在那老宅子里,我看到了人!” “看到了人?”风车一怔,“什么样的人?” “人脸没看清,只看到满满一屋子纸人纸马,那些人就在纸人纸马中间去来走去。” “那你看到的不是人,是鬼。” “我是从鬼最多的皇宫里出来的,可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 风车笑了:“和纸人纸马在一起的,不会是人。走吧,鬼不会要汗血马的!” 两人穿过几条胡同,来到铁匠铺前,见没有什么动静,便推开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铺子内院的檐下亮着一碗烧豆油的长明灯,暗淡的灯光照出石雕般站在内屋的魏老板的影子。内院的门声低低一响,风车和赵细烛闪进了门。 两人在院里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声音,不由都感到奇怪起来。 “怎么没人?”赵细烛道。 风车道:“进去看看。” 赵细烛一把抓住了风车的胳膊,道:“等等!你说,我们在武马镇的一举一动,是不是都在曲宝蟠的眼里?” 风车点点头:“是的。” 赵细烛道:“既然都看在他的眼里,那么,你到过铁铺的事,他也一定知道。” 风车道:“你是说,曲宝蟠来过了?”猛地感觉到什么,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脚。鞋底下,沾着厚厚的血浆! 两人这才看到,屋子里倒着两个老人的尸体! 两溜从内屋的门槛下爬出来的弯弯曲曲的血在月光下黑得像墨。风车拔出了手枪,小心地向开着门的内屋一步步走去;赵细烛从墙边操起一根木棍,一步步走向亮着灯的窗下,对风车低声道:“一定是曲宝蟠来过了!” 风车紧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道:“是我害了两位老人……要是我不来这儿找他们,他们不会死……” 赵细烛看着屋里站得一动不动的黑马,惊声:“你骑的魏老板怎么在这里?” “这是铁匠的马!” “你看,马背上驮着什么?” 风车朝马背看去,驮在马背上的布袋口子上,拖出一串子弹! “是子弹!”风车道,“铁匠把子弹放在马背上了!”两人抬脚朝门里跨去。“咴咴咴咴!”站得像石雕的黑马突然发出一声令人震颤的嘶鸣!显然,黑马在阻止着进屋的人! 风车和赵细烛的脚定住了。 “你等着,我去牵魏老板!”风车向着黑马冲了进去。 “等等!”赵细烛猛地喊道,他看到绊在马脚上的细线和门边的炸药包,脸色剧变。“风车!有炸药!”他大喊一声,一下扑在了风车身上。 没有爆炸。两人慢慢抬起了头,看向稳稳站着的近在咫尺的黑马,顺着马首往下看,两人的目光都停在了牵着炸药包的细绳上。两人都已经看出,马脚只要一松,这屋里的一切都将化为粉尘!两人相扶着,慢慢站了起来,目光交流了一下,两只手慢慢伸向马背上的布袋。 布袋被两只手轻轻拎起。黑马的眼睛里闪着漆光,静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赵细烛和风车,潮湿的马唇上挂着沫子。风车和赵细烛又相视一眼,蹲下,去解绊着马蹄的细绳。绷得像弓弦一般的细绳已经勾开了炸药包上的击火铁扣,根本无法解开!黑马对着两人发出一声轻嘶,摇了下头。 风车和赵细烛的手收了回来,直起腰,看着黑马的脸。 “走吧,这是我的命。”黑马道。 风车对黑马道:“告诉我,怎样才能解开你脚上的细绳?” 黑马又摇了下头:“细绳一松,炸药就爆炸了。带着子弹走吧,这里没你们事了。这是我的命。” 赵细烛看看风车,又看看黑马,问风车:“它在和你说话?” 风车点点头,脸上淌下泪来。 赵细烛道:“它在说什么?” 风车道:“它说,我和你救不了它,让你我快走。” 赵细烛道:“再试试,或许能解开。”他蹲下身,又去解那细绳。“咴咴咴……”黑马尖厉地嘶了一声!风车一把抓住了赵细烛的手,被触动了的细绳在颤着。她抬起手,拭去了马眼上的泪水,又抹干净马唇上的沫子,拉着赵细烛一步步向屋外退去。 两人看见,黑马在目送着他们。 “魏老板!我和赵细烛会记得你的!”风车道,脸上泪水滚滚。 赵细烛看得呆了。 “快走!”风车突然大喊一声,拉着赵细烛猛地转身,提着装满子弹的布袋跑出了院门。 老宅大门外,一双也裹着布团的马蹄走来,在宅门前停下。曲宝蟠从马背上下来,将马拴在暗处,看看四周,闪进了门。 老宅夹廊里,鬼手坐在干芦草上,猛地听到了脚步声,贴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在这死寂的空宅里,这种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恐怖。显然,走着的是曲宝蟠。鬼手握刀的两只手往前抵前,一步步向马靠去。 脚步声走向夹墙外,停了下来。鬼手示意马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黄马也许是听出了曲宝蟠的脚步声,猛地昂起了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喷鼻声,急骤地摇起了尾巴,宝儿和魏老板几乎是同时对着黄马回过脸来,用身子紧紧夹住了黄马。鬼手一把抱住了黄马的脸,一边抚着马颈,一边侧耳朝墙外听起来。墙外,那脚步声似乎没有停下,在往前走去。 鬼手长长吐了口气。 曲宝蟠摸着黑,手里拎着长枪,慢慢地朝黑廊走来。这条黑廊就是刚才赵细烛和风车、鬼手走散的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曲宝蟠停了一会,寻找着马的动静,好一会,他没听出什么,继续往前走去。 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晃一晃地亮着。曲宝蟠掏出了打火机,“叭”地一声打着火。火光里,他看见面前站着一匹高大的白马!“汗血马!”他失声道,一把捞住了缰绳。 打火机掉在了地上,一片漆黑。曲宝蟠一手牵着马缰,一手在地上摸起打火机来。他找到了打火机,在黑暗里打着了火,借着火光看去,他的脸瞬时僵住了!牵在手里的竟是一匹白色纸马!那纸马的背后,是一群晃动着的人影! 曲宝蟠吓了一跳,可很快又定下了心,一步步往后退去。“咚”地一声,他的后脑被人重重地一击,双膝一摇,身子倒了下去。击倒了曲宝蟠的是披发人! 披发人站在曲宝蟠身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又像幽灵似的退回了黑暗。 廊桥上,赵细烛和风车拎着布袋奔跑着。远远的,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从铁铺那儿升起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两人站停,朝着火光望去。 风车松开手,布袋落地,紧紧抱住了赵细烛,哭了起来,哽声道:“我们拿走了布袋,黑马就知道……它自己该做的事……做完了,就放心去死了!” 赵细烛神色肃穆地站着,脸上映满了火光。 许久,他喃声道:“我现在才真的明白,什么是马。” 祭马黄河 晨光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浮动着一抹苍白。蹄声破碎。眼睛上包扎白布条的瞎眼老马牵在金袋子手里,走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巧妹子蹲在金袋子的肩头,在寒风里缩着身子,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 风筝骑着一匹瘦马走在前面,不时地停住马等着金袋子。 “你已经把瞎眼老马留在那间磨坊里了,”风筝道,“为什么还把它牵回来?” 金袋子在嚼着生豆子,把嚼碎的豆粒喂进瞎眼老马的嘴里:“它救过我一命,我不能把它送进磨坊!” 第93章 风筝道:“把它送进磨坊,其实是成全它。它这么跟着上路,比拉磨更苦!” “要是你爹的眼睛瞎了,你会扔下不管么?” “它不是你爹!” “不,我把它认作爹了!你听着,金爷我不会扔下这匹老马不管!我已经说过一千遍,金爷我要是能变马,就会让它骑着我走!” “像现在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宝儿他们?” “别再跟我提宝儿!在金爷眼里,这匹瞎眼老马这才宝儿!” 风筝冷声:“看来,我和你该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金袋子道:“我没欠着你,你想分手,天下大路九九八十一条,条条都能跑马!”风筝打了马一鞭,往前飞驰而去。 土岗前,风筝突然勒住马,回过身来对着走来的金袋子大声喊道:“你真的没欠我?”金袋子大声回话:“没欠你!” 风筝咬紧了嘴唇,泪里涌上泪来,抬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白布,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重重一打鞭,马向着远方狂奔而去。 风吹着白布,在乱石上滚动着。金袋子拾起了白布,展开,看了好久。 河边磨坊里,一块银元从一只粗糙的大手里落下,落在金袋子的手掌中。 磨坊主人道:“这是匹瞎马,只能给这么多钱了。” 金袋子抬起脸,苦笑了一下,把银元放在了磨台上,对磨坊主人道:“好好待它!” 磨坊主人看看金袋子留下的银元,一脸感动:“看得出,你也是位疼马的主子。唉,这世上,还是马命比人命苦哇,你的这匹马,眼睛都瞎成这样了,要是换作人,不知要说出多少苦处来,可马不会说话,有苦也都只能苦在了肚里。放心吧,磨坊的活再忙再多,也不会让你的马饿着累着,你就放心走吧!” 一架大石磨边,一头蒙着眼的瘦驴子在拉着磨。金袋子抚抚瞎马老马的脖子,道:“老爹,别怨儿子心黑,要不是为了宝儿,儿子不会把你给扔这儿的。等儿子把这事儿办完了,一定来领你回去,给你老人家好好安个家。” 两行红红的泪水从瞎眼老马脸上的蒙眼布里淌了出来。 金袋子用力抽了下鼻子,找巧妹子,“走吧,巧妹子!”他道。 没有巧妹子的声音。金袋子往马肚子下看去,脸上的肉颤了两下。他看见,巧妹子正死死地抱着瞎眼老马的一条腿不放,眼里泪汪汪的。 金袋子的眼睛一热,强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下来,道:“巧妹子,你也舍不得把老瞎马留下,是不?金爷会把它领回去的,你就别添事了,松开手,咱们走吧。” 巧妹子不肯松手。瞎眼老马用脸蹭着巧妹子的身子,嗓子里发出轻轻的央求般的声音。巧妹子泪水直流,松开了手,跳到金袋子的肩头,泪眼看着瞎眼老马。 金袋子心肠一硬,一头钻出了磨坊的小门。 磨坊门外,金袋子驮着巧妹子,快步朝一条荒路走去。 磨坊主人的话响在他的耳边:“……你的这匹马,眼睛都瞎成这样了,要是换作人,不知要说出多少苦处来,可马不会说话,有苦也都只能苦在了肚里……” 金袋子越走越快。 磨坊主人从破窗口看着金袋子远去,把那块银元放入口袋,给瞎眼马脸上套了一个大眼罩,替下了驴子。 瞎眼老马身上挨了一鞭,拉起了磨。 磨盘上,那磨细的高粱米像血似的流淌在石槽里。 马蹄下尘土朵朵。风筝骑在马背上,手中牵着一匹棕色马,看着远远走来的金袋子。金袋子走近风筝,看了看棕色马,什么也没说,往前走去。 “金袋子!”风筝勒过马首,大声道,“这是我替你买的马!” 金袋子没有回头。 “你站住!”风筝喊。 金袋子背着身站停了。 风筝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我的心里,比你还难过!我是养马人的女儿,我知道丢下一匹心爱的马,会是什么滋味!可你想过没有,要是这匹马不放弃,另一匹马就得不到!那另一匹马就是汗血宝马!明白么!是汗血宝马!” “够了!”金袋子猛地转过身,怒容满面,“在我眼里,汗血宝马并不比我的瞎眼老马更值钱!它们都是马,它们的命都是一样的命!” 风筝厉声:“你可以见到世上千千万万匹马,可汗血宝马你只能见到一匹!” 金袋子的眼眶突然浮起了泪光:“想听一个故事么?” 风筝点点头。 金袋子边走边道:“从前,有个叫隋文帝的皇帝,身边有一匹心爱的狮子骢,是大宛国进献的千里马,能够朝发西京,暮至东洛。隋朝亡了以后,这匹宝马就下落不明了。后来,唐朝的皇上敕令天下人找这匹马,找了一年才找到。你可知道,这匹一代名马是从哪儿找到的么?” 风筝道:“你是想告诉我,在磨坊里找到了这匹马?” “是的,正是从磨面的作坊里找到它的。见到这匹马的人都认不出它来了。尾巴秃了,身上的毛也秃了,瘦得只剩了一张马皮……后来,唐皇听说这匹马找到了,就亲自出宫,在长安坡以礼相迎。当皇上看到牵来的这匹千里马成了一匹衰马,就一下抱着马脖子哭了,对马说:狮子骢啊狮子骢,你还能日行千里么?马舔去了皇上脸上的泪水,对着皇上点了三下头。再后来,这马,真的又成了千里马,还生下了五匹马驹,再后来……” 荒草漫漫的山坡上,白玉楼骑着马站在草丛中,看着不远处的山道上一前一后走着的金袋子和风筝。她身旁,邱雨浓骑在马上,也在默默地看着。 “再后来,”骑在马上的风筝道,“这匹马让一个叫金袋子的男人在讲起它的时候,为它流了眼泪,还让这个男人想起了一匹留在磨坊的瞎眼老马。” 金袋子从黑披风上撕下了一块布条,紧紧扎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这是干什么?”风筝惊声问。 金袋子没作声,往前走去。风筝停住马,默默地看着。金袋子摸索着,走得摇摇晃晃,一头撞在了一块大石上。 风筝惊道:“你想知道眼睛瞎了还能不能走路?” 金袋子道:“不!我想知道,没有了眼睛,活在世上,该有多难!”他继续往前摸去。 山坡上,白玉楼和邱雨浓在默默地看着。 黑布扎着眼睛的金袋子跌倒了又爬了起来,走得踉踉跄跄。风筝跟在他身后,大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一回瞎眼老马!你想……” “听着!”金袋子站停,重声道,“你要是还把金爷当人,就闭上你的嘴!要是到了黄河金爷还没有摔死,你就把金爷眼上的黑布取下来!” 风筝道:“你疯了!这儿到处是悬崖和地洞!你会摔死的!” 金袋子道:“我真的摔死了,那你就自己去找宝儿吧!” 他继续往前走去,流溪边是陡峭的悬崖。 坡上,白玉楼收回目光,对邱雨浓道:“你不觉得看到了一个疯子么?” 邱雨浓道:“有时候,只有疯子才让人肃然起敬。” “打个赌,”白玉楼道,“这个疯子会不会摔死?” 悬崖边,风筝咬咬唇,猛地跳下马背,奔向金袋子,在悬崖边一把将他抱住,哭了起来:“金爷!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舍不得瞎眼马,我就帮你去把它牵回来!你不要再做瞎子了,我求求你了!你真要是摔死了,你……你对得起我风筝么?啊?对得起等你去救的宝儿么?金爷,你说话啊!” 金袋子重重地推开了风筝的手。风筝跌倒在地。金袋子从地上摸到一根棍子,点着,走回山道,一步步往前走去。 “巧妹子!”风筝突然喊道,“快去领着你金爷!” 没有巧妹子的身影!风筝四寻着,大声喊:“巧妹子!巧妹子!”她的声音在山道间回响着。 巧妹子不见了! 白玉楼看了眼邱雨浓,道:“为什么不说话?” 邱雨浓道:“我从不拿男人打赌。你该这么问:跟在金袋子身后的这个女人,会不会让金袋子摔死?” 白玉楼笑了:“好吧,就赌这个!你说,会不会?” “会。” “为什么?” “如果你把这个女人杀了的话。” 白玉楼嘿嘿笑了:“我发现,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不对,那是你越来越想听我说话了。” “也许你不会知道,我现在想着的,根本就不是这两个人,而是牵着汗血马的那三个人!” 从山里流淌下来的雾气弥漫在武马镇的老宅里,不知名的鸟在飞着,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响在瓦面上。赵细烛一行人牵着马从夹墙里走了出来,向宅门走去。黑廊尽头,一口破缸里潴积着雨水,在一闪闪地发亮。 赵细烛道:“我知道了,昨晚上发亮的,不是灯,是水。” 鬼手笑了:“你不是说这里是停棺材的地方么?怎么连一口棺材都没有见到?”三人朝摆满了纸人纸马的屋子看去,这才看清,那纸人纸马间的“人影”竟是一件件写着名姓的衣衫! 风车道:“这是衣棺!我听爷爷说过,打仗战死在外乡的人,尸身回不来了,那老家的人,就把他的衣服当作了棺材。” “你知道得很多!”从纸人纸马间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三人回过头去,全都吃了一惊。 走出来的是那个披着满头乱发的人。 “你是谁?”赵细烛问。披发人将披在脸上的头发分开,露出了一张金黄如蜡的皱脸,黄脸老人也不作答,将垂在廊梁下的一根绳子拉了下,从他身后走出了那匹站在木板车上的白色纸马。 第94章 宝儿、魏老板、黄马一同发出惊嘶。 “嘿嘿嘿,”老人笑了,“吓着你们的活马了!” 赵细烛道:“老先生,你是这儿……守护衣棺的人?” 老人道:“听说过‘人命如纸’这句话么?” “人命如纸?”赵细烛摇头。 鬼手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人的命像纸一样薄。” 老人道:“不对,人本无命,何来厚薄?” “我知道了!”风车看着满屋的纸人纸马,道,“这意思就是,人死了,就该像这纸人纸马一样,聚在一起?”“嘿嘿嘿,”老人又发出一声笑,“看来,你们三位虽是牵着世上最好的马,可还是俗人哪!” 风车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牵着的,是世上最好的马?莫非你当过贩马人?” “不!”老人道,“老夫不是贩马人,而是画马人!”说罢,牵着他的白色纸马,向着后院的一处大天井走去。 三人看着这古怪的老人和古怪的纸马,全都愣了。不知是受了什么神力,宝儿、魏老板、黄马动起了蹄子,跟着这老人,竟也往天井走去了! 三人跟着马走了天井,这才发现,天井四周的廊壁上挂满了巨幅泼墨马图!那一幅幅绘在巨大白纸上的墨马,匹匹都绘得异常怪诞疯狂,有在云空中打滚的,有在江河里踏浪的,有与月空对语的,有与寒冰照影的……若是外行也能看出,这绘马人肯定是世间第一画马高手! 三匹活马对着满廊“死马”长嘶不已! “鬼手,”赵细烛低声对鬼手道,“你是画画的,你说,这纸上的马,画得好不好?”鬼手没作声,眼睛在马图间怔着。 风车推推鬼手:“你怎么了?看傻了?” 鬼手如梦初醒,回脸望向那老人:“这些马……都是你画的?” 老人道:“不是。” “我看也不像是你画的!这么一群疯马,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画得出。” “什么人?” “疯人!” 老人看着鬼手:“如何称呼?” “她是鬼手!”风车抢着道,“靠演傀儡戏混饭吃!” 老人看着鬼手道:“我听说过你的大名,在京城的天桥,你什么戏也不演,只演一出汗血宝马。这既然是个演马的人,就难怪你看得出这画上的马是疯马了!”鬼手道:“听你这么说,这马,真是你画的?” 老人道:“老夫现在可以告诉三位,人命如纸的意思是什么了。人活于世,人命有万般千样!有人命如剑的,有人命如酒的,有人命如树的,有人命如火的,也有人命如钱的,更有人命如官的!人活着,若是照应着一样东西而活着,怎么也不能割弃,这就是世人所说的一人一相、一人一命!老夫命中注定要以纸为命,也就是说,老夫这条命,应着的只是一张清清白白的纸,所以老夫称之为人命如纸!” 鬼手道:“老先生能画出疯马,一定是心中有着一群疯马了?” 老人道:“不是有,而是养!老夫心中,正是养着一栏发了疯的马,而且还都是苍毛老马。” 赵细烛道:“马怎么会发疯呢?” 老人道:“若不是这世道使然,马自然不会疯。可这个世道疯了,马也就疯了。” 风车道:“你说的世道疯了,是说人骑着马打仗吧?” 老人眼睛一亮:“说下去!” 风车道:“我爷爷说,这世上,人和马本该像兄弟姐妹的,可人为了争夺天下,不要命地打仗,也逼着马一起打,一打就打了几千年,所以从马的眼睛里看出来,这世道就是疯了的世道。” 老人道:“不光是打仗,还有骑着马杀人,骑着马越货,骑着马行人间之万恶!” 赵细烛道:“我明白老先生的意思了,你画马,是为了救马?” “说得好!”老人道,“马一旦入了人世,也就与人一样无命于世了,老夫不忍见马为世道所疯,将它们一一绘出,它们也就不枉为做马一场了!——看好,老夫打开画箱了!”说罢,伸出手,在白色纸马的腹中取出了一卷白纸,往地上摊开,又从马腹里捧出一个瓦瓮,打开盖,是一瓮浓墨! 老人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捋成了一支耸天的“笔尖”,弯下腰,把“笔尖”插进墨瓮里,饱饱地蘸了墨,突然跳到白纸边,背梁弓屈着,用“发笔”在纸上疯狂地画起了马! 赵细烛、风车、鬼手看得惊呆了!随着老人身子的腾挪,那蓬乱而又硬倔的“发笔”在纸上泼、甩、点、洇着,纸上出现了一匹瘦骨如铜的大马! 站在画边的三个人和三匹马都看得屏住了气。 这是一幅《惊马图》,那瘦马高抬着前蹄,张着嘴,尾巴扬起,正在望日长嘶!老人将“发笔”往墨瓮里蘸了墨,弯着腰,准备画最后一笔——点眼。“咴咴咴咴!”宝儿突然抬起前蹄,对着老人长长地嘶鸣了一声,老人的身子猛地定住了!垂着的“笔尖”上凝着一颗饱满的浓墨。 赵细烛急忙抱住宝儿,道:“宝儿,你怎么又受惊了?” “不是受惊,”老人垂着脸道:“它是在告诉老夫,不该把马眼睛画出!” 赵细烛道:“为什么?” 老人渐渐抬起脸,脸上墨汤淋漓:“不要问为什么。你的马不让老夫画下马眼,想必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说罢,老人收拾起画具,牵着白纸马,向着内廊走去。赵细烛、风车、鬼手看着地上的这匹没有眼睛的马,谁也不说话。 风车的脸上满是泪水。 赵细烛道:“风车,你怎么哭了?” 风车道:“要是我爷爷还活着,见了这个会画马的老先生,一定会对他说一声……谢谢的!” 鬼手紧紧咬着嘴唇,脸色惨白。 赵细烛道:“鬼手,你怎么了?” 鬼手道:“我在想,会不会是谁的马……眼睛瞎了?” 大石磨在磨坊里转动着,瞎眼老马在吃力地拉着磨。 磨坊主人坐在一边的小矮桌上喝着酒,已是喝得醉了,哼唱着什么小曲。破窗上轻轻响了下,一个小小的黑影一闪,探出了贼猴巧妹子的小脑袋。 巧妹子看了看瞎眼老马,又看了看磨坊主人,缩回了小脑袋。只一会儿,这小脑袋又出现在窗上,一颗石子朝着小矮桌扔去。 石子打碎了一只碗,磨坊主人醉眼朦胧地拾起破碗,看着,大着舌头道:“碗……碗怎么变成……两只了?”放下碗又继续喝起来。 磨坊外,巧妹子从窗台上跳下,拾了一颗石子,重又跳上窗台,对着瞎眼老马扔去。石磨旁,瞎眼老马停住了蹄子。 巧妹子一纵身便进了磨坊,蹑手蹑足地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又不慌不忙地走到石磨旁,跳到柱子上,解下了拴马的缰绳,牵着瞎眼老马就走。 