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剑歌》 楔子 大唐贞观三年的八月,天气仍是十分炎热,只在夜晚时分,才能感到凉意如水。 长安宫外,一列一列的御林军神情肃穆,沿路把守着入宫要道。 月光之下,一匹骏马远远赶来,马上之人似已来不及下马通报,手中举着一面玉牌,高声嘶喊着:“西北捷报!捷报!让开!” 守门的卫士刚收起长戟向两旁岔开,便觉得那信差纵马“呼”的一下向前冲出十数尺,直向皇宫内奔去。 规则的马蹄声踏碎了禁宫的宁静,直到唐太宗平日理政的御便殿前那骑马之人才猛的一勒。 这马匹一路狂奔,本已筋疲力尽,忽然被勒住,顿时前蹄高举,一阵长嘶之后倒毙。 那人跃下马来急忙向殿内跑去,被两个当值的太监拦下,那人正要发怒,却听里面一个沉稳中却透着激动的男声道:“让他进来!” 两个太监急忙闪开,那人进入门里立刻跪下磕头道:“吾皇万岁!” 受拜之人站在龙书案后,一袭黄色团龙袍,三绺长须,面色十分沉稳,眼中却透露出急切的神色。 此人正是唐太宗李世民,中原战事虽已结束,但西北边境却不稳定,特别是东突厥一直都是大唐的心腹之患,他每日每夜都在焦急的盼望着捷报传来。 李世民重新坐回龙椅之上,沉声道:“快讲!” 专差道:“代国公大破突厥,斩首万余级,俘虏十万,逃亡的颉利被生擒,已在押往长安的途中!” 李世民眼神一亮,兴奋道:“药师果然不负朕所望!” 专差又道:“唐俭大人、安修仁将军联名有密折送上!”说罢从胸口掏出一封书信顶在头上。 旁边的太监快步将书信呈上,李世民一愣,将信件迅速拆开,抽出信瓤仔细看了起来,他的目光慢慢扫到了信尾,眉头也越皱越深,握着信的手也越来越紧,似乎要将这信件揉搓成一个纸团一般。 半晌,李世民才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替朕带来这般捷报,朕稍后自有封赏!” 专差叩头谢恩而去,李世民重又将那信件展开,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启奏陛下,微臣二人探知虬髯客在代国公李靖军中,据密探探知,虬髯客现为东南海千里之外扶余国国主。代国公手握兵权,与之交好,陛下不可不防。臣唐俭,安修仁叩。” “他回来了,可惜……” 御便殿中灯火通明,李世民的脸上却似乎笼罩着着一团阴影,眼神时而锐利时而黯淡。 思虑半晌,李世民才招了招手,一个太监躬身快步走近,李世民沉声道:“传,鸿胪寺少卿。” 此时,代国公府上李靖的书斋中,一个美艳的宫装丽人正对着房门处的一名男子,神情惊喜交加。 她正是代国公夫人红拂,她的眼中已然漾出了一片泪光,道:“三哥!这些年……你好么?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给我和药师寄来只言片语?只叫我们在这里日夜想着你、牵挂着你!” 那男子器宇不凡,脸上一片虬髯,霸气十足,但面对这宫装丽人眼神中却透出了少有的温柔之意,正是红拂口中她和药师的三哥,当年弃中原而走的虬髯客! 虬髯客叹了一声道:“一妹,我们这不是见面了吗?你也知道,我其实心比天高,当日远离中原,若是不闯出点局面怎么有面目回来?可喜天助我成功,叫我在东南海外有了个小小的局面……”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四方的印章递给了红拂,红拂凝目看去,见印章上面刻着两种字体:一种如符箓一般,完全不认识,一种则是用大篆雕刻的“扶余国主”四字。 “三哥,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志愿,我真为你高兴。以你的智慧和才能,治理那里的子民也不在话下吧?这次你回中原会待多久?刚听说药师打了胜仗,等他回来了叫他同皇上告假,我们一起陪你到处转转!” “一妹。”虬髯客沉静的声音打破了红拂的兴奋,“三哥这次回中土主要是为了看望你们。药师在攻打突厥,恰好我又听到一些突厥假装求和,欲对药师不利的消息,所以在来这里之前先去了西北军中。”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恐怕早已有人察觉,密报给了李世民,我待不了多久的,这几日便要离去了!”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人禀报:“夫人,鸿胪寺徐少卿来拜!” 红拂脸色顿时一变,虬髯客笑道:“没想到李世民这般敏锐,这么快便派人来了,一妹莫要担心,让他进来吧!” 红拂点了点头,高声道:“有请鸿胪寺少卿。” 徐少卿低头躬身而进,神情甚是恭敬,手中捧着一张明黄的礼单道:“皇上听闻扶余国主来此,谨命微臣备薄礼一份,望请扶余国主笑纳,另外在宫中还备有酒宴,皇上道,和国主是布衣之交,多年来甚是想念,还望前往叙叙旧情。” 虬髯客沉吟了片刻,方抬头直视徐少卿道:“常人还共患难易,共富贵难,何况我和你国皇帝现在都不是布衣,各为一国之君,不便相见。” 徐少卿见他一口回绝,面露为难之色,又小心翼翼陪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岂敢勉强国主,请问国主今夜……下榻何处?国主远道而来,我大唐总要尽些地主之宜,若是有什么闪失,岂不失了两国情分?” 红拂眉毛一抬,沉声道:“徐少卿此话怎讲?” 虬髯客站起身来,略带着些忧虑和不舍的看了红拂一会儿,才道:“你回去对你们皇帝禀报,就说我即刻登程离开,从此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徐少卿道:“这……在下自然不能强留国主,在下会将国主的意思回禀皇上。”说完又是极恭敬的一揖,拜别而去。 红拂却已经面色苍白,道:“三哥!你……怎么又要走?”话音刚落,两行泪水已是滚滚而下。 虬髯客见她落泪,动容道:“一妹,我何尝不想和你们欢聚几日?你看看,我才到长安,李世民就差人到了这里。我若不走,他总归不能心安!伴君如伴虎,他猜忌我倒没什么,若是猜忌药师,你们随时就会大祸临头!” 红拂道:“药师是皇上的开国功臣,他不会如此无情。” 虬髯客摇头道:“一妹,人是会变的。当初我把大好河山拱手相让,现在我不过是重游故国,李世民就立刻派人试探,他对我这个让了江山的都疑心至此,何况药师只不过是替他立过些战马功劳,如何能保证永不受猜忌?” 闻言红拂双目圆睁,却也是哑口无言,虬髯客又安慰道:“况且我和他又如何相见,各为国君,他是大唐皇帝,自然不会参我,我国虽小,却也不愿拜他!” 红拂点了点头,展颜一笑道:“三哥,是我刚才任性了,哥哥向来心性高傲,我也不愿你受这样的气,我即刻派人连夜通知药师,送你回去!” 东海之滨,一艘大船停泊岸边,旗杆之上有人不停远望,见三匹骏马慢慢从远处赶来,旗手立刻高喊了几声,挥动手中的令旗,片刻十数个大汉跳下船来,跪地迎接来人。 来的三人正是虬髯客和李靖夫妇,红拂双目微红,十分不舍,虬髯客和李靖仍是纵声谈笑,面上却掩不住伤感之色。 海风四起,乱涛拍岸,三人来到船前纵身下马,那些个汉子一阵高呼。虬髯客见李靖二人面露疑惑,笑道:“他们都是我的侍卫,刚才说的是扶余国话,意思是躬迎国主。” 李靖笑道:“三哥能在言语不通的化外之地另起炉灶,恐怕皇上也没有这个本事!” 红拂道:“你提他作甚?扫兴之至!三哥,你何日再回来?” 虬髯客道:“一妹,那晚我对徐少卿说的话不是应付,从此我会恪守承诺,不会再踏入中原半步。说到此处,他面色一暗,伤感道:“今日一别,只怕梦里才能相见……” 虬髯客回头看着李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盘,这玉盘是两块玉佩卡在一起,虬髯客轻轻一掰,将一块递过去道:“药师,这是昔年愚兄游历天下偶然所得,你我各执一半,若是思念,便看看这玉佩,聊慰相思之苦。” 说罢顿足一蹬,飞身上船,那些汉子也跟随而上,俱是十分高兴,又是一阵呐喊。 大船的风帆渐渐扬起,红拂忽向上前几步,仰面喊道:“三哥,三哥! 虬髯客神情平静了许多,缓声道:“一妹,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红拂此刻已泪流满面,挥手喊道:“三哥,你要多多保重……我永远都会在这里惦念你,三哥,你不要忘了一妹……” 虬髯客此时再也无法控制,两行眼泪簌簌而下,大声道:“一妹,药师,我们三人一见如故,虽然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这份情谊又岂是这山川河海所能拦阻?天涯咫尺,我们兄妹之情永不能断!”说罢手臂毅然挥落。 船上的汉子见他令下,一起发力将巨帆拉满,驾驭着大船缓缓向海中驶去。 红拂痴痴的望着海上越来越远的船影,抽泣不已。李靖从后面慢慢环住她瘦削的肩膀,将那半面玉佩放置在她手上,慢慢举起,对着极高远的晴空望去。 那玉佩甚少花纹,密密麻麻刻着若干篆字: 绿草萋萋,水漫汀洲;十载相伴,八月别离; 杨花飞舞,胡不语;长守黄泉,心如石。 第一回 雪中遁迹险逃生 “飘洒千里雪,倏忽度龙沙。从云合且散,因风卷复斜。拂草如连蝶,落树似飞花。若赠离居者,折以代瑶华。” 这首咏雪诗是梁朝诗人裴子野所作,只言片语便将寒风之中雪花翻飞阴云滚滚的情景描绘的如同亲见,只在最后两句于景中咏情,对那些在寒冬时节却不得不离乡背井的游子们寄予着些许同情与祝愿。 放眼望去,辽东大地上一片苍茫,下了足有一整日的大雪终于小了下来,北风不时呼啸而过,扫得路边枯树败枝上的积雪簌簌而下,正如连蝶飞花一般。 若在富贵人家,坐拥暖炉,隔帘赏雪,未尝不是一件风雅美事,然而对于贫穷人家,则不过看着外面道一声“瑞雪兆丰年”,然后将袖子拢拢紧,再缩回四处灌风的茅舍中。 时当大唐年间,国号改了大周已经一年有余,哪个皇帝下了台,女王登了基,又有哪个皇子被贬了,议论之余却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生活,老百姓们唯一关注的只是每年要交多少银钱的税罢了,用村里税官的话说,“交给谁不还都是交嘛。” 靠近年关,是农民每年少有的农闲时节,俗称“猫冬”,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准备过年,大雪积了足有一尺多深,虽是风雪交加,那日头却高高挂着,射着青白的光,到处都是白惨惨的一片,亮的耀眼。 那雪地上明明白白的滴着几滴暗红的鲜血,一直延伸到远处一片农田的柴垛旁,越到近处,鲜血越来越多,有如泼在地上一般。 原来是十几个蒙面之人围着一个身着黑色单衣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气喘吁吁,勉力以长剑支地站立,身上不知何处受了伤,滴滴答答的还在流血。 那些个蒙面人中也有几个伤在他的剑下,还有的已经倒在雪地之中,不知死活。 其中为首的一个见久攻不下,站出来道:“你连日奔逃,浑身气力将尽,今日是万万没有侥幸之机,如此拼命抵抗,还不如束手就缚,在下佩服你是条好汉,定会给你安排个全尸。” 黑衣汉子身子晃了一下,显然是被对方说中,双目狠狠的望向这群人,咬牙切齿道:“住口,你们今日有本事杀了我便罢,否则我若有活命回去,一定将你们个个追查出来千刀万剐以血我之恨!” 众人听他语气阴狠冷毒,正巧又有一阵冷风吹过,均觉得浑身冰凉,却还是缩紧圈子慢慢向黑衣汉子逼去。 为首的蒙面人一双肉掌,也慢慢抬起,雪花刚落到手掌上方一寸有余便融化为水滴落,滴到掌心中又“呲”的一声仿佛落在烧红的铁器上一般,显然是运足了力道。 黑衣男子并不躲避,只将仅有的一点内力灌注到拄地的长剑上,长剑弯曲弧度极大,似乎他已经无法站稳一般。 为首之人见状面露冷笑,闷喝一声,飞身而上,向那汉子拍去,“啪”的一声巨响,肉掌已经拍上了他的胸口。 黑衣汉子瞬时借着这一记重创的掌力和长剑的反弹之力,向后凌空翻起,飞了几丈距离后瞬即落下。 为首之人叫了一声“不好”,立刻向黑衣汉子坠地的方向掠去,待众人赶到时,那处仅有个被砸出来的大雪坑,四下看去白茫茫一片,哪还有黑衣汉子的踪影! 众人到处寻找了一番,仍是无功而返。 为首之人恨恨跺脚道:“一时失察,竟又让他使狡计逃了去!也罢,他虽借后飞之力卸去了我大半掌劲,但这里天寒地冻,又没有什么人前来,终究也只有冻死北地一个下场,咱们撤!” 说罢回身离去,这十几个人竟是瞬时间撤了个干干净净。 半晌,田垄的沟中的白雪突然蠕动起来,乍眼看去,竟似一个只有脸和手的鬼魅。 那鬼魅将脸上盖满的白雪拂去,正是刚才的黑衣汉子,却换了一身白衣。 他方才兵行险招,硬受了一掌,借力翻出几丈开外,在空中时将那身极扎眼的黑色衣衫翻转,落地后急忙翻转而穿,躲在沟垄之中,抓了一块石头向旁边的树干全力打去。那树上的雪顿时簌簌而落覆满他的全身,才瞒过了那十几个人的搜寻。 这一番死里逃生说起来容易,却是非智计过人之士想不到,非胆大心细之士不敢为。 那汉子长嘘一口气,试图站起,嘴中却“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若在平日,那一掌连他的衣襟都沾不上,而现在……他的肺腑已经受了重创。 他勉强翻身而起,以剑做拐,强忍住胸臆间的阵阵剧痛,向旁边路上爬去。 刚爬到路上,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俯身倒地。 这中年汉子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寒冷,心中道:“我好不容易逃脱这群叛徒追杀,却又要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吗?不行,我还要找他报仇……” 他心中把仇人的名字恨恨念了若干遍,只觉得脸似乎已经僵硬,嘴再也说不出话来,慢慢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傍晚时分,村路被雪覆盖,要仔细分辨才能认出茫茫雪原上一条灰色的线蜿蜒通向一片村庄。 此时路上走来一老一少,互相搀扶而行。 虽然路上积了尺余深的大雪,那少年却丝毫不在意,玩心甚炽,一会儿松开老妇自己向前猛趟几步,一会儿弯腰揉起一个雪球用力向远处掷去。 那老妇见此情景,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并不阻拦,只是略微担心的喊道:“澜儿慢跑,别摔着了!” 正喊间,见少年脚下似乎被什么物事绊了一下,摔在雪地之中。 那名唤“澜儿”的少年并不在意,爬了起来,边拍身上的雪边往脚下看道:“什么东西,怎么横在路中……”待到看清楚将他绊倒的东西,脸色瞬时大变,跳出几步开外回头喊道:“外婆,外婆!” 老妇听他喊得惊恐,急忙赶到面前,沿着澜儿的手指一看,也是一惊,将澜儿搂进怀中边拍头边缓声念叨:“摸摸毛儿,吓不着,拽拽耳儿,吓一会儿。澜儿不怕,澜儿不怕。” 横亘在路间之物正是一具冻殍,身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二人乍着胆子将积雪拂开,雪下露出了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颜色青紫,嘴唇紧咬,头发凌乱,胡须浓密,上面结了冰茬儿。 冻尸衣衫样式考究华丽,却甚是单薄,更为怪异的是这衣衫似乎翻转而穿,素白白的里子面儿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虽然人已亡故,手中却牢牢抓着一把长剑,指关节处泛出青白,想必是死也不肯弃剑。 老妇叹了一口气,对怀中的澜儿道:“看样子是远路而来的,长途跋涉,必然受了很多苦,也许想投亲靠友,也许想避人追杀,却死在路上,也是个苦命之人。若任他倒在路上,等天黑了又会吓到其他路人,我们且做个好事,把他抬到路边草丛中去吧。” 二人刚把冻尸抬起,一个物事就从尸体上掉出,在雪地上发出柔和的碧光。 将尸体放置妥当,澜儿便跑去将那物事捡起,竟是一块玉牌。 他幼小家贫,从未见过此类物品,不知手上拿的是一块上好的古玉,随便拿到哪家当铺都可换取几百两银子,只是回到那冻尸旁边蹲下,将手中的玉牌塞回到那人衣襟之内。 老妇见澜儿如此行事,面露微笑,颇有嘉许之意。 澜儿那一只小手却停在冻尸的衣襟之内,抬头一脸不解的看着老妇,讶异道:“外婆,这尸体胸口怎么还有热气?” 老妇急忙蹲下,用手指在那“尸体”鼻前试探了许久,方查觉到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呼吸。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四周越发阴冷,要知这北方的寒冬需不时干活走动才能驱赶寒气,二人因搬这“冻殍”没有赶路,已经渐觉周身寒冷,四肢有些僵硬。 老妇心道:“幸好被我们遇到,否则昏在这里,再过一两个时辰,恐怕就真的冻死了。” 当下招呼了澜儿,两人合力从路边拖了十来根枯枝,草草捆扎了一下,将那人放在枯枝之上,一人拽,一人推,借着雪路滑行。 他们两个一个是年过半百的老妇,一个是年纪不大的少年,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此人弄回家中。 待等将那人搬进屋内,他们早已是满头大汗,澜儿坐在门槛上兀自气喘不已,老妇却只歇息了片刻,捶了捶胸,闷咳两声,就走进屋中。 片刻光景,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烧柴声,烟气升腾,屋内慢慢的暖了起来。 过了约半个时辰,那汉子才悠悠醒转,睁开双目,四处观望,见自己身处一个小屋之中。 屋内放着一个陈旧的四方木桌,上面燃着一盏油灯,摆着茶壶和茶碗,贴着墙码放着两个盖着青花布的木箱,看起来甚是简陋,只在土墙之上贴了几张崭新的年画,仿佛有点过年的喜庆之意。 外面隐约有少年的声音吞吞吐吐的问道:“外婆,我们明天去大集买鞭炮回来吧?” 又有一老妇道:“家中还有病人,明天要去市镇请个郎中来把脉,再缓几天吧。” 那少年似是极不乐意,道:“本来和阿贵他们说好的……他们又要说我小气。” 老妇答道:“澜儿,是玩耍重要还是救人一命重要?” 少年道:“您又要和我讲道理,当然是救人一命重要啦……” 老妇并不理会少年的失望,吩咐道:“澜儿,进去看看炕烧的可热了?”接着便是一阵“哒哒”脚步声传来。 这汉子赶紧双手伸出被子向旁边摸了摸,却发现自己的长剑正在身畔,急忙抓在手中,又合上眼睛,暗暗在手上蓄劲,只等人近前来打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稍一用力就觉得身体异常沉重,胸口的重创仍是疼痛难当,一点力道也提不起来。 正思忖间已经有人走近前来,一双小手伸入身下窸窸梭梭摸索了一阵,又将被角掖得更严实了一些。 汉子用尽全力挺身而起,左手一把将探视之人手腕抓住,右手呛啷一声,长剑已经架在那人颈上,再仔细一看,原来剑下之人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这少年原本有些高兴的神情慢慢转为恐惧,双目中透出骇然之色,嘴唇不住的抖动,似乎忍不住就要哭出来。 这汉子将他手腕放松了些,低声道:“不许动,这里是什么所在?” 少年嘴瘪了瘪,正要哭喊,见对方虽然面目端正,却透着一股凌厉之气,再不敢大声,低低道:“这是我家,我和外婆把你抬回来的。”说罢已经低声抽泣起来。 外面老妇问询道:“澜儿,怎么不说话?炕可够热了?”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近,想必长久没听到回答,心中着急,便要自己进屋看看。 少年听见外婆要进来,急忙喊道:“外婆别进来!”声音焦急忧虑,是十分担心那老妇进来以后遭遇危险,并不顾忌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 此时棉布的门帘从外面撩开,先递进来一碗热汤,随后一老妇走了进来,见到屋中情景,她手中的碗顿时抖了一下,溅了一些汤汁出来。 老妇也是面有惊骇之色,却强自镇定,将热汤放在桌上,回身端详了一阵道:“面色好多了,你这是冻坏了,这么大的风雪只穿着单衣,谁也抗不了!我们这是偏僻山村的普通农家,平日就是收税的官儿也很少自己下来,万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不必担心什么,把这孩子放开吧。” 虽然这几句话说的十分平静,语音却也是微微发颤,显然十分害怕那汉子伤害手中的少年。 汉子犹豫了一下,剑下的少年却不断挣扎起来,喊道:“你这坏人!要是没有我们你便要冻死了!” 此话一出,那汉子面上不禁露出惭愧之色,却仍未放手。 老妇见他心动,又缓声道:“我们救了你也并不指望你感恩图报,只是求你千万莫要伤害我们一老一小。” 汉子面色略略发红,知道自己在普通农家,并无危险,遂将剑撤下,放开了少年的手腕,从炕上下来拜道:“恩人请万勿怪罪我鲁莽,只因我现在是惊弓之鸟,做梦都要提防别人害我……”说罢又拉起了那少年的手腕,上面已经被他抓握的一圈青紫,心中大是惭愧。 那少年心中仍然害怕,见他拉起自己手腕,并不敢反抗,只是默默看他神色。 第二回 且从少年行 汉子又道:“实在是庆幸未曾铸成大错,否则我就真是禽兽不如了。” 老妇见他放开澜儿,心中松了一口气,又看他语气诚恳,面色惭愧,不像是说谎,便拿起那碗热汤道:“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碗红糖姜汤,你先喝了,暖一暖身子再和我们一起吃饭。” 汉子接过姜汤,略微尝了一尝便一口气喝下,顿觉一股热气从腹中扩散开来,从内到外暖和了许多,额头上更是渗出汗来。 老妇接过空碗道:“不那么冷了吧?明日我再去市镇之上请一位郎中过来,仔细帮你瞧瞧。” 汉子又躬身拜道:“在下姓林,名青,多谢恩人搭救,日后定当报答。现在我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岂敢再烦劳恩人?”刚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捂嘴吐出几口暗红的鲜血。 老妇看他受了重伤还如此郑重其事,急忙道:“哪个问你姓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并不指望日后答报。既被我们遇见,难道叫我们眼看你冻死雪中?你看你现在都吐了血,何必逞强?请郎中给你开个方子,是怕你以后落下病根。” 林青本意是怕外人到此惹来麻烦,万一再向其他人透露就更加糟糕,便含糊道:“我乃习武之人,这是受了内伤,我自有调息将养之法,与药石之道不同,所以才说不用麻烦。唉,刚才我真是失心疯了,竟然如此对待恩人,实在是……” 老妇摆摆手,好言道:“刚才不过是一场误会,听你口气是被人所害,自然要处处提防。你们练武的人,身子骨到底结实,受了这么重的伤,穿着单衣就在雪地里面走,要是普通人怕挨不过一时三刻就被冻死了。” 说罢走到墙边打开木箱一阵翻找,回头道:“我女儿女婿早年就染病亡故了,就剩我带着澜儿过活,这里还有几件衣服,是我女婿过世后留下的,你要是不忌讳就先将就几日,过几天我再做一件新的给你。” 林青急忙道:“不必费心,这几件便好,还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老妇道:“我娘家姓王,村里面都叫我王婆。那孩子他爹姓林,倒和你是同姓。你先歇着,我这就把饭菜拿上来。” 林青点了点头,蹲下对澜儿柔声道:“刚才吓到你了吧?我昏倒再醒来,怕落在仇人的手中,所以才如此行事,你千万莫怪。” 澜儿摇摇头道:“你听了外婆的话便把我放开,我已经不怪你了,只是你受伤很重,吐了很多血。” 林青见他心思单纯,此刻已经因为自己吐血而担心,心下感动,正说话间见门帘一掀,王婆已经端了饭菜进来。 饭后,王婆拿了几件厚衣服,向林青道:“这几天天气还要冷,多加几件衣服吧。” 林青接过,澜儿问道:“叔叔是从邻村来的么,为什么不穿棉衣?” 林青不禁莞尔,道:“叔叔是从江南来的,离这里可有几千里呢!” 澜儿虽不知江南是个什么所在,但也知道几千里十分的遥远,更是吃惊,张大了嘴巴只是瞪着林青看。 林青久经杀伐之事,农家的平淡恬静对他来说甚是难得,一会儿已经和澜儿混的甚是熟稔,虽然受伤,却不时将澜儿抱起,低语几句,时而将澜儿惊的两眼溜圆,时而将澜儿逗的格格直笑,看样子是早已不介意刚才的那番惊险。 王婆走过来道:“天已晚了,叔叔要养病,澜儿到外婆屋里去睡!。”随即带着孩子到隔壁屋中去,过了一会儿,又抱来一床棉被放下,道:“夜里有的时候炕灭了甚是寒冷,多压一床被子吧。” 北方冬天极冷,要烧火过冬,所以屋里通常用砖石黄土砌成内有火道的平台,俗称“火炕”,就通着外面的灶台,平时即能做饭,又能取暖。 王婆安置完毕,便走至旁边的椅子旁坐下,从桌子的茶壶中倒出一碗热茶,推到林青面前,缓声道:“你从江南不远千里的到这里来,必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不然不会只穿着单衣单衫的到北方来,受了这么重的伤冻昏路边。本来人家的伤心事不应随便过问,不过既然到了我家,也是有缘,你要是不嫌老婆子絮烦,就聊上一聊,说说日后的打算。” 林青沉吟了片刻,道:“恩人相问,在下不敢隐瞒,我在江南被人下毒,内力失却了七八成,尚未恢复便被人连日追杀,一路向北奔逃,吃不安稳,睡不踏实。说实话,我已经有月余没吃过像样的饭了。” 王婆叹道:“看你的衣着甚是华丽,落到这般天地实在可怜。不过像你这样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啊。” 林青道:“我初出关时,以为甩掉了追杀,便松了一口气,找了一家酒店点了一桌像样的好菜,准备大吃一顿。只是还没等我动筷子,四面八方的暗器就向我招呼过来了,这店里的客人原来都是我仇家派人乔装而成!” 说到此处,他双拳紧握,两眼怒火,道:“叹只叹我以前无识人之能,大娘,你道我那仇家是何人?他乃是我的八拜之交,难怪我的行踪他掌握的毫厘不差!” 林青似乎意识到自己声音过高,压低了声音道:“我勉强将这批人打发了,顾不上吃喝休息,拔腿便向北狂奔了几日几夜,越走越冷,天上开始下雪,无休无止,竟然还有人埋伏在这苦寒之地专门等着杀我,我咬咬牙将这些人都打发掉了,可是自己也受了重伤,后来……就昏倒了。” 王婆道:“原来是被朋友背叛,难怪你刚才那般行事……只望以后能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们村名不见经传,北方这样的村子成千上万个,逃到这里总不会再被人追杀了吧。等风声过了,你或者再回江南,或者再把你的家人接过来。” 林青黯然道:“我早就没有什么家人了……不知道过一阵子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不过大娘放心,我决不会连累你们,等伤好了,我便马上启程!” 王婆道:“这是什么话,你既然没有家人,我救了你,难道还眼睁睁把你赶出去再被人追杀吗?且不说我放不放你,就是让你走,你又走到哪里去?” 林青道:“天大地大,难道还没有我容身之地?”说到这里他眼中闪现了一丝阴骘之色,道:“况且我也不能藏身这等小村苟且活命,大丈夫如有仇不报那岂不是枉活世上,怎可叫江湖中人都耻笑我林……青是无能鼠辈!” 王婆见他目露狠色,站起来,随手抹了抹桌子上的水渍,道:“打打杀杀,又何时是个头?我倒不是劝你怎样,恐怕你最得意的时候也不过是吃好穿好,虽然你现在落魄,但以你的本事,就算没有以前的风光,隐姓埋名,安然享乐也不失为一条去路。没听人家说过吗?你恨我恨,世人皆嗔,你杀我杀,无子也无家,你斗我斗,把好年华付东流,罢罢罢,刀争名,剑夺利,怕只是一生儿空奔走。” 见林青兀自呆在那里,王婆转身笑道:“我今天倒多话了,倚老卖老的让人讨厌,你莫要见怪,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吧。” 林青听了这一席话,不禁怔住,暗自思忖道:“这王婆看似粗鄙,说起话来却并不像个乡野村妇,后面几句更是透着古怪。”躺在炕上,心思烦乱,时而自己仿佛回到了发号施令的威武时光,时而又被人追杀不停逃奔,竟自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过了十余日,大雪初霁,一颗大太阳悬在空中,天气很是晴朗。 林青早早起来,在院中盘膝而坐,自行试探了一下,毒素仍被他逼在丹田宫内未有丝毫渗出。 只是他长途跋涉,途中无暇顾及,毒素在他体内停留时间过长,只怕要用上个一两年时间才能慢慢将毒逼出体外恢复功力,那一掌的内伤倒还不妨事,现在已经大多好了,再有个几日便能恢复。 林青举目四下观望,这院子并不太大,用木栅栏围起,上面还有枯枝缠绕,想必是喇叭花之类,秋天结的花籽也无人采撷,兀自在风中微微颤抖。 中间一条碎石板路通着院门,说是院门,也不过是几条木板钉在一起,在风中吱吱呀呀的来回晃动着。 左边的地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有若干道田垄,估计是自家人种菜取食之用,右边则栽着一棵大树,需两手方能合抱, 王婆出屋来见林青对此树打量不已,笑道:“这是梨树,可惜贮藏不方便,要不你倒可尝尝梨子的味道。” 林青深呼吸了一下,觉得空气甚是冷冽,又别有一种清新味道,北方的冬天的确不像江南。 江南总是阴霾着天气,时而淅淅沥沥的下着连绵不断的雨,那种湿冷之意似要浸到人骨子里去,唉……想到这里,林青有些烦闷,回身步入屋内,见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不过是一碟咸菜,一锅稀粥和几个窝头,与林青昔日吃的精致早点自是天壤之别,但由于摆脱追杀心境平稳,吃进嘴去竟是格外香甜。 澜儿却拿筷子捣着碗里的饭,对着王婆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林青一拍额头,心道:“那日被救,听澜儿对他外婆说想买鞭炮,想必是为了此事。”想到这里便放下碗筷,对王婆道:“王大娘,我身上的伤已经无碍,想带着澜儿出去走走,买几串烟花鞭炮给他耍耍。” 王婆笑道:“这些玩意儿,点着了很好看,砰的一声过后就什么都没了,所以每逢年节,我并不给他多买,难为你还记着。”说罢从棉衣口袋中掏出一个打了补丁的小包,仔细摊开,从里面拈了几文大钱放在澜儿手中道:“跟青叔出去不许乱买东西,可知道吗?”又抬头对林青笑道:“让你见笑了,若是不紧着些用,怕澜儿开春去村塾读书的钱便要吃紧。” 林青见状心中叹道:“往日每日花销的银两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想不到普通农家生活如此艰难。也是了,他们一个老弱,一个幼小,哪有什么力气赚钱,不过是靠平日紧上加紧,艰难度日罢了。” 澜儿神情却甚是高兴,将那几枚大钱紧紧握在手里,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出得门来,澜儿高兴之至,一路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林青看了一眼澜儿,心道:“这孩子也甚是可怜,无父无母,只有他外婆将他带大,看他如此兴奋,想必平日他外婆并不太准许他出外玩耍。” 澜儿拉着林青的手向前跑了一段路,渐渐行人多了起来,前些日子天气一直不好,没几个人出门,今日天气放晴,人们都纷纷涌出家门,置办年货。 看到集市中的热闹景象,澜儿早已眼花缭乱,睁着眼睛,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林青比这更大的场面都见过,不以为意,只是任凭澜儿拉着自己的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东走西窜。 澜儿别的都不甚感兴趣,只在那卖鞭炮的面前驻足良久,手中又没有几个钱,挑来选去也下不定主意,若有旁人买走一些,澜儿便要羡慕的望上一会儿。 林青心中本欲给澜儿多买些,怎奈袋里都是逃亡时匆匆带出来的翡翠玉石之类,且不说在这小村镇无法兑换,只怕还会给他们一家招来麻烦,想到此也只能在澜儿的身后四下闲看,忽见有猎户将山鸡、兽皮等置于车子上,兀自在地上一蹲,“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一副清闲模样,不禁奇道:“大家都吆喝,怎么独独这猎户不吆喝?难道他不卖吗?” 澜儿道:“他们吆喝了也没用,普通人家根本买不起这些野味,这些东西主要是卖给镇上富裕人家的。” 正说间见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过来,每样野味都掂了掂,道:“老胡,你可还欠着税呢,我看你最近混的不差,是不是该补上了?” 那猎户急忙从里怀掏出了一点银两,躬身低声道:“官爷,小的早记着呢,整一两二钱,不差吧?” 第三回 烟焰空落 那官差收了银两,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斜觑着三角眼用脚踢了踢摊子上的山鸡,道:“老胡,不是我说你,你可有点不长进,你这税拖到了现在才交,老子可替你担着风险哪!要没有我,怕是你早就被抓进去了吧?” 那猎户一握拳,却又强自忍下,捡起了被那官差一直踢着的山鸡,低头陪笑道:“可不是小的越活越回去了,要过年了,没什么孝敬的,您老拿着回家炖汤补补吧。” 那官差方喜笑颜开,拎着那山鸡翅膀,一摇一晃的又向其他摊子走去,那猎户拿出旱烟点着,啪嗒啪嗒的坐在地上闷声抽了起来。 林青道:“这官差甚是可恶,竟如此欺压贫苦之人,真是苛政猛于虎。” 澜儿嘘了一声道:“别叫他听见,这算好的,若是对他不恭敬,一摊子东西都被他踢翻搜走也是常事,那猎户还有些猎物,足够他卖掉过年了。”却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人过来,稍微问过价钱后便掏出银两,摆摆手又有小厮一样的人将野味抗走。 那猎户接过银两,塞在里怀,将旱烟在鞋底敲了一敲才离开集市。 澜儿羡道:“我也想长大以后做猎户,每日卖些野味奉养外婆。可是外婆偏偏让我读书,不让我上山。” 林青摸摸他的头道:“澜儿很孝顺,打猎是以性命相搏的事情,稍有不慎反会被猎物所伤,很是危险,你外婆自然舍不得你。” 澜儿却仰头道:“刚才青叔说苛政猛于虎,什么意思?” 林青道:“寻常人家即便应付得了老虎,也不能应付这些恶官酷吏,老虎不过是吃人,苛捐杂税却能转眼间叫人家破人亡。”说罢思忖了片刻,一把将澜儿抱起,扛在肩上,大声道:“走,我们也上山猎些东西!” 林青虽然中毒,功力尚未恢复,但打杀几只猎物仍是不废吹灰之力,打死了两只狍子,猎得了一只野鸡,困做一束,用手拎起道:“差不多了,我们去集市将这些卖了吧。” 说罢将澜儿仍旧如上山时扛在肩上,揽紧了澜儿,一路纵跃狂奔,片刻便重又来到集市,很快两只狍子便被买主买走,只是那野鸡被打折了翅膀,澜儿却一脸不舍之色,不时用小手轻轻抚摸它的羽毛。 林青道:“澜儿既是舍不得卖,那我们拿回家去养着它吧?” 澜儿不禁一阵欢呼,围着林青又蹦又跳。 寻到那卖鞭炮的所在,澜儿不再犹豫,挑了几样,林青奇道:“怎么只买这些?” 澜儿道:“过年放一点高兴就好,这些已经比去年多很多了。” 林青点点头,暗觉王大娘将澜儿教导的甚是明理懂事。 不知不觉已到正午时分,二人慢慢向回走,每逢遇见有人对林青手中的野鸡指指点点,澜儿脸上都觉大放光彩,心中道这青叔真是了不起。 进得门去,王婆早就在屋里摆好了碗筷,澜儿跑进来,仰着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道:“看青叔给我买的鞭炮!比阿贵他们的都好呢!” 王婆斥道:“没有规矩,也不向青叔道声辛苦?!” 澜儿兀自兴奋不已,虽挨了斥责,却不沮丧,仍兴致勃勃的道:“多谢青叔!”便又忙不迭的拉着王婆的手去看野鸡,叽叽喳喳将刚才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只将林青说得如同天神一般。 王婆找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将野鸡的脚重新缚住,又拿了一个破筐扣住,方进屋来,道:“林大侄子,他自小没了爹娘,只有我老婆子一个人拉扯他,亏了你,澜儿才这么高兴。” 林青摆摆手道:“我很喜欢澜儿,打猎对我来说也不是难事,这点鞭炮算得了什么,叫澜儿在他几个小哥们面前撑点面子罢了。” 连续过了几天,虽然不再下雪,可是天气越发的冷冽。林青有时一整天不出去,对着窗户发呆,有时一个人大早出去,晚上才回来,有的时候带着澜儿打猎滑冰,王婆也并不管他。 这一日林青又倚在窗口发呆,听外面偶尔响过几声鞭炮声,澜儿在院子门口对外面的小孩在说着什么,小手不停的舞动,王婆一个人屋里屋外的忙活,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屋里渐渐昏暗了起来。 林青慢慢吐了一口气,回头看见桌子上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菜,还有一小壶酒浸在热水中,微微冒着热气,正诧异间,王婆已经领着澜儿进来,笑着道:“赶快吃年夜饭吧,过会儿还要放鞭炮贴春联呢!” 林青呆了片刻,方回过神来,苦笑道:“我竟忘了今天已经是三十了。” 王婆见他面色伤感,正欲劝他,林青却一笑落座道:“这酒是特意给我买的吧?多谢大娘了。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过这么清净的年呢。” 澜儿道:“一会儿就不清净了,会有好多家放鞭炮,很响!” 林青笑笑,倒了一盅酒起身敬道:“大恩不言谢,聊以此酒表我心迹吧!”说罢一饮而尽,又叹道:“只是不知道要麻烦大娘收留我到几时。” 王婆道:“天南地北能有此一聚,可算十分有缘,说这些干什么,你没看澜儿拿你当亲叔叔一样嘛。” 澜儿嚷道:“是啊,阿贵、小二他们都很羡慕我有这么了不起的叔叔呢!” 三人边聊边吃,一顿饭下来,外面已经漆黑一片,放鞭炮烟花的已经多了起来,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还没等王婆收拾完,澜儿已经一手拉了一个,道:“今天和阿贵他们比赛放鞭炮,你们要去给我助阵!” 王婆和林青相视一笑,随着澜儿步出院外,抬眼望去,由近到远,各个院落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一群同澜儿年纪相仿佛的小孩正在不远处张望,一见澜儿,便向他招手,澜儿便拿着鞭炮跑出院门飞奔过去,同他们说笑个不停,随即放起各自从家中带出来的鞭炮,甚是热闹。 王婆看了一会儿,对林青道:“老婆子精神不好,先回屋去了。你若要休息,便叫澜儿一同回来。” 林青双手背立,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见澜儿和那帮小孩子仰着头,小脸被烟花映的忽明忽暗,俱是一脸兴奋,还不时发出一阵阵欢呼。因自己给澜儿买的烟花较其他人又多又好,澜儿的脸上还带着一股得意之色,显然是在一堆小孩中拔了头筹。 林青抬头看去,远处不时有烟花“嗖”的一声直冲天际,瞬即发出一声爆响,耀出万道金光,又复消失;又有如金蛇一般拖着一条弯曲的尾巴的烟花向上攀爬,慢慢黯淡不见;也有的烟花如同彩色弹子一颗接一颗的在天空闪耀须臾;还有烟花在空中绽放出朵朵颜色各异的大花,然后下坠消失,如同花瓣掉落撒下花雨。 澜儿他们便是为了这一年才得见一次的绚烂欢乐非常,林青看着他们微微发笑,心中想起了王大娘的话:“点着了很好看,砰的一声过后就什么都没了。”暗道:“他们就是为了这些玩意儿乐此不疲,小孩真是容易高兴起来。” 越看着澜儿他们的欢乐,林青心下却越是黯然,再也笑不出来,江湖中事,可不就像一场大烟花吗? 多少人想在江湖中成名,营营苟苟,努力攀爬,有的还默默无闻就死于别人的刀下,有的刚闯出了名气就又被人遗忘,如同大浪淘沙,一代又一代,谁又记得? 江湖之中,无非快意恩仇,自己心心念念要报仇,可那仇家如在眼前,自己当真能“快意”得起来吗? “你可有像这些孩童一样快乐过一时半刻?”他竟是不能回答。 一瞬间,林青觉得身心俱疲,不禁心中长叹一声:“你兀自活了这些年,你追求的不过是一场大烟花罢了!此时不断绝这些名利杀伐,更待何时?”便默默转身,走到那梨树之下,暗道:“梨离谐音,但愿从此能远离纷争,恬淡度日。” 澜儿正玩的高兴,回头却见林青黯然向院中走去,不禁心中道:“青叔一个人回去了,竟是不愿意看这好看的烟花,难道也在想他的爹爹妈妈么?我只知道我想爹爹妈妈的时候,多么好看的烟花也不愿意看,外婆给我很多好吃的我也觉得不香不甜,不如我去陪陪他罢。”又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看地上剩余的烟花,对阿贵等人说道:“你们先放吧。”竟独自离开那群小孩,悄悄的走进院落,见林青半跪在梨树之下,喃喃的自言自语。 澜儿默默走到林青身边,蹲下道:“青叔,你为什么不看烟花了?你在想你的爹爹妈妈吗?” 林青回头,看澜儿满脸对自己担忧之色,轻轻摇了摇头,将身上所配之剑解了下来,慢慢抽出,在剑身上弹了一下,那剑轻轻颤动,如一泓秋水一般,月光映在上面轻轻摇曳。 林青握着剑,对着下面的冻土一阵挖掘,片刻已经刨出了三尺来长的一个大坑,随即将长剑用衣襟细细的擦拭了一番,重新插入剑鞘,放入刚挖的坑内。 澜儿在一旁一直不言不语的看着,终于明白林青要把宝剑埋在树下,急道:“青叔,这把剑你平时一刻也不离手,那天你冻倒在路边,手里还紧紧的握着,怎么反而要埋了它?” 林青回头道:“因为青叔想通了一些事情。”见澜儿皱着眉头,仍是一副困惑的神情,又道:“青叔带着这把剑闯荡江湖,杀了很多人。现在青叔不想再杀人了,所以要把这把剑埋起来。” 澜儿道:“青叔杀的肯定都是坏人了。” 林青呆了一下,摇头道:“有好人,也有坏人。有的人其实很好,很正直,可是他唯独对自己不好,自己手里有剑,便将他杀了。” 澜儿似懂非懂的道:“就像村里的教书先生吗?人人都说他好,可是他总打我的手板儿。” 林青见澜儿理解的完全不对,道:“先生打你是为了你好,要让你读书用功。青叔说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澜儿答了一声“哦”就不再吱声,心中仍是不解:“为什么对自己不好的人就要杀了?这件事恐怕我长大了也还是不明白。” 林青想到澜儿发问自己竟解释不清,兀自将杀伐之事都推在手中这把剑上,不禁哑然失笑,只对着剑暗暗祈祷希望自己不会再有重新握此剑的一天。想到这里,他又从腰间解开一个皮袋,这是他当日逃亡之时随身所带的珠宝银票,此刻他看也没看便丢弃坑中。 林青又思忖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样不大的物事,凝视了半晌,轻轻用拇指摩挲着那样物事,澜儿凑上前去,奇道:“啊,这个绿牌子我见过,亏得它才救了青叔呢!” 澜儿便将当日那玉牌从林青怀里掉出又被他放回怀中,才得以发现林青尚未冻死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林青听罢心下凄然,颤声道:“这是我林家祖传的物件,也许是先祖有灵,才借此玉牌保佑我当日被你们所救。” 澜儿见林青眼中泪光荧然,慢慢将玉牌放入坑中,忽又从坑中拿出,如此反复了几次,显见是非常爱惜,最后却还是放入深坑,用手掩埋起来。 澜儿心中道:“这绿牌子既是青叔的祖先传下来,必然是青叔的爹爹妈妈交给他的,难怪青叔如此不舍。”想到这里,一双小手也是帮着将旁边的土推入坑中,埋毕,只见林龙青挥袖一拂,竟卷起旁边的雪,洒落在上面。 澜儿见这树下和其他地方的雪地不无两样,丝毫没有挖掘过又掩埋的痕迹,便知道林青不欲他人知晓,又觉得青叔今晚拿他当成大人一般共同埋了“宝贝”,仿佛二人有了共同的秘密一般,心中有些甜丝丝的,又有些骄傲。 此时已经深夜,那些放炮的小孩早已散去,四周也安静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火味道,更显得这村庄一片萧索。 澜儿正欲起来,却觉得腿脚一阵发麻,向后坐倒,原来蹲的太久,夜里又寒冷,有些冻僵了。 第四回 青丝红颜 林青见状,忙将澜儿一把抱起,道:“站在雪地里那么久,鞋子都湿了,腿怎么受得了?青叔抱你进屋!” 林青一掀门帘进得屋去,见王婆仍借着昏暗的灯光在缝缝补补,便将澜儿放在炕上道:“大娘怎么还不休息?” 王婆见他进来,露出笑容,道:“前几天你将打的猎物剥皮时我剪下了一些不能卖的边边角角,给你凑了一件坎肩,不嫌弃的话就试试看可合身?”说着从翻出了一件毛坎肩,毛色繁杂不齐,一看就是各种猎物的毛皮拼凑而成,但针脚绵密,显然在做工上花了大工夫。 林青默默接过,披在身上,却是无一处不贴身,无一处不合适,他天涯沦落,却不想王婆不计较当日持剑胁迫澜儿之事,这些天来反而对自己倍加关怀,顿觉心中一暖,再看澜儿身上,穿的棉衣已经打满了补丁,道:“大娘……我不怕冷,倒是澜儿还穿着破棉袄,还是给澜儿穿吧。” 王婆一笑道:“这是特意给你做的,澜儿哪穿得下这么大的衣服!自澜儿父母去了,我又是一年不如一年,没少让澜儿遭罪,这几日有了你帮衬,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还怕以后没有衣服穿吗?” 林青道:“这点小事怎能与您救我一命相比……” 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向王婆正色道:“如大娘信得过我,开了春就不要让澜儿去村塾了,我粗通文史,也能教他一教,平日还可指点他一些防身之道。” 这在武林中无异于表示要收澜儿为徒,他少年成名,十余年来在江湖中一直威名不减,当日虽有不少人登门拜师,但自己觉得仍在壮年,始终不愿意过早收徒传授衣钵,有时略微指点一二便已经让人感谢不已。 他只道王婆必定十分欢喜,却见王婆一双浑浊的眸子在灯光下忽明忽暗,透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缓缓道:“我知你武功高强,如此就多多劳烦你了,只有一点,我需事先讲明,我让澜儿去念村塾,原就没有让他求取功名富贵之意。读书但求明理通事,练武只愿强身健体,不求天下扬名。因此你既愿意教他,望你多多教他为人之本,若他本性顽劣,不喜读书练武,就听之任之,不必诱之以功名利禄。” 林青心中惊道:“别人家送孩子读书,莫不是一一叮嘱,勤奋读书,入官为仕,正如我们武林中人少年苦练,不过是求一夕成名,这王大娘却将世情看的如此通透。”又想到初获救当日王婆念的偈子和教澜儿的话,俱有深意,实在不像村野间的粗鄙妇人。抬眼看去,却见王婆佝偻着身子,灯光下映着她面容苍老,双手皴裂,是再寻常不过的老妪罢了。 见王婆一双眼睛仍望着自己等着回话,林青走到炕边,拿了一床小垫子盖在已经累得睡着了的澜儿身上,轻声道:“大娘放心,我自己就是从名利是非颇多的江湖中来,深知其中苦楚,又岂会再教澜儿去趟这混水。” 王婆方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请跟我来。”说罢走至自己屋内,林青不明就里的跟在后面。 王婆平日休息的房间他不常进去,此刻细细打量,见与自己屋中也并无二致,只是北面的一面墙都被一幅大布盖上,并不知里面所藏何物。 王婆走过去轻轻从一边慢慢掀起,林青才看清乃是一排柜子码在那里,仿佛一堵墙一般,王婆道:“你过来看看便知。” 林青将柜门拉开,一股潮湿的墨气和纸张的气息迎面扑来,原来柜中所放俱是一排一排的各类书籍,见那横隔之上好像用漆涂了字一般,仔细一看,方看清上面写着“史书”、“兵法”、“医药”、“诗赋”等名目,竟是种类繁杂,各个方面均有涉猎,其中很多珍本书籍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心中不胜讶异,回头道:“这是……” 王婆道:“这是我女婿留下来的,他酷爱读书,平日收集就各种书籍,你既然要教澜儿,就从这里挑选着教他吧。”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王婆方将澜儿喊醒,带回自己屋中,各自休息,林青夜半难眠,细细思索,觉得王婆一家有着说不出的怪异,自己原想澜儿的父亲不过是普通农夫,现在看来,单就他收藏的这些书籍,已非常人,可惜早早去世,自己无缘得见。 寒冬将去,春雪消融,自听外婆说以后由青叔教自己后,澜儿高兴不已,常念着林青带他打猎之时的英姿,浑身都是劲头。 林青教授得法,加上澜儿本就聪颖,渐渐读书入门,不像以前在村塾时那般贪玩,对比同龄的孩子已是成熟稳重了许多。 如何教授他内功心法却着实令林青踌躇犹豫了许久,需知内功的修行,并不宜太小就开始,只因内功练习之时,情绪波动俱都对心脉有所影响,一来少年时容易大悲大喜,二来经脉本未完全成型,承受能力尚弱,一旦修行时受到外界影响,太容易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而今看澜儿已经稍稍懂得控制情绪,行动举止也稳重不少,才慎而又慎的决定教他。 林青武学药理积累颇广,深知人的经脉各不相同,各有适合的内功心法,然而武林中人多数不了解自身条件,盲目的修行,穷其一生也只是事倍功半,终究无法跻身一流高手之列,还需看看澜儿自身的经脉如何,挑选一种适合的内功才能大有裨益。 澜儿见林青叫他,却并不知道为了何事,只见青叔右手中指和食指搭在自己腕上,心中奇道:“镇上的郎中就是这样给人看病的,青叔要给我看病吗?可是我并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林青把着脉,却越来越心惊,脸上阴晴不定,最后放开澜儿的手只是沉默不语。澜儿见他脸色骇人,小心翼翼道:“青叔,我生病了吗?” 林青回过神来,脸色略微和缓道:“澜儿,可有人教过你气息在身体里游走的招术吗?” 澜儿纳罕道:“什么气息,是呼气吸气吗?”接着连连呼吸了几下。 林青道:“不是这样,像流水一样,在你的身体里沿着一定的线路走,最后又回到某个地方。” 澜儿摇摇头道:“感觉不到啊!我是不是生病了?” 林青见他神色郑重,不似骗人,拍拍他的头笑道:“澜儿好的很,没有生病,去玩吧。” 见澜儿走远,林青方皱起眉头,心中惊疑之至。 刚才为澜儿把脉,他只觉得经脉之中有一股内息在澜儿周身游走,虽然微弱,但是已经成型。他刚用极小的内力稍微试探了一下,刚截住这游走的内息便被弹开。 能使气息在周身自由运转如常,也需得三、五年功夫,但若真有这几年功夫,内息便不会如此微弱才对! 更令林青不解的是,虽自己只修行林家祖传的内功乾元劲,但对其他门派的吐纳之法大体都有所了解,这澜儿身上之气息,竟和任何一家都无相似之处! 想到澜儿本性淳朴,并不会骗自己,但若无人教授,他体内的这股内力又从何而来? 林青不知道这股内力的修行路数,而看情况这内息对其他的内力甚是排斥,恐怕澜儿此生都无法练习其他内功了,如果教授他强练其他心法,反而对他有害无益,转念又想,若不求武功登峰造极,这内力存留体内倒也并无坏处。 然而林青心中早已把澜儿当作大弟子一般,自然免不了心存一念,希冀澜儿在武功上能青出于蓝,如今被这股不明来源的内功所阻,始终放心不下。 见到王婆,他总想开口询问,又怕她为外孙担心,况且她对澜儿是否练武本就不太放在心上,于是每次都生生的把疑问又压在心里。只得将澜儿父亲所留的医药书籍尽数搬至自己房中,埋头钻研,是否有解决之法。 岁月无情,转眼林青已在这异地他乡呆了三年有余,一年前他体内的毒便被清除殆尽,自己的内息更上了一层。 平日看那些医药典籍,又有澜儿时时陪伴,倒也不觉光阴难熬。看着又是一树梨花开放,林青不禁放下书本,怔怔望着梨树出神。 澜儿知他又起了思乡之意,这一年来不时发呆,外婆说他虽有仇家,但是想念故乡的念头不是想断就断的,也劝过青叔几次,让他回家看看,只是他执意不肯。 见林青发呆,澜儿并不打扰,坐在一旁自己读书,偶一抬眼,却发现一根白发在林青的头发中时隐时现,便道:“青叔,你有一根白头发,我给你拔下来。”说着跑到林青身边,找出了那根白发轻轻一拽拔了出来。 林青用指拈住那根白发,对着阳光凝视片刻,一笑,用笔浓浓沾了墨,在纸上写道:“世间公正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澜儿道:“这个我明白,意思是说,这世上最公正的事情是白发,不论富贵贫穷,最后都会长出白头发,这里说是白发,其实就是说人都会老的,对吗?” 林青点点头道:“说得不错,我们都会老的,澜儿也会老。” 澜儿道:“会变的像村里李爷爷那样老么?他是我见过年纪最大的人啦!前朝还没灭的时候他就做村长,后来变成了本朝,又做了本朝的村长,现在说是改了大周,他又变成了大周的村长。” 林青抓了一把粟米,道:“虽然改朝换代,老百姓却还是一样,被苛捐杂税所逼,大多过着穷苦日子。”说罢将粟米撒在地上。 前年冬天猎得的那只野鸡被当作家鸡一样喂养,加上翅膀折断,每日不甚活动,因此一年多过去,养的甚是肥胖。 澜儿听了林青教他的诗经,便给这野鸡起了个名字叫“雎鸠”,“雎鸠”见地上有人撒了粟米,慢吞吞一摇一晃的到处走着啄食。 澜儿便蹲下逗着它道:“雎鸠啊雎鸠,你要再这么胖下去,我们就把你煮了吃。喂,你这么胖,恐怕黄鼠狼想来偷鸡,都叼不动你走呢。青叔,你说是吗?” 却觉得院中早没了声响,青叔也并未答话,澜儿正欲回头,却听见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道:“你叫这只野鸡‘雎鸠’吗?唉,你这么大的小孩,也知道美丽的姑娘,小伙子要对她朝思暮想吗?” 澜儿直起身来回头看去,却见那梨花树下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美妇人,面胜梨花,发如墨染,一身素袍,亭亭而立。 那妇人只瞟了一眼澜儿,便直直的向林青望去,脸上忽悲忽喜,变幻不定,片刻才向前半步道:“青哥。” 林青却面色苍白,嘴唇不停的抖动,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来:“你毕竟还是找到这里来啦。” 澜儿见林青举止异样,虽然那女子叫他“青哥”,他却并没有兄妹相逢的欢喜之意,神情反倒甚是凄凉,心中十分纳罕。 那妇人看着林青,见他面目沧桑,头发和胡须都是草草修剪,身上的棉袍虽然干净,但几处都打着补丁,外面的皮坎肩也是拼拼凑凑,与普通的东北农家汉子并无二致。只是目光温润,并透着一股凄凉之意,与当年那意气风发的犀利目光大大不同。 那妇人垂低眼帘,几颗泪珠簌簌滴落地上,道:“青哥,见你这副模样,妹子我着实难过的紧。”说罢,朝院门外使了个眼色。 片刻,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捧着一套价值不菲的绸缎棉衣走到林青面前道:“请帮主更衣。” 林青凝视那胡须汉子片刻,苦笑道:“好,好,你也来了。这又何苦?我虽然穿的是破衣服,可是比那些绫罗绸缎舒服过几百倍、几千倍;虽然吃糠咽菜,但是再也不用担心有人趁你吃饭的时候杀过来。” 第五回 捺袖梨泪盈 胡须汉子脸上顿时又红又白,刚想反驳,却仍是低下头,默不作声。 那妇人缓缓走上前来,道:“青哥何必跟他过不去,还是妹子替青哥换上吧,想来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林青闻听此言,眼圈红了一下,心中已是百感交集,叹道:“即如此,那就随便吧。” 那妇人轻轻将袖子挽起,露出两只白玉般的手,将林青身上的那件皮坎肩和破棉布袍子脱掉,轻轻叠好,交与澜儿道:“你是叫澜儿吧,这些东西你的青叔是再也不用穿了,你收好吧。”澜儿此刻是如坠云里雾里,茫然的看看林青,又看看那妇人,只是怔怔的接过袍子动也不动。 那妇人眼中泪光荧荧,回头拿起胡须汉子手中的衣服,轻轻抖了抖,披在了林青的身上,那衣服裁减甚是合体,面料映着阳光闪着暗金色的光芒,领子周围一溜泛着乌光的貂皮,腰间则是一圈金红色的丝绦,挂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 林青迎风而立,澜儿心道:“青叔只跟我们说他是江湖中人,却想不到他竟是一帮之主,地位如此尊崇,换下了破旧的衣服,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澜儿在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这背影异常高大威猛,气势逼人,却又有着一种苍凉味道。 那妇人缓缓回身走到树下,双拳紧握,两肩抖了一阵,似是想到了极为悲怨之事,沉声道:“青哥,我今天既和各位堂主找到了这里,无论如何也要让你有个交待,你是自己把东西交出来呢,还是跟我比试一番?” 林青摇摇头道:“林家历代先祖留下家法不准同门相残,我决不会和你动手。” 那妇人恨恨道:“为了他,我可是什么都不顾了,你放心吧,我不会用本门的一招一式跟你动手——自从他出事那天,我就不再当自己是匡义帮的人啦。”说罢,“铮”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剑来,直指林青,怒道:“你的剑呢,拔出来!” 澜儿在旁边仿佛看呆了一般,听到“铮”的一声才回过神来,跑到林青前面横张双臂,大声喊道:“你不是青叔的妹子!你是坏人!”那妇人呆了一呆,仍是看着林青,并不答话。 林青叹口气道:“澜儿,你过来吧,她,她正是我的亲妹子……” 那妇人正是林青的妹子林红枫,听到“亲妹子”这三个字,浑身一震,手中的剑不禁慢慢放低,抬头看了看一树的梨花,眼光温柔起来,嘴角也露出了笑意,轻声道:“青哥,你看这花开的多好。” 林青道:“不错,花开时,我每天都看着这些花,花开花落,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啦。你在想家中后园的那棵玉兰树罢?” 林红枫略微颔首,只是瞧着这树怔怔出神,道:“你还能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爹爹教你练林家的武功,却只教我一些微不足道的防身功夫,我偏偏要在旁边看,缠着爹爹也教我。平日那么疼爱我的爹爹却怒了起来,道:‘你始终是别人家的人,岂能教你祖传的武功?’我气的在玉兰树下大哭了一场,不明白我也是爹爹的孩子,怎么变成了别人家的人?” 林青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提它作甚?” 林红枫似乎没有听见,仍幽幽的道:“后来你偷偷的跑来找我,教我练功,爹爹白天教了你,你晚上就教给我,唉,可是我始终太笨,不适合练武,经常是你头一天教的第二天我就怎么都不记得了,比划的完全不对路,还割伤了自己的手。我一个人在玉兰树下悄悄的哭,你走过来,帮我包扎了伤口,跟我说:‘练功不会,又有什么打紧?女孩儿家要是动这些粗鲁的兵器可就不好看啦’,你拍着胸脯说保护女孩儿、跟别人打架都是你的事情,我只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就好。后来,你爬到树上摘玉兰花给我戴,还摔了下来,疼的直掉眼泪,可是我却被你龇牙咧嘴的怪样子逗笑了。”提起往事,林红枫嘴角不禁牵动了一下,仿佛被当年的趣事逗笑般,但随即眼中却涌出更多的泪珠来。 林青道:“那时你才九岁。” 林红枫接着说道:“后来我们慢慢的都长大了,虽然你不再偷偷教我练功,也不常常陪我在花园玩,但是你每次出去游历都会带好看的好玩的给我,你每次为帮中立了什么大功,又打败了哪个武林中的高手,我都牢牢记着,比什么都高兴。爹爹把帮中很多大事交给你打理,你在江湖中名气越来越大,人人提起你都要竖起大拇指称你一声‘少年英雄’,我听在耳里,别提有多么骄傲。” 林红枫攀下一枝梨花,却并不观赏,只是捏在手中慢慢的揉扯着花瓣,道:“后来你要娶亲了,新娘子你见都没见过,我才知道,那些说书先生提到什么和亲啊出塞啊,不止是发生在皇家,江湖中也是一样的,爹爹给你定的亲事,不过是为了拉拢嫂嫂家的势力,因为爹爹和妈妈的亲事也是当年我们的爷爷给他定的,所以他自然认为,你日后要做下一代的帮主,便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即使有牺牲,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到这里她手中的梨花已经全然被她扯碎,林青神色黯然道:“你何苦糟践这无辜的梨花。” 林红枫并不答话,全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出神道:“那时你整天闷闷不乐,更加把心思都放在帮中事业上。我可怜你,更可怜嫂嫂,但是我内心深处其实是最可怜自己的,想到自己也终究会有一天要被爹爹作为扩充帮派的棋子,和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从此一起生活,而那人也许就像哥哥对待嫂嫂一样,我受不了……你看到我整天惴惴不安无精打采的样子,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抱着你大哭了一场,你才明白我心里是多么害怕,你摸着我的头道:‘你是我最心疼的妹子,一切都放在我身上。’” 林青仿佛惊觉道那妇人接下来要说的话,猛的上前一步,道:“别再往下说了,尽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作甚?” 林红枫看了看林青,凄然道:“怎么青哥觉得这些都是乱七八糟不值一提的事情吗?你妹子如今就指着这些总也忘不掉的事情过活呢。”她又自顾自的说道:“后来有一天晚上,你把我带出门去,介绍了你的朋友给我认识,他并不说自己姓甚名谁,只是看着我,他剑眉入鬓,眼睛亮亮的,一笑起来露出月牙似的牙齿,笑的我心里怦怦的乱跳,就像在打鼓一样。” 林青听到这里恨恨道:“他不是我朋友!” 林红枫瞟了一眼林青,道:“我们慢慢熟识了……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来历,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欢上他了,可是却反而不安起来,不知道他怎么看我,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我是他遇到的最美丽最善良的姑娘,他很喜欢我的时候,我才偷偷的笑着哭了。” 林红枫说到此处,眼中涌出泪花,嘴角却挂着笑,一双眸子晶莹闪亮,脸上也焕发着少女般的光泽,“爹爹要和玉剑门联姻,把我嫁过去,我不愿意,每天都哭闹不休,不肯吃饭,你却一直不露面,我恨你对我空许承诺,也恨你介绍他给我认识,可是终究吉日到了,我还是要穿上嫁衣,你突然来到我面前,捏了捏我的手道:‘傻妹子,嫁过去就知道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迷迷糊糊就上了花轿,入了洞房,还一个人在盖头下面不停的哭,直到盖头被掀开我才知道,原来你介绍给我的那个朋友,我喜欢的人,就是玉剑门的三公子、我的丈夫。” 她神情突然变得娇羞起来,低声道:“他一掀盖头,看到我连哭带笑,刮着我的鼻子笑着说:‘莫非我娶回来一个疯丫头吗?又哭又笑的。’原来你们都早已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那一刻我真是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有个最爱我的丈夫,还有个最疼我的哥哥……” 林红枫娓娓追忆往事,声音温柔,表情如同回忆着最美好的事情,澜儿听着,只觉得鼻子发酸,向旁边看去,那胡须汉子也是眼眶微红,低首不语。 