瞎眼老马站在石磨旁没动。 巧妹子用力拉着,怎么也拉不动瞎眼老马。显然,瞎眼老马不愿再走了,它不愿再拖累金爷。巧妹子似乎知道了瞎眼老马在想什么,突然眼里涌上泪来,用手比划着,告诉瞎眼老马,金爷在想着它。 瞎眼老马摇了下脑袋,四只蹄子像钉在了地上似的。巧妹子满脸泪水,抱起拳,对着瞎眼老马拱了起来。瞎眼老马垂下了头,好一会,它抬起脸,蒙着眼睛的脏布上湿了两团,蹄子动了动。 巧妹子急忙牵起缰绳,牵着瞎眼老马往门外走去。 马肚子蹭着了磨坊主人的背梁,磨坊主人回过脸来,看着往外走着的瞎眼老马,道:“你……你饿了?自己找草吃去了?好……好马……自己会找吃找喝了!” 瞎眼老马走出了磨坊。 巧妹子牵着瞎眼老马,向着一条小路走去。 像是办成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似的,巧妹子走得快活极了,手里牵着马缰,蹦蹦跳跳,得意非凡。 荒原高坡上,一只大风筝在天空高高地飘着。风筝站在坡顶上放着风筝。她在心喊问:“妹妹,你在哪?你能看见姐姐的风筝么?” 坡下,金袋子牵着两匹马,眼睛上仍蒙着黑布。 他也在心里喊问:“这会儿,瞎眼老马会在拉磨么?它要是知道金爷的眼睛也瞎着,它还会恨金爷么?……” 风筝把线栓上了树。突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猛地回脸,眼睛一亮,另棵树的粗树枝上,插着一只木片在风里旋转着的小风车。 她奔了过去,从树上拔下小风车,对着金袋子兴奋地喊:“金爷,快看!我找到风车了,我找到风车了!能在这儿找到风车,说明妹妹还活着!宝儿、还有那个赵细烛都活着!咱们的路没有走错!金……” 她的声音顿住了。她发现,金袋子根本就没在听她,而是在眺望着来路。 赵细烛一行已经离去,老宅天井里剩下了那个古怪的披发守棺人。 “砰”!挂满马图的大天井响起了一声骇人的枪声。血从画马老人的胸前绽开。老人缓缓地倒下,身躯压断了挂画的长绳,马图像崩塌似的纷纷落下,将老人掩埋了。那站在木板上的白色纸马在看着开枪的人。 “砰”!又响起一声枪响,纸马炸开,贮放在马腹里的画纸和浓墨满天飞溅! 一支长枪垂下了,枪口在冒烟! 当老宅的大破门轰轰隆隆地打开时,一匹马走出大门,鞍上坐着脸色铁青的手里执着长枪的曲宝蟠。 他的马靴上溅满了新鲜的血。 显然,他在老宅里杀了人,杀了那个画马的守棺人。 从廊桥上响来了一阵筛锣声,来的是一列送“衣棺”的出殡人,老老少少披麻戴孝,抬着纸人纸马,执着竿子,竿上挑着死在外乡亲人的衣冠。 第95章 出殡人向着老宅走来。曲宝蟠停住马,退到一旁看着。“谁死了?”他问一个执着竿子的麻衣老人。白布条在老人的额头上飘着:“我儿死了。” 曲宝蟠道:“怎么不见你儿子的棺材?” 老人道:“这身衣冠就是他的棺材。” 曲宝蟠看了看竿上撑挂着的一身蓝布学生装和学生帽,问道:“你儿子是读书郎?”老人道:“去日本读了书,回来就死了。” 曲宝蟠道:“还是留洋学生?怎么死的?” 老人道:“打仗打死的。” 曲宝蟠道:“这么说,你儿子还是吃饷的兵爷!明白了,你儿子死在战场上,运不回尸身了,就以衣代棺。好!能死在战场上,比死在家里有脸!对了,他在哪位大帅手下吃粮?” 老人道:“听说是麻大帅。” “麻大帅?”曲宝蟠一怔,“你儿子死了多久了?” 老人道:“报丧帖子是昨天送到的,没写着我儿死于哪天。” “麻大帅,”曲宝蟠脸上露出喜色,自语道,“看来,你是开拔了!” 他一夹马腹,马往镇外方向驰去。 他内心狂野的喊了起来:“打仗了!打仗了!本王爷要带上一支马军,好好杀它一场!杀得它昏天黑地!” 他大笑起来。突然,他又想起什么,停住了马,猛地勒过马首,重又向那老宅驰去。老宅门口,为“衣棺”出殡的队列在宅门口停着,烧着纸钱,哭声一片。 曲宝蟠的马在宅门口停住。“告诉我!”他对烧纸钱的人大声问道,“宅子里那个画马的老头,是个什么人?” 老人道:“他是这儿的守棺人,没事的时候就画马。” “这老马头,为什么画马?” “他说,他姓马,就画上马了。” “就凭着自己姓马,就画上了马,这话,本爷不信!说,此人还干过什么?” “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听人说,他当过带兵的大将军,在他手下战死过三千匹马和五千兵弟兄,所以他就来这武马镇,替回不了家的兵弟兄守上了衣棺,还画起了那些战死的马。” 曲宝蟠沉默了。好一会,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大金锭,“咚”地一声丢在烧纸钱的人丛里,大声道:“你们听着!那个画马的老头,昨晚上对本王爷做了手脚,刚才被本王爷打死了!这锭金子,是他的棺材钱!你们好生替他收了尸,再替本王爷买上九十九匹大纸马,替那老头守七七四十九天灵!都听明白了么?” 送殡人惊呆了,怔怔地看着曲宝蟠。 “喀嚓”一声,曲宝蟠手腕一抖,长枪上了子弹,吼道:“都听明白了没有?” 送殡人颤颤地回话:“听明白了!” 曲宝蟠这才挤出一缕既悲怆又狠鸷的笑容,拍马而去。 送殡人在满天飞舞的纸钱里看着曲宝蟠远去。 奔流的黄河水发出震耳巨响,艄工的号子声在波涛间起伏。 黄河河岸上,风筝牵着两匹马,走在金袋子身边,金袋子的眼睛上仍蒙着那块黑布。风筝感觉到什么,回过脸去,突然叫了起来:“金爷!快看!巧妹子把瞎眼老马牵来了!” 金袋子缓缓回过脸去。熟悉的马蹄声渐渐传入金袋子的耳朵。金袋子抬起手,一把扯去黑布。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透过这片白光,金袋子看到了瞎眼老马的模糊影子!他的嘴唇抖动起来,突然大喊一声:“老爹!” 他向着瞎眼老马奔去! 可是,他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瞎眼老马对着金袋子蹭了一下蹄子,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向着突兀着一块黄河岸石走去! 金袋子明白了什么,呆住了,大声喊:“老爹!你停住!” 瞎眼老马上了大石,回过身来。它透过蒙在眼上的白布看着自己的主人,点了三下头,又曲了三下前蹄,嗓子里发出三声悲凉的低鸣。 这是马与主人告别的仪式! 瞎眼老马用脑袋蹭了下巧妹子的身子,然后从容地回过身去,面对着黄河,突然纵身跳了下去! 金袋子震惊了! 风车震惊了! 巧妹子震惊了! 金袋子奔到河石上,对着黄河狂声喊:“老爹——!老爹——!” 风车奔到河石上,对着黄河狂声喊:“瞎眼老马——!瞎眼老马——!” 巧妹子奔到河石上,拍打着胸脯,对着黄河发出一声声惨叫! 河水汹涌,瞎眼老马已被卷得无影无踪! 黄河边山崖间,行走着的宝儿突然站停,仰起脸,“咴咴咴”地发出一声悲嘶! 赵细烛、鬼手、风车、金袋子停住步,侧耳听着远来的涛声和身边宝儿的嘶声。他们发现,身边的马儿都在淌泪! 河岸一处高坡,白玉楼和邱雨浓的马在劲烈的山风里站着。两人显然都看到了瞎眼马跳下黄河的一幕,脸上一片肃然。 “知道瞎眼马为什么要跳河么?”许久,白玉楼问。 邱雨浓道:“为了汗血马。” “是的,它知道自己眼睛瞎了,不能再拖累寻找汗血马的金袋子,所以就选择了死。” “我从来不信马会比人忠诚,可现在我不能不信。” “看得出,你现在更想得到汗血马了。” “不,正相反,我知道我不如马,所以我不配得到马。” “你想退出了?” “是的,想退出。我本该知道,世上能配我这把刀的,只有我自己。”说罢,勒过马首,向石坡下走去。 白玉楼也掉过马首,驰下坡,拦在了邱雨浓的面前,目光里闪着女人的柔光:“真的要走?” “真的要走。” “如果我告诉你,我和你一样,也想退出,你会信么?” “不会信。”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完成你的一件事。” “什么事?” “护送汗血马回天山。” 白玉楼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在护送汗血马去天山?” 邱雨浓沉默。 “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是猜的。” 白玉楼一脸正色:“你没猜错!” 邱雨浓掩藏住自己眼里隐显着的一丝狡猾,逼视着白玉楼的眼睛:“但愿如此!” 脸色悲痛的金袋子穿着一身麻衣,额头上扎着一条长长的布孝带,边走边往黄河里撒着纸钱。头上也扎着一条白孝带的巧妹子扛着一根细竹竿,竿上挑着一匹用白布剪成了马,坐在金袋子的肩头。 大把大把的纸钱在“马旗”下飞扬。 风筝骑马走在金袋子身边,低声道:“还记得那回在出京城的路上么?我,风车,还有你,看见有一个人,骑着白马,穿着白衣,举着白旗,拿着白鞭,在月亮底下走着。我和风车问你,这人是干什么的,你说是招马魂的。没想到……现在我又看见了一个招马魂的人……这个人,会是你……” 金袋子将手里最后一把纸钱撒出,对着黄河突然大声喊:“老爹——!我代宝儿谢你了——!”他从风筝手里接过马缰,重重地骑上了那匹为他备着的马。 风筝感觉到什么,回脸四望着,对金袋子道:“我好像听到宝儿的叫声了。” 金袋子没有说话,牙关咬得铁紧,脱下麻衣,摘去孝带,从巧妹子手里取过“马旗”,一同扔下了黄河。他抬着泪眼,久久地望着在河水上飘流远去的“马旗”。猛然间,他掉过马头,向着一条峡谷驰去。 风筝抹去脸上的泪,拍鞍跟上。 黄河崎岖的河岸弯弯曲曲。河水奔流,涛声如雷。 白玉楼大声道:“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护送汗血马回天山么?” 邱雨浓道:“这是你的事,我不想知道。” “可你必须知道!如果我再隐瞒你的话,那只有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 “你不会再与我同行!” 邱雨浓在心里说:“看来,征服一个女人远比征服一匹马容易。她对我已经不设防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他的脸上浮起了莫测高深的微笑。 金黄色的河谷土道散发着石头风化的气味,阳光在这里也变了色,变得像是刚从熔金的坩锅里捞起来似的。 白玉楼和邱雨浓并辔走在这片金色中。 白玉楼道:“一切都要从那次对我的暗杀说起。当时,我绝对没有想到,那个曾笑波雇下的两个杀手,竟然没能杀死我……” 邱雨浓道:“救你的人是谁?” 白玉楼道:“是一个叫包清池的黑道老大。而他之所以救我,是因为受了一个人的委托。” 邱雨浓道:“这个人是谁?” 白玉楼:“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人竟会是当年从天山盗回汗血马的索望驿!” 她眼前浮起了当时的情景,这情景多少回在她的梦中一遍遍地上演着,令她热血奔涌—— 破屋里亮着一盏油灯,灯下落着一个男人的身影。白玉楼抬脸看去,突然失声道:“是你?”……坐在椅上的是个眼睛上蒙着块黑布的人,他是索望驿…… 索望驿从黑暗中递出一封信来,道:“我请你办的事,都写在这封信上!”……白玉楼接过信,拆开,飞快看了看,猛地抬起脸:“汗血宝马?你要我保护一个人,帮他将汗血宝马送回大草原?”……索望驿道,“是的!你先要找到一个人,这个人将会替我把宫里的那匹汗血宝马送回天山去,这个护送汗血宝马的人,就是你要保护的人。”……白玉楼道:“我明白了,你救下了我,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把汗血宝马送回天山,而要让汗血宝马平安回到天山,我必须把送马的人保护好,是么?” 第96章 ……索望驿道:“是的,这也许是一条不归路,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随时准备死!”…… 白玉楼:“……就这样,我不仅答应了索望驿,而且还向这个失去了双眼的老头发了誓,一定帮他把汗血马送到天山。” 邱雨浓笑了一下,道:“你发誓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要做成这件事,竟会这么难,而且还处处潜伏着杀机。” 深夜,两人在篝火边坐着,烤着肉。 “是的,”白玉楼道,“我向索望驿发誓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会如此诡秘、如此危机重重。先是那个冒充布无缝的套爷在宫里盗取汗血马,被杀死在上驷院,接着便出现了来历不明的白袍人和没落王爷曲宝蟠,这两人在宫里宫外交了手,结果除了杀死太监洪无常,两人谁都没能将汗血马夺到手。几天后,在一个叫赵万鞋的老太监的牵引下,索望驿潜入了宫中御马房,终于找准了一个能替他送汗血马回天山的人,这人就是宫里的乐手赵细烛,而索望驿为了让赵细烛不负重托,当着赵细烛的面开枪打死了自己。可是,赵细烛把马刚带出皇宫,马在客栈就被人盗走了,落到了麻大帅手里,此时,在天桥演傀儡戏的鬼手和跳跳爷,还有你邱雨浓,以及从天山赶来找汗血马的风车风筝两姐妹、盗马贼金袋子,也都一个个出现了,全都在围着汗血宝马疲以奔命……” 邱雨浓道:“不仅疲以奔命,而且是在玩命。” 白玉楼道:“一切果然不出索望驿的预料,汗血马身边,到处是死亡陷阱。现在看来,他让我以盗马者的身份保护送马的人,确实是想得很周到。” “可你有没有看清,真正要把汗血宝马夺到手的人,又是哪几个?” “除了赵细烛和风车风筝两姐妹,剩下的,谁都有可能是夺马者。” “不,至少我邱雨浓已经不在其中了。既然你对我说了实话,那么,我也不妨对你说实话吧,我和你一样,也是受人之托,保护汗血宝马的!” 白玉楼吃惊:“是么?托你的人,莫非也是索望驿?” 邱雨浓道:“不,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你!” “是我?”白玉楼感觉不可思议。 邱雨浓的眼睛里闪着男人的柔情:“是的,这人是你。如果我不是因为爱上了你,我会追随你的身边么?” 白玉楼深深地震惊了。 这世上,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真的能分清过什么是男人的“爱”。 冷月如水,黄河的涛声一阵阵传来。白玉楼依偎在邱雨浓身旁,两人靠在一棵老树上。清冷的月光淋满了两人的头发和双肩。白玉楼的声音充满了沧桑女人的如火感情:“雨浓,你可知道,世上最冷的东西是什么?” 邱雨浓的眼睛望着远处天边那浓重的黑暗,低声:“是刀。” 白玉楼道:“是的,是刀。过去,我在卖买军火的时候,也这么想。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邱雨浓道:“现在你怎么想?” 白玉楼从地上拾起一片树叶,叶片上闪着露水的寒光。 “我在想,”白玉楼道,“世上最冷的,其实是露水。露水之所以冷,是因为它的生命太短暂了,短得还没有得到太阳的温暖就消失了。没有享受过温暖的东西,才是世上最冷的东西。” 邱雨浓将白玉楼搂得更紧了:“也许,只有露水才会珍惜短暂的生命,珍惜短暂的人生之爱。” 白玉楼道:“雨浓,你爱过别的女人么?” 邱雨浓沉默了一会:“爱过。在日本士官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爱过一个日本姑娘。她是一位将军的女儿。我的这把倭刀,就是她送给我的。她说,这把刀,是她父亲死的时候留下的,让她交给一个懂刀的军人作为嫁妆。” “你收下了她父亲留下的这把刀,可没能娶她为妻?” “是的,她死了。” “怎么死的?” “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被选为了皇室的宫女。在进宫的前一天,她跳了井。” 在邱雨浓的眼里浮起了一层泪光。白玉楼道:“你的心里,还在替她难过?” 邱雨浓道:“不是难过,而是憎恨。” 白玉楼道:“憎恨?你在憎恨谁?” 邱雨浓道:“憎恨我自己。如果我的手中拥有至上无上的权力,那么,谁也无法夺走我的女人。可是,我没有这样的权力,我对权力无能为力!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爱我的女人长流着泪水扑向一口深井!……玉楼,也许你不会知道,一个胸怀大志的男人如果没有权力,那么,他就永远不会成功。权力对于男人来说,就是生命!就是一切!纵观古今中外的铁血英雄,哪个不是为了争夺至上无上的权力而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权力对于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是的,我将权力视之如命。” “如果用爱情来交换权力,你也换么?” “换。莫说爱情,就是生命,也值得一换。” “这都是你的……真心话?” 邱雨浓道:“真心话!玉楼,也许我该告诉你,从日本回来后,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真心话,可在你面前,我把真心话说了出来!因为我知道,只有你才能明白我为什么会把我的真心话告诉你!” “你不该告诉我这一切。”白玉楼的脸色苍白起来,“也许我该让你知道,我白玉楼现在办着的事,正与你的理想适得其反。我护送着的汗血宝马,就是一匹拥有至高权力的御马,而我之所以要护送它回归家园,那是因为,我觉得它只有摆脱了象征权力的桎梏,它才是可爱的!可你……我没想到,你竟会因为你自己没有权力而憎恨你自己!” “玉楼!”邱雨浓抓住白玉楼的胳膊,大声说道,“你听我解释……” 白玉楼推开了邱雨浓的手,站了起来,往黄河边走去。 邱雨浓一怔,也站了起来,喊道:“玉楼,如果我的话让你失望了,我就收回吧!”白玉楼站停了,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的话,不是让我感到了失望……而是感到了寒意,比露水还冷的寒意。” 她抬起一只手,将身边的树叶上的露水滴落到自己的手心上。月光下,露珠像水银似的在白玉楼的手心中晃动着。 “露珠……真得很冷……”白玉楼对着自己说。许久,白玉楼从腰里拔出手枪,对着头顶开了一枪,顿时,像雨一般的露珠从树叶上震落下来! 她淋在了世上最寒冷的“雨”中。 天亮后,两人牵马行走在黄河边的砂石滩。 邱雨浓道:“我和你的身份,还仍然是夺马者么?” 白玉楼道:“只有这样,才能找出那个最可怕的人。你说,在曲宝蟠、金袋子、鬼手、跳跳爷、白袍人这五个人中,你认为最可怕的是谁?” “当然是没有露出真容的人。” “白袍人?” “是的,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我和这个白袍人交过手,他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怕。” “那你觉得最可怕的人会是谁?” “这个人,也许已经出现了,或许还没有出现。我有感觉,我刚才说的这五个人,谁都不可能夺走汗血宝马,而有一个隐而不发的人,将最后得逞。” “你一定还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没有说出来。” “是的。我已经感觉到,这些人中,谁都像蛇一样等待着,谁都在等着最后出手的那个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 马车的轮子在乱石上颠簸着,车厢摇晃得就像要散了架似的。车帘里传出豆壳儿的声音:“我好像闻到了鱼腥味,到哪了?” 跳跳爷道:“快到黄河边了!” 豆壳儿道:“这么说,也快见到鬼手了?” “你怎么知道会在黄河边见到鬼手?” “她走的时候告诉过我,她会在黄河边等着我。” “等着你?” “你又吃醋了!” 一只鸽子落在马车顶上。跳跳爷一怔,看着鸽子。 豆壳儿的一条手臂从马车的窗帘里探出来,鸽子跳到手臂上,手臂缩了回去。 一脸疑惑的跳跳爷停住了马车,从腰里摸出了刀,轻轻走到车门前,猛地将帘子打开!车内,豆壳儿手里托着鸽子,正在喂食。 “哪来的?”跳跳爷沉声。 豆壳儿道:“什么哪来的?” “鸽子!”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 “是有人给你传信吧?” “这关你什么事了?” “这是我的马车!” “很快就不会是你的马车了,你看前面,还有车道么?” 跳跳爷回脸看去,不远处已是断头路。“说!”他回过脸,对豆壳儿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豆壳儿抚着鸽毛,道:“我是什么人,你该问鬼手才是。” 跳跳爷把手里的刀往豆壳儿的咽喉间一抵:“我问的是你!” 豆壳儿的脸上仍挂着微笑:“你还想着杀我?” “我做梦都在想!” “还是那句话,等你见了鬼手,就知道我是谁了。” “你!”跳跳爷被呛住了,重声,“我看得出,你小子一定不会没有来历!你听着!要是你想害我跳跳爷,或是害鬼手,你就别想再活了!”说罢,他重重放下了车帘。“噗!”地一声,鸽子从车里扔了出来。 跳跳爷低头看去,吃了一惊。 扔出来的已是一只死鸽子! 第97章 马车车厢里,一张小纸条拿在豆壳儿手里。豆壳儿看完纸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取出火柴划燃,烧着了纸条。 纸条在他手里渐渐化为灰烬。 马嗅出了杀气 木偶戏班的马车停在黄河边的荒道旁,跳跳爷摘下车上挂着的风灯,取出一只油葫芦,往灯里添着油,不时地看着远处。天已近黑,该是上灯时辰了。 豆壳儿下了车,点起了篝火:“又在想鬼手了?” 跳跳爷道:“她是我的女人,我不想,谁想?” 豆壳儿道:“她要你自个儿走,这意思就是,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她就不是你的女人了。既然不是你的女人,你就不必再想着她。” “胡说!”跳跳爷暴声道:“她就是死了,也还是我的女人!” 豆壳儿道:“错!不在男人身边的女人,这个男人就不该再把她想成是自己的女人。记住古人的话:衣破为我衣,妻故为我妻。衣服没破,就有可能是别人的衣服;女人没死,就有可能是别人的女人。” 跳跳爷道:“要是我告诉你,打过鬼手主意的男人,都不在这个世上做人了,你会怎么想?” 豆壳儿道:“我会想,正因为鬼手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她的男人,所以你才会这么容不下想得到鬼手的男人。” 跳跳爷的脸又变得沮丧了,显然,豆壳儿的话又刺中了他的痛处。 “我看得出,”跳跳爷冷声道,“你对一样东西也感着兴趣!” “什么东西?” “汗血宝马!” 豆壳儿笑了笑:“你是说,我也想得到汗血宝马?” 跳跳爷狞声:“你瞒不过我跳跳爷!你这一路跟着,就是为了得到汗血宝马!” 豆壳儿道:“这世上,‘得到’二字有两种意思,一是占有,二是毁灭。占有,是得到;毁灭,也是得到。” “难道说,你得到了汗血马,是为了毁灭它?” “你真蠢,竟会这么问我。” “这么说,你想占有?” “这就要问鬼手了。” “为什么要问鬼手?” “因为,自从她救了我,我就把她当成了我自己。” 