林青却紧握了手,咬牙道:“我只恨当年认人不清,把你错许了他,没想到他狼子野心,处心积虑要夺帮中大权,将匡义帮大好基业毁于一旦!”他扫视一圈,蔑笑道:“我那好妹夫既有害我之心,为何反而不敢露面,难道怕了不成,抑或是自己也知道做了亏心之事?” 林红枫叹了口气,道:“青哥,你不用和我装糊涂,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么?是谁在他前心打了一掌?又是谁派人在他药中下毒?他,他早就撇下我们娘儿俩去啦!” 林家先祖创立匡义帮,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最初的目的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在小地方匡扶正义,江湖之中各大门派明争暗斗,小帮派如雨后春笋一般,一时风光,最后基本都被兼并。匡义帮风雨飘摇的传了两代,门庭冷落,几乎撑不下去,那代的帮主叫林善益,看到江湖之中权势之争丝毫不比官场厉害,做就要做武林数一数二的门派,否则始终没有出路。他虽然武功平平,但却颇有头脑,驱散了本来就没有几个的门人,自己改武从商,跑南闯北,也是机缘如此,竟然给他攒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两个儿子一个送到少林拜师,一个送到蜀山学艺,虽然法不轻传,可是禁不住钱可通神,一路的金子捅上去,把两个当时顶尖门派的掌门人和各大长老护法捅的眉开眼笑。 这两个儿子学成归家,便重振了匡义帮,那长子的后代中又偏偏出了一个学武的奇才名曰林东扬,根据祖辈所授的少林、蜀山的内功根基创了一套自己的心法和武功招式,那内功心法就是林青当日试探澜儿经脉的乾元劲,虽秘而不宣仅在父子之间相传,但渐渐传到江湖中去,送了林东扬一个绰号“乾元无痕手”,这林东扬便是林青的曾祖父了。 几经扩充经营,到了林青父亲林震飞这辈,竟成为江湖第一大帮,风头甚健,林震飞又会做人,每年定要派林青备上金珠银箔等厚礼,上山拜望两派的前辈,说是感念两派对林家先祖之恩,其实一来是提前为了林青拉拢人缘,二来两派收了厚礼总不好意思让林青空手而回,总要让下辈的弟子与林青比试比试,名为切磋,其实就是指点,因此林青少年时武功便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越年纪大了历练越丰富,武功也越发高深。 林震飞为了扩充势力,先是让林青迎娶了沧浪帮的长女,然后又让林红枫与玉剑门的三公子曹书剑联姻,当时这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事。曹书剑与林青交好在先,有些事情和决策他经常帮忙参详,林红枫又不太习惯在玉剑门生活,且曹书剑自知行三,与掌门之位无缘,因此二人一个月倒有二十天要回匡义帮,后来就干脆住在了帮中。曹书剑与林青两个是少年相知,此番联手,自然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自他到匡义帮以来,倒是兢兢业业,为帮中出了不少力,等到林震飞去世,林青接匡义帮帮主之位时,曹书剑已然是帮中总管,一直与林青如同亲手足兄弟一般。 三年前,匡义帮突发大变,林青重掌打伤曹书剑在先,当晚曹书剑就被人在药中下毒而死,众人心中皆有些疑虑是林青指使人所为,林红枫率帮众哗变,誓要为夫报仇。江湖中则都道曹总管功高盖主,林帮主早已对他心生嫌忌,对他下手只不过是早晚之事而已,然当日之事并无人亲见,匡义帮大变也成了一段迷案。 林青此刻听闻曹书剑被人在药中下毒毒发而死,一怔道:“原来……他竟已死了。”瞬即大笑道:“哈哈哈哈,我心中只恨当日一念之仁,没有一掌拍死他!如今心愿已了,更有何撼?” 第六回 旧日恩怨旧时恨 林红枫自嫁给曹书剑以来,江湖上无不称羡二人为神仙眷侣,夫妻极是恩爱,此时听闻林青此言心中大怒,厉声道:“不料你如此心狠手辣,见他撞破了你的图谋,便要杀人灭口。明明是你先重手伤他在先,又趁他服药疗伤之际指使人下毒害他,还狡辩什么?” 林青仍是大笑不已,笑毕正色道:“撞破了我的图谋?这话从何说起,想我十二岁初入江湖,十六岁在白云观天下英雄会中名震天下,力挫十余名同辈高手,虽并不自认是什么大仁大义的侠义之辈,错杀好人的事情也做过,但从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未曾推诿抵赖过。我容不下曹书剑是真,打了他一掌也是真,毒可不是我下的。恐怕有所图谋的人不是我,而是我那好妹夫吧? 林红枫面露失望之色,沉声道:“青哥,我真没想到你会反过来诬赖一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可笑我还念着一片兄妹之情……”说罢慢慢从衣袖中掏出一物递到林龙青面前,悲愤道:“你可认得这个么?” 林青面露不解之色,伸手接过细细看去,却是一封拼凑的破破烂烂的信笺,上面的字迹一勾一划俱是苍劲有力,正是自己的笔体,心中一震,半晌方道:“这……不是我写的。”声音却极为低沉。 林红枫凄然道:“青哥,你承不承认也好,你的字我从小看到大,难道还会认错?书剑冒死将这封书信盗来,只可惜已经被你的掌力震碎。”林红枫抬眼望向林青,双目泪光萦然,喊道:“青哥,匡义帮众兄弟敬重的帮主竟是朝廷的鹰犬;我这辈子最敬爱的兄长因为自己与朝廷勾结的奸谋被妹夫撞破,便下毒手杀了他!你可知我和众位弟兄将这残留的碎片拼起来以后心中是何等感受么?” 此时林青心中一片混乱,见这书信用碎片勉强拼起,上面还有斑斑血迹,真真叫人百口莫辩,却听那汉子在旁边闷声说道:“曹夫人,那封书信已然残缺,不可贸然认定帮主勾结朝廷……” 林红枫怒道:“难道上面御寇司的大印也是假的么?人是因他而死,还狡辩什么真的假的?他这一套休想瞒我!”说罢连人带剑一团白影向林青冲去,林青却并不躲闪,院门外一声“且慢动手”两个人影飞身而入,却只听“噗”的一声,剑已穿透林青右胸! 林青怔怔望着刺入自己胸口的剑尖,嘴唇微微颤动,脸上悲伤远远多于愤怒,又有着一丝不解,片刻,这不解也变成了了然之色,抬起头来,竟笑道:“妹子……你真的向我出剑……” 那二人拦阻不及,呆在当场,片刻其中一白面微须的中年文士方跺脚向胡须汉子斥道:“秦大哥你为何不阻拦夫人?” 那胡须汉子被这变故惊的说不出话来,支吾了半天方讷讷道:“方堂主,夫人动手太快,我又实在没想到帮主丝毫不予躲避,否则以帮主的武功……” 另一左颊划有刀伤的老者不耐烦道:“算了,你别解释了!”回头向门外喊道:“烦请成大夫进来一下,帮主这下恐怕伤的不轻!” 须臾一老者佝偻着身子进来,面色蜡黄,愁容满面,却是匡义帮几代的元老、人称“生死神算子”的成大夫。这胡须汉子正是匡义帮右护法秦天雄,那刀疤老者便是左护法张连涛,那中年文士则是匡义帮总堂堂主方铮。 林青见此院中这几个昔日手下,微嘲道:“原来你们都来了,张护法,秦护法,方堂主,当初若非有高人预先示警让我绕道而行,恐怕我早已经中了你们在泗州山道的伏击,焉还有命在?”说到此他话语中略现悲凉之意道:“昔日同帮兄弟不远千里追杀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子也要取我性命,人生至此,我真不知应如何自处!”眼睛又温和的看着林红枫道:“这一招是‘玉石俱焚’罢,妹子居然将玉剑门的玉字十三式练全了,恭喜你啦!”说罢用两根手指夹住剑锋轻轻往外一递,林红枫竟是不能抗拒,慢慢长剑挪出林青体外,一股红流喷涌而出,林青仿佛没事一般笑道:“刚才刺歪了,今次再刺,可不能刺歪了,而且,也不必用那种两败俱伤的招式了,一招‘玉山倾倒’足矣。” 林红枫心内却不停的思忖:“他为何不躲,难道书剑真的不是他派人害死的?”心中又道:“哥哥自出江湖,老成深算,这次却先诱我刺伤他,只待我自己心内有愧,一旦念及兄妹之情便不再下手。哼,世上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脸上愧疚之意与狠绝之色交替再三,方道:“休要假惺惺的收买人心,看剑!”却仍是一招“玉石俱焚”。 林青见林红枫又是一招“玉石俱焚”,心道:“妹子仍用这式剑法,想必恨我到了极点”,暗叹了一声罢,仍是不加躲避,眼中露出浓浓的悲色。 却听“叮”的一声,见那中年文士用折扇招架住林红枫的长剑,急道:“夫人且慢动手,昔日众兄弟在曹总管灵前,立誓要追回帮主将当日之事问个明白,曹总管虽临死留下血书,但那书信的内容已然看不完全,若是今日冤枉了帮主,亲者痛仇者快,日后岂不是要大大的后悔?” 却见林红枫“铛”的一下将扇子格开,道:“让开,否则连你也杀了!”说罢连连出招,后势汹涌,林青深知此招乃是两败俱伤的狠招,若遇抵挡招架则后势连绵不绝,剑势犀利狠毒只求杀敌,自身反而是破绽百出空门大现,对方无可招架只能反攻其破绽,两两相斗直至同归于尽,方堂主此刻已经左支右绌,但以他的功力必然已经全部洞悉林红枫破绽所在,等无法招架之时必然反击,恐怕那时林红枫自己反而要受到重创。 林青见林红枫双目微红,一招狠似一招,暗道“不好”,抢上前去一掌将那文士推开,另一手迅即擒住林红枫握剑之手,清啸一声飞身而起,林红枫在空中兀自挣扎不已,怎奈脉门被林青擒住,任凭林青顺着剑势连连舞动,一树梨花被剑气震的如同落雪,方将后劲尽行卸去。林青飞身而落,将林红枫轻轻放下,依旧走回到澜儿身边席地而坐。只是右胸本已遭受剑伤,刚才的举动又让鲜血大股涌出,林青的面色更为苍白。 此时院门外已是一片喧哗,旁边立的几人俱是眉头紧皱,那中年文士心中暗道:“外人看到必然以为帮主救了我,其实他是怕我伤了他的妹子。唉,既如此,帮主为何当日对曹总管下手?成大夫曾细细查看,言道帮主那一掌并非曹总管致命之伤,显见帮主若要杀他,只管使出十成功力便是,何必还要下毒?中间总归是事有蹊跷,我们却不得而知。” 林红枫此刻面色越发阴郁,厉声道:“方堂主刚才为何拦我?”又转头恨恨的盯着另外几人道:“三年前剑哥灵前,你们帮中一干人等都信誓旦旦要替他报仇,为何今日阻拦?” 秦天雄是个直性汉子,此刻已经双目含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帮主,曹夫人,你们本是嫡亲兄妹,为何要斗个你死我活!帮主,他们都说你下毒害了曹公子,我从来没相信过。现今帮中各堂堂主都在院外,只求你告诉大家伙儿,三年前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曹公子既然不是帮主所杀,却为何要连夜逃出匡义帮?” 林青的前胸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气息有些散乱,听秦天雄把话说完,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嗤笑了一声仰天道:“好笑,问我为何连夜出逃?我若是不走,恐怕在帮中就已经没有命在,焉能在此和你们这些‘好兄弟’相聚?却不知是谁暗中下毒去了我七八成功力,再来围追拦截,怕此举不够凑效,还在水榭之内狙击于我,最后追的我竟是喘息之机都没有。好容易逃出帮去,却不料你们竟然沿路设伏,也是我命不该绝,屡屡得一神秘高人示警才侥幸脱困。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有的是我父在时的老前辈,有的是与我披肝沥胆的兄弟,下手之时可念过什么旧情?即便我只剩下两成功力,不忍心匡义帮内自相残杀,每每不想反击倒把自己避入绝境,身负重伤逃往这极北之地,若非恩人一家,鼎鼎大名的匡义帮帮主便成了一具路边无人知晓的冻殍!” 此一番话说的院内外众堂主也安静起来,那中年文士心中道:“我说为何当日帮主并不反击,原来是中了毒内力失却了七八分,帮主素来小心谨慎,恐怕这毒倒和曹夫人要有七八成干系。” 林红枫见帮中倒有大部分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有怀疑之意,大怒道:“说什么中毒,明明是你心中有愧不敢回手,你们怎可听他胡言乱语?” 林青听他妹子此言,目光一黯,微不可闻的轻轻喟叹了一下,心道:“唉,下毒的事情妹子也未必会知道,我又何必当着这么多人和她互相攀来咬去,好叫众人耻笑。”念罢抬起头来,并不看林红枫,只是将帮中各头脑一一扫视而过,目光停留在方铮身上道:“方堂主,江湖人人都称你一声‘孝铁扇’,因你待母至孝,六年前你母病危,急需一颗千年老参,帮中并无收藏,这罕有之物寻常药铺也不得而见,那时你还要守候塌前,曹书剑千里奔波宫中盗参,二日二夜方快马奔返救你母一命。” 林青又转头向张护法道:“你年过半百,经脉和内功路数早已成型,偶得一秘籍《铁伽功》,偏要强练以至走火入魔,每日四肢经脉疼痛异常,需有人舍得自身功力为你疏理经脉,曹书剑自愿替你调理经脉,事后他言道损伤了自己一成功力,是也不是?” “秦护法,人无完人,我爹看你虽然性情暴烈但为人老实,因此帮中涉及现银之事都交给你打理,却不料你为人嗜好豪赌,在快意楼输了七十三万两银子,你不但自身输的精光,还挪了帮中五十万两现银!事后你自知无法弥补,欲自杀谢罪,结果曹书剑救了你,替你把这窟窿堵上,你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无一不在我眼中,庆幸的是你自断小指再不赌博,我爹赞你品性坚定,否则焉能再用你!” 秦天雄听到此处,一张脸通红道:“我没想瞒你们,只是没脸跟帮主说,帮主也不必因此误会曹公子,他是用自己的银子帮我顶的,并非在帮中的帐面上作假,这点千真万确!” 林青垂下眼帘,气喘道:“别的我不想一一说过,匡义帮总堂下属二十四个分堂,遍及各地,竟没有一个堂主不曾受过曹书剑的大恩大德,哪怕小至各个堂下的小头目也都没少受他的小恩小惠。他如此处心积虑的结交帮中上上下下,对这个称兄道弟,对那个呼朋唤友,却不料自己死后方才得到你们的报答!” 林青又转向林红枫道:“妹子,那曹书剑一直对匡义帮大权心怀叵测,死则死已,你是我的亲妹子,这三十来年,我哪一件事没有为你着想?可是你只嫁了曹书剑十年多,便帮着一个外人苦苦相逼至此?” 林红枫垂下了手,抬头望天喃喃道:“青哥,书剑并非入赘我家,但却在我家住了近十年,这十年时间匡义帮的帮众增加多少,分堂增加多少,在江湖中的威望增加多少,这些你心里都是知道的了?说是书剑有意夺你的位子,你可亲眼见了?即便像你所说,他刻意拉拢帮中各堂主,也罪不致死,你为什么不能看在他是你妹子的丈夫份上饶他一饶?青哥,若是你嫌书剑搅了你这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的好梦,只跟妹子我说一声便是,我们自会收拾的干干净净从匡义帮离开,万不想你全不顾江湖道义手足之情!” 第七回 花开叙螟蛉 林青摇了摇头,轻轻靠在澜儿身上道:“我岂是不能容人之辈……我知道他对帮中上上下下有恩,但我并不挑明,因为我知各堂主俱是随我爹和我拼杀江湖的忠义汉子,即便曹书剑对他们有恩,但若让他们叛帮背主,却决不可能,借了他的力量,匡义帮反而更加一体同心,看今日,三年过去,竟无一个堂主弃帮而去,可见他到处笼络人心还是有那么点用。”说罢嘴角微扬,显见得十分自信。 林青话风一转:“曹书剑今日替人还债,明日又送名贵药材或治病疗伤,或增长功力,哪怕我身边的小僮,每月都能得他十几两银子的‘照顾’,他在玉剑门行三,备受排挤,在匡义帮份银也十分有限,你们怎么不想想他的那些银子、药物从哪儿来?”说到此处,林青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他强自提力接道:“三年前那晚之事,源出于此,别的……我一字一句也不会透露的了。他对你们果然是恩重如山,竟能让你们三年前合力追杀于我,这些心机也算没有白费。” 众堂主心中俱道:“帮主对曹公子暗中拉拢人心之事了如指掌,却不加阻拦,反而利用他凝聚帮中人气,心思繁密,实在让人揣摩不透。”他们都指望帮主将当晚之事说个水落石出,不成想林青在关键的地方嘎然而止,俱都满眼不解,却见林青嘴唇紧闭,说什么也不肯出声了。 却听成大夫轻轻咳了一声,道:“当日有人听到曹总管与帮主不知为了何事争吵,后来曹公子便面色雪白捂着胸口回到内宅,结果当晚就中毒亡故,可怜他临终之时话都说不完全,那封信只从怀里掏出了一半儿便……唉,那信瓤已然被你的掌力震的残缺不全,便是你刚才看到的那张纸,上面具体写的什么已然无法得知,只能勉力认出“属下”、“剿灭”等十余个字,还有便是东都御寇司的大印,秦张二位护法,还有几个就近的堂主当时都在场,可怜红枫,见了那字便晕了过去,自己的丈夫刚死在怀中,所有的迹象又都指着自己的亲哥哥,你让她情何以堪?”顿了一下又道:“即便这样,你也不肯透露当晚的情景么?” 方堂主也俯身拜道:“帮主,曹公子对我们有恩不假,即便所受之物有来路不明之嫌,我等也非报曹公子重恩不可,否则枉为人子,但你看各位兄弟可像是重小恩忘大义之人么?当日我们在曹公子灵前也只是立誓要追回帮主问个清楚明白,并未敢妄言追杀帮主……” 话头却被秦天雄接过,愤愤道:“帮主句句指责我们只顾报恩向你下手,天地良心,我发誓,当日和众位兄弟从未想过要追杀帮主,只是想向帮主问问明白,曹总管到底是不是帮主所杀?帮主到底和那封信有何关系?” 张护法则正色道:“说句对不起曹总管的话,弟兄们三年来到处寻找帮主,为曹总管报仇事小,弄清楚帮主是否坏了绿林规矩勾结朝廷、残害武林同道是大!这该受何处罚帮主必然心知肚明,可我们众兄弟始终不愿相信!帮主……这三年匡义帮群龙无首已经是勉力支撑,你若是愿意交出匡义令,夫人掌管帮中事务便是名正言顺,江湖之中也有个交代,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若帮主真是清白无辜,到那时自然原令奉还,我这个帮规护法第一个来向帮主领今日不敬之罪!”说到此又黯然道:“对江湖之中我们只说帮主厌倦了武林纷争要退出江湖,不会泄漏曹总管血书之事,以免匡义帮背上个勾结朝廷的骂名,被武林同道不耻!”说罢双眼已经泛红,强忍着没流下泪来。 林青叹气道:“那封信的确不是我书写,林某做事不至于还如此愚蠢,会留把柄在人手里。我若想夺回书信,就不必掌下留情还要事后下毒,一掌拍死了他直接将书信搜出岂不干脆利落?唉,由你们去想吧。” 院内外中人心中却无不赞同,心道:“帮主这话说的也没错,帮主的武功高出曹总管数倍,直接杀了他也不是难事,更不必费此周折,反倒还留下证据对自己不利。”众堂主心中均觉当日之事过于莽撞,见了那残信便一阵愤慨,不知听了谁呼喝了一声便血冲头顶围追帮主,但也怪帮主为何当日见了我们便急急奔逃,竟使我们始终没有问讯之机。曹总管平日为人处事让大家心悦诚服,并不曾得罪什么人,况且将死之人,所言不应有假,但今日听了帮主之言顿觉其中有什么蹊跷,莫非当日曹公子和大伙一样中了什么圈套?此中情形,帮主不肯细说,当真令人费解,扑朔迷离。 林红枫怒道:“你们何必求这无情无义之人,他这些说辞只骗得了你们,恼怒书剑撞破了他的秘密,搅了他的美梦是真。你们还不明白么?” 却见林青并不再辩解,转目望向那树梨花,全不相关的说道:“我已经看了这花开花落三次啦……澜儿,青叔恐怕以后不能再教你了。”澜儿自林青被刺伤眼泪就没有断过,听林青这么说,哭着茫然点点头,又猛的使劲摇头,哭的声音越发大了。 林红枫见林青竟是十分强硬,既不承认曹书剑是他所杀,也不肯承认那封信是他书写,更不肯交出“匡义令”,各堂主反而被林青一通言语说的都是犹疑不定,面有愧色,心中恼怒之至,心道:“原来他便是拼着一死,宁肯匡义帮倒了散了,也不愿意掌门之位落入姓曹的手中,你既害死了书剑,我今日偏要这匡义帮落在书剑的女儿手里。”想到此,便缓步走出院门,少时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 那女孩儿年纪大约八、九岁,头两侧各梳了一个小髻,用金环束住,一身白貂皮的袍子,头上一圈白貂皮的抹额,中间一粒灿灿发光的红色宝石,更是衬的她一张小脸粉妆玉琢般可爱,可惜却蒙着一层戾气。 林红枫领着那女孩儿走到林青面前,道:“叫舅舅。”那女孩儿见到林青,眼中却涌出恨意,咬着嘴不肯出声。林青抬眼见那女孩儿,无奈的笑笑:“你连殷殷都带来啦,何苦让小孩子扯上我们之间的恩怨?唉,这孩子却越长越像你小时侯啦。” 林红枫并不答话,转头对各堂堂主道:“匡义帮的各位前辈,红枫本来出嫁了便不应再管匡义帮中事务,怎奈哥哥身为帮主,却退出江湖,不愿再管江湖中事,也没留下一子一嗣,林家列祖列宗所创基业便要毁于哥哥之手。夫君曹书剑已于三年前亡故,留下一女,我今日便将女儿更姓为‘林’,过继林家,以承接祖宗基业。若翌日有人持匡义令,我自当同女儿将匡义帮帮主之位奉还。”说罢俯下身来,在林青耳边轻声道:“你真舍得匡义帮吗?我偏要这帮姓了曹,为书剑报仇!”说罢尖声而笑,得意之至。 林青听了这番语,想到从小爹爹的严厉管教,在帮中事务上耗费的无数心力,三年前曹书剑差点毁了匡义帮,一番苦心却换来亡命天涯,心中不停的问道:“我舍得吗?我舍得吗?倘若殷殷做了帮主,改姓只是一个幌子,到时玉剑门必定要插手,若是匡义帮落入曹家手中,自己便是毁了林家基业的罪人……”思来想去真是无路可解,只得低声道:“妹子,你打的好如意算盘,这样一来,不管怎样,匡义帮都得到你手中去了。你…你变啦。” 林红枫尖笑道:“我变老啦!” 林青拉着澜儿的手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漂亮,还是我的那个小妹子,只是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求过你什么,今天有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 林红枫盯着澜儿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匡义帮一向不伤害无辜平民,更何况他们一家救了你,我早已打听过这家仅有一个婆子和这个小孩,可惜这小孩的外祖母不在,否则我倒真想对她说声谢谢呢!你放心,我决不伤他便是。” 澜儿终于在旁边放声大哭,对着林红枫道:“你们为什么要逼青叔?还拿剑刺他?”又不停的捂着林青胸口的血迹道:“青叔,青叔,你快让那个大夫给你疗伤,你流了好多血,怎么才能救你,青叔……” 林青摇头一笑道:“我不用他救,我妹子想我死,我了却她这个心愿便是。只是青叔和你三年来情同父子,实在舍不得你,你也姓林,青叔觉得和你实在有缘,你可愿我做你的爹爹……” 澜儿此刻只是怔怔的望着林青,心中急速的想着问着:“怎么才能救青叔?” 林青见他迟迟不答,有些失望道:“你不愿意是吗?或许你也觉得青叔当了朝廷的鹰犬杀了自己的亲妹夫……” 澜儿急忙哭道:“不是的,青叔,其实我早已把你当成我的爹爹一样,无论别人怎么说你,我都相信青叔。” 林青又是难过,又是高兴道:“是真的吗?青叔不想活,也活不了啦,没想到你愿意认我做义父,澜儿,林澜,以后你便是我的义子了。” 澜儿摇摇头道:“我不叫林澜,村里人叫我澜儿是图个省事罢了,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中间有个‘剑’字,可是青叔被剑刺伤的好厉害,我不喜欢这个字,就叫林澜吧。” 林青笑道:“傻孩子,父母起的名字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这个名字很好,你也要记得义父的名字。” 林剑澜道:“我知道,青叔单名一个青字。” 林青怆然道:“那是我逃亡在外,不便以真名示人,因此也在当中去掉了一个字,我本名林龙青,中间一个龙字,乃是望子成龙之意……只可惜……”话未说完,胸口不停的起伏,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红枫见二人兀自絮絮叨叨,越来越焦躁,将剑一挥,一根小臂粗的树枝被她削落,对林剑澜不耐道:“我已许诺不伤你了,你快走开吧!” 林剑澜却拦在林龙青前面问道:“你说的‘匡义令’,可是一块绿牌子吗?” 林红枫一惊,抓住他道:“你见过?什么样子的?” 林龙青也是大惊,却气力不继,连话都喊不出来了。 林剑澜比划道:“大概这么大的一个小小的绿色牌子,上面有花纹对吗?” 林红枫大喜,道:“在哪儿,快告诉我!” 林剑澜道:“你要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发誓,不杀青叔,我便告诉你。” 林红枫心道:“我若得了匡义令,让这林家的基业名正言顺的都姓了曹,比让林龙青死了更加难受十分。”想到此连连点头道:“我发誓,不杀你的青叔便是,你快告诉我!” 林剑澜却撇嘴道:“我只说告诉你,没说什么时候告诉你。” 林红枫不禁大怒,强忍怒气好言道:“你若是说了,你和你外婆便不用在这穷乡僻壤过这苦巴巴的日子了。”说罢又低声威胁道:“你若不说,哼,我便先杀了你,再杀了你外婆,让你们一家子在阴间团聚。” 林剑澜脸上略微露出惧色,却咬咬牙,摇头道:“等我想告诉你了再告诉你。”林红枫顿时再也忍不住,拽着他的衣领便是一掌拍下。 这一掌来得突然,林龙青看那手掌马上就要拍至林剑澜头顶,竟来不及相救,眼睁睁林剑澜便要天灵碎裂而死! 谁知那手掌临到林剑澜头顶竟生生停住,轻轻放在他头上,只见林红枫凄然道:“青哥,你果然老谋深算,做下这套子给妹子钻,我既不能失信杀了这农家孩子,又不能杀你失信于区区幼童,罢了,书剑,书剑!我竟不能替你报仇,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用?” 第八回 小院残阳 林红枫说罢,提起手掌竟向自己的头顶反拍过去!林龙青深知林剑澜刚才在鬼门关口走了一圈,刚放下一口气,又见林红枫要自尽,心痛之至,只能眼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妹子血溅当场,众人要相救已然来不及,却见林剑澜咬着牙,死死的拽着林红枫的衣袖,瞬即秦、张两个护法已然奔上前去,拽住林红枫,苦苦相劝道:“曹夫人何必自寻短见,即使没有帮中信物,我们众位兄弟感念曹公子大恩,也必将全力辅佐。” 林红枫仰天长笑道:“杀不能杀,即使统领全帮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林龙青,你做的好手段。”说罢一口鲜血猛地从嘴中喷了出来。林龙青见此大惊道:“妹子你怎么了?” 林红枫格格笑道:“青哥,我也活不了多久啦,我为了给书剑报仇,这三年时间强练成玉字十三式,内脏和经脉早就受损了,成大夫说我活不过七年啦,可是我没出息,对你还竟是下不了手。” 林龙青痛心道:“你……何必对自己如此心狠!” 林红枫脸上忽悲忽喜,道:“青哥,你为我好,为我想的周到,可是都不及书剑叫我一声‘枫妹’更加让我欢喜。你不知道他临死的时候的样子,他,他吐了一大口血在我身上,紧紧的抓着我的手,我被他抓的疼,叫他放手,可是他只是定定的看着我,张着嘴要说话,可是,可是他再也说不出来啦!我的衣衫都给他的血染红了……呜呜……” 转而林红枫又“格格”笑道:“青哥,我不取你性命,七年之内,你等着吧,匡义帮有场好戏要你看哩!”大笑之后竟连挥长剑生生将林龙青两手拇指削去,道:“我要让你生平绝学再也无力施展,眼睁睁的看着!” 忽而林红枫目光又转为柔和,道:“青哥,你既然不承认杀了书剑,也不承认勾结朝廷,我便不杀你,可是这个好侄子我却要带走,照理说他要喊我一声‘姑姑’对不对?你放心,我也不伤他。等你想通的时候拿匡义令来帮中换回你的义子吧。”说着用手摸了摸林剑澜的颈子,林剑澜只觉得一阵冰凉,无法移动半步,但听林红枫柔声道:“我会‘好好’待他,嘿,好义父,好儿子!”说罢竟而点了林剑澜的穴道夹在肋下飞奔出院。 殷殷冷冷看了林龙青一眼,对这杀父仇人毫不掩饰眼中恨意,轻轻握了一下拳头便拧身退出院外。院中各堂主面面相觑,均觉恩义难以两全,又是兄妹情仇,不知道如何劝解,今日虽然找到了帮主,三年前的事情却仍是毫无头绪,均纷纷散去追赶林红枫。 片刻秦天雄和成大夫急急转回,向林龙青道:“帮主,当年之事千头万绪,恐怕全部的情形帮主自己也不能尽然说清……帮主杀伐决断,自有一番道理,唉,但当初曹总管之事未必就如帮主所想,我们回去且尽量调停,希望事情早日水落石出,帮主和曹夫人能冰释前嫌。” 见林龙青只默然不语,成大夫道:“我看着你们兄妹俩长大成人,不想今日兄妹相残,也罢,既然你收了这孩子做义子,那便是林家的小公子了,我们拼了老命也要护他周全。”此时方见林龙青目中露出感激之意,二人心中苦涩,道了声“帮主保重”又飞身出院,也随林红枫而去。 林龙青巨变之下,想起林红枫刚才的举动,目光时而凌厉时而涣散,口气时而尖锐时而柔和,显见精神上受了大刺激,恐怕以后行事更为偏激乖张。他勉力提气站起,走了几步胸前的创口便又一阵剧痛。 想起三年前,曹书剑暗自两次调动了只有帮主和总管才能支配的黑衣队,而这两次行动的第二天就分别传来‘太湖旗门’、‘落马寨’两派的主要人物被杀。 林龙青原以为他不过是用黑衣队揽些刺杀生意中饱私囊,调查之下却发现他竟和朝廷有染。曹书剑结交各堂主送出去的珍品药材不计其数,大部分恐怕只有皇宫大内才有收藏,用来收买人心的银两略去零头不计,则有二百八十万两之多,林龙青方才明白,若非是朝廷收买,他哪有这么多的银子?后来林龙青当即撤换了那个奉曹书剑行事的队长,命令黑衣队从此只听“匡义令”调遣,不得随意行动,不料当晚曹书剑便找他理论。林龙青念他为帮中出力甚多,又是林红枫的丈夫,好言劝道:“江湖恩怨江湖了,以前有门派辱骂我们匡义帮,我们当日便倾巢出动灭了他们,这有何不可,但是最可恨的是勾结官府,违背绿林规矩。” 曹书剑轻嘲道:“什么绿林规矩,如今只有靠上朝廷才有出路,你看少林寺原本没落之至,后来机缘巧合救了皇帝,现在多么风光?且不说每年朝廷会拨多少银子扩建庙宇,单看现在少林寺可以自行拥有僧兵这一点,就是武林中哪个帮派都比不了的!” 两人辩论良久,林龙青却始终无法说服曹书剑,只好说道:“你调用黑衣队刺杀‘太湖旗门’、‘落马寨’的寨主一事,我不会跟帮中人说,也不追究了,你好自为之,再若被我发现你和朝廷有来往,我只能将你的总管一职免去,那时就别怪我伤了兄弟义气。” 曹书剑并不听劝,反而狞笑道:“我一心为帮主打算,你不谢我倒也罢了,反而要免我的职?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你现在听我的便罢,我们还在暗中行动,明里还是武林中人人尊奉的大帮,如若不然,明日我便通告江湖,只说那两派寨主是我这个总管所杀,到时候武林中人怎么看你?只怕你也洗不清干系,他们定会说是我是受你这个帮主指使,那时候匡义帮的名声一臭,哼,你最后还是要投靠朝廷!不过,朝廷还愿不愿意要你,那可就难说了!” 林龙青自是十分震怒,两人便动起手来,可林龙青顾及他是自己的妹夫,掌到了胸前硬是生生的减少了两成力道,却也将曹书剑重创,便拂袖而去,一个人在书斋暗自烦闷,不知怎么处理才好,刚坐了不久红枫托她贴身的小鬟送来了一盏败火清茶,自己还道妹子深明大义,说不定让红枫从中调停曹书剑或可老实本分一些,因此毫不防备一饮而尽。不想两个时辰以后红枫便一脸仇恨的冲了进来,提剑便刺,连发问的时间都没有,才发现周身疲软,内力无法凝聚,林龙青只好撤出书斋且战且退,却不料被总堂众人拦截,隐约听到有人恨声道:“这等无情无义勾结朝廷残害曹兄弟的人,还给他留什么面子?”顿时众位弟兄群情激愤,他至今都忘不了那个阴冷的声音,却不知道是谁趁乱在暗中发话。勉力逃出了众人包围,到了水榭却又被一群高手袭击,匡义帮总堂本来人数便既多且杂,自己也不能辨认这些人是否是总堂的弟兄,个个下手狠毒,不留情面,俱是杀招,心中不禁更加痛恨曹书剑竟敢公然对自己动手,没想到那时他竟已被人毒死……究竟是何人搅乱了匡义帮这一潭深水,手段高明,心思缜密,自己对此竟是毫无头绪。即使逃出总堂,一路上却还是有人跟踪追杀,当时他内力所剩无几,若不是那个神秘高手缕缕报信,恐怕已死了好几次。他也怀疑过这人是帮中的哪位兄弟,但始终不知此人身份。 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院中梨花被夕阳映成一片火红,林龙青无力追赶,倚在树下,又想到三年前那晚的巨变,真是历历在目,心中不胜苦涩。林龙青心道:“帮规第七条道‘严禁帮众勾结官府,涂害绿林中人,违者身受八十棍十三刀而死’,难道让我将曹书剑的这些丑事都公诸于世?那时江湖上的人怎么看待我们匡义帮?我们怎么对‘太湖旗门’和‘落马寨’交代?所以我苦苦隐瞒,无论如何也不对当晚之事吐露半句,却不料有人下毒害了曹书剑,反而矛头却指向了我,那封书信的笔迹竟是自己也分辩不出真伪,自己的妹子和众堂主不知隐情,只顾报仇报恩,自己一片苦心也无人知晓。” 看门外青山一脉,霞光如血,回想儿时往事,再想到自己亲妹子的寿命只有七年,才知即使落到这般田地,自己对这个妹子却从来不曾恨过,永远只有疼爱。此时林龙青只觉得周身寒冷,知道自己创口始终没有包扎,流血不止,他也无意自己点住穴道止血,死则死矣,可是却因此害了澜儿,红枫她心智大变,虽不会伤了澜儿性命,可是她会怎样对待澜儿?待会儿王婆便会回来,我怎样对恩人说今日之事?无数的念头在林龙青脑海中隐现,只觉得心如刀割,便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林龙青终于慢慢有了知觉,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仍是再普通不过的土墙和几张年画,回头看去,仿佛一切均和三年前一样,陈旧的四方木桌,油灯和茶壶茶碗,盖着青花布的木箱,一阵脚步声传来,仍是门帘掀开,先伸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然而心境却大不相同。 林龙青心中极为悔恨,怔怔的望着门帘,看着王婆缓步进来,心中有千万声在轰鸣着:“若她问起澜儿,我如何向她答对?” 王婆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道:“你醒了,你已经昏迷了四天啦!”见林龙青挣扎着要下地,急忙过去将林龙青按下,重新把被子掖好,道:“我请郎中看过了,你失学太多,伤口也大,暂时不要活动,以免创口绽开。”说罢转身将药碗放到桌上,再回头却见林龙青已经下了地,对着她直直的跪在了地上,嘶声道:“大娘为何不问我澜儿哪里去了,我……我对不住你们!澜儿他……” 王婆叹口气,将他扶起到炕边坐下,缓声道:“那日我回来看院中血迹淋淋,梨花也被砍的七零八落,你昏倒在树下,澜儿踪影全无,便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不要着急,慢慢讲来。” 林龙青当时面对自己的亲妹妹和众堂主却有口难言,真是心灰意冷颇有死意,此刻见王婆口气温和,并没太多责怪,反而目光中透出谅解之意,不禁一阵心酸,将当日之事细细的说了一遍,并将自己死守了三年的秘密也一股脑的说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事情说完,林龙青早已是哽咽不已,泪如雨下,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大娘当时只当我是个冻殍弃置路边,澜儿也不会出事。” 王婆摇了摇头,一双慈祥的眸子望着林龙青道:“原来你竟然是这么一个大帮的帮主,你年纪轻轻便扬名江湖,管理匡义帮,可见武功心智非凡,澜儿有你这个师父真是大幸,最幸运的是他的师父不是一个无手足之情、无兄弟之义的冷血之人。即便知道这场祸事,我还是会救你。”王婆笑了一下道:“况且,当时发现你还活着的人是澜儿,恐怕是你们俩有缘,断也断不掉的,听你说澜儿挺身救你,就知道澜儿有多么敬爱你了。” 虽然林龙青料王婆必然因为林剑澜的被劫内心会极其痛苦,见王婆却如此从容镇定,只是一味的安慰自己,心中更加佩服王婆为人,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道:“我妹妹将澜儿劫走,暂时应没有性命之虞,但是时间长了不知道我妹妹会怎样待他。这毕竟是我惹出来的一场灾祸,我定要将澜儿寻回来!” 王婆凝视了林龙青片刻,正色道:“既然你要去寻澜儿,老身还有一事相求。” 林龙青惶恐道:“寻澜儿是我份内之事,我欠恩人的今生今世也无法偿还,大娘何必如此客气,有话直说便是。” 第九回 往事如烟 王婆方叹口气道:“已经十二年了,我从未和别人提起过,此时澜儿被劫走,老身真是觉得他们一家三口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林龙青颤声道:“大娘刚才说,他们‘一家三口’?” 王婆点点头,接着道:“先是澜儿的父亲一去便无音信,后是他的母亲也走的无影无踪,现在是澜儿……”两粒浑浊的泪珠已从王婆眼中滚出。 林龙青呆道:“可是,大娘说过,澜儿的父母俱已亡故,怎么?” 王婆擦了擦眼睛道:“他们有没有亡故我并不知道,只是这十余年来,他们音讯皆无,也没有再回来这个小院子了。”王婆娓娓道来,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一般。 “其时春风乍暖,仍是这一树梨花盛开如雪,夫妻两个每日对镜持笔初画眉,红袖添香夜读书,澜儿的父亲虽然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但是却并不想求取功名,只求与妻子和岳母平安度日便好。此时澜儿的母亲已经身怀有孕,有此喜事,一家人更是其乐融融,女婿对她尤其关爱,平日连院门都不让她出,生怕出什么意外。 “一日,我女儿突然想出去踏青采花,女婿便同她出去游玩,花没采回来,却请回家来一位陌生人,说他以一敌十,武功十分了得,当时夫妻两个正好在场,对他钦佩不已,相谈又甚是投机,便请到家中。 “那陌生人三绺长髯,面似冠玉,一身白色衣衫,进到院中,却不进屋,仰视院中的梨树,忽然脚尖一踮,竟如飞燕一般跃至梨树枝头,那枝头一颤一颤,他便也跟着一颤一颤,我真害怕他会掉下来。他摘了一枝梨花,便飞身下树,翩然而落,笑着走到女婿面前道:‘这枝梨花就当是喝你家好酒的谢礼罢!’。澜儿的父亲笑而不答,接过梨花,插在了我女儿的发上。 “我女婿自己博览群书,颇为自负,一般人并不放在眼中,但他却对此人十分推崇,拿出了平日不轻易示人的自酿好酒,二人摒烛夜谈,边喝边聊,一会儿聊武功兵法,一会儿聊什么苛政害人,我和女儿实在太过疲倦无法相陪,便自行去休息了,他们二人却一直聊到东方发白。 “女婿意欲挽留他多住几日,那人却还有要事需赶往江南一带,坚持天一亮便要上路,女婿便出去送他。回来后不知怎么却动了求官入仕之心,一心想往京都赶考。 说到此王婆叹道:“实不相瞒,我与女婿一家的祖上乃是世交,俱都是书香门第,也曾为官作宰,据前辈流传说遭遇宦海风云小人陷害,不但被迫辞官,还有数人被牵累其内丢了性命,相约举家迁来此地隐居,平淡过活。只有一点,子弟们只许读书,却不许为官,我曾祖父那代便是有个子弟偷偷去参加了乡试,回来被打断了腿!因此我当日嘱咐你并不叫澜儿求取功名。唉,血脉延续至今,门庭寥落之至,度日也甚是艰难,谁还把老一辈们的嘱托当了真?因此女儿和我虽然苦苦相劝,女婿却不听,反笑道:‘以我的才学,岂会淹留京都,必定一举成名,到时候再告假回乡陪伴你们,等孩儿生下来以后便可同赴京都。 “怎奈女儿执意不允,他只好暂时作罢,不想过了一月有余,有人从京都寄信给他,便是那日来过我家的陌生人,信中语气极其客气委婉,言道已在京都恭候林相公,又说如不放心小娘子和老人家可以一同赴京,已备好了一套小宅在那儿等候。 “信中大概还写了一些议论朝廷之事,我女婿每天对着信长吁短叹,常说生灵多受涂炭如何如何,女儿有身怀六甲,实在不便长途奔波,看他如此,只好软下来随他去了。 “唉,我还记得女婿临行之时,两人俱是难分难舍。二人自从共结连理以来从未分别过,此时分离我女儿只哭得双目红肿,千叮咛万嘱咐道让他上了京要勤寄家书,过了大考,无论考中与否都要回乡。 林龙青道:“难道他这一去便再无音信?” 王婆道:“初时,还寄过两封家书,道那白衣人对他很好,事事都安排的很周到,哦,那白衣人姓张,信中说二人已经义结金兰,他叫那白衣人张大哥。” 林龙青急问道:“那后来呢?” 王婆叹了一口气:“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每逢村里镇上有人去往京城方向,我和女儿都重金拜托人家帮忙打探消息,唉,也是全无结果,那年赴试的举子名单中根本就没有女婿的名字……”说罢已是老泪纵横。 林龙青道:“此事实在诡异莫名,那澜儿的母亲怎么也不见了?” 提到林剑澜的母亲,王婆更加伤感,涕泪交流,几乎说不出话来:“女婿一去没了音信,又丝毫打听不到什么线索。女儿几乎每日都以泪洗面,又恨女婿,又责备自己当日没有把他留住,我每日就是不停的劝她,怕她过度伤悲对肚子里的小孩不好。唉,好说歹说,终于到了产期,澜儿呱呱坠地,她好像才有了点精神。” 林龙青道:“既然如此,怎么又自己离家出走了?” 王婆哭道:“我女儿实在是命苦,自有了澜儿,她常常抱着澜儿,有的时候对着澜儿自言自语能说上一天,有的时候则怔怔的望着外面也是一整天。我看她这副模样,怕她寻死,心中也实是恨坏了澜儿的爹爹,常劝道:‘就当他死了,我们娘儿俩也要把澜儿带大,好歹是你们俩人的骨血,这么点大的孩子,你不能不顾。’” 林龙青苦笑道:“大娘劝澜儿母亲这两句话还不如不劝……” 王婆道:“我当时是真当他死了,而且母子连心,女儿绝不会不顾澜儿。岂料女儿听我这么说,只摇头道:‘他没死,我们会见面的。’唉,我当时就没听出来这话的意思,结果,澜儿九个月能断奶的时候,她母亲一天夜里,留了个纸条说要出去寻澜儿的爹爹,就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十一年多,和她的丈夫一样,再也没有了音信。” 林龙青此刻方了然为何王婆平日常劝他淡泊名利争斗,也不愿意让澜儿谋求尘世虚名,原来只因她一家人离散都因澜儿的爹爹动了求取功名之念。 “澜儿没了娘,整日的号啕大哭,我只好一门心思带着澜儿,也托人到处打听我女儿的下落,就这样,慢慢澜儿长大了,我们一个老,一个小,就这样日复一日。” 林龙青道:“想不到恩人家竟遭如此大不幸,唉,澜儿知道吗?” 王婆道:“我从未和澜儿说起过,与其眼睁睁的没办法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还不如告诉他死了,断了这份念想。” 林龙青道:“此事根源就在那白衣人一人身上,我必定想方设法打探澜儿父母的下落。” 王婆摇摇头道:“我并不是求你找他二人。你去匡义帮寻找澜儿,即便寻到了,你也知道匡义帮高手如云,哪能让你这个已经不是帮主的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即便行事顺利,你救出了澜儿,再回这里,也要一两年的功夫吧。” 林龙青道:“不管怎样,我尽力便是,为何大娘反而说些丧气话?难道信不过我吗?” 王婆凄然道:“天地茫茫,找他二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我已年迈,也不知能否挺得到澜儿回来再叫我一声‘外婆’,更别说还能不能听到我女儿喊我一声‘妈妈’。我将澜儿父母的遭遇说给你听,只是让你找到澜儿后将这段往事告之于他罢了。他们一家若是还有再见一面的缘分……”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甚是凄凉。 林龙青也是心内发酸,强笑道:“大娘何出此言,我看您活到澜儿娶了媳妇没问题,再给您添一个曾外孙子……”此时他也是喉中哽咽,道:“大娘再勿伤感,澜儿父母可有留下一两样东西,也好他以后寻找认证。” 王婆道:“还是你心细,唉,家里的东西差不多都卖的精光,只有这几柜子的书,我女儿临走之前翻阅的书我单独放起来了,你就拿去罢!”转身从柜中找出一个木匣,递给林龙青。 林龙青打开木匣,又看到被一块花布仔细包裹,显然王婆十分珍惜。林龙青仔细打开,是一本无名诗集,书皮的内侧却工工整整写着一首小诗,字迹雅致中透着英气: 横波冷凝翠,簪花卷暮云。且喜藏娇处,不似广寒深。 下面的提款则风格一变,用行书写着:“林霄羽戏做小令相赠爱妻。”字迹错落有致,疏狂不羁。 林龙青只默默的念着,却听王婆在旁边黯然叹道:“这是他结婚第二天赠给我女儿的,唉,我女儿闺名翠云。” 林龙青心道:“这小诗写的清丽不俗,且暗藏妻子的闺名在内,读此诗,二人如胶似漆的恩爱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一样,林霄羽其人的才华由此可见一斑。”正感慨间,却见一物从书中飘落衣襟之上,低头拾起一看,赫然是一枝已经干枯泛黄的梨花。 桃李几日芳菲,怀玉兰,笑春风,绕短亭。千里夕阳残醉,燕啼莺语声。何须促抛金杯,且留情。 江南自古风光好,历来春到之时便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节,一树树粉嫩的桃花、雪白的玉兰、火红的山茶、金黄的迎春花竟相开放,娇艳欲滴。陌上一排排的杨柳此时如同青色的薄雾一般,遮住了行人两两三三,有不少官宦此时携内眷踏青出游,香车宝马,衣香鬓影,喧闹异常,画船之上也是一片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 此时扬州的齐云楼上宾客如云,一片呼喝吟颂,一名店小二正在酒楼门口张喽着陪笑:“各位官人,实在对不住,今日客满啦!”原来这齐云楼是扬州最有名气的酒楼,且不说里面的大师傅手艺一手好菜,就是这酒楼中家传自酿的百年老酒“齐云窖”也是本地一绝,就是年数少一点的都要十几两银子一坛。烟花三月下扬州,此时正值踏春时节,游玩累了少不得要找一家好馆子打一打牙祭,不少客人慕齐云楼大名而来,一听客满,不禁摇头叹气而去。 那店小二见众人摇头离去,便回身取来抹布,四处擦抹。正擦抹间,却听得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却是三匹雪练般白的骏马立在眼前,中间那匹马上正坐着一个少女,年纪约十八、九岁,一身红衣似火,梨涡浅笑,可能由于刚刚纵马奔跑,脸上微微发红。鬓边斜插着一枝桃花,更衬得她人面胜似桃花。那店小二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只觉得那少女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看着自己,一时间竟看呆了。 旁边那二匹骏马上的男子飞身下马,见到店小二只是发怔,怒道:“喂!不做生意么?”店小二猛的回过神来,见那少女已经下马,其中一名丑陋麻脸男子却已经将马拴好。刚才怒斥的那名男子却又笑道:“师妹又何必在这家伙身上练功?要是找靶子,我倒愿意做你的练功靶子……”那少女轻斥道:“胡说,谁在他身上费劲啦?”那男子又道:“呵,原来是他自己看呆了。嘻嘻!”店小二转头再看这名怒斥自己的男子,面如冠玉,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嘴角上扬,有种说不出的轻佻和邪气。 那名麻脸男子走过来闷声道:“师妹,马已经拴好了。”那少女见他过来,故意亲昵的挽住他的胳膊道:“大师哥,我们上去!不要理二师哥,他不说好话!”说着便往店内走去。那麻脸汉子顿时脸上一片红晕,却更显得其丑无比,那个少年则咬着嘴,脸故意撇向一边,低声道:“哼,你别得意,小师妹只不过借着你跟我怄气罢了,也不看看你那德行。” 第十回 自饮自伤情 店小二见状急忙拦在前面道:“实在对不住三位,现在位子都满啦!”那麻脸汉子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大厅里面人声鼎沸,便道:“要不我们就到别处去罢!”那少年却道:“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小师妹想喝这里的酒,去别家能喝到么?哼!到别处去,说的好听!”那大师哥被他连挖苦带抢白臭了几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显得那一脸麻子更为突出了。那少女听他们吵的心烦,回头对那店小二道:“店家,我们一路走来,实在劳累了,看我们的马儿再也走不动啦,你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上去看看可有空位子?” 那店小二本待回绝,却看那少女一双大眼只是哀哀的望着自己,说不出的惹人怜爱,便道:“既如此,你们跟我上来吧!”那少女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真个是笑颜如花,仿佛这天都要晴上好几倍一般。 三人进得店去,四处寻找,一直走到三楼,竟同店小二讲的一样,并无空桌。那少女每个雅座又扫视了一次,见一个雅座临窗而设,偌大的桌子,只摆了几样小菜,一壶酒,一个小酒杯,她心中甚是好奇,再往里看去,却是一个苍髯老人一人独坐。 那少女喜道:“有了,可否让这位老人家通融一下,容我们拼个桌?” 店小二慌忙摇手连连说不:“万万不可,这位客官出了银子包下了这整间雅座,断断没有拼桌的理!被我们店主东知道了我可就干不下去啦!” 那被称为“二师哥”的少年怒道:“我们也出一样的银钱就是了,罗唣什么?”说罢竟闯进那雅座去,那麻脸汉子和少女对望一眼,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也紧跟进去。外面方才几人已经喧哗了好久,那老者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三人闯进雅座,他眼也不抬一下,兀自拿起酒杯,慢慢呷了一口。众人见这老者持杯姿势甚是怪异,用食、中两指夹住杯沿,均都忍不住仔细看那老者的手,一看之下,均大吃一惊,那老者的拇指赫然已经被削去!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老者正是林龙青,林剑澜被林红枫掠走,找回林剑澜照顾他的安危是他份内之事,况且他心中始终放心不下林剑澜的身世和那神秘白衣人的身份,结果还是重涉江湖。 当日听了王婆说到林剑澜一家三口的遭遇,他本想立刻启程,王婆却言道欲速则不达,此去必定险恶非常,因此劝他先在家中静心把胸口的创伤养好再走不迟。他又在林霄羽留下的那几柜子书中细细寻找有无线索,越看越是心惊,各个书中空白处都有注解,颇有见地,尤其各种兵书之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还有一些自创的阵法,林龙青只叹自己无缘识得此人,否则为师为友,当是人生一大快事。 林龙青细细在书中查找了半年有余,非但没有收获,反而心中又多了几许疑惑,一来他并未看到那封邀林霄羽上京的信件,当然也许是林霄羽临行之时带走了也有可能;二来,林霄羽对自己所藏图书十分爱惜,根据门类一一进行编号,在柜中也是按序置放,但是经他查看,戊类中从伍拾叁号开始缺编了十几本书,直到陆拾柒号才继续有书号,戊类中其他图书有的是一些对蛮夷之人的介绍,有的上面的文字则或如蚯蚓或如蝌蚪,根本看不懂。王婆也说林霄羽轻身离家,并未带任何书籍,那这些书为何缺失成了林龙青心中的另一个疑问。离开之前,林龙青默默走到树下,重新拿出了三年前埋藏之物,拿出了一张千两银票到最近的大城镇兑换成散碎银两,交给了王婆做度日之用,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小院,怕自己回头看一眼王婆茕茕孑立的身影便要落泪,心中只是默默的道:“大娘,你好自珍重,林龙青定不负你重托。” 林龙青虽避居江湖三年有余,但身心淡泊,武功反而略有进境,只是双手拇指被林红枫削断,他最为得意的天罡乾元剑恐怕再也无法施展的得心应手了,若他一路施展轻功飞奔倒也并非难事,不过他临行之时将林霄羽所收藏的医药类书籍尽都带在身边,所以买了一驾马车,将书放置其内,夜晚常潜心研究。一路沿河北官道行来,再到江南时,已经又是一年春草绿了。林龙青见正是春好时候,不禁放慢行程,看花赏景,却多了一番“物是人非”之感慨。去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想起幼时与林红枫互无猜忌终日玩耍的时光,少年得志、初领匡义帮时的叱咤风云,再想起被亲妹子追杀和断指之惨状,心中不免感伤。 他到了扬州地界,并不急于奔赴杭州匡义帮总堂,反而租了一套院子,装扮为一名老者,先行在一些周边地区打探匡义帮的动静。这日到齐云楼饮酒散心,临窗独坐,思想这些往事,又想到曹书剑中毒而死,临死怀中掏出的残信,沿路救助提醒自己的那位神秘客,白衣人来历不明,信件和书籍丢失,林剑澜经脉中那奇怪的内力,种种都不得其解,虽看这楼外草长莺飞繁花似锦,却心绪缭乱,一时间竟神游天外。适才那师兄妹三人一阵吵闹,林龙青才回过神来,用目稍一打量,便知这三人也是名派子弟,初涉江湖,心性张扬,不懂收敛。若是三年前,林龙青必定要给他们些教训,只是一来这几年林龙青收心养性,对这些事情已不太在心,二来他不愿旧人识得他,此时就更不愿多惹麻烦上身。他心中暗道:“林龙青啊林龙青,你自己年轻时初闯江湖,又何尝不是意气飞扬,谁都不放在眼里?”拿定了主意,他便也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那白面少年见这老头竟不惧怕,又不说话,心中反而恼怒,觉得这老头的笑容仿佛带着一股嘲笑般,甚是可憎,便也不问,“哼”了一声,拿过林龙青对面的椅子重重往地上一放,随即坐下。那少女急道:“二师哥,这位老伯尚未同意拼桌呢!你这样…”话未说完,却只听得一阵“喀拉拉”的声音,未及反应,那椅子四腿已经折断,二师哥却已坐到了地上,狼狈之极。林龙青仍是不言语,只轻轻用二指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闭目咀嚼。 那少女方感觉出这老者似乎不同常人,便陪笑着向林龙青道:“大伯,他只是坐一下罢了,你何必生气?就是生气,又何苦拿椅子出气?我给您赔不是啦!”这声音娇嗲无比,仿佛小女儿和爹爹撒娇一般,又如女孩儿家向自己的情郎软语低哝。林龙青斜觑这少女一眼,却见这少女一双眼睛可怜吧吧的望着自己,反倒有些像林剑澜的那双眼睛,心中不禁一震,定睛看了看那少女,运气凝神道:“收起你的移魂功法吧,你这修行还不到家哩!南海李家双媚专门会使这些小玩意儿,你是哪一支的?” 那少女被林龙青点破武功路数,面上一红,收了功,心中暗道:“这老者如何知道我的来历?看他的行动并不似对我不利,只是二师哥无礼得罪了他,他教训一下便是了。”思想周全便向林龙青躬身拜道:“晚辈姓陆名蔓,家母名讳李媚江,这是我大师哥马望,这是我二师哥白宗平。晚辈们不知前辈是家母故人,因此言辞举止上多有得罪,前辈千万不要介怀。” 林龙青悠悠道:“你心里想,我二师哥举止无礼,未经人家同意便要强行并桌,所以这老头儿才教训他,是也不是?哼,你二师哥见我对他不加理睬,只觉得我瞧他不起,心中恼怒,借着坐椅子之势从桌子底下向我掷这太阴针,我倘若是个脾气倔点的普通老头儿,今日岂不死的不明不白?你们李家可是这般教徒弟的?”说罢将放在桌下的左手拿出伸开来,赫然是几根闪着微光的太阴针。 陆蔓又羞又气道:“晚辈回去必定禀告母亲,重重责罚二师哥。叨扰了前辈的酒兴,今日的酒钱就由晚辈代付就是,”又娇俏的一笑道:“您摔碎的这把椅子也算在晚辈们头上!” 林龙青叹道:“嘿,李媚江好运气,得了你这么个乖巧玲珑的女儿,日后何愁南海一脉不在江湖中出头?我不跟你们晚辈计较,饶过你二师哥,是看你的面子,却不是看你娘的面子!”心中却慨叹道:“我初入江湖之时,南海派李媚江李媚海这对姐妹花可是风光无限,多少武林子弟如同狂蜂浪蝶一般围绕着她们,希冀能得到姐姐或妹妹的青睐,我也是其中一个,若得她们两个回眸一笑,都高兴得一夜难眠,不想今日看到李媚江的女儿竟然都这般大了,唉,往事已矣,逝者难追!” 陆蔓红了脸,同秦望扶起白宗平,正待离去,却听雅座之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人家好运气得了好闺女,让你饶过去,你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可没人饶你!” 这声音从骨子里带着一股森森凉意,听得人不由得从心中往外发冷,林龙青听这声音并不吃惊,仍是安然而坐,微笑道:“贤侄女,你且和两位师兄坐下,我还要问问你娘的近况哩!” 陆蔓心中暗暗奇道:“看这位老前辈样貌和口气似我娘的长辈,却为何语无伦次叫起我‘贤侄女’来啦?”再一听,却有“笃笃”声慢慢靠近这雅厅,已无暇细想了。只见雅厅的木门“哗啦啦”的一响,已破成碎片,却是一精瘦老者拄着拐棍和另一微胖老者相扶而立。那二人一见林龙青,怒道:“相好的,你的事发了!” 陆蔓三人一同回望林龙青,却见林龙青悠然而坐,道:“二位面生的很,却不知……” 那精瘦老者道:“你可别跟我装糊涂!你在徐州劫了辛家庄七、八万两的银子,我兄弟不报那夜之耻誓不为人!” 林龙青道:“慢说是我没做下这桩案子,就是我做了,那辛家庄十几年鱼肉乡里,任谁也能借几个钱花花,为何两位却偏偏认定是老朽呢。说起来,到是有辛家的两条狗总是有事没事的跟着老朽,如今,这两条狗不知又仗着什么势,居然跟着老朽爬到扬州来啦!” 这两个老者正是徐州辛家庄上养的两个门客,辛家庄庄主原来是个州官,任上捞了一笔,据说同武氏贵戚攀上了关系,回老家接着作威作福,却无人敢管。即便如此也怕人报复,因此请来这两人在庄中做客,说是做客,实则就是护院。那日林龙青行至辛家庄,见辛家庄周边的百姓叫苦连天,若在往日,他定懒得管这些闲事,可自他在辽东同王婆一家过了三年多,殊觉农民辛苦不易,当夜便潜入辛家庄劫了一票,自己却分文未动,全分了那些百姓。 他们在江湖中也算是有名,那精瘦老者江湖人称“急杖风”丁雷,手执一根雕头杖,按动机括雕头便可吐出暗器;那微胖老者便是他弟弟“慢伤量”丁水,手中握着一杆像秤杆般的兵器,其中一头悬有秤砣,这般奇门兵器在江湖中并不多件,丁水性子极慢,实则心里最是阴毒。 这二人从不与人单打独斗,丁雷杖法高超,丁水阴险毒辣,不少武林人士在他们手中吃过暗亏,几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原来二人要静心合练一套武功,正好遇见这辛家庄招揽武师,便躲在辛家庄中苦练。林龙青夜间劫庄,同这二人大战了一场,虽然两个拇指给林红枫削去,功夫仍在,心中恼恨丁家兄弟助纣为虐,下手狠狠将二人教训了一番。那丁家兄弟也算是武林扬名人物,怎能忍下这奇耻大辱,追讨银子反在其次,便一直跟着林龙青到了扬州。 第十一回 偶为义 林龙青早就察觉二人跟在自己后面,心道单凭这丁家兄弟武功也奈何不了自己,他面上便不表露,只是暗暗提防,今日这二人敢公然找上门来,这是林龙青没有想到的。略一思索,心中便了然如明镜,这二人今日必定找到了外助,便道:“你二人却又请了什么帮手?为何躲躲藏藏的不出来?” 只听雅厅外有一人悠悠道:“在下并未躲藏,只是雅厅狭小,朋友倒不少,只怕没有在下容身之地了,所以适才在下不得已置身门外,这外面虽没有人请我喝不花钱的酒,却也无人寻仇,倒也舒坦。” 丁家兄弟一听这人说话,面上均是一松,身子一侧,满脸堆笑的迎进一个人来。那人面貌甚是清癯,五绺长髯,一双眼睛颇为凌厉,一身素色长袍,腰间插了一对判官笔。 林龙青心中道:“离群索居才三年而已,江湖上却多出这许多人物,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仔细看,却见那腰间一对判官笔甚是特别,一般武林中人使判官笔,无不用上好铜料或者铁料铸成,可此人的判官笔却跟一般毛笔无甚两样,笔身幽碧,却是从较好的竹子上截取而成的。要知道,武学的最高境界是摘花飞叶伤人,这人只用普通竹笔做兵器,竟似已不依赖利器一般,越发不能小觑。林龙青心中一凛,虽然面上不露声色,却暗暗蓄力,全神戒备。 那人却一笑道:“在下吕萌生,出道时间倒也不长,不过最是讲究个公正,江湖上的朋友抬举我,送了我个外号叫‘绿林公判’,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丁家兄弟见他进来并不动手,竟与林龙青叙起话来,面上不禁微露焦急不快之色,却毫无办法,只是恨恨的盯着林龙青。 林龙青见吕萌生询问自己姓名,道:“老朽姓名不足为外人道哉,既是你要与那丁家兄弟报仇,又何必多问,动手便是!” 吕萌生道:“在下也说过,在下为人最讲究公正,此次前来,却不是为他二人报仇而来,前辈若真的劫了辛家庄,把所劫银两交出来,在下决不与前辈为难。” 林龙青心中纳罕道:“这人却好似在为我开脱一般,也罢,我这次前来,本不欲多生是非,就踏他一次人情,看他有何企图。”便道:“这辛家庄庄主本来就是无恶不作之徒,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不知哪个好汉劫了庄子,老朽好生佩服,却不是老朽所为。”心中却道:“林龙青可不是‘老朽’,算不得我撒谎。” 吕萌生道:“这丁家兄弟却咬定是你劫庄,还伤了他兄弟二人。” 说到此丁家兄弟面色微红,当晚林龙青潜入院中,他们第一时便察觉到了,心中只想若是普通毛贼家丁们也就打发掉了,谁知外面惨叫连连,二人便拿了兵器跃入院中,映着月光看见对方乃是一个老者,双袖低垂,袖中伸出一把如同月色一般明亮的长剑,虽然不明身份,估计功夫也还不赖,正好试试合练而成的龙鹤决,想到此二人倒是满心高兴居然有个人来给他们试功,当下便跃入场中。交上了手才知道对方不可小觑,丁水数遍了脑海中的武林高手都没有印象,心中越打越胆寒。林龙青见到二人心下明了:他们兄弟是躲在这里护院不过是个借口,八成是借此地藏起来练功。却并未将他们打伤,只是实力相差悬殊,林龙青见他们新练的招式都施展的差不多了,飞身划过几剑,将二人裤带削断以免追赶自己,便离开了辛家庄。 他走了不要紧,丁雷丁水兄弟二人却受了好一顿羞辱,他们自来到辛家庄,仗着是江湖中成名人物,对其他的武师均不放在眼里,甚是骄横,颐使气指,这次被林龙青几下便将裤带削断,其他武师均在旁边大声嘲笑,有的道:“原来所谓‘成名高手’就这几下子!”有的更道:“我道有什么本事,原来是脱裤子的本事!”有的则哈哈大笑道:“两个老头儿脱了裤子也没人看啦,各位朋友想看,我今晚做东,咱们到花月楼看小娘们儿去!”把二人只说得又羞又恼,二人出道以来哪受过这种羞辱,心中恨不得把林龙青碎尸万段,当下也不言语,回房收拾了一下便朝林龙青出门的方向追去。那辛家庄主丢了银子,又见这好吃好喝白养了几年的两个老头要走,心中好大不乐意,阻拦了几句,丁雷性子火爆,一杖将院墙砸了个窟窿,吓得那庄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不敢言语,只是心中暗叫倒霉。 二人追到半途,遇见这绿林公判吕萌生拦在路中间,刚要动手却见这吕萌生连连摇手,口口声声说辛家庄这案子现在江湖皆知,言道愿替他二人讨个公道。二人虽未见过吕萌生出手,但看他派头气势感觉应该武功不弱,多了一个强助,自然喜不自胜,一路同行,追到这齐云楼上。 林龙青道:“吕朋友只先问问他们二人当晚经过,便知分晓。” 丁家兄弟那晚被林龙青所辱,愤愤道:“如何不记得?你剑法厉害,几下便将其他武师打倒在地,我们跟你斗了数十回合,险些被你剑法重创,斗不过你,也是我弟兄轻敌,哼!”却将裤带被削断一事隐藏不提。 林龙青摇头道:“唉,老朽却也是学武出身,不过请吕朋友近前来看看,老朽可有这本事用剑法伤他二人么?”吕萌生走向前去,却见林龙青撩开袍袖,两个拇指赫然被人削断。林龙青又道:“老朽信任大侠为人,给你观看,你却不可与别人说,若传出去给我仇人知道,老朽这条命,嘿嘿!”吕萌生道:“但请前辈放心,在下决不会透露半字!”回头神色一凝,重重向丁家兄弟道:“你二人说他剑法厉害?” 丁家兄弟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诧异道:“是啊?!” 吕萌生顿时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二人还是回去另寻别人,这老者却万万不是当晚劫庄之人!你二人道他剑法厉害,岂不知这位前辈只有八指而已,你们也是一流高手,若说你们在一起都打不过一个少了拇指握剑都握不牢的老人,恐怕江湖中也没人相信,枉你们千里追寻仇家,竟追错人了!”这一番话虽表明自己不再帮丁家兄弟向林龙青寻仇,又吹捧丁家兄弟是一流高手,倒真是滴水不漏四面圆滑,说罢,吕萌生回头向林龙青一揖道:“打扰前辈了!”竟自翩然离去。 那丁家兄弟见吕萌生离去,心里明知劫庄之人就是林龙青无疑,但却打拼不过,只好恨恨道:“相好的,有你的!我们路上走着瞧!”说罢一前一后慢慢离去。 厅内陆蔓三人听得那“笃笃”之声渐渐远去,心中不由得放下一块巨石一般。再望向林龙青,却见他凝视自己一对手掌,并不言语。陆蔓起身道;“晚辈奉家母之命,还另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前辈,就此告辞了!”林龙青抬头道:“也好,你再见到你娘,无须提起老朽,你们初涉江湖,万万不可再有骄纵之心,须知人上有人,谨防惹祸上身。”陆蔓道:“多谢前辈教诲,晚辈一定谨记在心,那丁家兄弟寻仇未遂,虽然现在离去,恐怕仍会如同附骨之蛆一般跟着前辈,前辈也要多加小心,保重!”三人对林龙青又拜了一拜,向那店家多付了酒钱和损坏的门钱椅子钱,方才离去。 林龙青平白被扰了酒兴,索然下得楼来,慢慢向自己所租的院子行走,只觉烦乱不堪。若自己再行几天,便可到了匡义帮总堂,如何进得堂去寻找林剑澜将他安然带出,万一再见到自己的妹妹又拿何言应对,心中竟是毫无头绪。正胡思乱想间,却见前面道上伫立一人,素色长袍微微拂动,腰间一对竹笔碧如玉石,正是刚才的“绿林公判”吕萌生。 吕萌生见林龙青从道那边慢慢走过来,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也不向前,直等到林龙青走到他面前才做了一揖。 林龙青如何不知那吕萌生十有**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刚才在齐云楼中对自己甚是关照,却不知有何目的,是敌是友还有待分辨,便假做惊奇道:“原来是吕朋友!方才分别,竟而有缘再见,真是巧遇!哈哈!” 吕萌生道:“在下正是为了前辈而来!”,又笑道:“前辈做了场好戏,得了便宜就兀自走了!竟不念今天这戏在下也有一份么?” 林龙青心中一跳,脸上却仍是一副迷茫神色,道:“吕朋友这话老朽听着却糊涂!老朽自小儿讨厌那咿咿呀呀的玩意儿,自己怎么会演起戏来?” 吕萌生仍是一脸笑意道:“别人倒可能被前辈的一双手骗了,难道在下也这般糊涂?今天那丁家兄弟是吃了暗亏,可也亏得在下从中周旋,前辈这‘傻’,可也不必对在下装啦!” 林龙青道:“哦?” 吕萌生嘴角微扬,道:“据在下所想,前辈虽然少了一双拇指,但是把剑固定在腕上的法子也不少,袖子一垂一遮,不知道的见了前辈的剑法,恐怕还要当前辈十指齐全呢。丁家兄弟纵然只不过是武林中的二流角色,在下可也不信他们千里迢迢的竟然跟错了人。那劫庄盗银的,在下深信必是前辈无疑!” 林龙青心道:“早知道此人在齐云楼举止太过离奇,这时又在此阻拦,必不怀好意。这次重返中原,本为寻找林剑澜而来,毕竟不宜惹事过多,还以不动手为宜。”便低声拱手道:“老朽也感激吕朋友帮忙,否则倒也不容易摆脱这两条狗的纠缠。算是老朽欠了吕朋友一个人情如何?日后有机会,老朽是必定要还的!” 吕萌生摆摆手道:“明人不说暗话,真要报答,又何必等到明天?那徐州辛家的确无恶不作,劫庄盗银,岂独前辈,人人都做得。只是不知前辈劫了这七、八万要做如何开销?” 林龙青心道:“我道是什么绿林公判?原来也是为了银子而来!” 林龙青见吕萌生不紧不慢,一双亮闪闪的眸子只是盯着自己,当下一笑道:“那晚的确是老朽劫的银子,公判先生打听这银子如何花销么,老朽却忘记了。” 吕萌生如何听不出林龙青语音中已隐隐有讥讽之意,却仍然笑道:“既是前辈也承在下的情,那就还请前辈体谅做晚辈的不得已之处。在下这‘绿林公判’的名号,说起来好听,可是为了这个‘公’字,在下也不知搭了多少进去,眼下连武器都当了,只好削了一对竹笔充数,现在连顿象样的饭都吃不上啦!” 林龙青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吕朋友原来是想拣一场现成的便宜,好如意算盘!” 吕萌生悠悠道:“在下也不会让前辈为难,想来七、八万中三万之数也不算多的了?” 林龙青心道:“这吕萌生年纪好象却比我不小,我以前却一直未听说过他的名号,三年之间在江湖中闯出了名头,应该也是个人物,品性却为何如此不堪,竟像是做起黑吃黑的生意来了?我虽不想惹事,但若再加一个吕萌生纠缠不休,对我今后的行动必是有益无害。”他忍至现在,终于怒道:“真是狮子大开口,慢说三万,老朽身上连三十两之数也是没有!”说罢目中精光大盛,暗中手爪运劲,遒劲如钩。 吕萌生道:“啊哟,这可是官道!人来人往的,老人家火气太大可不好!”虽是面上毫不动容,却也抽出腰间的一对判官笔,快道了一声“得罪”便飞身上前,笔尖走势轻灵,向林龙青双臂肩井穴点去。林龙青见他来势甚快,当即左肘后撤,拧身避过,右手抓向吕萌生手中的那管竹笔。 第十二回 巧释因 吕萌生见林龙青欲抓竹笔,却不躲避,右手中的那只仍点向林龙青左臂。林龙青左臂一抬便将其避过,右手却已然抓住了一只判官笔,心下道:“这人武功怎么如此不济?”再看吕萌生,并不用力将笔拔回,反而松开左手,一个翻身远远站在林龙青几步之外,对着林龙青嘿然一笑。 林龙青心中叫道:“啊哟不好,我怎么如此轻率?”急忙松手,那竹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再看手掌,竟已一片乌黑,不由怒道:“卑鄙小人,竟敢使毒暗算!”。 吕萌生甚是得意,哈哈大笑道:“前辈看来不问江湖中事甚久,现下百毒门、熏风谷都已跻身名门正派之列,两派掌门也早就同各个大门派的掌门人平起平坐,估计帖子都换过啦,在下用这么点毒,有何卑鄙可言?况且可不是在下求前辈摸我这只破烂竹笔,是前辈自己看着在下的竹笔有点意思要拿去看的。在下也是不得已得罪前辈,绝无为难之意。前辈刚劫了那许多银两,却说身上连三十两之数都没有,在下实在不信,只要您拿出三万两来,在下马上将解药双手赠与前辈。” 林龙青凝神运气于周身行走了一圈,并未觉得不适,想来还未毒发,便沉声道:“那些银子,都被老朽分予那些被辛家庄欺负的百姓啦,现在老朽身上是连三十两也没有了,你若想要银子,大可回去向那些贫苦百姓抢回来,哼哼,不过多半也被他们买了地了,吕朋友本事通天,或许能将地皮从徐州背回来也说不定。” 吕萌生惊道:“难道前辈竟一点也没为自己留下么?” 林龙青终于忍无可忍,心道:“这吕萌生十有**也是个仗着武功欺压百姓的江湖败类,杀之也不为过,过后在他身上慢慢搜寻解药便是。”当下怒道:“老朽说的清楚明白,我们江湖之人岂能仗着武功聚敛民财?”说罢揉身扑上,招招都是夺命之势。 那吕萌生立刻便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连声求饶道:“前辈住手,我有话讲!” 林龙青心中诧异怎么这吕萌生武功如此不济,停下手来,且看他有何话说。却见吕萌生神色一整,肃然道:“前辈竟是如此高义!在下真是得罪了!”说罢竟跪地一拜道:“在下种种冒犯,前辈千万勿怪!”林龙青见他此举,反而怔住,道:“吕朋友这是……?” 吕萌生起身哈哈笑道:“在下要分前辈的银子,岂是为了吃饭?太湖百姓民不聊生,在下早有救济之意,听说有人在徐州抢了辛家庄,又打听到丁家兄弟追赶寻仇,所以跟他们一路找到前辈,动了分一杯羹的心思。” 林龙青心中疑道:“既是有救济之心,江南富豪也不少,为何不自己动手?” 吕萌生看出林龙青心中不信,道:“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空背了‘绿林公判’这虚名,做什么事都要前思后想,反不及以前。还望前辈莫怪,天色已晚,在下还有其他事,需尽快赶路,就此告辞啦。”林龙青忙道:“这毒……” 吕萌生近前拾起那只滚落地上的竹笔,笑道:“这是我的吃饭家伙,可不能丢了!”仍将判官笔插入腰间,摊开手掌道:“这是骗人的玩意儿,前辈看看我这双手!”林龙青凝目一看,见他这一对手掌也是一片乌黑,心下不由暗自笑自己慌乱之中没有看仔细,想是判官笔上早涂了灰,专门在比武时扰乱对方心神。林龙青心中道这吕萌生一直未露真实武功,举止怪诞,这对判官笔也十分古怪,却不知是敌是友,当下抱拳一笑道:“老朽久不来中原,没想到中原竟有吕朋友这般人物!” 吕萌生也抱拳道:“天下虽大,江湖却小,他日定和前辈有重会之日,保重啦!”说罢身形一展,已窜入道旁林中,再不得见。 时值傍晚,倦鸟纷纷归林,鸟鸣之声不绝于耳,林龙青缓步向前,心中暗忖:以现下的脚程,连赶数日必到匡义帮的总堂,自己对堂中各个暗卡路线俱都了然于胸,只是不知这几年可有变化。若是找到林剑澜,倘若方铮和总堂各头目不予拦阻的话,倒是丝毫不废力,但是就怕红枫……妹子这些年遭遇巨变,心思早已不同于常人,她因那封血书便一口咬定我便是杀了曹书剑的凶手,唉,虽然曹书剑可恨,但是妹子毕竟可怜,年纪轻轻便带着殷殷孀居。突然面上一凉,林龙青才幡然清醒,身旁雨滴早已不停落下,而手心已经攥出了一手大汗。心道:“林龙青啊林龙青,怎么还没到总堂你的心便乱了,这如何能救回澜儿?红枫必定早已设下圈套,只等你前去,千万不可冲动行事,还要细细谋划才好。”心中打定主意,也不疾行避雨,仍是慢慢踱回自己居住之处。 林龙青所料不错,一路之上,林红枫心道林龙青必来总堂寻找林剑澜,因此所想所念,俱是如何设下圈套,让自己的亲哥哥就范,心中道:“那些堂主护法一个都靠不住,被林龙青短短几句话便说的犹豫不定,要给丈夫报仇唯有靠自己和殷殷母女二人。”可是又禁不住暗自思忖,她三年来无时无刻不想找到青哥,好为书剑报仇,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一剑刺去,也仿佛扎在自己身上一般,从小时起便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哥哥并不躲避,只是和以前一样笑着,却那么凄凉。她不断的问着自己:“即便青哥为着林剑澜回到匡义帮,自己又能如何?” 林剑澜自小在东北农家长大,此次卷入林龙青兄妹的恩怨之内,被掠往江南,一路之上,一面以为他的“青叔”已经被这貌美心狠的姑姑杀死,一面忍不住要思念外婆,当真是心神俱乱,哭哭啼啼,不肯吃饭。林红枫心中恨道:“别怪我让你骨肉分离,要怪就怪你的青叔连累了你吧。”心中虽知林剑澜实属无辜,但还是心肠一硬,只对手下吩咐道:“他若要吃饭,便给他吃,他若不吃,你们便随他去,只是别让他跑了。”林剑澜心中苦闷,一路之上又不太吃喝,早已病倒多日,林红枫的手下又得了嘱咐,对他自是不闻不问,其他人则碍于林红枫的面子,也并不理睬林剑澜的病情。 走了几日的官道,林剑澜在车内浑身酸痛,忽而觉得路面逐渐颠簸起来,突然马车一阵剧烈的晃动,林剑澜一下子从车厢的一边颠到了另一边,胳膊重重的撞在了车板上,疼得大叫了一声,却心知并不会有人来过问,便挪了挪身子,蜷在一个角落内,想起林龙青和王婆,又抽泣起来,随着这马车的蹄音和颠簸慢慢睡着了,又似乎看见青叔领着自己玩耍,外婆在一旁笑着观看,冷一看,却见林红枫手执宝剑,对自己森森冷笑,慌乱之余,只好一把抱住外婆不停大叫“外婆、外婆”,突觉脸上一阵冰凉,勉力睁眼一看,却见那日在院中的胡须汉子关注的盯着自己看,另一个老者则正拿了一块毛巾轻轻擦拭自己的额头道:“小公子,你醒了?” 林剑澜见这二人,心中记起他们也是林红枫一伙儿的,当日并未帮着青叔,慌忙起来推开二人道:“你们要做什么?”胡须汉子见状,一双大手扶在林剑澜肩上,将他重新按回床上躺下,道:“小公子,你发热了,所以成大夫来帮你医治调理一下,顺便来看看你。哦,你可能忘记了我们的姓名,我是……”林剑澜挣扎了几下,却无奈按在肩膀上的手力道甚大,只好闭上眼睛将头转向一边恨恨道:“我记得你们,你姓秦,叫秦天雄,你们害死了青叔,害我和外婆分开,还来假惺惺的治我做什么?” 那胡须汉子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你和你义父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怎地都不知道他武功高深莫测?他若不是存心想死,那剑伤以他的本事自行运功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你放心吧。”林剑澜兀自闭目道:“你们骗我,青叔他流了好多血……”秦天雄见他不再挣扎,将手松开,对着成大夫道:“不信你问问成大夫,他可是看着你义父长大的。”成大夫并不言语,只将手巾从林剑澜额头拿开,走到水盆边重新浣洗,拧了一下,又复拿到林剑澜身边,轻轻放在额头上。林剑澜只觉得一丝凉意慢慢浸入脑中,舒服许多,睁开眼睛看着成大夫。成大夫方缓声道:“你义父现今已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能胜过他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你看他重伤晕倒雪中都不曾丧命,何况区区一个剑伤?” 林剑澜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却慢慢流下泪来,二人均觉诧异,秦天雄道:“你这孩子,怎么反倒哭了?”林剑澜握紧了拳头,大声对二人喊道:“你们自然觉得青叔不会死,可是青叔的妹子拿剑刺了他,他明明可以躲开却不躲。我知道,你们俱都冤枉他,给他医治他也不要,一个人若自己不想活了,武功再高强有什么用?”说罢呜呜哭泣。二人俱是一怔,秦天雄讷讷道:“帮主……此时正当壮年,怎么会不想活……”心中却想起那日之事,觉得林剑澜所言非虚,顿时语塞,成大夫却向秦天雄摆摆手,回头对林剑澜道:“本来你义父恐怕真是不想活了,不过可喜的是你被曹夫人劫了过来,这下子帮主才有救。” 林剑澜止住眼泪,抬头看着成大夫,眼中满是不解,成大夫捻须道:“帮主这几年远离江湖纷争,恐怕早有去意,若你没有被劫来,恐怕他真是想以自己一死了却这兄妹恩仇了。不过帮主为人最重恩义,像三年前的大变,他言语之中只是暗点曹总管用来施恩的钱来源不正,却并不怪罪各堂主因为报恩去追杀他。你有此一劫,他反而有一生,来日必定会养好剑伤来搭救你。”顿了一下,又道:“所以你也要自行保重才是。” 秦天雄对成大夫这一通分析大大的折服,不住的点头,林剑澜此时方觉不好意思,道:“我刚才对你们太无礼了,谢谢成爷爷医治我,也谢谢秦……秦叔叔来看我。”秦天雄则一脸愧色连连摆手道:“哪敢哪敢,你是帮主的义子,就是我们的小公子,就叫我们秦护法、成大夫就行!”林剑澜见他如此恭敬,垂头黯然道:“虽然我认了青叔做爹爹,可是我不想做什么小公子,我想回家和外婆、青叔呆在一起就好。”说罢对成大夫道:“你们不能放了我回去吗?” 成大夫面露难色,道:“各堂主都对曹总管有大恩未报,况且当日之事还是个谜团,像秦护法来看望你已属不易,况且你已得罪了曹夫人,即使现在放了你,恐怕以她的脾气,还是要派人寻遍天涯海角的找你,到时候恐怕你和你外婆都不能安然无恙。” 秦天雄则面有不快,愠道:“小公子你说这话我不爱听,帮主当着各堂主的面收你做义子,可不是收了就收了,有个意思在里面,你想啊,帮主有了你这个义子,自然不用外姓人。”却见成大夫向他连连使颜色,更加不悦,道:“成大夫你别不让我说,我想曹夫人再怎样争强好胜,总是女流之辈,若是有一天帮主重掌……”却听身后有人道:“女流之辈怎么了?外姓人怎么了?” 成大夫早已是一脸尴尬,林剑澜和秦天雄向外看去,但见殷殷站在门边,仍是面色阴沉,冰冷冷的注视着屋内的三个人,最后目光停留在秦天雄身上,道:“我爹爹对你有恩,你原是这样报恩的。” 第十三回 混涛浊浪 长嵩破水声 秦天雄此时似乎极是不安,低声道:“小姐,曹总管的恩我一定会报的……”殷殷不屑的将眼光转向别处道:“就你这点本事报不报又有什么打紧,只当我爹爹是扔了一块骨头给狗吃了,还图这狗回报么?”秦天雄脸色腾的一下子涨的血红,殷殷又看着林剑澜冷冷道:“即便是义子又怎么了,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东西给了你也会被别人抢去。我也不求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帮忙,是我的东西,我总要凭自己的本事拿到手。”说罢转身而去。 三人见殷殷拂袖而去,呆了一会儿,成大夫方道:“说起来,既然帮主收了你做义子,你和殷殷就算是姑表兄妹了。自她父亲去世以后,她的性格就变得和她妈妈一般的古怪,唉,且不说这些了,还是先养好身体要紧,其他事情有我和秦护法,我们答应过帮主在先,定会护你周全。明日还要赶路,你慢慢休息,我们先去啦。”说罢和秦天雄一前一后到了门口,和守门的喽啰低声交代了几句,方才离开。 林剑澜静静躺在床上,把刚才成大夫说的话又想了一想,心道:“按照成爷爷所说,青叔倒真的不会死,既然他们说青叔武功了得,我只稍待一些时日,等待青叔来救我。” 想到这里,林剑澜顿觉林红枫也并不那么让人痛恨,那日在院中她缓缓细述少年往事,口气温婉,说到动情处当真让人如临其境,说到伤痛处则让人忍不住要落泪,林剑澜心中不禁大大的同情她起来:“仔细回想一下,其实她也是个可怜的人。我和外婆分别都如此难过,何况她和丈夫生死相隔?殷殷失去了父亲,像我只离开家乡几天,就知道每日哭泣,她小小年纪却已经立志要为父报仇,虽然青叔不曾杀了她的父亲。我比她还要大上一些,不知道能做些什么,青叔又不曾教过我武功。”转念又想道:“会武功又有什么用,现在青叔兄妹相残,一个觉得哥哥杀了自己的丈夫,一个被妹妹削断了手指。”又想到自己的父母,虽然也是早早亡故,可是自己自记事时起他们便都不在,连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也无从思念,不过是有时候怅惘一下别人有爹爹妈妈而自己没有罢了。对比着林红枫,林剑澜又庆幸着自己的父母是一起亡故,不必一个惦念着另一个忍受相思之苦,可是他毕竟尚未领会男女之间的感情,这些胡思乱想,也是似懂非懂而已。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阵纷沓的脚步声,又听有人高声道:“各位,席面备好了,请各位移步!”又叫道:“小二,把各位客官引到后面雅厅去。”一会儿又有脚步声愈走愈近,到了门口才停下,听得有人低声道:“二位兄弟辛苦,过会儿我便派人过来换你们去吃饭。”门口那两名喽啰道:“陈头领太惦记我们兄弟了,您先去,我们不急。”那人接道:“如此辛苦二位。”说罢脚步声又走远。林剑澜踱直门口,却听那二人低语道:“这小孩又不吃饭,只苦了我们俩在此看守。”另一人道:“那有什么法子,不知道曹夫人为什么非要把这小孩儿带回来。”那人嘘了一声,轻道:“你不要命了?帮中大事岂是我们这种身份能过问的?”另外一人道:“也是,还是老老实实待着,过会儿吃点剩饭剩菜填饱肚子要紧。你还别说,这些事情可没人敢打听,看小姐那眼光,直直能把人冻成冰陀!”说到此处,正好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林剑澜在门里听他形容的贴切,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开了门见这二人,年纪似乎不大,笑嘻嘻道:“两位大哥,你们在此看守我不能吃饭,今晚可不用这么辛苦了,我现在要吃饭,你们现在便‘看守’我过去吧?” 匡义帮总堂一干人等正在雅厅用饭,却听门被打开,东家点头哈腰的迎进来三个人,众人抬头望去,却见林剑澜跨进门来,身后跟着看守他的两个喽啰,正在那里面色尴尬,手足无措。林红枫此时已然面色不善,愠道:“曹忠、曹全,这是怎么回事?”那打喷嚏的顿时又一个哆嗦,道:“帮主的……不是,小公子……不是……他……这小孩儿……他想……”他口齿本来伶俐,见了林红枫,不知怎么称呼林剑澜,说了几个都觉不妥,故而结结巴巴,林剑澜在他身前强忍住笑意,慢慢走到林红枫面前施礼道:“姑姑,侄儿想和大家一起吃饭,不知还有位置么?”林红枫心中大怒,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拿着碗筷的手微微抖动,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咬牙道:“你看哪里有位置自己去便好。”转头又道:“曹忠曹全,你们也吃饭去吧,他既然能动弹了,以后你们更要好好照顾,千万别在我这里出什么‘意外’才好。”那二人如蒙大赦,转身急急退出门去,旁边殷殷却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是自顾自的夹菜吃饭。 林红枫不知为何这小孩子前几天还不肯吃饭,病的半死不活,而今却突然转了心性,见到自己也是礼敬有加,竟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心中道:“帮中还有些人瞎了眼,昧了良心,枉顾书剑对他们的大恩,竟想让这什么都不懂的乡野少年继承匡义帮大业。他自己知趣便罢,若是敢对帮主之位心存非分之想,我第一个便不饶他。” 林剑澜心中知道自己与林红枫虽没有半点儿深仇大恨,但因青叔之故,她并不喜欢自己,有时见她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只凌厉的盯着自己看,心中倒有几分害怕。 方堂主要打理总堂事务,早先便同张护法两人昼夜赶路奔往总堂,剩下林红枫带着其余人只在路上缓缓前行,一行人走了多日,这日终于来到黄河渡口,林剑澜自小顶多就见见村子旁边的杨柳河,哪见过这般气势,众人站在岸边,狂风烈烈,水汽迎面扑来,但见巨浪滔滔,一泻千里,一股股浊流卷着泥沙奔流向前。 沿着河岸远处一群人急急赶来,为首的却是一个独眼大汉,左眼用一块黑皮蒙住,上身只穿了一件坎肩,古铜色的皮肤大部分露在外面,看来煞是结实,后面跟的一群也俱都是一样打扮。那独眼大汉到了林红枫面前抱拳道:“恕铁嵩来迟,属下特在本堂精选了二十个摆渡好手,曹夫人您的筏子还是我亲自做艄公。”林红枫展颜缓声道:“不必客气,既如此,就麻烦铁堂主了。” 林剑澜用目观望,见筏子用绳子牢牢栓在岸边尚未解开,已经随着惊涛骇浪飘摇不定,众人俱都施展身法各自上筏,却觉身边一团白影掠过,细看是殷殷已经飞身掠上筏去,站在头上,身上的白衣服随风飘扬,身影儿随着筏儿一高一低的,煞是好看。 片刻岸上的人俱都上了筏子,却只剩林剑澜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岸边,那独眼大汉见状,又纵身跃到岸上,摇摇头道:“和我们帮主待了三年是何等的缘分,怎么一点武功都不会?”说罢摸了摸林剑澜的头道:“别怕。”提起林剑澜一声长啸,须臾已经到了小筏之上,顿时一阵剧烈的起伏,林红枫和殷殷却仿佛没事一般,仍是临风而立。铁嵩将林剑澜放在筏上道:“你不会武功,可以坐在上面,害怕的话拽着我的裤脚就行。” 林剑澜便小心坐下,将身子挪在铁嵩旁边,那铁嵩见状,笑了一下,回身对其他筏子高声喊道:“断缆,走喽!”便见其他筏子上的艄公一手执长篙,另一手从靴筒中掏出短匕一挥将缆绳切断,动作整齐划一并无二致,众多筏子顿时便顺流随着巨浪漂下,铁嵩正过身来,拿起一只长篙,正待掏出短匕,却见殷殷袖中一闪,那缆绳已然割断,他们所乘的小筏也同前面的一样迅速漂去,铁嵩翘起大拇指道:“小姐的武功更高了。”说罢沉声道:“坐稳了。”拿起长篙直插江底,稳住筏子不再漂流,凝神向前撑去。 此时大浪一波一波的翻来,小筏就在风头浪尖飘摇,仿佛马上就要被吞没一般,林剑澜此时已经抱紧了铁嵩的裤脚,只觉得如同抱了一根铁柱一般,纹丝不动,抬眼看去,铁嵩专注向前,只管一下一下的撑着,手中的长篙泛着乌光,竟是乌钢制成。 林剑澜心中不禁对他十分佩服,大声道:“铁叔叔,你好了不起!”铁嵩哈哈笑道:“我这点本事算得了什么?你年纪太小,没见过帮主当年和曹总管两人力剿黄河十三水匪的阵势,曹夫人,咱们黄河分堂就是把那些个缺德的水匪剿的干干净净以后才成立的吧?”虽然林剑澜觉得黄河涛声轰鸣仿佛万马奔腾,但却盖不住铁嵩的话音,震的一阵耳鸣,却听见林红枫和殷殷端坐筏头,并不理睬这边。 铁嵩兀自兴致盎然道:“这可有十来年了,虽然这波浪汹涌,他们却如履平地一般,那十三水匪邀了不少当地的水中好手,想在水上水下同时动手,曹总管手执长剑,剑法好生了得,认谁上得筏来都被刺下水去,帮主执篙撑筏,有人想在水下弄翻筏子,结果帮主一篙一个,他们可就再也没上来过!后来他们急了,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帮主大喝一声,长篙挥的密不透风,将他们俱都扫落水中!后来黄河分堂成立,曹总管看得起我,提拔我做了堂主,帮主还把他当年用的这只乌刚长篙送给了我,嘿,那可叫帮中众兄弟着实眼红了好久!” 林剑澜想到当年青叔和林红枫的丈夫二人意气风发,在险涛恶浪中力斗群匪,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英雄,心中大是神往。却听林红枫低声道:“铁堂主还说这些作甚……”澜儿回头过去,见浊浪滔天中,林红枫黯然而坐,长发飞舞,面容十分惨淡哀伤,目光也柔和起来,只是痴痴的望着前面,似乎透着无尽的思念之意。 林剑澜心道:“青叔的妹子若不整天绷着脸,其实是很好看的。铁叔叔提起以前的英雄往事,却越发使得青叔的妹子思念她的丈夫。”想到这里,林剑澜慢慢松开了铁嵩的腿,双手撑在筏上,四肢着地的慢慢爬到林红枫身边,鼓起勇气道:“姑……姑姑,你知道骆宾王吗?”林红枫却只是看着水面,并不理睬于他,铁嵩大声道:“不就是那个跟着造反的那个吗?听说皇上舍不得杀他,让他出家做了和尚。”林剑澜点点头道:“皇上喜爱他的才华,他的诗做的很好,有一首是写这黄河的,姑姑可要听吗?”林红枫却仍是不做声,林剑澜也并不管,慢慢念道:“‘千里寻归路,一苇乱平原。’乱平原,是说造反作乱吗?那为什么寻不到归路?‘通波连马颊,迸水急龙门。照日荣光净,惊风瑞浪翻。棹唱临风断,樵讴入昕喧。岸迥秋霞落,潭深夕雾繁。’嗯,这四句显然是说黄河景色了,他写的真好,身处黄河之上,的确是让人觉得如万马齐喑,也像巨龙翻滚。‘谁堪逝川上,日暮不归魂。’难道川中有人的魂魄,不知道回家的路吗?”顿了一下又道:“姑姑,这诗是青叔教我的,他教我时,却时常长叹,说自己只要两句就好,千里寻归路,日暮不归魂。我知道青叔虽然在我家住了三年,可是却时时刻刻都在惦念江南,如果姑姑不去找他,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回去江南了,到那时真的是不归魂了,可是魂魄是不是总要回家的?” 却见林红枫若有所思,呆了半晌,双目泫然,低声道:“日暮不归魂,唉,书剑,你的魂魄又在哪里?”又突觉自己失态,怒声对林剑澜道:“你又何须为他兜这个大圈子说这一番好话,他本是咎由自取,你倒可怜他背井离乡,拜他所赐,你今日也和你外婆两地生生分离,我一日不报仇,便一日不放你回去。” 第十四回 绿窗之外竹色青 林剑澜见林红枫又复恢复往常的阴沉模样,心内叹了一口气,慢慢稳住了身躯,重新爬回铁嵩身边,抬头又见殷殷不冷不热的瞅着自己,神情古怪,嘴角微扬,又似可怜自己,又似在嘲笑自己,林剑澜心道:“也罢,自己本来就可怜,又妄图拿首什么小诗打动青叔的妹子,可不是平白遭人嘲笑。”也不怒,对着殷殷也是嘴角微扬了一下,便扭过头去。 铁嵩率众手下撑了好久,终于远远可以看见岸边,铁嵩的后背已经湿透,脸上也浸出了细细一层汗珠,林剑澜坐在筏上随着巨浪颠簸,早已经头晕脑涨,盼不能一时马上上岸,岸上早有人将绳子抛上来,铁嵩将筏子稳住,细细绑好,仍然拎着林剑澜一个纵身,到了岸上,迟疑了一下,抱拳对林红枫道:“曹夫人,想必你们也劳累了,再行奔波恐怕小公子身体受不住,下面有人安排您住宿休息,可以明日再登程。” 林红枫瞟了一眼林剑澜,道:“你倒会为他着想,想是日后……”铁嵩虽面目粗犷,脾气却好,笑着接口道:“曹夫人怎么误会在下,他虽是帮主的义子,但是和本帮一切恩怨本没有什么关系,帮主和他共处三年,又有救命之恩,尚未传他武功,也未必就属意他继承大业。他不过是乡村少年,又有何为?” 林剑澜心道:“想必他和青叔的妹夫关系很不一般,所以敢直言说这番话,嗯,其实他说的不错。”却听林红枫婉声道:“铁堂主和书剑过命的交情,是我多心了。唉,我既当着帮中众人答应了不伤害他,就绝不会食言,让他在我手里出事。” 铁嵩道:“那属下就拜别曹夫人了,前路还有其他堂口的堂主恭候大驾,黄河分堂尚有要务,属下不能远送了。” 林红枫道:“铁堂主不必多礼,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你自己珍重。”说罢携着殷殷转身登上了马车,铁嵩目送她进了车,方蹲下拍拍林剑澜的头道:“曹夫人不会害你,你且放心随她去吧……她痛失爱侣,心性自然和以往不同,有时若对你严辞厉色,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林剑澜点点头道:“我知道。”铁嵩道:“快过去吧,小公子自己保重。”说罢转身招呼了同来的二十个手下,重新登筏,呼啸而去。 林剑澜见曹忠曹全已然在另外一个马车前面候着,赶紧跑了几步,上了马车,听得前面一声吆喝,车轮滚动,已然是开始登程,掀开后面的车帘,回望黄河汹涌,涛声已经渐行渐远。 一行人过了黄河,一路之上,不断有下属分堂的堂主前来迎接招待,对林红枫俱是神情恭敬。堂主们那日在院中亲眼见林剑澜被林龙青收为义子,因此对林剑澜也较为客气,更因他无辜被牵累进来,这些人虽不像铁嵩那般大胆同林红枫直言,心中却对他多有同情之意。 林剑澜本性活泼,一路行来倒也和这些堂主们打了一些交道,叔叔爷爷的认了不少,心中忖道:“虽然青叔他们兄妹不和,可是说实话匡义帮中我所见的这些堂主俱都是重义气的好汉,对我也十分关照。看来青叔的妹夫的确也是收拢人心有术,心知这些人无法用普通的金银功利打动,当初必定下了很大的功夫,唉,听铁叔叔讲起以前之事,十年之前,青叔和他的妹夫必定是相交莫逆的,不知为何变成今日之模样。” 林剑澜虽然是被劫至他乡,不过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那个生活了十二年的小村子,除了思念他外婆与林龙青,其他时间倒忙不迭的看这看那,对样样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之心。心中道:“青叔常跟我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各地的口音差距竟然这样大,就算是吃住,也和以前大不相同。果然什么事情还要自己亲眼看看才能明白,不看到外面的高山,就会觉得家里那个小山坡很高,不看到黄河,就只有杨柳河那么大的见识。”虽然每日里观赏沿路风光,毕竟看久了也觉得枯燥,对自己暗暗道:“除了每日思念家人,你便无事可作了吗?”便央求成大夫给他买些书本来看。 成大夫倒是有求必应,隔日便搜了一堆书放在林剑澜车上,林龙青教授他三年,已经自己看过很多书了,这下得了书,便每日埋头这些诗书子集之中,有时还要像模像样的掩卷沉思。 就这样日复一日,众人虽然行路缓慢,却也来在了长江北岸,与黄河渡口却大不相同,煞是热闹,人声鼎沸,停在江边俱都是些大船,船上杂役船工就有好几十之多,更豪华的上面则有使女丫头服侍,不过这便通常只有官宦或富豪人家才能雇佣得起了。到这里已是江浙范围,离总堂已经所距不远,方堂主早有安排,特命了江宁分堂的堂主前来迎接众人。江宁分堂的堂主姓岳名灵风,容颜甚是俊朗,白白净净的,年纪不大,应该只有三十多岁,倒像个读书人,见了面无一例外俱都是对林红枫和殷殷母子问寒问暖,稍后便是酒宴款待,自是十分周到。 饭后,众人分别住下,月光皎洁,林剑澜便开了窗子,拿了一本书,将灯罩轻轻罩在烛台之上拿到窗边,准备趁着月色明亮再读几页,却见成大夫和秦天雄进得屋来,成大夫面无表情并不言语,倒是秦天雄进来后看见这一桌子的书,又见林剑澜手里还拿着一本,不住的摇头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林剑澜见状,不解道:“秦叔叔有什么事情要交待澜儿吗?” 秦天雄坐下闷声道:“小公子你可别怪我说话不中听,一路这么过来,你就埋在这书堆里做书蛀虫,这样下去你恐怕有负帮主的期望。”林剑澜一脸茫然的看着秦天雄,反倒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成大夫缓声道:“秦护法且莫如此,别吓着了小公子。”回头对林剑澜招手,林剑澜乖乖走到成大夫身边坐下,成大夫抚摸着他的头道:“秦总管脾气就是如此,并无恶意,你虽然是受了帮主兄妹恩怨不得已卷入此中,但从此便也算是武林中人了,你有何打算呢。” 秦天雄却不等林剑澜回答,急急道:“小公子,我们武林中人,可不作兴唧唧歪歪吟诗做赋。我们与帮主临别之时,帮主望我们好好照顾你,自是希望你将来能有所作为,在武林中出人头地。这一路来,我和成大夫商量好了,但凡你来说一声想学武功,我们便教你,可你……” 成大夫拍了拍秦天雄的肩膀,道:“看你又急起来了,还是我说吧。”回头慈祥的对林剑澜娓娓道:“帮主夫人早年亡故,没有留下子嗣,这些年来,虽然各门派都有意提亲和本帮交好,但帮主一直不曾动过续弦的念头。这次收了你做义子,帮中各堂主都在场,已然把你当成小公子看待,虽然现在还无法证明帮主的清白,但对你寄予厚望的可是大有人在。曹夫人对殷殷继承大业也是势在必得,各堂主负了曹总管的大恩,无法明面上推你做继承人,恐怕你将来免不了要凭自己的本事和殷殷一战。但你只顾埋头读书,却从来不问武功之事,本来读书明理也是好事,不过也要有个主次才好。” 秦天雄一拍大腿道:“对嘛!咱们江湖中人,练好武功,那才是真本事,读多少书都没用!” 林剑澜一路上无事可做,除了看书观景,回忆以前之事,倒想通了很多事情,心道:“你们根本就不明白青叔的心,他那时真是一心求死,所以才认我做了义子,并没有什么让我继承帮派的念头。唉,他初来我家,那个烟花之夜,将宝剑和信物俱都一起埋葬,就算是平日教我读书,都从不提起让我求取功名,更别提在江湖中扬名立威了,想必他是深受浮名俗事所累,所以早就打算远离这是非恩怨,又怎会让我卷入其内?”他心中想这些却不便对二人言明,便抬头道:“如此澜儿多谢成爷爷和秦叔叔关照,只是虽然青叔说过要教授我武功,可是三年来却没有什么动静,只是读书写字,因此一点根基都没有,怎样开始?” 成大夫面露喜色道:“原来帮主已经收你为徒,这样甚好,我们教授你也算是名正言顺,可能帮主见你尚在年幼吧。只要有心便好,眼下还有不多时日便可到达总堂,那时我们再商议。” 二人方起身出门,秦天雄仿佛想起什么一般,回头道:“小公子,你那日在黄河渡口也看见了,小姐的武功已经相当了得,她一心要报仇,所以在练功上格外刻苦,她本就天赋极高,再有几年,恐怕就要超过她妈妈了,你起步已经晚了,可要加倍努力啊。”林剑澜点头答应,秦天雄方和成大夫离去。 见他们离去,林剑澜吐了一口气,将门掩好,来到窗边,自言自语道:“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唉,乐趣倒在其次,读书才能增长见识,最见于处世判事之际……单会武功,又有何用,不过是为人所驱罢了,他们却偏偏不懂。”话音刚落,却听外面有人鼓掌笑道:“说的不错,可是他们偏偏不懂。” 林剑澜吓了一跳,迅即站在凳子上趴着窗子向外四处观望,看见窗下一丛幽竹之中,有人背手而立,回头来对林剑澜一笑,正是白天见到的江宁分堂的堂主。林剑澜面色微红,道:“我随口说说,你不要告诉成爷爷和秦叔叔。”岳灵风摆摆手道:“不会不会,你出来,我们聊聊。”林剑澜心中纳闷,却不便拒绝,便道:“岳叔叔稍等,我开门绕过去找你。”那岳灵风笑道:“何必如此麻烦,你从窗中跳出,我接着你便是。” 林剑澜向下看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在二楼,因此窗子离地面还有很高距离,略有惧意,却见岳灵风已经来到窗下,便爬上窗子,跳了下来,自觉一下子被人托住,轻轻放在地上。 抬眼看去,自己窗下那幽竹之中还有石桌石凳,布置的甚是雅致,岳灵风便拉着林剑澜坐下,笑道:“你这小孩,成大夫是跟着上代帮主的老人,看着现在的帮主和曹夫人长大,帮中人都道他武功已如化境,秦总管身为护法,武功自然也是不差,他们二人提出教你,你背后反倒满心不情愿。” 林剑澜道:“我没有不情愿,只是没有什么根基,自己觉得还是读书有趣一些罢了,况且……”岳灵风道:“况且什么?”林剑澜撇嘴道:“况且青叔武功那么高,却还是失了兄妹情不知如何挽回。”岳灵风怔了一下,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你说的不对,他们即便不懂武功,俱都是饱学之士,也仍是挽回不来。”林剑澜心道:“是啊,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只是那日在院中听的断断续续,或许其中另有隐情吧。”便不再争论,呆呆看了一会儿岳灵风道:“你武功也很厉害吧?可是我觉得你更像我们村里的秀才,文文静静的。” 岳灵风笑道:“你道学武之人都是像铁嵩、秦天雄那样的莽汉吗?”林剑澜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你们都说青叔武功高,可是青叔也读过很多书,我问他东西他没有不会的。”岳灵风叹道:“那是自然,就是才学,在江湖中也是人人要翘起大拇指的。”说罢自己发起呆来,不再言语。林剑澜却见他目光甚是惆怅,似有满腹心事,便道:“岳叔叔使什么兵器?” 岳灵风道:“我是用剑的。”林剑澜点点头道:“哦,青叔也是用剑。青叔道,很多文人也喜欢佩剑,书剑漂泊,我虽没有见过,但是想必潇洒的很。” 第十五回 巨船豪艇 无意窥滢滢 岳灵风手略微握了一下,神色茫然:“是啊,你刚才有句话说的很对,还是读书有趣一些。”林剑澜看他回答的古怪,便道:“岳叔叔也喜欢读书吗?” 岳灵风道:“嗯,我在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每日都钻在书堆里,觉得没有什么比看书更有趣的事情,小时候听人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什么的,倒发过一阵子疯,每本书的找,后来就慢慢忘了这回事,倒是自己是真的做了书痴了。” 林剑澜道:“那岳叔叔还习武练剑,能做上堂主,想必也花了很大功夫。” 岳灵风点头道:“我是武学世家,我没有兄弟姐妹,小时候父亲并不管我,后来看我只顾读书,每日打我让我练功,言道岳家的棍法不能失传。” 林剑澜吐吐舌头道:“原来你家传的武功是练棍的,不过你爹爹怎么舍得打你?” 岳灵风道:“唉,在他眼里,当然是武功不能失传更为重要,否则便是我对不起他,他对不起我爷爷,更对不起列祖列宗了。我倒想过不少法子,偷懒、逃跑,可是被发现了便挨打还要挨饿,后来便老老实实的学了武功,只是心中始终不服,后来自己根据棍法创了一套剑法,也算是和读书人沾点边吧。” “虽然江湖上人人夸赞岳家出了新秀,还自创了剑法,可是我仍然甚少在江湖中走动,只是又重新拾起了看书的瘾。我父亲虽然满心不喜,可是他那时已经打不过我了,家中也再没人能关得住我。” 林剑澜道:“其实你爹爹应该明白,你若不看书,也创不出来比棍法更高明的剑法。” 岳灵风点点头,又摇头道:“你刚才说读书最能用于处事为人,这都是其次,我只是觉得乐趣无穷罢了,见到什么珍本古籍,千方百计的要弄到手。”说罢叹了一口气,似乎略有悔意,仰头道:“我也就在这上栽了跟头。” 林剑澜心念转的甚快,心道:“看他对青叔言词中甚是尊敬,如此悔恨,必是和青叔的妹夫有关了。” 岳灵风果然道:“那日你在院中也都听到了,匡义帮的堂主虽然个个都是帮主千挑万选才定的好汉,可是也俱都受了曹总管的大恩,这大恩,唉,可不是普通金银名利勾引便能做到。我爱书成狂,平日若堂中无事,最常做的事情若不是在屋中读书,便是去至市井之中寻找一些珍籍秘本,一日见有人在那里摆摊叫卖,用目一扫,心中大吃一惊,里面甚多乱世时据说早已丢失的珍本,还有一堆先秦时期留下来的竹帛书简。” 林剑澜点头道:“那必是十分罕见,我读书见到秦时焚毁了很多书籍,能流传到今日自然不同凡响。” 岳灵风道:“我意欲全部买下,那人道,因急于用钱所以才出售这价值不菲的古书,道我也是识货之人,所以开价甚高,我手边并没有这许多银两,因此约定第二日再来此交易。谁知到了第二天,那人空手而来,道家中有人周济了银两,老主人不许他再卖书救急,我真是如雷轰顶,虽然心中急切,却知道也没有办法,怎能为了一己私欲倚仗武功做巧取豪夺之事?” 林剑澜道:“我知道啦,后来曹总管必定是想方设法帮你把这些书弄到手中,是不是?” 岳灵风微笑道:“你说的大体不错,但他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是替那家完成了一件大事,又加倍的给他们银两,才将那些古籍送到我手中,唉,当日围追帮主,也有我的一份,至今也不知是对是错。”却又自言自语道:“若重回过去,恐怕我还是会收了曹公子的书,还是会这么做。”说罢苦笑道:“你恐怕心中很瞧我不起吧。” 林剑澜心中一念闪现,却又抓不住,便摇头道:“青叔的妹夫送你这些书,你自然很感激他。我和青叔在一起三年,从未听他怨恨过谁,就是那日在院中,他也不曾对你们心生怨恨,江湖中人本来就应知恩必报,不失侠义本色,要不当初他也不会挑选你们做他的堂主。”又轻声道:“我想你定是将书看的比命还重要,若得不到那批书,恐怕比死了还难受吧。” 岳灵风见他小小年纪,竟能懂得自己,目露感激之色,道:“难得今日遇到你这个知音,比那日看到《商君书》、《不真空论》什么的还要快意!” 林剑澜“咦”了一声,眨眨眼睛道:“这两本书的书名我在家中看过呀。” 岳灵风变色道:“这等珍籍,平常很难得见,你小小年纪怎会看过?况且我看你家不过是寻常农家,哪来这等古书?你可不要胡说。” 林剑澜抬头道:“我看过,外婆屋里有很多书,她说是我爹爹留下来的,青叔便从上面找书教我。很多书我只看个书名罢了,还有好多古怪名字的书,这个子那个子的,哦,鬼谷子,还有个什么龙子。” 岳灵风眼中大放异彩,羡道:“公孙?对,公孙龙子。你家居然有这许多书,唉,你爹爹很了不起。” 林剑澜虽然从未见过自己的爹爹,但见岳灵风夸奖自己爹爹,心中大是高兴,道:“岳叔叔既然喜欢,如果有一天青叔的妹子放我回去,我便带你一起去我家看书好吗?” 岳灵风大喜,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回头道:“果真如此,那可再好不过,唉,我和你一见如故,你不要叔叔、叔叔的叫我,我叫你林兄弟,你叫我大哥便好。来日我定和曹夫人进言,叫她早早放你回去。”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岳灵风方抱着林剑澜纵身跃至二楼窗上,将他放在屋内,拜别而去。 林剑澜躺在床上,半晌都无法平静,心道:“岳堂主如此爱书成狂,他读书只是为了有趣,不像青叔平时教导我读书能处世自如,不知哪个更高明些。”又胡思乱想道:“青叔的妹夫果然不是一个一般人,对每个堂主都处心积虑的明了他的爱憎,虽然那些古籍在别人眼中也许不过是一堆破烂,可是却是岳堂主最大的弱点,方堂主也是,一个‘孝’字便让曹总管将他牢牢的把在手上,却还不伤大义,这些堂主们夹在恩义二字之中,也实在难为。”又想着今日岳堂主夸赞自己的父亲,却不知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必然也是个饱学之士了,这样想着,便迷迷糊糊的睡去,嘴角还带着一点微笑。 翌日,岳灵风率分堂各头领送众人来到长江渡口,已然有人提前定好了一艘大船,甚是豪华庞大,船主站在船头躬身相迎,还有若干船工引领各人去至船内。林剑澜走过踏板来至船首栏杆处,向下望去,见岳灵风兀自仰头观望,目光游离,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林剑澜不知为何一阵难过,将上半身靠在栏杆上向岳灵风使劲挥手大声喊道:“岳大哥!你要常去看我!”岳灵风听到声音乍响,方凝神望向林剑澜,目光中似有不舍之意,露出笑容也回应道:“这里离总堂并不远,闲来无事我便背着满满一箱书去看你!”秦天雄却从旁边露出头来,哈哈大笑道:“你这书呆子,我昨晚好不容易劝了小公子别做书蛀虫,你可别招惹他!”林剑澜和岳灵风听罢相视会心一笑。 此时船已慢慢开动,岳灵风对船上拱手作别,江上风大,众人均慢慢撤进船舱之内,林剑澜却仍向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不住挥手,见那身影仍兀自站在江边,极是萧索。 直到再也看不见岸边,林剑澜方回头细细大量这艘大船,不像渡黄河那般一艘小筏在惊涛骇浪里颠簸,再看船舱如同起在甲板上的一座楼台,船工杂役里里外外在忙碌着。向下望了一下,见江水碧绿,浪花拍击在船头飞珠溅玉一般,虽然船行十分平稳,林剑澜反倒觉得有些头晕,便沿着船舱周围缓步行走,将近船尾却听见一阵几不可闻的抽泣,林剑澜偷偷将头伸过转角,却见殷殷面向着船尾,小脸儿对着滔滔江水,一串晶莹的泪珠滚滚而下,瘦削的小肩膀不住的抖动,不复往日坚强高傲的模样,煞是可怜。林剑澜正要去安慰,刚轻轻踏出半步,却又挪了回来,心道:“她生性高傲,躲在船尾哭泣,是不欲让人看见她这模样,我去撞破了,她岂不要恼。”心下又道:“她必定是思念她的爹爹才哭泣,大家都道曹总管是青叔所杀,我又认了青叔做义父,啊哟,认谁都劝得她,只有我不行。”念罢,转身又悄悄离开。 船速平稳,前进反而缓慢,在江上缓缓而行了一日有余方到达对岸,上了岸早有人过来报信道:“方堂主言道总堂一切无事,请夫人无须着急日夜赶路。”林红枫颔首道:“多谢方堂主美意,只是已经快到总堂,哪有慢慢淹留之理,总堂只有方堂主和张护法二人,毕竟事多繁杂,处理恐怕不及。”与成大夫等人商议了一阵,方道:“现在天色尚早,我们先起程赶路,到前面歇息。”便又上路,如此一行人快马加鞭的赶了数日,终于到达杭州总堂。 杭州是江南人杰地灵之所在,城市也照比之前的繁华热闹了许多,街道上熙熙攘攘,人们的穿着打扮也较为富庶,林剑澜将车窗透了一点缝向外观看,心道:“这里比家乡的集市热闹繁华了不知道多少倍。”却见路上多有衣衫褴褛讨要之人,更有带着儿女叫卖者,父母硬着心肠与人讨价还价,尚在垂髫的幼童拽着自己父母的裤脚哭嚎,十分凄惨,林剑澜心中纳罕,不知这看似繁华之地为何有这般惨事。 马车辘辘行了一段,路上的人越来越稀少,车已经行出了城门,奔向郊外,又约行了半个时辰,放到了一处所在,下得车来,只见眼前一亮,对面远处两座青峰遥相呼应,面前一片丛林,中间一条大约能并排行驶五、六辆马车的青石路通向里面,两边并无护卫,只有方堂主和张护法在路口张望,见到林红枫急急上前下拜道:“属下迎接来迟,望……” 话未说完,林红枫已经将二人扶起道:“和我不必客气,我们进去再说吧。”众人沿着大路向里走去,周围密林之中不时有飞鸟惊起,林剑澜心中道:“这里防范甚是严密,刚才密林中应该有暗行护卫,见一行人安全进去才慢慢撤去,人虽不查,但是却惊起了林中飞鸟。”众人神情肃穆,也无人向林剑澜介绍指点一二,林剑澜只是跟着众人沿路前行,山脚下慢慢雾霭漫漫,内中似乎有一处极大的宅院,如小村庄一般。进得门去,林剑澜四下张望,但见入门即是一座大湖,左右俱有亭台假山,石板搭成的水路曲曲折折通向更深远的前方,里面楼阁密密麻麻,更加湖面泛着水汽,显得蒸气氤氲,如同坐落在天上一般。 林剑澜方待迈步,却见秦天雄从前头急急转回来道:“险些忘了,你看他们走路。”林剑澜定睛看去,见前面的人俱都步伐一致,一步都不曾错开,秦天雄道:“我在前面领你走,你且看准了,千万不能迈错。”说罢放慢了速度,一格一格的向前走去,林剑澜不敢迟疑,看准了秦天雄落脚的石板跟着走了上去。过了这桥,秦天雄方松了一口气,回头道:“现在好了,我们快快赶上去吧。”林剑澜边走边问道:“秦叔叔,若是刚才迈错了怎么办?”秦天雄道:“那你的小命就没了,只不过怎么没的却不一定。可能被射成了刺猬,也可能被毒水喷中全身溃烂而死,还有可能掉下水去被水中的哨卡解决。” 他说起来仿佛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林剑澜却听的乍舌不已,道:“青叔的总堂里面已经是高手如云,却还是设置的这般严紧,可见青叔为人甚是谨慎。”他却还有一点想法,便是青叔当日必定也是个对外敌心狠手辣之人,却没有说出来。 秦天雄点点头道:“做了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帮,要防的事情自然不少。” 第十六回 入迷城 林剑澜跟着秦天雄七拐八拐,已经失却了来时之路,二人急急奔行了一会儿便赶上了前面林红枫一行人,林剑澜却已经奔的气喘吁吁,心中暗自庆幸终于可以慢慢走了。 林剑澜此时方顾得细细打量四周景色,曲径通幽,花影扶疏,看来十分悠闲雅致,可是他自方才从那浮桥上通过,心中方才明白这匡义帮总堂内其实处处暗卡,内藏杀机,说不定自己摘了哪一朵花便会触发什么机关,因此牢牢跟着秦天雄。 慢慢小路又开阔起来,眼前闪现出了一座气势不凡的房屋,四角飞檐,铃声随风吹来不断响动,中间堂门大开,门顶悬挂的匾额书写着“匡义堂”三个大字,林剑澜心道:这必定就是青叔他们商议帮中大事的地方了。由于这大屋四周高树林立,处于阴影之中,因此早有人事先在大堂中将所有蜡烛点燃,林剑澜此时一片迷茫,不知自己应该作些什么,只是跟着秦天雄跨进屋内,见整个大堂中别无装饰,只在正对门的墙上高悬一幅对联: “十丈软红尘,快意恩仇;四字震绿林,匡扶正义。” 笔法凌厉如同刀剑刻就一般,对联正下方一个红漆檀木椅子,椅子扶手早已脱色,仿佛看到青叔坐在椅上凝眉沉思,苍劲有力的手指不停的摩莎着扶手,林剑澜心中顿时一阵发热,眼泪涌进了眼眶。却见一双白玉般的手扶上了这椅子,慢慢抚摸了一周,却是林红枫盈盈落座于帮主之位上。 总堂各头目不禁互相对视了一下,却谁都不言语,场面甚是尴尬,原来东北之行之前,林红枫虽然率领众人,但商议帮中事务之时这椅子一直悬空,此次回来,那让匡义帮为殷殷所继承的念头在她心中越烧越烈,因此不待众人发话便径直坐了这位子,心道:“你们谁还能把我敢下去不成?” 众人心中虽觉不妥,但的确也无话可说,林红枫缓缓扫视了一下众人,方起身道:“成大夫,你仍然坐这里吧,你看着我和前任帮主长大,算是帮中元老,动谁也不会动你的位子。”随即上前将成大夫拉至旁边左侧一张斜放的椅子旁边。林剑澜才注意到那椅子的位置甚是微妙,处于最上位和下面众位置之间,也算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了,心想成爷爷既然看着青叔兄妹二人长大,的确这个位置也只能成爷爷才能坐得。 成大夫既然落座,众人也只好纷纷坐下,只有林剑澜还站在门口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却见成大夫向他招招手道:“小公子,你过来,这里俱都是你的前辈,帮中的要人,纵然你是帮主的义子,这商议帮中大事的地方也没有你的座位,你就站在我身边吧。”林剑澜点了点头,却并不太关心自己到底有没有座位,向右边撇了一眼,见殷殷也是倚在林红枫身边,仍是一副冷傲模样。 林红枫见众人都沉默不语,清了清喉咙道:“此次东北之行大家也都看见了,方堂主和两位护法当时就在院中,更是看的真切,虽然仍未拿到匡义帮信物,可是仰仗着亡夫和各位之间的几分情义,各位仍愿意助我统领全帮,保我匡义帮威名不堕,我这里先多谢各位。”说罢裣衽一礼。 众人一愣,随即都拱手还礼,纷纷道:“曹夫人不必客气,这本就是属下们职责所在。”林红枫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我岂是无情无义之人,见我哥哥现在的景况也着实难受,所以最终也未忍心取他性命。有朝一日哥哥若是能证明自己清白,我和殷殷仍愿意拱手将匡义帮归还的。唉,只望各位能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哥哥他什么都不肯说,又不肯将匡义令付与我手,我和殷殷……名不正言不顺……实在难为。”说罢竟已热泪滚滚,众人便纷纷起身表态道:“曹夫人何必如此,没有匡义令又有什么打紧?”“说实话俺到现在都没看到过那个玩意儿。” 林剑澜心思并不在这场闹剧上,只是不时用目瞟着殷殷,见她脸色也并无哀戚之色,又想起那日她在船尾独自饮泣,心中暗自发问:“难道青叔死了,你便能高兴起来吗?”却又觉得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胡思乱想,不觉神游天外,过了一会儿觉察有人轻轻碰着自己,回过神来,却见众人面目严肃,盯着自己不言不语,他回头又看刚才碰自己的成大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片刻,成大夫方缓缓道:“红枫,你不必迁怒于旁人,这个主意原本是我出的。你和龙青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两个好兄妹,竟然闹到今日这般田地,我们都没有想到。只是,当日在关外,龙青已经被你刺伤,还割断了两个拇指,恐怕以后武道再无法前进一步,这对于学武之人来说,是比要了他的命更严重的事情,你就不能罢手么?” 方铮接着道:“况且成大夫都告诉我们了,夫人你的病若不放弃练武静心修养,这样下去只能维持七年,我们……实在是……为夫人你担忧,你有个万一,殷殷怎么办?我们……就更对不起曹公子。” 秦天雄则道:“夫人,我是个直性人,恕我不敬,在关外的时候,我听帮主之言,觉得十分有理,三年前那场变故恐怕真与帮主没什么关系。帮中的众兄弟也都听得清楚明白,这林剑澜就是帮主认下的义子,说的再明白些,就是帮主指定的继承人啦!可惜殷殷是个女孩……” 成大夫摆摆手接道:“秦兄弟,你不要扯的那么远。红枫,众兄弟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让你允许我们教授林剑澜武功罢了,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们倒还没想过那么远。况且……小公子道帮主曾说过要教授他武功,帮主这一生,还未轻易收徒,收了小公子为徒,又认做义子,自然不能辜负了龙青的心。” 林红枫猛然抬眼盯着林剑澜道:“他说谎,他和青哥相处三年,仍是一点武功都不会,青哥若有此意,怎会三年来不传他一招一式?” 林剑澜心中并不曾想过要做什么继承人、小公子,幼小的心里觉得林龙青也必定和他想的一样,他只是陪着外婆青叔三人快乐度日便好。三年前听说青叔要教他读书和武功,他何等的兴奋,虽然三年来并未教自己一招半式,可是他始终认为总有一天青叔必定会遵守自己的承诺教自己。正如他和林龙青一块儿埋藏了匡义令,那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对林红枫说自己知道在哪儿只是权宜,就算是那日手掌真的拍下来,自己也绝不会吐露半句,他小小的年龄已经知道守信重诺比什么都重要。而此刻却听见林红枫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说谎,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冲到林红枫面前大声喊道:“我没有骗人!青叔答应教我的,说过等我长大了便教我拿石头子儿打野鸡和狍子!” 林红枫听罢轻声笑道:“大家都听见了吧,这就是青哥许诺教他的武功!” 众人摇头心中叹道:“果然还是小孩子,野鸡和狍子什么的,乱扯什么收徒教授武功,真是!” 林剑澜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众人不肯相信,却听成大夫在自己的身后缓声道:“小公子身处匡义帮总堂之中,就算是身在江湖了,帮中事多人杂,万一有什么事情谁能护得他周全?红枫啊,若是他在你手中有个三长两短,你又如何对得起你当日的话?传到武林中人人定道你借机残害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幼童,你又如何分辩?不管怎么说,龙青当年对你这个妹子不薄,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你也不应太过难为于他,他本就无辜受累,教他武功,也不过是望他能够在这险恶江湖中自保。” 林红枫见成大夫好言相求,面色稍霁道:“既如此我不再管他学武之事,说实话我也是多此一举罢了,无论你们目的何在,殷殷的天赋你们都是知道的,且不论这孩子天赋如何,现在练功已然是晚了。”说罢领着殷殷竟自离去。 众人也慢慢散去,只剩成大夫和林剑澜留在大堂之内,成大夫摇了摇头,道:“小公子,你青叔的房间现在一直都是空着的,你且就住在他那里,千万记得总堂内机关重重,没事不要乱跑,你跟我来吧。”说罢向外走去,却觉得衣角被拉住,回头看林剑澜强自忍耐,两行泪水还是流了出来,抽噎道:“成爷爷,我没有骗你,青叔真的答应过我。”成大夫轻轻擦了擦林剑澜腮边的眼泪,道:“爷爷知道澜儿没有骗人,但是哭也是没用的,小公子争口气,要凭自己的本事让人家认可,哭泣哀求只会让他们更加瞧不起。” 林剑澜点了点头,又为自己哭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反而道:“自己刚才实在太没出息了,一路上,铁叔叔也说过,怎么和青叔三年在一起都没有学到些什么,青叔的妹子和总堂的各位叔叔这样想实在也是人之常情,我又何必自寻苦恼。”想罢笑了一下,道:“成爷爷,我们走吧。”二人走出匡义堂,林剑澜心中却不住的歉疚起来:“今日连累了成爷爷他们和青叔的妹子言语不和,不知道怎么才能向他们表明自己并不想做什么小公子,唉,只恐怕又要辜负成爷爷和秦叔叔他们的一片苦心。” 林剑澜随着成大夫绕了几个弯,来到林龙青平日所住之处,却是一个水榭,有半截搭建在水上,成大夫轻轻一推,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一阵灰尘之气迎面扑来,林剑澜不禁打了几个喷嚏,成大夫道:“这便是帮主平日歇息练功的地方了,自夫人去世以后,帮主就一人住在这里了。”林剑澜心道:“那日听青叔的妹子说,青叔对待他的妻子好像也甚是冷落,看来夫妻之间感情并不好,可是她去世之后却青叔不曾再娶,也很让人不解。” 二人走进屋去,四处看了看,成大夫叹了一口气,颇有物是人非之感。林剑澜细细打量四周,外间是一间书房,书案上尚有笔墨纸砚,旁边立着一个不大的书架,里间的床旁摆着一个甚是古朴的香炉,靠窗的地上则放着蒲团,看来是林龙青平日修习内功的地方。林剑澜心道:“在我家时青叔练功都需我在门口看护,以防有什么意外影响他练功,怎么这里防范这么松?”正思忖间见成大夫走至窗边,推开窗户,低声呼哨了一声,只听外面“哗啦”一声,林剑澜急急跑过去向外看,却见水面上露出一个人,全身黑衣打扮,对着成大夫抱拳道:“成大夫有何嘱咐?”成大夫指着林剑澜道:“肖头领,这是帮主在北方落难之时的救命恩人,现在已经是帮主的义子,你们从今以后要护卫好小公子的安全。”那人点了点头道了一声“领命”,便瞬即沉下水去。 成大夫将窗子复又关上,方对林剑澜说道:“明日我带你去帮中的演武场,和秦护法他们商议怎么教授你,你不要自己乱跑,这里机关重重,很是危险,若有事情,自有人来带你去。”顿了一下,又道:“若不出我的意料,曹夫人必定会让曹忠曹全来服侍你,名为服侍,实为监视。我们刚从北方回来,帮中事务甚多,不能像在路上一般照顾你,你自己要十二分的小心。”说罢步出屋去。 林剑澜走到门边,却见果然如成大夫所言,曹忠曹全二人坐在距离门口不远处,好像在谈些什么,慢慢走过去,却听曹忠对曹全老气横秋的叹道:“经过我这一番分析,你别看那小孩初来乍到,成大夫他们可都挺向着他的,所以说像我们这种人啊,谁都得罪不起!” 第十七回 卧暖衾 林剑澜摇了摇头,心知他们不过是替人当差,实则也很无奈,想起上次他们二人的尴尬模样,心中不禁一笑,拍了拍二人肩膀,道:“二位大哥,帮我打盆水来可好?” 二人正自顾自的聊天,被他这么一惊着实吓了一跳,“腾”的一下跳了起来,曹全回头忙不迭道:“小公子稍等!”说罢急急而去,还差点摔了一跤,曹忠则点头哈腰道:“小公子打水是要干什么?有什么活儿交待我们俩干就行了。” 林剑澜强忍住笑意,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打来了水拿进来就行。”说罢回身进屋,靠在门上笑的全身发抖,心道:“这两个大哥真是好玩,以后还要经常逗逗他们才好。”正笑间却觉得门扇拱了一拱,想是水已经打来,林剑澜回身开门,曹全端着水,看到林剑澜满脸通红,急道:“小公子莫不是发烧了,怎么脸通红,你可别是病了吧?那我们可就惨啦。”林剑澜再也忍不住,蹲下来大笑道:“我没有病,你们快出去吧。”二人面面相觑,均不知林剑澜到底是怎么了,却还是将水放下,躬身退了出去。 林剑澜慢慢平复了一下,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将袖子撸起,寻觅了一块手巾放在水中沾湿,开始到处擦拭起来。他本在农家长大,并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少爷,平日在家中便经常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自己既然住了进来,将屋子打扫干净对他来说是自然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林龙青所住之处东西并不繁杂,所以没过多久林剑澜就将内室打扫完毕,来到外屋,却见书案上蒙着灰,林剑澜便细细擦拭起来,擦着擦着却“啊”了一声,心中了悟道:“我说刚才我收拾里屋的时候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原来擦这书案才明白,这里的灰只有薄薄的一层,里屋也是,并不像闲置了三年多的屋子,倒像是只有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打扫过。”书架之上同样也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里面的各类书籍摆放的十分齐整,倒好像经常有人整理,只是有的书页好像破烂不堪,有的则是皱皱巴巴的。 打扫完毕,林剑澜满意的到处看了看,轻轻松了一口气,来到窗前,又将窗子推开,一阵湖水的气味迎面而来,吹在身上有些寒冷,屋内的空气顿时新鲜了很多。遥望窗外,能看到来时的水上浮桥,曲曲折折,水榭左边有若干棵垂柳,枝繁叶茂,枝叶低垂到水面之上,乍眼望去,树影倒影重重叠叠,无法分辨。林剑澜心道:“这水榭看来位置竟是总堂最为靠前之处,若有外敌入侵,看起来最易率先遭到攻击,实则根本没有落脚之处,桥上机关重重,水下暗藏护卫,就是那杨柳枝桠之上恐怕也有埋伏,青叔果然了不起,挑了这么一个所在作为平日休憩之处。” 向旁处看去,密密麻麻的房屋和树木互相掩映看不到头,心中叹道:“难怪青叔死都不愿将信物交给他的妹子,这必定是青叔的祖上历代累积,尽心经营方能成此规模,竟如同一座城外之城一般。只是若是青叔离开这里三年之多,应该灰尘密布蛛网勾连才对,为何只有薄薄的一层?” 林剑澜心中瞬即明白了,但却反而增加了一丝苦涩:“三年来,还有谁会这样惦念着青叔,每每前来收拾他的房屋?唉,秦叔叔他们虽然惦念他们的帮主,可是那是不同的,他们也不会做这些琐碎之事。