跳跳爷惊声:“你把她……当成了你自己?” “是的,”豆壳儿道,“一个男人只有把心爱的女人当成了他自己,他才会永远拥有这个女人。”“嗦”地一声,跳跳爷手里的柳叶刀已经抵在了豆壳儿的咽喉前,厉声:“把这句话给吞回去!”豆壳儿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篾笑,对着跳跳爷轻轻摇了摇头,吐出了四个字:“你真可怜!” 跳跳爷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抵在豆壳儿咽喉前的刀在颤着,咕哝道:“我、我……杀了你!” 豆壳儿道:“我再说一遍,你没有这样的胆量。” 跳跳爷的手垂下了,嗒然坐在了地上。豆壳儿冷哼一声,从车上解下一把铜壶,慢慢往黄河边走去。 山谷间,马在吃着干草。一堆火燃烧着,火上架着铜吊子,风车在一块圆石上做着麦饼,做完一张便递给鬼手,鬼手用棍子挑着饼往火里烤。 风车看看在给马喂草的赵细烛,喊道:“细烛,饼熟了。” 赵细烛把草料抖蓬松了,朝一条流溪走去,在溪石上坐下,默默地看起了哗哗奔流着的溪水。风车拿起几张烤好的麦饼,走到赵细烛身边,“给,”她把麦饼递上,“还在想着武马镇铁匠铺的黑马?” 赵细烛卷起饼,咬下一口,又停住了嘴,眯缝着的眼睛在思索着:“风车,你说,马为什么要对人这么好?” 风车道:“因为它是人的朋友。” 赵细烛道:“朋友也有反目的时候,可马不会反目。我在想,马对人好,一定是马比人更知道什么是忠诚。” 风车道:“我爷爷说,将来总有一天,世上就会没有马了……你说,世上真要是没有了马,还世上还会有忠诚么?” 赵细烛没有再回答,从腰里摸出“笑人”,轻轻地摇起了手柄。“笑人”在格格格地笑。风车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的时候,就会玩你的笑人。” “让我独自坐一会吧。” 风车站了起来,脱下自己身上的老羊皮袄,披在赵细烛身上,轻轻走开了。 赵细烛想着心事,失神地摇着“笑人”。火堆边,鬼手在默默地看着。 鱼家庄是黄河边著名的小集镇。这一天,赵细烛一行牵着马走进了这座小小的镇子里。镇头的一根高高旗杆上,挂着一面鱼旗,旗上的字已褪色,依稀可辨“鱼家庄”三个字。 风车的目光从鱼旗上收回,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赵细烛道:“这儿就是鱼家庄?怪不得满街都是鱼腥味儿。” 镇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街上到处是清一色打扮的卖鱼女人:梳着相同的鱼尾髻,穿着相同的鲤鱼衫,挑着相同的卖鱼桶。 “这儿真怪,”鬼手道,“好像比武马镇更吓人!” 风车道:“看来,咱们又走进狼窝了。” 鬼手道:“不是狼窝,是鱼窝。” 赵细烛道:“咱们得多留心点,找点吃的,赶快离开!” 一个骑着马的人脸上包着挡尘遮土的布巾,在土街上慢慢走着。从他的一双露在布巾外的眼睛可以看出,这人是曲宝蟠。 路边有个卖鱼粥的小摊,风车给三匹马都披了毡子,撒了些干草料,招呼着赵细烛和鬼手进了摊棚。 风车向摊主要了三碗鱼粥,回过身来,见赵细烛和鬼手脸碰脸指指划划的小声说着什么,便重重打了赵细烛一下,大声道:“赵细烛!人家可是大女人,你这个小太监,怎么也敢如此没礼,把鼻子都蹭到女人脸上去了。” 赵细烛抬起脸,低声道:“我说风车,你不能低点声么?让人知道咱们的来历,又得惹麻烦!” 风车看了眼地图:“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人,得两个人脸贴着脸看?” 鬼手道:“风车,你快坐下,咱们好像走错地了。” 风车在赵细烛身边一坐,一把取过羊皮地图,看了一会,故意笑道:“上面画着什么呀?像是从一大锅羊肉汤里捞起来似的,油油花花的?” 赵细烛小声道:“风车,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说正经的,你来看看地图,图上好像没有鱼家庄的地名。” 风车回脸问摊主:“老板,这是还有别的地名么?” 摊主在忙着把三条大鱼往一根横在锅台上的木杠上挂,将鱼唇扎在铁勾子上,打开了锅盖,回过一张粉嫩的女人似的脸,道:“这儿就叫鱼家庄。客官没见街口那面大鱼旗么?来来往往的客人见了那面旗,就知道是进了鱼家庄了。” 赵细烛的手指在地图上找着,怎么也找不到鱼家庄的地名,便也抬脸问摊主:“老板,这庄子有年头了吧?” 摊主摇动起一个木轮,那挂着鱼的木杠便支支呀呀地降了下去,降到了锅口边,三条鱼便陷进了一锅沸腾着的白米粥里。做完了活,摊主才抬起脸来,阴恻恻地一笑:“有年头了,打自黄河里有了鱼,就有这庄子了。” 赵细烛又看起了地图,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对鬼手和风车道:“我记起来了,宫里的公公说起过,凡是鬼地,都是不入地图册子的。你们看,这地图上,连一个小村子的名都标着字,可就是没鱼家庄这个名,莫非……” “莫非这儿是鬼地?”风车道。 赵细烛打量了一下四周,眼皮子突然猛跳起来。风车、鬼手顺着赵细烛的目光看去,也怔住了。锅台边,摊主在摇着木轮,那挂着鱼的木杠子升了起来,挂在铁勾子上的已是三副冒着热气的白花花的鱼骨架。 狭街对面的小摊也是一个卖鱼粥的摊子,不同的是,挂在木杠上的是几条活鱼,每条鱼的鳍边插着两支铜钎,鱼血顺着铜钎往热气升腾的粥锅里滴着。 滴进粥锅的鱼血顷刻化成了一缕缕红丝。摊主盛起一碗红丝缕缕的鱼血粥,放上桌子,对一个戴着大笠帽的人道:“客官,这是咱们庄上最有名的点心,叫红线粥,您慢用!”食客扔出几个铜钱,抬起了脸。他是跳跳爷。 跳跳爷的脸埋在帽阴里,一边喝着粥,一边打量着坐在对面棚子里的鬼手,然后把目光移到那三匹披着毡子的马身上。一个小叫花子蹲在桌边啃着一个大鱼头。跳跳爷用脚踢了叫花子一下,扔出几个铜子,低声道:“见对面那头白马了么?”叫花子拾起钱,看了看马,点着头道:“见了。” 跳跳爷:“过去把盖马的毡子给揭了。” 叫花子诡异地一笑,站了起来,装着东张西望的样子朝对街踅了过去。 摊主把三碗鱼肉粥端到桌上,对赵细烛笑道:“听您的口音,像是京城来的吧?”赵细烛笑笑,没回答,埋下脸喝起了粥。只一会儿,他的脸抬了起来,张着嘴,对摊主道:“这粥,怎么腥成这样?” 鬼手和风车也都恶心得往地上吐了起来。 “老板,”风车抬起脸道,“你的鱼,是死鱼吧?”摊主笑笑:“姑娘说对了,这留骨头架子的鱼,不光是死鱼,还是滴尽了血的死鱼。” 鬼手把碗一推,扔下几个钱道:“不吃了,咱们走!” 赵细烛道:“既然这儿是鱼家庄,想必卖的都是这种东西,凑合着吃吧,全当是山珍海味。”鬼手和风车相视一眼,重又坐下,皱着眉吃了起来。 跳跳爷在帽下看着准备动手的叫花子。 叫花子逛到三匹马身边,装作跌了一跤,一把扯下了宝儿身上的毡子,宝儿露出了龙驹真相,一身雪白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第98章 跳跳爷眼睛一亮,暗暗笑了。他站起身,朝棚外走去。 摊主从锅台边抬起了脸,竟也是一张粉嫩的女人似的脸。这张脸上浮起了一丝骇人的阴笑。 鱼粥摊的布棚外,宝儿在拴马桩上不安地蹭着蹄子。 赵细烛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走出了棚子。一出棚,风车一眼就看见落在地上的毡子,叫了起来:“毡子怎么掉了?” 鬼手:“是风刮的吧?” 赵细烛警觉地四下看着:“要是风刮的,怎么只刮去了宝儿的毡子?我看不会是风。” “当然是风!”一个女人般的声音从棚后传了出来。 走出来的是穿着斗篷的豆壳儿! “你这位美人儿是谁?”风车看着站在面前的“女人”问道。 “我不是美人儿,”豆壳儿揭去了斗篷帽子,露出修剪得纤丝不乱的西式分头,“是傻哥儿。”风车笑了:“就凭你这张脸,也是男人脸?不像!”鬼手对豆壳儿大声问道:“你刚才说,这当然是风,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豆壳儿装作根本就不认得鬼手,冷声道:“你是谁?” 鬼手抬起手,手指怪异地盘弄了一下:“看你也像是有来路的人,不会不认得我的这双手吧?” 豆壳儿道:“你就是天桥卖艺的鬼手?” 鬼手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豆壳儿道:“那你听着,既然是风,那就一定是有来历的。” “什么来历?”赵细烛问道。 豆壳儿打量着赵细烛:“你这位爷是谁?” 赵细烛道:“和你一样,傻哥儿。” “这么说,我是有伴了。”豆壳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笑,“好吧,我来告诉你,这风的来历有点儿吓人,是妖风。” 赵细烛道:“清白世界,哪来的妖风?” 豆壳儿道:“妖风从哪来,你们回头看看就知道了。” 赵细烛、风车、鬼手回过头去,直见树底下的一个戴着笠帽的男人正阴着脸在看着他们。 “跳跳爷?”赵细烛失声道。 跳跳爷扔了手里的纸烟,走了过来,笑道:“英雄多狭路,咱们又见面了。闲话免说,把汗血马交给我吧!”说罢,对着鬼手笑了,“你干得不错!” 赵细烛和风车突然明白了什么,把脸猛地看着鬼手。 鬼手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赵细烛的脸色变了:“鬼手,你、你这一路跟着我和风车,原来是为了帮跳跳爷夺宝儿?” 鬼手道:“你真这么想?” 站在一旁的风车突然拔出刀,一下横在了鬼手的脖子上,对跳跳爷和豆壳儿大声道:“你们都给我退开!要不,我杀了这个姓鬼的女人!都退开!” 跳跳爷和豆壳儿几乎同时摸出了刀,刀尖指向赵细烛和风车。 赵细烛用身子护住汗血马,大声道:“谁也别想夺走宝儿!退开!退开!” 跳跳爷和豆壳儿越逼越近。“退开!”鬼手突然喝道。跳跳爷和豆壳儿一怔,站停了。猛然间,听得一声渔鼓响,从一条条巷子里走出了一个个挑着鱼桶、梳着鱼尾髻的女人,默不作声地向着鱼粥摊围来。 每副鱼桶上都挂着一张无眼的鱼网!卖鱼女人们团团围住了人和马,从从容容地放下鱼桶,取下网,动作划一地抬起手,一阵金属的声音响起,那一张张小网上的铁勾子便神奇地相扣在了一起,组成了一张硕大的布网,这网往空中高高地抛起,鼓着风,哗地一声落了下来,将在场的人和马都罩住了! 顿时,在这布网里,人和马乱成了一团! 布网里,三匹马蹦跳着,长嘶不止! 豆壳儿、跳跳爷挣扎着,用刀对着布网划了起来,这网是浸透了鱼油的,竟是滑不留刀!赵细烛大喊一声:“风车!快护住宝儿!” 风车从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宝儿身下,一把抓过宝儿的缰绳,紧紧地拴在自己的腰带上,对着黑马魏老板大喝道:“魏老板!快开枪!” 魏老板的头一拧,扎在鞍旁的火铳顿时扳动了,“蓬”地一声闷响,布网上出现了一个碗大的窟窿,呛人的硝烟在网里弥漫。 几乎是同时,豆壳儿和跳跳爷把刀插进了窟窿里,猛地向下一划,布网被破开了,网像戳破的大鱼泡似的软了下来。 人和马从破网里爬了出来。 刚一出网,人眼全都傻了!那十多个梳着鱼尾髻的撒网女人,全都躺在了地上!苍白如雪的阳光把一具白色身影照得朦胧如烟,这人影竟是戴着马脸面具的白袍人! 白袍人的手中握着一把刀,刀尖上还在滴血! 赵细烛突然明白了什么,回身找着:“鬼手呢?” 风车紧紧牵着宝儿,四下看看,道:“刚才网罩下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豆壳儿的脸色也变了,猛地揭起地上的布网,大声喊:“鬼手!鬼手!你在哪?” 网下没有鬼手。 “嘿嘿嘿嘿。”跳跳爷突然笑了。 豆壳儿直起身,猛地回过脸:“你笑什么?” 跳跳爷道:“如果我告诉你们,鬼手就站在你们面前,你们谁会相信?” 一片沉默。 跳跳爷大声:“我在问你们!谁会相信?” 赵细烛、风车、豆壳儿把眼睛看向白袍人。 跳跳爷暴声:“怎么没有人回我的话?” “我相信!”赵细烛脸上满是蒙了黄土的汗沟子,道,“这位戴马脸面具的白袍人,就是鬼手!” “哈哈哈哈!”跳跳爷大笑了起来,笑声猛地一收,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把这人的面具给揭了?” 赵细烛抹了把脸上的汗,朝白袍人走去。 “细烛!”风车大声喊,“你疯了!她会杀了你!” 赵细烛看了看白袍人的刀,道:“不,如果她真是鬼手,就不会杀我!” 风车牵着马缰的手绷得更紧了,大声道:“你别忘了!她和跳跳爷是一伙的!她在帮跳跳爷夺宝儿!” 赵细烛吐去嘴里的牙血,声音里充满了自信:“还是那句话,我相信,一个唱着汗血宝马的人,不会伤害汗血宝马。” 他在白袍人面前站定,沉默了一会儿,果断地抬起手,揭下了马脸面具。 露出的果然是鬼手的脸! 风车吃了一惊! 豆壳儿吃了一惊! 三匹马齐声长嘶! 不远处的巷子口,两匹马站着,金袋子和风筝在看着这一幕。 赵细烛看着鬼手脸上淌着的一道血,从袋里取出一块帕子,默默地递给她。 鬼手接过帕子,把脸上的血拭去,道:“你一直在找那个白袍人,可没想到我就是那个人,这让你吃惊了。” 赵细烛道:“如果你早就告诉我,你就是那个白袍人,我和风车就不会天天为宝儿担惊受怕了。” 鬼手道:“现在知道并不晚。” 赵细烛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到,那个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汗血马的人,一定是个爱着汗血马的人,这个人不会是别人,而是你鬼手。可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们?” 鬼手道:“你想错了,我的真实身份,这世上无人可知。” “鬼手!”风车大声问道,“听你这么说,你还有秘密没有告诉我们?” 鬼手没有理会风车,问赵细烛:“此去天山,还有一大半的路,知道该怎么走么?” 赵细烛道:“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就知道路该怎么走了。” 鬼手道:“不,和你们一起走的,该是金袋子和风筝了。” 风车道:“他们来了?” 鬼手道:“来了。” 风车道:“他们在哪?” 鬼手道:“在你们身后。” 风车和赵细烛回过脸去,脸上露出了惊喜。 “姐姐!”风车大声喊。 “金袋子!”赵细烛大声喊。 风筝和金袋子抖了下皮缰,马向着粥摊走来。两人停住马,飞身下鞍,与风车和赵细烛紧紧抱在一起。 四个人的眼里都是泪水。 黄河边。鬼手、赵细烛、风车、风筝、金袋子、跳跳爷、豆壳儿站在轰响如雷的黄河石岸边。 鬼手道:“想知道这鱼家庄是个什么地方么?” 赵细烛和风车点了点头。 鬼手道:“会有人告诉你们的。记住,这儿不是善地。可有金袋子和风筝在,鱼家庄的人,已经谁也害不了你们了。” 赵细烛道:“你真的要离开我们?” 鬼手道:“是的,要离开。” 赵细烛道:“为什么?” 鬼手道:“别问为什么。等你们把汗血马送回天山草原的时候,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离开你们了。” “鬼手!”风筝大声道,“还能见到你么?” “这就要看我们的缘分了。”鬼手道,发现汗血马在看着她,便走近汗血马身边,拍了拍马颈,“放心吧,宝儿,你会平安回到草原的。” 宝儿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鬼手的脸。 鬼手道:“你是在替我担心?不必的,我和你,还会见上面。” 汗血马合了合眼帘,点了点头。 风车道:“鬼手,你在生我的气?” 鬼手道:“没有。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姑娘。” 风车动容:“那你就告诉我,你要去哪?” 鬼手道:“这不该是你问的。记住我的话,不管再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护好汗血马。” “鬼手!”风筝大声道,“你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人?” 第99章 鬼手看了看风筝,把目光移向金袋子:“金爷,你也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是么?” 金袋子道:“不,我不想知道。” 鬼手道:“为什么?” 金袋子道:“男人不能知道女人太多的秘密。这是我金爷用血买下的教训。” “很好!”鬼手道,“老天爷又让你们在一起了。金爷,一切都拜托你了!” 金袋子道:“我知道我该做什么。”鬼手一笑:“那就好!”风车的眼里淌出泪来:“鬼手!你要离开,到底是为什么?你说啊,到底是为什么?” 鬼手道:“风车,不要哭。做女人的,永远不要在别人面前流眼泪。你再记住我的一句话,好好爱着你心里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风车道:“你说的,是赵细烛?” 鬼手点了点头,突然抬起手,一支枪口已对准了身后的跳跳爷,厉声道:“把你手里的刀扔了!” 跳跳爷没有动。 鬼手道:“你还想着把汗血马送给麻大帅么?” 跳跳爷道:“我得兑现跟麻大帅签的合同!” “可这份合同废了!”鬼手冷声道,“为什么不把刀扔了?” 跳跳爷道:“我不扔刀,才能让你下决心把你想做的事做了!”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鬼手道,“你没白跟着我一场!”说罢,“砰”地一声扣动了手枪板机。 跳跳爷的肩头涌出血来,身子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回头!”鬼手大声道,“过了黄河,翻越贺兰山,走甘肃嘉峪关和玉门关,就离五马岭和马牙镇不远了,再穿过三百里大沙漠,就能见到天山草原了!” 她把手掌伸向了豆壳儿。豆壳儿握住了鬼手伸来的手掌,身子一纵,上了马鞍。一阵马蹄急响,鬼手和豆壳儿霎间不见了。 赵细烛和风车怔怔地看着马扬起的尘土,眼睛刺痛得厉害,两人忍住泪,默默地目送着那渐渐淡去的烟尘。 “上路吧!”金袋子道,“鬼手刚才已经说了,这儿不是善地。” 风车问赵细烛:“她还会回来么?” 赵细烛没作声。风车哽声:“其实,我是很喜欢她的……这一路上我骂她,没给她好脸色看,是因为……是因为我怕她会爱上你!” “不要说了,”赵细烛从风车手里接把宝儿的缰绳,道,“咱们走吧。” 风车牵上了魏老板。风筝和金袋子骑上了马。 赵细烛的目光落在跳跳爷的身上。 跳跳爷躺在厚尘里,肩头在涌着血。风车道:“别管他了,咱们走!” 赵细烛道:“他还活着。” 风车道:“他早该死了!” 赵细烛放下缰绳,抱起跳跳爷,把他放上了汗血马的马背。“你又疯了!”风车嚷道,“你要救他?” 赵细烛把跳跳爷扶稳,牵起了马缰。 “赵细烛!”风筝的目光逼视着赵细烛,“你真的要救他?” 赵细烛道:“你们要是见过他是怎么演《汗血宝马》的,也一定会救他。” 他牵着汗血马往前走去。跳跳爷在马背上滴着血。金袋子在看着赵细烛。从金袋子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发现,赵细烛已不再是那个初识时的赵细烛了,他完全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黄尘大道。麻大帅的部队正在浩浩荡荡地行军着。奔行着的骑兵队列中,麻大帅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披着黑色大麾,佩着军刀,一脸桀傲地耸动着身子。 “麻帅!”一军官快马驰来,大声道,“据探马来报,雷大帅已于三天前赶到天马栏子,已在那儿设下埋伏,在等着咱们的兵马一到,他就来了瓮中捉鳖!” 麻大帅哈哈大笑:“错了,黄河之岸,自古就不是捉鳖之地,而该是套马之川。姓雷的或许还不知道,这根套马杆子,早已握在我麻大帅的手中了!” 军官道:“麻帅在天马栏子将雷大帅一举歼灭,那就能挥师东下,像当年的秦王一样,扫平六合,登临极位,已是指日可待!” 麻大帅道:“本帅等的,就是这一天!” 一个传哨的马兵驰来,从笼里抓出一只鸽子,取下鸽腿上的信哨,把一封鸽信递给麻大帅:“禀麻帅!跟踪汗血马的五个弟兄已到鱼家庄,传来了鸽信!” 麻大帅展开鸽信看了一眼,得意地捋了下大帅胡子:“好!本帅的精心之作,快到完工之时了。”一阵仰脸大笑后又道,“真是苍天垂恩哪!本帅命中注定要在天马栏子骑上天马,做一回天下人的主子!哈哈哈哈!看来,本帅摆下的这三步棋,走得妙不可言哪!” 军官对着身后的传令兵大声道:“传下令去!让兄弟们全速前进,把天马栏子围个水泄不通!” 黄河边一间破败的关公庙供着一尊关公菩萨,地上跪着曲宝蟠。 曲宝蟠把手里的一束香插入香炉,抬起脸道:“关爷!天下有关爷的庙堂七千七百七十七间!可我曲宝蟠知道,关爷能领受的,只有一把香火!曲宝蟠长跪在您老人家面前,只求您老人家一件事:保佑我曲宝蟠骑上汗血宝马,去见麻大帅!”他对着关公像深深弯下腰去。 庙门猛地推开了,一股尘土卷了进来。 曲宝蟠直起腰,回脸看去,吃了一惊。庙门外,站着五匹脸上戴着黑眼罩的马,马上骑着五个也戴着黑眼罩的黑衣人。 五个戴黑眼罩的黑衣人骑在马上,面对着骑在马鞍上看着一封信的曲宝蟠。 曲宝蟠抬起脸,粗声道:“这么说,麻大帅已经知道我在这儿了?” 一个黑衣人道:“麻大帅说,等着曲爷尽快把汗血宝马送到他的帐下,他要骑着汗血宝马跟雷大帅在天马栏子决一死战!” 曲宝蟠道:“去回麻大帅话,就说我曲宝蟠一定会把汗血马夺到手,亲自送到他的麾下。” 黑衣人道:“麻大帅还说,不可再拖时日了!” 曲宝蟠道:“我知道,你们五位一直在跟着汗血马,看来,你们也要在鱼家庄了断此事了?” 黑衣人道:“是的!既然白袍人已经露了真身,那就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 曲宝蟠道:“白袍人露了真身?此是何人?” 黑衣人道:“鬼手!” “鬼手?”曲宝蟠一惊,突然哈哈大笑了三声,道,“我真笨,我早该想到是她了!” 日轮高悬在黄河之上。鬼手停住了马,豆壳儿从马鞍上跳了下来,两人牵着马走着。豆壳儿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神出鬼没的白袍人。” 鬼手道:“为了汗血马平安回到天山,我不能不这么做。”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离开汗血马了?” “我有感觉,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和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在一起。” “这个男人是我?” “你在故意问我。” 豆壳儿笑了:“每个人心里想着什么,你的眼睛都能看出来。也许,这就是你的绝技。”