只有姑姑……她才会这样思念青叔。” 林剑澜平日对其他人或在心中想起林红枫,俱都是称呼青叔的妹子,当面叫她“姑姑”也是十分的不情不愿,此时方明了林红枫与林龙青兄妹情深,才暗自在心中改换了称呼。 他对于林龙青二人的恩怨虽然一知半解,可是也稍稍明白了,林龙青兄妹二人感情如此浓厚,因此对于曹书剑的被杀,林红枫才有这么深的恨。“唉,那些书,恐怕便是姑姑在此想念青叔,打扫之际,又深恨青叔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因此弄皱扯坏的,可是又重新弄平整摆好在架上。那日在院中,她为青叔换上衣服,我只当她是做戏,可是其实那时她是真的很疼青叔的,她对青叔的感情和仇恨,实在是没法形容。”想到这里,林剑澜只觉得替他们二人难过,心道:“这便是青叔平日说的爱之深,责之切了,也许青叔是想把‘责’字换成‘恨’字吧。命运弄人,叫这一对兄妹成了刻骨的仇敌,可是我深信青叔是不会说谎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故弄错了。” 此时暮色渐沉,房间暗了下来,愈发的有些阴冷,却听外面曹忠低低叫门道:“小公子请至饭厅用饭。”林剑澜将窗子关好,快步走到门边开门道:“二位大哥久等了,还劳烦前面带路。”三人缓步行走,曹忠道:“小公子可不要再叫我们大哥什么的,我们可担当不起。”林剑澜笑道:“你们年龄比我长,自然要称呼你们大哥,你们也不要叫我小公子,我听了浑身别扭。若不是青叔,我只不过仍是一个乡野少年,同你们又有什么区别?” 行走一段,却见路边一个月亮拱门,里面更是花枝掩映,见里面的房屋也甚是精致,那拱门前却坐着一个老头,面容十分苍老,委顿在拱门边打瞌睡,嘴角流了一丝涎水丝毫不觉,回头问道:“这是哪里?” 曹全抢着道:“这里是以前帮主一家和曹公子一家住的地方,不过自从帮主的夫人去世后他便再也不住里面了,曹公子又去世了,现在里面偌大的房子,只有曹夫人和小姐住在里面。”他见林剑澜注视这老头,便道:“这是林老爹,我听说是林家的老仆啦,现在又老又糊涂,说是让他看门,不过是给他口饭吃,他以前还带着个儿子,不知道这几年去哪儿了。” 曹忠道:“去哪儿了?不是人人都愿意给人当一辈子家仆,说不定是出去谋生活了,娶个老婆自己过日子也挺好。” 林剑澜见天色已晚,已经有些寒冷,见那老头兀自不觉,便走过去,将他摇醒道:“老人家,现在天色晚了,再睡在这里要着凉,你快进屋去吧。”那老头揉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林剑澜后面的曹忠曹全,低声嘟囔了一句,便慢慢扶墙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走进了内院。 曹全道:“这老头,也不知道嘟囔什么,好像还不乐意似的!” 三人来至饭厅,林红枫和殷殷却不在,林剑澜奇道:“怎么姑姑和殷殷不来吃饭?”成大夫道:“平日本来大家便甚少聚在一起,一般均是送至各房独自用餐,若小公子不想来,也可以吩咐曹忠曹全将饭菜送到水榭用饭也是一样的。”林剑澜点了点头,在成大夫身边坐下,边吃边四处观望,道:“这里很大啊。”成大夫道:“若逢佳节,或者帮中有什么大事庆祝,全帮头领都会在这里共聚一堂,唉,最近一次,却是曹总管的灵堂设在这里,帮主出逃后,众人聚在这里在曹总管灵前立誓要为他报仇……三年时光,一瞬而过,往事如在眼前,红枫哭得晕倒了几次,也难怪,自己的亲哥哥将自己的丈夫打成重伤,还要下毒暗算……”林剑澜抬头问道:“大家都认为是青叔毒死了姑姑的丈夫吗?”成大夫摇头叹气道:“不是他还有谁?” 林剑澜正欲再问,却听见旁边有人大声道:“听说明日便要商量传授小公子武功,大家伙儿看看我老陈可配做小公子的师父?”听话音正是那日嘱咐曹忠曹全的陈头领,众人哄笑道:“你可算了吧,人家称你‘八方神枪’,你那枪在张护法他们面前可就变成细草棍啦!”那陈头领并不恼怒,只是哈哈一笑,张护法慌忙摆手道:“我可不行,我之前练铁伽功,差点把我自己的老命都饶进去,可不敢教授小公子!” 众人又纷纷道:“秦护法,那你可就当仁不让了!”秦天雄一脸兴奋,正待回话,成大夫却站了起来,将手向下压了压,他是帮中元老,众人自然安静下来,听他沉声道:“大家一片热心老朽实实感激,这习武之事急不得,还要看小公子本人条件如何。”陈头领不好意思道:“实在是我老陈心急了,交给成大夫咱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若不是成大夫据理力争说动了夫人……”成大夫谦逊道:“众位,咱们不能对不起曹夫人,也不能对不起帮主,我今日说的也是实情,小公子起码也要有个自保之力,我尽力帮衬便是。” 众人热情甚高,吃过饭后又纷纷嚷嚷的闹了一阵子方才散去,林剑澜回至水榭,见书案上放置了新的烛台和灯罩,走至内室,床上的被褥焕然一新,却不知是谁换上的,用手摸去,柔软丝滑,应该是上好的绸缎,是在家乡从未盖过的好被子。又想起晚饭时分众人对自己的关照,林剑澜心中一暖,卧在被中,心中暗道:“他们对青叔俱都是敬重有加,对我这般关照,可能便像秦叔叔所说,当时他们只求问青叔事情的原委,并不想伤害青叔,不知为何青叔叙述起来却说他们下手狠毒,将自己逼的逃亡在外。我虽不愿意和姑姑争,可是却不能拂了他们的美意,等青叔来了一切便应有个定夺,在此之前我须要勉力为之才好了。” 入夜之后格外静谧,偶尔湖面传来几声蛙鸣,在这匡义帮总堂的第一夜林剑澜本以为会辗转难眠,没想到却睡得十分香甜,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透出了几缕阳光,清晨的鸟鸣之声啾啾不绝。 洗漱过后,却见曹忠低头进来,手中的托盘上面一笼包子热气腾腾,旁边还有一碗热粥,道:“小公子快吃吧,成大夫已经在门外相候了。”林剑澜急忙三口两口吃了两个包子,又低头用调羹舀了一口粥急急喝下,却烫的直吐舌头,道:“曹大哥,我不吃了,你拿走吧。”说罢跑出门去,见成大夫在不远处向这边不停的张望,脸一红跑了过去,道:“成爷爷,我起来晚了。”成大夫颔首笑道:“昨夜睡得可好?看你精神倒还不错。” 林剑澜道:“有人给我拿了新的被子,又软又暖和。我也以为我一定睡不着,可是却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这要在老家就要被外婆打屁股了。”说着神色由兴奋转为黯然,成大夫知道他思念起外婆,安慰道:“帮主定会将你外婆安置好才会过来寻你,你不必担心。我带你去演武场,方堂主、张、秦二位护法均在那里等着我们。” 林剑澜摇头道:“既然正式学武,我要先去拜望一下姑姑。”成大夫道:“你何必再去自找没趣?”澜儿正色道:“虽然如此,我也要尽到做晚辈的礼数,她毕竟是青叔的妹子,她准许我跟你们学武,我自然要好好拜谢她。”成大夫颔首道:“既然如此跟我来吧。” 二人重又来到匡义堂,二楼便是平日林龙青处理帮中事务的地方,却见几个人在那里垂手而立,林红枫在那里低声交待些什么,身后则是一幅绘制的地图,上面赫然是各个江湖门派的位置和势力范围,林剑澜心中暗自赞叹,却听林红枫冷冷道:“你没看我这里这么忙,还带着他过来作甚?” 成大夫道:“这孩子执意要来拜谢你,我便带他来了。” 林红枫却不言语,盯着林剑澜直瞧,林剑澜整了整衣服,躬身下跪,正色道:“姑姑,澜儿一路上多蒙姑姑照顾,现在又准许我习学武艺,澜儿心中很是感激,请姑姑受我一拜。”说罢便拜了下去。 第十八回 脉乱经奇 恐负众意盛 林红枫怔了一下,又看林剑澜面色凝重,语气诚恳,倒不好说些什么,只好叹了一口气,道:“我是看在成大夫的面上,你起来吧,我受此一拜,以后不用再来了。”林剑澜直起身来,又冲着林红枫施了一礼道:“那我去了。”方和成大夫离开匡义堂。 教授帮主的义子武功也算是一件大事,因此方堂主等人早早来到此地,吩咐任何人今日不得进入演武场,三人则在观武亭中等候,日上三竿,方见到成大夫带着林剑澜急急而来,俱都迎上前去,道:“可算来了。”成大夫便把林剑澜拜谢林红枫一事略微提了一下,秦天雄喜道:“这原本是应该的,咱们的小公子虽是乡野少年,可是也明理懂事。”几人回到亭中坐下,成大夫道:“几位不必着急,据我看来,可由我先给澜儿看看经脉,挑一路适合的内功心法;至于拳脚功夫,一些基本的还是要学的,根基打好,以后喜欢什么兵刃再练便容易许多,各位看怎么样?” 方堂主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成大夫可把脉勘查一下再作打算。”成大夫点点头,将林剑澜手腕放置石桌之上,缓缓伸出二指,轻轻搭在林剑澜手腕之上,片刻脸上神色已几经变幻,时而神色凝重,时而摇头不已,时而面现惊奇。旁边的秦天雄等人看他脸色变来变去,却只是沉默不语,煞是着急,正待相问,却听成大夫叹了一声,问道:“澜儿,成爷爷问你一件事情,你要诚实做答,可有人教过你气息在身体里游走的招术吗?”林剑澜“咦”了一声,面现惊异之色,道:“这问题青叔以前问过我的!” 林剑澜道:“我记得很真切,还是青叔决定教我读书和练功以后,过了一段日子,青叔为我把脉,我还以为我生病了,谁知青叔只是问了我这句话。”成大夫道:“那你如何答对?”林剑澜想了一想,大大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道:“我当时就是这样,问青叔是不是这就是吐息之法,青叔摇了摇头。”林剑澜瞬即笑了一下道:“我当时太小,完全不懂,后来才慢慢知道,这有些类似于古代方士的吐纳龟息之法,那日在院中见青叔救姑姑,飞身而上剑气纵横,才晓得原来内功练好了竟有这般威力。” 方堂主心中惊道:“那日帮主明为救我,实则是救曹夫人,这孩子竟然能看出来,看来天赋非同一般,不知成大夫把脉看出了什么,对他如此相问?”便道:“成大夫,如何了?” 成大夫将手指撤回笼在袖中,神色凝重道:“不瞒各位说,小公子路中曾经发热,我给他把过脉,却发现他周身自有一股微弱脉息流动全身,虽微弱却绵绵不绝,仿佛生而有之,不似后天教授。那日澜儿病重,脉象紊乱,所以我想也许是判断错了,而今日看来,澜儿脉象明显,我更加肯定的确有一股内息在他体内流动。我初还以为是帮主已然传过他内功心法,现在看来,帮主必定是因为发现了你这股脉息才与你同处三年而未传授你丝毫武功,恐怕他也是怕擅传内功会破坏这股内息吧。” 秦天雄急道:“那小公子的内功却应该如何修炼?” 成大夫摇头道:“这件事难就难在这里,这股内息像是澜儿与生俱来的,发自天然,对你以后定有很大的裨益。然而若现在修炼别家内功,又恐使你体内的内息流于庞杂,又或可能会有冲突,轻则两者抵消最后变为内功全无之人,重者,则会导致经脉紊乱,甚至危及性命!” 听成大夫说的玄之又玄,林剑澜心中纳闷道:“怪不得那日青叔为我诊脉后就再也没提过教授武功的事情,唉,我爹爹妈妈早已亡故,外婆哪怕快行几步都会气喘连连,青叔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武林中人,哪有人教授过我什么内功心法?成爷爷说我的内息‘生而有之’,难道我在娘胎里就会练功吗?也许是我自己经脉并不适合练武,他们只是怕我难过,好言遮盖罢了。” 张护法神色黯然道:“那岂不是白高兴一场,不能修习内功,即使学了武功路数和招式,可也只是花拳绣腿。” 林剑澜见众人面露难过之色,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况且……殷殷妹妹天赋出众,见识不凡,我看以后必有一番作为,我生来不喜与人攀比,姑姑既然许诺不伤我,我还何必让成爷爷和各位叔叔为我操心,又要让大家失望。” 成大夫道:“事情也不是全无转机,况且学武之事,只论领悟早晚,而不论耗时多少。小公子怎可轻言‘放弃’?只要找出你体内内息的路子,便可修炼同类的内功,只是我要慢慢摸索,早晚定会有个解决之道。现下你可以先练些身法兵器,也能暂且防身。” 秦天雄道:“如此要多多麻烦成大夫了。”转向林剑澜道:“你成爷爷江湖人称‘生死神算子’,医术出神入化,他说一个人能活那便能活,他说一个人今日要死了,那人肯定挨不过第二天,若他说你的内功还有希望,那你有朝一日必定有法修习。”说罢又哈哈大笑道:“若是成大夫的话都信不过,那江湖中可就没谁信得过喽!” 由于林剑澜的经脉出了这等始料不及的状况,这几个人虽说个个忧心忡忡,可也被秦天雄说的面露微笑,均觉也还不是全然无望。张护法反倒安慰林剑澜道:“你先学些基本的功架,帮主那水榭中甚是安静,我可给你找些拳谱来看。”又顿了顿道:“你可不要把习学武功想的太轻松,刀剑易伤,拳脚无眼,别看人前威风八面,人后却要吃的苦中苦,就是你义父,你成爷爷看着他长大,小时候那也是十二分的苦练加上天资聪颖,才有今日的成就。” 林剑澜见众人俱都一片热忱,对自己满含期望,点了点头道:“澜儿晓得。” 成大夫捻须道:“今日之事,万不可叫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曹夫人……”其他人纷纷道:“这个自然晓得。”方铮则正色道:“便是帮中的兄弟,恐怕也要瞒上一些时日。”成大夫点头道:“小公子不便和帮众们一起习武,秦护法,你的拳法中规中矩,功架甚是扎实,恐怕要劳烦你教授他了。”秦护法拱手道:“那我就当仁不让了!”说罢信心满满道:“不消多时,便让你们看看我的成果!” 成大夫笑道:“那就说定了。帮中事务太多,今早好像沧浪帮又来了人,帮主夫人去世之后一直没有怎样联络,到底要不要借着以前的情分继续扶植那一脉的势力?这些俱都要商讨,曹夫人一人恐怕料理不来,你们且先回去吧。我带着澜儿四处走走,认识认识路。” 方堂主三人拱了拱手便离开,林剑澜跟在成大夫身后,见他身形缓慢,走走停停,心道:“成爷爷必定有话要单独和我说,不知何事,要避开其他三人。”刚想到这里,却听成大夫缓声道:“澜儿,你自小并非江湖中人,所以人心险恶你也无从察觉,对人往往有轻信之心,以后应该改了。夫人一直没有忘却向帮主报仇,你又是帮主的义子,她以后必定会常常为难于你,你不可不防。” 林剑澜“哦”了一声,成大夫继续说道:“帮主认了你做干儿子,且不管他是不是不想让匡义帮落入外人手中才对你有所托,我们只说你当日既然认了帮主这个义父,就要承担起作儿子的责任来。大丈夫在世言必行行必果,你虽是帮主的救命恩人,可是我们帮主待你也不薄,你拿什么报答你义父?” 林剑澜心中一震,暗道:“是啊,我只考虑青叔不愿意我卷入这江湖恩怨,可是我便什么都不做了,只看着青叔和姑姑继续恨来恨去吗? 成大夫又道:“我们关上门说话,自从曹公子遭难,夫人心性大变,众兄弟都担心夫人以后做出什么危及龙门帮的事情来,辜负了林家前辈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唉,本来我不想说得这么明了,不过红枫遭遇也实在可怜,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林剑澜连声答应,心中却道:“成爷爷有些话说的还有道理,可是提到姑姑他却总是把事情想的太过严重。”又暗道:“是了,我看那日青叔提到,好多人受了姑姑丈夫的恩,可是唯独没有说成爷爷,想必成爷爷不曾欠姑姑什么,他虽看着青叔兄妹从小长大,可是青叔是男孩儿,他当然喜欢青叔胜过姑姑了,所以说什么都向着青叔。”心下了然,虽然他对成大夫的话并不全然赞同,可是不免对成大夫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二人不觉又走回匡义堂,却听见二楼之上隐隐约约传来争论之声,林剑澜见成大夫皱眉仰视,便道:“帮中事务很多吗?姑姑一回来便要开始忙碌,我还以为只是大家一起练练武,打打架。”成大夫仍仰头观望,呵呵笑道:“有的小门派或许如此,匡义帮规模浩大,二十四个分堂遍及各地,每隔一段时日便要送来分堂的报告,况且我们既为武林第一大帮,江湖纷争还要出面帮忙调停,有无数的事情要处理。你别看秦护法他们对你如此亲善,他们在江湖中可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林剑澜道:“我知道成爷爷是帮中的元老,您也去忙吧,我自己认得回去的路。”成大夫道:“也好,看红枫做事我总是不放心,唉,也许我是老了,你先回去吧。”说罢急急进了大堂。 林剑澜站在门口,又对这匡义堂仰视了一会儿,方慢慢向回走去,此时艳阳高照,透着小径旁边的树隙撒下光来,明暗交替,若这里不是匡义帮的总堂所在,四周景色倒也赏心悦目,只是防范严密四处均有暗卡机关,一想到这些林剑澜便再无心欣赏,一路之上暗暗忖道:“帮派越大,反而越难打理,维持江湖第一大帮,便要提防其他派别,少不得明争暗斗。分堂遍及各地,总堂又如一座小城郭一般,必定也是官府中的眼中钉肉中刺。饶是像青叔的兄弟们上下一心,各种事情也要费不少力气,更何况习武恐怕也像读书一样,不进则退,秦叔叔他们除了商讨事务,还要教授帮众,又要自己修习,真是苦的很。” 一路思来,抬眼一看,已经到了水榭所在,曹忠早已迎了上来道:“小公子这么快便回来了?成大夫他们都是帮中顶尖高手,想必已经学有所得了?”林剑澜知他得了林红枫的授意,有打探之意,也不回答,只微微一笑,便步入屋中,只留下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时辰尚早,虽然林剑澜并无争斗之心,但是听闻自己不能修习内功,毕竟还是有些心灰意冷,在床上闷闷躺了一会儿,颇觉无趣,又跳下床来,走到书架旁,细细翻阅。却见架上所放书籍种类颇杂,倒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俱都是什么武学秘笈,突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愚不可及,暗笑道:“真要是这样随随便便放着,那也不是什么‘秘笈’了。”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几本,仔细一看,却是随处可见的拳法、剑法,便随意抽了一本《罗汉拳法》来看。 少林十三棍僧救唐王这一故事,林剑澜从小便听村中的老人说过,少林寺门前还树着御赐的金牌,他虽未亲见,但是少**功却因此在民间广为流传,村里应征的兵丁或给有钱人家看家护院的壮士俱都打得一手好罗汉拳,他也和伙伴们去偷看过镇上的武师授徒,最开始也是一路罗汉拳教过去。 第十九回 故居拾遗窥管径 以前在老家时,偶尔有江湖卖艺的来到村里,开场的也必然是这套拳,若是打下来一套面不改色心不跳,围观的人才留下来接着看,否则便摇摇头散掉。因此林剑澜对这罗汉拳并不陌生,只是心中暗自纳闷:“为何青叔这么高的武功,还要留着这些看起来比较粗浅基本的书呢?”略微翻了一下,却见里面在多页书边留空处写有字迹,方坐到书案旁边,凝神一页一页仔细阅读。 这《罗汉拳法》已经十分陈旧,翻开书皮内侧,上面写着几行字,却又被划掉,仔细辨认方能看清:“幼时父亲道罗汉拳法乃武功根基柱石,根基牢固,方能有大进展,余颇不以为然,通臂拳、乾元掌等俱比此拳法精妙多矣。”又向下看,却写着几个小字:“粗浅之至!” 林剑澜心中道:“想必青叔学了通臂拳、乾元掌这些功夫以后,觉得罗汉拳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深究之处,因此写在上面,可是后来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因而划掉,实在另人费解。” 陆续翻看,内页俱都是普通拳法身法的图形,偶尔在旁边有所标注,有的道:“此拳若向下三分,效果不可同日而语。”有的则道:“破绽百出,若出此拳,被人攻肋下便如何?”有的则已经被勾涂掉,甚难辨认。林剑澜点头暗道:“难怪青叔武功这般高强,原来学习一部寻常武师兵丁都会的罗汉拳都有这般见地和改进。” 后面的涂抹则越来越多,林剑澜一路翻过去,直至最后一页,方见到后面书皮密密麻麻的写了一满页,字迹不同前面那般潦草,而是用笔端正谨慎,以小楷书写:“前面粗陋之见忒多,不能一一涂抹,甚是汗颜。重观拳法,顿悟天下招式套数大多源出一路,此间之罗汉拳,彼时之别拳,不过身形稍做变动,天下拳法俱有相通之意。以拳法通剑法、通棍法、通天下武学,别无二致。” 林剑澜虽不甚明白,却心中暗道:“啊呀,岳大哥便是将家中的棍法变化成了剑法,可见却有相通之处,青叔说的大抵不错。”又向下看道:“习学一家武术之人往往根基牢固,却易拘泥于一招一式,半分不差,却不知对敌之人不同,所用招式不同,固守陈规,此乃武学之大敌!”下面还有几行小字道:“传说通臂拳乃是创始之人臂长过人,不知是否属实,后人无此天赋,却照此苦练,现每每见练此拳之人招式形状古怪,诡异莫名,深愧当日吾也曾做猴戏!” 林剑澜又暗道:“这个说的一点不差,想必青叔经过无数次与人对敌方能领悟到这些,将其记录在拳册之内,可是这拳册拳法太过普通,随意放在这里也无人观看,是以青叔的一番苦心在此蒙尘。世人俱都喜好一些高深莫测的武功,确不知天下武学源出一处,精练十门,却不如精一门而悟十门。” 南方温暖潮湿,即使到了冬天亦不易下雪,最多是淅淅历历的冬雨下个不停,这个冬天却极为反常,日月交替,斗转星移,时间过的甚快,转眼之间,林剑澜已经在这江南待到了寒冬时节。一入冬便下了一场大雪,将将融化,却又开始下了起来,天气也比平常寒冷许多。 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个不停,一下便是几日,一般人家早已足不出户,然而匡义帮内上上下下却依然按部就班,井然有序。雪虽然没停,为了避免积雪,匡义帮内的小弟子们轮班打扫,而稍长的弟子则仍然冒着严寒顶着雪花练功,演武场上一片呼喝之声,却见一人,匆匆穿过演武场,一路疾行,直奔成大夫的房间。 “成大夫,我是没法教下去了!” 成大夫正在屋中拿着一本书对着一张挂图细细研磨,闻言回过头来,却见秦天雄立在门口,头上还残留着雪花,一脸怒气,成大夫见状心中便大概知道了一二,迎上前去将秦天雄拉进屋来坐下,道:“看样子又是澜儿惹你生气了。”秦天雄兀自气乎乎道:“原指望他不傻也不笨,能给我们争一口气,现在看竟是一个扶不起的!” 成大夫拍了拍秦天雄肩膀道:“慢慢说,今天他又怎么惹你这个师父生了这么大的气?” 秦天雄道:“我们练武的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讲究的就是功夫扎实,吃点苦也是在所难免的。我们几个和帮中弟兄对他期望甚大,所以我从来不曾因为他是帮主义子便娇惯他,反而对他十分严格,怎奈他人虽聪明,学起武来总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我教授他武功,他还要反过来对我指指点点,这不,今天又对着雪花又痴又傻的说了一堆,我听了就脑袋疼,赶紧让他回去了。成大夫,我可实在没有办法啦!” 成大夫道:“唉,秦兄弟,这半年多我一直在找出他身上内功的路子,但是未能成功,他到现在也只是能练些外门功夫。你在我们这帮兄弟种外门功夫最为扎实出色,所以才让你教导他。澜儿虽面上不说,但是不能练习内功,心里必是难过的,说话如果不中听,你也要包容一下才对。” 秦天雄道:“你也忑小瞧我了,难道我为了他说什么得罪的话就不教了?自从说定要传他武功,他便不是十分上心,学武之时总有异议。最初我还道是因为我言语不够文雅,后来请了方堂主、张护法他们,结果还是一样,这你也全都知道,难道是我们兄弟都没有容人之量?个中原由,你也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成大夫叹道:“事到如今,我何尝不知道他的难教?但是现在也只能教一步是一步了。他比不得殷殷从小练功,也不能修习内功,就是现在认认真真的学,恐怕到时也难逃一败。当年各堂主因为受曹总管之恩,所以匡义帮上上下下无不尽力追杀帮主,这林剑澜是帮主收的螟蛉义子,本属无辜,由于帮主和夫人之间的争斗卷了进来,现在不学些武功防身,恐怕将来难逃一死啊。” 秦天雄道:“成大夫你宅心仁厚,可是我们即便愿意教,也要他愿意学才行,也罢,以后以我性命保他不受伤害便是,老成,我也劝你一句,也不必替他研究什么内功心法了,不肯好好学招式,即便有了内功又能怎样,难道对敌之际就是乱拍乱打?实在要教,你……你另请高明吧!”说罢起身便走,却被成大夫一把拉住,道:“你先别着急,我们去找方、张二位兄弟,一同去教导林剑澜一番,总让他懂得我们一片苦心才是。” 秦天雄虽怒气未消,但成大夫好言好语劝了一阵,也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不好再发作,便闷闷跟着成大夫走出屋去。 林剑澜此时正在屋里发呆,心中道:“早上不过是说秦叔叔那招鲸鱼合口,两腕搅拧,缠绕相靠,本应是一腕拿住对方手腕拧住,另一腕完全可以空余出来向对方施以迎门掌,他便脸色不善,让我先回房修习,自己却急急走去,不知何故,唉,也许又要找成爷爷来说教。”想到这里摇摇头,走至窗前,将窗子推开。 自他住进了林龙青的屋子,便时时推开窗子向外观望这一湖碧水,那池边的柳树先是片片飞絮,常常飞入窗中,弄的满地都是,后来渐渐的天气凉了,那柳叶便如同金钱串一般,垂在水上,映得整个湖面都黄灿灿的,现在柳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入冬的寒风早把它们吹的无影无踪,下了雪,枝条上晶莹剔透,透过这景致,林剑澜才能稍稍感受到北方冬天的影子。一阵寒风吹过来,却并不寒冷,林剑澜心道:“也只有在这江南之地,才敢这样开着窗子,那种彻骨的寒冷,毕竟只有在北方才有。虽然这里有绸缎的被子,精贵的暖炉,还有冬天都不会变黄的树,可是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乡,怎样也喜欢不起来。” 此时看着湖面仍未结冰,却清澈冷冽,黑幽幽的,更衬得岸边的白雪越发耀眼,林剑澜心中又道:“难怪青叔每日常常对着窗外,一发呆便是几个时辰,那时我还不太懂,现在自己也在异地他乡,总算明白了青叔思念江南,和我想念北方那个小村子是一样的。”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见外面脚步声杂,外面有人叫道:“澜儿?” 林剑澜心道:“果然秦叔叔又叫成爷爷来了”,将窗子合上,一脸的愁思跑到门边已经是一张笑脸,开门却见成大夫身后还跟着方堂主等人,俱是面色凝重,便收起了笑容,躬身闪在一边。几人鱼贯而入,各自坐下,成大夫凝视林剑澜心道:“这半年多来,却是成长了不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少年了。只是不知他的心思都花在何处了。”想罢不禁面露忧虑之色,对林剑澜郑重道:“澜儿,你过来。” 林剑澜慢慢走到成大夫身边坐下,低声道:“成爷爷有何吩咐?” 成大夫道:“这半年多来,在座的方堂主、张护法、秦护法俱都教授过你,可是提起你来,无人不是唉声叹气,道你不服管教,这三个人俱都是帮中武功高强的佼佼者,就是江湖中也是跻身一流之列的高手,竟没有一个够资格教你的么?” 林剑澜见成大夫面色不快,语气中已然有责备之意,不敢再坐,起身道:“澜儿不敢。” 成大夫见他惶恐,叹道:“我这段时间,寝食难安,日思夜想俱都是在琢磨怎样让你修习内功,秦护法他们则负责教授你外门功夫,只待你学了内功便相互融合,大家这片赤诚之心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为何三番四次惹他们不快?” 林剑澜正欲开口说话,却又停住,心道:“青叔留下的那些基本的拳册剑诀我都看过,其中绝大部分却和秦叔叔他们所授不同,两厢对比,显见青叔的别有一番见地,更加高明。秦叔叔他们教授我的时候,我便时时将青叔说的比划给他们看,他们却说我不好好打根基为人浮躁,就像今日,又惹得秦叔叔不高兴。唉,我原以为学武之人,若有人执不同见地,必定如闻纶音,即便争论起来,那也是高兴的。可是他们却对我不加理睬,有时还加以指责,只是因为我不过是他们的徒弟,在他们眼中,我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少年罢了。”想到这里,低头道:“澜儿知道错了,下次各位长辈再教授我武功,我定不会再惹叔叔们不高兴。” 秦天雄见状皱了皱眉道:“小公子,哪次你不是这副可怜样子给我们赔不是?可是过不了几天,又变成老样子了!你就说说今天,还没有练,便对我教你的招式指指点点,我好言告诉你不能浮躁,你反而对着飞雪磨磨唧唧说了一通,你说这怎么能不让我们大伙儿心寒?” 林剑澜见秦天雄却仍是记着早上的事情不忘,心中反而对他有了一股怜悯之意,自己虽然不能修行内力,对武功也不感兴趣,但是却觉得青叔留下的书十分对胃口,每每夜里翻读,常有所感,更加佩服青叔的造诣。也就是这半年多来,他才真正领悟到了练武之人其实天差地别,内功修习得法加上招式精妙,勤学苦练可得跻身一流高手之列,然而这只不过是“武功”而已;在其上还有“武学”,能上层楼的人就更寥寥无几,他们往往能籍由“武功”领悟到更高一层,自称一派,自创武功心法,而青叔三十多岁便自创武功,岳大哥也是根据自家的棍法创了一套剑法,到此地步,青叔却在书中时常感叹始终无法领会“武道”。恐怕自古以来,能到此境界的人也不多见,因他们顿悟了以后便鲜少在江湖中出没,恐怕也是因为难逢敌手,高手寂寞吧。 第二十回 笑论金戈 难解大厦倾 林剑澜看了一眼秦天雄,见他兀自气的须发皆张,虽然心中对他很是尊敬,却还是暗中叹道:“秦叔叔终其一生,不过是‘武功’过人罢了。”见他始终盯着自己,只好道:“成爷爷,若我现在内外兼修,几年后胜过殷殷的可能有多大?”成大夫一时竟顿住。林剑澜见他不答,又道:“若我现在只修外功、兵刃,胜出的可能又有多大?唉,成爷爷,我知道你们为了我好,希望我有一技防身,到将来也可避免杀人之祸。” 成大夫道:“这些话也不知道对你讲了多少遍了。只可惜纵然现在能够修练内功,时间恐怕也来不及了,何况你还并不用功,你今早又胡说些什么了?” 林剑澜只好看着门外的飘雪答道:“我只是看天上下雪,问秦叔叔对这满天的雪花有何感想。” 秦天雄道:“我心中当时欲借着这雪花规劝小公子一番,便道:‘这雪花却正如江湖中的弱小者一般,在空不免受寒风侵扰不能稳其身形,落于地上却要融化,是最要不得的。’没想到小公子听了并不有所领悟,自己在那里乱七八糟说了一些,我却不记得了。” 屋内众人皆微微颔首,心中道秦天雄虽是粗人,这几句话说的却大有道理,方铮道:“秦护法说的甚是有理,澜儿你为何不听?” 林剑澜缓缓将目光从门外收回道:“我并不这样想。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才正合武道之意。” 成大夫略有不快,道:“你小小年纪,才学了半年,懂得什么武道?” 林剑澜像大人般叹了口气,正色道:“成爷爷怎地就忘了以前讲过的话了?‘学武之事,只论领悟早晚,而不论耗时多少。’这句话澜儿一直铭记在心,深以为然,澜儿是觉得,各位叔叔再教导下去,恐怕我永远也无法触及武道之颠峰。越是注重招式的条条框框,离武道就越来越远,最多只能是‘擅武’而已,更休论‘悟道’了。” 众人皆哑然,成大夫心中大觉不快,太阳穴处青筋跳了几跳,道:“狂妄的小子,历来匡义帮的帮众都是一招一式苦练成名,里面也不乏武林中出色人物,你怎敢妄论武道?” 张护法也是面露失望之色道:“你要再这样痴迷下去,我看别说胜过殷殷,就是保命也难!看来你秦叔叔说的没错,也不必教你了,只到时候保住你的性命便是!” 林剑澜听成大夫这番话,心中黯然失落道:“本来希望将话说明,成爷爷或许对青叔这一说法赞许有加,怎奈他们把这当成我的狂妄之语。”但他脾气甚倔,心中反而不服道:“我偏要自己保住性命,不劳烦你们,不但要活得好,我还要胜过殷殷给你们看。”这些却只在心里说,只因他已明白:“原来以为成爷爷他们对自己好,所以什么事情都可以说,现在看来却不是的,有的话能说,有的却不能。”心中又道:“成爷爷向姑姑争取,好不容易可以教我,自然想我乖乖学武,他们对我毕竟还是一片好意,况且他们若是生气了再也不理我,那我在这里又有谁能依靠?” 想到这里他心中毕竟有些害怕,对众人深鞠了一躬,诚恳道:“澜儿真的知错了,以后一定虚心求教,再不敢惹叔叔们和成爷爷生气了,你们千万原谅我吧。”说罢声音竟有些微微发抖。 众人之前见林剑澜道歉均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甚诚恳,今天见他是真心悔过,声音也吓得发抖,显见是真的怕自己生气,顿时脸色缓和下来,道:“看你是真心知道错了,切记以后不可如此了。”“你可要收收你这浮躁狂妄的性子了。”林剑澜均是一一答应,秦护法等人却并不知刚才那一瞬间,林剑澜脑中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纷纷满意散去。 见成大夫他们离开,林剑澜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虚情假意的答应实在太过劳累,可是自己若再坚持下去,只恐怕闹僵了冷了成爷爷他们的心,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虽然还是学武,若有想法,千万不可当面说出,回到屋后再自己写下来慢慢琢磨便是。”想到此跑到书案那里,七翻八翻的找了一叠纸规整一处,却又呆在那里,茫然的自问自答道:“你到底能赢过殷殷吗?唉,我看不能。”顿时有些泄气,仍旧拿了一本林龙青留下的书,边看着比划边步入到内室之中。 却听外面曹全急急喊道:“小公子,小公子!”这半年多林剑澜已经和他们混的十分熟捻,又将书放下跑出去道:“唉,曹二哥,没看我被人训了半天,刚清净一会儿,又什么事啊?”那曹全却咧嘴一笑,道:“有人来看你,说是你听说了必定欢喜。” 林剑澜纳罕道:“谁啊,除了青叔,我不认识什么人,还有谁会来看我?” 曹全见他面带疑惑,道:“难道他说错了吗?既然如此我回复岳堂主说小公子不记得便是。” 林剑澜一听急道:“岳堂主?可是江宁分堂的岳堂主?” 曹全道:“正是江宁分堂来的岳灵风岳堂主。” 林剑澜听罢欢呼一声:“真的是岳大哥!”径直跑了出去,扔下曹全在后面兀自纳闷:“岳……大哥?和我们帮的分堂堂主也是称兄道弟的……这位小公子真有本事。” 林剑澜已对总堂内的路径甚是熟悉,一路小跑,不多时便跑到了匡义堂门口,兀自还气喘吁吁,向里望去,大堂内并无人影,二楼之上隐隐传来人声,想必在商讨帮中事宜,林剑澜便走到对联那里,仰头细细观望,又复走远到门口处,上上下下的打量,手还跟着笔画在空中描摹。却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转头望去,见岳灵风一袭竹青色的袍子,手执长剑,正一步一步走下楼来,林剑澜欢喜的迎上去道:“岳大哥!” 岳灵风道:“你倒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对空写字。” 林剑澜微微脸红道:“青叔这字写的实在绝妙,笔锋遒劲有力,一入眼似有金铁之声响在耳畔一般,我却怎么也描摹不来。” 岳灵风笑道:“你也是个痴人,要是见到这对联的原本,估计更要惊叹了!” 林剑澜奇道:“怎么这字最初不是青叔写的吗?唉,我以为这字已经很好了!” 岳灵风道:“你评论的原本不差,现在挂的这对子一看便有杀伐之气,笔锋凌厉,原来那副对子字虽然更好,可是却并不合适,我曾见过几次,那字笔锋缥缈,藏锋而不露,略有出世之意,因此你义父便自己写了一副,将那个替换了。”林剑澜羡道:“等青叔来找我,我定要他将那副给我观赏一番。” 岳灵风见他语气天真,心中叹道:“还不知帮主何日归来,我们自然希望帮主与那件事情无关,早日回来,也免得我们一干人等陷于恩义两难全之地,只苦了林兄弟。”口中却道:“那是自然,到时候记得告诉岳大哥同来观赏。”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快到了水榭处,岳灵风道:“这次来的匆忙,不曾给你带几本书解解闷。”林剑澜心道:“岳大哥爱书成癖,故觉得别人若是没有了书看必定也是整日枯燥难忍。”便答道:“有岳大哥这番心意就行,其实这么长时间来澜儿倒不觉的怎样烦闷,我住在青叔以前住过的地方,青叔倒是留下了很多书,我经常翻看。” 岳灵风抚掌大喜道:“原来你住在帮主那里,那你可真算的上是有缘了,你义父屋子里那几本拳谱剑法,看起来虽破,可都是宝贝呀!”林剑澜惊道:“岳大哥知道吗?”岳灵风点点头道:“因江宁分堂离总堂并不远,也算是总堂的一个外围屏障,所以我时常过来商讨大事,偶尔也来这里坐坐,帮主非寻常人,对于习武常有领悟,便记录于其上,却随处乱摆,并不避人,这些书我都看过。” 林剑澜点了点头,把门推开,将岳灵风让至屋内道:“不错,青叔真了不起。常常一个招式我起初想不通,后来往往要花掉我一整夜的时间,才明白真是绝妙之至。”岳灵风道:“一整夜想通一个招式已经相当不错,看来你也是个学武的好苗子,有成大夫他们教你,你现在应该也算是初窥门径了吧?”却见林剑澜神色沮丧,将这半年多来习武的经历大致说了一下,叹道:“就是这样了,所以并无进展。” 岳灵风沉思道:“你跟他们说这些岂不是明珠暗投,秦、张二位护法最不喜这种文绉绉的东西,成大夫这般年纪,又岂容你这初学武功的少年对他指指点点?你能看到帮主遗留的心得实属大幸,可是无法修习内功对于学武之人又是大不幸,有成大夫帮你找寻解救之法,应有出路,不过有句话成大夫说的对,你不能修习内功之事千万再不能对其他人说了,知道吗?” 林剑澜点了点头,道:“岳大哥不必替我担心,哎呀,你到了这里我却只顾着自己向你吐苦水,大大的不该。岳大哥是有公务来总堂的吗?” 岳灵风神色凝重,道:“不错,事情比较紧急,便亲自过来了,我们靠近长安的两个分堂半月前传来消息被东都御寇司剿灭了,两个堂主下落不明。”林剑澜道:“东都御寇司,那是什么?”岳灵风道:“东都御寇司是朝廷那边的机构,里面均是一些内廷高手,也笼络了一批愿意投靠朝廷的江湖人士,哼,武后荒淫,便专门弄了一个控鹤府供她享乐,又担心天下不太平,便收拢这些人为他卖命对付武林中人……对了,你知道离总堂最近的三个分堂吧?” 林剑澜道:“知道,我见过他们的分堂堂主来过,是台州分堂、黄山分堂,还有岳大哥你在的江宁分堂。” 岳灵风颔首道:“嗯,这三个分堂乃是帮主亲手设立,堂主也是他亲自挑选任命,离总堂最近,呈三面环绕之势,因此若有风吹草动,我们三个分堂必然会提前知道,对总堂及时预警,这里便会作好防范有所部署。”说罢一笑对林剑澜道:“这自然也是你义父的用意之所在。” 林剑澜以手支颐道:“这个我晓得,匡义帮既然是第一大帮,自然招人眼红,要防范其他帮派,维持自己威名不坠,花的气力并不会比当初建帮少,就好比打天下和治天下一样的难。” 岳灵风笑道:“我们可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什么天下不天下的,这可比的有点过了,就像帮主写的对子,不过是图个匡扶正义、快意恩仇罢了。”话音刚落神色便凝重起来道:“但是你说的不错,匡义帮如今之势,不但江湖里面其他帮派眼红,就是朝廷也对我们虎视眈眈。这次便是我们江宁分堂先有所察觉,不少东都御寇司的高手在江南一带活动,也有少量军队进驻周边各镇,我还怕是所查有误,特地让人联络了台州、黄山二堂,结果他们那边也是一样。” 林剑澜惊道:“难道官府会来打这里吗?” 岳灵风摇摇头道:“刚才和曹夫人、成大夫等人商议,也未必就是冲着我们匡义帮而来。我们三个分堂围着总堂,却正好把一个地方围进去啦,那个地方可不太平。” 林剑澜眼睛瞪的老大,问道:“什么地方?” 岳灵风道:“太湖!” 林剑澜道:“没有听说过,那里还有比匡义帮更厉害的帮派吗?” 岳灵风道:“不是,太湖那里不过是普通的百姓罢了。”却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咱们江南这地方,有丝绸,有稻米,纸墨、茶叶也是响当当的,可自打武后擅权以来,倒是越富裕的地方越倒霉,苛捐杂税不断,备受压榨,更兼有那些皇亲国戚鱼肉百姓,太湖那里本是个富裕平静的鱼米之乡,现在倒有半数以上的百姓流离失所,前几年一直哗变不断,朝廷缕缕出兵镇压。” 第二十一回 一心悬悬终见 林剑澜道:“我来江南已经这么多时日,不能出去,却没想到这边这么苦,相比起来,虽然我家乡是苦寒之地,可是也还算安稳。那后来结果怎样?” 岳灵风道:“还能怎样,老百姓只不过是被逼得没有法子才起来闹事,他们又有什么本事和朝廷的军队打?自然是被欺压的更苦。可是后来去了一个姓袁的神秘人物,收容百姓,组织起了太湖义军,自铸兵器,自囤粮草,与朝廷抗衡,周边凡是过的苦不堪言的人大都投奔了太湖义军。这下子便成了气候,朝廷派了几次兵居然都被打败!” 林剑澜兴奋道:“打的好!” 岳灵风笑道:“林兄弟,你这话要被官府听见可不得了。所以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东都御寇司高手和军队是冲我们匡义帮呢,还是冲着太湖义军……” 林剑澜道:“要是他们是去太湖,匡义帮便不管了吗?” 岳灵风沉吟道:“我们江湖中人,平日并不和朝廷来往,也不轻易和朝廷结仇,太湖义军那里虽然离总堂甚近,我们却并不熟悉,要知道一旦相帮,便是与朝廷为敌了。若是林兄弟你,会怎么做?” 林剑澜沉思了一会儿方缓缓道:“岳大哥,要是我就会帮助他们。” 岳灵风“哦”了一声,心中不觉已忽略了林剑澜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正色道:“愿闻其详。” 林剑澜道:“第一,太湖义军,占了一个‘义’字,况且虽然现在和朝廷作对,毕竟初衷是为了贫苦百姓;第二,义军中俱都是些平民百姓,恐怕会武功的人没有几个,普通官兵倒可以力敌,只是怎么对付东都御寇司高手?如果太湖义军在匡义帮总堂范围内被官府剿灭,叫江湖中人和其他各派如何看待我们?嘲笑我们无能倒在其次,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散步说我们和朝廷勾结那可是大大的不妙;第三,这个道理却简单,‘唇亡齿寒’,江南这地界风起云涌,义军被平了,朝廷反而更可以心无旁骛的对付我们了。”说了这一大通,林剑澜倒有些不好意思,脸红道:“我的看法可能太粗浅了,岳大哥,你可不要笑话我。” 岳灵风道:“林兄弟太过谦逊,你说的颇有见地,等另外两个分堂的堂主到了我们还要再行商讨。况且虽然有少量官兵进驻,却不知道他们何时才会行动?” 林剑澜被岳灵风赞许,大胆了许多,道:“依我看,他们恐怕年前不会动手。青叔常说官府中人养尊处优惯了,兵丁们也是鲜少操练,既然说是太湖,估计那里是水域极多之地,若在水上交兵,不受兵刃之伤恐怕掉到水里也要去了半条命,又不像老百姓镇日在水上操劳度日,这等寒冬腊月,他们从官到兵,谁吃得了这个苦?” 岳灵风连连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别说是官军,就是那些什么东都御寇司高手,恐怕也不想太湖上翻船,掉到冰窟窿里受罪!呵呵,等我们商议此事之时,我若要把这些高见讲出去,恐怕没人相信是你这个小孩儿说的吧?” 林剑澜忙从凳子上跳下来,道:“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说,我学武姑姑都很不高兴,如果我再对帮中这等大事指手画脚她会不高兴的!” 岳灵风想了想道:“唉,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曹总管未曾去世之时夫人并不是这般刻薄,性情十分温柔,哪怕是对小鸟小猫都十分爱护,她虽然对你面色严厉,却未必就会害你,你且安心。” 林剑澜道:“这个我知道的,姑姑……她也十分可怜,所以我不想让她再因为我发怒,这样对她身体也不好。” 岳灵风见他面色沉重,似乎真的为林红枫难过,心道:“林兄弟心地善良,那日险些被曹夫人所杀,被劫来总堂,却如此在意曹夫人心绪,真真难得。唉,帮中众人不晓得他今日对武功和太湖之事的这一番言论,还拿他当一个普通少年看待,照我看来,若能修习内功,他日后的成就应在曹总管之上,就算是帮主,恐怕也不在其下。”想到这里,心中又道:“身入江湖,到底是福是祸,一时也难说,就像我,终日为帮中事务奔走,可是心里却总也快乐不起来……可是若林兄弟没有这般经历,这一生也不过在乡野之中,恐怕只是一个寻常农夫,与其他庸庸碌碌之人又有什么两样?”林剑澜见岳灵风突然发起呆来,走到面前,拿手在他眼前摆了一摆,岳灵风方回过神来,叹道:“最近常常发呆,真是有些精神不济,林兄弟,我连夜从江宁分堂赶来,可得去养养精神了,我现住在成大夫那边的厢房,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若有事情便去找我。” 林剑澜略显失望道:“这样啊,那你去吧,我还想你带我出去玩,我自来了这里,还未出去过,他们都怕我跑了,可是归路杳杳,我身无分文,哪里回得去?” 岳灵风怔了一下,道:“这也的确苦了林兄弟,这总堂里面虽然林树繁茂,楼阁秀美,可一年四季看也看到头了,怎能不枯燥?只是夫人若不点头,恐怕谁也不能带你出去,等官府这件事情过了我便和夫人说说,以我性命担保,带你出去走上几日!” 林剑澜闻言方打起精神来:“那可再好不过,在书上看的再多,也没有自己亲眼见了的实在,那可就说定了!” 岳灵风禁不住笑道:“说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拱了拱手,告辞而去,林剑澜见他背影远去,暗道:“成大夫他们几个,虽然和我相交了这么久,可是却还不如岳大哥和我亲密。”心中不禁期盼着这个年过去,又想到官兵和东都御寇司高手暗地里在江浙一带聚集,若是真的对付匡义帮而来,却不知能不能应付得过,即便应付过了,恐怕帮中也有伤亡,想到此心中暗喊道:“青叔,若再不来,你心心念念牵挂的江南就要出事了!” 转眼之间已过了年关,年前在三个分堂的堂主均到达总堂后,岳灵风便将林剑澜的意见提了出来,众人皆觉有理,因此在自家防范的同时也不免要考虑若是官兵冲着太湖而去是否派人前去,派谁前去,为了打探清楚,每日要安排数十的喽啰到各地打探消息然后再行汇总,虽然均认为东都御寇司不会在年关临近之时发难,却也未雨绸缪,帮中除了各头领日夜不离总堂外,其他俱是按时辰换班,比以往倍加严密,匡义帮上下竟是一点过年的气息都没有。听曹忠曹全讲,算这一年,帮中已经过了四个这样的春节了,这几年因为曹总管身亡,帮主外逃下落不明,总堂也是沉静的很,没有什么庆祝。 这个年就这样既忙碌又寂寥的过去了,在众人商讨对敌之策的时候只有林剑澜是轻闲的,又过了一年,他已经不是那个吵着要外婆买鞭炮放的孩童,年三十那个夜里,他一人对着夜空,看着极远处的地方偶尔钻出几缕烟花的亮色,心中只有无尽的思念和感慨,但他已经不会再为了因为离开家乡和亲人而哭泣,心中只是暗暗的祷告着,望外婆一切都好。 不像北方过了年还要一直寒冷到清明,一过了年,江南的天气便开始明显的转暖,窗旁柳树泛绿的枝条给湖水也带来了一丝暖暖的绿意,总堂内的梅花早已开过又凋谢,一树树的小桃红、海棠也挂满了粉红的花苞,此时去太湖和留守总堂的人选也基本上确定了下来,黄山分堂的赵堂主、台州分堂的凌堂主已经亲自带着这一批人去支援太湖以防万一,其余人则在总堂留守。探子们得到的消息是官兵已经分批去往太湖,各个分堂也没有消息传来,想必并无什么变故,可是东都御寇司高手却失却了踪影,其实这也难怪,若真是高手,以探子的身手恐怕也跟不住, 此时秦天雄等人早已无暇顾及林剑澜,他便每日在帮中走来窜去,但大部分时间则呆在林龙青的屋中,拄着脸透过窗子发呆。看着这像小城一样的总堂里春意融融,可是每个人脸上却沉重的很,如同凝了一块冰一般,个个都摩拳擦掌枕戈待旦,而林红枫则显得更加的焦躁不安,林剑澜心中却十分明白:“姑姑这般模样,恐怕是她掌管匡义帮以来的第一件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自然是心中紧张御寇司派高手前来,不过却也是因为担心青叔不知什么时候便要回来寻我,无法应对吧。”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外面呼哨一声,传来兵刃敲击之声,林龙青这间屋子后窗径直对着水上折桥,竟是极佳的观战地点,林剑澜屏住了呼吸,两眼瞪的大大的,向那折桥和大门相连之处看去,却见一柄朴刀扔了进来,摔在水中,一人急急奔了进来,高喊到:“迎敌!迎敌!”步法却并不混乱,避开了机关向里面冲去,林剑澜认得此人,是外围负责林中埋伏的一个副头领,见匡义堂那边几个人影飞奔而出,兔起鹘落,瞬时已经来到桥头,秦天雄拦住了那头目问道:“怎么如此慌乱?来了多少?”那头目只顾奔路险些撞到秦天雄身上,见是护法,放定了定神道:“就一个人……” 秦天雄闻言却已经面露不悦之色,那头目见他脸色忙道:“武功高强的很,外面已经拦住了,可是陈头领和大伙儿不过是勉力支撑,恐怕就要杀进来了!”话音刚落,外面的金铁之声便突然停住,接着便是一个接一个的人被扔了进来,却是准头十足,俱都仍在折桥之上,“哎呀”、“哎哟”之声不绝于耳,片刻功夫,林中守卫的二十几个人层层叠叠的摞在桥上,最前面那个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只因他若再被扔向前一点点,便要触动桥上机关,乱箭穿身而死。 众人神色皆是一惊,凝神向门口望去,却见陈头领双手下垂,直挺挺的走了进来,脖子上横着一把长剑,众人顺着剑看过去见那剑柄处被一截衣袖遮住,原来是一位高大老者隐在陈头领身后,却觉得长相甚是陌生。 秦天雄见状大怒,心道匡义帮何曾受过这般侮辱,陈头领武功也算不低,竟被人拿剑指着垂手而进,正待上前却一把被成大夫拉住,摇了摇头。成大夫将秦天雄拉住,自己上前拱手道:“老朽也算是早入江湖,竟从未见过阁下这般人物,进我匡义帮重重暗卡如入无人之境,不知匡义帮哪里得罪了阁下,竟至闯帮伤人?” 那老者并不做答,只是透过陈头领向前看去,细细打量成大夫等人,扫了一圈以后似乎松了一口气一般,沉声道:“我并未打算伤他们,只是我一入林中他们便向我攻击阻拦,招招要取性命,如同我是他们仇敌一般。” 林剑澜见那老者身形已是十分熟悉,心中惊疑不定,此刻听到那老者开口说话,狂喜之至,将头伸出窗户向那老者挥手大呼道:“青叔!青叔!我在这里!” 那老者听到林剑澜的喊声,面色一喜,转向水榭那边,见林剑澜兀自挥着手兴高采烈,便将陈头领推开,伸手疾点了两下,却是解开两肩穴道,再不言语,纵身点水而行,片刻已经来至林剑澜窗外,脚尖却立在水面。林剑澜见他能站在水上却不下沉甚是好奇,伸头向下望去,却见林龙青脚下隐隐约约得见一根荷杆般粗细的立柱,只是水波荡漾,平日无法察觉,顿时了然一笑,又抬起头来,见林龙青已然摘了面具,目关温和,嘴角微微上扬。 林剑澜心中一热,眼泪已经流了出来,赶紧擦了擦哽咽道:“青叔”,又向林龙青右胸仔细看去,担心道:“青叔的剑伤好了吗?” 第二十二回 飞笺示警相探 林龙青道:“早就好啦,这点小伤还难不倒我。”说罢环顾四周,微笑道:“你可长高了不少,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住在我平日住的地方,可还习惯吗?”林剑澜急忙点点头道:“好的很,我若是想念你和外婆,便会推开这窗子,像你以前在我家一样,对着外面发呆。”林龙青歉疚道:“是青叔连累了你,害你和你外婆分离,这次青叔无论如何也把你平平安安的带回去,让你们祖孙二人团聚。” 众人见林龙青进得总堂,视大伙儿如同无物,却径直到林剑澜那里旁若无人的畅谈离别旧情,秦天雄等人心中甚是尴尬,见林龙青对他们不理不睬,立在桥头竟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站也不是,陈头领也是兀自站在桥头发呆,心道:“帮主……我竟然连帮主都不认得了,还领着大伙儿向他出招……”内心惶恐之至。那些被掷到桥上的帮众此时已经纷纷站起,却并未受什么伤,在那里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秦天雄撇了陈头领一眼,更觉生气,怒道:“陈头领,你还愣在这里作甚?糊里糊涂的向帮主出手,还不赶快带着你这帮兄弟下去?”陈头领颇觉委屈,心道:“谁知道帮主化成了一个老头儿,之前也是你们说看到可疑人物便出手阻拦,现在却来拿我撒气。”嘴上却并不敢还口,唯唯诺诺的带着手下走出院去。 成大夫思忖了一会儿方道:“帮主此刻来的也算凑巧,这样即便有强敌过来料也无妨。只是看来外围暗哨还是不够,需得再增派人手……”岳灵风却急急道:“既然如此,我去支援陈头领便是,过会儿再让陈头领进来选派十几个兄弟出去。”说罢便奔出门去。 众人却和他一样的心思,俱都不愿意同时面对林龙青和林红枫二人,夹在其中为难,只是被他抢了先,抬头望去,见林龙青衣袂轻拂,立于水上,谈笑自若,姿势却一直未曾变过,身形沉稳,当真潇洒之至,只是不向这边看上一眼,只好齐齐望向成大夫。成大夫摇了摇头,慢慢绕路踱至水榭之中,步入内室,对窗外的林龙青道:“帮主一路劳累,此时水面风凉,还是请帮主到大堂之中,有什么话也可以到那里再和小公子交待。” 林龙青道:“既然如此,你们先去,我和澜儿随后便到。” 成大夫松了一口气,退出屋去,向众人招了招手,一干人等向大堂方向奔去,瞬时这周围便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林龙青目视他们走远,道:“澜儿出门等我。”说罢足尖用力凌空而起,落在屋檐之上,竟是一点声音也觉察不出来,林剑澜又想到那些林龙青平日在书本中所记心得,心道:“青叔这么聪明绝顶的人,恐怕这几年所悟甚多。”刚走到门边,却见门已经打开,林龙青站在外面,拉起林剑澜的手道:“我们走吧。” 二人却并不着急,林龙青边走边道:“青叔这次来的太晚,真怕我妹子对你不利。”林剑澜摇摇头道:“没有,姑姑对我很好,成爷爷他们也是,他怕我出事,还让肖头领特意的保护我。” 林龙青问道:“刚才我便觉得纳闷,怎么水榭附近无人巡防?若是平日,有人靠近水面便会被拖下水去。”林剑澜便将太湖之事说了一遍,道:“肖头领和他手下擅长水下打斗,因此也一起过去了。” 林龙青颔首道:“果然如此。”林剑澜道:“青叔怎么事先知道吗?”林龙青点了点头道:“我见林中防范甚严,如临大敌,心中料帮中恐有事端,既然是防范东都御寇司高手,也无怪乎陈头领他们见到我这个‘陌生老头子’便跳出来攻击阻拦了。” 林剑澜仰头道:“其实陈叔叔为人很好,他很老实,青叔不会怪他吧?”林龙青摇摇头笑道:“青叔岂是那种气量狭窄之人吗?”想了想又道:“我本来想寻到你便带你出去的,现在帮中有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恐怕还要帮上一帮。澜儿不会怪我吧。”林剑澜摇摇头道:“怎么会,若是青叔见帮中有难却置之不顾,那就不是我的青叔了。”林龙青闻言大是欣慰,道:“澜儿一直都这么懂事。” 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林剑澜与林龙青共处了三年,实在是比他从未见过面的爹爹还要亲,因此见了林龙青心中极是高兴,只觉得和青叔有说不完的话,见匡义堂已经近在眼前,方收了口。他心中实在担心林龙青和林红枫见面又起冲突,却觉得手被林龙青紧紧握了一下,大感安心,便跟着林龙青并排走进了匡义堂。 其实在林龙青一露出真面目和林剑澜相谈之时,便早有人急急奔回匡义堂给林红枫报信,林红枫心中道:“果然还是来了。”却并不出堂,心知林龙青和其他众人必定会过来,便领着殷殷在大堂中等候,不多时果然成大夫一干人等走了进来,将刚才之事说了一遍,林红枫嘴上却不肯绕人,讽道:“不知道是谁心心念念要培养什么小公子,这小公子的义父可是一点都不领情。” 秦天雄脸上微红,抬头见成大夫却仍是面无表情处之泰然,只好自己干咳了一声遮掩过去。过了一会儿,听有说笑声由远而近,林红枫心中恨恨道:“你们倒心中高兴,待会儿便叫你们知道知道苦处。”便一眼不眨的直直盯着门外,片刻那说笑声安静了下来,两条长长的身影投进门来,却见林龙青执着林剑澜的手,缓缓步入堂中。 林龙青一进大堂,便见林红枫坐在正中,背后还是自己早先少年轻狂之时写的对子,正是自己平日坐的那把象征“帮主之位”的椅子,但见自己的妹子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手指干枯苍白,再向上望去,这一年那美丽容颜却老了很多,照比当日院中也是瘦削憔悴了不少,想必这一阵为了防范外敌也是日夜操劳,心中一阵发酸,脸上悲喜交加,却仍是没有半点恨意。 二人背光而立,林红枫却看不到林龙青脸上这关切之情,只听他轻轻叫了一声:“妹子,最近好么?”语气却是百感交集。 林红枫听这语气温柔,如同以前一般,心内也是一酸,面上却仍冷冷道:“好与不好,与你何干?说到底你也并不是为了看我好不好来的吧?你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这匡义帮总堂,莫非是能证明自己既未与朝廷勾结,也未杀害书剑,前来向我们讨要这匡义帮大权,将我们母女扫地出门么?” 其实林龙青这一年来,心境又和当日大不相同,每每摩莎着手中的匡义令便反复思量,最后才暗自下了决心:“妹子再如此下去,只有七年的活头,她已经无法报仇,心中只想要殷殷掌管帮中大权,若要这牌子了妹子这一个心愿,还能保澜儿的平安,那又有何不可?”心中早已把着匡义令看的不再像当初一般重要,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若是林红枫阻拦,自己便将这匡义令交给妹子,然后带着林剑澜远离匡义帮,去东都一带寻找他的父母。想罢苦笑了一下道:“妹子何必还钻这牛角尖,我这次来只是带走澜儿和他外婆团聚。现下帮中即将有大敌前来,一旦退敌,我即刻离开总堂,从此再不与匡义帮相关!” 此刻匡义堂上众人见林龙青说的绝决,俱是一愣,议论纷纷,方铮道:“帮主何出此言?” 林龙青却摆摆手道:“各位兄弟长辈,莫再叫我帮主,现在的帮主便是我妹子了,以后她再愿意传给谁只随她高兴,和我无关了。” 林红枫对他猜忌已深,却并不信他,尖笑道:“我掌管帮中事务四年,做帮主岂用你首肯?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以你的本事,从那日这孩子被我带走起,到总堂也不必花一年的时间吧?东都御寇司高手要来,你便恰恰这时节赶回帮来,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只怕你是闻听了风声,要给全帮上上下下施个大恩,到时候哪怕这些人对你不死心塌地重新效忠?” 林龙青见林红枫歪曲自己一片好意,急道:“妹子,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其实林龙青心内还有隐言,他到了扬州,本欲慢慢在总堂周围先行打探,再行寻找林剑澜,最好有个万全之策。却见江南这一带朝廷增兵而至,又见有一些东都御寇司中的高手纷纷聚集在此,形迹可疑,心中顿时想起几年前曹书剑勾结朝廷私遣黑衣队残害武林同道一事。 虽然他已决定以后不再干涉匡义帮之事,但是帮中一人一物总关情,更何况林剑澜还在总堂,便觉事情也许已经来不及容他慢慢策划,回到住处就开始收拾行礼物品准备立刻启程前往总堂,却听“嗤”的一声,回头望去见窗纸已经捅破,桌子上钉着一张便条,急急看去却是“速回总堂,迟则生变”八个字,他来不及多想推开窗子跃了出去飞身跳上屋顶,却见一高瘦的黑影立于不远处的屋檐之上,见到自己便发足向北奔去。 林龙青便也施展轻功跟去,他平日在江湖中以号称掌法剑法双绝,但轻功也着实不差,一路跟去,却见那人虽似只有几步之遥马上就可以追上,但自己和对方之间却总也无法再比这几步之遥更进一步了,他心中越发惊疑不定,二人一个跑一个追,过了一会儿,已经来至在了荒僻之处。林龙青觉得那人似乎有意引自己追赶,便停步不再追赶,却见那人也停下,回头望向林龙青,却是一身黑衣打扮,黑纱蒙面,只露着一双眼睛。 林龙青见那人施展轻功奔了这许久,却听他呼吸平稳,丝毫不露疲意,心中暗道:“我还在匡义帮之时,并未见过此人,非我自夸,江湖中可胜过我的人除了上一辈武林名宿也不多见了,怎么短短几年之间竟有如此人物?林龙青啊林龙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叫你再不敢小觑天下英雄。”忖罢朗声道:“阁下传书示警,轻功出众,看来阁下有意引我来此,却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呵呵”一笑,听声音并不年轻,道:“匡义帮主何必这般在意在下身份?在下不是江湖中人,前来会你自然是有隐衷,再者,你不是也是乔装改扮不欲人知么?” 林龙青心中疑道:“快到江南以来我一直没以真面目示人,平日也甚少施展武功,此人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实实可疑,待我来试试他的功力深浅。”当下便道:“你既不是江湖中人,为何传书示警?那八字有何用意,难不成你是东都御寇司的人?”说罢飞身而起凝聚掌力向那人一掌劈下,那人拧身避过道:“林帮主好大的火气,怎么如此对待通风报信之人?”却也并不闲着,转身袖中已鼓满真气向林龙青卷去,林龙青一招“分花拂柳”将对方来势引开又一招“长驱直入”直拍向那人前心,那人却并不闪避,回袖出掌,竟和林龙青硬对了一掌,一瞬间二人均觉得一阵气血翻涌,林龙青惊道:“不想东都御寇司竟有如此高手!” 他盛年之后便罕逢敌手,此刻却激起了好胜之心,见那人眼中也是一片赞叹,便右手一拳向那黑衣人扫去,那人似乎并不在意,见他来势将尽之时才稍稍退后将将避过,却见林龙青已然变拳为指,生生比拳头长出了二寸点至他前胸!那人眼中方现出惊异之色,有带着些遗憾之色,右手迅即二指如剪,欲封住林龙青指劲,却又见林龙青指法已变化为掌法,掌虽未到,掌劲已至,逼着那人的右手一起拍在前胸,那人被掌击的连退几步,右手捂胸连连咳嗽不已,却道:“林帮主好内功!可惜拇指已失,在下无缘领略林帮主乾元剑法了!” 第二十三回 寸土群英汇林战 林龙青一惊,心道:“此人武功惊人,我虽只用了八成功力,但若是旁人受我这一掌估计早已心脉俱断,他却还是谈笑自若。”却见那人笑道:“帮主且慢动手,实不相瞒,在下也不是御寇司的人!我不过是个不在江湖、官场的闲散人罢了。” 林龙青道:“既然如此阁下传书何意,又从何而知匡义帮有变?” 那人笑道:“林帮主心知肚明何必问我,在下不过是看不惯朝廷暴虐,对江湖中事横加干涉罢了,本是一片好心,你若再纠缠下去,怕只怕这几天朝廷便要对匡义帮发难了,还是早些回去以免发生什么难测之事为好。” 林龙青道:“阁下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叫我如何信你?” 那人叹道:“信不信由帮主自行定夺,唉,你去江宁分堂看看便知。在下告辞,这次还请帮主千万不要远送。”说罢转身急奔而去,瞬时便隐入夜色之中再不得见。 林龙青见状心道:“听他所言恐怕江宁分堂已遭不测,却不知岳兄弟怎么样了,实在让人担心。”便不再追赶,当夜便也来不及收拾,将门锁上就连夜奔往江宁分堂。 一路之上林龙青心中却对那黑衣人怀疑不定,那晚将他打了一掌,那人却只是咳嗽数声,看来并未受到重创。自己虽说只用了八成功力,可现在想来那人必定也未用全力;再论招式那人也是游刃有余,始终有种悠闲之风,自己存心试探对方武功,对方又何尝没有较量之意,否则也不会引自己追上。细细分析越发觉得那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但交手中却可看出他并非自己熟识的前辈高人,武功不是少林、蜀山等名家一路,又说自己不是江湖中人,也非官场中人,实在可疑,但冒险前来送信,却又透着一番好意,实实让人难以揣测。 来至江宁,林龙青一入分堂便觉一阵血腥之气迎面扑来,暗叫了一声“不好”,飞身而进,进得门中林龙青便以手掩目,那惨景不忍卒睹,缓缓将眼睛睁开,见堂内尸横遍地,林龙青短叹了一声,用布将口鼻遮住,慢慢查看,见各兄弟无不是打斗而死,身上俱是伤痕累累,有的骨断筋裂,有的创口则隐隐散发出腥臭之味,恐是兵刃带毒致死。