鬼手道:“这世上认识我的男人,都以为我的绝技在手指上,可只有你知道,我的绝技在眼睛里。” 她对着豆壳儿抬起了双臂,像蝶翼似的展开。豆壳儿合下了眼帘,垂下头,把脸埋在了鬼手的怀里,埋了好久。 河风掀动着两人的衣襟。鬼手松开手,用荷花瓣似的手掌抱住了豆壳儿的脸,看着他的纯静如水的眼睛。豆壳儿的眼帘上泪星点点。 “鬼手,”豆壳儿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情,“你是我来到人世间……第一个抱我的女人。我刚才在想,我出世的时候,我的母亲是不是也这样抱着我……” 两行泪水从豆壳儿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鬼手的眼睛也潮湿了,紧紧地把豆壳儿搂在了怀里:“豆壳儿,千万不要把我当你的母亲……千万不要!我是你的女人……是你的女人。” 豆壳儿像孩子似的紧紧抱住了鬼手。鬼手突然将豆壳儿抱起,向河滩边一只无人的羊皮筏子走去。 河水鼓荡着羊皮筏子。起伏不定的筏子上,鬼手和豆壳儿面对面地盘腿坐着,紧紧地拥抱着,疯狂地接吻着。 两人越抱越紧。河水在拍打着颠簸的筏子,也在拍打两人急促的喘息。鬼手猛地抬起手,解开了豆壳儿的第一个衣扣。可是,就在她解第二个衣扣的时候,她的手被豆壳儿抓住了。豆壳儿大声问:“鬼手,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爱我?” 鬼手大声回答:“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人爱过你!” 豆壳儿的眼睛里晃起了泪水:“是的,你是第一个爱我的人!第一个……第一个……”突然推开了鬼手,惊恐地道,“不!不是第一个!不是!第一个爱我的,不是你!” 鬼手道:“难道,这世上还有人真的爱过你?” “有!”豆壳儿大声道,“有!这个人就是我自己!” 鬼手道:“我知道是你自己!一个没有人爱着的人,只能自己爱着自己!你的心里,其实在等待着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你等待着的这个人,不是你自己,而是一个女人!一个能像妻子一样爱你的女人!” 豆壳儿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不要说了,鬼手!这个爱我的人,我等到了!这个人就是你,就是你!”他像疯了似的紧紧抱住鬼手,对着黄河狂声喊道:“黄河,你听着!我等到这个人了,等到这个人了,她是鬼手——!”浪涛拍岸,羊皮筏子被涌浪高高里抛掷着,时而抛在波脊,时而掷入浪谷。 豆壳儿喊完,脸色突然一变,重重地推开了鬼手,往黄河里猛地跳去! 第100章 “豆壳儿——!”鬼手发出一声大喊,也跳下了河。 鱼家庄的一座大寨楼外,一条木头雕成的七彩大鱼挂在一根巨大的横梁上,左右垂挂着两串七星灯笼,画满鱼形图案的木门紧闭着,四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赵细烛一行牵着马沿路走来。 风筝道:“这是哪里?怎么鬼气森森的?”赵细烛打量着四周:“这寨楼好像没有人。”风车道:“我爷爷告诉我,世上有三种无人的地方不能久留,一是无人的庙,二是无人的桥,三是无人的楼。”她的话音刚落,那紧闭着的寨楼木门打开了,两排梳着鱼尾髻、挑着鱼桶的女人无声地走了出来,团团将人和马围住了。 赵细烛、风车吃了一惊,急忙用身子护住汗血马。 金袋子和风筝几乎是同时拔出了枪。魏老板的肌肉也绷紧了,稳住四蹄,随时拉响火铳。挑鱼桶的女人退开了一条通道,一辆鱼形木轮车吱吱嘎嘎地推了出来。木轮车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穿着一身金色的鱼鳞服,头上高耸着白色的鱼尾髻,脖子里挂着一串串鱼骨架,浑身笼罩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 “客人不必害怕,”老太婆让车停住,道,“既然客人已经给鱼家庄开过了杀戒,那就不会再在鱼家庄见血了。” 风车道:“你是谁?” 老太婆道:“鱼庄主。” 赵细烛道:“我们本不想在鱼家庄失礼的,可没想到,鱼家庄的人竟用大网罩住了我们,逼得我们……” 鱼庄主道:“发生过了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我鱼庄主来见各位,没有恶意,只是想安然送各位出庄。” 风筝道:“如果你真的没有恶意,就不该这么围着我们!” 鱼庄主一摆手,挑着鱼桶的女人们退到了一旁。 金袋子道:“这么说,咱们可以上路了?” 鱼庄主道:“客人不想知道鱼家庄的人,为什么要用大网罩住你们么?” 风车道:“为什么?” 鱼庄主道:“祭河。” “祭河?”风车吃惊,“你是说,要用汗血宝马祭河?” 鱼庄主道:“自古以来,天马祭河,必出天子。当今天下,旧帝既废,新帝当出,这天马过境,必是天降大任于本庄主。可是,本庄主无福受领天命,只能眼看着天马离去了。” 赵细烛震惊:“你是想着朝廷里再出一个皇帝?” 鱼庄主道:“皇帝出不出,这是天定的事。看来,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风筝道:“你一个乡野老妇,怎么也管起天下出不出皇帝的事来了?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鱼庄主嘿嘿嘿笑起来:“谁让我干的,这与你们无关。你们走吧,一切顺应天变吧。”说罢,老婆子贪婪地看了天马一眼,脸上浮起狠鸷的冷笑,摇过木轮车,领着众挑鱼桶的女人,向着寨门里摇去。 寨门轰然一声关上。 筏子在河岸边颠簸沉浮着。 鬼手和豆壳儿坐在筏子上,浑身水淋淋的。两人在看着奔涌而去的一河黄汤。从远处传来黄河艄工的号子,一声一声地回响着。 鬼手道:“为什么要跳河?” 豆壳儿道:“为了你。” “为了我?” “是的,为了你,为了不让你失望。” “我不明白你的话。” 豆壳儿惨然一笑:“你会明白的。”他回过脸来,看着鬼手的脸。 “你这么看着我,一定是有话要问我。” “是的。我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鬼手的眉尖隐隐一颤,没有开口。豆壳儿道:“为什么不想说出你的真实身份?”鬼手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为什么?” “一个女人,一旦用‘鬼’字来做了名字,你就该知道,这个女人就一定有许多像鬼一样的秘密无法告知于人。” “明白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问你了。” “可你早晚会知道这一切的。豆壳儿,如果你真的爱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我鬼手,来到这人世间,就是为了一匹马。这匹马叫汗血宝马。……为了这匹马,已经死了许许多多人,往后还会有许许多多人为它去死……也许,这是马的命,也是人的命。马和人,既然在一起生生死死了几千年,那么,这种生生死死也还会继续下去,直到这世上不再有马,或者说,不再有人为止。” “你会离开我,是么?”豆壳儿悲伤起来。 鬼手默默地点了点头。豆壳儿看着黄河,泪水夺眶。 鬼手道:“你怎么又哭了?” 豆壳儿道:“我知道,我和你……现在就要分开了。” 马在乱石上行走着,走了很久。黄河的涛声一阵阵传来。豆壳儿道:“停马吧,我知道该怎么往回走。” 鬼手停住马,看着豆壳儿:“路上多保重!”豆壳儿道:“你要去哪?” 鬼手道:“在这儿,我有件事要办,如果不出意外,在办完了这件事后,我会再回到汗血马身边的。” “你要哪儿能找到赵细烛他们?” “离这儿三百里,有个地方叫天马栏子。在那儿,我或许能见到他们。” “天马栏子?为什么叫天马栏子?” “当年,汉武帝派出大将军李广利带领十万兵马远征大宛国,得到了几十匹汗血宝马。这些宝马,后来都是在这儿与汉朝的军马配种的,为汉武帝培育出了一大批天下无敌的战马。从那以后,那地方就叫做天马栏子了。” “天马栏子……”豆壳儿的眼里闪出奇异的光彩,喃声,“这地名真好听。” 鬼手道:“上马吧!” 豆壳儿眼里晃起泪光:“不!我不能离开你!” 四个人牵着马走出了这座神秘的庄子。赵细烛牵着汗血马,看了看身边的风车,问道:“在想什么?” 风车道:“风筝说得对,这鱼婆子是个乡野村妇,为什么要夺汗血宝马祭河,让朝廷里再出一个皇帝呢?莫非她想自己当皇帝?” 金袋子笑道:“中国的皇宫里,哪一天没有皇帝坐着?可如今,皇宫空了,那把闲着的龙椅,谁都想着去坐坐。没准,这老婆子就做着这个梦哩!” 赵细烛道:“我看,鱼庄主的背后,一定还会有人。” 风筝道:“如果真的是有人让鱼庄主在这儿夺汗血马,那么,这些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风车道:“这些人会是谁呢?” 金袋子拍了一下趴在马背上的跳跳爷:“喂,你有什么高见?” 跳跳爷一脸冷笑,道:“停马,跳爷要撒尿了!” 人和马停下了,四匹马吃起了长在岩缝里的草。跳跳爷撒完尿,坐在地上给淌血的膀子包扎着,赵细烛和风车在火堆边烤着饼子,金袋子和风筝在往黄河里打水。风车瞪了跳跳爷一眼,对赵细烛低声道:“如果我是鬼手,一定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赵细烛看着跳跳爷痛苦的脸,放下挑着饼子的树枝,坐在跳跳爷身边,一边帮他包扎一边道:“跳跳爷,你说,让鱼庄主这么干的,会不会是麻大帅?” 跳跳爷道:“不会。麻大帅夺汗血马,不是要祭河,而是要让自己骑。那回在军营里,他给我和鬼手看过他秘制的龙袍、平天冠,还有玉玺。他说,有朝一日做了皇帝,就穿上这一身龙袍,骑着汗血宝马。” 赵细烛:“既然不是麻大帅,那个想夺马祭马的人又是谁呢?” 跳跳爷:“要是我没想错,这个人就在前面等着你们。” 赵细烛的脸沉重起来。 跳跳爷:“如果你们四个人不是傻瓜,早就该想到了。” “你才是傻瓜哩,”风车大声道,“鬼手让你扔下刀,你不扔,白挨了她一枪。” 金袋子和风筝拎着盛满水的皮囊走了过来。“上路了。”他喊。 黄河边的一条狼道上,一行人走着。 金袋子把一个饼子扔给跳跳爷,问道:“我问你,真的是麻大帅雇了你?” 跳跳爷道:“想知道跳爷为什么要这么干么?” 赵细烛道:“你既然早就知道鬼手是保护汗血马的白袍人,那你一定知道,她不会让你把汗血马送给麻大帅的,可你还想这么干,那只有一种解释:奇-書∧網你遇到了天一般大的难处。” “是的,”跳跳爷露出一丝惨笑,“看在你们几位还把跳爷当人看的份上,我把实话对你们说了吧,麻大帅派出的杀手,一直就在我的身后……” 风筝道:“你是说,麻大帅的人在跟着你?” 跳跳爷道:“这一路上,他们像影子似的。” 风车掏枪,道:“这些人在哪?” 跳跳爷道:“当然在暗处。” 赵细烛道:“鬼手知道么?” 跳跳爷道:“什么事能瞒得了她?其实,鬼手早就知道,我跳跳爷不会把汗血马送给麻大帅的。” 风车道:“那她为什么打了你一枪?” 跳跳爷的脸色重了起来:“这一枪,她是在救我,也是把麻大帅派出的人给吸引到她身边去。” 赵细烛惊声:“她要一个人对付这些人?” 跳跳爷道:“是啊,她一定是疯了!” 四个人沉默了。风车的眼睛红了起来,问跳跳爷:“鬼手会死么?”跳跳爷道:“一个人会不会死,只有到死的时候才知道。” 金袋子道:“麻大帅派出的杀手是几个人?”跳跳爷道:“五个。”金袋子道:“凭鬼手的功夫,能对付得了这五个人。” 第101章 跳跳爷摇了摇头:“难说。” 赵细烛道:“可她为什么又要带走豆壳儿呢?” 跳跳爷道:“或许,她已经发现豆壳儿是麻大帅的人!” 风车和风筝惊声:“他是麻大帅的人?” 跳跳爷笑起来:“别当真,这是我猜想的。” “咴!咴咴!”突然,马不安地嘶鸣起来。五个人一惊,回过了脸。马狂燥地扬起蹄子,长嘶不已。赵细烛、风车、风筝和跳跳爷望向金袋子。 金袋子听了听四周的风声,脸像石头般硬冷起来,道:“马嗅出了杀气!” 五马分尸之地 牵在鬼手手里的马也在不安蹬蹄。鬼手对豆壳儿急声道:“豆壳儿,你骑上我的马,赶快回北京去。——给,牵住马缰。” 豆壳儿没有动:“你去哪?”鬼手道:“你不必问,我会在你们身边的!”她突然侧过脸,谛听起来。 豆壳儿道:“出什么事了?”鬼手趴在地上,把耳朵贴着地听了一会,抬起脸,脸色骤变,对豆壳儿道:“没想到,我等着的五个人,这么快就来了,快上马!”她把豆壳儿推上马鞍,重重打了一鞭,马狂奔而去。 豆壳儿在马上大声喊:“鬼手——!鬼手——!” 鬼手掏出枪,一边奔向一个高坡,一边喊:“豆壳儿——!一定要照我的话做——!” 豆壳儿稳不住马,在马背上颠簸着。 鬼手着急地喊:“骑稳鞍子——!别松缰绳——!” 乱石滩上,五匹戴着黑眼罩的马从石崖后冲了出来,骑在马上的黑衣人抬着长枪,对着豆壳儿的坐骑射击起来。 鬼手边对着豆壳儿喊边开枪阻挡着五个黑衣人。 黑衣人躲闪着鬼手的子弹,策马冲过乱石滩,对着豆壳儿的穷追不放。 豆壳儿的马中弹,胸前喷着血,轰地一声倒下,豆壳儿从马上跌了下来。“豆壳儿——!”在开着枪的鬼手惊见豆壳儿栽了马,大声喊。 豆壳儿趴在乱石上,一动不动。鬼手猛开了一阵枪,把五个黑衣人的火力压住,从乱石上滚了下去,一直滚到豆壳儿身边。她夹着豆壳儿滚进一个大石坑,飞快地往手枪里换上弹匣,对着又冲来的黑衣人射击。 “豆壳儿,豆壳儿!”鬼手抱着豆壳儿,大声喊道,“你醒醒,你快醒醒!” 豆壳儿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淌血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细声道:“鬼手……我又在你……怀里了。” 鬼手紧紧抱住豆壳儿,泪水涌出。 五个黑衣人散开,分成五个死角向着石坑包围过来,子弹在坑边溅起一排排石屑。鬼手和豆壳儿被打得抬不起头来。 黄河边一处断崖前,骑马而行的白玉楼和邱雨浓听到枪声,辨别着方向。 两人勒过马头,向着响枪的方向驰去。 石坑里,子弹在坑石上尖叫。“豆壳儿!”鬼手边回击边大声道,“告诉我,你心里,真的有我鬼手么?”豆壳儿用力点头。鬼手道:“你心里真的有我,你就帮我做成一件事!” “我知道,你要我帮你把汗血马送到天山!” “是的!你答应了?” “不,我没答应。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一起死在这儿,也决不分开!” 射来的子弹更密集了,在石坑边吱吱地呼啸。鬼手一把抓住豆壳儿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豆壳儿,我鬼手有句真话要告诉你!我,其实心里还爱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赵细烛。你知道么,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是把做人的信义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世上不多!可是,你听着,我不能爱他!这决不是因为……”突然,鬼手的身子一颤,肩头中弹,一股血涌了出来,豆壳儿用牙咬下一条衣襟,替鬼手包扎起来。鬼手继续道:“……这决不是因为他是个太监,而是因为,已经有个女人爱上他了,这个女人就是风车。” 豆壳儿道:“鬼手,你别告诉我这些,你心里爱着谁,与我无关。我想对你说的就是,我爱着你。从你救我的那天起,我就爱上了你。我对自己发过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鬼手给手枪又换上弹匣,边射击边道:“豆壳儿,你快走!去找到他们五个人,齐心协力把汗血马送回天山!” 豆壳儿大声:“不!我不会离开你的!决不会!” 鬼手道:“你不离开,只会和我一起死!我的子弹已经不多了,你再不冲出去,就来不及了。” 豆壳儿道:“我豆壳儿早就不把死当一回事了。鬼手,你或许还不知道,我能和你死在一块,这是我的荣幸。因为,这世上,只有你,才值得我豆壳儿用心地爱着。” 鬼手道:“有你这句话,鬼手死也无憾了。你快走,我最后对你说一句话:我鬼手是一个为汗血马活着的人,为了汗血马,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你能帮我把汗血马送回天山,那就是没有白爱我一场了!豆壳儿,听话,趁着我还有子弹,快离开!”她把枪口突然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大声吼道:“你再不走,我就对自己开枪了!” 听到枪声的时候,赵细烛一行就知道准是鬼手遇到麻烦了。金袋子和赵细烛几乎同时翻身上了马。 风车和风筝大声喊:“当心!一定要救出鬼手!” 赵细烛急声道:“你们快带着汗血马离开这里!” 金袋子道:“前面可能就是峡谷,你们一直往前走,救下鬼手后,我和赵细烛会来找你们的。”两人向着响枪的方向急驰而去。只一会儿,金袋子又回来了,对着跳跳爷厉声道:“跳跳爷!你听着,要是你敢动汗血马一根马鬃,我就剁碎了你!” 跳跳爷道:“金爷放心吧,你和赵细烛是去救鬼手的,凭这,我跳跳爷就是你们的生死朋友了。” “话别说得跟一包大花似的!”金袋子对着魏老板吹了一声唿哨,回脸对风筝道:“风筝,谁要是敢对宝儿下手,你就让魏老板打死他!” 风筝大声道:“明白,魏老板的枪法可准了,一枪一个眼!” 魏老板长嘶了一声。金袋子这才放心地掉马离开,追上了赵细烛。 风车和风筝牵起马,跳跳爷拾了根棍子拄着,三人匆匆往前面的山影走去。 石坑里,射来的子弹在石坑边吱吱尖叫着。“快走!”鬼手大声道。豆壳儿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眼里晃起了泪水,紧紧抱住了鬼手,泣声道:“鬼手!上天不会让你这样的女人去死,不会,决不会!” 鬼手的眼睛里也涌出泪来,在豆壳儿的脸上亲了一下,道:“谢谢你!你让我真的死而无憾了!走吧,来世再见!” 豆壳儿淌着泪松开了手。 鬼手道:“你记着,跳跳爷也是好人!我刚才之所以打了他一枪,就是为了救他!我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把汗血马送给麻大帅!我要是不打伤他,他就难免会被麻大帅派出的这五个杀手识破,死在他们手中!” 豆壳儿道:“你是说,跳爷也会帮着把汗血马送回天山的?” 鬼手道:“他一定会!因为,他比你更爱我!豆壳儿,快走——!”说罢,鬼手猛地从石坑里站起身,对着那五个杀手回击起来。 “快走——!”鬼手又喊。她的手枪突然一哑,子弹已经打尽。 五个杀手的枪也突然停住了,骑在马上默默地看着鬼手。一片超乎常理的死寂。这样的死寂意味着在等待一个突变。鬼手感觉到什么,缓缓回过脸去。 豆壳儿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目光异样地看着她。 “豆壳儿,你……你怎么了?”鬼手问。 豆壳儿的眼帘轻轻一合,眼眶里淌着两行泪来,低声道:“鬼手,在天堂里……等着我,好么?” 鬼手的柳眉微微一颤,垂上眼去,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笑。她已看见,豆壳儿手中握着一把柳叶刀,正对准着她的腹部! “噗”地一声,柳叶刀往鬼手的肚子里刺了进去!鬼手的柳眉又一颤,身子微微弓起,手里的枪掉了。 豆壳儿的脸上泪水滚滚。 鬼手的一双手缓缓地抬起,十个涂着鲜红寇丹的手指抖动着,捧住了豆壳儿的脸,道:“豆壳儿……拭去泪水……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豆壳儿泪水奔涌:“我是麻大帅的人,你……信么?” 鬼手用手指抹去豆壳儿脸上的泪,点了下头:“信。” 豆壳儿的眼睛合上了,泪水又涌流而出。 他眼前又闪现出在那漆黑的胡同里的一幕——从马车里递出一封信和一个布包……豆壳儿向胡同口自己的马车走去……递出东西来的人捞起半角车帘,目送着豆壳儿,这人是邱雨浓!……车厢里,豆壳儿拆开了信……麻大帅的声音:“豆壳儿,托邱雨浓送上此信,让你急办一件重要之事,从此离开九春院,找到叫鬼手和跳跳爷的人,与他们同行,在关键时刻夺下汗血宝马,送归我营。有关细节,另纸详记。麻大帅手谕。”豆壳儿翻看另一页纸,脸色惨白……马车在剧烈摇晃着……他打开布包,是两根金条和一把尖刀…… “卟”地一声,豆壳儿从鬼手的肚子里拔出刀,一把将鬼手抱住,泪水汹涌。 金袋子和赵细烛鞭马疾驰。金袋子大声问:“你会开枪么?” 赵细烛大声回答:“风车教过我!”“接住!”金袋子从靴筒里拔出一支手枪扔给赵细烛,喝了声马,马奋蹄狂奔。 赵细烛把枪插在腰里,一抖缰绳,紧紧跟上了金袋子。 黄河边,白玉楼和邱雨浓也在策马狂奔。 第102章 石坑边,五双马蹄踩着碎石慢慢地朝鬼手和豆壳儿走了过来,铁蹄下白烟卷动。五匹马在石坑边站定,骑在马背上的五个冷面杀手收回了枪。 鬼手在豆壳儿的怀里喘着:“为什么……会是……麻大帅?” 豆壳儿哽声:“我豆壳儿……有一个最大的秘密要告诉你……在九春院里,凡是沾过我身子的人,没有一个还活着……他们都是被我杀了的……后来我被抓住了,下了死牢,是麻大帅救我出了牢,给了我一次再生的机会!” “麻大帅……为什么要给你……这次机会?” “麻大帅说,我不该卖艺,不该卖身,而该卖命!” “所以……你就替麻大帅……卖命了?” “我知道,你决不会相信,为了麻大帅的这次救命之恩,我豆壳儿会用你的性命作代价以图报答。可在这个世上谁也不会想到,我豆壳儿的真正身份……真正身份……” “你的真正……身份?莫非你还有……秘密?” “是的,还有秘密,天大的秘密!鬼手,如果我把我的身份告诉了你,你就能理解,在羊皮筏子上,我为什么不让你碰我了!” “你……你快说!” 豆壳儿合了下眼皮,两行泪涌了出来:“我的真正身份是……是太监!” 鬼手震惊:“你是……太监?” 豆壳儿的脸上露出令人骇怕的笑容:“是的。这个秘密,只有麻大帅知道。因为,是他亲手阉割了我!” “不!不!”鬼手摇起了豆壳儿的肩,“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豆壳儿解开了领子衣扣,取出挂在胸口的一块金牌。 鬼手惊道:“这是……什么?” 豆壳儿道:“这是麻大帅赐给我的金牌!” 金牌上刻着一个“御前总管太监”。 鬼手看着金牌上的字,脸色更惨白了起来:“我明白了……麻大帅……梦想着做皇上……暗中将你阉为太监……许诺你在他登基后……让你做御前……总管太监……” “嘿嘿嘿嘿……”豆壳儿含着泪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疯狂、残酷和深深的痛楚!他突然收住了笑,泪如泉涌:“鬼手,不要再说了!我豆壳儿,虽然是太监,可我心里,真的是爱你的!我……我真的是爱你的啊!你要原谅我……正因为我是麻大帅的太监,我不能不服从麻大帅的指令!麻大帅让我杀的人,就是穿白袍子的人!你为什么偏偏就是那个人呢?为什么啊?” 鬼手脸上也露出了悲切的笑容:“豆壳儿,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我鬼手……之所以会在那个赈灾的粥厂见到你……是因为,麻大帅的副官邱雨浓……出卖了麻大帅,把你夺汗血宝马的秘密告诉了我……” 豆壳儿震惊:“不,这不可能,邱雨浓是麻大帅最信任的人,他决不可能出卖麻大帅!” 鬼手惨笑:“邱雨浓为了得到我的身子……就把麻大帅出卖了……这难道……也让你奇怪么?” 豆壳儿几乎是嘶喊起来:“不!这不会是真的!如果你真的知道我在替麻大帅夺取汗血宝马,你一定会杀了我,决不会把我带在你的身边!” “你没说错……可是……你不懂什么是女人……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产生了怜悯之心时,她就……她就再也下不了重手了。” “你救我、收留我,是因为你怜悯我?” “是的,就在你那天晚上回到九春院的时候,我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你……可我没有开枪,此后一直没有开枪……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的那一次次让我心狠又让我心碎的一举一动……本来在那个小镇上……我已经下决心要杀你……可是,要不是你向一个给孩子喂奶的女人买了半碗奶,让我知道了你……你心里还有着做人的良知……我的手是绝不会犹豫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豆壳儿震惊了,惊声:“难道说,我的这条命,是因为半碗人奶……才活着?” 鬼手道:“你听我说完……当我知道你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我心里就已经没有杀你的勇气了……我想,我一定会用我对你的爱,把你的良心召唤回来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放弃夺汗血宝马的念头,一定会帮我……帮我把汗血马送回天山草原去……” “可你现在已经知道,你错了?” “不,我没错……”鬼手的脸越来越惨白,捂着伤口的手指间鲜血涌流,“豆壳儿……我不怨你……我只求你一件事……看在我没有杀你的份上……不要……不要再去伤害……汗血宝马,……好么?” 豆壳儿突然跪下了,抱住了鬼手的腿,恸哭着道:“鬼手!我答应你!我一定答应你!……”“豆壳儿……”鬼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来,“你的秘密……我带走了……我会忘掉你是个……太监的!”说罢,她拨开豆壳儿的手,抓起一把黄土捂住了涌流的血,摇摇晃晃地爬上了石坑。 她踉踉跄跄地迎着黄河的涛声走去。 她爬上了一块大岩石。 留在她身后的是一道弯弯曲曲的鲜血。 黄河的波涛如雷吼鸣。 鬼手仰起脸,看向苍天,铜青色的太阳发着刺目的光亮。 鬼手向着黄河的波涛扑去! 石坑边,豆壳儿大喊一声:“鬼手——!”他向着黄河边狂奔。 五个黑衣杀手在默默地看着他。 豆壳儿爬上大岩石,对着黄河狂声大喊:“鬼手——!” 回答他的是奔滚剽急的波涛!豆壳儿重重打着岩石,放声大哭。突然,一排猝然响起的枪声惊醒了他,他在岩石上撑起身,往身后看去。 他顿时震惊了! 石坑边,五匹马的马背上,已经没有了人,那五个黑衣杀手全都倒在了乱石上! 光秃秃的岩坡上,站着两匹马,骑在马上的是金袋子和赵细烛。 金袋子和赵细烛握着的手枪在冒着缕缕青烟。 不远处的长灌木的土坡上,也站着两匹马,骑在马上的是白玉楼和邱雨浓。 白玉楼和邱雨浓握着的手枪也在冒着缕缕青烟。 金袋子和赵细烛看着不远处岩坡上站着的白玉楼和邱雨浓。显然,他们已经发现,对方在与自己完成着同一件事。 白玉楼和邱雨浓看着不远处土坡上站着的金袋子和赵细烛。显然,他们也已经发现,正是双方的齐心合力,才使那五个杀手没有还手之力。 白玉楼把手枪插回枪套,一脸沉痛:“白袍人还是死了。” 邱雨浓道:“不,她没有死。” 白玉楼道:“你是说,她没死?” 邱雨浓道:“不见死尸,不入死册,这是军人的规矩!”说罢,他掉转马头,向坡下驰去。 白玉楼看了不远处的金袋子和赵细烛一眼,也策马驰下了坡。 岩坡上,金袋子在阳光下眯着眼,看着离去的邱雨浓和白玉楼,自语道:“没想到,他俩会是我们的朋友。” 赵细烛道:“看来,我们误会他们了。” 金袋子道:“我真得很奇怪,在汗血宝马身边,成为朋友的人竟会越来越多。先是风车风筝两姐妹、我金袋子、布无缝、莫瘦剑和七位镖师,再就是你赵细烛、赵万鞋、灯草他们,再就是鬼手、白玉楼、邱雨浓,还有那个受了伤的跳跳爷,这么多人,本来都是陌路之客,可竟然为一匹马聚在了一起,都成为了朋友。” 蹲在马鞍上的巧妹子拍打起金袋子的后背。 金袋子道:“对了,还有巧妹子,还有我的瞎眼老马,还有魏老板,还有我们骑着的马,它们都是汗血马的最忠诚的朋友。” 赵细烛道:“还应该加上索望驿。” 金袋子道:“是的,还有索望驿。要是没有他,这么多人不会走到一块来。” 赵细烛的眼睛望向黄河。金袋子看了看赵细烛:“你一定是在想,鬼手还会不会活?” 赵细烛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金袋子道,“我在问你,鬼手到底还活不活着?” 赵细烛仍没有回答。金袋子硬着牙帮,握枪的手抬了起来,对准了不远处黄河边的那块高岩上站着的豆壳儿。 高高的岩顶上站着豆壳儿,劲烈的河风吹得他像一株细弱的树。他的眼睛也在阳光里眯着,在默默地望着金袋子和赵细烛。 显然,他在等待他们两人开枪! 金袋子的手枪准星瞄准了豆壳儿的眉心。他的皲裂着血口子的手指扣着板机,渐渐收拢。 “砰!”枪响了。 就在枪响的一刹那,金袋子的手被赵细烛推开了,射出的子弹擦着豆壳儿的脑袋飞过。金袋子猛地回脸,阴沉下脸看着赵细烛:“你不想让他死?” “他不该死。” “为什么?” “如果他该死,杀他的应该是鬼手。鬼手之所以没有杀他,一定是因为他不该杀。” 金袋子咆哮:“可他杀了鬼手!” 赵细烛的声音却平静着:“如果他不配再活在这个世上,杀他的人也不该是你。” “你是说,会有人来杀他的?” “是的,这个杀他的人,不会是别人,而是鬼手。” “可是鬼手已经死了!” “不,我不相信鬼手会死。她是马的精灵。这世上,变成了精灵的人,是不会死的。” 金袋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把抓住赵细烛的双肩,摇着,大声道:“我等着的,就是你的这句话。鬼手不会死,她不会死!”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同勒过马首,策马驰向黄河边。 第103章 两人看着奔腾呼啸的黄河水,大声喊:“鬼手——!鬼手——!” 他们的声音在河谷里回荡。 黄河边更险峻的绝壁上,赵细烛、金袋子、风车、风筝、跳跳爷站在绝壁上,对着黄河高声喊:“鬼手——!鬼手——!鬼手——!” 汗血马对着河面一声声长嘶。 人和马的呼唤声被波涛传递得很远很远。 河面上浊浪在一个个地打着漩涡,流向远方。人和马的眼里含着泪,久久地望着河面。突然,汗血马挣脱了缰绳,沿着乱石嶙峋的河岸来回奔走着、张望着、嘶喊着!“宝儿!”风车和风筝大声喊。 “别喊它,”赵细烛道,“它在找鬼手!” 跳跳爷的眼里涌出泪来。 金袋子看了看跳跳爷:“你哭什么?” 跳跳爷道:“我哭我自己!我跳跳爷……不如马!”他拄着木拐,边颠走着边对着黄河的波浪狂声大喊道:“鬼手——!你要是还活着,就从水里浮起来吧!宝儿来驮你了——!” 硝烟未散的石坑前,豆壳儿又恢复了他平日的那种近乎冷酷的沉静表情,默默地站在那五具躺在地上的黑衣杀手的尸体旁。他拾起了一支长枪,对着这五具尸体连开了五枪。 “喀”地一声,他退出了打空的子弹盒。 他从地上拾起一个装满子弹的弹盒,重重地压进弹仓,骑上了马,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亮,向着金袋子他们驰去的方向策马驰去。 黄河边,白玉楼和邱雨浓骑马走着。 白玉楼道:“这一切,真让人不敢相信。” 邱雨浓道:“鬼手就是那个白袍人,我并没有吃惊,我吃惊的是那个叫豆壳儿的人。没想到,豆壳儿竟会是杀鬼手的人。” “前几天我还在说,一定会有一个夺汗血马的人隐藏着,现在看来,我没有说错,这个人就是豆壳儿。” “刚才,你为什么不把他打死?” “我不会杀一个正在放声悲哭的男人。” “他的哭声让你动了恻隐之心?” “我听得出,他是真心在哭。他一定是为自己的那一刀后悔了。” “我一直认为,一个买卖军火的女人,一定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可现在才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金袋子他们一定会杀了豆壳儿。” “不会。” “为什么?” “既然鬼手没有杀他,他们也不会杀他。” “这么说,豆壳儿还会继续做他没有做完的事?” “我想他会的。他的内心,已是一座坟墓,阳光射不进的坟墓。” 五马滩,五马分尸之滩。这是自古传下的地名,史书无记而残碑犹存。 一只苍鹰在低低地盘旋,盘旋在一块斜立在荒草丛中的巨大残碑上。 鹰羽掠过之处,是一片隆着一个个石丘的开阔地,像刀斧砍削过的石丘狰狞地裸露着秃石,在那连接着犬牙般山峦之处,是一道绵延数里的悬崖。 苍鹰突然发现了什么,在悬崖边一仄大翼,顿时消失了。 远远的,走来了赵细烛一行。 乱石丘之间,赵细烛牵着汗血马走着,马的眼睑下全是泪痕。 金袋子、风车、风筝、跳跳爷牵着马,行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滩地里。 黄河的涛声已被远处耸立的高山隔断,天色在渐渐暗下,开阔地静得出奇,只有马蹄声在得得地响着。一行人四处打量着,走得格外小心。 “怎么这么安静?”风筝道,“连鸟的声音都没有?” 风车道:“越安静的地方越不是好地方。” 风筝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风车道:“细烛,你不是有地图么?打开看看。” 赵细烛从怀里摸出了羊皮地图,手指在地图上划着,停在了写有“五马滩”三个字的一个红圆圈上。 “这儿是五马滩。”赵细烛道。 “五马滩?”金袋子突然失声。 五个人抬头看去,直见乱草间倒着的残碑,碑上果然刻着“五马滩”三个古字。碑上已是爬满了藤蔓,像人的手背之筋。 五个人牵着马走在这像坟地般寂静的滩地中。 风筝推了推金袋子:“金爷,这五马滩不会像无灯谷一样,无路可走吧?” “怕的不是无路可走,而是无人可活。”金袋子的声音有些异样,眼睛在警觉地四顾着,他肩头的巧妹子也在东张西望。 “无人可活?”风车惊声,“什么意思?” 跳跳爷笑道:“这意思就是,咱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全死在这儿?”风筝道,“莫非这儿是阎王殿?” 金袋子道:“比阎王殿好不了多少。” 赵细烛道:“金爷,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金袋子道:“跑马帮的都知道一句话:‘进了五马滩,去吃阎王饭’,想必是再回头也难了。” 一声长长的枭声传来,五个人都吓了一跳。 白玉楼和邱雨浓也进入了五马滩的地界。 邱雨浓见到了什么,跳下马,用手指插进地上的几堆马粪,脸色突然一变。 白玉楼问道:“又发现什么了?” “这几堆新鲜马粪,有凉的,也有热的。”邱雨浓道。 “这说明,至少已经有两拨人进了滩地。” “除了赵细烛一行,还会有谁呢?” “当然是曲宝蟠。”白玉楼笑了笑,“看来,大家都在要这里最后摊牌了。” 邱雨浓道:“是的,摊牌的时候快到了。” 白玉楼道:“我在想,我和你经历着的,也许是你我一生中最有意思的传奇。” “可谁也料不到这个传奇的结局。” “我有感觉,很快就会有结局了。” 五马滩的日光愈来愈惨白。赵细烛一行人正准备退出开阔地,猛地听到了什么声音。金袋子迅速将手往腰后的手枪摸去。 “放下手!”从石崖上传来了一个男人的重喝声。 金袋子的手垂下了,抬脸朝一处石丘看去,脸色一下重了。 赵细烛、风车、风筝、跳跳爷也闻声抬脸,脸也像金袋子一样沉重起来。不远处的一块突兀的大石上,站着拎着长枪的曲宝蟠! 曲宝蟠冷声一笑:“久违了!无灯谷一别,本以为是无缘再谋面了,可没想到,竟会在黄河边的五马滩又见到了诸位!” 风车大声道:“曲王爷,你没死?” 曲宝蟠:“这就是废话了!自古以来,还没有人敢在五马滩说废话!——各位或许还不知道,这五马滩,之所以取名叫五马滩,是因为自古以来,这儿就是五马分尸的地方!” “五马分尸?”跳跳爷笑了,“这活儿我见识过!” “喀嚓”一声,曲宝蟠的长枪推上了子弹,哈哈大笑道:“听着!你们已经进入了本王爷布下的天罡雷阵!在你们身边,已是布满了炸雷,只要本帅愿意,抬手放上一枪,你们就连人带马炸上天了!——听好了!此时,你们唯一的生路就是:留下汗血马,退出五马滩!” 跳跳爷突然大声骂道:“曲宝蟠!你这狗东西!你就是骑上了汗血马,也得摔死!”曲宝蟠笑了:“好个跳跳爷!你和麻大帅签的合同,可是黑字白字。你如今背叛了麻大帅,那就别怪自己命不好,落到了如今这个下场!” 风车和风筝的脸色惨白起来,拔出了手枪。 “都别急!”赵细烛的脸上淌着汗,暗声道,“谁也不要开枪!” 五个人护着汗血马,一步步向来路退去。 大石上,曲宝蟠对着乱石滩里的五个人狂声喊:“都别动!给我留下汗血马!谁再走动一步,本爷就开枪了!” 他对着远处的一个石堆抬起了枪口。 五个人停住了脚步,将汗血马团团护住。曲宝蟠狂声大喊:“都给我散开!把汗血马留下!都给我滚出五马滩去!” 五个人默默在站着,把汗血马围得更紧了。 曲宝蟠重又抬起枪口对准了石堆! 金袋子的头上滚下汗来。他知道,此时人和马的性命,都靠他金袋保全了。一股杀气渐渐从他的手腕间升起,一直逼向耳根。他一边看着曲宝蟠手里的枪,一边对身边的跳跳爷低声问道:“你相信这儿埋着炸药么?” 跳跳爷道:“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金袋子说着,悄悄把一支火统塞到跳跳爷手里,低声:“会使么?” 跳跳爷点了点头,接过了火统。赵细烛一把抓住了金袋子和跳跳爷的手腕,低声道:“谁都不要开枪!万一曲宝蟠真的埋了炸药,人和马都活不成了!” 跳跳爷道:“这是赌命!” 赵细烛道:“不,人命可赌,马命不可赌!咱们能走在一起,就是为了保全汗血马,谁也不要莽撞!” 风车道:“赵细烛说得对,谁也不准开枪!” 金袋子望向风筝:“你怎么说?” 风筝道:“用身子护着宝儿,退出五马滩去!” 金袋子道:“没别的法子了么?” 跳跳爷道:“要是鬼手在就好了!” 金袋子道:“还说废话!快想法子!” 五个人都沉默了。 从大石上传来曲宝蟠的喊声:“本爷数到三,要是再不留马走人,这五马滩就平地起雷了!” 五个人仍沉默着。传来曲宝蟠的数数声:“一!……二!” 五个人咬紧了牙关,看着曲宝蟠的枪。 “三!”曲宝蟠重重地吐出了这个数字。 “砰”地一声枪响!被射中的石堆突然炸响了,一团烟火夹杂着碎石腾空而起,碎石劈劈叭叭地在在离人和马几丈远的地方落下! 第104章 大石上传来了曲宝蟠的大笑声。未等硝烟散去,五个人都已经明白,曲宝蟠真的是埋下了炸药! 突然,汗血马挣脱了赵细烛牵着的缰绳,向着石崖走去! 五个人全都惊呆了! 大石上,曲宝蟠也没想到,汗血马竟然会向他走来!可他很快明白了汗血马的来意,急忙从腰里解下了套马索,大声笑道:“好匹懂义气的马!它不想看着你们去死,自个儿来找本爷了!” 他抡圆了套马索。 “宝儿!”风车突然像疯了似的大喊了一声,向着汗血马追去! 大石上的曲宝蟠闻声抬起了枪,对着风车扳下了枪机! “风车!”赵细烛一声狂喊,冲了上去,猛地扑向风车,枪弹呼啸着,擦着风车的头皮飞过,射中了赵细烛的肩头,赵细烛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金袋子和跳跳爷几乎是同时抬起手枪,对准了曲宝蟠。可是已经晚了,跳跳爷手里的长枪又响了!“砰——!”枪声在五马滩回荡。枪声未停,三个大石堆顿时爆炸起来! 风车扶起赵细烛,对着身后的人大声喊:“快牵上马!退出去!” 纷纷落石中,五个人牵着马,向着来路撤退。 滚滚烟火里,曲宝蟠端着枪,在那大石上一枪接一枪地开着,被打着的石堆一个接一个地炸起。 退路被曲宝蟠挡住,落石如雨。 “护住宝儿!”金袋子喊道。一行人护着马,向着一处没有石堆的方向退去。猛地,宝儿发出一声惊嘶。 五人这才发现,他们连人带马都已经被逼在了悬崖边上! 冲天烟火中,曲宝蟠疯狂地大笑着,连连开枪。他对着站在悬崖上的五个人大声笑道:“哈哈!前无生路、后有死路,你们死定了!哈哈!” 他狠狠地拉着板机,一枪一枪地放着,爆炸声此起彼伏。 悬崖边,马在悬崖边惊叫不止。五个人紧紧地牵着马缰,在滚滚卷来的黑色硝烟里时隐时显。黑烟像死亡的影子,在人和马的周围卷动。 突然,曲宝蟠的后脑上被抵住了一支冰冷的枪口! 曲宝蟠一怔:“谁?” “白蛾子!”是白玉楼的声音。 曲宝蟠一惊:“是你?” “还有我!”是邱雨浓的声音。 崖后,从白玉楼身边走出了邱雨浓。 曲宝蟠道:“这么说,都到齐了!” 白玉楼将枪口一抵:“把枪放下!” 曲宝蟠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狂声道:“你们都听着!此时炸响的,只是本爷埋下的马蹄炮!在你们脚下,还埋着九九八十一响的连环炮!本爷只要对着连环炮开上一枪,这五马滩就会天崩地裂!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儿!汗血马也被会压死!” 邱雨浓道:“要是我不让你开枪呢?” 曲宝蟠猛地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大腿的皮枪套里拔出短枪,一下对准了邱雨浓的胸口! 瞬间形成的“生死套”使三人陷入了谁也不能动作的绝境! 悬崖边,风车给赵细烛包扎好伤口,道:“现在怎么办?”赵细烛的目光在搜索着连环炮的导火索。 “在那!”他指着不远处的石堆。众人望去,吃惊地发现,一圈像坟头似的石堆上,连接着一根根导火索。不用说,只要将这众多的导火索中的一根打着,这五马滩顷刻间就炸塌了! 五人知道,现在已经别无选择,要么送出汗血马,要么全都去死! 大石上,突然又一支长枪出现了!这支长枪的枪口对准的却是白玉楼的后脑! 端着枪的是豆壳儿。 现在的架式是:曲宝蟠的枪对着邱雨浓,白玉楼的枪对着曲宝蟠,豆壳儿的枪对着白玉楼,四个人连成了一条“死线”。 豆壳儿对着悬崖边的五个人大声喊:“你们谁都不要动!把汗血马留下,都退出去!谁动,我就开枪!” 曲宝蟠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咱们像烤羊肉串似的,串在一根铁钎上了。” 白玉楼对着身后沉声:“是你?” 豆壳儿道:“在黄河边你没有开枪杀我,现在后悔了吧?” 白玉楼道:“豆壳儿!我问你,你想得到汗血马,到底是为什么?” 豆壳儿道:“这话,我已经对鬼手说过。你们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们吧!这一切,都是麻大帅安排的!麻大帅支使跳跳爷和曲宝蟠为他夺汗血马,像是志在必夺,可是,麻大帅非常明白,就凭这两个蠢货的本事,连汗血马的毛都得不到一根!为了万无一失地夺得汗血马,麻大帅又让我随行在汗血马身边,等着你们都火拼完了,就轮到我来出手了!很好,这样的机会,我豆壳儿终于等到了!” 一片死寂! 许久,从豆壳儿的嗓子眼里发出了花旦在戏台上的那种长长的笑声。 这笑声在空谷里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赵细烛的真相 曲宝蟠打破了沉默:“咱们都没戏了?” 白玉楼道:“你在问谁?” 曲宝蟠道:“当然是问你白蛾子。”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忙乎了这么一场,到头来,还是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那你做了谁的垫脚石呢?” “这个人你绝对不会想到。” “不!我已经想到了!能让你来保护汗血马的这个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索望驿!” “你终于明白了!可你不会想到,你用枪抵着的这位邱雨浓,又是谁来让他保护汗血马的?” 曲宝蟠冷然一笑:“还会有谁?当然是鬼手!” “不对!”豆壳儿冷声道,“鬼手根本就不需要有人来保护汗血马!她一身二用,一会是白袍人,一会是鬼手,让你如坠雾里,你曲宝蟠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曲宝蟠道:“她既然有如此本事,为什么不一个人带着汗血马回到草原去呢?” 豆壳儿道:“我也曾经这么想过!直到我把她杀死的时候才想明白,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除了你曲宝蟠和那个跳跳爷要夺下汗血马,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白玉楼,一个是邱雨浓,你们两人,也被她当成了夺马人!而更让她担心的是我豆壳儿!她从邱雨浓嘴里得知了麻大帅的三步棋,而且步步都是杀机重重的棋,所以,她知道要让汗血马平安回到草原的唯一办法,就是她自己一身分为二人,让‘鬼手’在明处,让‘白袍人’在暗处,只有这样,才能既保护汗血马,又让时时刻刻掌握着汗血马动向的麻大帅也不敢轻易出手!现在,这一切谜团,你们都清楚了吧?” “不对!”赵细烛在悬崖边大声道,“鬼手既然早就知道你是麻大帅的人,为什么不杀了你?” 豆壳儿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最后一个秘密。如果我告诉你们,这正是鬼手的致命伤,你们信么?” “说下去!”从悬崖边传来风车和风筝的声音。 豆壳儿道:“那你们就听着!当鬼手从邱雨浓那儿得知了我的秘密,就开始来追杀我了。可是,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见到了我之后,竟然爱上了我。” 石上石下的人无不震惊。 豆壳儿继续道:“一个女人,如果爱上了一个男人,她就以为自己已经征服了这个男人。这就是世间的女人最大的可悲之处!鬼手遇上了我豆壳儿,就变成了这么个可悲之人!” 跳跳爷的脸色如死灰。 豆壳儿的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鬼手太自信了,她自信到了以为我豆壳儿会被她的温暖怀抱融化的地步!在乡场上,她救下了我;在马车里,她为我一个人表演木偶戏;在黄河边,她抱着我上了羊皮筏子,把她的身子献给了我!就是在刚才,当我对着她的身子插进了一刀后,她仍然没有后悔,仍然没有恨我,仍然对我说,她在爱我!