将分堂中上上下下细细搜了一遍,已无一人活口,岳灵风和他的副手则下落不明,林龙青点了一根火把将里里外外尽都点燃,走出堂去,回头看江宁分堂已经是浓烟滚滚一片火海,双眼已经瞪的血红。正待赶回总堂,却听旁边一丛灌木之后隐隐传来响动,当下翻过树林,却见一人爬在地上,头转向江宁分堂那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大火,正是江宁分堂的副堂主李远钟,身下一条血迹直连远处,显是受了重伤从远处爬行到此,林龙青急忙上前蹲下将其翻过身来,却几乎流下泪来,但见一柄短剑没柄而入,将李远钟肚腹划开了一条巨大的创口,血流不止,里面内腑隐约可见。 李远钟见扶起自己之人并不认识,意欲挣开,却见林龙青将面具摘下,双目含泪道:“李堂主,是我。”李远钟见了林龙青激动之至,颤抖道:“帮主,帮主,你回来了!我……没有守好这分堂,让朝廷的狗贼……”还没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林龙青急忙用手贴住他后背,缓缓注入真气,李堂主摇摇头道:“帮主,我不行了,他们打了我一掌,又拿剑刺了我,以为我死了,我便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后来他们走了,我又自个儿慢慢爬回来,指望里面还有兄弟能有活命的出来去给总堂报信……” 林龙青道:“岳堂主呢?怎么只有你在?” 李远钟道:“年前岳堂主便察觉御寇司的人来此聚集,怕是针对总堂而来,便去总堂报信,后来便在总堂留守防范,让我们自己小心……可是……”林龙青点点头道:“李兄弟,别再说了,江宁分堂始终也没坠了我们匡义帮的威风,我带你去疗伤,你再挺一会儿。”说罢便要直身,却见李远钟双手紧紧拽住自己的衣角,激动起来道:“我不去,帮主,我不行了,我要和你说,我们二十四个分堂,设在什么地方只有总堂的人还有我们自己知道,分堂也并不张扬,每隔三、五年我们还要不时的更换分堂所在,就是怕……就是怕……有人使坏……可是帮主,你知道么?我们……汴州、雍州的分堂……还有我们……都被人……就一夜之间……两位堂主到现在也没找到下落……我跟你说……我们帮……帮中……有……有……奸……”声音却慢慢小了下去,再也没有了声音,两只眼睛却一直瞪着,似乎有着无尽的恨意。 林龙青慢慢将手覆上李远钟的双眼,抹了下去,两行眼泪终于从他通红的眼睛中流了下来。 林龙青轻轻将李远钟尸身抱起,回身将他放在已是一片火海的江宁分堂中,思忖片刻便从口袋中掏出一物扔进火中,瞬时“噌”的一声直冲天际,在空中爆开一蓬红烟,方疾行而去。 林龙青奔出江宁,赶赴杭州,一路之上江宁分堂的惨状不住的在眼前浮现,想到林红枫可能浑身是伤的强自支撑与外敌对峙,又想到林剑澜不会武功却要被御寇司的人紧紧追杀,便顾不得路上停驻歇息,只是发足狂奔。 他进得总堂,被陈头领误认为是官府中人打斗了一场,面上虽然对众人冷漠,但见众人都还平安,内心其实极为高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也有心情和林剑澜嘘寒问暖。见众兄弟专心防范外敌,他便将江宁分堂已灭一事压在心底,生怕大伙儿为此士气低落,此刻自己一片诚心被林红枫歪曲,当真是又伤心又气愤。 成大夫见林红枫一意孤行,眉头略微皱了一下,缓声劝道:“曹夫人,现在外敌当前,不是寻仇的良机,且莫意气用事将全帮安危置于不顾。” 林红枫闻言大怒道:“我道他此刻前来太过凑巧,居心叵测,你们却为他辩解,竟然说我置全帮于不顾,没有他在,难道匡义帮上上下下便全都是废物一群,敌不过那些什么御寇司的高手吗?”说罢面色泛红,嘴唇却是异常的白。 成大夫急忙道:“红枫,算是老朽说错了,可是匡义帮从来自视甚高,此次也不曾请武林同道前来相帮,长安附近的两个分堂一夜被平,显见此次御寇司出动了一流高手,有帮主在起码也是个强援,既然他有此意,我们又何必拒之门外?你就听我一句吧。” 林红枫直勾勾盯着林龙青道:“谁都可以,偏他不行,杀夫之仇不共戴天,他自己也说他不想再和匡义帮有什么相干,岂能要他助我!”众人见场面僵住,成大夫这等身份劝言曹夫人都不听,更没人再说。 却见外面一个人疾呼着踉踉跄跄的奔进堂中,左手臂上还在向下滴血,右肩上还钉着一枚梅花镖没来得及取下,一进来便软倒在地,气息奄奄道:“来了来了,快去救陈头领、岳堂……主……”说罢已经晕厥过去,显是还受了内伤,众人心中一凛,却都是心内焦急,却有一大半人心内埋怨林红枫道:“正是匡义帮生死存亡关头,曹夫人却拒绝帮主一片好意,只顾为了以前之事记仇,大大的不该。” 林红枫此时却没想到外敌说到就到也恨来敌不是时候,见报信之人伤势颇重,恐怕来敌颇为强大,外围防线也只能支撑一时,一瞬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成大夫向前劝道:“红枫,暂时把帮内恩怨放下,一致对敌才好,若是匡义帮今日蒙难,那你还能为殷殷争取到什么?”提到殷殷,林红枫方泄气道:“也罢,此时先不与他计较!唉,成大夫,我们赶紧出去吧。”说罢一顿足飞奔出堂而去。 林龙青此时也顾不得多说,心内毕竟关心匡义帮安危,向林剑澜道了一声“自己小心”便也随后跟上,一瞬间堂内众人俱去迎敌,走的干干净净,却只剩两个小孩儿在里面。 众人急急向总堂外围赶去,却听外面并不喧闹,只隐隐传来几声兵器撞击之声,林龙青心内一沉,心知外面恐怕总堂的弟兄已经多有不测,估计只剩几个还在勉力支撑,想到这里脚步加快跃出门去,果然见负责外围防护的三、四十个人俱都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岳灵风正提剑和一人缠斗,却是已落下风,周围则还站立十数人,有的也是身上有伤,显见总堂的弟兄曾于他们生死相搏,再远处则密密麻麻站立了几百号官兵打扮之人,手执弓箭,已经摆好了架势。 那旁秦天雄已然扶起了陈头领,见他嘴角渗出血迹,脖颈之上则有处大大的划口,血便从这里汩汩冒出,眼见是活不成了,却听他断断续续道:“小心,他们兵刃上有毒。”又是一笑道:“秦兄弟,我这回可没让人……拿剑指着……带人进去……”说罢头向下一沉,已是没了呼吸。秦天雄心中悲怆,将陈头领尸身重又放下,迈开大步,向前走去,怒道:“御寇司的狗子,今天便让你们给匡义帮的弟兄们偿命!” 却听对面人群中有人阴阳怪气道:“要我们的命可没那么容易,不过要是想和你那好兄弟团聚却不难,让我送你一程吧。”话音刚落便慢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尖嘴猴腮,身材修长却奇瘦无比,像竹竿一般,上臂十分修长,可能由于身材过高,反而躬腰塌背,那手臂直垂下来几乎可至膝盖。 秦天雄见他长相怪异,心中不敢小觑,暗暗提气,口中却道:“你爷爷我手下不杀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那人嘴角咧了一下笑的甚是古怪,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入了御寇司,早将浮名抛却,你若一定要问,我就告诉你,过一会儿你便要死在荷包的手里啦!”说罢闪身而上,秦天雄心中纳罕:“荷包?这是什么破名字?”但见那人手上套着一层薄薄的手套,似乎也是空手对敌,却并不扑向自己,左手虚晃一招,向右侧掠去,秦天雄忙转向右侧,一双手掌向那人来势拍去。 却听林龙青道了一声“小心”,耳边一物破风而至,打到自己脖颈之处却被什么物件拦住,秦天雄定睛一看,却是一根小树枝已经撞在一根不易发觉的细丝之上,那细丝不知用何材料所制,遇到阻碍,去势却未尽,直绕着那树枝打了几个转,“啪”的一声那树枝已被割断,掉在地上。 秦天雄心中恍然道:“原来这‘荷包’双手便是拿着这一根细丝,不易发觉,恐怕陈兄弟便是被他所杀!”他心念极快,迅即跃至旁边一棵小树下,一手用力,那棵有小孩手腕粗的树瞬即便被拗断,重又回至那人面前道:“再来领教!”说罢一棵树舞的生风,迎头向那人击下。 那人兵刃被林龙青识破,却听后面有人道:“你退下,你的兵刃无法应对这莽汉!”那叫做“荷包”的人似乎极为听令,迅即后退,却被秦天雄绕至身后道:“想走?没那么容易,替陈兄弟偿命来!” 林龙青见秦天雄这边应对已经颇为自如且处在上风,不再担心,此刻其他人也纷纷与御寇司中人打斗起来,回头却见其间有两人面貌甚是熟悉,在旁边指指点点,形容鬼祟,原来竟是丁雷丁水两个兄弟,自己此刻恢复原貌,那二人自是认不出来,心中却道:“这二人不知何时竟和东都御寇司搭上了关系。”却见岳灵风兀自与那人缠斗,已是气力用尽,脚下一个踉跄,肩头顿时被对方的拂尘扫中,长剑“铛”的一声落在地上,心中叫了一声“不好”,飞身而上拦在岳灵风面前,沉声道:“岳兄弟支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下去先行休息一阵!” 第二十四回 二贼丑戏九曲前 说罢林龙青凝视眼前这人,大约三十多岁,身材伟岸端正,皮肤白皙,面貌十分英俊,做道士打扮,宽袍大袖,衣袂翩然,手执一柄拂尘甚是华丽,上面缀着若干珠宝,拂尘丝则是纯白色,随风飘动。 岳灵风武功在帮中已属不低,那人斗了这么久招式却仍是姿态潇洒,此刻见林龙青拦在岳灵风身前,也是一怔,细细打量,瞬即笑道:“若贫道猜的不错,能一眼便看穿荷包所执兵刃的定是匡义帮帮主林龙青了!” 林龙青见此人与岳灵风对招之时,其他人均在旁肃穆观战,想必此人便是此次御寇司众人的头领,便也道:“不错,传言御寇司掌司之人是一位道长,仪表堂堂,甚得今圣信任与宠爱,阁下想必便是那位道长了?不知道长高姓大名?” 那人如何听不出林龙青话中的讥讽之意,但此话已经算是客气,民间传言则更为不堪入耳,却并不在意,只微微一笑道:“贫道云梦稹,只不过就是这个名字也不用多时了。” 林龙青心中暗觉这名字甚是熟悉,总觉得在哪儿听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却听那人道:“今日贫道奉命行事,你我对敌,帮主何必问的这么仔细,待贫道领教高招!”说罢将拂尘一扫,瞬间已到林龙青面前,林龙青举手一架,腕上的长剑正好挡在拂尘之上,他这柄长剑乃先祖传下,削铁如泥,将那拂尘削断应属易事,却觉那拂尘丝此刻变得十分坚硬,想必云梦稹将内力灌注其上,随即催动内劲,那拂尘丝“唰”的一下齐齐张开,如千万根针般向林龙青弹去,林龙青身形一矮长剑扫向对方下盘,却见他足底一点一声啸唳凌空而起,拂尘一卷已换手捏住尘尖,拂尘柄向自己后背打去,林龙青看也不看便将剑向背后一搪,又迅即向上一挑,只听“铛”的一声脆响,林龙青旋身回望,只见那拂尘柄已重又回到云梦稹手中,那宽大的衣袖却已被长剑豁开了一个口子。 云梦稹面色微红,怒笑道:“匡义帮主果然名不虚传,这些年来又有进境。”说罢左手双指并拢,右手紧握拂尘重又扑上,林龙青刚才那一式虽占了上风,但拂尘柄劲势甚猛,那剑本来绑在腕上已属不便,此刻已经略有松落,心念一动矮身一蹲避过一招“遮天蔽日”,移身至云梦稹身后迅即将长剑从腕中解下向旁边一掷. 那剑“叮”的一声刚好插在与林红枫对敌之人的衣襟之上,兀自震动不已,发出一阵嗡鸣之声,那人正伏地扫林红枫下盘,衣襟坠地,突然被宝剑钉死在地上,眼见林红枫宝剑劈至,身形却受了阻碍无法挪动,只好用力向一旁一拽,“嗤”的一声将衣襟撕裂,肩膀上却已生生挨了一剑,好不狼狈。 林龙青将剑丢开,双指并拢,捏着一根不到二尺长的布带,正是平日他缚剑所用,用力一抖,迎向云梦稹的拂尘。 林剑澜远在大堂,却也隐隐听到外面时而传来呼喝打斗之声,殷殷侧耳听了一会儿,脸上表情甚是关切,不像以往冷冰冰的样子,又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门外,林剑澜急忙追上道:“外面很危险,我们不要出去!” 殷殷斜瞥了林剑澜一眼,道:“我长这么大,一直都住在这匡义帮中,以后我也要继承这匡义帮的大业,你自然不懂。”说罢仍是向门外走去,又回头道:“你才学武半年不到,若是害怕,就在里面待着吧,我们匡义帮内机关重重,那些狗贼必定杀不进来。”便回身而去,步法轻盈,穿花拂柳,瞬即不见。 林剑澜见她似乎颇瞧自己不起,心中不服,暗自道:“谁说我怕了?我不怕,即便我只在帮中住了一年,可是这是青叔的家,我岂能不关心?”便也跑出门去,见殷殷已距离自己有几尺开外,发足追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片刻就到了折桥之上。 林剑澜抬眼望去,却见墙内已经架起了一圈浮梯,匡义帮中的一干帮众们俱都站在浮梯之上望向外面,十分专注,透过院门,见成大夫等人俱都在和敌人缠斗,远处几百号官兵十分齐整,手拿弓箭瞄向这边,好似等人发号施令一般,林剑澜不禁喃喃道:“难怪要布置人在院墙之内防范,若是他们将箭点了火射进来恐怕大大的不妙。”却听殷殷在旁边答道:“院内这些人都是总堂中专攻暗器的好手,只负责对付那些官兵,若是弓箭射到,他们的任务便是用暗器将箭拦在总堂之外,其他发生任何事情他们都不管,以免乱了大局。” 二人慢慢走过折桥,刚一探头,却听后面有人急急喊道:“小公子,小姐,哎呀,你们回来,别出去!”听声音却是曹全的。二人并不理睬,走出院去,只是看着外面的战局,殷殷对自己的妈妈甚是担心,一双眼睛盯着林红枫那边,见那与林红枫对敌之人肩膀已经血迹斑斑,心中大为放心,林剑澜却一下子就看见了林龙青,见他双指捏住一根布带,与对手的一柄拂尘对打,拂尘本也算是较为精致小巧的兵刃,此刻对比这根细小的布带,却十分庞大。但见那布带如同一条小蛇在与一条巨蟒打斗一般,巨蟒虽然势大,相比起来却失之灵活,反而靠近不了那并不结实的普通布带。 林剑澜仔细看去,心中道:“拂尘与布带俱是柔软之物,但若灌注内力于其上,拂尘便如千万缕钢丝,布带就像一柄长剑,二者都是可柔可刚,就看谁的招式应变更为巧妙了。”又见林龙青的长剑钉在旁边的地上,又道:“青叔弃了长剑,反而拿一根小小的布带对敌拂尘,当真是巧妙之至。” 二人正在观战,觉得眼前一花,两个黑影已经立在面前,定睛看去,原来是一胖一瘦两个老头,正是丁雷和丁水两兄弟。 这二人跟踪林龙青寻仇未果,本想再跟一段时日伺机下手暗算,却见御寇司的人汇聚此地,二人一合计,心道若是傍上了朝廷,日后必定飞黄腾达,有了御寇司这座大靠山,还怕报不了当日之仇么?心念一定,便毛遂自荐。虽然云梦稹收了他们,谁知滋味并不好受,这批御寇司中的人个个深藏不露自视甚高,对二人言谈之中颇不客气,如同当日他们对待那些辛家庄的护院武师一般,那如同僵尸般叫“荷包”的人说话更是阴阳怪气,便是今日行动也没他二人什么戏份,他们心中自然十分沮丧恼怒,又不敢发难,见众人打斗却插不上手,只在旁边伺机而动。 刚才林剑澜和殷殷一出院门便被丁水看到,仔细一听又见里面有人喊“小公子”和“小姐”,嘴角顿时泛出一丝阴狠笑意,捅了捅丁雷,使眼色望了望林剑澜他们道:“机会来了,这两个小孩恐怕是这匡义帮帮主的孩子,我们若能擒住这两个小孩,便可胁迫他们束手就缚,这可是大功一件,那时御寇司中人谁还敢对我们不服?” 丁雷闻言大喜,仿佛已经将那小孩擒住一般,道:“弟弟果然妙计!到时候就是那臭道士也要对我们礼让三分了!” 二人飞身而上,来在林剑澜和殷殷面前,丁雷心道:“看来这小男孩倒要比这女娃儿长几岁,必定习武在先,我且先把这女孩儿抓到手。”念罢阴笑道:“两个娃娃,跟我们走吧?”并未用杖,只是左手状如铁钩,向殷殷抓去。 林剑澜急道:“殷殷!”却见殷殷面色一寒,右臂向那手爪一挥,袖中隐现寒光,丁雷心中一凛,急忙将手缩回,却觉一阵刺痛,摊开手掌一看,见已经被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虽然是太过轻视殷殷所致,但毕竟是被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儿所伤,心中又羞又恼,大怒之下,右手已经将雕头杖挥起,向殷殷扫去。丁水见丁雷此刻已经大怒,恐他下手没有个轻重将这二人打死,急道:“大哥!要活的!” 丁雷听了生生将力道减了几分,却见殷殷低头躲过,手中已经各执了一柄小剑,却是长短不一,那长剑向丁雷双腿扫去,丁雷急忙避过,将杖捶向殷殷的肩膀,殷殷将那柄短剑向上一扛,长剑走势仍是十分凌厉。丁雷由于减了力道,那雕头杖轻而易举被殷殷弹开,下盘连连吃紧,却又不敢下重手,反倒左支右绌十分艰难。 丁水没想到捉这两个小孩儿这般费劲,见林剑澜一脸焦急看向那女孩儿,却并不出手襄助,心中明白了个大概,狞笑一下便向林剑澜扑去。 林剑澜见那微胖老者手执一柄如秤杆般的兵器向自己扑来,心中顿时慌乱,他虽跟着秦天雄学了武功,可毕竟不过是基本拳脚而已,半年之间又能有什么进展,况且他每每要提出异议,学的不十分上心,因此只有连连招架,身形已经很是狼狈,心中方感慨自己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这时间却哪容他感慨,见这胖老头的秤杆向自己双肩点来,心中知道他欲点了自己的穴道而后活捉自己威胁林龙青他们,便闪身避过,那秤杆来势甚凶,虽然避过,内力却已将林剑澜肩膀处的衣服划破。 殷殷对付丁雷倒还从容,可是斜眼望去见林剑澜频频欲险,东躲西奔,一咬牙挥剑将丁雷逼开几步回身跳到林剑澜身前,架住丁水的秤杆,此时丁雷似乎也发现林剑澜并不会什么武功,便跳将过来也是尽往林剑澜身上招呼。这二人平日行走江湖行事甚是卑鄙,经常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常被人所不耻,他二人却丝毫不在乎,此时对待这两个小孩儿更是凸现本色。殷殷同时对付二人不免有些吃紧,听林剑澜在身后喊道:“我们退回折桥上去!”殷殷知他意思,那折桥上暗藏机关,可边打边退,将二人引至桥上。 二人退至院中,丁雷丁水二人在后面紧追不舍,殷殷断后,且战且走,其实早已被林中中人看见,林龙青和林红枫俱不免为之分神,也是且战且向院中撤去,云梦稹则见林龙青步法有些缭乱,朝那边一瞥便皆尽了然,心中忖道:“没想到那丁家兄弟还有点用处,若是能擒住那两个小孩,此次便是大获全胜了,在皇帝面前又能记一笔大功,却不知会给我什么赏赐。”想到这里出招更加迅捷如暴风骤雨一般,意图阻拦林龙青的后撤之势。林红枫却是心中着急,出招越发狠毒凌厉,一剑快似一剑,心中只盼快些把对方解决回身去救殷殷。 四人缠斗着步入院中,林剑澜向后疾跑几步,殷殷将两把剑舞的密不透风,将丁雷丁水逼退一步自己便一个后翻到了林剑澜身边,二人心中俱是松了一口气,却见这两个老头儿相视一笑,那胖老头面有得色,用秤杆指着林剑澜道:“你这小子虽不会武功,却机灵的很,你是想把我们引到这折桥之上,引发机关,让毒水毒死我们,或者让箭射死我们对不对?” 林剑澜和殷殷心中俱是一惊道:“他如何得知桥上的机关?”却见这二人不慌不忙,沉稳向自己走来,步法竟是丝毫不错,二人不得不再向后退去,眼看再退便要出了折桥,林剑澜方叫了一声“不好”,低声对殷殷道:“不能再退了,折桥狭窄,他们便只能一人在前攻击,若上了平地,二人围攻便危险了!”殷殷点了点头,小手越发将剑握紧,反倒向前迎去。拦在桥中间,冷冷看着丁雷丁水。 丁水此刻见殷殷拦在桥中,施展不开,心内越发着急,悄声对丁雷道:“你先和这女娃儿缠斗,我找机会见她防范不严之时便施展轻功越过去把那小子抓到手,大功便可告成。” 第二十五回 箭如雨燃天 丁雷点了点头道:“好。”二人又嘀咕了一阵,丁雷方踏步向前,怪笑道:“女娃儿,刚才我小看了你,竟让你划伤了爷爷,这次我可要用真功夫了!”说罢雕头杖一挥,呼呼生风,向殷殷扫来。 院墙浮桥上众人早已看到二人遇险,怎奈没有命令却不能下浮桥一步,又恐密林外的官兵趁乱向里射箭,当真是心神俱乱,大部分人已无法专心对敌,时而看看外面官军动静,时而回头看折桥之上的战况。 丁水在后面观看多时,见殷殷专心对付丁雷,已无暇顾及自己,便足下用力,翻身而起,向殷殷身后翻去,心中正得意却见迎面一根竹竿正对着自己,此时空中没有借力之处,那竹竿正好结结实实的捅在自己胸口上,丁水不由大叫了一声向后仰去,丁雷见状也是大惊,后退几步,见丁水直直向旁边水中坠去,急忙将雕头杖横将过去,用力一挑,那丁水被雕头杖一挑,后背虽然撞的生疼,却用脚钩住了杖子,有了借力之处方狼狈不堪的重回桥上。 二人俱是一身冷汗,他们俱是不通水性,平日便对江河湖泊畏惧之至,生怕掉下水去无人搭救,此时丁水也算是死里逃生,直起身来对林剑澜怒目而视,眼神十分阴狠。 原来林剑澜见丁水在后观战,便迅速跑到湖边小船处拿了一根撑船的竹竿,开春时节柳絮飘飞花瓣坠落,加上这湖水极爱生长浮萍,表面被这些杂物覆盖,因此往往看起来污浊不堪,这小船原本是用于打捞湖中浮游之物所用,不想此刻被林剑澜派上用场。 那竹竿将丁水捅了回去,林剑澜也被反弹的不轻,后退了几步摔在地上,虎口处隐隐作痛,却一骨碌爬起来,仍是抱着竹竿,站在殷殷身后。却见那胖老头目光闪烁,透着狠意,低声跟那高瘦老头低声嘀咕了一阵,那瘦老头不住的点头,目光也是向这边扫来,林剑澜心中不禁一紧,心中道:“不知他们又出什么鬼主意。” 却见这次换了丁水,缓步向前,一根秤杆凌空向殷殷点去,殷殷虽然天赋出众,但毕竟年小力薄,方才力阻丁雷,此刻已经略呈疲态,却紧咬牙关,并不后退,一招一式仍是如行云流水一般,显见平日所学极为扎实。 丁水见这半天都未能拿下二人,心下着急,也不顾下手轻重,心道杀了这女娃儿,再将那小子活捉也是一样,招式越发凌厉,右手微扬,却是一招“张敞画眉”,直向殷殷头上点去。殷殷身形矮小,已是吃了亏,勉力用手中短剑一格,却听林剑澜在后面喊道:“右手‘拨草寻蛇’,左手‘仙人围带’!”当下也不思索右手长剑一招向丁水下路攻去,短剑格开了那秤杆就势向回一划,却正划向丁水腰间,丁水急急撤回秤杆飞身而起,避开双剑,却又听林剑澜喊道:“他怕水不敢跃太高,你左手用‘力劈华山’,右手用‘大江东流’!” 殷殷顿时领悟,脚尖一点,小小身躯已经飞身而起,短剑迎面向丁水顺势划下,长剑却凝蓄内劲由左向右刺去,林剑澜心中赞叹了一声,道:“殷殷果然天赋过人,双手用两招已属难得,更可贵的是一手快招一手慢招却是丝毫不差。”他并不知道殷殷自小练武便与这两把剑为伴,江湖中使双剑之人便不多,像殷殷这样一长一短却几乎没有,曹书剑立意要培养于她,除了帮内高手,向外也重金延请了不少用剑高手,因此殷殷偌小年纪,剑法已然自成一格。 林剑澜凝神观战,不时在旁边高声支招,殷殷竟把丁水打的连退若干,丁水心道若是再拖延下去救兵来了便不好办了,回身吹了一声口哨,丁雷顿时双手执杖,紧紧盯着战况,林剑澜心道:“他为何吹了一声口哨?” 却见丁水虽还在与殷殷互搏,拿着秤杆之手却悄悄向袖中拢去,高叫了一声:“小心他的袖子!”话音刚落便见那袖中飞出一物连着细绳,瞬间划至秤杆末梢,向殷殷打去,殷殷方一剑格开秤杆,见那物件向自己击来,另一剑也急忙拦去,却是绳子栓着一个秤砣向殷殷手中剑柄卷去,正待避开听林剑澜大喊了一声“小心前面”,耳听一阵破空之声,瞬时肩膀一阵剧痛,手中短剑险些掉落,强自握住,却是一颗弹子掉落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入水中。原来那口哨声便是提醒丁雷注意局势,施以暗算,丁雷刚才见丁水使出绝招,秤杆疾点之时,暗藏的秤砣也破袖而出,趁着殷殷双剑招架无暇注意自己便启动那雕头杖机关,那雕头便发出了一粒弹子击在殷殷肩膀之上。 林剑澜心中大呼不妙,他见丁水的武器是一根秤杆,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颇不对劲,此刻才明白原来少了一个秤砣,想必平日便是藏在袖中,趁人松懈之时击出,见殷殷满面痛色,却仍紧握双剑,不后退半步,心中大为着急,眼看丁雷丁水二人步步逼近,林剑澜急速看了一下四周,顿时向殷殷大声喊道:“殷殷趴下!” 殷殷闻言想也不想,立刻四肢扑地趴在浮桥之上,此时林剑澜已经急奔上桥,也是用力一趴,双手却按在距离桥头的第七块桥板之上,眼睛一闭用力按下。 丁雷丁水二人正自得意,却见这两个小孩子抱头趴在桥上,顿时桥头立柱距桥面半尺高处射出数十根利箭射来,桥头的大树也是哗哗作响,无数根飞箭从中飞出,直射二人,根本无从闪避!二人心中大呼不妙,又不敢跳到水中,只将雕头杖和秤杆在身前急速舞动,那飞箭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过了一阵便停了下来,林剑澜和殷殷缓缓爬起,见丁雷左腿中了一箭,丁水则是腰间和肩膀处中箭,神态极为狼狈,不禁相视一笑,林剑澜见殷殷面色微红,手扶着肩膀被弹子打伤处,紧咬着嘴唇,这一笑却是让人眼前一亮,又想起那日在船尾所见梨花带雨,心中暗道:“殷殷妹子其实很好看,只不过大部分时间冷着脸,让人不敢直视。”殷殷刚笑了一下,却见林剑澜盯着自己咧嘴傻笑,顿时面上一寒,兀自向前走去,双剑当胸,冷冷看着丁雷丁水二人。 丁水觉得创口处微微发麻,心知箭上抹有麻药,到手的功劳便这样没了,心中把两个小孩恨的咬牙切齿,尤其更恨林剑澜,盯着二人恨恨道:“早晚有一天收拾了你们,小心别让爷爷们撞见!”说罢和丁雷相扶而去。 林剑澜见殷殷复又变得冷如霜雪,颇觉没趣,又不敢再行出院,只闷闷坐在湖边,想到折桥,便向殷殷道:“殷殷妹子,你说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这里的机关?”殷殷回头慢慢走到林剑澜身边,也坐在湖边石头上,抓着石头子儿向里面用力掷着,道:“我也在想,他们怎么知道折桥上的机关?恐怕里面的机关他们也知道。” 云梦稹见二人狼狈不堪的相扶而出,心道:“这两个人如此不济,两个小孩子都捉不到,甚是没用。”他久攻不下,心内着急,眼见四周的手下也讨不到什么便宜,荷包早已被秦天雄用小树击中,肋骨碎裂,恐怕是活不成了,林红枫那边的手下也是频露败象,被林红枫解决也是或早或完,心一横,转身长啸一声,向官军大呼道:“放箭!” 匡义帮众人心中也一样着急,御寇司此次前来的高手众多,一团混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其逼退,身后又有一堆官军虎视眈眈,此刻听见“放箭”口令,俱是一凛,手上却不放松,出招更加凌厉。 院内浮桥之上的匡义帮众刚看完林剑澜和殷殷脱险松了一口气,却听对方发了口号,不敢松懈,各个手扣暗器,凝神观望,见官军此次着实是训练有素,箭搭在弦上,每人后面立刻上来一人将箭头点燃,向院内齐齐射来。众人看准来势,蓄力掷去,果然是帮中专长暗器之人,转眼间飞箭纷纷掉落院墙之外,不多时密林之中便浓烟滚滚。 林剑澜和殷殷正在湖边呆坐,却见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之声,对视了一眼,急忙奔到院门处,这次却不敢跑出去,只是将头探出院门,见远处的官军频频将箭头点燃射将过来,院内的人则不停的拿暗器击落飞箭,然而飞箭掉落院墙之下燃烧,浓烟距离众人太近,慢慢众人均觉眼睛酸涩难忍,又一批飞箭过来已经有几人把握不好准头,纷纷射进院内,也有人被飞箭射中,掉下浮梯。 二人见越来越多的燃箭纷纷落在院中,虽说有一些掉落湖中,却还有一部分掉落草木之上,越烧越旺,急忙到处扑火,林剑澜心中却道若再几轮下去,恐怕里面就支撑不住了,急忙举着几根燃箭跑到浮桥下面,喊道:“各位叔叔,你们可能将这箭掷回去吗?”那靠近林剑澜之人俯身将箭接过道:“暗器在于准头和力道,距离过远便力不能及了,我试试吧。”说罢将箭用力掷了回去,却摇头叹气,林剑澜探头看去,见那燃箭不过是掷出了十余尺开外,距离官军尚远,心中大为着急,见迎面又是一批射到,急忙躲在墙后。 在外迎敌之人如何不知里面状况危急,怎奈此刻双方混战,胶着难分,个个都如同那院墙下的灌木一般,心中火烧火燎,却听院墙之上有人喊道:“官军那边怎么乱了?”声音含着惊喜之意。 林剑澜和殷殷探头望去,见官军后方烟尘滚滚,喊声不断,阵营也是越来越乱,片刻,若干匹骏马冲出重围奔至总堂,二十余个劲装大汉将马勒住,跳下马来,为首的见林龙青等人尚在苦战,两旁树林浓烟滚滚,大声道:“幸未来迟,等这关头过了再给帮主见礼!弟兄们,跟我上!”话音刚落身后众人便齐齐从腰间抽出雪亮雪亮的刀来,跟着那大汉返身冲入那几百官军营中,顿时里面一阵杀伐之声,烟尘之中缕缕冒出凌厉刀光,不时夹杂着惨叫。 众人见来了援手,顿时俱是精神一振,林龙青嘴角含笑,衣带倏的一直向云梦稹刺去,道:“云道长,看来今日匡义帮众人的头颅还不能给你拿去邀功领赏了!”说罢招式越发精巧凌厉,他武功本就要比云梦稹略胜一筹,因心有旁骛,担心林剑澜和堂内安危不能专心,反而和云梦稹打了个平手,此刻了无牵挂,云梦稹顿觉压力陡增,却强自笑道:“小小江湖门派违抗天朝圣命,若是束手就缚尚有可能保全无辜者性命,强自抵抗,即便今日我们劳而无功,来日你们恐怕难逃灭顶之灾!”手上却不松劲,一柄拂尘频频向林龙青扫去。 林龙青怒道:“什么保全无辜者性命?三个分堂被你们血洗,你休说这假惺惺的好话!”话音刚落那布带的施展由剑法变为鞭法,如灵蛇吐信,招式越发灵活诡异。 林红枫见此情景心中虽放下一块大石头,却疑虑道:“这批人看来也是匡义帮手下,怎么以前从未见过,也未听爹爹或青哥说过。” 此时林剑澜和殷殷已经爬上了浮桥,越过院头向外嘹望,见官军阵营中一阵阵沸腾,那二十来个汉子仿佛组成了一个战团,杀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混乱。林剑澜远远看去,心中道:“这些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精妙的武功技法,只是互相配合,也不顾自身安危,但求杀敌,似乎无所畏惧,反而应了‘勇者无敌’这句话。那些官军个个怕死,看这群人来势汹汹,便只是忙着躲闪,根本无心对砍,只怕马上就要被冲散了。” 第二十六回 且云尘世贪恋 话虽如此,仅仅二十来个人冲入几百人的阵中毕竟凶险,林剑澜眼睛眨也不眨的紧紧盯着,手心里已然攥出了一把冷汗,约过了一柱香时间,却见官兵阵中已有不少人受伤倒地,众人心有怯意,忙着躲避,有的则已经呼号奔逃,踩在倒地之人身上顿时发出一阵阵惨叫。 那官兵阵后有一将军模样的人骑着马边向后走边高声喊道:“撤!快撤!”又回头道:“云道长,这帮江湖贼匪甚是厉害,江湖之事还是你们解决为好!本将军先退了!”说罢急急赶马飞奔而去,那些官兵见领头将领已然撤退,顿时溃不成军,纷纷向那将军追去,狼狈不堪。 这将军模样的人乃是武后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人也弄了个中郎将的官职。此次本是想混点战功,连扫了三个分堂以后得意洋洋自视不凡,加上倚仗皇上是自己的亲戚,对这个传言是武后男宠的云梦稹都不放在眼里,不想到了总堂这里碰了钉子,此人胆小惜命,见这群汉子勇猛无双,吓得双腿直抖,心道何必在这里送了性命,便率众官兵离去。 云梦稹心中暗骂道:“什么中郎将?这般无用,每天除了花天酒地什么都不会,可恨圣上不听我言,偏偏一定要这群累赘跟着,若是依我之见,只从御寇司中多多挑选干将,何至于此!”想到这里一张俊脸气的发青,却不提防林龙青那根神出鬼没的布带一瞬而至,将将避开,却将脸划了一道口子,云梦稹急忙用手摸了一下,感觉伤口不是很深,方松了一口气,小心注视着布带,不敢再心浮气燥。 那群汉子见官军逃去,并不追赶,为首的那个见地上还有五六十个死伤之人,爆发出一阵狂笑道:“这群没用的窝囊废,弟兄们,把剩下的都宰了!”那群还未死的官兵见众汉子手执钢刀,步步进逼,如凶神恶煞一般,吓得心魂俱飞,却已无力反击和逃避,只紧紧闭着眼睛等着这一刀,却听见一少年喊道:“别杀,杀不得!” 那汉子听见喊声讶异了一下,随即一摆手,那些手下便将刀收起,立在一旁,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从总堂中奔跑出来,那汉子奇道:“你是何人?” 林剑澜指着林龙青道:“他是我义父。”他刚才在院中忙着到处扑火,烟熏火燎,又出了汗,顿时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却神色郑重道:“不能杀,杀不得!” 那汉子似乎并不在意林剑澜的身份,也不像常人一般对他恭敬的道声“小公子”,只是笑了一下又指着官兵威严道:“他们扫了我们匡义帮三个分堂,除了汴州堂、雍州堂的堂主下落不明外,三个分堂的兄弟们俱都遭了他们的毒手,他们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为过!” 林剑澜心中纳罕:“这位叔叔为何说三个分堂被灭?岳大哥只说了靠近东都附近的两个。”却摇摇头道:“看你们刚才冲入其中,各个心胆俱裂,根本无心应战,可见他们并不想打仗,对付我们匡义帮的人自是不对,可是他们也是受了上面的指使,不能不听。” 那汉子狞笑道:“那便先杀了他们,再杀了指使他们的人!”那些官兵见这陌生少年为他们说话,面露感激之色,一听这汉子之言又顿时害怕起来。 林剑澜神色悲戚道:“我原也想,杀了他们给匡义帮的那几个分堂的叔叔们报仇,图个一时快意也不是不行,可是这次他们只来了几百人而已,下次可能便是几千、几万、几十万的大军,到那时以匡义帮的力量也都能杀得完么?恐怕到那时不但是匡义帮,就是整个武林都免不了一场浩劫。”话音刚落却听到不远处一声“善哉善哉”,一行人慢慢走进,为首的是个垂垂老矣的和尚,两条长寿眉直垂下来,慈眉善目,眼睛微眯。后面的看样子却都是些武林中人,个个面带杀气,疾步走近,其中一个却甚是奇怪,戴着一顶斗笠,黑纱覆面,见林中战况方沉声道:“幸亏还未来迟。” 那老和尚径直走到林剑澜面前道:“难得你这少年一片慈悲心肠,可是就算你不杀他们,今日匡义帮也算是跟朝廷对上了,又如何能保证他日朝廷不会大兵袭来?” 林剑澜并不急于回答,反问道:“老爷爷,你和他们都是来帮忙的吗?”那老和尚笑着摇摇头道:“他们是来帮忙的,老衲是来看看可否能和个稀泥的。” 林剑澜眼珠转了一转,心中一喜,对那老和尚鞠躬拜道:“我本来不敢说朝廷以后不派来大军,不过有老爷爷在事情便成了一半儿。若匡义帮将这些受伤的兵士治好,送他们回去,许以厚礼,您再和上面说说,叫她不要再和我们江湖中人过不去了吧?” 那老和尚抚摸着林剑澜头顶道:“你这少年,怎么知道老衲认识‘她’,还让我和‘她’说说?”林剑澜道:“匡义帮已是江湖第一大帮,前来救助的必然也是武林中极具盛名的门派,现在明摆着这是朝廷和匡义帮之间的事,可您居然敢说‘和稀泥’,天下除了圣恩一直荣宠不衰的少林寺谁还有这么大的胆量?” 那老和尚正是少林寺的方丈昙宗,呵呵一阵大笑道:“好,好,不错不错!”笑完却又正色低声道:“今上性情刚强好胜,这次受了挫败,即便老衲出面同她说情,恐怕也只是一时拖延罢了,她日后想起,必定还要加倍的派人过来以雪今日之耻。匡义帮还要早做打算,或向朝廷示好,或尽量避免风头过劲。少年,你可明白么?” 林剑澜闻言神色也凝重起来,皱眉道:“多谢老爷爷,现今只好如此,能拖过一时便是一时。匡义帮身为绿林榜样,不太可能示好于朝廷,唉,至于怎样做,不是我能决定的,要青叔和姑姑说了算。” 这些千里赶来前来救援的武林人士显是十分敬重这位少林方丈,见他仍与林剑澜叙话,却无一人敢上前与御寇司中人打斗,况且其中各个门派难免心中别有他意,见匡义帮并未处于下风,反而在一旁全心观战,暗自揣摩匡义帮和御寇司众人的武功路数,青城派掌门杜上清瞥着旁边玉剑门的掌门曹书朋心道:“这便是玉字十三剑吧?果然狠辣凌厉,玉剑门在江湖中不过是个二流门派,此次也巴巴了赶过来,虽说是和匡义帮有姻眷关系,却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曹书朋则心道:“三弟妹为了给三弟报仇,到底把玉字十三剑练成了,却不知为何林龙青此时也在这里共同迎敌?”其中还有个形容甚是褴褛的肮脏老头儿,正是丐帮的帮主年永寿,心里也是犯着嘀咕:“匡义帮几年前大变,不想林龙青今日却在此地解围,其中情形,真是费人思量。”那黑衣人则暗叹道:“秦天雄招式威猛刚劲,张护法沉稳狠辣,其余人也各是以一敌几,匡义帮内果然卧虎藏龙,不乏人杰。” 昙宗听这少年刚才提到“青叔”、“姑姑”,心中颇为不解,不知这少年是谁家的后代,如此心思灵动,当此关头,却也来不及细问,见云梦稹仿佛未见这边来人增援匡义帮一般,脸上一道血迹,兀自与林龙青博杀,拂尘在外,周身已经现出不少破绽,林龙青则早已瞥到来援众人中有不少旧识,更为放心,出招越发沉稳老练,时而如闲庭漫步,时而如风卷残云,在云梦稹四周忽快忽慢的游走,那衣带也是时而弯曲时而笔直,频频攻向云梦稹内环要穴,却已分不清是剑法还是鞭法,变幻莫测。 云梦稹只觉得好似周身有无数条小蛇向自己攻来,竟不知哪个是真的,只将一柄拂尘围着自己舞的呼呼直转,林龙青已绕至其背后,手中布带借着内力一长,便向云梦稹双腿腿窝处拂去,云梦稹顿觉双腿一阵麻木,当即站立不稳,以手支地。林龙青并不急于杀他,心道还是把他擒住交给匡义帮众人为好,一闪身来到云梦稹身边,两指疾点而下,昙宗见状,心道:“这云梦稹面上看似大方,其实最是睚眦必报,若今日被林龙青打的颜面扫地,日后定在今上面前多进杀伐之言。” 正忖间,却见云梦稹借着林龙青靠近之机,拂尘一甩,林龙青急忙躲开,却是一蓬飞烟直喷他面门而来,昙宗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急奔过去,袍袖一挥,向那阵飞烟拂去,二人只觉得一阵柔和的内力涌入,定睛一看却是一方灰布袍袖,正是昙宗运功将二人分开,道:“阿弥陀佛,且慢动手,听老衲一言。” 昙宗方丈是林龙青从小便熟悉且尊敬的,他自少年后常领父命,每年都要备厚礼去少林寺和蜀山拜望两派的前辈,昙宗对他武功颇多指点,因此林龙青瞬即收招,身形却是一阵摇晃,原来他虽然躲避,那烟雾却早被他吸了几口进去,迅即点了几处穴道,盘膝而坐,脸色却仍是一阵发青。 林剑澜见状急忙奔过去大喊道:“青叔!”林龙青紧皱双眉,闭目不语,却被昙宗拂开,凝神道:“且莫靠近,他中毒了!”那云梦稹早已被前来援助的各门派高手团团围住,却面有得色,哈哈大笑道:“他活不了啦!” 此刻御寇司其他人和匡义帮帮众早已停手,一边注视着被众救援之人围住的云梦稹,一边却看着中毒的林龙青面露焦急之色。林红枫早已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到云梦稹面前,长剑“噌”的一声指向他道:“快把解药拿出来!” 那云梦稹却用手轻轻按了按脸上的伤口,从怀中掏出一小粒药丸,阴笑道:“那烟名曰奇花锦斓瘴,解药就这么一粒,现在在我手上。你若敢动手,我便将这药丸捻碎,掷在这灰土之中,你们便再也救不了他了!” 众人回头望向林龙青,见成大夫早已在他身边查看,却是摇了摇头。 昙宗却仍是一副慈祥面色,他在皇上那里与云梦稹相见不过数面,心中却颇通透云梦稹的来历和喜好,知道他虽以前是修真养性之人,却十分贪恋尘世功名富贵,便缓声道:“云道长,老衲不欲伤人,只是过来为你们双方调停,若能息兵罢战,岂不是好?” 云梦稹知这老和尚在圣上面前地位非同一般,强笑道:“匡义帮声势浩大,今圣谋划剪除不是一日两日了,老方丈,你在你的少林寺,参禅悟经,为今圣祈福岂不是好,为何淌这趟混水?” 昙宗闭目道:“今圣那边自有老衲去说,并不碍云道长建功立业,况且今日若是不给林帮主解药,你和御寇司众人恐怕也没有活命走出这里半步,老衲心存一线慈悲,却是为你们好。”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没有了性命,这尘世繁华花花世界,你又如何享受?” 林剑澜听了这话心中道:“这位老方丈是出家人,实实想不到这话会从他口中说出,可是对于那云道长却是处处击中要害,看他面色显然十分心动。” 昙宗见云梦稹等人神色稍有缓和,心知已经打动对方,又道:“云道长放心回去,老衲自会向今上证明今日之事,云道长始终力拼强敌,从匡义帮手中救出若干被俘官兵,今上不但不会怪你,反而要嘉赏你。”又回头对林红枫道:“林女侠,可否给老衲一个薄面,由老衲做个保人,云道长把解药交出来,你们将他们一干人等放走?” 秦天雄怒道:“那我们两个分堂那么多弟兄的性命就白白断送了吗?”林红枫却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思忖了好久方道:“各位兄弟,今日先将解药换回,救了他的性命。众兄弟的仇,以后林红枫定然加倍让他们偿还!” 第二十七回 琢磨细思前事 众人见林龙青脸色青紫不定,虽然用内力勉强压制毒性,看来也挨不过许多时刻,成大夫虽然精通医理,却也是无能为力,只得点头道:“曹夫人说的有理,我们无论如何,先把帮主性命救回来!” 昙宗见匡义帮众人已经同意换取解药,才看向云梦稹问道:“云道长,可考虑清楚了?” 云梦稹见今日已然是任务告败,其实他心中也明白若没有这老和尚从中调停,纵使自己将林龙青毒死,恐怕御寇司这一干人在匡义帮和这些前来援助的门派的手下也难逃活命,世上又有谁不珍爱自己性命,贪恋尘世富贵,见昙宗处处口气委婉给自己台阶下,便假装叹了口气,将药双手奉上,道:“贫道也曾是江湖中人,岂肯自相残杀,只是领了圣命身不由己,还望各位武林同道多多谅解。” 林红枫早已一手接下,急急跑到林龙青面前,将药放在林龙青嘴边,林龙青将药吞下,运力化解,约半柱香时辰,面色方恢复如常,又运气周身游走了一周,方一跃而起,对林红枫面露感激之色,林红枫见他剧毒已解,却又恢复了平日冷冰冰的模样。 林剑澜却是十分感慨,心道:“姑姑虽然记恨青叔,却还是这般关心他,刚才见那云道长要把药丸捏碎,差一点哭出来。” 云梦稹见林龙青站起,众人却还将自己团团围住,不悦道:“各位,毒已经解了,是否该放贫道回去了?”众人各自散开,御寇司众人方急忙走至云梦稹身边,云梦稹扫视了一下,见众人皆是面带疲倦,有的身上血迹斑斑,有的捂胸长喘,叹了一口气,看着昙宗道:“方丈勿望今日之言,否则贫道在今上面前不好交代。” 昙宗唱了一声佛号道:“老衲必定不会食言,请云道长放心。” 云梦稹闻言方率部下离去,那些官兵也都纷纷爬起,狼狈而去,林剑澜追上几步大喊道:“那个荷包是你们的同僚,难道不将他尸体带走么?” 云梦稹回头,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荷包的尸体,轻笑道:“这种‘荷包’,御寇司多的是,看来你倒是个好心的少年,你若同情他,便发发善心,把他埋了或者烧了吧。”说罢飞身扬长而去。林龙青见他身形复又潇洒自如,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见那“荷包”的尸体仍在一旁,胸前一滩血迹早已干涸,上前蹲下细细查看,见那“荷包”手中兀自紧紧握着那细丝,从不同的角度能看到那细丝闪着微弱的碧绿光泽,想是涂了毒药,林龙青将衣襟将手裹住,捏着那根细丝捻了几下,心中想起一个人来,正待发话,却见众位前来助拳的武林同道尚站在旁边,正要请他们进总堂叙事,却踌躇了一下,慢慢走到秦天雄身边低声道:“秦兄弟,你去跟我妹子说,帮主应请他们进总堂奉茶才是。” 秦天雄“啊”了一声,回过头去正待发问,却见林龙青已然又走到那具尸体旁边,摸了摸头,叹口气又到林红枫身边道:“曹夫人,你现在暂理匡义帮的一切大小事务,应请这些助拳的武林同道进堂歇息款待。” 林红枫点了点头,展颜对众人抱拳道:“各位不远千里,远道赶来前来救助本帮,我感激之至,请至堂内歇息。”众人点点头互相客气推让了一番方陆续进去,林红枫见曹书朋也在其中,想起了曹书剑,心中一阵发酸,对曹书朋裣衽一礼道:“大哥。”却是眼圈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曹书朋叹了一口气,并未答话,跟着众人走进院去。 昙宗却向林红枫道:“老衲只是为了调停而来,事情暂缓,老衲还要为云梦稹之事行走行走,便要回去了。”林红枫知他是前辈名宿,并不看重这些世俗繁杂礼仪,躬身一礼道:“今日多谢前辈,恕晚辈不能远送了。” 昙宗又走至林剑澜身边道:“少年,你是秦护法之子还是张护法之子?”却见他摇摇头道:“不是的,我姓林,叫剑澜。”昙宗奇道:“哦?我并不知道林帮主有你这么大的孩子了。”林剑澜道:“我是青叔的义子,是姑姑从北方把我带到了江南。”他并不欲以林龙青救命恩人自居,也不想多说林龙青和林红枫之间的恩怨,因此说的极为简洁,昙宗也并不再多追问,点头道:“关北江南,千里来此,万事皆有缘法。”又指着林龙青道:“老衲和你义父很是熟识,他少年时便常去老衲那里,你以后可以让你义父带你去找老衲。” 林剑澜点点头,昙宗又摸了摸林剑澜的头,方回身而去,却不似云梦稹他们施展轻功速速离去,林剑澜见他宽袍大袖,一步一步慢慢走远,觉得这老方丈神情甚是潇洒,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倚老卖老,反而十分可亲。回头看去,见林龙青仍在那边皱眉思索,正要上前,却见那二十来个汉子的首领走上前去道:“帮主,若是没有事情,属下们便告退了。”林龙青方道:“唐兄弟且慢,我还有事要安排一下,你让其他兄弟在外稍等,你跟我进来。”又向林剑澜招了招手,林剑澜急忙跑过去,和他慢慢走入总堂。 三人步入总堂,见众门派的高手已然落座,各自交谈甚欢。众人见他三人进来,却立刻安静下来,其他派别中人只知道几年前匡义帮的变故,却不知究竟内情如何,因此对这个被帮众追赶逐出的林龙青如何称呼倒成了一大问题,众人正尴尬间,那斗笠黑纱遮面之人却站起身来,拱拱手道:“林帮主!” 林龙青刚才见他身形便觉在哪儿见过,又听他声音,顿时了悟,也抱拳道:“不想阁下到了匡义帮总堂之内,还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幸得你寅夜传书,在下才未来迟。” 杜上清道:“难道你也得了他的消息?林帮主可别冤枉他,便是这位豪杰连赶几日几夜四处奔走相告,我们方知御寇司竟然对匡义帮下手,路上遇到各位武林同道,原来也是这位仁兄差人通知。他见我们也是这副黑衣蒙面打扮,说自己不是江湖中人,却不便于泄漏身份。”杜上清又哈哈一笑道:“这位黑衣仁兄言道匡义帮高义,选派了两个分堂的力量去襄助太湖义军,我们担心总堂力量不足,不想匡义帮内英杰辈出,今日并无险状,看来我们是多此一举了!” 林龙青心中惊讶:“这黑衣人如何得知我们派人支援太湖那边?”却不露声色谦道:“哪里,各位前来实在是解了匡义帮燃眉之急,那御寇司的人心神大乱,我们才能趁势制敌,那云梦稹行为狡诈,我着了他的道,幸好昙宗方丈从中调停一言相许,才得了解药,实在应该感谢各位。” 年永寿摆摆手道:“我们武林中各门各派本是同气连枝,一家有难,八方支援,以后若是我们丐帮有了什么事端,想你们匡义帮也不会袖手不问,大伙儿可不要再谢来谢去,还是商量个主意才好,老和尚也说了,他不过是暂时拖延一段时间,你们匡义帮要及早准备。” 林红枫沉吟道:“向朝廷示好本帮是宁死不干的,我们若干弟兄死在他们手上,日后定要讨回个公道!昙宗方丈道或者匡义帮不要再风头过劲,可是这也难为,总不好遣散了分堂弟兄,那样若是御寇司再来,不是更无法应对?唉,难道真没有第三条路走?” 林龙青见那黑衣人默然不语,眼睛透过黑纱却像是对林剑澜十分感兴趣,心中有意试探他,便道:“这位黑衣仁兄连日奔波报信,不知对匡义帮之事有何见解?还望不吝赐教。” 那黑衣人才将目光从林剑澜身上收回,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我不是武林中人,唉,跟各位实说了吧,我虽也不是官场中人,却和里面很多人混的很熟,因此这次才能提前得知消息。我报信只是心念间不满武后暴虐,对江湖中人也要赶尽杀绝,其实对绿林并不了解。既然林帮主对我另眼看待,那在下就说说一点粗浅之见,若有得罪之处,各位千万不要见怪。” 众人见他言辞恳切,心中俱是好感陡增,专注的向他望去。 那人轻咳了一声道:“其实还在于刚才年老前辈的八个字上:一家有难,八方支援。江湖中门派甚多,稍微势单力薄的很容易被御寇司的人得手,但是若能联合起来,守望相助,便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试想若是御寇司敢对其中一个门派动手,其他门派便联合起来,别说是东都,以各位武林高手的本事,就是闹到皇宫大内,也不是问题。更有甚者,由于官吏严苛,各地义军已经有了不少,其中以太湖为最,若再联合这些人,别说闹她一闹,就是把天翻个个儿,也并非不可能,这样一来,武后哪敢再对江湖中人心怀歹意?”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都是群情振奋,年永寿道:“不错不错,既然她怕江湖势大,那我们就把事情越搞越大,教她不敢管,也管不了!”其他人也皆尽点头,林红枫也是一脸兴奋之色,心道:“若是江湖各门派联合起来,其中首脑自然非匡义帮莫属,殷殷以后便是绿林领袖了。” 林龙青却不料这黑衣人讲的这般大胆,的确比其他两条路好上百倍,经过此事匡义帮与御寇司誓不两立已成定局,虽然这黑衣人行踪诡秘,身份模糊,如何打探消息也是一个迷案,但他所言确是为匡义帮打算,想到此正色道:“仁兄高见。” 林红枫道:“这位黑衣仁兄说的十分有理,既然如此,我们便要及早通知其他门派掌门。”那黑衣人叹道:“可惜那日我去通知蜀山掌门,他面露难色说是不便下山,否则今日大事便可商定了。” 林龙青听“蜀山掌门”这四个字,方恍然大悟,不禁“啊”了一声,众人俱都向他望去,他沉声道:“我之前交手之时,便觉得这位云道长名字十分熟悉,武功路数似乎也曾在哪儿见过,此刻听仁兄所言,才想起来,蜀山的掌门可不是云梦虚道长么?” 众人皆尽惊叹道:“天下名字相似之人甚多,林帮主可能确定?” 林龙青点头道:“此刻回想,估计云梦稹下山时日不短,自己创了这套拂尘功法,虽然已和蜀山派武功大相径庭,但偶尔在情势危及之时还是不自觉的要露出蜀山派的路子。他刚与我交手之时曾言道我的武功‘这些年来又有进境’,我当时便觉纳闷,现在想来,我从少年起常常去蜀山拜望老掌门空石道人,他每次常喊下辈弟子与我切磋武功,其中必然就有云梦稹了,只是那时年少,经过这么多年,我已经不记得他了,他却还记得与我比武之事。” 众人哑然不语,林剑澜道:“所以黑衣伯伯言道,蜀山的掌门听说下山对付御寇司,便十分为难,想必是不愿面对他的师兄或者师弟吧?” 林龙青点头道:“必是如此了,看云梦稹年纪要比云梦虚道长年轻,恐怕是他的师弟,蜀山弟子向来看淡尘世中事,大多热衷练气修道,不知为何云梦稹反而下山求取名利富贵,还要刻意隐瞒。”说到此他又想起一事,神色凝重道:“不过刚才看那‘荷包’的尸体我也有所发现,御寇司力量之大恐怕非我等想象,这次他们估计只派了极少的一部分人,那云梦稹见官兵撤退脸色十分不善,估计也是恨官兵无用,不知武后为何不愿让他领御寇司精锐前来。” 杜上清嘿然道:“这便是女人的心思了,如传言说武后虽宠爱云梦稹,恐怕也并不全然信任于他,把就在宫闱旁边的东都御寇司的全部力量都交于一人,想想倒也可怕,不是么?” 第二十八回 一令传约问故缘 年永寿打了个哈哈儿道:“老杜对女人的心思还是揣摩的这么透,不知道林帮主看出了什么端倪?” 林龙青道:“各位可还记得十余年前江湖中有位‘烟波钓叟’?” 一个中年女子道:“怎么不记得,武功倒也还算不错,不过此人几年前便失却了音信。”这位女子姓雷名汝南,皮肤略黑,却是十分艳丽,是剑南马帮的总瓢把子,生性泼辣,丈夫去世后,却是十分的要强,虽还有个不足一岁的孩子,却硬是把当时四分五裂的剑南马帮整治一新,当时俗语称“绵延数百里,每隔几里遇盗匪”的剑南道被她治理的井井有条,江湖中人提起她无不是翘起拇指赞一声“女中豪杰”。 林龙青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个死去的‘荷包’便是烟波钓叟了,烟波钓叟的武器看似一根渔竿,其实不过引人注意,暗中是用渔竿之上的钓丝,我刚才看了一下,那人手中的便是极细的钓丝,上面涂有毒药。据人称烟波钓叟身材又长又瘦,如竹竿一般,平日最爱的便是执竿钓鱼,因此后背略驼,这荷包的身材长相也和烟波钓叟颇多类似之处,恐怕他们便是同一个人。”顿了一下又道:“看那云梦稹对荷包十分轻视,又对澜儿言道御寇司中荷包这样的人极多,因此……” 那黑衣人道:“因此恐怕御寇司的力量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烟波钓叟这样的人在御寇司中居然只是个末流角色,看来各位更要抓紧了。” 林红枫叹道:“目前也只能如此,我会派人以匡义帮名义发贴招其他各门派掌门前来商定,昙宗方丈以及少林寺都和朝廷有莫大的渊源,此次必然无法襄助,若能请得云梦虚道长下山,事情便成了一半。现在要多多仰仗各位,年帮主,打探消息之事便要全权委托贵帮弟子了。”年永寿道:“这个自然。”林红枫又道:“本帮的赵堂主、凌堂主已经去往太湖,料过几日便可回帮,我们再商讨联络太湖一事。各位远路赶来,若是帮中无事,便请在这匡义帮中休息几日,那云梦稹铩羽而去,短期内应不会再行出击,料可无妨。” 杜上清道:“曹夫人不必客气,不过依我看来,这么件大事,要有个说话算的才行。” 林红枫正欲答话,却听林龙青道:“据我所知,近百年来,虽然各大门派精英辈出,不过却从不提立什么盟主之事,皆因以前曾为这虚名闹得血染江湖争斗不断,大伤了绿林元气。此事还是暂缓为好,若是一定要选个人来,我看需派人走一趟蜀山派,请云梦虚道长下山,况且那云梦稹既然是他师弟,危害江湖,他这个做师兄的也不能袖手不问。” 一须发皆白的微胖老者捻须道:“说的不错,这是为江湖考虑的老成持重之言,不要图一时对付御寇司,反倒之后要自己人为一个虚名打的头破血流。”此人是湘中盟的帮主,在座之中便是他年纪最长,他祖父便是当时卷入了武林盟主之争差点被人灭了满门,因此想起往事仍是心有余悸。 那黑衣人道:“却不知云梦虚道长可愿下山,只怕只有你们匡义帮才能请得动他。” 林龙青道:“我少年时便与他相识,关系还算不错,若由各位联名修书一封,我去请他料他不会拒绝,况且我还要送我这义子回家与他外婆团聚,不如就由在下走这一趟。” 林红枫心中道:“我本想说匡义帮可领袖武林,不想他却推到蜀山的头上。”方铮见她面色颇为不悦,踱步向前,到她身边低语道:“匡义帮若成了领袖,岂不是又要招人嫉妒,成了御寇司头一个要动手的帮派?帮主所言不差,是一心为匡义帮着想。” 林红枫面上一红,心知自己急切盼殷殷出头,反而思虑不周,但听他要将林剑澜带走,顿时浑身一震,正要上前阻拦,却听有人愤愤道:“这是林帮主的地盘,自然想走就走,只不过要走之前,可否将几年前的一段江湖恩怨说给我们听听再走?” 却见曹书朋缓缓从座位上站起,面色寒冷,走到林龙青面前道:“我是应该叫你一声亲家兄弟,还是要喊你一声杀死我三弟的凶手?” 今日曹书朋前来救援,林龙青心中已是十分纳闷,进得堂来见他一声不吭,独自闷座,顿时明了他今日必是要当着众门派掌门之面追问曹书剑之死因,苦笑一声道:“曹掌门,你三弟属实不是我所杀。” 重提起几年前的恩仇,林红枫自是最伤心的一个,曹书剑死时的惨状对她来说仍然历历在目,经过这几年,伤痛未见平复,反而日益深重,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去寻林龙青报仇。然而血浓于水,真正见了面,林龙青那沧桑的样子却使她黯然落泪,虽刺了一剑,可是第二剑却被方铮拦住,虽然如此她心中也明白,若是无人拦她,恐怕那第二剑也是刺不下去的。今日见林龙青中了云梦稹的奇花锦斓瘴,心中竟一丝一毫也未曾想过林龙青若是就这样死了她便大仇得报,反而脑海中一直在想若是自己这世间唯一的哥哥死了该怎么办,救了他的性命,她方在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竟有些高兴,顿时又责备自己,这样怎么对得起书剑?想到这些她已经全然没了主意,她不能杀林龙青,却又心有不甘,现在唯一的执念便是将林剑澜留在这里,虽不是亲生父子,也可让他也尝尝与亲人分离的滋味。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曹书朋怒道:“姓林的,你别装模作样,我三弟对你属下关怀备至,你心生妒忌,怕人心都跟了他去,便下重手将他打伤,又下毒害死了他!若不是你,三弟妹为何要率堂主们追杀你这嫡亲的兄长?今日便要在这些武林同道面前撕破你这张假仁假义的面皮!” 匡义帮大变,江湖中人只知一个大概,却原来还有这般内情,座上众人摇头心中叹道:“原来曹总管竟是林帮主下毒而死!”有的则道:“我说怎么曹书朋一直跟着我们来到了这里,原来想借着我们给他三弟报仇。” 曹书朋声泪俱下道:“玉剑门声小势微,曹某武功平平,知道自己没法给三弟报仇,唯有借助各位武林同道之威,问问这狼心狗肺之徒,我三弟究竟怎么得罪了他,竟让他下手杀害?” 林龙青正踌躇间,年永寿却道:“林帮主,不管怎么说,曹总管死在匡义帮中,虽然我们并未听过什么下毒杀害之说,但被你打了一掌总是真的,那手劲谁也学不来,既然和你有着莫大的关系,你何不将事情敞开了谈?林帮主是胸怀坦荡之人,料应不会遮瞒什么,是也不是?” 林龙青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是望向自己,心中道:“看他们眼神,我若不说,他们也不会罢休,什么前来援助,匡义帮声势浩大,他们早已心存不满,只不过面上仍是假作关心,心中实则恨不得匡义帮越来越乱才好。”抬头看见林红枫只是在那儿呆立,心中一阵感激,道:“妹子深恨于我,这次却没帮着外人逼我。”想到此,心中有了主意,一咬牙,从怀中掏出匡义令回身交给林剑澜,低声嘱咐了几句,道:“路上不要耽搁,快去快回。”林剑澜接了匡义令,一脸郑重,心知青叔托付的必然是极大的事,紧紧握在手中便跑了出去。 林红枫见林剑澜将匡义令拿走,方回过神来,惊道:“你怎可将匡义令交给一个外人?”林龙青沉声道:“妹子,曹掌门,各位武林同道,请稍等片刻,我让澜儿拿我的信物去找一个人过来,有他在场方能证明我林龙青的清白。”心中却长叹一声:“我纵洗刷了罪名,可匡义帮却要背负上更为深重的罪了。” 此时大堂无一人说话,静谧的有些可怕,众人均觉气氛压抑的不想让人呆下去,却又对曹书剑之死有着莫大的好奇之心,俱都是屏住呼吸,默默等待。 约过了半柱香功夫,屋外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林剑澜满脸通红的跑了进来,直到林龙青面前,将手中的匡义令复又交给他。林龙青拿在手上,却觉已被林剑澜的小手握的十分潮湿,缓声问道:“澜儿,那人可过来了?”林剑澜点了点头道:“他说立刻便倒,不过还要再去接一个人过来。” 曹书朋嗤笑道:“姓林的,你便是拖延时间也没用,让这小孩随便出去跑一圈,找个什么人又要找另一个,这话谁信?”却觉门外闪过一道人影,迅即来到自己面前,听林龙青疾呼了一声:“不得无礼”那人影方退回到门边,众人定睛看去,却是一个老迈不堪的老头,眼角兀自还挂着眼屎,胸前衣襟上一片干涸的水迹,十分肮脏。林红枫惊道:“林老爹?你……” 那唐姓汉子见了这老头儿却立刻来至面前,恭敬的屈膝跪下道:“徒儿见过师父。”那老头儿摆了摆手,将他扶起道:“以后万勿如此,你已经是新一任的黑衣队头领,咱们黑衣队,只有头领兄弟,没有师徒父子……”言罢似乎想起了什么辛酸之事,竟再也说不下去。 匡义帮众人俱是一阵惊讶,黑衣队乃是匡义帮中只有凭匡义令才能调遣的秘密队伍,其中人员组成如何其他人并不知晓,平日帮主也很少动用,在众人心中自是十分神秘,不料这带着二十人不到的汉子竟是黑衣队的头目,更不料这个每日在内宅门口晒太阳捉虱子口角流涎的糟老头便是这汉子的师父,他的身份早已呼之欲出,必是上一任的黑衣队领袖无疑了! 林老爹走至林龙青面前施礼道:“帮主用匡义令调老朽过来有何大事?”林龙青却不回答,慢慢走到林红枫面前,叫了一声“妹子”,将林红枫的手缓缓拉起,摊在自己的手掌之上,却想起幼年之时二人也是经常如此玩耍,看自己的手掌比妹子的手掌大多少,心中一阵酸涩。凝了凝神,林龙青将手中一物放在林红枫手掌之上,林红枫定睛看去,那物件晶莹圆润,碧绿可人,正是匡义帮的信物——匡义令。 林红枫睁大眼睛,抬起头来,却是满眼的不解,林龙青只是笑了笑,回身走到林老爹面前道:“林老爹,唐兄弟,从此以后,你们不用再听我的调遣,也不要再喊我帮主,一切听我妹子的吩咐,她便是匡义帮的新帮主,她叫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可记住了么?”又回头对林红枫道:“妹子,你想知道什么,问林老爹便是。” 岂止二人心中不解,就是堂上众人也是一怔,却见林老爹已恢复常态,他已是偌大年纪,见惯了帮内的几代更换,走到林红枫面前道:“黑衣队从来都是见令如见人,不知曹夫人有什么想知道的,老朽只要知道,一定全力做答。” 林红枫咬了咬嘴唇,手中紧握着这块匡义令,面色苍白,犹豫了好一会儿,问明书剑的死因只需她一句话,反而心中却有些害怕,片刻方沉声问道:“林老爹,我想知道,四年前曹总管因何而死?为何当日我哥哥打了他一掌,事后又下毒?” 林老爹缓声道:“帮主与曹总管是少年相识,志同道合,曹总管在家行三,纵然心比天高,聪颖过人,玉字十三剑使的比两个兄长好的多,也与掌门之位无缘,曹掌门,我说的不差吧?”曹书朋点了点头,面色却十分尴尬。 林老爹又道:“正因如此,曹总管愿倾尽全力助帮主成功,帮中大事绝大多数都有他在旁参详,后来做了总管,更加兢兢业业。帮主待他如兄弟一般,他又是帮主的妹夫,因此帮主十分信任于他,有一日在全帮大会上言道,见到他如同见了帮主一般,又道,无需出示匡义令,黑衣队便可随他调动。这些话,想必帮中各位堂主、护法都还记得。” 第二十九回 绝决道义担铁肩 匡义帮众人心中道:“帮主的确说过这番话,只不过我们还不知道黑衣队是什么来头,当时十分羡慕曹总管。” 林红枫道:“黑衣队乃是只能帮主凭令暗中培养、调遣的干将,只是这与我丈夫又有什么关系?” 堂中其他人闻言心中暗道:“匡义帮各分堂堂主俱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杰,没想到他们帮内还另有江湖中人所不知的秘密精锐,初到堂外时便见几百号官兵被那二十个不到的汉子杀的抱头鼠窜,匡义帮的力量果真不可小觑,难怪要招来御寇司的围剿。” 林老爹突然面色略显激动,强自压下,回头看了看林龙青,却见他面色如常,微微颔首,便接着道:“曹夫人自然不知,在四年前曹总管未经过帮主私下调遣过两次黑衣队。” 林红枫道:“既然我哥哥许诺,他自然不需要经过帮主同意。” 林老爹双拳紧握,声音颤抖道:“不错,这是帮主对他的一片厚爱,更可见帮主对他十分信任。”说到此他不禁又向林龙青看去,眼中有询问之意,林龙青似乎也明白他心中所想,沉声道:“林老爹,你但讲无妨,几年来,我心存私念,为了所谓的清誉名声遮遮掩掩,指望四年前之事就此过去,然而这事情埋的再深再好,却总免不了有一天要被挖出来。既然做下了,便痛痛快快认下,也算匡义帮对江湖有个交待。” 林老爹见林龙青神色坚决,咬咬牙道:“既然如此,我便说了。各位武林同道都在此,想必还记得四年前江湖接连发生了两起惨案,年初落马寨的骆寨主和其手下一十六个好汉被狙击于山南官道;过三个月之后,太湖旗门的何巨何旗主与同行的三个副旗主离奇死在苏杭官道,奇怪的是,这两桩惨案均发生在人来人往的管道之上,竟无一人亲眼目睹,更巧的是,他们当时都携有资助太湖义军的饷银,惨变发生后这些银两也皆尽消失。” 杜上清道:“不错,这两桩四年前的惨案我还依稀记得,他们像是遭受了围攻,身上刀痕累累,惨不忍睹,似乎死前剧烈的打斗过,江湖中人皆推测可能是有人买凶下手,却始终未能解开其中迷案。” 林老爹道:“这在当年,乃是武林中一件大事,匡义帮焉能不问不管,因此也派人探查许久……唉,却不料查来查去,竟查到了本帮头上!帮主说他心存私念,便是他当时查到了主使之人,却因顾及匡义帮和那人的名声而未公诸于江湖,他对那人的一片善心,反而使得当年匡义帮陡生大变,自己被逼出帮,远遁塞外!” 匡义帮中人俱都大吃一惊,却觉得这事情和四年前之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此刻已越来越接近真相。其他人则大为动容,年永寿面露怒色“腾”的一下从座位中站起,道:“听你之言,竟是匡义帮中人下手?他们俱都是仁义豪侠,落马寨、太湖旗门也不曾做过什么独霸一方伤天害理之事,却为何被你们匡义帮所害?”他虽然年纪老迈,但气势逼人,满脸苍白的虬髯更添了他此刻的怒意,林老爹目光一低,面露恨色道:“帮主派人多方探查,才打听到这两件惨案当日均有大量官兵分别拦截于前后道口,不许车辆行人过往,骆寨主和何旗主他们所走之路便成了一截孤道,他们便是在这截孤道上被人狙击暗算!” 那黑衣人奇道:“听你之言,又像是官兵做的好事,怎么会查到匡义帮头上?” 林老爹道:“凭骆寨主何旗主他们的本事,也许将众多官兵全尽杀掉不易,但若想走脱,谁能拦住?兵勇们惯用长枪、弓箭,那遇难的各位弟兄身上却是刀伤,必是江湖中人所为,必是这伙人与朝廷勾结,朝廷负责堵住两边路口,以便他们设伏杀人。” 说到此众人皆是群情激愤,林老爹继续说道:“以上便是帮主查证所得,再无一点头绪。”说到此林老爹突然冷笑起来,肩膀不住的抖动,这笑声却是越来越大,道:“想不到,却忘了一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帮主偶然与当时的黑衣队队长闲聊,却在无意之中,得知真相!” 众人见他癫狂,心中道:“难道当时的黑衣队队长已经不是他了么?他突然发笑,可别是在此疯言疯语吧?”只有林龙青知他心中痛楚,面上露出同情之色。 林老爹仍兀自发笑道:“黑衣队本是匡义帮极为秘密的一股力量,即便是两个护法、总堂主他们也不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做调遣,若是平安无事,几年之中也用不上黑衣队一次,帮主却从那队长口中得知,这短短一年黑衣队却有两次调遣,一次是在二月十日,一次却是在六月六日!” 众人尚在困惑,雷汝南却“啊”了一声,道:“骆寨主等人在二月十二日遇难,何旗主等人在六月七日遇难!”众人心道:“果然还是女子心细记事,看这日期,这两桩惨案必定是匡义帮所为了。” 年永寿早已忍耐不住,飞身掠到林龙青面前道:“林帮主,你当日既查出了真相,却为何一句都不向我们武林同道交待?你今日让人说出了真相,虽然时隔四年,但该罚的却还是要罚,那调动的人若不是你还是哪个?” 林老爹却道:“各位掌门先不必着急,听我全部说完。帮主细细询问那队长,才知这两次的行动目标俱是‘剿灭山匪’,调派他们的人,不用我说各位也应知道了,全帮中谁有这么大的殊荣,让帮主如此信任?骆寨主、何旗主身携饷银,巨资襄助太湖义军,自然朝廷要派鹰犬将他们除去!这勾结朝廷,残害武林同道的人便是对你们恩重如山的曹书剑!” 话音刚落,却听林红枫一阵风一般冲向林龙青,一伸手重重的打了两个耳光,尖叫道:“林龙青,没想到你这般无耻!” 匡义帮众人在听这神秘的林老爹叙述之中,便只觉得那答案呼之欲出,已经必定是曹书剑无疑了,可听他亲口说出,心中不由得均是一阵震撼,这老者虽形容邋遢,可是从刚才露的那手便可看出他武功实实不在两位护法之下。其他帮的掌门也是一阵茫然,林龙青让人将当年之事说的十分详尽,想起落马寨、太湖旗门的惨案,恨不得将那主使之人千刀万剐,可是曹书剑却已经亡故了四年,顿时心中空空荡荡。林龙青只觉双颊火辣辣的疼痛,看着林红枫说不出话来。 林红枫双眼已经泛红,蓄满了泪水,愤怒的盯着林龙青,颤声道:“青哥,你为何如此狠心,妹子拿了书剑临死的那封血书,除了帮中之人未曾给别人看过,就算是书剑的家人都瞒的滴水不漏,你却丝毫没有兄妹情义,找这个什么林老爹串通你演这一出戏,反过来诬蔑书剑,我千万不曾想到你竟卑鄙如斯!”说罢双眼眼泪长流,又走到那唐姓汉子面前手中举令道:“林老爹若不是当年的队长,那便是你了?是不是他事先安排你们演这一出戏?当年到底是何人调遣黑衣队杀害骆寨主他们?” 那汉子叹口气道:“那时,我还不是黑衣队的队长……”林红枫紧紧逼问道:“那么队长是哪个?我要亲口问他!”唐队长眼圈一红,转向林老爹道:“师父,我师兄他……” 此时林老爹神情已经平静许多,缓缓走至林红枫面前道:“曹夫人,我是你家世代老仆,虽有一身武功,却敌不过岁月蹉跎,不再是黑衣队队长之后,每日不过太阳下面打个盹,静静的等死罢了,我这样风烛残年,又有什么缘由要说这许多假话蒙骗于你?” 林红枫指着那唐姓汉子和林老爹愤愤道:“当日之事也不是你们亲眼所见,却为何同林龙青一并狗血喷人构陷书剑!空口白牙的谁信?” 林老爹不易察觉的苦笑了一下,道:“既然曹夫人不信,我便找个人证来……”说罢回身向门外走去,却被林龙青拦住,面露担忧之色,却听林红枫道:“可别是心里发虚,这一出去便不敢再回来了!”林老爹看了一眼林龙青,道:“帮主,该来的还是要来。”仍是向外走去。 在座的各人本是前来援助匡义帮而来,却不想林龙青在曹书朋逼问之下捅出了四年前的那段迷案,又见一环套一环,竟是十分错综复杂,他们当年只知曹书剑中毒而死,对于林红枫所提血书却是丝毫不晓,见匡义帮众人也俱是神情肃穆,林红枫却是神智大变,又不便多嘴,只屏住呼吸,静静等着那林老爹回来。 此刻夕阳渐落,余晖慢慢洒落在大堂的门口,堂内却已十分昏暗,几个小厮悄声而进,见堂内众人俱是神情肃穆,将堂中十数个灯笼尽数点明便蹑手蹑脚的退下。片刻那门口出现了一个被拉的极长的影子,正是林老爹去而复回,那身后却跟着四个人,手中抬着一个担架。那担架中躺着一个人,却看不清容貌,众人张目观望,见那担架被抬进门来,那唐姓汉子一见便扑了上去,跪倒在那担架旁,泪珠簌簌而落,哽咽道:“师兄!” 林老爹此时似乎极为虚弱,低声道:“曹夫人,这担架上之人便是亲历当日之事的黑衣队队长,你若还有疑问,问他便是。” 林龙青望向林老爹,见他神情极为委顿,心中大为担心道:“这无异于向林老爹的伤口上再划上几刀,今日当着这帮内外的众人将当日之事揭开,也不知是对是错。” 林红枫慢慢走到那担架旁,却见上面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上盖着一层薄被,面色极为苍白,眉眼却酷似林老爹,那唐姓汉子兀自在旁边落泪,那男子却似乎不能转头,只能将眼珠尽力向一旁斜着看去。见林红枫走至面前,方望向林红枫道:“属下待罪之身,行为又十分不便,恕不能见礼了。” 林红枫道:“你是林老爹的什么人?” 林老爹刚要上前回话,那人却用眼神示意,道:“爹爹,我自己说便好。曹夫人,属下姓林名鹏,黑衣队素来隐秘,想必这名字对夫人来说甚是陌生。”林鹏的目光又望向林老爹道:“他是我的爹爹,也是我的师父。”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在黑衣队中,他只是我的上任队长……身边这位唐兄弟,他便是我的下一任了。”林红枫低头看向那唐姓汉子,见他也正抬眼看着自己含着泪点了点头。 林红枫又道:“林老爹说你亲历当日之事,那你便将整个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到底和曹总管有没有关系。” 林红枫语气极为平静,林鹏听了却面色突变,神情极为激动,眼中似乎冒出火来,全身都在薄被下暗自抖动,片刻方道:“既然夫人要听,属下自然会讲的一字不差,那两次行动,我一辈子都记得。二月十日,曹总管联系我道……”却见林红枫神色一变,道:“你骗人,原来你也是和他们一并诬陷书剑!多说几次也是无用,把他抬出去,抬出去!” 林龙青摇摇头,走到林红枫身后,伸手稳住她肩膀痛声道:“妹子,你可否先听他把话说完?” 林鹏却已将目光从林红枫身上移开,直视屋顶,道:“曹总管对我言道,最近有一伙儿江洋恶盗,聚敛了一笔数目不小的不义之财,从山南官道经过,要黑衣队前去剿除。我言道,这小小的盗匪何必用黑衣队出动,曹总管道,江湖中其他门派早已跃跃欲试,若是匡义帮出手,少不得他们要过来分一杯羹,但若是黑衣队出手,便谁也不知这批财宝被何人截走。” 第三十回 三尺血飞溅 略微停顿了一下,林鹏接道:“曹总管叹了口气,显得十分为难,又道,匡义帮如今势头壮大,开销之巨不是我能想象。能为帮中尽点力,又能剿除匪盗,何乐而不为,况且帮主亲口说总管可以直接调动黑衣队,我便不疑有他,从匡义帮连夜出发,赶了两夜一日方才到了山南官道,在一个险恶之处率领众兄弟设伏。” 连说了这许多话,林鹏似乎极为劳累,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当时我们心中俱都觉得奇怪,官道之上,理应人来人往车马行走,可等待几个时辰,却不见有一人一马经过。正疑惑间,却听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从山崖之上望去,一共是一十七骑。为首的那名汉子略有秃顶,十分彪悍,手中一杆大锤,后面的则各执不同兵器,只是马匹上俱都驼着包袱,虽然众人策马奔驰,那包袱却只是些微震动,显见里面的物件十分沉重。可能正因四下无人,那些人说起话来肆无忌惮,我们听的十分真切。那为首的汉子道:‘不知为何,今日这官道之上竟然没什么人行走?’旁边一人接道:‘人少正好少生是非。’又有人哈哈大笑道:‘有这些银两,可着实能花销一阵子了!’我听到这里,心中不由怒火丛生道:‘果然是这批狗贼无疑了,聚敛民财却为着自己花销享用!’呼哨了一声,便率领着众位弟兄杀了上去!” 说到此林鹏脸色极为懊悔,道:“那批人武功虽然不弱,怎奈黑衣队本来就是匡义帮培养的死士,个个都是只求杀敌,不求自保,一番苦斗之后,虽然手下的几个兄弟挂了彩,那些人却俱都死在我们刀下!我们将那些包袱打开,果然都是黄白之物,我心中道这些人实在是死有余辜,让兄弟们将那些包袱皆尽拿起,便率众而归。” “完胜归来,曹总管连连夸赞黑衣队,又道我为民除害,是个大大的英雄。我虽做了黑衣队的头目,可空负了一身武艺,只能偶尔领些秘密任务,一年之中也不能在江湖中行走几回,曹总管对我如此赏识,我心中自是飘飘然。第二次曹总管再来调派我时,我一听又是剿灭盗匪,想也没想,便答应了。”说到此林鹏望向林红枫道:“曹夫人,可还用我细说第二次的行动么?” 此时众人皆是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听那湘中盟的掌门憾声道:“这实是误会,正因黑衣队是贵帮所培植的秘密力量,不欲人知,鲜少在江湖走动,武功虽高,阅历却浅,反而使得队中众人连落马寨和太湖旗门的弟兄们都不认得,才被人利用,铸成大错!” 林龙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手从林红枫肩上拿下,却听她低声而笑,道:“你们为何都这么陷害他,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书剑……书剑……”继而高声笑道:“你在天有灵,你看看,他们这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玷污你的名声!” 林鹏略微皱了一下眉头,仍是看着屋顶道:“夫人,我为何要骗你?后来帮主偶然和我闲谈,我便将那两次调遣之事说给帮主听。帮主闻言脸色大变,皱眉思索了半晌方道:‘你去找你爹爹来。’爹爹来了以后二人却进入了内室,我还在外间兀自高兴,心中道:‘定是帮主见我为帮立功,为民除害,和爹爹商议,要奖赏于我。若要奖赏,我宁愿不做这个队长,要是能光明正大的行走江湖,扬名立威才好。’他们出来之后,爹爹却已经满面怒容,叫我跪下,道:‘畜生,你可知你做的好事么?落马寨骆寨主等人在二月十二日遇难,太湖旗门何旗主等人在六月七日遇难……他们身上携带的资助太湖义军和难民的银两皆被劫走不知下落,至今还未找到残害他们的凶手!你,你……’” “这两个日期像一个雷在我耳边炸开一般,我惊的说不出话来,我爹爹却一掌向我打来,道:‘畜生,我今天便一掌打死你!’我那时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的跪在那里,也不知躲避,是帮主将我爹爹拦下道:‘鹏儿什么也不知道,你别忙责罚于他。’回身对我道:‘出了这事,黑衣队的队长你是不能再作了。若我猜的不错,曹书剑已经暗中投靠了朝廷,利用你把这些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除去。我还会再行探察他一番,今日之事,你万不可跟人提起,可知道么?’” “我只是茫然点头答应,知道自己铸成了大错,万劫不复,帮规第七条道‘严禁帮众勾结官府,涂害绿林中人,违者身受八十棍十三刀而死’,勾结朝廷,害武林中的兄弟,是何等的大罪!帮主又对爹爹道:‘林老爹,下一任的队长我看便让鹏儿的师弟做吧,只是事情澄清,帮规处罚过当日参与之人后,黑衣队便没有多少人了,还要劳烦你补派人手再行训练。’又缓声道:‘林老爹,你是我家老仆,可是我爹爹和我俱都十分敬重于你,你只鹏儿这一根苗,我会想办法让他不受责罚。’” 说到这里,林老爹已然转过身去,不忍再听,林龙青走到担架旁边蹲下,将手覆在林鹏的手上,缓声道:“林兄弟是个好汉子,他听了我的话连连磕头请求,道他愿意身受帮规处罚,只求我免各位兄弟一死……我问他可是真的,他神色坚决,对着他爹爹磕了三个头道:‘多谢这么多年爹爹和师父对我的养育教诲之恩,做儿子和徒弟的不能报答。’”说罢声音有些哽咽,在场众人心中也是极为感慨。 林龙青道:“这帮规是身受八十棍十三刀而死,却是要分两次执行,先是八十棍,待棍伤愈合之后,再受这十三刀,断筋割脉而死。只是没想到……鹏儿受了这八十棍责罚之后,我便被逼离帮!” 林红枫却尖声道:“是你先逼死了书剑!那书信上的字明明是你的笔迹,你便如何解释?一派胡言,你们都是在骗人!”匡义帮众人心中却已经被这林鹏说服,暗道:“若是曹总管当真蒙骗林鹏率黑衣队前去狙击武林同道,那封信便有古怪了,以他的心智,恐怕伪造一封也无不可能,只是天意让他临死了才用上这封血书,却也把我们骗的团团转。” 林老爹见儿子叙述了这般长时间,林红枫却仍是道他骗人,脸色一沉,疾步走到担架前,道:“曹夫人,拜你丈夫所赐,我的亲生儿子已经变成了这样,他为何还要骗你?”说罢将那林鹏身上覆盖的薄被“唰”的一下掀开,众人看去,脸色均是大变,那雷汝南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不忍再看,林剑澜透过林龙青看过去,差一点叫出声来。 那躯体显然是长期卧床,十分苍白,身上仅着短褂和小裤,可见是直接从床上转搬过来,肩上、手肘、手腕、膝盖、脚踝处俱有一处明显的剑伤,下手似乎极狠极深,用剑之处虽已长好,却仍是皮肉外翻,露出粉红的肉色,两边还隐约可见断掉的筋络,四肢俱都萎缩的极为瘦小枯干。 林老爹声音似乎十分缥缈,道:“夫人可看够了么?还有两处是在后面,一处在脖颈处,一处在脊背处。”那唐姓汉子虎目含泪,对林老爹吼道:“师父,你为何对师兄这般无情?”林老爹却神色木然,呆呆道:“犯了帮规,自然要受处罚。夫人,这十二处剑伤已经断了他全身的经脉,他只能躺在床榻之上,你看……”他慢慢提起林鹏的手臂晃来晃去,那手臂仿佛没有骨骼一般,林老爹又将那手臂抬高,瞬即松手,手臂当即便软塌塌的落在担架之上,“夫人,你看看……便是这样……” 林红枫已然转过眼去,却见林龙青不知何时来在自己的身后,双目微红,怒道:“妹子,你为何不看,你回头看看,他们便是被你心心念念要替他复仇的好妹夫所害!将林老爹的心生生扒开来看,你可满意了么?” 那林老爹似乎没有听见一番,只喃喃道:“鹏儿棍伤好了后,帮主却被逼出帮去,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这事情和曹总管脱不了干系,可是曹总管也死了,临死之前还留下了什么物件陷害帮主……我喝醉了酒,便拿着剑对鹏儿行了帮规,鹏儿是个好孩子,不敢躲,受了我十二剑,血流了一地,只要向脖颈一划,便是完成了这帮规,他却喊醒了我,道:‘爹爹,孩儿不怕死,死了比这经脉俱断活受罪要强上百倍,可是若我死了,他日谁替帮主说话?’鹏儿便这样不死不活的过了四年,我也这样半疯半傻的陪了他四年……”说罢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林鹏却一脸坦然,道:“爹爹,我虽不知内情,却害了落马寨和太湖旗门的好汉,截取了他们的银饷,又害了等着他们援助的太湖义军和难民……这便是我的罪过,今日说清了,反而轻松。”说罢望向林老爹,林老爹见他眼神坚决,笑着点了点头,迅即从林红枫腰畔抽出长剑,向林鹏咽喉划去,众人想要拦阻已是来不及,瞬间一柱鲜血向空飚去,散落满天,落在旁边众人身上,染的斑斑点点,林老爹离的最近,一蓬血珠喷在脸上,他眼睛竟是眨也不眨,那林鹏兀自双目微睁,望着上空,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 林老爹上前慢慢将林鹏双眸合上,手中却始终不将长剑放开,林龙青没有阻拦林鹏之死,已是大为懊悔,此刻紧紧盯着林老爹手中的长剑,见那握剑的手略微抖了一下,心中一急,掠上前去疾点林老爹双肩穴道,道:“老爹,你……” 林老爹却将手松开,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转头对林龙青笑道:“帮主何必如此,我已偌大年纪,今日不死,又能保证能活过几年?明知不可,却强自留之,不是帮主的作风。”林龙青一时怔住,却无话可说,只伸出手又将穴道解开,道:“老爹,我们对不起你……”林老爹却不再看他,走到那唐姓汉子面前道:“徒儿,你以后要听帮主调遣好好行事,不可忘记师父平日嘱咐。”最后方慢慢走到担架旁,躬身将林鹏尸身抱起,两颗泪珠滚了下来,慢慢走到大堂门口,停顿了一下,走了出去,融入暮色之中,再不得见。 堂上众人俱是一片唏嘘,林龙青双目环视了一圈,最后仍是落在林红枫身上,低头捡起落在地上的长剑,轻轻将剑上血迹用衣襟擦净,插回林红枫腰间剑鞘之内,柔声道:“妹子,这便是当日之事的全部经过了。后来我好言劝说妹夫不要再与朝廷来往,他不肯听,我便打了他一掌,我只用了七八分的功力,并未存着害他的心思。至于他怎么中毒而死,我实实不知。那封残信,字迹之相似连我自己也不能辨别真伪,我也不知如何解释。” 林龙青又看了看其他各派掌门,叹了口气,沉声道:“当时亲历此事的曹书剑已经亡故,林鹏也血溅当场,不知这结果能否算是给武林中一个交代?林龙青当日顾及匡义帮名声和姻眷情面,未能及时将此事公诸于众,却不料后来变生肘掖,拖延至今,是林龙青一人之过,在下愿前去落马寨、太湖旗门和太湖义军处亲自请罪。不知各位可还有什么要求?” 众人对视了一眼,却不知应如何答对,年永寿走到林龙青面前拍拍肩膀道:“林帮主不必过于自责。当日的主谋已然亡故了四年,只可惜林队长这个重情义的血性汉子,唉,老朽对他实实的佩服。”说罢已经翘起了大拇指:“只是有句话要讲,当日的确是你不对,唉,若是你将事情公开了,林队长也不至于这般惨死,或许你妹夫也不会被毒死,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念之差,结果就全然的不对了。” 第三十一回 四载愁肠 妄自是执念 林龙青连连点头,目光却看向林红枫,满怀关切之意。见林红枫一双手捂着脸抽泣不止,慢慢泪水已经沿着指缝肆意流淌,瘦弱的双肩不住的抖动,他心中叹道:“妹子几时这般痛苦过,她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人竟是一个心怀狡诈居心叵测之人,这打击她如何能承受?” 林红枫已经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了,仿佛身边的这些人都在指着她窃窃私语,这四年间,她无时无刻的不在想着为她的丈夫报仇,那封血书,让她视至亲骨肉为至恨仇敌,却是假的么?她不知道,也不愿意相信,可那林鹏的死和全身的伤痕却仍在自己眼前晃动,他全身残废,将死之人,又有什么理由要骗自己?又仿佛书剑仍在眼前,叫她“枫妹枫妹”,风度翩然,即便武功低于青哥,也仍是武林中人仰视的人中龙凤,却做了朝廷的鹰犬,这是真的么?不会的,一定是假的,书剑也一定是受了人的骗。 林红枫这么想着,便这样说了出来,众人都惊愕的看着她,见她便摇头便喃喃自语道:“不是的,书剑也一定是受了别人的骗。”她的目光游离着,忽然定在了成大夫身上,道:“那个林鹏不也是受骗了么?书剑也是被人骗了的,他也以为那些人是盗匪,所以才令黑衣队去的,是不是?”她又紧紧盯着林龙青道:“还有那封血书,怎么解释?你也无法解释对不对?”又自顾自摇头道:“你还有张嘴,还活着,自然能解释,可是书剑已经死了,不能说话了,谁替他洗清冤枉?” 众人心中俱是惨然,秦天雄等人心中道:“这事情真是千回百转,可是如论如何曹总管对我们毕竟有恩,只望夫人不要太过伤心。”却听杜上清清咳了一声,道:“恕我冒昧,那封曹夫人多次提到的血书是怎么回事?” 林红枫听人问起血书,如同找到救星一般,急急从袖中取出,走至杜上清面前道:“这便是我丈夫临死所留……”却见曹书朋闪身掠来,已经劈手将那封信夺至手中,匆匆几眼看过,向林红枫急道:“三弟妹,为何你当初不将这血书告之我们玉剑门?玉剑门便是势小力微,但就算是赔上我们全部人的性命,也会给三弟报仇!你看你只顾及你们兄妹情深,就忘了书剑如何惨死么?现而今你看他哪会惦念你的苦处?这明明就是他勾结御寇司的罪证,无论他找几个人来演戏,他也解释不了这封他的亲笔信!” 听他这么一说,堂上众人心中顿时明白,想是曹书剑临死时留下了一封看似林龙青所写的书信,内容却是和御寇司的人勾结之事,林龙青对此信中“自己的”笔迹也是无法辨认真伪,那个黑衣队长虽以性命证明他的清白,但曹书剑已死,这封书信的来历看来却始终是个谜团了。 匡义帮中像成大夫等人深知当年曹书剑和他两个哥哥关系并不十分融洽,否则也不会与林红枫在匡义帮中一住就是十数年,因此他们虽对林红枫十分尊敬,看曹书朋却甚是不爽,听了他这番言语,看似凛然大义,实则居心叵测。秦天雄见他矫揉造作令人作呕,忍不住站出来道:“林鹏兄弟身受八十棍十三刀酷刑来洗刷帮主的清白,敢问曹掌门是不相信么?” 曹书朋冷笑道:“这是你们匡义帮的地方,便是年老帮主、杜掌门他们都信了,我一个小小的玉剑门,哪里敢不信?” 秦天雄听出他语气中有嘲笑之意,怒道:“曹总管已死,林鹏兄弟今天也偿还了他的罪过,其他武林同道并无他论,剩下的便是匡义帮自己帮内的事情,我们自会处理妥当,不劳曹掌门费心。” 曹书朋摇摇头转向林红枫道:“三弟妹,听秦护法的意思我这个外人是管不得你们匡义帮的事情了,恐怕你这个‘曹夫人’在他们眼中也是个外姓人吧?他们护着姓林的还来不及,又怎会替你的丈夫殷殷的爹爹报仇?”他见林红枫目光一闪,心知自己所言触动了她的心思,又道:“三弟妹,书剑枉自为匡义帮呕心沥血十数年,对其他人俱是倾心相交,你再看看,今日这大堂之上,可有为你们母女说话的么?” 林红枫闻言心头一抖,抬起头来,堂上的匡义帮众人只觉得林红枫眼神大为哀伤,又夹杂着失望之意,半晌方叹了口气,绝望道:“不错,我明白了。” 曹书朋颔首道:“三弟妹,你明白就好,你始终是曹家的人,殷殷是曹家的小孙女,不瞒你说,我爹爹现在最是惦念她,若是殷殷能常伴他膝下,说不定他这个做爷爷的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林龙青在旁边冷眼观望甚久,见曹书朋处心积虑要挑起帮内纷争,此刻所言竟然是要林红枫带着殷殷回曹家去,顿时心中大惊,见林红枫只是默然点头,却缓缓回身将殷殷牵在手中,飞身拦在林红枫面前道:“妹子,你不要听他的,我……” 林红枫却神色凄然的摇摇头道:“青哥,你让开吧。”说罢将手摊开,如白玉搬的手心中便是那绿莹莹的匡义令,道:“我不要这东西了,我只要给书剑报仇,却没想到,始终也斗不过你,不但书剑没了性命,现在连生前的清名也被玷污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林红枫出嫁之后一直住在娘家,在林龙青心中,仿佛他这个妹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仍是那个对自己满怀关切的妹子,自己的妻子早早亡故,这匡义帮中因为有了妹子在,所以自己才觉那个小小的内宅里像个家一样,现在却要离开,不由得林龙青心中一阵剧痛,道:“妹子,你别走,该走的人是我,我已经答应过你,你便是匡义帮的帮主,这信物由你保管,你要什么都行,我只带着澜儿去找他的外婆便好,你别走。”说到此处声音已经哽咽,林红枫嘴角微微一扬,将匡义令塞到林龙青手中,无奈的笑道:“青哥,有些东西我想要,你却给不起。我要书剑重新活在这世上,你能办到么?我要书剑的清白,你可能还来?” 林龙青顿时语塞,见林红枫异常坚决,知道这个妹子今日一定要踏出匡义帮的大门,再不回来。 林红枫却不再理他,低头对殷殷柔声道:“殷殷,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去爷爷家。”说罢便拉着殷殷向门外走去。此刻已经月上东山,一片清辉铺天盖地的撒下来,却是别样的清冷,林红枫的脸在月色下更显苍白,咬了咬嘴唇,幽幽道:“我以为我一直都会是匡义帮的小姐,你的妹子,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可惜……青哥,你好自保重,妹子暂且别过,伤心之地,恐怕以后也再不会回来,只是殷殷总有一日要凭她自己的本事回来。”说罢翩然而去,殷殷回头将堂上众人冷冷扫视一遍,方定在林剑澜身上,凝视了一会儿,也追随林红枫而去。 曹书朋则甚是得意,也无意久留,向众位众人拱了拱手道:“在下也就此别过了,各位多多保重!”说罢闪身向门外奔去,却见黑影一闪,停在他面前,却是那黑衣蒙面之人,冷冷道:“将那血书留下。”曹书朋暗暗骂了几声,心道:“此人跟着各派头面人物而来,却未曾见他动过什么武功,想必甚是低微,哼,我不是林龙青的对手,难道你也打不过?”忖毕抽出长剑“唰”的一下向那黑衣人面纱挑去。林龙青见状,心知那黑衣人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曹书朋只怕要自取其辱。 那黑衣人面露诧异,实实想不到曹书朋竟向他出手,闪身滑过剑锋,身形如同水中游鱼一般,十分巧妙,随即轻笑道:“如此在下便领略阁下的玉字十三剑。”曹书朋之前听林老爹言道他三弟剑法比他使的好的多,心中便极为不爽,见这黑衣人似笑非笑,更觉愤怒,一心要争回面子,一剑刺去,却被那黑衣人一阵掌风轻轻向旁边送去,道:“啧啧,这是‘玉门春风’吧?本应如春风初渡,轻柔宜人中暗藏杀招,可惜被你用的太过狠辣,全然不对。” 曹书剑又羞又恼,几剑连连刺去,却被这黑衣人毫不费力的避过,顺带要讽刺几句,心中大怒,一招“玉石俱焚”便冲了过去,却又被那人伸出右手双指夹住,竟无法再进一步,道:“唉,原本是不错的招式,怎奈这招一定要有求死拼命之心,你么,还太怕死了。”说罢左手在那剑身上一弹,曹书朋顿觉手臂一阵酸麻,长剑险些掉落,方知自己不是对方之敌,脸上又青又白,方恨恨道:“谁要留这破物件?”将那血书从袖中掏出,掷在地上,从那黑衣人身边绕行而过。 那黑衣人弯腰将血书拾起,走到林龙青面前道:“林帮主,这等重要物件不可落在旁人手中,那曹掌门对匡义帮恐怕未必存什么好心,若是被他拿去兴风作浪便是大大的麻烦,还要自己收好才是。”林龙青点点头接过那残信,感激道:“在下刚才心神俱乱,让各位看了笑话了,虽然今日连遭大变,不过商定的互助之盟却不可破,时辰已晚,先请各位花厅用膳,等在下将帮中事务处理妥当,定会上蜀山一趟,相约云梦虚道长下山共商大事。” 众人知他要处理帮内大事,外人不便在旁观看,便纷纷离开大堂,那黑衣人抱拳道:“在下还要连夜回去,恕不能在此久留,多谢林帮主美意。”林龙青心知此次欠了这黑衣人偌大的人情,便正色道:“多谢阁下几次襄助,望祈将名姓告之在下,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在下的地方,我林龙青定然全力以赴。”那人微不可闻的轻笑了一下,道:“帮主如此恳切,在下不能再做隐瞒,我乃洛阳素心客,就此拜别。”说罢转身而去,林龙青见那背影,心中赞道:“此人虽不是江湖中人,却如此急公好义,武功出众,深不可测,只是这‘洛阳素心客’实在是从未听闻,他不以真面目示人,总归是无法深交,实是遗憾。听名号似乎身居洛阳,以后慢慢察访便是。”正思忖间,却听成大夫沉声道:“方才帮主言道还要上次蜀山么?这等小事,让属下跑一趟便可,何劳帮主亲自远行?” 林龙青心知他们迟早要有此一问,转身将众人一一看过,方道:“你们心中定是想,既然误会大多已然澄清,我自然便可重新做这匡义帮的帮主,是么?可是我今日与红枫所言的并不是赌气之语。我自四年前逃亡塞外,被澜儿一家所救,那时便已心萌退意,江湖恩怨永远无休无止,我却已经有些厌倦了,若不是红枫和你们找到我,我倒真想余生便在那儿度过。”说罢眼神中甚是神往,隐隐透出怀念之意,“澜儿无辜被我连累,我为了将他带回去和他外婆团聚才再踏江湖,又见匡义帮遽逢大变,几个分堂的弟兄们纷纷遇难,我实在割舍不下这份情义,唉,要走也不是今日,我定会等匡义帮安定下来之后再作打算。” 众人心中五味陈杂,方铮道:“帮主想是责怪我们当日围追之事……” 林龙青摆手道:“并非如此,是我自己把这些看的淡了,我交待完几件事情,便会带着澜儿离开送他与他外婆团聚,然后还要去蜀山请云道长下山叙事,另外也要去趟落马寨和太湖旗门登门赔罪。”见众人还要劝阻,又道:“你们休要再劝我,武林中人一诺千金,我答应过的事情便一定要兑现。” 众人知道他决心已定,面露失望之色,成大夫半晌方道:“帮主,你当日不在,有曹夫人支撑大局,你若是再走了……” 第三十二回 脉络难通医难治 林龙青知道他想问什么,笑道:“你们何必做小儿女状,我只是带着澜儿出行一趟,匡义帮中俱是我的好兄弟,我岂能丢下不管,所以我要将事情交待妥当以后才会出行。”言罢神色突然十分凝重,对岳灵风道:“白天与敌交手之时,我只怕扰了各位兄弟的士气,因此有件事情一直未曾出口,岳兄弟,江宁分堂的弟兄们在我来之前便已经全部遇难了,大抵便是御寇司这伙人下的手。” 岳灵风浑身一震,惊道:“帮主!你说我们江宁分堂?” 林龙青点头道:“我来总堂之前,那位黑衣人曾示警于我,让我去江宁分堂看看,我连夜赶去,却还是晚了一步!若我猜得不错,黄山、台州分堂留守的弟兄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赵堂主、凌堂主抽调了大多数人去支援太湖义军,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说到此他眼神一阴,郑重道:“汴州、雍州的分堂也是一夜之间被御寇司下了毒手,江宁的李副堂主临终言道,我们二十四个分堂,所在之处俱是十分隐蔽,若无意外,每隔三、五年便要更换位置,我不知四年前曹书剑和朝廷勾结到什么地步,是否把分堂的所在全都卖给了御寇司,但以防万一,今夜便要连夜派人到其他分堂,通知他们迅速搬离原处,这件事情便交由张护法负责。” 张连涛神色一凛,躬身道:“属下领命!” 林剑澜陡然想起今日追赶他和殷殷的两个老头熟知院内机关一事,正想说出,却强自忍下。见林龙青又道:“方堂主,你负责将当日落马寨、太湖旗门被截银饷按数备好,亲自押往太湖义军所在,言词务必要恳切些,且莫以大帮之势压人。”顿了一下又道:“见了那位袁统领,对他言讲我之后还会亲自登门谢罪。” 方铮点头道:“属下明白,定不负帮主之托。” 林龙青又沉思了片刻,方慢慢走到那唐姓汉子面前,道:“唐队长,我有一事还要拜托于你。”那汉子道:“帮主请讲。”林龙青叹气道:“你……唉,劳烦你和弟兄们务必保护好红枫和殷殷的安全,她们这么多年从未回去过,我怕她们……”那汉子点头道:“帮主不必客气,属下以自己性命担保夫人和小姐的安全便是。” 林剑澜闻言心中叹道:“青叔这一生唯一的弱点便是太过在乎他这个妹子,幸好曹书剑已死,否则若拿姑姑要挟,恐怕青叔是连命都会给他的。” 林龙青又道:“汴州、雍州二位堂主下落不明,恐怕秦兄弟要着人查找,我此次出行,估计会去东都、长安一带,也会暗地里打探他们的下落。只是这一出去,恐怕少则一两年,多则要三、四年,其间大事,我想拜托成大夫在帮中负责打理。成大夫看着我和红枫长大,对帮中事务也是十分熟悉,不知大家有何意见。” 秦天雄抢着道:“若是兄弟们不服成大夫还服哪个?”其他人也是纷纷点头。林龙青方对着成大夫道:“成大夫,龙青心中实在愧疚,你这般年纪,却还要为帮中烦心烦神,这几年要多多拜托你了。” 成大夫道:“帮主这是什么话,老朽还能有这么点用,高兴还来不及,只怕昏聩无能,有负帮主所托。” 林龙青道:“成大夫何必过谦,我爹爹在世之时便已经视你为帮中柱石,以后帮中事务恐怕更加繁杂,另外你和几个堂主还要商量一下几个受损分堂重建一事,每处分堂俱都是当年我们力拼而建,不可轻言放弃,务必慎重。”成大夫点点头道:“帮主说的极是。” 见各样事情都有了托付之人,林龙青方对众人道:“已经拖延到这般时刻,各位且去花厅陪各位武林同道用膳,我和成大夫随后便去。”众人点了点头,从大白天一阵恶战到现在,他们个个都已经是饥肠辘辘,又心知林龙青必定和成大夫还有话讲,便纷纷离去。 一阵凉风吹进来,靠近门旁的灯笼内火苗一阵摇摆窜跃,林龙青脸上的阴影也是忽明忽暗,道:“成大夫,我还有一件私事相求。”成大夫见林龙青如此郑重,也正色道:“帮主请讲。” 林龙青回身对林剑澜道:“澜儿,你也先去花厅吧,过会儿青叔去找你。”林剑澜点了点头,快步走出匡义堂外,心中道:“不知青叔要和成爷爷说什么,啊,对了,我要赶紧跟青叔说院内机关之事,否则总堂也岌岌可危!”念罢又快步走回堂外,却听林龙青道:“成大夫,澜儿跟我提起,你和帮中各位兄弟,宁愿忤逆了我妹子,也要教授澜儿武功,望他以后有所成就。想必你也勘察了澜儿的经脉,这股奇异内息我实在不知如何解决,江湖上称你‘生死神算子’,医术高超,你看澜儿这经脉……”林剑澜见他提起自己经脉,心中好奇,屏住气息只在门外偷听。 成大夫已然明白林龙青的意思,道:“帮主,这孩子的经脉我一早便发现了,当日我让秦兄弟教他拳脚功夫,而自己一有闲暇便钻研医经药典,只可惜一直未有进展。短期内恐怕还是无法修行内功,但这股内息总要想法消除,否则……”林龙青道:“成大夫但讲无妨。”成大夫叹了口气道:“去年入冬以来,我发现他体内的内息在心脉处聚集时间已经比之前长多了,虽然现在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澜儿自己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我总担心,若是这样发展下去无法疏导,以后对澜儿的心脉不利。” 成大夫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林龙青心中已然明了,这股内息若长此以往恐怕要危及澜儿的性命,想到这里低声道:“以现在的状况还能拖延多久?成大夫可有解救之法?” 成大夫道:“帮主,你不必太过担心,这股内息的状况还未确定,或者永不再向前发展也未可知,不过老朽心中明白帮主所托,我定然全力寻找解救之法。以老朽多日琢磨,小公子的这股内息恐怕略偏阳刚,对老朽试探之内力十分排斥。”林龙青略微惊诧了一下,摇头道:“我当年试却不是这样。”又转向门口道:“澜儿,我知你在外面,进来吧。”林剑澜被他喊破,从门外轻轻走到他面前,林龙青佯怒道:“偷听别人谈话甚是不光明正大,下次不可。” 林龙青将手掌缓缓抵在林剑澜前心上,稍用内力试探了一番,脸色越发凝重,回头对成大夫道:“成大夫,果如四年前一样,澜儿体内这股内息对我也是十分排斥。”成大夫眉头一皱,叹道:“老朽所见所闻俱都十分有限,本想帮主带着澜儿出行,若无琐事,可带他去走访蜀山和少林一趟,正巧他们两派的内力一阴一阳,若是好言恳求,以重礼答谢,或可请两派的内功纯厚之人化解澜儿体内这股内息,没想到……” 林龙青闻言脸上尽是失望之色,心中又是一叹,缓声道:“澜儿,你刚才都听到了么?”见他点了点头,道:“澜儿,你知道了也好,其中情形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和成大夫俱都认识很多杏林妙手,定会有个解决之道,你不要害怕。” 林剑澜见林龙青担心,反而摇摇头道:“澜儿不怕,那位老方丈说万事皆有缘法,若不是认识了青叔被姑姑带来江南,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乡村少年,也见不到这外面的许多景致,恐怕我糊里糊涂的死了还不知为了何故。” 林龙青微笑道:“澜儿长大了,懂得了很多,竟能听懂昙宗方丈的话,青叔一定会将你治好,你若是有什么损伤,以后怎样去寻找你的爹爹妈妈?他们恐怕还活在这个世上等着与你团聚。” 此话一出,别说是林剑澜,便是成大夫都十分吃惊,道:“小公子的父母?可我听小公子说他们早已……”林龙青道:“此中还有些缘故,我也是辞别之时他外婆告诉我的,并拜托我带着澜儿寻找他的爹爹妈妈。” 这几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林剑澜耳边反复的轰响,林剑澜心中一片空白,不停道:“我爹爹妈妈不曾死?我爹爹妈妈还在世上?听青叔所言,自己的父母也许还在世上,那为什么不来找我,让我和外婆这么多年孤零零的一起过日子?他们不要我了吗?为什么外婆从来不对我说?为什么?”许许多多的念头夹杂而来,以前对父母曾有过的各种怀念和猜想一一在他心中崩塌和推翻。 林龙青见林剑澜面色苍白,双目呆滞,嘴唇也是微微发抖,竟是比刚才听到自己那股内息可能致死还要严重的多,一个从小无父无母的孩子陡然听到自己父母可能还在世上,其间感想他无法领会,只能将林剑澜冰冷的手握在手心中道:“澜儿,若是你没有和我相遇因而背井离乡,你外婆一辈子也不会对你说起。天下没有哪个父母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之后青叔会慢慢对你言讲。” 林剑澜慢慢落下泪来,倔强道:“我从未见过他们,对他们自然也没什么感情,又怎么会怪他们。只是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对她也有养育之恩,又将我养大。我们在那小院中苦苦度日,生活艰难,每每耕种了一时半刻,外婆便已经气喘吁吁疲倦不已,她却仍是舍不得卖掉爹爹留下的那些书,可见她对爹爹也是很好的,他们为何这般狠心,一去不回?就算是不想要我这个孩子,也应该回去看看外婆……”说罢已是泣不成声,林龙青在他家住了三年,深知王婆家中一切俱是十分俭朴,自己在那才有些改善,否则她和澜儿两人度日的确十分艰难,便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澜儿是个孝顺的孩子,等青叔将帮中事情打理完毕,便带你去见外婆,然后再寻找你的父母,你亲自问他们好么?” 林剑澜点点头,又摇头道:“我只是担心外婆,找我爹爹妈妈的事情并不着急,匡义帮发生了这么多大事,青叔还是先办正事要紧。”林龙青一笑道:“澜儿的事情也是正事。” 成大夫忽然一拍额头道:“唉,我老糊涂了,怎么把这个人忘了,或许对澜儿体内内息有办法。唉,说起来,他可算是老朽平生最为佩服的人,他三十岁之前是横行河东一带的独行大盗,所练内功是至刚至烈的《火炀经》,三十岁那年不知为何通告绿林金盆洗手,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自散武功,之后他却转而修习《沉渊心法》,已经到了第八重。” 林龙青赞叹道:“将原来的废除重又修炼相克的内功,此人当真不简单!” 成大夫道:“世间命数实在不可预知,这两部内功心法平常人并不能轻易获得,他却一人独据,即便散功重练,其中艰辛恐怕是常人无法想象,他练至第九重时,毕竟以前的底子是走阳刚一路,因此走火入魔,可机缘巧合,却与当时的白云观主相遇,为他调理阴阳,助他练到了第九重,还将他收作关门弟子,这第九重,其实已经不再是沉渊心法的第九重了,乃是一路阴阳并重的心法!” 林龙青道:“啊,成大夫所说之人,便是这位白云观主了?” 成大夫摇头道:“当日那位白云观主早已仙去,我说的是这位得天独厚的奇人。” 林龙青道:“若是上一辈的白云观主,我还有些印象,当年的天下英雄会上便是在白云观举行,他曾对我甚是嘉许,可惜……只不知道成大夫所说的这位高人在何处,能否请到他帮忙?” 成大夫皱眉道:“说起来,白云观曾是开国功臣李靖的修行之处,理应十分鼎盛,但实际上子弟并没有许多,上代的白云观主一直没有收徒,直到遇见此人。” 林龙青道:“这么说,此人便是现今的白云观主了?” 第三十三回 再见期何日 荒山路稀 成大夫点头道:“不错,若能得此人襄助,澜儿体内的内息必有解决之途。只是上代白云观还与武林中人来往过,山上的解斗台便是当日英雄会切磋武道之所,而今换了观主之后,却是丝毫再不与武林有什么瓜葛,江湖中人对这观主的品性脾气猜测纷纷,却都是空穴来风,作不得准。帮主带着澜儿前去,求他帮忙恐怕要费一番周折。” 林龙青连连抚掌道:“只要见到了观主,一切都在人为,成大夫只静候我佳音便是。” 事情有了转机,林龙青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却见林剑澜“啊”了一声,脸上兀自带着泪花道:“青叔,成爷爷,有件事情我要和你们说。” 他自白天打斗过后一直跟着林龙青,中间在院中到处拾捡飞箭,烟熏火燎,此刻又哭了一通,二人见他小脸黢黑,却被泪水刷了几道白条,不禁噗哧一笑。 林剑澜急道:“青叔,成爷爷,你们不要笑话我。”二人方点点头道:“澜儿说吧。” 林剑澜便将白天与丁雷丁水对敌,引他们至折桥之上,他们却对桥上机关甚是熟捻等事细细说了一遍,二人越听神色越是郑重,林剑澜又道:“本来想刚才说,可是堂上那么多人,我又不敢说了,怕有透露机关的奸细也在里面。” 林龙青道:“澜儿做的很对,成大夫,恐怕总堂内也有人被朝廷收买,经此一役后堂内各处的机关要做变动,肖头领对此甚熟,等他从太湖回来,你们二人一并商定才是。” 成大夫捻须沉声道:“依我之意,改动机关且在其次,还是要想办法把那厮引出来解决掉,否则总堂安全总是无法确保。” 林龙青道:“怕就怕朝廷安插在匡义帮之中并非只有一两人之数,怎样解决还望成大夫和方堂主、二位护法细细商议,另外既然如此,那么分堂的地址便只能由你们掌握,若是中间联络,务必要派万无一失之人前去。唉,我将曹书剑引入帮中,不想养虎贻患!” 成大夫道:“帮主不必过于担心,俗话说百密尚有一疏,帮主放心出行,老朽定为匡义帮尽我全力。” 稍后二人带着林剑澜走至花厅,里面已然觥筹交错十分热闹,自是宾主尽欢而去。 匡义帮的事情看起来只有几样,处理起来却十分繁琐,林龙青不见踪影的忙了几日,方定下了离帮之日,跟林剑澜一说,自是十分高兴,已经里里外外的开始收拾要带的东西,林龙青见他忙碌,倒觉好笑,道:“澜儿不要带那些衣衫之物了,甚是累赘。”林剑澜仍是内屋外室奔走不停,边走边说道:“我才不带那些物件。”林龙青反而好奇,翻了翻林剑澜打的包裹,却是将自己的那些拳册剑谱捡了一包,里面还有十数张散页,有画有字,慢慢看来,却是越看越奇,心道:“这必是澜儿参照那些拳谱所画,看来他竟是极有天赋,只可惜不能修习内功。”林剑澜见他翻看自己写的心得,却十分不好意思,一把抢过道:“青叔,我胡乱写的。” 二人离帮之日,帮中上上下下俱都送至密林之外,俱是十分不舍,秦天雄眼中已经快落下泪来,却强自笑道:“大家伙儿何必婆婆妈妈的,帮主办完了事情早些回来岂不是好?”林龙青道:“各位兄弟,别再远送了,帮中多事之秋,我却执意要走,请大伙儿谅我任性而为。澜儿,去和他们拜别吧。” 林剑澜点点头,向每个人俱是恭恭敬敬的鞠躬话别,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秦天雄心中极为难过,虽然当日教授林剑澜屡有不快,但却是打心眼儿里在乎这位小公子,却只挥挥手道:“小公子快走吧,你可要加紧练功,别学岳堂主做书蛀虫,等你回来了,我还要考较你的武功。”林剑澜又抬头张望良久,却不见岳灵风踪影,面露失望之色,却见方堂主慢慢走过来道:“小公子,岳堂主回江宁筹划重建分堂,不能前来送行,托我将这个送给你。”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林剑澜揭开一角,却见书页上写着“灵风剑法”四字,笔迹极为秀雅,心中又是一酸,抽了抽鼻子,跑回林龙青身边。林龙青对众人一拱手,并不再言语,方携了林剑澜的手走去。 众人极目张望,见二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走远,虽有他日相约,却不知何时再见。 三原城南,白云山下,远远尚有几处村落,山脚下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松林,人迹罕至,抬眼望去,那白云山山如其名,山峰隐在云雾之间,似乎有道观庙宇座落其上,这便是当日开国功臣李靖李药师的修行之处了,本应是十分庄重肃穆之所在,虽见那松林边上却多被砍伐,看起来长短不一,与这白云山下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那松林之外慢慢走进两个人,沿着已经长满杂草的小径寻觅而来,却是一个中年汉子手中牵着两匹骏马,不住的拿着马鞭将草拨开,身旁的少年四处张望,片刻脸上一阵惊喜,跑到前面一处灌木前面道:“这便是上山的入口了,怎么如此荒凉?”。 那中年汉子走到前面,见那片灌木后面一条极长的阶梯蜿蜒伸向山中,心中感慨丛生,依稀记得当年这山道两旁插满了彩旗,迎风招展,而今却不过是几株老树,满目衰草,倒像是若干年没有清理打扫过,不由暗自叹道:“初来此处,是当年英雄会之时,那时自己还是风华正茂,身仗长剑,天下第一大帮的少公子,人人都要称羡的家世背景,谁也不放在眼里。乾元剑法剑挑十余名与己同辈的青年才俊,自视甚高,立志要做一番事业,而今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谁又能料?” 这汉子正是林龙青,数载波折,胡须已经越发斑白,他带着林剑澜离开匡义帮后,先回了趟扬州他住的那处宅院,将林剑澜父亲留下的书籍又随身携带,带着当日各门派联名书信送至蜀山,然后便赶来京兆三原县,又怕林剑澜辛苦,慢慢行路,到此已是盛夏十分。 他也问过林剑澜是否要先回辽东老家看望外婆,却不想林剑澜却自有主张,对林龙青道:“我回去了也无济于事,还要再与外婆分别一次,出来驱散体内这股内息,平白的让她担心,还不如等我好了以后再好好的回去。不过我倒真是很担心外婆,若是不太麻烦,青叔能否先找个人回去照料她?”林龙青自然答应,当即便传书给成大夫让他派人连夜赶往辽东,若是林剑澜的外婆同意,将她接到匡义帮好照料也可。 他虽带着林剑澜来到了白云山,却着实没有底,不知这白云观主是否愿意帮忙,心知要化解澜儿这股内息需要消耗极大内力,为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恐怕全武林之中也无人愿意。念及至此,却仍要硬着头皮一试,将两匹马在山口旁边的松树上栓好,对林剑澜道:“我们上山吧!” 林剑澜点点头,一纵身越过那丛灌木,身形已不像当日躲避丁雷丁水追杀时那般狼狈。路上林龙青一有闲暇便指点于他,他一招一式已经十分精巧,有时陪着林龙青对招,偶然能击中林龙青时,他便十分高兴,显露出赞许之意,但无论拳掌或者兵器,却是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林剑澜却并不灰心,自己将林龙青携带的各种书籍读了个便,经过他的点拨,稍微明白了内息在体内行走的大概,自己暗地里练习了几日,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当下林龙青便再不许他动行走内息的心思。可是初窥管径,心中却有点割舍不下,今日便又动用了他那点微乎其微的内息跳过树林,却回身看了看林龙青,心中怕他责备。 林龙青无奈的笑笑,也掠过树丛,道:“下次不可,你可不知道青叔如何的担心于你。” 林剑澜点点头,向前望去,惊讶道:“看来很高,不知道要走多久的山道。” 二人向上走去,林剑澜毕竟是少年心性,又急急向上赶去,林龙青道:“你现在便如此用力奔跑,过会儿便走不动了。爬山可不是一蹴而就之事,缓缓而行才能持久不累。”心中却想起当年和众少年豪侠一道攀登,个个争先恐后,抢步上前,也是少年人爱玩好胜,还数过这台阶的数目,可是数到后来忘记了,却不能从新来过。 林剑澜听他之言,便重新回到林龙青身边,同他一起慢慢行走,嘴中却也是“十六、十七……”这样的数着,林龙青不禁莞尔一笑。约过了一个时辰,二人走走停停,数到了三百三十四级,见那台阶旁延伸出一条小路,林龙青停了一下,慢慢向那小路而去。走了大约十余尺开外,却见眼前陡然开阔,是一个极大的平台,半面座落在山上,半面却临空而悬。那平台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解斗台”三个大字,林龙青走到那石碑之前,慢慢抚摸,心中极是感慨。林剑澜跟着林龙青慢慢走过去,走到台边向下望去,下面密林深壑,已经望不太清,一阵山风呼啸之声,听来却有些呜咽。这石台周围用栏杆围住,却已经十分陈旧,有的栏杆早已断裂,东倒西歪,林剑澜见他若有所思,轻轻问道:“青叔以前来过这里么?” 林龙青点头道:“这便是我十六岁时在此参加英雄会之所在,此时竟已这般沧桑了,景虽在,物已非。”林剑澜“哦”了一声,道:“即使英雄会比武之处,怎么还叫解斗台?”林龙青道:“这便是当日白云观主的一片苦心了,希望我们这些好胜心切的武林中人能点到为止,意在切磋,互有进境,而不要心存争斗之念。”顿了一下又道:“之前和之后的英雄会无不是在名山大川的至高峰上,可你看解斗台是立在山腰之上,恐怕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了,却也是别有用意。一来暗指武道永无止境,即便你武功独步天下,也不过是登上了山腰,二来却是相劝江湖中人,纵使到了至高峰,身边却再无敌人朋友,高手寂寞,便是这个道理。” 林剑澜道:“可是江湖中谁不盼自己世间无敌,江湖中这样,官场、商场中也都是这样,做官的盼自己官高极品,做买卖的盼自己成为天下巨富,一步一步,总嫌不够。” 林龙青点点头道:“不错,我们继续走吧,天色已晚,莫误了时辰。”二人从解斗台出来,继续沿着石阶向上趱行,林剑澜走了几步“啊”了一下道:“忘了数到多少阶了!”林龙青笑道:“澜儿也和我当年一样,数着数着便忘了,却不能再跑下山去重新来过,不过这次青叔替你记着呢,你刚才是数到了三百三十四。”林剑澜点了点头,又继续低声数了起来。 二人又走了不到几十阶,却听上面“哐里哐啷”的一阵巨响,两个极大的铁桶沿着台阶滚下,林龙青急忙上前,双掌拦去,截住了两个铁桶,那铁桶似乎是白铁所打,他这两掌虽然拦下了,却在上面印下了清清楚楚两个掌印。又听上面似乎有人高声叫骂:“你奶奶的,小爷我再也不伺候你了!渴死你才好!”话音刚落,见一个和林剑澜年纪相仿佛的少年“噔噔噔”跑下来。 那少年浓眉大眼,皮肤黢黑,道童打扮,腰中别着一把斧头,双腿甚长,一步便要跨三、四个台阶,想必经常如此,十分稳健,一步都不曾踏空,瞬时便来到二人面前。 那道童见两只铁桶被人拦住,竟没滚下去,眼中现出诧异之色,将其中一只拾起,却看见了上面凹进去的掌印,叹了口气指着林龙青道:“是你将桶拦住的吧?” 第三十四回 怜白发 闻婉言于道室 林龙青见他丝毫不客气一只脏兮兮的手指直指自己,便歉声道:“是在下拦住的,只是不小心按了两个掌印,十分对不住。” 那道童摆摆手道:“罢了,还要费我一番功夫。”说罢两只手一里一外,对着那掌印处同时拍了几下,又将另外一只桶拿起,如法炮制,片刻这两只铁桶便已经看不出掌印所在。二人心中正惊异间,却见那道童叹了口气,拎着两只桶穿过二人,又将桶放在石阶上,一脚一下,竟又将那两只桶踢下去,那桶沿着山路滚下,顿时又是一阵哐里哐啷的声音,道童不再搭理二人,甩开双腿,狂奔而下。 二人面面相觑,觉得这道童甚是古怪,又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再向上走去,这次却是谁也不记得台阶数到哪儿了。又走了一段时间,见前面台阶通向了一个洞口,林龙青道:“这便是白云洞了。”二人走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林龙青从包裹中摸出火褶子点燃,边走边道:“我以前来的那次里面点着一排蜡烛,还供有香火,据说来回穿越三次便可实现心中所愿。”林剑澜道:“青叔当时可许愿了吗?”林龙青道:“我可不信这些东西,大家伙儿闹着玩罢了。”林剑澜跟着林龙青慢慢向前行走,手扶着旁边石壁,觉得甚是湿滑,耳边还不停传来滴水之声,却见前面透出一丝亮光,已是快到洞口,林龙青将火褶子熄灭,二人走出洞来,顿觉一阵闷热扑面而来,心中道:“原来这石洞之中如此凉爽。” 石洞之外便是一个楼阁,那牌匾却已歪了,上面结着灰,隐约能看见三个字“玉皇楼”,林龙青心中叹道:“这也才不过二十多年,一个好好的白云观却已如此破败,无人打理清扫,不知成大夫所言的这个白云观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走了一段,林剑澜已经有些气喘,林龙青关切道:“澜儿可要休息一下?”林剑澜摇摇头,见前面又是一个洞口,便道:“走过那个洞再休息吧。”林龙青道:“过了这个真人洞就快到了,我还依稀记得,也不是很长。” 走进洞去,却觉得不像刚才的白云洞那般凉爽,气息有些污浊,隐约之间还有些怪异的味道,二人借着火褶子亮光急急向前,希望快些穿行过去,林剑澜想起一路之上经过的亭台楼阁俱是灰尘炮土,腐朽不堪,不禁“噗哧”一笑道:“青叔,人说道家讲究无为,这里的白云观主可是做到了极至。”林龙青心中也不禁暗自发笑,却见火褶子下一张怪脸,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十分骇人,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将林剑澜护在身后。 那怪脸却倏的不见了,洞中传来一阵声音道:“不许说我们观主。”这声音却在洞中来回震荡,重复了五六次方越来越小,甚是诡异。林龙青循那发声之位慢慢走去,却见洞中原来供奉太白真人的地方摆着一个石床,上面躺着一个甚是魁梧的老者,歪着脸对自己看来,正是方才火褶子之下的那张怪脸。这老头须发皆白,却似从未梳理过,胡须处粘粘连连,面孔甚是肮脏,头发也不曾挽个结,只是随意披散,身上的道袍早已经破烂不堪。那床边还像模像样的摆了一柄拂尘,毛已经快掉光了。 林剑澜走到床前,顿觉一阵恶臭,原来洞内这股污浊的气息便是由此传来,那老者见了林剑澜却仍是一句“不许说我们观主。”之后却仰头张嘴向上,将头顶上滴下的水一滴不露的都接在嘴里。 二人对视了一眼,林剑澜见他年纪老迈却这般邋遢,心中道:“看来这老头心智已失,那白云观主肯收留他,看起来却是一个好人。”又了悟道:“刚才那少年想必便是给他打水去了。”便柔声道:“老伯,你不要吃石头上的水,刚才我们遇到一个道童,想必是给你打水去了,你等他一等便好了。” 那老头却是看也不看,咂吧咂吧嘴道:“他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等他打水,我便要渴死了。”顿了一下又道:“对了,不许说我们观主。” 林龙青见这老头又疯又傻,心中道:“一路上来,只见了一个骂骂咧咧的道童和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这白云观主果然如江湖中所言脾气古怪么?” 此时是盛夏十分,免不了有蚊蝇飞舞,那老者十分不耐,拿起那柄“拂尘”,所剩无几的几根长毛到处哄赶,林龙青叹了口气道:“澜儿,我们走吧,若我记得不错,观主平日所处的超然阁就在前面不远处了。” 林剑澜心中怜悯那老头,回头道:“老伯,你们观主收留了你,所以你不许我们说他坏话是么?他是好人,我们不会说他坏话。”方才跟着林龙青走出洞去。 走出真人洞,真是和刚才从白云洞出来感受十分不同,那次是留恋洞中的清凉,这次却恨不得早点出来,想是那疯老头便溺均在洞内,所以洞内气息难闻的让人待不下去。二人连连深呼吸了几下,向前奔去,抬眼望去,前面烟雾缭绕,一阵香烛之气传来,细嗅之下并不像寻常道观庙宇所燃之香有些呛人,反而清香宜人,沿路打扫的十分干净,旁边零零散散种植着一些松柏和不知名的花树,俱是虬枝盘错,错落有致,那花树上垂下若干如拳头大般的花苞,路边树下则遍植兰花,淡紫花开极为茂盛,如同一条彩带向前延伸。徐徐行过这段柳暗花明的小径,眼前闪出正殿,上书“超然阁”三字,正是林龙青所提的观主所住之处了。 那超然阁前面放置着一个硕大的香炉,里面插着若干蜡烛长香,香气便是由此而来。二人心中道:“外面那般凌乱,不想里面却别有一番胜景。”见那超然阁双门紧掩,林龙青不敢造次,和林剑澜站在门外,拱手道:“匡义帮林龙青前来拜山,请白云观主不吝金面赐见。”虽只是对着两扇门,语气竟是十分恭敬。 二人听见见里面一阵窸窸梭梭之声,却无人答话,互相对视一眼,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林龙青向前一步,又略微大声道:“匡义帮林龙青前来拜望白云观主,请不吝赐见!” 话音刚落,那两扇门便“吱吱呀呀”的打开,林龙青心中一喜,抬眼望去,见门口站立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身材甚是高大,头戴道冠,穿着一身亮银色的道袍,看起来倒十分华丽,脸庞微胖,红光满面,眼中精光满溢,望向他们洪声道:“白云观和江湖中人没有什么来往,林帮主要见贫道何事?” 林龙青低头又一拜道:“在下见过白云观主,到此打扰仙长仙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望乞恕罪。” 他因有求于白云观主,又摸不清此人脾性,因此语气极为恭敬,那老者却呵呵一笑道:“林帮主且莫如此客气,贫道并无什么怪罪之意,只是深山僻壤,鲜少有人来此,贫道不擅与人相交,因此这些年连江湖中都很少走动露面了,林帮主前来乃是白云观之幸,有何罪可恕,哈哈哈哈。”竟是十分随和。白云观主见二人仍立在门外,连忙稽首道:“你看看,贫道就是这样,快请二位屋里进,贫道道号端木耳,林帮主直呼贫道道号即可,可不用每次言必称观主了。”说罢躬身让在一旁,请二人进去。 二人心中纳闷道:“这是什么道号,说是人名都是怪异三分。”移步而进,见屋中甚是雅静,迎面一个供案,上面香炉中燃着三支清香,下面是一个蒲团,已经比较陈旧,想必便是白云观主平日打坐之处。供案上方则是三幅挂像,中间一幅用黑纱遮挡,左边那幅则画着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身背宝剑,右边那幅却是一个虬髯大汉,手中牵着一匹黑驴,那供案两旁则分别有一个茶几两个椅子,端木耳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热情道:“二位请坐。” 林龙青和林剑澜刚坐下,端木耳却“哎呀”了一声,面上十分尴尬道:“本应给二位奉茶,只是我这白云观现下十分破败,只有个道童平日打杂干事,却不知道他又跑到哪里玩耍去了……”林龙青急忙站起摇手连声道:“不必客气,我见那道童下山打水去了,想必片刻便会回来。” 端木耳“哦”了一声正色道:“不知二位来小观有何指教?” 林龙青见他为人和善,从座位上站起,拉着林剑澜走到端木耳面前道:“恳请仙长先为他把一回脉便知一二了。” 端木耳见是林剑澜,略微一怔,却不拒绝,将林剑澜手腕轻轻抬起放在茶几之上,手指轻轻覆在腕上,一搭上便面露惊异之色,沉吟片刻将手拿起,轻轻将手掌抵在林剑澜前心。林龙青见他只指问题所在,心中大为佩服,却见他面上惊异之色已经消失,恢复如常,摇摇头道:“请恕贫道无能,实在是爱莫能助。” 林龙青闻言不次于五雷轰顶,他心中见端木耳平易近人,实在抱了很大希望,却不料他一口回绝。急忙道:“仙长,请务必再帮他看看,可否医治?” 端木耳仍是摇头道:“看了也是无用,十二经发自手足齐聚于膻中却无法发散,跷维阴阳本应调和,却各自冲突,我倒奇怪他受了这么重的内伤如何能活到这么大。” 林龙青道:“这孩子从小未与江湖中人接触过,从何而来的内伤?这内息四年前我看还似生而有之,虽然微弱却流转自然。” 端木耳道:“林帮主不要唬我,哪有人生来便会有内息的?四年前你所说可能是因他内息十分微弱,对其身体并未产生什么太大的危害,随着年岁增长,即便不修行内功心法,各个人体内的气多少都会长一点,可悲的是,他增长的这么一点却变成今日的致命之伤了。” 林龙青急道:“在下前来真心请仙长襄助,怎会以假话唬人?他的确未曾受过什么内伤。” 端木耳摆摆手道:“林帮主若不信,贫道也没有什么法子。总而言之,我是无能为力,林帮主还请带着他下山吧,速去找其他派的高人,别误了这位小哥。” 林龙青听他以林剑澜受过重创这种编出来的借口拒绝,心中极怒,却反而笑道:“白云观主刚才一把脉便已清清楚楚,这孩子体内的内息对阴阳两路的内力俱是十分排斥,因听闻仙长阴阳调和之神功,所以长途跋涉前来求助,既然仙长都说无能为力,天下又有谁能救他?”说罢将林剑澜揽在身边道:“左右不过是个死字,我就不信耗我一身功力换不回他一条命!” 那端木耳却仍是面无表情,林龙青拉着林剑澜走到门口回头道:“天下人俱是一样,若是救人一命需耗费极多内力,便托辞婉拒,原来仙长也是一样。真不知仙长是‘不能’还是‘不愿’?”拉着林剑澜便向回走去,下山却十分快,一会儿便到了真人洞口,林龙青心中一酸,拉着林剑澜的手慢慢向里走去,边走边道:“澜儿,他不肯帮忙便怎生是好?唉,或许我不该如此急躁。不知我们再回去求他他可愿意帮忙,或者他心中慈悲……” 林剑澜道:“青叔,算了吧,我们相求他救我,他若不肯就算了,本来澜儿一个无名少年,也并不值得他倾尽内力相救……况且听成爷爷说,他这功力练的也颇为坎坷,差点走火入魔死了,被上一代的白云观主所救才能到此境界,他年纪这般老迈,又怎忍心让他再度冒险?我们再去别处,实在不行,我便和外婆、青叔过日子,到处走走,不也很好?” 第三十五回 假做真亦假 运自来时 林龙青心中十分沉重,见林剑澜反而还要开解自己,越发难过,只闷声向前走去,却听洞中声音陡然响起:“不许说我们观主。”他却没有心思理这疯癫老头,自顾自向前猛走,林剑澜却暗中“噗哧”一笑,大喊道:“没有,你们观主很好!”见林龙青手中拿着那火褶子只顾走路,自己已经有些落后了,便急急向那火光赶去,却“咣”的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鼻尖直发酸,险些掉下眼泪,连连退了几步,林龙青听见响动,急忙回头,却见那疯老头站在林剑澜面前,双臂搭在他肩上,心中一惊,掠到他身边,用剑鞘隔去,却觉的那老头的双臂动也不动,仍是抓着林剑澜的肩膀,林龙青心中却担心澜儿被他抓坏,缓了口气道:“让开,他说了没有说你们观主坏话。” 林剑澜见抓住自己的一双手十分肮脏,青筋纠结,抬头看这老者似乎没听见林龙青的话一般,也是缓声道:“老伯,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们是求观主治病来的,当然不会说他的坏话。” 那老头面露喜色道:“我也要治病。”说罢抓起林剑澜便向一边奔去,林龙青竟阻拦不及,见那老头和林剑澜已经坐在了石床上,那老头兀自兴高采烈道:“治病,给我治病。” 林龙青见那老头疯疯癫癫,甚是担心,向前道:“澜儿,我们走吧,不要理睬他,白白浪费时间。”那老头闻言目中竟露出凄凉之色,突然直挺挺的倒在石床上道:“没有人给我治病,啊,我死了。” 林剑澜心中突然一酸,想到这白云观主不给自己治病,自己恐怕也终要一死,回头对林龙青道:“青叔,这老伯很可怜,我陪他玩一会儿也不碍事的。”说罢像模像样的拉起那老头的手腕,用手指捏拿了一会儿,又在那老头胸口揉了几下道:“林神医给你治病了,你又活转来了,快起来吧。”那老头翻身而起,咧嘴哈哈笑道:“换我给你治病吧。”说罢张着手向林剑澜胸口拍去,却见林剑澜用两只手挡住,顽皮道:“我不让你治。” 那老头闻言甚是着急,抓耳挠腮道:“不行,我要治病玩,我也要做神医。” 林剑澜笑道:“你真给我治我才让你治,不是和你玩,否则我便和青叔下山去了。” 那老头一呆,眨眨眼道:“什么真治假治,换我给你治了,我要给你治病,快把手拿下来。” 林剑澜想了一会儿,将手拿下正色道:“那好吧,我就当你是真治,若是你治过了以后我下山便死了,就变成鬼飘啊飘的在这个洞里缠你。” 那老头歪头思索了一会儿,道:“我不当神医了,你下山吧,白让你治病了,我自认亏了就是。” 