……你们说,这样的一个女人,她不可悲么?她不可悲么?!” 悬崖边,跳跳爷灰白色的脸在抽动,猛地抬起手里的枪,对准了豆壳儿,狂声喊道:“我跳跳爷代鬼手报仇了——!”他握枪的手腕被赵细烛猛地握住。 赵细烛沉声:“你看谁来了!” 跳跳爷抬起眼睛,突然失声:“鬼手!” 大石上,豆壳儿的后脑上抵住了一支枪。 浑身是血的鬼手出现在豆壳儿的身后! “我在等你!”豆壳儿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动人的笑容,“我知道你不会死,而且一定会到这里来见我!” 鬼手的头发披散着,握枪的手在淌血:“你刚才说的……都对!我,鬼手,真的是个可悲的女人!” 豆壳儿道:“我如果不这么说,你会把枪抵住我的脑袋么?” 鬼手道:“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豆壳儿道:“是的,故意说给你听的。我早已发现你已经到了五马滩!你不会不明白,眼下这五马滩里,这么多人,还有你们保护着的汗血宝马,都已经陷入了死局。在这儿,谁都面临着死局。而这个能解开死局的人,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鬼手!” 鬼手道:“你是想让我来打死你,然后解开这个死局?” 豆壳儿道:“不,不是让你来打死我,而是我自己来打死我自己!” 鬼手道:“你要在这里和我了断?” 豆壳儿道:“是的,为了让你明白,不要再做一个可悲的女人,我必须当着你的面了断我自己!” 鬼手道:“在你了断你自己之前,我还得对你说一声谢谢!” 第105章 豆壳儿道:“为什么?” 鬼手道:“你把麻大帅的秘密告诉了大家,使这儿的人都知道了真相,因此,他们都会为汗血马去死!” 豆壳儿道:“这也包括曲宝蟠?” 鬼手道:“他不会再为麻大帅卖命了!” 曲宝蟠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再替麻大帅卖命了?” 鬼手道:“一个能为马治病而不取钱的人,说明此人德性尚在。如果不是因为你还有这点残存的德性,我鬼手早就杀了你!” 曲宝蟠道:“这么说,你是看在病马的份上留我一命的?” 鬼手道:“正是!如果你想谢谁的话,就谢你治过的病马吧!” 曲宝蟠不作声了。 豆壳儿的头发在风里卷动着,他笑了下,道:“鬼手,既然我成全了你,那么,我们俩也算是扯平了。请记住我的话,下世再做女人,千万不要被一个字误了大事,这个字就是‘爱’字!”话音刚落,豆壳儿突然抬起枪口,毫不迟疑地对着连环炮的导火索开了一枪! 顿时,猛烈的爆炸声像惊雷般地轰响在五马滩! 一场人死马亡的劫难已经无法避免了! 悬崖边,赵细烛大喊一声:“快冲出去!”五个人牵着马,向着滩外飞也似的冲去! 大石下,曲宝蟠、白玉楼、邱雨浓从大石上跳下,追上了汗血宝马,随同赵细烛一行向着滩外狂奔! 炸起的飞石在人和马的身边暴雨般地砸下!风车牵着的马被砸中,惨嘶一声倒下。八个人在宝儿身前身后护着,向滩外狂奔着。 爆炸声震耳欲聋。马的嘶叫声和人的呼喊声交叠在一起,无比惨烈! 隆隆的爆炸声中,只有鬼手和豆壳儿还站着大石上,落石在两人面前一块接一块地砸下。豆壳儿道:“为什么不逃命?” 鬼手把血迹斑斑的手伸向豆壳儿。 豆壳儿道:“你还想着救我?” 鬼手道:“是的,还想救你!” 豆壳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惨笑:“来世吧!相信来世!” “不!”鬼手大声道,“我知道你爱着我!你爱着我!我不能让你死!” 豆壳儿摇着头:“晚了!一切都晚了!”说罢,他向着石下跳去。 鬼手一把抱住了豆壳儿,后退着,退到了大石边,滚下了大石。 纷纷落石中,抱着豆壳儿的鬼手向身后的悬崖滚了下去! 五马滩的石头似乎都变成了分了尸的尸块,在爆炸中冲天而上。狂奔着的人和马在接连不断的爆炸中争夺着生命,人和马已被砸得浑身是血。突然间,一声巨大的爆炸在汗血马的身边响起! “保住汗血马——!”八个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声。八个人几乎同时朝汗血马扑了过去!汗血马嘶叫一声倒地,被五男三女八具身躯密匝匝的护住! 石块和泥土重重地砸在人背上,一层层地将人掩埋着…… 许久,当最后一声爆炸响去后,落下了最后一块飞石。这块飞石落地后,滚进了一个深深的陷坑。开阔地又恢复了它的原寂。好一会,一只大黑蚂蚁从窠里爬了出来,张望了一会,爬上了一块石头,打量起这个被炸翻的陌生之地。 一切生命都似乎消失了。 忽然,黑蚂蚁听到了什么动静,举着的前腿收了回去,飞快地爬回窠中。 乱石滩上,趴在汗血马身上的人蠕动起来,复盖在背上的土石纷纷落下。 赵细烛、风车、风筝、金袋子、白玉楼、邱雨浓、曲宝蟠一个个站起。 汗血马也站了起来。 人和马已经面目全非,满身是血。 风车和风筝抱住了汗血马的脖子,眼里涌出泪来。 赵细烛抹去脸上的血,露出了笑容。他发现,金袋子、白玉楼、邱雨浓、曲宝蟠的脸上也都挂着笑。 这是庆幸死里逃生的笑! 突然,赵细烛脸上的笑容收去了,问:“跳跳爷呢?” 众人闻声四寻,身边没有跳跳爷的身影。 宝儿对着脚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众人朝脚下看去,乱石堆中,埋着跳跳爷!“跳跳爷!”赵细烛发出一声叫喊,在乱石上跪下"奇-_-書--*--网-qisuu.",拼命扒起了乱石。 众人一起动手,很快将跳跳爷从乱石中扒了出来。赵细烛抱起了跳跳爷。他抱起的已是一具尸体!挂在跳跳爷脖子上的唢呐和小叫锣在晃荡着。 赵细烛的眼里涌出泪来。 风车、风筝、金袋子的眼里涌出泪来。 宝儿、魏老板和几匹死里逃生的马同时发出了长长的悲鸣声。 突然,宝儿的前腿一屈,对着跳跳爷跪了下去,眼里泪水滚滚。赵细烛走近宝儿,将跳跳爷轻轻地放上了马背。宝儿撑起了前蹄,站了起来。 赵细烛牵着宝儿,向着落日的方向走去。 风车、风筝、金袋子、白玉楼、曲宝蟠、邱雨浓默默地牵上了马,默默地走在宝儿的身后。 残烟还未飘尽,大股大股在这一行人的身旁漫卷着…… 巨大的夕阳在黄河上燃烧。河水像凝固着的红铜,被群山缓缓地搬移着…… 马嘶声在群山大河间回响不止…… 一座新筑的土坟隆在布满阴云的黄河边的天空下,这座土坟能让人想起布无缝和烈马魏老板的坟。 跳跳爷生前使用过的全套乐器插在坟顶上。乐器被劲烈的大风掀动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响音,宛若跳跳爷仍在使唤着它们。 赵细烛、风车、风筝、金袋子、白玉楼、曲宝蟠、邱雨浓在这乐声中把手里的最后一把土撒向坟堆。 一声低低的马嘶响起。七个人让开了一条路。 宝儿从一群马中间走了出来,走到了坟前,突然脖子一沉,对着土坟连磕了三个头。从宝儿的眼淌出了两行通红的泪。它身后,魏老板领着马群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叫。马嘶声响彻了布满星子的夜空。 滞重而湍急的黄河水在自己夹带的奔涛声中默默地流淌。一条木船在浪脊上起伏颠簸,艄工的号子在浪脊上转瞬即逝…… 黄河边,一行人全都骑在了马上。 “再去找找鬼手!”赵细烛一脸庄肃,“我不相信她会死。”不等有人再开口,赵细烛拍鞍向着山峦驰去。 风车紧紧跟上。 风筝、白玉楼、金袋子、邱雨浓紧紧跟上。 曲宝蟠迟疑了一下,也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五马滩里又有了人影。 “鬼手——!”一行人在乱石间寻找着,边找边喊。 “鬼手——!”一行人在石缝和石坑里寻找着,边找边喊。 宝儿在悬崖前突然刨起了蹄子。风筝回脸看去,喊了起来:“这儿有字!” 一行人全都围了过来。 三个血字写在石壁上:“活,鬼手”! 赵细烛激动地喊道:“鬼手还活着!”白玉楼长长松了口气,笑了:“她是个死不了的人!” 风车和风筝激动得抱在了一起。从不见笑容的金袋子也笑了,重重拍了一下身边的邱雨浓。邱雨浓的脸上也绽出了笑纹。 只有曲宝蟠站在一旁,嘴里吸着一支大卷烟,在默默地想着什么。 群山间的一处树林子旁,火堆在熊熊燃烧着,地上躺着金袋子、风筝、白玉楼、邱雨浓、曲宝蟠,每个人身上都盖着老羊皮。赵细烛坐在火堆边,手里在擦着魏老板的火铳。风车在身边陪着他。 在经历了五马滩的九死一生后,这一行人终于都走到了一起。此时的赵细烛似乎不愿再去想那些已经发生过的往事,他已经感觉到,离汗血宝马回到大草原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赵细烛轻轻地笑了。 “你笑什么?”风车问。 赵细烛道:“我在想,有这么多人保护汗血马,就不会再出事了。用不了多久,汗血马就能回到大草原了。” 风车笑了笑:“是的,快了。” “你睡一会吧,”赵细烛道,“明天还得赶路。” “你说,鬼手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她离宝儿一定不会很远。” “我也这么想。” “你真的睡一会吧。” 风车看着赵细烛的脸:“细烛,我能问你一件事么?” “问吧。” 风车给火添了树枝,却是没有开口。她在心里说:“细烛,和你相处了这么多日子,我真的看不出……我已经爱上你了?” 赵细烛道:“为什么又不问了?” 风车苦笑笑:“忘了。” “那你就去睡吧。” 风车站起,可又坐了下来。 “怎么又回来了?” “你冷么?” “有火,不冷。” “可我冷。” 赵细烛把身上披着的老羊皮脱下:“给,你披上。” 风车道:“不,我靠着你就不冷了。”她把脸靠上了赵细烛的肩。赵细烛坐得一动不动。“抱住我。”风车道。 赵细烛的手动了下,又收回了。风车又说了一遍:“抱住我。”赵细烛抬起手,却不知怎么抱。风车侧下了身,一把将赵细烛抱住,腾出一只手,扳住赵细烛的脸,道:“看着我!” 赵细烛怔怔地看着风车。风车的眼睛渐渐红了,两行泪水淌了出来。 赵细烛道:“为什么哭了?” “你真的不懂?” 赵细烛沉默。 “我哭我为什么会遇见一个世上最好的男人。我哭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么个男人。我哭我为什么不能把心里的话对这个男人说出来。 第106章 我哭我为什么不能嫁给这个男人!” 赵细烛道:“是不是因为……因为这个男人是太监?”风车点点头,泪流得更汹涌了。赵细烛道:“你告诉我,要是这个男人有一天会对你说,他不是太监,你还会喜欢他么?” 风车点了下头:“会。” 赵细烛眼里闪起光彩:“风车,你告诉我,我赵细烛和宝儿在一起这么多日子了,在你眼里,不,在你姐姐眼里,在金袋子眼里,像不像一个男人?” “像。” “如果一个本来不是男人的人……突然对你说,他过去说的是假话……其实,其实他是男人,你还能信任这个人么?” “能。” “做一个能爱女人的男人……真的很容易么?” 风车的手松开了,看着赵细烛激动着的脸:“莫非……莫非你不是太监?” 赵细烛一把抓住风车的手,嗫嚅起来:“我……我……” “我什么?”风车看着赵细烛。 赵细烛脸上又堆起痛楚:“我……我也说不清……我是不是……男人,我……我做了那么多年太监……我已经不是……不是男人了……没人相信……” 风车重重推开赵细烛的手,站了起来,往身后的树林子跑去。 “风车!”赵细烛压低声音喊,“风车!” 风车跑走了林子。 赵细烛愣坐着,不知所措。 “别傻坐着,”金袋子坐了起来,对赵细烛道,“快找她去!” “你没睡着?”赵细烛道。 金袋子道:“还不快找去!” 赵细烛急忙站起,把火统替魏老板扎好,向着林子跑去。 风筝也坐了起来,和金袋子相视了一眼,两人笑了。 火堆边,白玉楼也已坐起。显然,她也没有睡着。 “你们都睡下。”金袋子道,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邱雨浓和曲宝蟠,“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事。” 风筝和白玉楼坐着没动。突然,风筝猛地跳了起来,拔出枪,扑到邱雨浓身边,一把将盖在邱雨浓身上的老羊皮掀掉,大喝了一声:“在干什么?” “他在想着该如何给本爷下刀!”背身躺着的曲宝蟠瓮声瓮气地道。 风筝、白玉楼、金袋子看去,果然看到一把倭刀拿在邱雨浓的手里,刀尖正对着曲宝蟠的后脖子! “放下刀!”金袋子喝道。 邱雨浓冷声:“你真以为他曲宝蟠是你们的朋友了?” 曲宝蟠坐了起来,取烟吸着,推开邱雨浓的手:“我现在告诉你们,我曲宝蟠,不是你们的朋友。虽说麻大帅在利用我,可他没害我,我不会背叛麻大帅!我是王爷。王爷做人,凭的就是肚量。我这罗汉肚里,容得下天下不容之人。”说罢,他站了起来,拎起鞍辔,走向自己的马,把鞍子放上马背,骑上了马。 白玉楼抬起了手枪:“你要去哪?” 曲宝蟠冷声:“当然是去找麻大帅。” 邱雨浓冷笑:“你不会去领麻大帅来夺汗血马吧?” 曲宝蟠道:“你小瞧本爷了!”把脸看向金袋子,“金袋子,你不会不知道我找麻大帅是为了什么!” 金袋子抬手按下白玉楼手里的枪,静静地道:“你找麻大帅,是想问问他,他为什么要在你的身后再安插一把杀人的刀子。” 曲宝蟠笑了起来:“如果你我不是为了马,我会喊你一声兄弟。你金袋子做得了我的兄弟!——后会有期!” 一阵蹄响,曲宝蟠向着黑暗驰去。风筝悄悄掏出了手枪,打开机头,瞄准了曲宝蟠的后背。“放下枪!”金袋子一把抓住风筝的手腕。 风筝大声道:“你真信他的话了?” 金袋子吼道:“记着!只有男人才懂得男人!” 风筝委屈地甩开金袋子的手,坐到了白玉楼的身边。 白玉楼一笑:“也许,金爷说得没错。” 马蹄声又响了,曲宝蟠驰了回来,大声道:“别忘了替本爷告诉赵细烛一句话:他是大清朝三百年里最没出息的太监!因为,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子,压根儿就不是太监!”说罢,他勒过马首,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金袋子、风筝、白玉楼相视着,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 突然,风筝叫了起来:“宝儿呢?” 拴马的树上,果然不见了宝儿! 树林子里夜雾正浓。赵细烛在密匝匝的大树间找着风车,低声喊:“风车!风车!你听我说,我有话告诉你!” 没有风车的身影。 赵细烛向着林子深处找去。 一匹白马站在两棵大树间,赵细烛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失声喊道:“宝儿?你怎么在这?”汗血马向着赵细烛抬起了一条腿,点了三下头。 赵细烛笑了:“我知道了,你要领我去找风车?” 宝儿又点下了头。赵细烛走到宝儿身边,牵起了缰绳。宝儿领着他向一间流溪边废弃的古老磨坊走去。 宝儿在磨坊的破门前停住,赵细烛拴住了马,推开了半掩着的门。他取出火柴,把挂在柱上的一小碗油灯点着。 果然,风车就靠在一盘石磨旁。 “是宝儿把我领来的!”赵细烛对风车说。 “好吧,”风车在灯光下看着赵细烛,“你想告诉我什么,在这儿说吧!” 赵细烛看着风车,许久没有开口。显然,他在考虑着该如何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风车。跳动的灯光下,风车的脸上渐渐浮起少女的红晕,道:“细烛,还是我来说吧。说真心话,自从在京城的马神庙里见到你,我心里就有你这个男人了。夜里做梦,经常梦见你。有一回,我听你在梦里对我说,你喜欢宝儿,也喜欢我风车,我就说,要是你不是太监,我也会……”她抬起脸来,看着满脸在淌汗的赵细烛,“你出汗了?” 赵细烛张着嘴,像哑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风车道:“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你心里,也有我!是么,细烛?” 赵细烛还是说不出话来,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风车脸上露出了美丽的笑容,似乎早有准备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四方的红布,道,“细烛,知道这是什么?” “红布。” “做什么用的?” “打包袱用的。” 风车咬了咬嘴唇,嗔道:“你真笨!一个无爹无娘的女孩子,身边藏着一块红布,这块红布,难道还会是打包袱用的红布么?” “那你说……你说是做什么用的?” 风车把红布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赵细烛怔怔地看着。 风车的声音从红布里传来:“现在你该知道,这块红布是做什么用的了?” 赵细烛的脸上布满了幸福和痛苦交织成的古怪表情。“这是新娘的红盖头。”风车道,“细烛,现在,你把想告诉我的一切,都告诉我吧!当着这块红盖头,把什么都说了吧!” 赵细烛仍在嗫嚅。 风车道:“我的脸已经遮住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赵细烛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此时,他已经完全知道,风车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把红布盖在她自己的头上了。她是在让他坦坦荡荡地说出他的秘密!面对一个“新娘”,他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也许,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太监,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 赵细烛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抬起了手,颤着手指,一颗颗地解开了上衣的纽扣,把上衣和内衣都脱下了,扔在了地上。他的手碰到了挂在腰间的那支镶铜皮的“尿筒子”。“噗”地一声,他扯断了拴着“尿筒子”的细绳,重重一拗,将“尿筒子”拗成了两截,扔到了一边。 他让自己镇定了一会,沉着地脱下了裤子。 他吹灭了油灯。 透过破瓦射入的月光,斑斑驳驳地洒满了破屋,洒满了脱得赤条条的赵细烛的一身!赵细烛对着站在面前的“新娘”,颤声道:“风车,扯下你的……红盖头吧!” 风车道:“你又笨了!红盖头不该由新娘扯下,该由新郎挑去。” “新郎?……新郎?这么说,她把我当新郎了?”赵细烛自语着,慢慢抬起了手,伸向红盖头。 “等一等!”风车道。 赵细烛的手收回了。 磨坊门外,宝儿站在树下,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对话声。风筝、金袋子、白玉楼、邱雨浓站在破窗外,也在听着。 从磨坊里传出俩人的对话声—— “细烛,你可知道,你挑去了一个女子的红盖头,你就是这个女子的男人了?” “知道。” “你可知道,从今以后,这个女子,就要和你相伴终生?” “知道。” “你可知道,如果这个女子死了,你就要替她戴孝?” “知道。” “你可知道,要是这个女子不能替你生孩子,你不能打她,也不能骂她?” “知道。” “现在……你可以……挑下我的红盖头吧!” 黑暗中,宝儿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风筝的眼里泪星点点,紧紧抱住了金袋子。金袋子解下了宝儿的缰绳,示意大家离开。 四个人牵着宝儿,悄悄地离开了磨坊。 破磨坊里,赵细烛的手迟疑着,垂下又抬了起来。 风车一把抓住赵细烛的手,颤声:“细烛,你如果真的是太监……我风车也不会怪你!我刚才已经说了,往后,要是我不能替你生孩子,你也莫怪我,莫要打我……好么?” 赵细烛突然大声喊起来:“不! 第107章 我们会有孩子的!会有的!”他一把扯下了风车头上的红盖头! 风车的眼睛闭着,脸上全是泪水。 赵细烛在等待着风车睁开眼睛。 好一会,风车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看着赵细烛赤裸着的身子,看了好久好久。 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丝毫震惊,只是慢慢走近赵细烛,在赵细烛面前合上了眼帘。赵细烛一把将风车紧紧抱在了怀里…… 第一线曙光射进了林子,浮动的雾气里,鸟儿开始了啁啾。到处都充满了早晨的生命活力,到处都弥漫着勃勃生机。 从林子外,传来了马儿的一声声欢叫。 破磨坊迎来了黎明的曙色。 赵细烛和风车仰脸躺在一堆干草上,身边是一盘大石磨,从瓦面滴漏的露珠落在磨台上,发出像筝弦一般好听的声音。 风车的脸偎着赵细烛的胸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个真正的男人?” 赵细烛道:“在宫里做了那么多年太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是个男人,日子久了,也就不敢再承认自己是男人了。” “可你出了宫,就该把太监的名份扔下了。” “自从出了皇宫,我就天天想着,该怎么替自己换回男人的名份,可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怕你们不信。” “那你现在为什么有勇气了?” “是你给了我勇气。对了,还有鬼手。其实,鬼手早就看出我不是太监了,她劝了我好多回,要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你有勇气送宝儿回大草原,你就不应该连承认自己是男人的勇气也没有。” “我也得感谢宝儿。没有这趟送宝儿的经历,我赵细烛也许还是个整天想着寻找死路的人。对了,刚才是宝儿把我引到你身边来的,它该是我俩的……” “月老!”风车和赵细烛同时说出了口。 两人笑起来。风车抱住了赵细烛,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刚才又说“死”字了,以后,不许再说这个字,明白么?”赵细烛坐了起来,靠在磨盘上:“风车,说心里话,要是明天就能见到大草原,那有多好!” 风车又抱住了赵细烛:“细烛,快了,真的快了!” 大林莽间,赵细烛一行人在策马奔走着。 满脸漾溢着幸福的风车脖子间扎着的那块“红盖头”在风里像火苗似的飘动着,这使她浑身饱溢着少女的风采。 赵细烛骑在马上,心里翻腾着溪流般无尽的话:“……风车,说心里话,这一路走来,我好像孩子长大了似的,懂事多了,好像明白了好多东西。心里,好像下过了一场雪,推开窗户,看到的全是一片很干净很干净的白。在这片雪地里,我好像……好像手里拿着一个螺陀,在冻硬了的雪地上打着、跑着、笑着……鞋带散了,鞋子里冒着热气……帽子也掉了,脑袋像个蒸笼似的……” 大山岭间,赵细烛一行人在牵马过岭。 