林剑澜却已经忍耐不住,肩膀乱颤,扑在石床上哈哈大笑道:“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白云观主老爷爷?” 这话刚落,林龙青和这老头心中俱是一惊,林龙青刚待询问,却听那老头摇摇头,躺在床上脸向里道:“我不认识观主,我不和你玩了,你们走吧。” 林剑澜见他气乎乎的倒在床上,心中颇觉有趣,便站起来拱手道:“若是前辈真的不愿意玩了,那我就下山了,青叔,我们走吧。”说罢拉着林龙青挤挤眼睛便向外走去。 林龙青此时却如坠云里雾里,不知为何林剑澜管这疯老头叫白云观主,二人走了几步,却听后面那老头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回来吧。”林剑澜面露喜色,又走回那石床处,见那老头端坐在床头,借着火光,虽然面孔肮脏不堪,与白云观主确有几分相似,唉声叹气道:“早知道不和你玩了,你这样厉害,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林剑澜道:“见到您在超然阁的时候便有些怀疑了,这真人洞在通向您那里的必经之路上,进洞恐怕必然要受您假扮的这个“疯老头”一番惊吓,您对于那小道童跑去玩耍无人烧茶都甚是在意,可是对于这点却提都没提,仿佛没有这么个人似的,岂不古怪?再者,我们在门前拜请之时,听见里面一阵窸窸梭梭的声音,洗脸可比把脸涂黑慢多了,因此换衣服的时间便不够充足了。” 端木耳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单凭这个怎能确定就是贫道?” 林剑澜道:“本来回来这洞中撞到您,我心里的怀疑已经没有啦,因为心中想一个人怎么也没法变化这么快吧?刚才还是仙风道骨一尘不染,现在便已……”他看了一眼白云观主脸色,接道:“肮脏不堪,那个……臭气熏人。” 那老头大笑道:“哈哈,不错,就是要臭气熏人,这样才好玩。那你到底怎样看出来的?” 林剑澜将端木耳的脏手提起道:“我在装做林神医看病把脉的时候发现的,你看看这整只手俱是十分肮脏,黑不溜秋,可是却有一处泄了密,你看,这指甲缝中十分干净,若是一个常年不梳洗之人恐怕指甲缝中早已全是泥垢了!” 端木耳听罢仔细观察了一下指甲缝,大笑不已道:“果然如此!”又转头对着林龙青道:“他可比你聪明多了,也是他心肠纯厚善良,愿意陪我这个疯老头子玩一玩,才会发现。”林龙青见他夸奖澜儿,心中一喜,暗忖道看来这白云观主却是很喜欢澜儿,也许愿意出手相助也未可知。却听林剑澜道:“您也很了不起啊,乔装改扮的这么迅速,您在屋里屋外都燃着香烛,便是怕人察觉到残留的污浊之气,对么?” 端木耳道:“你这双眼睛倒是看穿了不少东西,来来来,你们先去超然阁吧,装疯老头装久了,我也受不了这股味儿,快憋死我也!” 超然阁中,三人重新落座,林剑澜却忍不住问道:“观主,你为何要装成一个疯傻老人?” 端木耳笑道:“这是我三十岁以前的毛病,多年以来一直改不了,也不想改啦。实不相瞒,那之前我是个独脚大盗,不是我自夸,那时我要是想对谁下手,谁也无从防备,便是因为我这异容之术十分高妙,前脚得了手,走上五十步的功夫我便换了个样子,有时是大腹便便的妇女,有时是十分邋遢的乞丐,有时是秀气文弱的书生,即便对方立即发现了被盗,却也万万想不到这个在他不远处的人就是盗走东西之人。只是我虽然金盆洗手,却忍不住每隔一段时间要变个模样。” 林剑澜心道:“这位道长脾气爱好的确和常人大大的不同。”抬头道:“那这道观中只有你和那位道童两人么?怪不得只有这里十分干净整齐,前山的亭台楼阁俱是落满了灰尘的样子。” 端木耳“呵呵”笑道:“我那徒儿十分玩劣,每次下山不在外面折腾十几天是不会想起这里还有个师父的。” 林剑澜吐了吐舌头暗道:“有你这样的师父才有那样的徒弟,你自己不是一样顽皮。” 端木耳似乎知道林剑澜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回头对林龙青道:“林帮主,这位小哥管你叫做‘青叔’,他是你什么人?”二人几乎同时回答,林龙青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澜儿却说:“他是我义父。”端木耳却似乎只是随便问问,又道:“林帮主,你上山之前想必已经都打探清楚了,若要化解小哥体内的这股内息,恐怕要耗掉极多内力,在恢复内力之前这段时间,全身俱都十分虚弱,也可以说任人宰割。” 林龙青见他谈笑过后切入正题,顿时神色肃穆道:“在下知道。”又一笑道:“可是只不过几天的功夫而已,若能救人一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端木耳道:“我已经许久不与江湖中人来往,这次属实因为小哥人很聪明,颇投我的脾性,但又难得宅心仁厚,不似那奸狡之徒,因此才真真假假的答应下来给他治病,我这白云观虽然荒废,不过也有个好处,便是除了我那徒儿,几个月也不来一个访客,料也不会有什么人趁此机会对我们不利。只是这过程十分繁杂,一环一节都不能有什么差错,否则不但是他难逃一死,恐怕对我们二人都有极大的损伤,所以林帮主务必要考虑清楚。” 林剑澜听罢望向林龙青,目露担心之色,林龙青却洒脱一笑道:“要什么紧,林某从来就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澜儿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更如我亲生儿子一般,不就是全身内力用尽么?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又略有歉意道:“只是也要一同连累仙长行此险事,在下实在于心不安,今日能得仙长许诺襄助,日后必定重重答谢。”说罢拉着林剑澜道:“快多谢仙长。” 林剑澜忍不住道:“若是对你们损伤很大,澜儿宁愿不治了。”端木耳道:“别人乞命还来不及,像你还磨磨唧唧的?贫道既然答应了你,便让你看看神医的本事,此时可由不得你了。” 事情忽有转机,林龙青心中自是狂喜之至,端木耳道:“我看你倒要比这位小哥还高兴十分,只是你别高兴的太早了,光你我二人还不行,还需找一个医道高手金针渡穴导出内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需一丁点差错也没有,否则我们白辛苦一场倒还在其次,这是这位小哥便……若想找到这样一个神医实在太难。” 林龙青笑道道:“不是我自夸,匡义帮中什么人找不出来,前来求助之前我便已传书回帮,让成大夫即日赶来三原等候消息,估计稍待几日他便可到了。成大夫江湖人称‘生死神算子’,有他帮忙,事可定矣。” 端木耳道:“林帮主早已安排好了人选那是最好不过,这位成大夫想必就是刚才小哥提到的‘成爷爷’吧?似乎对贫道颇有了解。” 林龙青道:“成大夫对仙长极是敬仰,曾经对我谈过当日道长散功重练之事,在下也是极为佩服的。” 端木耳摆摆手道:“那都是过去的旧事,贫道现在不过是个空壳子观主,每日嬉耍度日而已。”林剑澜心道:“这样也好,率性而为,看他刚才装疯扮傻,倒十分的乐在其中。”却见端木耳直不愣蹬的望着二人道:“我那徒儿下山去了,观中没有膳食招待二位,就不留你们在此了,你们下山去吧。”二人俱是一愣,心中却有些好笑:“这位观主真是直来直去,也不虚与委蛇一番,却直接下了逐客令。”林龙青便起身道:“叨扰仙长良久,等成大夫到日再一同上山,告辞了。”林剑澜却回身道:“既然如此,那你自己有吃的么?”端木耳一愣,道:“挨几顿也不碍事,或者莫聃便回来了。” 林剑澜心中思忖:“原来那个道童叫莫聃,听起来却不像是道号。”又问道:“你说他经常十几天也不回来,那你怎么能挨得住?”端木耳道:“实在饿了,山后有许多野物,便抓来随便吃吃。唉,你这小哥,为何如此罗嗦,快和你义父下山去吧。”说罢连连摆手做哄赶状,林剑澜方和林龙青迈步出去,却听身后“砰”的一声门已经关上,里面传来一阵哼哼唧唧的小调声道:“是道还似非道,过的晨昏颠倒……揭开……一瞧……你是个大草包……不对不对……我才是……大草包……” 二人听了对视一笑,林剑澜道:“这位仙长着实古怪,不知为何会做了道士,却不知道他这几天要靠什么度日。”林龙青道:“澜儿今日竟然识破他的伪装,青叔着实要对你另眼相看了!不管怎样,他答应了我们替你治病,却是一件喜事。”片刻又来到真人洞中,林剑澜见那石床上空荡荡的,忽道:“青叔,我这几日不回去了,留在这里照料他吧,我自小在农村长大,烧饭做菜的活计还稍微懂得一些,他徒儿走了,我不忍心看他没有饭吃。” 第三十六回 洞中石露可为滋 林龙青皱眉道:“他是这么说,其实未必便什么都不会,况且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林剑澜笑道:“青叔有什么不放心?”他刚想说“我一个人在匡义帮也待了一年多”,却生怕林龙青多心,便又咽了下去,道:“况且他答应救我一命,我照顾他也是该当。”林龙青道:“你这么想也很对,只是这山上无水,桶又被那道童拿去,你怎样烧饭?”林剑澜笑道:“青叔只管安心下山等待成爷爷,澜儿有办法,保管你再上山来我既没饿死也没饿瘦便是。”林龙青叹了一口气,他见到澜儿起已经遇到许多事情,心知这个义子其实心智非凡,自己并不应有什么放心不下,便道:“既然如此,我便下山去了,你虽然自己能照料自己,但若是仙长不喜你在身边打扰,你就还是去县城内我们住的那个客栈找我。”见林剑澜点点头,他才回头而去。 林剑澜并不急于进去找端木耳,而是先四处环顾了一下,见那超然阁旁一个小小的月亮门,慢步走去,见里面一间小小的厢房,前面堆着未劈完的柴火,除了道路之外,地面上都种植了一些家常菜蔬之类,心知这里便是平日那道童干活之处,推开厢房的门,倒是令他略有吃惊,各样东西摆放的极其整齐,便找了三五个干净的盆子,拿到了那真人洞中,放在滴水的石岩之下,片刻就听到几个盆子中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便出了洞,在洞旁的石头上坐下。 此时山风吹来,透着一股山间林木的味道,一弯白牙似的月亮挂在天变,十分黯淡,却想起了自己这几年实在堪称奇遇。若不是遇到青叔,恐怕还在那个辽东的小村落中做个平凡的少年,再过一两年便要娶个老婆,养个孩子,这样过下去,想到这里心中又道:“可是或者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不知为何他们都说我体内的内息会置我于死地,要是遇不到青叔,我难道便会糊里糊涂的死了?那样外婆可要伤心之至了。”又想到殷殷心中一阵悲伤,虽然他和殷殷交谈一共也不超过十句话,可不知怎地,那日船尾殷殷流泪的模样和打退丁雷丁水之后脸上红扑扑的样子却总在他眼前直晃,心中暗道:“姑姑说总有一日,殷殷要凭自己的本事回匡义帮,难道要和青叔争么?她怎么打得过青叔?那日其实说的已经十分明白,她的爹爹不是青叔所杀,可是姑姑只是不信,不知道殷殷她心里怎么想?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看待我和青叔么?”又叹道:“澜儿,你还想她怎么样看待你,她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过眼里,你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少年罢了。” 林剑澜便这样胡思乱想,忽然蹦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啊哟,不好,水溢出来了。”赶紧跑到洞中,见小盆子早已接满,连忙端了起来,来回跑了几次,见厨房的水桶中已经有了半桶多的水,方撸起了袖子,将米袋打开,却见米面上放着几大块生姜防止生虫,心中道:“那个叫莫聃的道童虽然不知为了何故骂骂咧咧的下山而去,但照顾这位道长却极好。”一阵忙碌之后,锅中传出了浓浓的米香,林剑澜不由笑了起来,将锅盖掀开,盛了两碗米饭,连着一盘青菜放在托盘之上,端出了厨房,轻轻走到超然阁前,将门推开,却听里面端木耳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道爷我再饿几天也无妨,不要你伺候!别是在外面吃了亏吧?我那橱柜上有药膏,若是伤了便自己弄一下。” 林剑澜心中一阵暗笑:“想是那个莫聃每次回来必定身上都带伤挂彩,这二人也算绝配,俱是脾气古怪,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可心中却对对方极好。”忖毕并不应声,将饭菜摆在茶几之上。 端木耳见没有回答又道:“不过,现在你的功夫也不差了,倒真想不出来三原附近有谁伤得了你。你倒有良心,还记得回来做饭。”话音刚落便是一阵脚步声传来,端木耳从内室走出,抬头却见是林剑澜,神色顿时极为不自然道:“怎么是你?” 林剑澜躬身道:“仙长的徒儿不在,我便斗胆做了点饭菜,只是材料有限,您请将就一下吧。” 端木耳见他毕恭毕敬,心里十八个别扭,叹气道:“你别学你义父那副腔调,我听着不受用。”却不客气,径直坐下端起饭碗,又夹了一筷子菜大嚼了几下,道:“不错不错,不过比起莫聃还要差些,你也过来吃吧。” 林剑澜赶路而来又攀登山道,已经饿极,这顿饭倒连连添了两次,只是只有一盘菜,他便极少下筷,大多都进了端木耳的肚子,饭毕林剑澜泡了一壶茶上来,和端木耳对面而坐,见他不言不语,似在发呆,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三幅悬挂的图像细细琢磨。 二人谁也不肯说话,气氛极为古怪,林剑澜知他其实脾气很急,便耐着性子,转头对着这画像摇头晃脑,时而点头,时而沉吟,那端木耳果然忍耐不住,道:“喂,你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其实林剑澜并未看出什么,见端木耳发问,便道:“我看这画中的黑驴双目十分有神。”却听端木耳“啊”了一声,道:“不好,忘了。”林剑澜听他说的没头没脑,刚要询问,端木耳急急问道:“你可还有剩饭剩菜么?”林剑澜茫然点了点头道:“大概还有些锅巴……被我泡上了。”却见端木耳急急向外走去,便也跟了过去,到了厨房,四处张望,从角落里拿了一个陶盆递给林剑澜道:“将剩饭淘到这里,跟我来。”林剑澜心中十分诧异,将剩的一点锅巴盛起,跟着端木耳又穿过这小院,来到了后面一处所在,却是什么也没有,端木耳却不再向前了,道:“你过去吧,它见了我便要发怒。”却听里面一声怪异的叫声,一团黑影直奔端木耳而来,林剑澜定睛一看,不禁大笑,原来这活物竟是一匹黑色毛驴,只是到了端木耳面前连连举蹄欲踢,那端木耳十分狼狈,回身边跑,边跑边连连喊道:“你还笑,待会儿有你的!我先走了,你好好喂他,别忘了把里面打扫干净,否则它又要发火。” 林剑澜心中疑惑,见那黑驴看见端木耳逃走,仰天鸣叫了一会儿,以蹄刨地,似乎极为得意,片刻又转头向他看来,林剑澜急忙将那陶盆放下,却盯着里面的东西自言自语道:“毛驴不是应该吃草料的么?仙长该不会是糊涂了吧?这东西……”却见那牲口慢慢走过来,低头对着陶盆嗅了一阵,竟伸出舌头卷了一团锅巴进去。片刻似乎尝出这顿饭口感不对,有焦味,又没有佐饭之菜,停了下来,将盆子向旁边拱了一下,望向林剑澜。 林剑澜见它似乎极为通灵,心中很是喜爱,站起身来大着胆子摸了摸它脖颈道:“我第一次做饭,不知道还要喂你,你先将就一个晚上,明天给你做好吃的,好么?” 那黑驴微微低声嘶叫了一下,偏着头看着林剑澜,眼圈周围本已是一圈白色,此刻更显得它两眼在黑夜中发亮,林剑澜“啊”了一声,拍拍那黑驴的头道:“我说怎么看你如此眼熟,那个画里虬髯汉子牵的那匹是你的祖先吧?”说罢在那黑驴耳边轻轻抓挠了几下,便见它“吐噜噜噜”打了个响鼻,浑身抖了一下,低头又开始用饭。 约过了一柱香时辰,林剑澜方喂完这匹黑驴,将周围打扫干净才向它招了招手,走回超然阁,心中却道:“这白云观真是古怪,有两个怪人,还有一匹怪驴。”一抬眼见端木耳站在门口,仍旧面有悸色道:“可都弄好了么?” 林剑澜拂了拂身上的灰尘,走进屋中,笑道:“弄好了,只是我不知道它要吃饭,剩的一些必然不够,恐怕夜里它还要饿。” 端木耳跟在后面上上下下打量了林剑澜一番,心中却暗道:“这畜生怎么不踢他,对莫聃也甚是服帖,只对我一个人暴躁。” 林剑澜奇道:“仙长为何如此惧怕此驴?” 端木耳一仰身倒在床上叹道:“这驴子可是我命里的克星啊,大概十几年前吧,我苦冲沉渊心法第九重不过,经脉劳损十分厉害,因此收拾了一下便出来散心,不想在一家酒馆中遇到了一个骑驴的道士,衣着倒是十分普通,但是背着一个长条的木箱,我早年是独行大盗,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况且金盆洗手,本来不应妄动邪念,只是一见这木箱,不知为何,手便痒了起来,一心想盗来看个明白。那老道却极为松懈,不知身后跟着一个身怀绝技的大盗要偷他的木箱,唉,可是他骑的那头驴却十分通灵,不管我装成什么样子的人,一见到我便长嘶不已,驮着老道便跑。” 顿了一会儿,端木耳用手耙了耙胡须道:“你还不知道,有些东西,越是拿不着,心里越惦记。本来我只是手上痒,后来屡屡没法下手,心中真真是奇痒难耐,后来见那老道夜宿村店之中,我把心一横,决定不管如何,夜里都要去盗取那腰牌。” 林剑澜道:“得手了吗?” 端木耳捶胸道:“得什么手,害我现如今也变成了老道士。我悄悄将那老道所住之处的房门撬开,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听见里面老道睡得似乎十分香甜,已经打起了呼噜,又觉得似有东西在我耳边喘气,心中十分害怕,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大着胆子捻着了一根火褶子。” 林剑澜见他说的十分惊悚,两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见他脸色十分骇然,道:“哎呀,到现在想起来那天夜里我还后怕,一见亮光,我向右边一看,一只黑呼呼毛茸茸的长脸对着我喷气,我当时便叫了出来,跌坐在地上。”说到此处他又面露尴尬之色道:“我多少年来独来独往,也没怕过什么,却不料被一头驴子吓得大惊失色,刚想站起,却见那驴子盯着我,前蹄举起,朝我胸口重重踏下,我只觉得一阵喀喇的巨响,然后便晕了过去。” 林剑澜“啊”了一声道:“怪不得你这么怕驴子,原来被它欺负过。” 端木耳恼怒道:“什么欺负,我只是不屑于和这畜生一般见识。” 林剑澜道:“那院外的黑驴便是当日的那只么?” 端木耳道:“你真真糊涂了,驴子哪有这么长的寿命,我这里这匹是那个的崽子。” 林剑澜眨了眨眼睛,心中道:“被欺负了还不算,还要继续被人家的后代欺负。”端木耳似乎知他心中所想,一个栗凿打过去道:“我这里这匹生下来便十分不服管,见到我就要尥蹶子,我也没办法。” 林剑澜揉揉头道:“那后来呢?” 端木耳道:“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那老道帮我接了骨,又道我先练至阳之功,现在又转练阴柔之功,心脉早就受损了,我若同意做他的徒弟,他便帮我调理经脉,稳固阴阳。我听他说的有理有据,因为自打练沉渊心法以来,每天都有一段时分手脚麻木,胸口闷痛,功力每高深一层,这时间便延长一些,痛楚也要加剧一些,心中合计了一下,便佯装答应,跟他上了这白云山。因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幸好我自己功力颇深,可以护住自己的心脉,他便一边运功帮我调理,一边又替我金针渡穴,只不过进展十分缓慢,过了一个多月才将我完全调理好,后来就这样了,像你看见的,老道羽化登仙找他的师父去了,我便做了观主。”说到后来,眼中竟然晶莹起来,翻身向里道:“我要睡了,你自己随便找个地方歇息吧,这里屋子多的是。” 第三十七回 东风至 千头万绪慎理 林剑澜心中道:“从他和莫聃相处倒可看出他不是一个冷漠之人,虽然嘴中不肯客气,可是心中感情却十分丰沛,想必他过了那一个月之后,见前一任白云观主对他极好,终被感化,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自己仍坚持住在这荒凉的道观中。” 二人又在这观中住了几日,端木耳又听林剑澜把这几年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心中反而好奇,一有空闲便喃喃自语道:“既是没受内伤,怎么内息会如此古怪?怪啊,真怪。”绝大部分时间端木耳则带着林剑澜山前山后到处寻找疏导内息之时要用到的一些草药,顺带当日便必定会有野味改善伙食,采回来的草药有的洗净晒干,有的则早已熬制给林剑澜提前服下。 这一日林剑澜照样泡了茶叶,端木耳看着茶壶,却没头没脑的呆呆道:“看,茶叶立起来了,想是有客到了。” 林剑澜道:“看茶叶如何能看得出来?”话音刚落便听外面山谷中传来一阵长啸,却是林龙青的声音,林剑澜心中一喜,忙奔出门外,端木耳略微颔首道:“林帮主这内功可是越发精进了,这几年在你们家可没有白待呀。”正说间林龙青已经飞身掠至门口,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人,正是成大夫,片刻也来到门前,笑道:“帮主一时性起,非要我和他比较轻功,我这把老骨头哪是帮主的对手?”说罢抬眼望向端木耳一拜道:“这位便是白云观主吧?久仰大名,只可惜缘吝一面,从未得见尊容,今日方才得尝老朽所愿。” 端木耳见他虽然略微落后于林龙青,但这般年纪却仍是气息稳定,双目炯炯有神,也是一个稽首道:“浮云虚名,何足挂齿?二位快请进。” 林龙青一进这屋子便觉一阵药香扑鼻,心知端木耳对林剑澜的病情十分尽心,道:“仙长还为澜儿熬制草药,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端木耳摆摆手笑道:“山前山后颇多药草,自生自长多年也无人采集,贫道不过略微收集了几样,以助我们速速成功罢了,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况且这几天莫聃不在,林小哥对我照顾的十分周到。” 成大夫讶异道:“怎么仙长还有个徒儿么?” 端木耳道:“我脾气不好,他性子也倔,前几天被我骂跑了,不到十天半个月他是不会回来的。” 林龙青见桌上一壶茶水,回头对林剑澜道:“看来你过的不错,还有茶水可喝,你从哪里弄来的水?” 林剑澜笑道:“青叔忘了我们经过的两个洞,里面水滴不断,我每日只消拿几个盆子接上一会儿,便做什么的都有了!”又到成大夫面前道:“成爷爷,很久不见,我很想念你,帮中的事务想必十分累人,可是还要你特意为了我长途跋涉,一路急急赶来。” 成大夫微笑道:“帮中事务又算什么?给澜儿疏理经脉比什么都重要。”抬头向端木耳道:“不知何时可以开始?” 端木耳正色道:“二位都是饱学之士,对武道医道都是十分精通,其他的倒不用我多讲,只是虽是救人,可是却着实凶险,林帮主内力纯厚,需护住林小哥的心脉之处,却并不是简简单单护住了便行,因我会施功将其体内那股内息一丝丝的引出,少不得在心脉处循行盘旋,林帮主不能让那股内息对林小哥的心脉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林龙青点头道:“我必全力而为。” 端木耳又转头向成大夫道:“林帮主全力荐阁下前来,想必阁下针灸之术世间也是罕有,虽然疏理过程之中你无须耗损内力,却是最费心神的一个,任、督、冲、带四脉所经要穴暂且不论,在我调理阴阳之时还需把握时机导引阴阳跷维四脉的内息,别说是一丝一毫的差错,就是半丝半毫都不能有。同时十二经所经的**位也甚是麻烦,虽然微小,也不是什么致命要穴,但是一一疏理过去过程甚是繁琐。” 成大夫道:“这个自然,我行医多年,绝不会有什么差错。” 端木耳道:“还有一事,便是随着林小哥的体内内息被疏理的越来越顺畅,我和林帮主所耗费的内力便也越来越多,只怕大功告成的时候,我们体内的内力也不剩多少了,随便来个什么人,都可置我们于死地,可惜我那徒儿不在,否则倒可以替我们护法……”说罢又一笑道:“我这也是杞人忧天,这里甚是荒僻,哪里来的什么人?二位,先请到旁边暖阁处养养精神,我和林小哥随后就到。” 林龙青知他说的不错,他和成大夫二人赶路而来,为保万无一失,还是略做歇息为好,便和成大夫起身离开,端木耳拍了拍林剑澜肩膀道:“林小哥,你不要害怕,若是成了,唉,我这说的什么话,怎么是‘若是’,而是今日一定会成功,你这股内息便会消除,从此无碍,而且借此一番调理,你若是有意在江湖中扬名,只要潜心修习内功,不多时便会极有进境。只是中间这调理的过程,非但我们要下极大的力量,你也要受很大的苦楚,将那内息一丝丝的引出之时,恐怕四肢百骸都是剧痛无比,尤其是心脉处,但你却不能随意挣扎,你若是想喊叫,便使劲的叫,只是千万不能动,懂么?” 林剑澜见他说的郑重,心道:“我若不能忍受,便会功亏一篑,负了他们三人苦心救我的一片心意。”点点头道:“我懂,我决不乱动。” 端木耳和他相处几天,心知他其实极为稳重懂事,便道:“一开始必然会很难受,但是慢慢便好了,既然你都了解了,便和我去暖阁中叫你义父和成大夫开始吧。” 暖阁中药香扑鼻,端木耳拿了三只清香放在香炉中点燃,慢慢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道传来,让人闻了便心神清爽,林龙青心知这必是为了清醒三人心智而特意燃点的,窗子下面便是一张矮床,旁边一个长桌,还有两个蒲团和一个矮凳,端木耳将窗子关好,光线正好透着窗子照在床上,林龙青暗叹这端木耳真是心细如发,施功之时恐怕不能让澜儿吹风,因此将窗子关上,透入光线却是为了成大夫针灸之用。 成大夫已经将随身携带的药箱打开,将一卷洁白的麻布在桌上展开,长度却刚刚好,映着日光一片金光,却是百余只金针别在麻布之上。 林龙青已然坐在床头旁边的蒲团上,林剑澜咬了咬牙,躺在床上,闭起了双目,却觉鼻子下面一阵辛香传来,一张眼睛见端木耳拿着一大块老姜道:“咬着吧,这几块老姜放在米袋子里面已无辛烈之气,此时已经十分温润,你可别怪我不给你嚼人参,那东西阳性太烈,反而会送你的小命。”说罢耸耸肩道:“不过我们这破道观也没这昂贵的物事。”林剑澜不禁一笑,端木耳道:“就是这样,无需太过紧张。”又眨眨眼在林剑澜耳边道:“若是疼的恨了就使劲咬这块姜,比咬木头、咬牙齿、咬嘴唇都好过许多。” 端木耳直起身来,将外袍脱掉向外一扔道:“可都好了么?林帮主,你护住小哥的心脉吧!” 林龙青闻言闭上双目,轻轻吐了一口气,方提起右掌,轻轻覆在林剑澜膻中穴之上,林剑澜只觉得一阵暖意,看了看林龙青,见他对自己一笑,略微安心了一些,却不再闭着眼睛,而是凝神观望接下来端木耳和成大夫的动作。 见端木耳神色凝重道:“成大夫,我们先从任脉开始,我会慢慢引导小哥心脉中的内息,你要把握好内息走速施针,最初我会随着内息所经穴位将其念出,到后来恐怕我便连念的力气都没有了,你便要自行感觉才是。成大夫道:“仙长放心,这就开始吧。” 端木耳点了点头,双指骈起,向林剑澜膻中要穴点去,膻中乃是人体上少数几个死穴之一,只是这内息引出却必由此开始,幸亏有林龙青在旁护住心脉,林剑澜见那手指向自己点来,顿觉胸口先是发闷,然后便有一种夹缠不清的疼痛,如同胸口处被千万根针扎进,又如被生生掰开一般。端木耳见他神色痛苦,却不手软,从指尖处一点点将自己内力逼进,林剑澜一下子将口中老姜咬住,只觉如同一把密齿的梳子在疏理着一团乱麻,而这团乱麻便恰恰是自己胸口这团气,慢慢似乎有一缕气息从这乱麻中逃逸出来,同时向上向下逸去,端木耳忙道:“上天突!下鸠尾!” 成大夫迅即左右手齐动,两只两寸有余的金针插入了林剑澜天突、鸠尾两处大穴,端木耳见他下针利落,用针极准,无论是时间上的把握还是位置上俱是丝毫不差,不由心中大为赞许,两手手指同时指在任脉这两处大穴上,却是苦了林剑澜,不但胸口仍自十分疼痛,便是这两处穴位也顿时觉得充塞不堪,疼痛难言,只盼哪里开个口子放了出去,心中略微明白在这主要经络上所经的穴位只怕都要受这一次苦,片刻便觉体内的这股内息与端木耳灌入的内息缠绕良久,方慢慢离开穴位,分别又向上下行去,林剑澜方自松了一口气,却听端木耳急喊道:“上承浆!下中脘!”还来不及咬住那块老姜,一根金针已经插在了嘴唇下方,顿时一阵剧痛,觉得连带着整个头都是一阵阵发麻,却已经顾不得下面那一根金针带来的苦楚了,牙齿和下颚已经不听使唤了,却只能咬紧牙关,以防自己嘴唇振动影响这股内息的导出,此时他已经早早盼着端木耳能快些将他那股负责疏导的内力灌入这两个穴道内,将这两个穴道内挤压冲撞的内息快快排解出去。 半个时辰不到,林剑澜、林龙青和端木耳三人已经是满头大汗,成大夫额上也是紧张的浸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顾不得擦拭,只是为了用针精准,双手却必须始终干燥如初,旁边用来擦手的白布已经被他擦的略微潮湿。端木耳轻呼了一口气道:“任脉已经好了!”林龙青微微睁开双目,面露喜色,看了一下林剑澜点了点头道:“澜儿再加把劲便好了。”林剑澜点了点头,口中的生姜已经被他嚼的烂碎,还有些汁液流进口中,颇觉温凉宜人。端木耳回身又拿了一块塞到他口中道:“仔细些,别把这些都吃了,晚上做菜就没的放了。接着来吧!”虽然语气轻松,但林剑澜却听出二人声音中俱有疲倦之意,想必极为耗费心神内力。 接下来疏理时的疼痛对林剑澜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只是全身不着力的躺在床上,觉得疼痛重时便紧紧咬着生姜,略缓时便轻轻嘘一口气,反而是旁边的三人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多,不知不觉窗外日光西斜,屋内略显黯淡,夕照时分,屋中不开门窗,更为闷热,端木耳低声道:“终于将内息沿八脉导出,只是十二经所经**位十分繁杂,况且每次我都要同时将内息注入十余个穴位,成大夫可要燃灯?”气力已经略有不继,成大夫道:“我对澜儿身上这股内息琢磨半年有余,此刻又施针半日,他身上穴道已然尽在我心中,不是自夸,即便闭着眼睛,我也能下针不误。”却仍是中气十足,端木耳点点头道:“这样甚好,我们便一鼓作气吧。”说罢目中精光一盛,双手运力,覆在林剑澜身体上方,成大夫见他又是一副精力充沛之势,心中也暗叫了一声“好”,便凝视林剑澜周身穴位,左手手指间却夹满了金针,右手则拈了一只在手,只待端木耳运功了。 第三十八回 波澜骤 恨意未已 端木耳见林龙青已是满头大汗,却仍是嘴角微扬,目光中透出坚定之意,便大喝一声,十指如飞,在林剑澜周身上下的十二经所经之处疾点,成大夫手拈金针,快如闪电一般,十数根金针被他右手激射出去,竟是分毫不差。 此时林剑澜体内的内息大多经过疏导,疼痛已经逐渐减轻许多,这许多处穴道同时引导,也不过是有些酸痛麻木,又如此这般重复了七八次,却不像之前内息从八脉导出那般每次都有明显的进境,后面林剑澜几乎已经感觉不出十分明显的变化,却听端木耳长长出了一口气瘫在蒲团之上道:“总算好了!” 林龙青闻言瞬即睁开双眼,高兴道:“这便好了么?” 端木耳疲倦道:“就算是吧。”又回头对成大夫笑道:“今日真是让贫道长了见识,成大夫真真是用针出神入化,多亏你这神医,林小哥今日才得大功告成!我和林帮主内力俱已耗尽,这最后一步还要拜托成大夫。” 成大夫只是将林剑澜身上的金针逐一慢慢捻出,重新别在那条长麻布之上,仔细卷起,回身慢慢踱到端木耳、林龙青二人身边,神情却似笑非笑,道:“仙长的本事也的确很不一般,入观之后武功更上层楼,不但药理医术尽得上一代白云观主的真传,他的那一番慈悲心肠你也接的滴水不漏,若不是你对这孩子看顺了眼肯出手救他,要耗掉你们二人的内力那可十分不易。” 端木耳见他言语古怪,正自愕然,却见成大夫已飞身转到林龙青身后,一掌向他背心处击去,林龙青早已觉得他话中有话,却不料变故突生,只得就势向前俯去,还是被成大夫一掌拍中后心,他内力刚刚用完,根本无力防御招架,顿觉胸口闷痛,嘴里涌上一股甜意,已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成大夫见林龙青已受重伤,便阴声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粒丸药,绕到端木耳面前伸手疾点了几处要穴,道:“道长,得罪了!” 林剑澜躺在床上看到这一变故真是全然不知为了何故,又惊诧又愤怒,直要挣扎起身,却觉得胸口仍是一阵发闷,勉力支起上身道:“成爷爷?你!?你这是何故?” 端木耳面色一惊,却是浑身穴道已经被制住,兀自紧要牙关,扭头乱摆躲避成大夫手中的丸药。 成大夫并不搭理林剑澜,只客客气气道:“道长休要挣扎,我有位朋友与道长有极深的渊源,想请你下山去往东都做客几日,并无恶意,只是道长功力惊人,怕是一会儿功夫在下便会制你不住,只好先委屈一下了,这药丸只是暂时制约你的内力而已,并无毒害,道长还请放心服下。” 端木耳刚想破口大骂,心中却道我张口一骂这厮就会把药丸塞到我嘴里,因此仍是紧闭双唇,脑袋扭来扭去,涨的通红。 林剑澜直视成大夫摇头道:“成爷爷?你不是为着我千里赶来救治的么?你平日对我那么好……青叔和姑姑是你从小看到大的,你怎么会……” 成大夫转头望向林龙青,面露狠色道:“你们不过是棋子而已,若不是你们,我恐怕也无法轻易请得道长下山。便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又如何,我可是烦也烦透了!” 却见林龙青已经强自抬起头来,嘴角一抹血迹,眼神却极为尖锐,眉头却紧紧蹙起,沉声道:“成大夫,我爹爹一直很重用你,我和红枫也是十分敬重于你,你……你为何要害我和红枫反目成仇?”端木耳并不了解匡义帮这几年的恩恩怨怨,只是双目紧盯着那粒药丸,心中却干着急,既无法冲穴,也无法积蓄内力。 林剑澜听了却是一惊,听成大夫“呵呵”干笑了两声道:“果然是帮主啊,从我这一粒制约内力的药丸便能听出端倪。什么重用?什么敬重?做了你爹的手下,你爹死了还要叫你这个娃娃一声‘帮主’,好不容易你离了帮,却还要听红枫这什么都不懂、一门心思就想报仇的女人对我指手画脚!那张不上不下的椅子我坐了几十年,早就坐腻了!” 林龙青道:“你从小看我和红枫长大,心中深知我只对这个妹子从不提防,因此买通了红枫贴身的小鬟,假说是红枫送茶给我,是也不是?曹书剑也是你毒死的吧?你当初如此行事不过是为了搅得帮中大乱,以你资历便可以独掌大权是也不是? 成大夫却不屑的笑了笑道:“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必要隐瞒,当初我的确是存着这个心思,不过曹总管的毒我可不知道是谁下的。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你被冤枉杀了曹书剑,或者我陷害曹书剑下毒害你,结果还不是一样。” 林龙青道:“不错,只是现在红枫已走,我也无心再管帮中之事,就算是将整个匡义帮送于了你,又有何难?你又何必做的这么绝?”说完却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已经是气喘吁吁。 成大夫仰天笑道:“匡义帮?若是当初,我倒还会考虑考虑,而今却已晚了,此刻老朽早已不把这小小的江湖帮派放在眼中了,倘若……算了,跟你们说也没用,你若不死,我却总也定不下心神请道长把这粒药吃了,帮主,这可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啦。”说罢将手高高举起,面露杀机。 林龙青已经挨过他一掌,哪还有力气闪避招架,只是对端木耳千万分愧疚,虽心有不甘,却已经无计可施,惨然一笑道:“端木耳道长,是我们害了你!”却见林剑澜从床上费力翻滚下来,扑在林龙青和成大夫之间,抬头看着上方这张熟悉的脸,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心中明白即便自己好言恳求,成大夫也不会放过他们。 成大夫见林剑澜挡在林龙青面前,脸上一怔,随即笑道:“你何必着急,解决了你青叔,便送你和他团聚!” 林剑澜心中极为哀伤,道:“成爷爷,你方才还说,‘帮中事务又算什么?给澜儿疏理经脉比什么都重要。’难道这都是假的么?” 成大夫哈哈大笑道:“这怎么会是假的,在我心中,给你疏理这经脉的确是件什么也比不了的大事,若不助你,岂能轻易耗掉他们二人功力任我所为?” 此刻林剑澜心中方知之前在帮中成大夫对自己的几分关爱皆是虚情假意,其实他心中恨林龙青和林红枫到了极至,却能隐忍不发,直至今日有了万全的把握才下手,心道:“青叔和道长都是为我疏理经脉才遇到这般险况,也罢,要死还是我先死吧。”忖毕把心一横直视成大夫道:“成爷爷,你要打便先打我吧。” 成大夫怒道:“你以为我不敢么,倒是我可怜你小小年纪,干脆一点,一掌便送你归西吧!”说罢一掌向林剑澜膻中打去,林龙青却无力救助,顿时眼中落下泪来,只见那掌生生拍在林剑澜胸口,“啪”的一声,成大夫却连连被震退几步,似乎十分难受,喉咙蠕动片刻,方见嘴角慢慢沁出一丝血迹,神色望着林剑澜却是震惊之至。 林剑澜此刻也是莫名其妙,方才在床上只是胸口还觉得十分闷痛,刚才挨那一掌却似乎使得自己胸臆间这股气息一并宣泄而出,此刻心中十分清爽,不禁向胸口看了一下,又抬起头来,嘴角竟然微微带笑,道:“幸好道长的是阴阳调和之力,和青叔的内劲并不排斥,澜儿已经好了!”说罢面向成大夫,右掌略微前推,左掌却是抱守膻中,竟是乾元掌的起手势。 成大夫见林龙青面上大喜,见端木耳也是目露赞许之意,心道:“我只道将那股内息导出之后他体内便什么内力都没有了,看他这架势怎么似乎林龙青和这老道体内的内力都跑到了他的身上?这老道搞了什么花样,为何我不知道?”面上却已露出惊疑之色,见林剑澜却已向自己逼来,左掌极其缓慢的向上抬起,右掌则向自己扫来,一点掌风都没有,成大夫却越发疑惧,因这乾元掌内力至高之人出掌并无掌风,只接触了实物才掌劲爆发,力道甚是强大,当日林龙青便是以次名动江湖,却不知什么时候把这绝学传给了林剑澜,此刻他身负二人刚才注入的内力,若打在身上还了得?因此见了这招,心中大骇,想也没想便撞开了门,发足狂奔下山而去。 三人见他仓皇而去,均是松了一口气,林龙青面露喜色,将林剑澜拉过道:“难道你现在体内竟有我们二人的真气么?” 林剑澜却是“噗哧”一笑,端木耳道:“他哪有什么你我二人的真气,你和成大夫都以为我们施功将他体内内息排出便大功告成,其实我们注入小哥体内的内息也残留其内,本来这最后一步便是要人重击胸口,将贫道和林帮主滞留小哥体内的内息借此反弹放出,那个成大夫反而帮了个大忙。多亏小哥机警,否则我们几个当真便要毙命于此了!” 林龙青不住点头,道:“我和成大夫俱都没想过这点,澜儿果然心思转的很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剑澜道:“只是成爷爷精通医理,估计不多久便会想通,到时候必定重来寻找我们,你们一时间也无法恢复内力,这便如何是好?”他心中虽对成大夫所作所为颇为不解,却仍是顾及成大夫当日对他的照顾,无论是真是假,因此嘴上还是叫他成爷爷。 端木耳急忙道:“的确如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快跟我来。”说罢急急走在前面,林剑澜将林龙青掺起,脸色甚是担忧,林龙青微笑道:“不碍事。”说罢同林剑澜慢慢赶上去,却见端木耳又向超然阁走去,走到那香案前舞弄一阵,一阵“喀喇喀喇”的声音响起,香案后面竟然是一截地道,端木耳招手道:“我们快下去,恐怕他不多时便会转来。” 三人沿着地道下去,端木耳又挪动了地道之中的开关,那地道口又复关上,顿时一片漆黑,三人扶墙慢慢走动,没走一、两步便到了头,约莫是个几尺见方的暗室而已,并不十分宽敞。黑暗之中不能视物,顿时对声音便十分敏感,三人刚蹲坐地上,便听上面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走向旁边去了。 端木耳低声道:“必是成大夫去而复返前去那暖阁寻我们了。” 林剑澜便也悄声道:“道长,他可会寻到外面开这地道的开关?”端木耳道:“他找到了也没用了,我是在里面锁住了地道入口,在外面便无法打开了,外面那香案还是普通的香案而已。林帮主,你可好些了么?” 林龙青此刻正盘膝而坐,闭目静养,道:“他这一掌倒还打我不死,现在只盼能快些积聚起内力。” 三人正悄声交谈,却听上面传来一阵细碎烦乱的脚步声,林剑澜急忙“嘘”了一声,端木耳却“呵呵”笑道:“小哥不必担心,这地道挖的极深,上面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声音。” 林龙青歉疚道:“都是我们不好,连累了道长,让成大夫有可乘之机,否则以道长的武功,又岂会守困于小人之手?” 端木耳道:“这倒是真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救了小哥一命,小哥刚才也救了我一命嘛,扯平了。只是看来这成大夫是你们匡义帮中的老人了,怎么会突然翻脸,变友为敌?” 林剑澜对此也是十分关心,道:“为何成爷爷对青叔和姑姑竟然如此愤恨?” 林龙青黑暗中叹了一声,道:“其实他说的恐怕大抵不差,他只说了我父亲和我这两代的帮主,其实我祖父还是帮主的时候他便已经在匡义帮了,只不过那时他才不到二十岁,我祖父便提拔他做了总堂的堂主。” 林剑澜道:“不到二十岁便做了总堂堂主,很了不起啊!” 林龙青道:“后来过了一年,我祖父便去世了,经历了这几十年,即便我和红枫从来没有拿他当下属看待过,他却仍然心中不服。”说罢侧耳听了一会儿上面的动静,又道:“唉,却不知当年他被谁收买,此刻又为谁卖命。” 第三十九回 涛声平 画中佳色丽 上面传来一阵阵桌椅被翻倒之音,成大夫一步走错,以至再回头却找不到三人,必定极为愤怒。 林龙青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且不要说他了,你这孩子,刚才怎么会乾元掌的起手势?” 林剑澜道:“我是看青叔每日晨起练的时候偷学来的,青叔说过,这乾元掌越是经由内力高强之人使用,越是悄无声息没有掌风,只是接触到实物方才会掌劲爆发。刚才成爷爷击了我一掌,我顿时便知道你们在我体内滞留的最后一点点内息都随着他那掌反弹了出去,我自己是一点内力也没有了。道长说刚才还有最后一部本来要劳烦成爷爷,可是他想害我,反而成全了我,看来也不完全知道整个的过程是怎样的,因此便想反正都是死,唬他一唬碰碰运气了。” 端木耳道:“你本来便没有内力,挑这乾元掌来使却是正好。” 林龙青道:“成大夫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况且离成功越近,便也越是惜命。看来我和澜儿反倒做了他的棋子,他其实是为道长而来,不知他为何要劫道长去东都?” 却听端木耳沉默良久,方缓声道:“事已至此,贫道也不该有所隐瞒,或许那成大夫是为了白云观中一件代代相传的物事而来,只是此物关系重大,恕贫道不能多说。” 林龙青“哦”了一声,心道:“既是白云观中的不宣之密,我们也不便多做打听。” 黑暗中三人俱是一片沉默,林龙青和林剑澜心中却都不约而同的想着:“这究竟是一个什么物件,竟要成大夫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匡义帮大权,让自己身份暴露?”却听上面已经略微安静下来,脚步声也是十分安静,不时传来一阵翻找东西、桌椅挪动的声音,想是成大夫已经平静下来,开始静下心来慢慢查找是否有什么机关。 端木耳听了一会儿道:“他在上面也是白费力气,根本什么都找不到,除非真找人挖地三尺。只是他若不走,我们被困在里面也十分难受。刚才一番治疗,体力消耗巨大,实不相瞒,贫道我已然肚饿很久了!”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阵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在证实他的话,三人俱是一阵轻笑。听上面脚步声盘旋良久,好像走出门去,声音越来越小,下面的三个人却都是一样的心思,即便这样,也只怕是成大夫设的圈套,佯装离去,引他们出去,因此还是无法迈出地道一步。 端木耳叹道:“看来我们是怎么也出不去了,早知道刚才应带写吃的喝的进来,林帮主,我和你借此机会正好恢复元气,只是苦了小哥,恐怕挨不住饿。” 林剑澜道:“我不饿,若是你们恢复了功力,便可出去了,还怕成爷爷么?” 二人点了点头,遂不再言语,专心闭目养神,林剑澜慢慢靠在墙上,合上双目,他经历这番波折也是极累,径自便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方又睁开眼睛,只是地下室中黑暗,无法判别时间,却是十分静谧,便轻轻叫了声:“青叔?道长?”听旁边一个温厚的声音答道:“澜儿醒了么?”正是林龙青的声音,林剑澜道:“嗯,不知怎地,竟然睡着了,青叔和道长怎么样了?青叔,你的伤好些了吗?” 林龙青道:“伤没什么大碍,只是内力匮乏,自己调理起来也比较缓慢。道长你呢?” 端木耳道:“唉,实不相瞒,我若是饿了便做什么都不行,打坐老半天也静不下心来,大约才恢复了两成,不知莫聃什么时候回来,若是他回来了,我们便可出去了。” 林龙青想起那少年“哐哐”几掌将两只铁桶上的手印拍平一事,好奇道:“仙长的徒弟武功可也不弱,可是仙长亲授么?脾气却是怪了些。” 端木耳道:“他就是这样……”却听一阵喊声由弱而强慢慢接近,竟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老头!没渴死吧?小爷买了烧鸡回来!” 端木耳喜道:“莫聃回来了我们便可出去了,几个人对付成大夫料还应付得过。”说罢站起身来,慢慢摸索到地道口,却听见莫聃喊道:“老头?怎么了?喂!”声音已经十分焦急,端木耳急忙将开关拨开,从香案后头冒出一个头来道:“徒儿,我在这里!” 三人鱼贯而出,俱是面色苍白,摇摇晃晃,莫聃见状将手中的烧鸡抛到一边,一个箭步跑到面前将端木耳扶住,见后面的二人便是若干天前下山遇到的二人,怒道:“你们两个对我师父怎么了?” 端木耳摆摆手道:“不是他们,他们救了我一命。”林龙青见他说的十分简单,略下因给林剑澜治病才内力耗光一事不提,心中十分感激,知他怕这徒儿因此怪罪于自己和澜儿,便也不再多提。 林剑澜见周围桌椅都甚是缭乱,旁边的幔帐也是被成大夫扯的七零八落,难怪莫聃进得屋来见此情景极为担心,却听端木耳一声怪叫:“莫聃你这小杂毛,怎么把道爷的烧鸡扔了!”莫聃一脚踢去道:“我是小杂毛,你便是老杂毛!枉小爷我这么担心你,你还惦记着那烧鸡!” 虽然嘴上尖刻,却仍是将端木耳扶至椅子上坐下,回身将那只烧鸡捡起,递给端木耳道:“外面还有层油布,奶奶的,不知道你刚才急个什么劲!” 林剑澜不禁一笑,莫聃摸摸头道:“老头武功也算不错,怎么加上你们两个还被人欺负成这副模样。”又回头对端木耳呲牙笑道:“嘿嘿,我平日回来身上若是挂了彩你便阴阳怪气的损我,还道你又多么高强,原来不过如此,被人打的还不是七零八落?” 端木耳脸唰的一下涨红道:“我是着了别人的暗算,若是光明正大的打斗,能打得过道爷我的还不多!”想到此神色一凝道:“还不知成大夫到底下山了没有,白云观中破败的楼阁庙宇极多,只怕此人还未离远,躲在什么地方伺机而动也未可知。” 莫聃急道:“喂喂,我听的糊里糊涂的,到底怎么了?” 林剑澜见他神色倒真是十分急切,便将刚才之事大概说了一番,面有愧色道:“只因我们未曾察觉其用意,以至于今日连累道长。” 莫聃却未如预料的那样发脾气,上上下下对林剑澜打量了一番道:“也是你们机警,否则还真是危险之至,说来说去都是我师父不好。” 端木耳急道:“小兔崽子,怎么怪到我身上?” 莫聃白了一眼道:“谁让你不等我回来,你这个老糊涂蛋!若是那成大夫再稍微聪明一点,我看我回来就得刨三个坑准备埋人了!你们两个,估计也饿了吧,我去做点饭菜,有事喊我。老糊涂,记得把鸡骨头留着啊!”说罢跑出门去。 那只烧鸡这一会儿已经四分五裂,端木耳拎着一只鸡腿道:“小哥,你看他作甚,先来只鸡腿!” 林剑澜方回头,却见那两幅画像中间那幅上蒙着的黑纱已然脱落,画上一个女子面容艳光照人,凝眸而笑,长发委地,左手执着一柄红色拂尘,右手五指向前微摇,栩栩如生。 端木耳见林剑澜看的发呆,嘴中叼着一块鸡肉走过去也回头看道:“看个画像也能看这么出神,我看了十来年了。” 林剑澜道:“这画像画的很用心,尤其是这女子,倒是比旁边那两幅要精细传神许多,只是道长这个清修之所挂一幅女子的画像有些古怪。” 端木耳道:“这倒不是我挂上去的,我初到白云观时这超然阁、香案、挂像便有了,这些年来未曾动过一丝一毫,小哥可试着猜猜这画像画的都是哪个。” 林剑澜微微笑道:“这有何难,若是这黑纱没有落下,恐怕旁边这两个男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美人图现出了真面目,特征又如此明显,我便知道了。我上句话还没说完,清修之所挂一幅美人图虽然古怪,但是这美人若是此观创始人、开国功臣李靖的妻子,祖师的夫人,那便不奇怪了,只是你们平日并不允许平常人瞻仰,要蒙上黑纱以示尊敬。左边那个秀气的执剑年轻公子自然是李卫公,右边那个恐怕便是传说中的虬髯客了!若我猜得不错,这美人图必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所画。” 端木耳笑着点点头道:“你猜的确是不差,不过这红拂像是否他们二人所画我可就不知道了。这只鸡腿给你……”却发现已然只剩了骨头,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中啃的精光,面上一红道:“一会儿莫聃便会做好饭菜,你且稍等。”说罢回到林龙青旁边,也是闭目而坐。 林剑澜见他二人打坐调息,便在这画前走了几步,心中道:“这画中人手执红拂是再明显不过的特征,以前听说书的说过很多次,恐怕天下的女子也都像她一样想要嫁个李卫公这般的英雄人物吧?”说罢仍是细细打量这三幅画像,心中总觉得这画像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来,便晃了晃头走到门边,坐在门槛上吹了一会儿凉风,向外望去,见厨房那边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回头见林龙青和端木耳二人兀自闭目调息,端木耳面色已经红润了许多,只是林龙青挨了一掌,面色仍然十分难看,要想恢复,恐怕不是一日两日,成大夫今日又如此行事,匡义帮这几年大变不断,想到这里林剑澜心中不禁替他暗自担忧。 闷坐了一会儿,忽觉头上一片阴影遮过,原来是莫聃站在面前,一手一个大木盘,里面摆放了层层叠叠的十来盘菜,低头而笑道:“喂,人家说好什么不挡道,你发呆可真会挑地方。”林剑澜急忙跳起站在一旁,见莫聃稳稳当当的端了饭菜进来,片刻便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当真是饭香扑鼻。端木耳摇头叹道:“我算是跟着你们借光了,莫聃可许久没有做过这么多菜了,可惜没有酒……”却见莫聃一个木盘砸过去道:“贪心不足的馋老道!小心撑死你!” 林龙青二人已经知道他们师徒平日便是如此打打闹闹,见怪不怪,只是微微一笑,互相谦让了一下便先后落座,这顿饭却吃的极快,只因他们几人早已饥饿之至,转眼间饭菜便见了底,林剑澜在这里住了几日,颇为习惯,帮着莫聃收拾了剩饭剩菜,照样放在盆中,见莫聃将端木耳吃剩下的鸡骨头俱都扔了进来,道:“好多天没开荤了,我来烧水,你去喂它吧。” 林剑澜点了点头,拿着盆子放到后院,见那黑驴嚼鸡骨头嚼的咔咔作响,不停的摇头晃脑,看来吃的甚是高兴,林剑澜直至这黑驴将一盆剩饭剩菜打扫的一干二净,方抚摸了一下鬃毛,又端着盆子回到厨房,里面已经收拾的极为干净,见莫聃正端了茶向外走去,便急急将盆子放在角落,赶了几步,同他一道走向超然阁。 莫聃瞥了林剑澜一眼道:“可也真怪,这黑大个儿你喂也行,我喂也行,就是不服我师父。” 林剑澜道:“你师父很是怕它,见到了就浑身抖如筛糠。”说罢想起了那日端木耳的狼狈模样,“噗哧”一笑,又道:“也是它见了你师父便举蹄欲踹,两个倒像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一般。” 莫聃闻言大笑,手上的托盘也是一阵乱抖,二人说说笑笑来到超然阁门口,却听里面林龙青道:“唉,实在是凭空给道长添了许多麻烦,今晚我便带澜儿下山,日后若是道长有事,交待一声便是。” 莫聃在门外脸色变了变,回头悄声对林剑澜道:“你这个青叔有点太好面子了,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下山?”说罢进屋放下茶具道:“喂,大叔,可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啊,我师父可是为了你们才变成这样的,若要内力全部恢复,也要花不少功夫,那个什么成大夫若是再来怎么办?你们不是就指望我一个人保护师父吧?况且你受了内伤,内力又没怎么恢复,他又什么武功都不会,还不知道成大夫是不是就躲在附近,你就带着他下山?要我说你们胆子可真够大的。” 第四十回 终有别 临行且轻传秘 端木耳起身端了一杯茶,细细品了一口道:“我徒弟这番话说的还算是像模像样,不枉我一番教导。” 莫聃道:“什么你教的,少臭美,小爷我本来就天资聪颖善解人意。” 端木耳回头望向林龙青道:“林帮主,如何?你我内力恢复尚需时日,你又被那厮打了一掌,还不知他幕后还有什么人,敌暗我明,现在你和小哥下山岂不危险?若是不嫌贫道这里简陋,你和林小哥还是在此将养几日,山前山后有些药草对你的内伤也颇有助益,我们可先借此机会观察观察动静,等你痊愈了再下山不迟。” 林龙青知他师徒二人是一番好心,说的也确是在情在理,心下甚是感激,若再推辞反而太过矫揉造作,便一揖道:“既然如此,我和澜儿便在道长这里叨扰几日。” 莫聃却笑笑捅了捅林剑澜道:“你可算是捡着了,臭老头有不少本事,让他教你几样就够你受用了!” 端木耳佯怒道:“才见到林小哥两面便教从老子这里骗东西,吃里扒外!”脸上却是只绷了一会儿便重又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对林龙青道:“你这义子天资聪慧,我倒是有心想传他一套武功,就是不知道林帮主是否同意。” 林龙青大喜道:“道长肯教授澜儿,是他天大的福分,澜儿,还不快给道长下拜?” 端木耳急忙摇手道:“不可不可,难道让林小哥也绑两个抓髻做道童?贫道有一个徒弟便够受了,再来一个可吃不消!贫道只是与林小哥十分投缘,正好在白云观中这些年琢磨了一套剑法,想教授给他罢了,至于师父所传武功,贫道可不敢私相授受。” 林龙青心下顿时了然,即便端木耳再随意洒脱,也难免有些门户之念,况且还有莫聃这个徒弟传承衣钵,白云观中的武学恐怕也是代代相传,并不授于外人,但端木耳乃不入江湖的世外高人,既肯许诺教授林剑澜一套剑法,已经是极大的恩惠,念及至此,林龙青笑道:“道长所创剑法也是多年心力所化,定然高深莫测,只是怕澜儿短短几日难以领会。” 端木耳道:“我只是怕他不愿意学!林帮主,我们自小在江湖中打滚,这些仇恨杀伐之事自然不放在心上,可不是人人都像我们这样。” 林龙青闻言走到林剑澜面前道:“澜儿,青叔过往一直后悔为何被你所救,连累了你们一家,可是你若没有这番经历,怎知天下河川之大,江湖波澜之壮阔?恐怕你外婆也要把你父母的事情瞒上一辈子。”说罢走到门口,望着天上一弯朗月道:“青叔以前一直太过瞻前顾后,始终下不了决心,结果弄的全帮上下一塌糊涂,兄妹之间也是反目成仇。现在我反而想通了,人生在世,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但即便退也要退的干净利落,也要把眼前这迷局弄的一清二楚再退!” 端木耳颔首道:“林帮主这话说的不错,之前贵帮的事情贫道也听林小哥说了一些,加上今日成大夫之事,总觉得不那么简单。将事情查的清楚明白后再功成身退,才是大丈夫本色!” 林龙青回身正色道:“澜儿,你也不小了,你的亲生父母说到底还要你自己去找,青叔虽是你的义父,但你也总不能依赖青叔一辈子,是么?” 林剑澜心中道:“青叔本是叱咤江湖说一不二的大帮之主,为着姑姑几年离索,可见亲情在他心中十分重要,如果我还处处仰赖青叔,又不知道要给他添多少麻烦,总归还是我能自己行走江湖为好,况且青叔为我耗尽内力,差点被成爷爷暗算,我若是有了本事,也许还能帮青叔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忖毕点了点头道:“青叔不用再说了,澜儿都明白,成爷爷当初便说过,学武之事,只论领悟早晚,而不论耗时多少,澜儿自信还不是愚不可及之人,定当不负这几日光阴,虚心向道长求教。还有……”他停顿了一下望向林龙青道:“成爷爷虽然阴险狡诈,可是当日他对我说的一番话我却一直铭记在心,他对我言道:‘帮主认了你做干儿子,且不管他是不是不想让匡义帮落入外人手中才对你有所托,我们只说你当日既然认了帮主这个义父,就要承担起作儿子的责任来。大丈夫在世言必行行必果,你虽是帮主的救命恩人,可是我们帮主待你也不薄,你拿什么报答你义父?’青叔对我说过,我的亲生父母或许还在人世,可是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们,相比之下,我心中真是觉得青叔比他们还要亲,每每想来,觉得亏欠青叔太多,现在我若再不能学些本领自保,恐怕以后便成了青叔的累赘,更别提报答二字!” 这一番话说完屋内三人俱是一阵沉默,半晌端木耳方轻咳了一声道:“林帮主,唉,贫道真是羡慕你,这义子可真没有白收啊!” 林龙青此刻眼中已是有些莹然,哑着喉咙道:“澜儿真是长大了许多,这样为青叔着想,我心里……真是高兴之至。” 莫聃撇了撇嘴道:“臭老道,羡慕人家作甚?难道我伺候你伺候的不好?天都这么晚了,你们别再唧唧歪歪了,忙活了一天你们不累啊?林兄弟,跟我过来吧,我们休息去。”说罢拉着他便走,却听后面端木耳高喊道:“小杂毛,道爷的洗脚水呢?”莫聃道:“莫要管他,走我们的。”说罢边跑边笑着回头大喊道:“不管你了,谁让你羡慕人家的好义子,总觉得我这个当徒弟的不够好!” 端木耳见他二人跑远,笑着摇头道:“莫聃跟我在山上也甚是寂寞,因此有些时候烦闷了便要下山走上十天半月,林小哥和他年纪相仿,看起来也是很对脾性。林帮主,今晚就要烦你和我共处一室以备不测,你且去里面暖阁那张床上安睡,我在外间,若有动静,你我都能互相照应。” 林龙青心知他是担心自己受伤未愈,却顾及自己的面子才如此讲话,便坦然笑道:“道长客气,今晚还要多劳你照顾。”说罢踱至里间,躺在床上,一掊清辉透过窗子洒了下来,思想起今日之事陡生变故,成大夫突然发难,他身后的主使甚是神秘,当年的帮中大变之谜直至今日也是不曾全部解开,反而仿佛越牵扯范围越大,实在是千头万绪,无法琢磨,只能在此先行调养几日,再回帮另作打算。 他经历甚多江湖风浪,匡义帮虽不是他所创,但在他任帮主其间却是扩充最多的一段时期,常在刀口剑尖搏命,此刻虽随时都有危险,他却并不怎样放在心上,若干谜团也是多想无用,便静下心来合上双目,一会儿呼吸声便慢慢沉重,渐入黑甜。 一夜过去,竟是异常的安稳,林龙青心中思忖一下对端木耳道:“成大夫老谋深算,不到万无一失不会下手,那日其实他已挑了最好的时机,却被澜儿骗过,事后虽可再来,却已经无万全的把握,想必近日也不会再来此处了。” 端木耳颔首道:“不错,估计他已看到莫聃回来,更加不敢贸然行事,也好,你反倒可以趁机安心养伤,我来教授林小哥剑法。”说罢回头对莫聃道:“你去后山采些救治内伤的药草给林帮主用,我教林小哥练功的时候你可不许偷看!” 莫聃做了个鬼脸道:“小爷才不稀罕!”说罢将斧头别在腰间,提了个篮子甩开长腿向后山奔去,噔噔几步便不见了踪影。 几人静养山中自然悠闲无事,只是林龙青对于成大夫之事颇为顾虑,担心匡义帮中现下无人撑起大局,端木耳却是每日嘻嘻哈哈,随意削了一根竹棍教授林剑澜流云剑法,这剑法乃是他在山上这许多年中,每逢寂寞无聊之时坐在山顶仰望浮云变幻流动所创,招式如行云流水,颇为精妙。端木耳原先觉得林剑澜不过是平时观察细致,心思灵动,却不料他对武功招式往往自有见地,一趟剑法教下来,招式却改动了不少,其中交手之时临时变招更是越发灵活多变,心中也是颇为惊叹。 教了几日,林龙青自觉功力恢复如初,便打算带着林剑澜下山,又担心他剑法未曾学全,问道:“道长,不知道澜儿这套剑法可曾学会?”端木耳赞道:“林帮主,你这个义子,照我看,他日的成就恐怕不下于你呀!” 林龙青当日在水榭之中曾扫过一眼平日林剑澜所记武学心得,页数虽少,但里面还颇有一些颇有见地的看法,早已知道澜儿是个极有天赋的人,听端木耳这一夸赞,神色也是极为高兴,道:“还是道长教导有方,若是没有什么其他指教,我打算便带他下山了。” 端木耳知他心中一直疑虑前几日观中之事,再加上帮中有事,也是无心在此久留,点头道:“既然如此,贫道便不再多做挽留。不知道林帮主打算让林小哥修行什么内功法门,他经络整理一通,是副极好的内功架子,现在可算是白纸一张,加上天资聪颖,任他修行什么都是一蹴而就。” 林龙青沉吟道:“实不相瞒,我心中也是无法定夺,他的经脉可阴可阳,单练一路十分可惜。” 端木耳呵呵笑道:“林帮主这话说的,是明摆着看上了老朽这一身阴阳调和之功吧?我本也有意传他,只是当时我练的时候不得其门而入,幸好遇到我师父方才得以有所成就。林小哥现在练来无需先练一门再散功练另外一门,掌握好脉理阴阳,同时修习即可,不过这样难度便十分之大,进境颇为不易,但若得练成,恐怕你我日后便都不是他的对手了。”说罢捻须大笑。 林龙青见他点破自己的心意,又如此爽快的应承,心中一松,道:“道长也说过他资质不凡,虽然同时修行颇有难度,相信澜儿他自己会慢慢领悟其中要领。” 端木耳望着莫聃与林剑澜道:“人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我自受了莫聃为徒,他连个头疼脑热都极少有,经脉又是天然的适合修行阳刚之劲,他也懒,我也不愿意自己给他冒险,因此现下便只能修炼这一路内功,若是日后他自己忽然发起奋来,恐怕也要走我的老路先散功了,不过我这劣徒极为懒惰,等他自己发奋恐怕要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 莫聃面上一红,道:“没病没灾的谁受那份罪啊!” 端木耳道:“林小哥若不疏理几年之内便有性命之危,不得已给他疏通经脉,反而因祸得福,你这小懒虫,平日便不肯努力,日后恐怕打不过林小哥啦。” 莫聃喜笑颜开道:“谁要和他打,你们不知道吧,我认了他做弟弟,若是有人欺负我,他自然便替我出头。” 林龙青心念林剑澜自被劫离故乡,甚少结识同龄之人,连个玩伴也没有,殷殷恐怕对他也甚是冷漠,见他和莫聃交好,自是替他高兴,又听端木耳道:“只是火炀经乃我三十岁之前所练功法,对比起沉渊心法要粗浅不少,若是二者同时修习恐怕威力要大打折扣。” 林龙青心念一动,回头道:“道长,我倒不敢说乾元劲如何如何,不知道比起火炀经怎样?” 端木耳喜道:“那日为林小哥疏理经脉之时我已略做试探,护住他膻中的内力远胜过火炀经,如此甚好!可惜林小哥要同你一道下山,否则贫道要多留他一些时日教授。” 林龙青心中颇觉遗憾,想了一想道:“澜儿,要不我自己先回匡义帮处理事务,你在此多留几日向道长讨教。”莫聃也是极为期盼的盯着林剑澜,却听他摇头道:“不了,青叔,道长将其中关窍指点一下,我自己慢慢领会便好。青叔回帮中处理大事,我也想自己回一趟辽东,当日曾委托成爷爷照看外婆,我这几日心中十分担心,不知他是否会对我外婆不利……” 第四十一回 如此心牵肠挂 再分离马倦路迷 (道歉:昨天我迷糊了,把上一章的内容重新传了一遍,对不起!t_t) 林龙青此刻方知自那日以来林剑澜心中一直担心王婆安危,却因自己在此疗伤面上丝毫未透露出半丝焦虑担忧之色,心中感慨,向端木耳道:“既然如此,还要烦劳道长交待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若是道长一直在观中清修,他有什么不明之处自行上山讨教便是。” 