赵细烛牵着马,心里的话像白云般纯真:“……我还好像推开了自家的门,回到了家里,爹和娘都在家里坐着,围着火炉,炉上的水壶在叫着,炉炭上烤着红薯,还有栗子、花生、红枣什么的,都在炉沿上搁着,全家人坐在一起过着大年……” 大沼泽地,赵细烛一行人在牵马跋涉。 赵细烛内心的声音像风一样欢畅:“……风车,你没在笑我吧?其实,这都是我的心里话。说真的,这些日子,和你们在一起,我真的像是看到了下雪,看到了过年……对了,那宫里的事,也好像都远去了,好像是别人在戏台上演着的戏,我只是个看戏的人……” 一座座荒村旁,赵细烛一行人在冒着大雨骑马行走着。 “我好像……一从娘肚子里生下来,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一下地就和你们在一起,和宝儿它们在一起,和荒路、和大山、和黄河、和这身上的老羊皮、这腰里的枪,嗯,还有这间不知哪个朝代留下的老磨坊,早就在一起,好像有根绳子早就把这些事儿都捆在了一起,还打了死结……” 沙砾路上,一行人在牵马行走。 宝儿和魏老板在说着话 “快到天马栏子了。” “是的,快到了。” “我有预感,更可怕的事很快就会发生了。” “这也是我的预感。宝儿,我想告诉你,我预感到我会死。” “我也会死。死是早晚的事。” “可真的有感觉,我和你相伴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你的话让我心里难过了。” 月色笼罩下的一片宁静的河泊边,人和马在火边睡着。赵细烛在梦中。 他在梦中似乎自己变成了宝儿,在对着鬼手、风车、风筝、金袋子、白玉楼、邱雨浓说着话—— “不,魏老板,只有活着才是幸福的。……我也愿意为你去死,为赵细烛、风车、风筝、金袋子、白玉楼、邱雨浓他们去死。我想过,如果我死了,我就能见到套爷了,就能见到布无缝了,就能见到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魏老板了。可我,更愿意活着!更愿意和活着的人们生活在一片长满苜蓿草的草原上,生活在一条清澈的河流边,生活在有云有山有炊烟的地方,生活在没有皇宫、没有御马房、没有掠夺、没有恐怖,到处都是成片成片芳草地的地方,和爱着我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一起欢笑、一起唱歌,一起奔驰!魏老板,这就是我的愿望……” 从远处传来的隆隆枪炮声打断了赵细烛的梦,他坐了起来。睡着的人都坐起了身,朝传来枪炮声的地方看去。 马儿也在侧耳谛听。 远远的,有火光像闪电似的倏然划亮。 夜里,下起了大雨。 时隐时显的炮火照亮着夜空,把天马栏子这座蹲伏在黑暗中的古老的军事要塞照得时明时暗。通往城堡的泥泞小道上一片雨声,宽大的车辙里积满了雨水。 又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火光冲天。 炮声响了一阵停下了,接着便有一阵“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在小道上响起,伴随着车轮声的是一盏盏晃动着的破烂不堪的白灯笼。 白灯笼上依稀可辨一个个墨写的“囚”字! 城堡大门外,两只巨大的“囚”字灯笼晃动在城堡土楼的大门上。 沉重的车轮声和苍凉的号子声传来,十几个以身代马的老头哼着号子,弓着背梁,拉着一辆运石头的大车向古堡走来。 这群老头模样古怪,身上穿着的是酱色的破烂囚服,头上戴着的却是几十年前清廷官员的顶戴,那顶戴上的翎毛早已不存,红缨也已稀疏,雨水打着顶戴的声音像是拍打着破鼓。 这群人是五十年前的朝廷犯官、被流放到天马栏子的刑囚,个个都已是七八十岁的年纪,骨瘦如柴,形如隔世之人。 大车在城堡的大木门前停住,拉“头辕”的一个老头从地上拾起一根粗长的草绳,用力拉了几下,拴在绳头上的一只锣槌被扯动,将一面悬挂在大门上的大铜锣敲响了,“哐哐”的锣声便在雨声中响起。 大木门缓缓地打开,老人们重又拉起车,向着大门里拉去。 “轰!轰轰!”又一阵炮声从远处传来。老人们停下车,摘下头上的顶戴,回脸望向打炮的方向。雨水泼着一张张神情麻木的老脸。 通往天马栏子的小路上,赵细烛一行牵着马,在泥泞中行走来。 炮声传来,不时将天空映红一片。 风筝道:“咱们像是来到战场了?” 金袋子道:“不知是哪两位大帅在这儿决一雌雄,咱们得赶快找地方避一避炮火,要不,真的撞进了战场,麻烦就大了。” 赵细烛道:“这里到处都在打炮,哪有地方可避?” 白玉楼道:“都别急,一定会有办法的。” 巧妹子叫起来,指着远处。 风车望去,见到了城堡的灯光,喊:“前面有灯!” 突然,白玉楼感觉到什么,道:“邱雨浓呢?” 一行人中,已无邱雨浓的身影! 不远处的大岗上,曲宝蟠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走向古城堡的赵细烛一行。 山野临时营辕外,马蹄急响,一身戎装的邱雨浓驰马而来,在辕帐前下了马。 卫兵喊:“邱副官到——!” 邱雨浓匆匆进了营辕。挂着的军用地图前,麻大帅和一群军官在布着战阵。 邱雨浓靴子一磕,敬礼:“报告麻帅,雨浓回来了!” 麻大帅回过身,打量了一会邱雨浓,笑道:“雨浓老弟回来得正是时候!军火已经运到,正在卸运之中。这趟差,办得好。来,坐下,喝口酒暖暖身子。” 邱雨浓在椅上坐下,麻大帅倒了一杯酒,递上。 邱雨浓捧着酒杯,正要喝,突然抬起脸,道:“下官有一事要禀!其实,下官订下了军火之后,就一直跟随于帅爷心爱的宝物身后,须臾没有离开!” “麻大帅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瞒着本帅,也成了个追夺汗血宝马的人了?”邱雨浓起立,顿首:“下官自作主张,有违帅意,请求处置!” 麻大帅哈哈大笑:“你很诚实!其实,你离开军营后的一举一动,本帅了如知掌!很好,你没有辜负本帅对你的栽培!” 邱雨浓吃惊:“这么说,我为帅爷夺马的事,帅爷是知道的?” 麻大帅道:“相帅若是不知,你还能活得了么?” “啪”地一声,麻大帅抬手打掉了邱雨浓手里的酒杯。 酒杯落地,酒浆流淌。“这杯酒……”邱雨浓愣了。麻大帅又哈哈大笑起来:“你刚才要是先饮酒后陈事,此时你已成地狱之鬼了!” 第108章 邱雨浓看着脚下的残酒,脸色惨白起来。 大雨中,麻大帅的部队已经布下阵地,在向着另一处山坡开着小钢炮,站在钢炮后头的是肃马而立的骑兵,个个都亮着马刀,随时准备着得令出击。 邱雨浓鞭马驰来,重声喊:“麻大帅到——!” 一阵马蹄声响,十多个卫兵护着麻大帅的坐骑急驰而来,在骑兵阵前停住了马。麻大帅的大麾上淋着雨,手里执着一根马鞭,扫视了一圈骑兵,大声道:“弟兄们!本帅养兵千日,为的就是毕功于一役!众所周知,当年本帅的末将雷大梁,是他娘的一个白眼狼!本帅待他不薄,可这小子背叛了本帅,占山为王,号称拥兵三万,要与本帅争夺天下!此贼不除,国无宁日!今晚,本帅要与雷大梁在这天马栏子决一死战!弟兄们,立功领赏的时候到了!” 邱雨浓喊道:“功成之时,每人赏洋三百!” 麻大帅一挥手:“抬上来!”八个士兵从马车上抬下四个大箩筐,“哗”地掀去雨布,露出四大箩白花花的银洋! 骑兵们齐声高喊:“灭了雷大梁!立功领赏洋!” 麻大帅又一挥手:“架上来!” 那八个士兵奔回马车,每人从车上抱起一个衣着鲜艳的女子,把女子驮到肩头,奔到骑兵前一字排开。骑兵们快活得惊叫。 邱雨浓喊道:“看好了!这些娘们,个个都是美娇娘,国色天香!凡立下大功的弟兄,每人赏一个!” 骑兵们热血沸腾,喊声更高:“灭了雷大梁!立功领娇娘!” 小钢炮又吼叫起来。 麻大帅抽出军刀,猛地一声巨吼:“杀——!” 骑兵们高举马刀,高声呐喊着,疯了似的向着另个山头冲去! 有卫兵拍鞍驰来,对麻大帅行礼报告:“禀大帅!曲宝蟠求见帅爷!” 麻大帅:“他来了?——请!”骑在马上的曲宝蟠被两个卫兵领到麻大帅面前。麻大帅哈哈大笑:“曲王爷!你给本帅带来汗血宝马了么?” 曲宝蟠一脸雨水,沉声:“麻帅!这正是曲某要问的话! 又一排火炮发射,震耳欲聋,麻大帅稳住马,对着曲宝蟠发出一声冷笑:“说下去,本帅在洗耳恭听!” 曲宝蟠重声:“曲某只有一句话!既然麻大帅信不过曲某,那么,从今往后,曲某与麻帅的交易就不再算数了!——告辞!”说罢,掉过了马头,马一声长嘶。 “等一等!”麻大帅大声道,“本帅还有话问你!在鱼家庄与你见面的那五位弟兄,现在在哪?” 曲宝蟠道:“都下地狱了!” 麻大帅一怔:“谁干的?” 曲宝蟠道:“当然是那些不想把汗血马让你夺到手的人干的!” 麻大帅道:“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人杀了?” 曲宝蟠道:“我干的,只是夺马的活,不是杀人的活!” 麻大帅冷声:“那你夺到马了么?” 曲宝蟠道:“这话,大帅该问豆壳儿!” 麻大帅哈哈大笑起来:“本帅看得出,你曲王爷之所以敢空着手来见我麻帅,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得到宝马的十分把握!很好!说吧,汗血宝马在哪?” 曲宝蟠道:“要是我告诉你,汗血宝马已是唾手可得,你信么?” 麻大帅道:“不信!真要是如此,我派出的五位弟兄,就不会下地狱了!” 曲宝蟠道:“要是本爷把汗血宝马在哪儿藏身的秘密告诉你,你还会兑现当初的许诺么?” 麻大帅道:“本帅向来是一诺千金的人!” 曲宝蟠道:“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古城堡外,赵细烛一行走来,在紧闭的大门前停住。“这是哪?”风车望着头顶的白灯笼,“怎么像是牢房?”风车听了听四周的动静,敲起了门。 风筝道:“门上有锣。” 金袋子拾起锣绳,拉了几下,锣声大作。 大木门轰隆隆地打开。雨已经停了,赵细烛一行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座破败不堪的古老城堡。 大木门轰地一声关上了,四个管门的老头抬起沉重的门闩,横上了门背。 赵细烛问老头:“请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四老头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清兵服,手里执着红缨枪,齐声道:“此乃御马场!”“这儿是御马场?”风车好奇地道,“怎么没见到一匹马?” 四个清兵老头齐声:“皇上的御马尚未补到。” 赵细烛道:“皇上?不知四位说的皇上是哪位皇上?” 四清兵老头齐声:“同治皇上。” 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金袋子道:“走吧,进去看看!” 一行人牵着马,向着城堡里走去。 血战古城堡 麻大帅与曲宝蟠坐在一间破庙的供案前喝着酒,从门外传来的枪炮声震动着破烂的窗棂,不时有火光在窗外闪亮。 麻大帅放下酒杯,一抹胡子,对身后喊道:“邱副官!将印信盒取来!” 邱雨浓走了进来。 曲宝蟠一怔,冷笑道:“你投错胎了,你本该是个好戏子!” 邱雨浓的脸上却是浮上笑来:“这出戏,曲爷才该是主角儿。”一挥手,卫兵把一个紫檀盒捧上,他从盒里取出一块大玉印,放到供案上。 曲宝蟠目光一亮,伸手去取。 “且慢!”麻大帅将曲宝蟠的手按住,笑道,“曲王爷的手只要一碰上这块玉印,就算是副帅了!也就是说,不久的将来,你就是御前行走的军机大臣了!官居一品!好吧,你现在告诉本帅,今晚上,本帅何时能见到汗血宝马?” 曲宝蟠目光贼亮:“不出一个时辰!” 麻大帅道:“宝马在哪?” 曲宝蟠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麻大帅道:“这么说,宝马就在本帅的眼鼻子底下?” 曲宝蟠道:“对!曲某在天亮前一定给您取来!” 麻大帅逼视着曲宝蟠:“本帅该如何信你?” 曲宝蟠也逼视着麻大帅,笑起来:“汗血宝马就在离此地不远的那座御马场!” “哈哈哈!”麻大帅突然大笑起来,“御马场这三个字,还用得着你对本帅说么?邱副官早就回禀本帅了!” 曲宝蟠看着邱雨浓,失声:“你……你抢下了头功?” 邱雨浓笑了起来。不等曲宝蟠再开口,麻大帅的右手突然抬起,一把尖刀已高高举起,对着曲宝蟠的手背重重地插下! “喀!”尖刀钉住了曲宝蟠的手! 曲宝蟠惨叫了一声:“麻大帅!你……你……你这小人!” 麻大帅的脸沉了下来,冷哼一声:“这世上,只有小人才能办成大事!——邱副官,调五百弟兄,本帅要亲自去御马场接回汗血宝马!” “是!”邱雨浓磕靴敬礼。 麻大帅拾起白手套戴上,看着满脸淌汗的曲宝蟠,冷笑道:“本帅最痛恨的,就是想跟本帅做生意的人!——来人哪!将姓曲的给我绑了!待本帅骑上了汗血宝马,让他好好吃一顿马粪!”说罢,快步走向庙门。 几个士兵拥上,绑起了曲宝蟠。 曲宝蟠破口大骂:“大麻子!你不得好死!你听着!你真要是骑上了汗血宝马,你会被活活摔死的!” 麻大帅哼笑了一声,跨出了庙门。 野外,炮声震动着大地。 空旷的荒原笼罩在炮火中,麻大帅的骑兵高举着火把,挥动着马刀,向着被击溃的雷大帅的残兵追杀着。 绣着“雷”字的大纛被击中,燃烧。杀声震天,尸横遍野! 在闪动着的炮火中,通往古城堡的小道上,出现了麻大帅领着的一列步兵。 邱雨浓骑在马上对士兵们喊:“快!快!夺下汗血宝马,麻帅重重有赏!” 马蹄狂奔。 古城堡里,赵细烛一行走进一处宽大的空场。这座被废弃的军马场一片萧瑟,荒草丛生,大空场的两侧,是人住的土屋和马住的石屋,那空场宽大得足可以跑上百匹军马;西头,一个木板搭的阅马台还保留着,却已在风雨里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年头,几近朽塌。 马突然嘶鸣起来。“有人!”风车喊道。 众人回脸看去,怔住了——一排排土屋的破门里走出了十多个穿着囚衣的老头,每人手里拿着一副刑枷,走出屋门后,便将刑枷给自己戴上,取过火把插在一间间石马房的石柱上,然后像幽灵似的走到大车旁,卸起了车上的石块。 一个弓背朝天的老头披着长长的白发,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马鞭,往地上抽出一鞭后,沙哑着老嗓子喊道:“知罪了么——?” 便有一个老头应出一声:“知罪了——!” 这一问一答,在每个负枷的老头中轮喊着。喊完后,老头们抱着石块蹒跚地登上城堡的石梯,又从另一头走下,把石块堆垒在塌圯的马房旁,显然,这些石块是用来修补马房的。 赵细烛一行牵着马,走了过去。 那石垒的马房里空空如也,冲洗得光亮如镜,连石马槽里也都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宝儿、魏老板等马儿在默默地看着马房。 金袋子道:“把马牵进马房吧,或许,它们是头一批住客。” 赵细烛的目光落在石墙上一行巨大的斑驳墨字上。 “天马栏子?”赵细烛失声,“这儿就是天马栏子?” 风车道:“你知道这地名?” 赵细烛怔怔地看着负枷的老头们,自语:“我明白了!明白了!我明白他们是谁了!” 第109章 风筝道:“他们是谁?” 赵细烛急忙在怀里摸索起来,摸出了一块黄锻子。 “这是什么?”白玉楼问。 赵细烛道:“这是五十年前的圣旨!” “五十年前的圣旨?”金袋子笑了,“别说胡话了!五十年前的圣旨怎么会在你手里?” 风车道:“细烛,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细烛发着怔,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 白玉楼从赵细烛手里取过黄缎,展开。缎上,“圣旨”二字赫然! 熊熊燃烧的火把下,赵细烛手里的“圣旨”展开。一个个当年的“犯官”戴着木枷,在圣旨前重重地跪倒,一具具披着雪白头发的脑袋深深俯下。 马儿发出长嘶。赵细烛望着跪到在地的老人,震惊了,道:“各位都起来吧!如今早已不是清王朝了,如今是民国了!各位都起来吧!” 老人们深俯着脑袋,没人抬身。风车喊:“让你们起来你们就起来!现在不兴跪了!”仍无人抬身。金袋子掏出了枪:“都给我站起来!给你们念的,不是圣旨!是废布片儿!给你们念这块废布片儿的,也不是朝廷的太监,而是个送马回草原的人!听着!都快爬起来,不然,我就开枪了!” 老人们抬起了脸,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爬起了身。 赵细烛扫视着众老人,心情沉重地道:“我叫赵细烛,曾是宫里的太监。也许是上天的安排,让我在送汗血宝马回大草原的路途中,在一辆废马车里找到这份早该在五十年前就送到天马栏子的圣旨。” 众老人张着一张张缺齿的嘴巴听着。 赵细烛道:“金袋子没说错,这份圣旨其实已经不是圣旨了,因为世上已经没有了皇上,也就不该再有圣旨了。……说心里话,这卷作废的圣旨上写着的话,都是过去的事儿,不该再念它了,它已经是废话了。可是,我不能不把这废布片取出来,不能不将上面写着的再念它一遍!因为,我看到,你们这些当年的犯官,脖子上还戴着刑枷!你们还在把自己当作朝廷的犯人!你们还在替一个没有一匹马的军马场修着一间间空马厩!你们每个人都在苦苦地等着朝廷来人,来给你们宣下刑满开释的圣旨!你们这一等,就已经等了五十多年!” 众老人的眼里蒙上的老泪。 汗血马、魏老板等马们在听着,也是一脸恸容。 赵细烛道:“圣旨上说,该开释的有一百六十二人,可五十年过去了,如今你们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人了!那一百几十号人,都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他们直到死,也没有卸下身上的刑枷!” 众老人默默地听着,麻木的脸上滚着老泪。 赵细烛道:“五十年前,那辆给你们送来圣旨的马车,要不是在无灯谷前翻了车,你们就不会再在这里以身代马,就不会多拉了五十年车,就不会多筑了五十年马厩!” 赵细烛再次展开了手里的“圣旨”,看了看肃立的众老人,念了起来:“着马政司赴天马栏子办差司官……传旨:查同治年间侵贪马乾银及盗卖马粮之罪官……一百六十二人,流放天马栏子已历时五年十年不等……马政为兴国之首要,本不可轻逭……念彼日夜以修筑马房为工,日照月洗,确滋恤马惜国之心……着令全数特赦归籍,所筑马房,交与兵部车马清吏司掌管,以裕戎备……钦此!光绪元年十月八日。” “咚”地一声重响,站着的老头屈膝跪倒了,双手俯地,对着赵细烛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细烛怔住了! 古城堡大门楼上,那四个执着红缨枪的老清兵看到远远驰来黄压压的士兵,喊道:“不好!来兵了!” 兵马渐近,马蹄声震得土城楼颤动起来。 四个老清兵挺起了红缨枪。 古城堡内,赵细烛、金袋子、风车、风筝、白玉楼给众老头打开刑枷,众老头个个都在失声痛哭。 “别哭了!”金袋子把解下的刑枷扔得老远,道,“你们不是犯官了!你们是老百姓了!快饱饱地吃上一顿,各自回家吧!” 老人们却是止不住哭。“等外头炮火停了,”风筝道,“你们找辆马车,都坐着车回家团圆吧!”风车和白玉楼从井里绞上水来,倒入石马槽里。 白玉楼道:“各位都洗把脸,回屋收拾东西吧!” 风车笑道:“等你们回到家,咱们的宝儿也该回到草原了!” 金袋子道:“都别抹泪了!当年,你们要是不贪马粮,不贪马银,哪会有今天!”众老人对着赵细烛鞠了躬,蹒跚着走到马槽边,洗起了脸。 赵细烛对金袋子低声道:“走,我和你去土楼上看看动静,要是炮火停了,我们就离开这儿!” 金袋子道:“走!”拴着的宝儿和魏老板嘶了起来。赵细烛猛地回脸,问道:“你们听到什么了?”宝儿和魏老板对着大门的方向刨起了蹄子。 “快走!”赵细烛道,“一定是有人来这儿了!” 两人朝大门奔去。 大门楼下,麻大帅率领的土兵已经赶到,在紧闭的大门外停住。 邱雨浓对着城门楼上的四个老清兵抬起了枪。 “砰!砰砰!”枪声从城下响起。 挺枪站着的四个老清兵皆中弹,倒下。 赵细烛和金袋子听到枪声,一怔,快步奔向土楼。一个没死的老清兵浑身是血地从石阶上爬下来,手里还拖着红缨枪,见赵细烛和金袋子奔来,喷着血道:“来……来兵了!”说罢,狂喷着鲜血死去。 赵细烛和金袋子、白玉楼拔出枪,冲上土楼。 赵细烛、金袋子、白玉楼奔到城堞上朝下看去。一队士兵正抱着一根大木头撞起了门,邱雨浓骑在大马上,在指挥着。 “邱雨浓?”白玉楼惊声。 金袋子冷声:“我早就料到这小子不是东西!” 赵细烛发现白玉楼的眼里晃起了泪,道:“白大姑娘,别难过,对这样的人,不值得掉泪!” 白玉楼咬了咬唇,抬起了枪。她对着邱雨浓开了一枪。子弹擦着邱雨浓的脑袋飞过。从土楼下引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三个人伏身还击着。金袋子看着远处的坡顶,问赵细烛:“那披着大麾的,就是麻大帅?” 赵细烛也看了看坡顶上骑在马上的人,脸色更惨白起来:“就是他!看来,这一回,他一定是冲着汗血马来的!” 金袋子咬着牙:“这么说,是曲宝蟠一直在跟着咱们,把麻大帅引来了!对了,还有邱雨浓!” 撞门声像打雷似的响着,震得古楼檐落土纷纷。 赵细烛道:“金爷,现在该怎么办?” 金袋子道:“我听你的!” 赵细烛一怔:“听我的?” 金袋子道:“我金袋子从来不服人,可只服一个人,这人就是你!” 白玉楼道:“我也听你的!” 赵细烛点了下头:“好吧!只要你们信得过我,我就有底气了!你们听着,只要我赵细烛的命在,谁也夺不走汗血宝马!” 金袋子一笑:“也算上我和白玉楼的一条命吧!” 赵细烛道:“金爷,你看大门外,有多少兵马?” 金袋子道:“有五百多!” 赵细烛道:“咱们有多少人?” 金袋子道:“五个人!” 赵细烛道:“五个人要抵挡五百人,能抵挡得住么?” 城下,邱雨浓率着士兵向着赵细烛和金袋子开起了枪。 金袋子一脸沉重:“细烛,要让汗血马安全离开这儿,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骑上汗血马,风车骑上魏老板,突围出去!” 赵细烛道:“你是说,你带着风筝、白玉楼和跳跳爷在这儿抵挡?” 金袋子道:“是的!” 赵细烛道:“这正是我要说的话!可是,骑上汗血马的人,不是我赵细烛,而是你金袋子!骑着魏老板的人,不该是风车,而该是风筝!——不要多说了!你马上按我说的做,快!” 金袋子重声:“不!只有你和风车才能突围!” 赵细烛道:“不!你和风筝是骑马的高手,去天山的路也熟!” 一排子弹从楼下射来,打得土块落了三人一身。白玉楼回手往楼下打出了一排子弹,大声道:“赵细烛!快走!快走!”赵细烛晃了晃头,把脑袋上的碎土晃去,一把将枪口抵在了金袋子的眉心,吼道:“金袋子!我是在命令你!快带上宝儿和风筝离开!我已经看过,城堡后头有门,你们可以从那里冲出去!” 金袋子道:“要是我不从呢?” 赵细烛重声:“那谁也活不了!宝儿也活不了!——快走!快走!为了汗血马,你必须听我的!听白么,你必须听我的!” “喀”地一声,赵细烛打开了手枪机头。金袋子眼睛潮湿了,强笑着抬手拍拍赵细烛的脸,道:“你娶的老婆不错!” 赵细烛也笑了:“你娶的老婆也不错!” 金袋子道:“咱们是连襟,下辈子……也是连襟!”他抱住了赵细烛,用力拍了下他的背,突然松开手,翻身一滚,竟然往土楼外滚了下去! 赵细烛和白玉楼大惊,狂声喊:“金袋子——!” 一直站在金袋子身后的巧妹子也跳下了土楼。 金袋子稳稳地站定,对着抱着木头撞门的士兵开起了枪,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木头落地。邱雨浓稳住马,对着金袋子连连开枪射击。金袋子在地上打着滚,躲着子弹。巧妹子尖叫着蹿到邱雨浓的身上,用爪子抓住了手枪,咬起了邱雨浓的手。 第110章 邱雨浓一声嚎叫,手枪落地。金袋子顺势跳起,抬手打死一个扛着机枪的士兵,夺过机枪,狂声大喊着,对着冲上来的士兵狂扫起来。 士兵们一排一排地倒下! 不远处的坡顶上,麻大帅骑着马,声色不动看着大门前的混战。他一摆手,又一排士兵朝大门前冲去。 大门外,金袋子疯了似的扫着机枪。巧妹子在地上蹦跳着,吱吱尖叫,拍起了掌。邱雨浓已经跳下马,把马当掩体,对着金袋子射击。 金袋子的手弹打完,跳到木头后,从死尸身上飞快地取出弹盒,卡上,将冲上来的一排士兵又扫倒了。 坡顶上,麻大帅抬起的手垂下,准备冲锋的士兵停住。麻大帅看着在大门前对峙着的金袋子和邱雨浓。他知道,这两个人中间,顷刻间必有一死! 古城堡里,枪声的爆响中,赵细烛骑着汗血马,风车骑着魏老板,风筝、白玉楼也都骑上了马,向着城堡后门冲去,马在城堡的回廊间奔驰。 赵细烛一行驰到后门,打开了门,正要冲出去,一排密集的枪声在门外响起。 马惊,白玉楼摔在地上,她急忙跃上马背,大声喊:“咱们被包围了!快退回去!”赵细烛、白玉楼、风车、风筝对着门外边射击边往后退。 赵细烛滚到门边,猛地跳起关上了门,给大门横上了门杠。从门外射出的子弹顿时将厚厚的门板出了几十个窟窿,几十道白光从门外射了进来。 一个个透明的弹孔在赵细烛身后门板上亮起,宛若点亮了无数盏灯。 风筝、风车、白玉楼勒住马,大喊:“赵细烛——!” 马儿扬蹄,齐声长嘶! “鬼手!”风车突然喊了起来。 风筝、白玉楼回脸看去,也失声:“鬼手?!” 空场上,站着双手握枪的鬼手!鬼手对着赵细烛猛地一抬手,扔出一索,一把将赵细烛拖离了门板。 门随之倒下。鬼手对着门外开起了枪。 赵细烛等人也对着门外开起了枪。枪声、马嘶声、人的惨叫声大作! 大门前的一地死尸间,浑身是血的金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抱着机枪,打死了在场的最后一个士兵,把机枪再次对向邱雨浓。 他的枪突然停住了,冒着烟的枪口对着的是马! 邱雨浓躲在马后,也停住了枪。 “为什么不开枪了?”邱雨浓躲在马的身后大声问道。 金袋子吐去嘴里的血,沉声:“我金爷从不向马开枪!——你,如果是个汉子,就不该躲在马的身后!” 邱雨浓在马的身后冷笑道:“那你就等着去死吧!”他抬手对着金袋子开了一枪。金袋子的肩头涌出血来。 巧妹子抱住了金袋子的腿,惨叫。 坡顶上,端着枪的土兵要冲,麻大帅抬手止住,冷笑着看着大门前。 他在等待着两个男人的结局。 金袋子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稳住了自己,重抬起机枪。邱雨浓一手死死地牵着马缰,一手握枪,在马的背后大笑着喊:“金袋子!开枪呀!开枪呀!往这儿打!看清了没有,往这儿打呀!” 金袋子的枪口对着马的身子,颤着。 邱雨浓狂声喊:“打呀!怎么不打了?邱某人等着你开枪呢!”他的枪在马鞍上一撂,射出了一枪。金袋子的身子又一晃网,腰间涌出血来。 巧妹子又发出一声惨叫! 城堡内,一场无比惨烈的激战在空场上发生着!从后门冲进来的士兵骑着马,杀声震天。马刀闪闪,枪声阵阵! 鬼手站在空场中央,用双枪对着空场里的士兵射击。 赵细烛、风筝和白玉楼已经下了马,用身子将汗血马围在中间,向来敌开着枪。魏老板不停在摆着头,背上扎着的火铳连连击发,风车在魏老板身旁飞快地给火铳装填着子弹。 士兵一个接一个从马背上栽下! 大门前,金袋子猛地抱稳机枪,打出了一排子弹。子弹在马腿前溅起一溜泥浆。“哈哈!”邱雨浓在马背后大笑起来,“金袋子!你没种!为了一匹马,你连自己的命也舍上了!” 又一枪从邱雨浓的枪里射出,金袋子的腿上涌出一股血。金袋子腿颤着,身子晃得厉害。“快走!”金袋子对巧妹子道,“别管金爷了!快去找宝儿!帮着赵细烛把宝儿……送到家!” 巧妹子抱着金袋子不放。金袋子吼:“快走!”巧妹子纵身跳上了土墙,向着城堡里蹿去。 金袋子手里的机枪落地,仰身重重地倒下。 邱雨浓吹去枪口的余烟,冷笑着走了出来。突然,被邱雨浓牵着的马蹬着四蹄,大声狂嘶,重重地踢起了邱雨浓。 邱雨浓闪开马蹄,发出一声冷笑,毫不留情地对着马脑袋开了一枪。马悲鸣一声,倒在了金袋子的身边。 城堡内马房外,从后门涌进来的士兵越来越多。汗血马已经被逼退到了石马房里。赵细烛、风筝已打完了子弹,在马房前的运石大车后头用石块回击着冲向马房的士兵。 鬼手和白玉楼配合着,奔在土墙上开着枪。 突然,两人的子弹几乎是同时打完。 白玉楼中弹,在密不透风的枪声中从土楼上一头栽了下来! “白玉楼——!”赵细烛喊,跳起身,向着白玉楼扑去。 一排长枪对着赵细烛抬了起来!风筝猛地站起,重重地推倒了赵细烛。 子弹贴着赵细烛飞和风筝的头皮飞过。魏老板守在马房门外,火铳突然哑了!可是,魏老板的脑袋仍在摆动着,嘴被铁丝勒得淌起了血。 “没有子弹了!”风车大声喊,一把抱住了魏老板的脖子,哭了起来,“别晃了!没有子弹了!”打红了眼睛的魏老板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用血嘴牵动着铁丝,牵着鲜血狂溅! 汗血马在马房里蹬蹄狂嘶! 突然,在土楼回廊里趴着的士兵把一个大炸药包扔向了赵细烛、风筝和鬼手面前的大车。炸药包落在大车旁,导火索“咝咝”地燃烧着。 “咴——!”魏老板猛地发出一声嘶,冲向了炸药包,用嘴叼起炸药包,向着后门边涌来的士兵冲去! 士兵们吓得扔枪狂逃。 炸药爆炸!火光中,人尸和马尸腾起! “魏老板——!”大火中响起赵细烛、风车、风筝的喊声! “咴咴咴咴——!咴咴咴咴——!”汗血马在马房里疯了似的蹬着蹄子,痛苦地狂叫着! 士兵们向着拴了汗血马的马房冲去。猛然,那一间间空马房的木门打开了,一群老头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 他们是那些刚刚获得“特赦”的白发老人!每个老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件武器——扫帚、草扒、木棍、铲子,甚至还有马鞭! 老人们蹒跚着步子,向着拴汗血马的马房围去。老人们用身子挡住了门。 土兵们端起了枪。枪声大作,老人们一个压一个地倒下! 在汗血马的悲嘶声中,老人的死尸竟然在马房前堆成了“门”! 倏然间,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马叫,马影掠起,一道旋风中,只听一阵惨叫,那一排排士兵倒在了地上。 收刀落地的是鬼手!鬼手的衣袖里,滴着鲜血。 又一群士兵围上,端着枪逼住了鬼手,也逼住了大车旁的赵细烛、风车和风筝!鬼手突然腾身而起,飞上了土楼。 士兵对着鬼手猛烈地开起了枪。 “嘿嘿嘿嘿!”麻大帅大门外的坡顶上狂笑了起来。他突然收住笑,手一挥,大声吼道:“把门轰开!” 一门小钢炮推了出来,轰出一炮。 土楼的大门炸飞,大门内硝烟滚滚,士兵们端着枪,嚎叫着冲向大门。 大门内的坪场上,滚滚硝烟中,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是浑身流血的鬼手! 冲进大门的士兵突然被镇住了,向后退去。 鬼手脸色惨白,垂着双手,叉着腿,默默地站在硝烟之中。 “得得”的马蹄声响起,众士兵让出一条通道。 走进大门来的是骑马的麻大帅。 麻大帅在离鬼手两丈远的地方停住了马,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没想到,本帅又在这儿见到了你!” 鬼手道:“可惜的是,你再也看不到木偶戏《汗血宝马》了!” 麻大帅道:“你是想告诉本帅,你的搭档跳跳爷死了?” 鬼手道:“不仅是跳跳爷死了,我的这双鬼手,也死了。” 麻大帅哈哈笑起来:“如此说来,一场争夺汗血宝马的好戏,已经收场了!”说罢,他从腰间缓缓抽出了马刀,猛地架在了鬼手的脖子上。 鬼手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许久,麻大帅收回了马刀,重声道:“绑起来!我要让她看着本帅是如何骑上汗血宝马的!” 火把将整座城堡照得通明。回廊间,士兵们将一箱箱运来的军火抬进空马房。 空场中央,立起了一根木柱,汗血马拴着柱上。柱前摆着一张小桌,麻大帅坐在桌前,一边喝酒一边观赏着汗血宝马。 邱雨浓背着双手,守候在麻大帅的身后。 “好马!”麻大帅哈哈笑着,大声道,“给宝马送食!”奔上两个士兵,把青草和豆子放到汗血宝马面前。 汗血宝马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麻大帅站起身,走到汗血马身边,抚了抚马颈,道:“宝马!你听着,从今日起,你有新主子了。这位主子,就是本帅爷!” 汗血宝马扭过了脸。 第111章 麻大帅道:“你在小瞧本帅!实话告诉你,雷大帅的兵马,已被本帅全歼!要不了多久,本帅就要重新杀回京城去,重新打开宫门,登殿称帝!到那时,你又是一匹御马了!” 汗血马发出轻篾的冷笑。 麻大帅退回桌边坐下,喝了一口酒,抹着大胡子道:“邱雨浓,运到的军火都验了么?” 邱雨浓道:“禀麻帅!都验了!” “好!”麻大帅一拍桌子,“等本帅骑服了这匹汗血宝马,就全军开拔,直掏京城!” 邱雨浓道:“那五个人,帅爷如何处置?” 麻大帅道:“要让他们亲眼看着本帅是如何骑上汗血宝马的!等一会,本帅要骑上汗血宝马,将宝马跑出了汗血后,就用他们五个人的人血祭我死去的弟兄!” 邱雨浓道:“好!” 回廊前,五根木柱子上分别绑着鬼手、赵细烛、风车、风筝和曲宝蟠。 风车回脸低声骂道:“曲宝蟠!没想到吧,你也有今日!” 曲宝蟠道:“告诉我,金袋子和白玉楼,真的是……死了?” 风筝道:“怎么,你怕他们没死,会来杀了你?” 曲宝蟠回脸问赵细烛:“他们真的死了?” 赵细烛道:“死了。” 曲宝蟠咬了咬牙关,眼睛红了,两行泪从眼里淌了出来。 风筝道:“你哭什么?等麻大帅杀你的时候,你再哭也不迟!” 赵细烛示意风车和风筝看向鬼手。两人朝鬼手看去。鬼手的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似的。 城堡外,几个士兵在挖着尸坑,坑边,堆着一大堆死尸。 死尸中的一颗脑袋凝着血,脑袋上的一只眼睛突然动了下,睁开了。 睁开眼的是金袋子。 金袋子从尸堆里爬了出来,爬向那几个士兵。他的血手伸向靴子,悄悄拔出了一把尖刀,突然像恶虎似的从地上蹿起,一刀一个,利索地把这几个士兵全杀了。他瞅了下四周,向着城堡的土墙闪去。 城堡空场上,酒碗重重地摔地,麻大帅站了起来,对邱雨浓大声道:“空出场子,牵上宝马来!” “是!”邱雨浓应道,对着站满回廊的士兵大声喊:“全都上屋顶!观看麻帅乘骑宝马!” 士兵们挎着枪,沿着石阶上了马房的屋顶。 邱雨浓把汗血马从柱子上解下,牵到麻大帅身边。 麻大帅拍拍马颈,跨上了马背。廊下柱子边,赵细烛、风车、风筝在默默地看着,只有鬼手仍闭着眼睛。 麻大帅猛地一夹马,喊道:“跑起来!” 汗血马突然撒蹄狂奔。 麻大帅狂喜,大声喊:“好一匹御马!”他的喊声未停,只听“腾”地一声,汗血马突然收住了蹄子,将他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城堡土墙暗处,金袋子闪身向着空场摸来。 麻大帅从地上爬起,抬起鞭子重重抽了汗血马一鞭,重又爬上马背,猛地抽出了刀,狂声道:“汗血宝马!你听着!你要是再敢撒野,本帅就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不对!该砍的不是马脑袋,而是麻大帅您的脑袋!”从马的背后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麻大帅一愣,回脸看去。 说话的竟是邱雨浓! 邱雨浓背着手,笑道:“麻大帅,请下马吧!” 麻大帅怔愣:“邱雨浓,你搞什么鬼?” 邱雨浓道:“这句话,麻大帅该问我的弟兄!” 麻大帅抬脸朝房顶上看去,大吃一惊。 士兵们全都端着枪,枪口对准着他! “你们……”麻大帅脸色顿时惨白,“你们要造反?” 邱雨浓冷笑:“你不是也在造反么?既然你想着要当皇上,我邱雨浓岂能不想?” “老子斩了你!”麻大帅牙帮一紧,对着邱雨浓挥刀就砍。 “砰砰砰砰——!”一阵枪声从屋顶上响起。 被打成马蜂窝的麻大帅从汗血马身上一头栽了下来! 几乎是在麻大帅栽地的同时,邱雨浓跨上了汗血马的马背,抽出腰刀高高举起,疯狂地喊道:“献上龙袍来——!” 廊下,赵细烛、风车、风筝在看着这出闹剧。此时,鬼手的眼睛睁开了。她看见,金袋子的身影向着一间空马房闪去,嘴角悄悄露出了一丝笑意。 马房里,金袋子闪进堆满了军火的马房,打开一只木箱,从箱里抱出了一挺机枪,又将弹药箱打开,取过一个背包,把子弹夹放进包里,背在了身上,然后找出几支手枪插在腰里,向着门外闪去。 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金袋子一惊,回过身来。 站在他身后的是白玉楼! “你没死?”金袋子惊声问。 白玉楼一笑:“别忘了,我是买卖军火的!” 金袋子也笑了起来:“有你在,我就更有胆了!走,先把鬼手和赵细烛他们救出来,再一起动手!” 白玉楼道:“你去救他们,我留下!” 金袋子道:“你留下?干什么?” 白玉楼掏出了一盒火柴。 金袋子道:“明白了!你要把这一马房的军火给炸了!” 白玉楼道:“士兵都在屋顶上,只要军火一炸,无一人能活!” “好!”金袋子道,“汗血马有救了!” 他与白玉楼紧紧握了下手,猫下腰,向着门外闪去。 空场上,已经穿上了麻大帅没能穿上的那身龙袍、戴上了那顶平天冠的邱雨浓骑在汗血马身上,狂笑道:“汗血宝马!骑着你的,已不是邱雨浓,是皇上!快走起来!走起来!” 汗血马站得一动不动。 邱雨浓打起了鞭子,怒声:“快走!快走!” 汗血马仍丝纹不动。 廊下,金袋子闪身跑到绑在柱上的五个人背后,用刀挑断了绳子,在每个人的手里塞了一支手枪。金袋子低声:“等马房一炸,咱们都护着宝儿冲出去!” 五个人点了点头,仍背着手,却是握紧了枪。 邱雨浓重重地打着鞭子,狂喊:“走!快走!你驮着的是皇上!是皇上!” 汗血马突然撒开四蹄奔了起来!邱雨浓大笑道:“汗血宝马认主了!认主了!” 汗血马沿着空场狂奔。 马房里,白玉楼将一根导火索从炸药箱里拖出,划着火柴。 导火索被点燃。白玉楼取过一支枪,闪出了门。 空场上,汗血马狂奔着。突然,汗血马冲上了高高的阅马台,猛地收住蹄子! 邱雨浓被凌空抛起,重重地摔了出去,脑袋落在了一块大石上,顿时咽了气,白花花的脑浆从平天冠里淌了出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空马房猛烈地爆炸了!站满了屋顶的士兵被炸飞到了半空! 烟火中,金袋子大喊一声:“快冲出去——!”他奔上阅马台,飞身骑上汗血马,汗血马腾空一跳,长嘶一声,向着大门驰去。骑在马上的金袋子双手抱着机枪,在马背上对着冲进大门来的士兵扫射起来。鬼手、赵细烛、风车、风筝、曲宝蟠、白玉楼也骑上了马,边射击边冲向大门。 冲进大门的士兵成片地倒下。 马蹄践着积尸驰过,冲出了古城堡的大门! 临河的草滩上,策马奔驰的一行人停下了马。马累得直打鼻喷,饮起了水。 赵细烛从汗血马的身上下来,突然发现了什么,道:“鬼手呢?” 众人看去,果然不见了鬼手。 “鬼手——!”众人喊。 群山在回响着他们的喊声。 义马场。累累马冢间,一行人骑马驰来。汗血马一声长嘶,赵细烛停住了马。 众人也停住了马。赵细烛抬脸看着破庙上的匾,失声:“这里就是义马场?” 突然,一阵令他耳熟的唱戏声不知从哪儿传来: ……你耍的是双蛇枪,俺盘的是凤凰弓!你射的是凿子箭,俺披的是锁子甲!你敲的是狼牙棒,俺顶的是天灵盖!你骑的是乌龙驹,俺夺的是汗血马!…… 赵细烛:“你们听到什么了?” 无人答话。 赵细烛笑笑:“我听到鬼手在唱着《汗血宝马》。可能,这只是我的幻觉吧。” “不,不是幻觉。”义马场的庙门推开了,站在庙门前的竟是豆壳儿! 众人怔住了,默默地看着他。 脸色惨白的豆壳儿抬起了双手,在他的手里,竟有着一匹木偶马。 他牵动起缠在手指上的丝线,失血的嘴唇启开,低沉地唱了起来:“……你耍的是双蛇枪,俺盘的是凤凰弓!你射的是凿子箭,俺披的是锁子甲!……” 他边唱边牵动着木偶马,从从容容地从庙里走了出来。 他走到汗血马身边,对着汗血马唱道:“……你敲的是狼牙棒,俺顶的是天灵盖!你骑的是乌龙驹,俺夺的是汗血马!……” 突然,他手中的木偶马落了地,握在他手里的已是一把尖尖的刀子!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冷笑,对着汗血马的胸口猛地刺去! “宝儿——!”惊醒过来的赵细烛、金袋子、风车、风筝、白玉楼惊声叫起来!一股血喷出! 喷出血的是曲宝蟠! 曲宝蟠捂着插着刀的肚子,抬起一只手,指着豆壳儿,脸上露出了惨笑:“本王爷……料到你……会有这一手!……这一回,你真的失手了!” 豆壳儿一步步朝身后退去,脸色越来越白,摇着头,也是一脸惨笑地道:“曲王爷,你又错了!这一刀,我本来就是刺向你的!若不是我故意要刺向汗血宝马,你就不会用你自己的身子来挡我的这一刀了!” 第112章 赵细烛和金袋子扶住了摇摇欲倒的曲宝蟠。 “豆壳儿!你为什么要杀了我?”曲宝蟠直着眼睛道。 豆壳儿道:“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做个好人……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想做个不再负罪的人!” 曲宝蟠道:“你现在……看明白了么?” 豆壳儿道:“看明白了!” 曲宝蟠笑了笑:“看明白了就好!……可是,我曲王爷……杀了那么多人……身上还是……还是负着罪的!” 他推开赵细烛和金袋子,用力拔出刀,扔在地上,又从身上扯下一条布,扎住了伤口,抬脸看了看庙匾和那连绵不绝的马冢,一步步向着庙门里走去。 风车和风筝喊:“曲王爷!你回来!” 曲宝蟠没理会,继续往庙里走着。 白玉楼和金袋子喊:“曲宝蟠!你回来!回来!” 曲宝蟠仍没有回头,跨上了石阶。 “别喊了,”赵细烛声音平静地道,“他要留在这儿了。” 风车道:“他要留在庙里干什么?” 赵细烛道:“他要留在这儿替马守坟。” “替马守坟?”风筝惊声。 曲宝蟠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走向庙门。他知道自己的心在流血,可就在这流血的心上,他还有许多话要说:“……我曲宝蟠,这是怎么了?我曾经是个王爷,是个爱马如命的人。可我,为什么会担上了一个害马的罪名呢?……我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麻大帅夺宝马,是为了梦想着自己做皇上的那一天能骑上宝马,在世人的山呼声中登临大宝;邱雨浓夺马,也是做着相同的美梦。他俩都没有好的下场,都成了遗臭万年的人。可是,我曲宝蟠呢,我曲宝蟠为什么也会落到个不耻于人的下场呢?……我与那些护马送马的人相比,我……我真的是自惭形秽!索望驿、套爷、布无缝、跳跳爷,他们为了马,都一个个死了,还有赵万鞋、赵细烛、鬼手、风车、风筝、金袋子、白玉楼,也都是为了马,甘愿赔上性命的人……还有那跳了黄河的瞎眼老马、那会开枪的魏老板,都死得大英大烈……我曲宝蟠,做人不如人,做马不如马,我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是多,还是少呢?……或许,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该有今日的结局,把自己的残余之年,留给千古马冢……” 他跨进了庙门。 “噗”地一声,豆壳儿手里握着的那尖刀把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几乎与此同时,“轰”然一声大声,庙门被曲宝蟠关上了! 对于送马回归的每个人来说,谁都没有想到,这趟送马的经历竟会是如此曲折而又惊心动魄。随着旅程的日益缩短,每个人都想解开的一个难解之谜是:鬼手到底去了哪儿?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送马回归的马队行进在连绵起伏的大沙漠……重重叠叠的大荒山……浩浩荡荡的大江河…… 在经历了一个冬天的长途跋涉后,在春天来临的日子里,汗血宝马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天山大草原…… 送马回归的马队行进在到处散发着马的气息的马牙镇……耸立着连片大土坟的义马场……青草碧连天的大草原……雪山如冠的莽苍天山…… 天山大草原,青葱无垠。赵细烛一行策马奔驰在无比辽阔的大草原上! 赵细烛跳下了马,对着汗血马道:“走吧!你到家了!” 汗血宝马看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眼里都闪着泪花!汗血马长长地欢嘶一声,向着远处的望马楼奔去! 汗血马古奔上高坡,在古老的望马楼前停住,仰首望向楼顶。 赵细烛、金袋子、风车、风筝、白玉楼拍鞍驰到,站在汗血马身后,也望向高高的木楼。 木楼上,竟然挂着一具与真马一般大的木偶马! 木楼下的人和马都震惊了! 突然,木偶马被牵动了,在楼桥间奔驰起来! “鬼手——!”赵细烛一行人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声! 汗血马也发出一声长嘶! 楼门开了,从楼里走了出一身白衣的鬼手! 她的两只手裹着白布,那长长的牵马细绳,就挂在她的胳膊上!草原的风吹着她的白衣,像云似的飘动。 赵细烛大声问:“鬼手!你是谁?”他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鬼手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放下了那匹巨大的木偶马。 木偶马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马的额头上,写着一个红红的字:“巴”。 风车和风筝几乎同时叫起来:“她是巴老爷的女儿!” 宝儿对着站在楼桥上的鬼手长出了一声最响亮的嘶鸣! 滚滚草浪中,汗血公马“宝儿”在奔驰,汗血母马“银子”在奔驰!两匹马越奔越近、越奔越近。终于,两匹汗血宝马奔到一起,扬起蹄,对着蓝色的天空发出了最欢快的嘶叫! 套爷骑着马,出现在远方的草原上。 仿佛通了灵性似的,两匹汗血宝马停住了步子,抬首朝套爷望去——与套爷在一起的,竟然是那么多人、那么多死去的和活着的人! 汗血宝马像召唤似的欢快地嘶叫起来。 它们的嘶叫声回响在天地之间,经久不息!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