端木耳叹道:“也只好如此,成大夫行事阴狠,若是向林小哥外婆动手也……”却被莫聃一脚踢去,白了一眼道:“老笨蛋,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弟弟在这里担心难过来来不及,你不好言安慰倒也罢了,还要笨嘴笨舌的乱说!” 端木耳见林剑澜面上担忧之色更重,摸摸头道:“这个……这次徒弟说的没错,既然这样了也不能在我这里太多耽搁,其实这也没有什么诀窍,你们都不是外人,我就简单说一下,林小哥,阴阳两种功法同时修炼,最紧要的便是阴、阳维脉和阴、阳跷脉中内力的循行,行走内息之时切记要依据内力属性行走经脉,在阴阳交汇之处完全融合调理之后才可再运气行走,两种功法需要平衡修习,万不可一种多过另一种过多,这都是我师父教授于我,我自己却也没有这样练过,剩下的便要你自己领悟,若有难处,可随时上山找我。” 林剑澜点了点头道:“多谢道长指点!” 端木耳走进内室,哗里哗啦翻了一阵,方又走了出来,将一本书交到林剑澜手上道:“这便是沉渊心法了,不算是白云观中的功夫,你义父自然也会教你乾元劲,若是嫌难,你单挑一种来练亦可,以你现在的经脉进境必定十分迅速,都随你自己定夺。唉,你们要走便快走吧,要不我便舍不得你了,非要留下你做我的二弟子不可。”说罢摆了摆手,一扭头走了进去。 莫聃道:“弟弟,其实师父他这几日和你相处十分喜欢你,他就这样的脾气,不要在意,现在你们都是有事在身,快些走吧。” 二人向里张望了一下,心知恐怕端木耳不会再出来送别,方往里拜了一拜,林剑澜又对莫聃挥了挥手,方依依不舍的和林龙青下山而去。 再次下山,山风仍扫旧时路,二人心境却大不相同,当日上山之时林龙青一心便是要将澜儿治好,而今心愿达成,这喜悦却立刻被成大夫的反叛所掩盖,心中不解、困惑、愤恨和对林红枫的惦念不断翻涌。 林剑澜也是担心外婆,眉头紧皱,默默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便这样到了山下,方惊觉林龙青便要回杭州重新担起匡义帮事务,而自己却意欲回辽东探望外婆,眼看分别在即了。看两匹马仍然栓在入口旁边的树上,旁边胡乱堆了一些干草,想必莫聃每天都来照料这马儿。 林龙青慢慢将缰绳解开,交了一根给林剑澜,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澜儿,乾元劲的内息循行方式我在路上便给你细细讲解过,想必也不用我再多说,青叔知你回去探亲心切,你不必同我一起回杭州总堂,况且你也已经长大了许多,这几日看你处事也是十分沉稳,一个人行走江湖我也不会太过担心,只是你初练内功,还要记住凡事量力而行,不必争强出头,以免给自己惹来祸事。” 林剑澜抬头道:“青叔不和我一起回三原县歇息一下再走吗?” 林龙青摇头道:“现在时辰尚早,我很是担心帮中,因此要马上动身,不再去三原多做停留了。”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两和银票交到林剑澜手上,“你回到我们原先住宿的那家客栈,那房间我还定着,里面有一些你父亲留下来的书籍,若是要回北地,千万雇个马匹车辆,莫要苦了自己……”林剑澜见他谆谆嘱咐,无微不至,擦了擦眼中泪水道:“青叔放心,澜儿会照顾自己,若是外婆无事,我便回杭州去找青叔。” 林龙青拍了拍林剑澜肩膀道:“澜儿,快走吧,从这里到三原城,恐怕也要到傍晚了,走吧。” 林剑澜点了点头,默默翻身上马,回头望去,林龙青仍是满脸担忧之色道:“澜儿切记练武不可心浮气燥,贪求速成,你只一个人,青叔和道长都不在你身边,若是走火入魔铸成大错,便没人相救。” 林剑澜道:“嗯,澜儿谨记在心,青叔,我这便走了。” 林龙青挥了挥手,见林剑澜双腿一夹,那马慢慢向前走去,忽然想起了一事,又喊道:“澜儿,若是你外婆不在老家,千万回杭州找我,我同你一起打探!”林龙青远远见林剑澜点了点头,复又策马远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才跃至马上,“驾”了一声,便向东南方疾奔而去。 从三原到这白云观之路林剑澜只走过一次,此刻却有些记不清了,四下望去,也无什么人可以询问,只知三原城应该是向北走,策马缓行了半晌,仍是望不见城墙的踪影,转到了日落时分,方才远远的看见了一个小村镇,心知恐怕是走错了路,但天色渐黑,恐怕再走下去更不知会走到哪儿去,胯下这匹马走到这般时辰也甚是疲惫,想了想便向那村镇奔去。 下得马来,四处巡视了一番,见这村镇中家家已然关门闭户,只在一条土路的尽头处似乎有灯光闪烁,当下牵马慢慢行至那灯光前面,那门前高挂的小小灯笼上居然写着“客栈”二字。说是客栈,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门用几根竹筒草草绑成,里面的房屋却一片漆黑。 林剑澜敲门高声喊道:“有人么?”透过竹门,只见屋里的灯光应声而明,里面一人道:“来了来了!”脚步声“踢踢踏踏”的越来越近,那房门吱呀一声,闪出一个人来,一路小跑开了竹门道:“客官里面请!” 林剑澜牵马而进,道:“还有上房么?”那小二道:“我们这里是个小村落,客栈也就我们这一家而已,小本生意,什么上房不上房?就是三间屋子,两间做生意,一间我们自己住。今天您来得不巧,那两间都住上人啦!” 林剑澜见问他一句,他倒有十句罗嗦出来,不觉心中发笑,佯怒道:“将我迎了进来,又说没有房间,若没房间你便早说,我好去投宿别家!”说罢牵了马要出门,那小二急忙拦住道:“客官别急,这村子前后十里都再没别的村落,您到哪里投宿?再说小的也就是图个嘴快,生意送上门,我们还不接么?我马上让我家里的收拾收拾,您在我们屋将就一晚如何?”说罢已是将林剑澜的马牵了去。 林剑澜此时倒被他这罗哩罗嗦的一番话逗得哑然失笑,客客气气道:“既如此,我就在这里安歇一晚,价钱决不会亏待了你。”那小二点头哈腰的进到房间里面,吆喝了一阵子,里面“蹊蹊唆唆”的收拾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媳妇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那小二跟在后面道:“客官,您里面请!” 林剑澜见状道:“我占了你们的房子,你们二人今晚又睡在何处?”那小二道:“我媳妇娘家就在附近,回去将就一晚也就是了,小的在厨房打个地铺,客官有什么吩咐也好照应不是?”说罢在那小媳妇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媳妇方扭扭捏捏的走出院门。 林剑澜迈步入屋,见屋内是农家寻常摆设,几个红木柜子上面的喜字还没揭掉,显然是刚成亲了不久,地面收拾得颇为干净,依稀看得见扫帚的划痕,那小二从屋外端来了一盆子热水,放到水盆架子上道:“客官先洗洗脸,解解乏。”林剑澜略微擦了擦脸,道:“小二哥,这里是什么所在?距离三原县城有多远?”小二道:“这里是南大洼,在三原县的南边,距离三原县城倒也不十分远。” 林剑澜心中纳罕道:“听这小二哥所言,我走的路原是不错,定是自己初次自己行走,心神不定,骑马的速度也并不十分快,因此转悠了几个时辰,还未行到三原县城。只是怎么也不记得来时有看到这么个小村镇,想必当时和青叔二人匆忙赶路前行,不顾得四下观望。”想了一想,又问道:“小二哥,几天以前,可有一个老人家经过这里?”那小二一笑,道:“小公子这么问,小的可不清楚,爷怎么也得把长相对小的说说呀!”林剑澜便将成大夫的相貌、打扮大概描述了一番,那小二摇头决然道:“不曾见过!我们这村镇极小,若有个过路人,说句不过分的话,全村的人都会知道,这人从未到过这里!” 林剑澜面露奇色,心道:“按说这里也算是去往三原城的必经之路,那日成大夫匆忙下山之时已是傍晚,他竟然连宿头都错过,连夜赶路,不知要去往何处?”小二见他目露疑色,道:“不瞒客官您说,我这双认人的眼睛可是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咧,决无看错的道理。您说的那位老爷子可是真没来过。” 林剑澜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向外望了望,天色已经近乎全黑,只在西山那边殷殷泛着半天的霞光,回头道:“小二哥,从这里再向北走大概多久才能到城里?” 那小二道:“不远啦,骑马快走的话两个时辰便到了。唉?小爷怎么收拾起东西来了?” 林剑澜自成大夫反脸成仇以来极为惦念他外婆,归心似箭,听小二说距离县城并不太远,一心便想重新上路,赶到城里的客栈收拾一晚,第二天便可雇个马匹车辆回辽东一趟,总比在这里耽搁一晚好。刚跨出门外,却听见天上一阵闷雷,大雨骤然而至。那小二道:“客官您看这天,就是有什么急事,也不能今天晚上行路了,您且歇着,明儿一早我保管什么都收拾好了让您上路!” 林剑澜心下叹道:“也是天公阻拦,只好在这里住上一晚再做打算。”说罢低头进屋。那小二见他闷闷不乐的进了屋,也不敢上前多说,悄悄将房门掩好,自行走开。 林剑澜却如何能入睡,心中反复惦记外婆安危,生怕自己的担心变成事实,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阵子方迷迷糊糊的睡去,朦胧间却听见院子外面有轻轻的扣门声,有人轻声走了几步将院门打开,“嘁嘁喳喳”的交谈起来,一男声道:“怎么现在才来?”一女声道:“要等里面那几人睡熟了才行,我看差不多了,要动手就趁现在!”另一人道:“那后住进来的少年看样子什么都不懂,看打扮还算有钱,我们悄声些,将这几个客人迷倒,做了那少年和小白脸,那女娃儿甚是貌美,倒可以买上一笔。” 那女声嗔道:“哼!我就知道你惦记着呢!你可给我放明白点!”那男声陪着笑道:“好娘子,他哪有你……”接着便是一阵调笑声,越来越低,听声音,那男声却是刚才的小二,林剑澜头一次自己行走江湖便遇到这种事情,心中大怒,道:“原来这竟是一家黑店,碰到我算是你们倒霉,正好拿你们练练流云剑法!”虽然心中恼怒,但又怕真的伤了他二人性命,因此并未拿起林龙青留给他的宝剑,四处寻觅了一下,发现屋角放着一根木棍,当下拿在手中,也不言语,屏住呼吸,悄声走至门前。 那夫妻二人又低声合计了一番,一同向另一间房子走去,想是决定先对那边的两个人下手。 林剑澜将门悄悄推开一条细缝,向外望去,见月色下二人走至对面屋子门前,捅破窗纸,用一根细竹管对里面吹了半晌,那小二方从怀里抽出一个小刀,慢慢沿着门缝塞了进去,向上将里面的门闩挑开,将门推开,二人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 第四十二回 风雷雨骤 娇容名花 似有相识 林剑澜怕二人马上下毒手危及对面那屋里的客人,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里面“哎唷”“唉呀”两声惨叫,两人被飞踢出门,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方才停住。 林剑澜此时真是出乎意料的惊诧,也顾不得隐藏身形,呆呆立在自己房门口,定睛往对面一看,却见一个年轻女子,乌黑的长发散乱披肩,身上随意披着件黄衫,里面却是一身水红色的褂子,身姿曼妙修长,盈盈倚门而立,手中还握着一把长剑,露出了一截粉臂,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是晶莹圆润,雪藕一般。 那女子抬头一见林剑澜看着自己发呆,眼中波光流动,嘴角微微翘起,露齿一笑,却显得艳丽中透着一股俏皮,道:“小兄弟,你倒狡猾,躲在门后看热闹么?” 话音出口,也是如银铃一般,脆生生的,但听在耳中,却觉得软软的,十分入耳,林剑澜听她一问,脸刷的一下便红了起来,讷讷道:“这位姑娘,我是在屋内听到这二人心怀恶意,因此在门后暗自提防,刚才本想出去教训一下他们,没想到姑娘身手这般出众,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说到后来他脸色却已经恢复如常,不那么尴尬,话语也连贯许多。 那女子见他神色郑重,说的十分诚恳,“噗哧”掩嘴一笑,却是十分娇媚,道:“你才多大年纪,我看你不过才十五、六岁吧,怎么也学那些江湖子弟,见了人面,装大人般的叫人家‘姑娘’‘姑娘’的?” 林剑澜自到江南,不过是接触过殷殷一个女孩儿,对他也是冷冰冰的,在帮中一年,未说过几句话,现在听到这女子对他打趣,顿时失了主意,不知该如何答对。 那女子见他又红了脸,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若是我没有武功,你就拿着这根棒子救我么?” 林剑澜听她发问,回道:“我屋内有剑,怕伤了他二人性命,因此便找了根棍子。” 那女子愣了一下,嘴中低低嘟囔道:“你倒心善。”手上却不闲着,拿着绳索将那夫妻二人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方用手臂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道:“你叫什么名字?现下你这个年纪的各个门派的子弟我都比较熟悉,怎么没见过你?” 林剑澜摇摇头道:“这位姑……我不是哪个门派的,只是出来试试自己行走江湖而已。那个……若是我不能叫你姑娘,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那女子见他抬头相询,眼神十分认真,不禁打趣他道:“看你必定是比我年纪小,便叫我姐姐吧!” 林剑澜“哦”了一声,点点头,正色道:“小弟姓林名剑澜,敢问姐姐芳名。” 那女子见他将打趣之话当真,面上竟有些讶异,瞬即对林剑澜笑道:“呀,你还当真了!既然如此,也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姐姐啊,我叫陆蔓,啊,对了,你跟我过来!”说罢拉着林剑澜的手急急向旁边屋子奔去,行到门前“啪啪”的拍起门来喊道:“二师兄!二师兄!”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步出一个人来,陆蔓见了道:“二师兄,快出来!你可真能睡,外面这么大动静都没听见!”那人正是陆蔓的师兄白宗平,酣睡之中被人吵醒,正自呵欠连天,突然见到陆蔓衣衫不整,牵着一个少年的手,顿时张开眼睛,心中醋意大生,不快之至,却只青着一张俊脸,懒洋洋道:“小师妹,什么事情啊?这小孩子又是谁?” 陆蔓笑道:“什么小孩子,人家可不小了,我认了他做弟弟,若不是他你小师妹我被人卖了你可都还不知道,看你回去怎么和我娘交待!”说罢回头对林剑澜道:“这是我二师兄,姓白名宗平。” 林剑澜一只手仍被陆蔓拉着,无法抱拳,只好对白宗平笑道:“白少侠好,小弟有礼了。” 白宗平此刻方完全清醒过来,见林剑澜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知自己刚才吃的哪门子飞醋,顿时一笑,又对陆蔓关切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陆蔓才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白宗平轻笑道:“这两个人岂是师妹的对手?师妹就让我这小心肝为你跳了出来才好。”又恨声道:“这又有什么用,比不得大师兄人前威风。” 林剑澜见他语气和面色都是极为轻佻,心中知他和陆蔓关系非同寻常,陆蔓虽不在意,他倒有些尴尬,因此将手腕慢慢挣了出来,陆蔓低头瞥了一眼,知这少年心中别有他想,也不勉强,将手轻轻放开,对二人道:“反正也睡不安稳了,我那屋里还煮着茶,一起去聊会儿吧。”却拖着步子不肯快走,故意落后,同白宗平柔声道:“二师兄,我知道这次娘亲派大师兄去太湖,你心中不快,可也不能少了礼数啊。”白宗平道:“哼,师娘特意的偏心,论武功我难道比不上大师兄?”陆蔓却笑中含嗔道:“二师兄再这样说,妹子我岂不是大大的有罪?是我央求娘让你陪我去洛阳,早知道……”那白宗平急道:“好师妹,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就让那块傻木头自个儿去太湖好了,只要你陪着我,我……”陆蔓却“嘻嘻”一笑道:“那二师兄还不快进屋!”说罢,一拧身飘进屋内。 林剑澜在前面,二人说话声音又不曾刻意遮掩,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心道:“原来他们师兄妹三人,大师兄被派往了太湖,自那日御寇司前来总堂挑衅,江湖中各门派便定了通联互助之约,原是要等蜀山云道长下山主持联合太湖义军,叫御寇司不敢轻犯江湖中人,没想到他们现在便要齐聚太湖,行动当真是十分迅速。这白宗平心中虽十分妒忌大师兄有此露脸的良机,却被这位姐姐说的服服帖帖,倒像是心甘情愿一般。” 进得屋来,果然闻到一阵扑鼻的茶香,陆蔓将茶杯端至林剑澜面前笑道:“弟弟,你尝尝,这可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茶叶。” 林剑澜见茶气氤氲中陆蔓容颜如雾里花开,水气中双眼更是漆黑如夜,盯着自己,急忙垂下头去,将那茶杯接了过来,闻了一下,又轻轻抿了一口,方抬起头来,对上陆蔓的眼光对着自己笑问道:“如何?” 林剑澜又尝了一口道:“蔓姐姐,这个茶和我以前喝过的都不同,以前的茶叶都是苦涩中带着清香,这个却尝不到什么苦涩的滋味,反倒有一种甜甜的花香气。” 陆蔓歪着头道:“蔓姐姐,这个称呼很好听啊。你说的不错,这是我们家那边特产的茶叶,名字叫做乌龙茶,只是我这个还不同,在里面多加了兰花和桂花,我叫它兰桂茶。” 林剑澜又品了一口,端的是甜香沁人心脾,精神不由一振,他本就无心安睡,此刻外面雷声滚滚,大雨瓢泼,又喝了这好茶,烛光照耀之下,一双眼睛更是亮闪闪的透着精神,陆蔓支颐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方缓声道:“这荒村野店的,弟弟为何到了这里?” 林剑澜本想说从白云观下来迷了路,话到嘴边却改口道:“我本在三原城里面一家客栈定了房间,然后便出来到处闲逛,不知怎么的逛出了城,只依稀记得回三原是向北走,却走到了这里。” 陆蔓微微笑了一下,从长发中抽出一根簪子,随意的拨着蜡烛芯,再不言语,几个闪雷下来,映照的她的面孔雪一般白,白宗平踱了几步,却有些沉不住气道:“这位兄弟,我们萍水相逢,我师妹说的什么姐姐弟弟的那可都是开玩笑,你不要当真,若是有人向你问起有没有见过我们,你可不能实说,否则我们全派都要和你过不去。” 林剑澜正要答话,却见陆蔓胡乱戳了几下蜡烛滴下的烛泪道:“唉,二师兄,你何必这么性急,吓坏了他,我弟弟看起来是个老实人,定不会跟人说起,对么?”说罢抬眼向林剑澜望去,嘴角微扬,虽是相询,神态却颇为自信。 林剑澜怔了一下,问道:“蔓姐姐可是遇到仇家了吗?” 陆蔓笑道:“或许算的上是仇家,只是不是遇到,是我们自己惹上的。” 白宗平忙道:“师妹不要和他说,还不知道他什么底细,若是把我们卖了岂不是糟?要我说还是……” 陆蔓面露愠色道:“二师兄还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动手,弟弟刚才舍弃长剑不用而用木棍,可见是个心善之人,你怎么又忘记扬州齐云楼那番遭遇了?” 那白宗平被一顿训斥,却不敢怎样还嘴,只是面露不悦之色闷声嘟囔了几句便闷座一边,林剑澜忙道:“白大哥也是为了蔓姐姐着想,说的也不无道理。”他却不知白宗平心肠并不十分和善,若不是陆蔓阻拦,已起了灭口的心思。他抬头见外面漆黑一片,听声音却仍是大雨倾天,隐约听到那夫妻二人雨中祈求哀嚎,站起身来道:“蔓姐姐,白大哥,我们在此相遇也是有缘,不管怎么说,若是有人问起我不会透露在此见过二位,这样可行吗?” 陆蔓笑着道:“我从未疑过弟弟,既然如此,明日还要赶路,我们且出去看看那夫妻二人怎样了,然后便各自休息吧。”三人走出房去,见那二人在天井中饱受雨淋,虽然此时是盛夏天气,但是被这大雨浇头,也是瑟瑟发抖,互相靠在一起,林剑澜站在屋檐下凛声道:“你二人栽在我们的手里,还有什么话说?这黑店也不知害了多少路人,今日少不得要你们偿命!”那小二点头如捣蒜道:“爷爷千万饶命!我们夫妻二人在此经营不久,谁知这村庄中的土地被什么达官贵人圈去,人都七七八八的逃光了,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因此今天才横下心要做一笔,没想到第一次就遇到您老人家了,我们可是一条命也没害过啊!”说罢竟又抱住陆蔓的腿道:“菩萨奶奶,您发发慈悲,饶了我们两条贱命,我们往后供着您的像,日夜烧香……” 陆蔓见他罗嗦劲儿上来口不择言,不禁“噗哧”一乐道:“弟弟,我看他们倒不敢不说实话,就放过他们吧。”林剑澜皱眉道:“难道平民人家的田地便随他们强占么?”那小二忙道:“小的万万不敢撒谎,他们自然不是强占,说是用银子买的,可是几十亩地只丢给老百姓几钱银子,不是和强占一个样儿?” 林剑澜道:“那难道不能不卖?”那小二笑道:“我的爷,您怕不是本地人吧?不卖?那就更糟,给你扣个什么罪名,叫你一夜间就家破人亡。” 林剑澜摇头叹道:“既然如此,我且信了你们。”陆蔓问那店小二道:“你叫什么名字?”店小二忙道:“小的贱名叫于四狗。”陆蔓又是一乐,从腰间掏出几锭银子道:“好怪的名字,这些银子你们收下。”脸色又一寒道:“往后过正经日子,不可再盘算着害人,要被我知道,没你们好看!”说罢,将这二人的绳索解开。 那二人接过银两,千恩万谢道:“女菩萨,害人是万万不敢了,那迷香还是我们求了好多人花了钱买来的,头一次用已经要把我们二人吓破了胆,若是再遇到女菩萨这样看起来娇滴滴的却深藏不露的高人,万一心肠没有你们慈悲,我们两口子的命不是白饶了?” 陆蔓摆摆手道:“你可别在罗嗦了,听得我头疼,我还要叮嘱你,若是有人问你是不是见了我们三个,你可不能说见过,否则可就不是淋雨这么简单了,下去吧!” 二人躬着身子又赌咒发誓了一番,方走出门去,陆蔓回身道:“师兄回屋歇息吧,我送弟弟过去。”说罢便向对面林剑澜房间走去,见屋中果然如林剑澜所言,那把没派上用场的长剑就放在桌上,从剑鞘看倒像是把名器。 第四十三回 思道不明 乱丝难剪 春风绿意 林剑澜却觉得深夜颇有不便,因此只在门口站立,那陆蔓在里面来来回回溜达了一圈,方走出来道:“弟弟,可否容姐姐再多问一句,你到了三原以后做何打算?” 林剑澜想了一下道:“实不相瞒,我自幼父母双亡,叔叔将我养大,对我十分宠爱,这次便是让我出来自己游历一番,叔叔的妹子,就是我姑姑,练武的时候不小心把身体弄的不太好,听闻辽东的人参是补身上品,我就是打算去那边采置些回来。” 陆蔓点点头道:“你倒是很孝顺的孩子,不像我,只会惹祸。”却出神了一会儿,方步出屋去,道:“弟弟好好歇息吧,有缘我们还会再遇。”说罢翩然而去,林剑澜依着门口看那一抹嫩黄颜色消失在对面屋中,方回转屋中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耳边一声鸡鸣,睁开眼睛觉得屋外一阵阳光刺眼,却已是清晨十分了。林剑澜揉揉双眼,起身推开房门,见那小二在院中忙碌,看他推门出来,急忙迎上来,道:“小爷醒了?”却见他并不答话,向对门望去,陪笑道:“那位女菩萨和她师兄已经早早离开了,临走时还嘱咐了小的要好好答对小爷呢,早饭已经做好了,我这就给小爷端到屋里去。” 林剑澜却没料到陆蔓不等早晨相辞便匆匆离去,心中顿时觉得有些怅然,仿佛那甜香还在鼻尖萦绕,闷闷回到自己屋中,将包裹长剑拿起向屋外走去,那小二已经将饭菜端了进来,见他要走,心中纳闷,却不敢多问,急忙把马牵了出来,林剑澜默默接过缰绳,道:“去三原由此直向北便行了吗?”见小二点了点头,便翻身而上,“驾”了一声,飞驰而去。 策马奔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林剑澜已经能遥遥望见三原城门,走到城门前,却见城门处官兵密布,盘查甚严,门前挤着若干百姓,心中十分古怪,慢慢挤到城门前,见两个兵丁迎了上来,正要搜身,却听后面有官军头目道:“这么多人,你们俩有点脑子行不行?偷东西的是一男一女,这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嘛!”那二人急忙返身走回,又去搜检旁人,林剑澜急忙走到那头目面前道:“这位官爷,出了什么事情了?”那头目甚是不耐烦,挥手道:“去去去,谁有空理你这毛孩子?” 林剑澜急忙掏出几钱碎银,塞在那官军手中,那官军颠了颠方换了一副面孔道:“你知道东都御寇司吧?唉,说了你也不懂,我们这种人给人家守门都不配!里面那可是高手如云哪,可就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动东都御寇司的东西!” 林剑澜忙道:“官爷,一群动武的人能有什么值钱玩意儿?哪会有人惹祸上身?” 那官军“嘘”了一声,轻轻道:“那东西是东都御寇司要进献给圣上的,是个养了几百年的金冠褶纹蚌,听说可奇了,那玩意儿贝壳上有个佛像,会发佛光,里面还养着一颗珍珠呢!” 林剑澜惊道:“这么宝贝的东西,寻常人家也养不起啊!” 那官军面露不屑之色道:“皇宫里什么宝贝东西没有?据说这蚌献给圣上,是要吃里面的肉,可以驻颜,要是把那珠子磨了粉吃,不但可医百病,容貌都要美上好几倍啊。” 林剑澜道:“那东都御寇司也应该是防守森严,怎么被人偷了去?” 那官军道:“要送到了东都御寇司里面还有什么话说?这金冠褶纹蚌是在护送的路上丢的,现在押送的那两个老头也说不清是怎么丢的,我们就更不清楚啦,上面让我们搜查一男一女,听说那女的长的还相当不错哪。” 林剑澜陪笑道:“多亏官爷,我算是长了见识,不耽误您办差了!”那官军摆摆手不再看他,转过头去又对其他兵丁吆五喝六,林剑澜方牵着马挤进城中,找那客栈倒并未费许多功夫,收拾了一下便拿着林龙青给他的钱去购置了一辆车马,将客栈中林龙青留下的书籍全部搬到车上,便扬鞭向东门奔去,心中却犯起了嘀咕,听那官军的话,联想那日白宗平的言论,那金冠褶纹蚌十有**是他们二人盗取的了,却不知他们二人为何偷这东西,按说东都御寇司高手如云,不该让他们二人轻易得手,也不知押送的人是哪个。 经那次杭州总堂外的混战,林剑澜对东都御寇司的人没有什么好感,因此虽一路为陆蔓二人担忧,心中却还是颇为畅快,到了东门,仍是一阵盘查,兵丁见他是个普通赶车少年,又将车厢里面的书堆随便翻了翻,便放行而过。 三原东门原就直通官道,沿路行去,仍有稀稀拉拉的官军漫不经心的盘查,林剑澜心道:“这些官军不怎么买御寇司的帐,反正东西丢了怪罪也只会怪在他们头上,即便真的搜到了,献给圣上却仍是他们的功劳,因此并不十分上心搜索。” 一路之上白天赶路晚上练功休息,十余日后终于并到了河东官道之上,人来人往也逐渐多了起来,因怕赶路错过宿头,林剑澜每遇到村镇便买些干粮肉干之类堆在车中,若干天来竟有一多半时间要在树林之中过夜,接连在路上行了几日几夜,终于看见远处一座城池,上面大书“晋州”二字,林剑澜这几日也甚是疲惫,心中一喜,急忙催马前行,进城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虽然已经不比当年被劫至江南之时全无武功,但连日赶路却仍觉得浑身酸痛,狼吞虎咽的吃了顿饭后立刻躺在了床上,伸了伸四肢,方有些明白林红枫也并非全然无情之人,每晚必定找一处客栈好好歇息,想是顾念自己当日年少孱弱,又想起殷殷那冷如霜雪的倔强模样,不由出神,缓声道:“霜雪严寒非本意,何处春风可融冰?” 却听窗外有人叹了一声,身影闪动,瞬即不见,林剑澜急忙跃下床去推开窗子,外面一弯明月,并没有什么人,心道若是毛贼倒也没什么可偷的,但又担心马车中的书籍,便从窗户跳了出去,悄悄来到后院,听里面一人道:“师妹,不是让你看着他么?怎么你也跑到这里来了?”那女子轻笑了一声道:“我说直接去跟他要,你又不肯,偏要自己来翻,我在窗外把人家的相思之意都听的清清楚楚了,那可有多不好意思,弟弟,你说是吗?”说罢一个身影一闪,已经来到后院门前,却是换了一身水葱绿的衣服,娇娇俏俏的笑着,便如春风拂面一般,正是十几天前那风雨交加之夜相遇又不告而别的陆蔓。 林剑澜一时呆在那里,透过陆蔓向里望去,白宗平站在马车厢旁边,一只腿还搭在上面,神情也甚是尴尬,见到林剑澜急忙将腿放下,拍了拍腿上的灰尘。见他慌张,林剑澜反而平静下来,对着陆蔓笑道:“蔓姐姐可是落了什么东西在我这里吗?” 陆蔓也是一笑,拍拍手道:“弟弟果然聪明,若是跟弟弟讨还回来想必你是不会拒绝的了?” 林剑澜道:“幸而我是个普通少年,否则东西被人搜了出来,我受些牵累是小,丢了蔓姐姐的东西可就不好了。”他已然明白那夜村店相遇陆蔓那般行事,和自己套近乎不过是为了借机将偷盗来的东西转置己处混出三原,因此也是不紧不慢的打着哈哈。 白宗平此刻恢复常态,一个箭步冲到林剑澜面前道:“那东西放在何处了?交出来便罢,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林剑澜却并不搭理他,只望向陆蔓,眼神中有询问之色,心中却也想知道那夜陆蔓和自己姐弟相称是否只是做戏,还有一丝期盼,只盼陆蔓且莫是利用完了自己便会听任白宗平对自己不利。 陆蔓对白宗平示意道:“二师兄不要这么急,等我一下。”说罢上前拉着林剑澜的手走到一边,沉默了片刻,方凝视林剑澜柔声道:“弟弟,你可怪我利用你把东西带出去,让你身临险境么?” 林剑澜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蔓姐姐,我并不怪你,只是那夜你就是直接跟我说了也一定会帮你们忙,我对东都御寇司的人并没有什么好感。若是想拿回那金冠褶纹蚌,姐姐大可直接跟我要,不必这般行事。” 陆蔓笑了笑,垂首道:“弟弟竟然说出了金冠褶纹蚌的名字,真是聪明人,御寇司丢了这样东西,虽下令盘查,却讳莫如深,除了有点官衔的头目,下面的小杂兵却都不知道到底丢了何物。” 林剑澜见她鬓边两挽青丝松垂而下,露出雪白一段颈子,一举一动都颇具风姿,心中赞叹了一下道:“蔓姐姐不必夸我,钱可通神,打听这消息连半两银子都不用,姐姐既然要取回,便自行取回就好,我到现在都不知你把东西放在何处了。” 陆蔓面色一喜,向院门处的白宗平招招手,道:“原来还是在你屋里,枉费我们在你的马车厢里找了这许久!”说罢径自向客房走去,林剑澜尾随其后,见陆蔓进得屋去,翻开了包裹,竟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出来,那木盒打开里面露出半只手掌大的一个蚌形的东西。 林剑澜惊道:“竟有这么大的蚌!” 陆蔓噗哧一笑道:“哪有这么大,你再仔细看看!” 白宗平脸上则甚是不喜,急忙拦道:“师妹给他看作甚?”陆蔓嘟着嘴道:“二师兄,没见过你这样疑人的,我们将东西放在弟弟包裹中带出城去,若是被搜了出来,他的一条性命便是被我们害了,如今弟弟并不怪我,反而任由我们将东西取回,让他看看又有何妨?”说罢竟自拿着那蚌走到林剑澜面前。 林剑澜定睛一看,原来这半只手掌大的东西不过是块形似蚌壳的绿玉容器,陆蔓将那蚌壳慢慢打开,里面尚有浅浅的水,一只金色的小蚌放置其内,蚌壳呈金色,一层层褶皱铺开,泛着金色微光。 陆蔓轻叫了一声道:“水快没了,二师兄,你拿些水来!”白宗平急忙从盆子里舀来些水,又将那容器充满,那小蚌得了情水,轻抖了一下,吐了几个泡泡,便将蚌壳打开,三人掌着灯簇着头观望,见那蚌壳中含着一粒比绿豆大不了许多的珍珠,微微发亮,那张开的贝壳内处有些纹路,仔细一看却与人的五官有些相似,恐怕说是佛像也有些牵强,不过是送上去博得皇上的欢心。 那小蚌含了几许清水,便又将蚌壳合上,再不动弹。三人看的入迷,许久方赞叹着将那外面的容器壳盖起,竟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陆蔓重新将其放在木盒之中,方抬手抿了抿头发笑道:“这番可多亏了弟弟,我们原物收回也是为了你好,岂不闻怀壁其罪?” 林剑澜笑了笑,正要答话,却听外面一阵喧哗,脚步纷沓,夹杂着店家的喊声:“官爷官爷!什么话好好说,且慢吓着了客人!”话音刚落却有一声凄厉的惨叫,一男子高声喊道:“里面的人听了!东都御寇司前来捉拿逃犯二男一女,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等我们各屋搜查,乱跑的就是刚才这人的下场,看到没!” 三人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林剑澜向下望去,只见下面站了数十个官兵,拿着灯笼,照得这店中如同白昼,前面有数人傲然而立,其中两个老头一人执着雕头杖,另一人拿着一个秤杆般的兵器,却有些面熟,不是当日对自己和殷殷下手的丁雷丁水又是哪个?二人脚下却是一片血红,一人倒卧血泊之中,显见是刚才慌乱中奔走的普通平民,此刻竟惨遭毒手,林剑澜双拳紧握,正待发话,陆蔓却将窗户关上,白宗平盯着林剑澜道:“他们怎么会追到此处?我看这小子不地道!” 第四十四回 聊胜贪嗔痴 共署妙棋 陆蔓道:“没听下面说逃犯二男一女,我们已经把弟弟牵累进来,你却还疑他!现下还是要想想如何应付才好。”在房间转了几下忽然喜道:“我想起来了!”说罢收拾了下东西,急忙拉着林剑澜的手悄悄将房门推开,蹲下身来,三人如此行了几步,来到了另外一间房内,却比林剑澜那屋子要豪华上一些,窗边是一面梳妆台,上面放了一些簪花脂粉之类,后墙还开着一面窗子,陆蔓推开后窗,外面却是一个小湖,道:“我记得果然没错,刚才透过这屋子时便留意了一下,我们从这里跳下去,暂时向前奔逃再作打算。” 林剑澜向下望了望却道:“蔓姐姐,我不会游泳,你们带着东西逃走吧,想必他们不认得我。” 陆蔓急道:“你向外面看看再说这话!” 林剑澜心中疑惑,又将那前窗轻开了一条细缝,却见下面一人躬身站在丁雷丁水面前,点头哈腰,丁雷丁水却并不太理睬,只是抱肘而立,看清那人面容,林剑澜不由一阵怒火中烧,却是那夜暗害自己和陆蔓未成的店小二,枉自一念慈悲饶了他性命,却不料他为了几两赏钱通风报信。 陆蔓见他神色,缓声道:“二师兄先拿着东西先走,我带着他游过去。”白宗平点点头,接过木盒放在怀中绑好,翻窗而过。 到此时也别无他法,林剑澜也只得随着陆蔓翻过窗去,步入湖中,陆蔓轻声道:“弟弟莫怕,千万不要拍打挣扎,我带你过去。”林剑澜点点头,瞬即湖水便没过了头顶,只觉得陆蔓拽着自己胳膊轻轻向前游去,每过一会儿便用力将自己拽出水面透气,水声甚微。 上得岸去,陆蔓只是不住的喘气,衣衫湿透,凸现出曲线玲珑,却也顾不得多做停留,片刻三人便又向前奔去,都知追兵立至,怕是躲不过去,仿佛喧哗声就在身后不远处,心头更加沉重。 疾奔了一个多时辰,三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夜风吹干,又出了一身汗,已是筋疲力尽,见路旁树林茂密,相视一下便跃入林中,深入了一段放找了一处隐蔽处停下。 陆蔓倚着树刚要坐下,白宗平却道:“师妹,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陆蔓虽甚是疲惫,却还是跟白宗平走到旁边密林中切切低语。 林剑澜却顾不得他们说些什么,他功力尚浅,这一番奔跑着实辛苦,半柱香时辰二人又转了回来,各自坐在地上休息,见月色下陆蔓蛾眉微蹙,神色十分不快,心中却不知怎地对这萍水相逢的姐姐十分担忧,想了想便正色道:“蔓姐姐,你和白大哥拿着东西快走吧,我武功低微,怕要拖累你们。” 陆蔓抬头道:“我们若丢下了你,你岂不是死路一条了?” 林剑澜咬咬牙道:“蔓姐姐,我叔叔他还算有点小势力,若是我被御寇司的人捉了去,我托人找我叔叔,或可不会为难我。” 陆蔓凝视他道:“弟弟说的可是真的吗?”眼神中却是一片琢磨意味,林剑澜强笑道:“蔓姐姐不信吗?你看我这副样子,什么都不懂,都是我那做官的叔叔惯的。” 陆蔓却不置可否,点了点头道:“御寇司的人估计还要过会儿才能追来,不急。”说罢转头向白宗平看去,白宗平却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林剑澜心中却道:“我怎地如此鲁莽,刚离了青叔便惹了这大麻烦,还要自告奋勇的顶罪,若真的被御寇司捉去,被不认识的人杀了倒还算好,若是被人认出,拿我去要挟青叔又该如何是好?” 他一时少年意气,此时仔细想来,担心见不到外婆,亲生父母也无法再去找寻,不由一阵心乱如麻。 陆蔓却一直悄悄看着他神色,见他脸色时而焦急时而哀伤,到后来映着月光眼中已经饱含莹光,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林剑澜身边道:“弟弟何必骗我?你放心,这场大祸是姐姐惹的,本和你无关,若是他们追了过来,我们一力承担便是。” 林剑澜抬头见陆蔓一片关切内疚之色,正要开口,却见陆蔓“嘘”了一下,神色紧张,急忙站起来向后望去,见不远处火光闪耀,呈扇形向里面搜来。 林剑澜想了想道:“蔓姐姐,刚才在院中所见,御寇司怕是来了五六个人,我们万万抵挡不住,你还记得那院中的两个老头么?拿着雕头杖和秤杆的那两个?” 陆蔓轻笑了一声道:“怎么不记得,我和二师兄曾在扬州见过他们向一个老英雄寻仇,结果被摆了一道,前些日子碰见竟对我们二人全无印象,那蚌就是我趁他们喝醉了酒诓来的,两个老色鬼!” 她此刻站在林剑澜身后,透过他肩膀向对面望去,这一说话林剑澜只觉得一阵阵轻轻的热气向自己脖子吹来,说到后面声音柔媚之至,他本想回头将自己的计策说明,此时反而不敢再动,梗着脖子低声道:“蔓姐姐,你若是能将他们二人单独引来,我便有法子。”说罢低声嘱咐了一番。 陆蔓点点头道:“好,二师兄,你且听弟弟一回行事,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要看下他们在哪个方向。”说罢闪身没入密林之中,却听白宗平在身后道:“你可仔细了,若是师妹有什么闪失,哼!” 林剑澜转回身去,知道白宗平对自己颇有偏见,并不与他争执,低声道:“白大哥,此时要委屈你一下,要诈做重伤倒在地上了。”白宗平此时也没有什么主意,只好躺倒地上,却是阴沉着脸,月光照在脸上一片青白,倒真如同受了重伤一般,林剑澜也是手捂胸口,躺在地上,却忍痛将嘴唇偷偷咬破,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默默等候。 过了半晌,一阵风声,却是陆蔓奔了回来,见二人这般模样并不惊诧,片刻右侧树枝微微响动,再回身已经换了一副慌张模样,见丁雷丁水阴笑着站在不远处,丁雷道:“居然被我们找到,你看着他们,我去通知别人!”正欲转身,却被丁水一把拉住,道:“大哥轻声些,这是我们的功劳,怎可让他人抢去?”说罢连使眼色,丁雷向地上一望,见两个男子倒在地上,其中一个少年嘴角挂血,显见是受了重伤,面露喜色,低声道:“果然是你考虑周到!” 丁水见陆蔓神色慌张,虽然楚楚可怜却掩饰不住容颜艳丽,正是那日从自己和大哥手中诓走贡品的女子,大是得意道:“那日我们兄弟酒醉,方被你得手,现今你还有何话说?” 陆蔓只慢慢向后退,直到靠在了一棵树上,再无退路,神色更是害怕。 丁水见她似已到了绝境,心念一转,悄声对丁雷道:“大哥,若再过片刻,恐怕其他人便要搜到此处,那时哪还有我们半点功劳?我在此看着这女子,你回去对其他人说这密林甚小,有我二人搜索便已足够,人手还是应派往各个道口把守为好,到时你再转来,我们慢慢对付这小娘们。”说罢瞥着陆蔓一笑淫亵道:“怕是地下这二人为了你打的头破血流,却要便宜了我们兄弟了。”。 丁雷对丁水甚是言听计从,话音刚落便转身而去,丁水已视陆蔓如囊中之物,并不再上前,只站在丈远处看守,过了一阵丁雷方转了回来,愤愤道:“总算是撤走了,又挨了山茶一顿冷嘲热讽,还说什么若是出了纰漏拿我们是问!”丁水道:“不必和他计较,若是我们此次立了功,还在乎那个顶着个花名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 二人见旁人如愿撤走,面露喜色,慢慢向陆蔓逼去,却见陆蔓展颜一笑:“两位老英雄,小女子可否和你们打个商量?” 丁水笑道:“如今你们三个的性命俱是握在我们手里,老朽又何必和你打什么商量?” 陆蔓摇摇头道:“我知道前辈对那日盗蚌之事还恼怒在心,小女子一时玩心竟激起了这等波浪,属实有些怕了,若是前辈能不追究,我愿原物奉还。” 丁雷丁水二人当日就是酒醉被陆蔓美色加上家传的移魂功法所迷,丢了护送的贡品,着实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因此对陆蔓一直念念不忘怀恨在心,此刻见旁边二人倒地至今都无动静,陆蔓失了庇护,心中邪念顿生,丁雷笑了几声道:“光原物奉还又怎么偿还我们兄弟在御寇司受的鸟气?” 正待上前,却见陆蔓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想必御寇司其他人还未走远,我要是大声喊喊,恐怕这功劳就不是几个人分那么简单了吧?” 丁水急忙道:“刚才我们兄弟不过是气话,姑娘莫喊,既如此,姑娘将东西放在地上,自己走脱便是,我们定不追赶。” 陆蔓却蹙眉道:“可是这地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我弟弟,另一个却是我师兄,留他们在这里,我妈妈要骂我,我师父也要责罚我,可怎么办呢?” 丁水神色一凛道:“姑娘岂非太过分?我们追还贡品,也总要拿个人去交差吧?” 陆蔓叹道:“那就没有办法了,我只好喊上一喊,反正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也是活不成。” 丁雷却估摸着众人已经走远,向前迈了一步道:“姑娘再喊也是无用,只怕喊坏了你的嫩嗓子,刚才你若自己想走还能走脱,现在一个也别想跑了!” 陆蔓笑了一下,却从怀中掏出一物道:“你们若敢上前,我便把这东西捏碎了,反正谁也别想好!”月光下那物件闪耀着粼粼金光,却正是那金冠褶纹蚌。 丁水心中直把陆蔓骂了几遍,却是拿她没有办法,只得道:“我们答应姑娘便是,我们拿了这东西就走,绝不与姑娘为难!” 陆蔓歪着头想了想道:“你们都是老前辈,想必不会食言,我便将这东西抛过去,你们拿了就走的越远越好!” 丁水笑道:“这个自然,我们偌大年纪,还会骗你不成?” 陆蔓方将那东西抛了过去,丁水飞身接住,见那小小的蚌壳上金光闪耀,心中一喜,其他搜寻之人早已走远,再无顾忌,对着陆蔓淫笑了一下便飞身扑去,丁雷也一阵狂喜,打定了主意要捉住陆蔓快活一番。 陆蔓身形一拧道:“老前辈怎的说话不算话?” 丁水却道:“我二人向来如此,你没听说过,吃了亏可怪不得我们!” 陆蔓却叹了口气,顿住身形不再躲避,道:“其实早已知道你们二人如此品行,也罢,我实话对你们说了吧,那金冠褶纹蚌可是个稀世的宝贝,更难得的是它是个活物,离了水活不到一时三刻,打我们从那客栈出来起,可过了一个多时辰了,不给它点清水,恐怕你们送给皇上的要是一个臭气烘烘的死蚌啦!” 丁水面色一变,恨恨瞪了陆蔓一眼道:“姑娘好手段,后会有期!”说罢一跺脚向林外奔去,丁雷也急忙尾随而去。 陆蔓见二人远远奔去再不见踪影,方长嘘了一口气,急忙走到二人面前道:“他们走了,不必再装,快起来吧。” 白宗平和林剑澜方从地上爬起,陆蔓见林剑澜嘴角带血,关切道:“弟弟对自己心也太狠,可出了不少血。” 林剑澜擦了擦道:“若非如此,还怕他们二人起疑,我们在地上躺着倒还不打紧,蔓姐姐以身诱敌才真是危险。” 白宗平刚才躺在地上之时看到陆蔓将那金蚌丢还给丁雷丁水二人,心中已经十分着急,此刻起来忙道:“难道你装到盒子里的是个假的?把那东西给了他们,我们不但什么都没拿到,反而惹了一身大祸!” 陆蔓面色一冷道:“看来在二师兄心里那金冠褶纹蚌的去处倒比我的安危重要的多!” 第四十五回 论烹鲜 诩赞辞 白宗平见她对林剑澜和颜悦色,对自己却冷言冷语,也是一阵气闷,道:“好赖总不是我要偷那东西的,说到底不过是女人拿来用的玩意儿,我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白白惹了一身腥!” 陆蔓却轻轻一笑,缓步走到白宗平面前柔声道:“二师兄好大的气性!我见那东西稀罕,你二话不说便同我一起,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师兄妹,你不对我好谁又对我好?”又轻轻嘟嘴道:“我向来说话这个样子,你还和我置气么?” 她软语低哝,月光下神态有些忸怩,自是十分动人,白宗平哪经得起这个平日便十分爱慕的师妹这样恳求,只得叹了口气道:“师妹,我怎样都不会生你的气。” 陆蔓喜道:“这才对嘛,实话告诉你吧,那宝贝还在你怀里的木盒里好好的放着呢!” 白宗平惊道:“可我刚才在地上明明见你把一只金蚌抛了过去……” 陆蔓道:“这个是弟弟放在我手里的,至于他从哪里拿来的就得让他自己讲了。” 林剑澜见他们二人此时和好,上来笑道:“小弟见刚才那房中的梳妆台上摆的簪花俱都是时兴样式,想必那房屋主人应是富贵人家的爱美之人,小弟这几个月出来游历常见官宦人家的女眷以金粉画成梅花、菱形等形状点缀额头,心想或许那妆台上的脂粉中有,急忙翻了一下,果然真的有一小瓶被我找到。”说罢又是一笑道:“说来也是幸运,刚才渡河之时,蔓姐姐带着我游过去,我被她拉着另一只手却十分慌张,到处乱抓,临到岸边之时抓了一手的泥,里面竟有个小小的河蚌,那‘金冠褶纹蚌’便是这么来的了!” 陆蔓笑道:“弟弟可真是人小鬼大,想到那两个老贼还当了真,若是发现上当,说不定气成什么样子!” 白宗平虽然对林剑澜一直心有嫌隙,听到陆蔓说起丁雷丁水气急败坏的样子也是一笑,又正色道:“不过我们还是要快些离开才是,这里总非久留之地。” 行走了约一柱香时辰,刚迈出密林,路边却瞬间涌上十数人,俱都是手执灯笼,显然在此守候良久,见此情景,三人不由均是心中暗叫不好。 只片刻这些人忽然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一个须发皆白的执剑老者慢慢走近,相貌颇为威严,对着林剑澜一阵打量,林剑澜正诧异间,却见那老者面露喜色道:“果然是林公子。” 林剑澜却并不认识他,三人面面相觑,又听那老者语气变得十分恭谨道:“小公子,属下是晋州分堂堂主万剑虹,这里的事情老朽听说不久,急忙赶来,幸而公子未曾遇险,否则这重责老朽可是万万担负不起啊!” 陆蔓却“啊”了一声道:“老前辈是人称‘长虹无尽’的万老前辈么?” 万剑虹却并不答话,只对着林剑澜道:“这二位是公子的朋友么?” 林剑澜本以为这次定要落到御寇司手中,却不料峰回路转竟遇到晋州堂的堂主,迷迷糊糊躬身拜道:“晚辈见过万堂主,只是不知前辈如何认得晚辈?” 万剑虹“呵呵”笑道:“小公子不必多礼,当年在你家院中我见过你,事隔许久,你已长大了不少,若非还有点当年的影子在,老朽可当真不认得了,我们先回分堂再做打算。” 陆蔓着实想不到这个在乡村野店中相遇的少年身份似乎还在万剑虹这位武林名家之上,却也不敢造次,只是默默站在一边。林剑澜见他二人状况尴尬,忙道:“万伯伯,晚辈自和青叔分别,不懂江湖行走规矩,惹了麻烦,还将我这二位朋友牵累进来……” 却见万剑虹摆手道:“公子不必多说,事情来龙去脉我的属下已经打探清楚,公子是重情义之人,既是你的朋友,便是晋州分堂的贵客,理应一并请过去招待,二位请跟我来!”说罢执着林剑澜的手兀自离去,陆蔓急忙拉着白宗平也跟了上去,瞬间道路上的匡义帮属下俱都撤的干干净净,又复一片寂静。 三人来到分堂各自梳洗整理了一番,方被人请至花厅,却没有什么人在,陆蔓悄悄走到林剑澜身后道:“刚才多谢弟弟担待。” 林剑澜道:“我们三人一路风雨至此,谁担待还不是一样,只是想不到惊动了分堂,只盼且莫给他们惹来麻烦才好。” 却听外面一阵爽朗的笑声道:“匡义帮哪怕他们御寇司的人。”万剑虹踏门而进道:“公子不必担心,人到了我们这里便是万无一失了,和御寇司那边若是交手,也未必便是我们落了下风,若是不乐意交手,我也有办法遮掩过去。” 陆蔓心中一惊道:“没想到这少年竟是匡义帮的少公子,哎呀,我可不是糊涂了,匡义帮帮主林龙青,他却叫林剑澜。”正胡思乱想,却听万剑虹道:“二位少侠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次竟让御寇司的人栽了跟头,老朽都要竖起大拇指!” 陆蔓面上一红,忽想起还未报过师门,忙站起来拜道:“老前辈谬奖,晚辈南海陆蔓,家母李媚江,这是我二师兄,晚辈一时任性得罪了御寇司的人,反将贵帮公子牵累在内,实在抱歉万分。” 万剑虹颔首道:“你们也算是少年英雄,小公子本应多跟你们结识来往。”却突然抚掌道:“我生性粗心,竟忘了你们奔逃了一夜,想必已经饿坏了,刚才我家夫人听属下说可能有了林公子的下落,一定要过来亲自下厨,她不亲自掌勺多年,连我都是借了林公子的光呢,三位快跟我来吧!”说罢带路先走。 林剑澜却神色茫然,并不知道万夫人掌勺有什么特别之处,陆蔓边走边轻轻道:“晚辈听说万前辈的夫人是‘第一厨’赵家的千金,一双妙手,可惜赵家规矩不能女子出来掌门面,否则以万夫人的手艺和雷厉风行的手段,怕不必现在的当家要强上几倍?我和二师兄也是沾了弟弟的光了。” 万剑虹听陆蔓这一番话,心中自是十分受用,面有得色道:“想不到你这女娃儿倒是她的知己,不过有些话不能说,现在我夫人的弟弟管理赵家谨思慎虑,颇为稳重,有大家之风。” 几人说笑步入后院,早见一名白面汉子迎上来,道:“在下晋州分堂马修仁,见过林公子!万堂主,酒席已经预备妥当了。”说罢将四人带进大厅。林剑澜抬头一看,大厅中间一张古木圆桌,上面玲琅满目的摆了一桌的菜,俱是色泽鲜艳,香气扑鼻,桌上的碗筷俱是银器,更添豪奢。 万剑虹呵呵笑道:“来,林公子请上座,这桌菜可是专门为林公子设的!”说罢将林剑澜推至上座,林剑澜面色一红,道:“万伯伯在此,晚辈怎好坐在上座?外人不是要道我林剑澜目无尊长、不知礼数了么?” 万剑虹道:“即如此,我也不勉强你!若是非让你上座,你反而吃的不痛快,你们随便座吧!” 此刻还未天明,厅中点燃若干灯盏,林剑澜落座见烛影摇红映着餐器,一时仿佛如水耀银光,叹道:“万伯伯家吃饭的器皿竟如此精致,晚辈真是长了见识!” 万剑虹道:“这些器皿都是我夫人娘家的陪嫁,不是贵客可不舍得拿出来用,就是我们自己,平日也不过是用里面的筷子罢了!江湖中的暗算防不胜防,这银器一接触毒物便会变色,有个检验的用处。虽然是在帮内,然而也不可不防呢!”说罢,说笑着将自己的酒杯举起,脸上却陡然变色,几人一看,那酒杯内壁赫然已经变黑! 在旁边站立的马修仁惊道:“有毒?这酒是我刚刚才亲自买来的!万堂主……” 万剑虹笑道:“我并没有疑心你,你且下去,不要声张,暗地里追查那卖酒人和堂内的小喽罗。”回头道:“我们只好以茶代酒了!我夫人的饭菜应该没有问题!” 陆蔓道:“虽然无酒,不过能尝到第一厨的功力也不算遗憾!” 几人用银筷逐盘挑了挑,果然无事,放心之余,顿时大快朵颐。林剑澜见满桌菜式颇为精致,随意指着其中一盘道:“不知这菜都叫何名字?”万剑虹笑道:“内子起名为为翡翠白玉,我是个粗人,什么这个那个的,其实就是白菜烧豆腐!” 林剑澜道:“万伯母果然一双妙手,豆腐温润,白菜清凉,这一温一凉搭配得恰到好处,更难得是入味,豆腐中仿佛有菜味,白菜中却含着豆香,配得起翡翠白玉之名!”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拍手道:“得到林公子的赞赏,也不枉我一番心思!”林剑澜回头看去,却是一名中年妇人姗姗而入,忙起身道:“晚辈拜见万伯母,今日打扰,竟然劳动万伯母亲自下厨。” 那妇人忙笑道:“公子不必客气。”说罢走至桌边道:“我自小受家中熏陶,平日便喜爱琢磨烹饪之技,谁说比不得高山流水,但也盼着有人欣赏,这道菜看似简单,其实下锅之前的功夫却很是费劲,要将豆腐用新鲜蔬菜包起,用火慢蒸,菜熟了豆腐却不能熟,因此这豆腐才能保有蔬菜的鲜味,里面的白菜也是同理烹制。” 林剑澜点点头,却又一笑道:“难怪万伯伯多年品尝不到万伯母亲手烹制的佳肴了!” 万夫人也是一笑道:“他每次都是风卷残云,然后就是两个字‘好吃’,再无其他,把我一个人闷的要死,所以干脆也不做给他吃了!” 却听陆蔓指着一盘菜道:“这个菜的味道实在难以形容,不知叫什么名字?” 万夫人微微一笑道:“这道菜叫做‘不胜寒’。” 林剑澜奇道:“哦?不知做何解释?” 万夫人道:“公子亲自品尝便有所知。” 林剑澜夹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粘软,口味香甜,似乎增一分便太腻,而减一分则又清淡,中间似乎蕴藏无数种奇怪味道,似乎还有淡淡的酸涩和清苦之味若隐若现,让人又想尝第二口,又不敢尝第二口,不禁一叹。 万夫人道:“公子为何长叹?” 林剑澜道:“我一叹夫人的名字起的绝,这二叹,是叹夫人厨艺已无法再上一层,正如武学到了高处再无敌手,也无法突破,因此有‘高处不胜寒’之一说。侄儿乱作评价,伯母千万莫怪。” 那万夫人浑身一震道:“公子果然高见,是不相瞒,我自创此菜式五年以来,再不能突破此菜的味道,因此命名为‘不胜寒’。” 正谈论间,门外一小寰道:“夫人,最后一道菜已经做好,现在上么?” 万夫人道:“端上来吧!” 那小寰便推开门,将手中菜肴放置桌上,轻轻退下。众人定睛一看,银盘中盛着四四方方的一块肉,颜色酱红,甚是诱人,细看却是早已切成十六小块,码在一起,几人各自夹了一块放入嘴中,觉得那肉入口即化,鲜嫩无比,又夹着一股药香和甜香,端的是美味无比,转瞬间竟将这一盘兔肉吃得一干二净。 万夫人道:“此菜的名字叫做玉兔捣药。” 林剑澜点点头道:“听字面意思想必是用兔肉做主要材料,附以草药和桂花悉心炖制,足见伯母匠心!” 万夫人点点头道:“林公子真是聪颖过人,只是可惜了。” 林剑澜不明就里道:“可惜什么?”却觉眼前十分模糊,回头望去万剑虹和陆蔓、白宗平三人早已趴在桌上,忽觉身子一软瘫在椅子上,仰头一看,模模糊糊的见万夫人面露惋惜之色,仿佛在说些什么,顿时眼前一黑,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剑澜才幽幽醒转过来,一睁眼,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心中顿时大急,喊道:“蔓姐姐!白大哥?” 第四十六回 暗里鹦音惑释 陆蔓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弟弟,你先不要慌乱,我就在你隔壁,我二师兄还在我那边的房间,唉,我们几个都被关住了!” 却听白宗平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夹杂着愤愤之意:“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呸!做的勾当比那野店还不如!” 林剑澜张口欲辩,却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三人被困此处也属事实,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青叔好好一个匡义帮近年来大变迭生人心离散,而今晋州分堂这里又出了事,只得按下心中忧虑,歉声道:“都怪小弟大意,以为到了分堂便没事了,连累了蔓姐姐和白大哥跟我一起受苦,只是现下还是要看看怎样逃脱才是。” 陆蔓黯然道:“我如何没试过?我比你醒来要早,四面墙壁一一探过,尽是十分坚固的石墙,便是那铁门栏杆,身边没有利器也是枉然,我们三个的兵器早给人家搜去了。” 林剑澜慢慢扶墙站起,四处上下摸索,果如陆蔓所言,虽在后墙摸到了铁打的格子,再外面则是用砖砌死,竟是毫无缝隙,苦笑了一声道:“这囚禁之所如铁铸一般,还真是抬举我们,我们只怕是关到死,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得罪了万堂主夫妇。” 却听旁边一声幽幽的叹息,道:“林公子,你……你冤枉我了。”听话音正是万剑虹。三人闻言俱是大吃一惊,林剑澜道:“万伯伯,你,怎地也被关在这里?” 万剑虹嘿然一笑道:“我怎地也被关在这里?当然是和你们一起被关进来的!嘿嘿,并无不同!”听口气是十分懊恼。 林剑澜忙道:“晚辈也是无心之语,您千万勿怪。只是……” 万剑虹长叹一声道:“算了,我怪你何来?唉,只是我与她二十几年的夫妻,她竟下此毒手!”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冷笑声:“不把你一起毒倒,你便又要阻挠于我。”正是万夫人的声音。 三人不知万夫人站在何处说话,密室内一片漆黑也无从张望,只得屏住呼吸静静听下去,又听万夫人语气略有歉疚道:“剑虹,你……千万别怪我。” 万剑虹道:“你要我怎样不怪你?林帮主和我们有几十年的交情,你怎能对林公子下此毒手?难道你要我做个不仁不义之人?” 万夫人厉声道:“我不管!你要拿秀儿的性命成全你的仁义?我最恨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这些年来你四处为帮中奔走,只有我带着秀儿到处求医问药,现今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什么都做不了,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难道还不让我做?他们若不将东西交出来,就等着活活饿死在这里吧!” 只听万剑虹扑到铁门处,撼着铁门嘶声喊道:“若英!若英!”却再无什么动静。 三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方听白宗平向外喊道:“万夫人!万夫人!放我出去,你要的东西就在我这里,我给你!求求你放了我!”却仍是一阵沉寂,半晌,方听陆蔓“嗤”的轻笑了一声道:“二师兄,你倒识时务,可惜那东西早就不在你那里了!” 林剑澜道:“白大哥,我们既然落在他们手中,恐怕周身上下早给搜过了,若是已经得了,便不会再与我们为难了。” 陆蔓笑道:“她若是好言相求,我还或许给她,如今竟如此对我们,大不了便是死在这里,也要拉她的闺女做个垫背的!”说罢又大声道:“万老前辈,你可听到了么?让你夫人放我们出来好好款待,否则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那东西的所在!” 万剑虹叹道:“我夫人素来要强,让她服软是万万不肯,你若愿意将这蚌赠与我医治我家女儿,我必定苦苦相劝,让她放了你们。” 陆蔓却道:“万老前辈也被关在这里,又如何知会万夫人?” 万剑虹道:“外面守门的原是我的手下,若是我在里面大声喊叫,他们必定会速速通知我夫人。” 白宗平却在一旁急道:“师妹,师妹,那东西被你藏起来了?你给她吧,我们不值当为了这东西送了性命,师妹,二师兄求求你了!” 陆蔓沉默了片刻道:“你们都不必劝我,老老实实多睡点觉养精蓄锐才是,说的越多,饿的越快。”说罢便没了动静。 林剑澜却如何能睡得着,但陆蔓说的也确实在理,便闭目靠壁而坐,暗暗将内功心法来回循行演练,这却对体力消耗极大,不多时已极度疲惫,更加这牢中密不透风,周身大汗淋漓,腹中却已有些饥饿了。 饿了几天,无饭可吃倒也罢了,却是一滴水也没有,口渴难耐,加上室内空气闷热,气味则更是难闻,几人早已几度昏迷,林剑澜再度醒来,将三人低低喊了几遍,却无一人答话,心中一急,担忧陆蔓安危,正要答话,却觉头下十分绵软,一阵淡淡的药香传来,急忙张开手臂到处摸索,只听低低的“哎呀”一声,声音温柔动听,却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林剑澜黑暗中顿时一阵脸红,原来自己竟枕在她的膝上,忙道:“蔓姐姐吗?” 那少女轻轻道:“蔓姐姐,是那边那个女孩子吗?我看见过她,她长得真好。”声音却甚是陌生,林剑澜知道认错了人,正要挣扎起来,却被她轻轻按住,一只手在林剑澜脸上轻轻的摸索了一阵,最后停在嘴唇之上,忽觉得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凑了上来,抵在嘴上,林剑澜大是不安,急忙闭紧嘴唇,顿时几缕冰凉的水流从腮边流下。那少女慌忙用手在他嘴边擦了擦道:“流在地上了……” 林剑澜方知这少女拿着水袋,此时已经十分口渴,不再拒绝,含住袋嘴咕嘟咕嘟一阵吸吮,那少女似怕他呛到,将腿支起,用手轻轻拍着林剑澜后背道:“慢些喝,足有一袋子呢。” 林剑澜却并未多喝,喝了水似乎有了力气,便以手撑地,离开了那少女的膝盖道:“多谢姑娘,那个水袋能否给在下,我好递给他们饮用?” 那少女“哦”了一声,轻轻道:“我忘记了,几间牢房不相通,你无法递给他们,过会儿我出去时给他们饮用好吗?” 林剑澜点了点头,忽想起这黑暗之中对方看不到自己示意,又道:“那多谢姑娘关照了。” 那少女动了动,道:“你不用谢我……”却听陆蔓道:“他自然不用谢你,我们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就是你妈妈要强抢我们的东西给你治病么?” 那少女惊道:“蔓姐姐你醒了么,你怎么知道?” 陆蔓虽已气息奄奄,却仍是没有好气道:“你不必跟我套近乎,除了万剑虹夫妇的女儿,又有什么人能在这地牢中来去自如,你妈妈连夫妻情义都能不顾,这手段我们算是领教了,唉,我只后悔一时逞强,没有把东西交给她,结果连累了二师兄和弟弟。” 林剑澜道:“万伯伯一直没有声音,怕也是饥渴交加昏厥多时,万姑娘还是先去看看你爹爹怎样了。” 那少女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爹爹他早就不在这里了。蔓姐姐,你没把东西给我妈妈做的不差,她,她和我爹爹商量好了,若是你当时低了头,抑或在牢里面透露了那东西在什么地方,他们便取了来,但还是不会放你们出去。” 陆蔓“啊”了一声道:“但若是我们一直不说,死在此处,岂非也没有药可以医你?” 那少女道:“本来是要拿了东西便放了你们,毕竟林公子和帮主颇有渊源,也不想太过得罪,可后来有人来找我妈妈,我躲在内室偷听他们谈话,那人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样貌,他道:‘若是不放林公子出去,我家主人自会有灵药相赠,还会派名医前来亲自为令爱医治。’那人走后,我妈妈便将爹爹放了出来,爹爹道:‘虽然如此,也不能全信,若能拿到那金冠褶纹蚌更好。’我妈妈道:‘若是不肯,也只有对不起他们了,若是能拿到手,我便亲自再下厨做顿好菜,给他们一个痛快,让他们做个饱死鬼也不算失信’。” 她说到这三人言论,分别换了三种嗓音,竟将万剑虹夫妻二人的语气学的惟妙惟肖,尤其学那万夫人时,语气阴冷毒辣,只听得林剑澜一阵寒战。 陆蔓道:“这便是了,那人本未让你父母杀了林公子,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时间关着总会透露消息出去,若是被林帮主知道,那可大大的不妙,因此还不如下了杀手,让人无从追查,可是么?” 此时白宗平早已醒来多时,听这少女说了这番话,恨恨道:“这便是你爹爹妈妈了,江湖上名头有多么响亮,背地里却这般无耻。” 那少女听见白宗平所言,语气却不那么温柔,道:“你是蔓姐姐的二师兄吧?天下阴险毒辣之人又不只我爹爹妈妈两个,他们是为了给自己的亲生女儿治病。却还有人恩将仇报又如何说起?” 白宗平道:“哼,我们被你关在此处,随你怎样说,我们可没什么对不起人之处。” 少女轻轻说了一声:“是吗?”便不再吱声。 过了片刻,黑暗中听白宗平道:“师妹,我看这次是难以逃脱了,我倒有个主意。”又听陆蔓道:“你能有什么法子?”那白宗平“嘿嘿”一笑道:“就看师妹下不下得了狠心了,要我说将这少年舌头割去,点了穴道扔在此处,我们逃离此处。那御寇司的人见了他,少不得要盘问一番,他又说不出来我们向哪个方向逃去,再等御寇司的人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也足得要半个时辰,那时以我们二人的身手,早就奔的不知去向了。”接着便是一阵沉默,想是陆蔓正在沉思,白宗平又道:“好师妹,你这一路上自打见了他,对我可冷淡多了,你心里跟明镜似的,师妹……我只是喜欢你的紧……”说着便是一阵气急喘息之声。 白宗平的语气先是极其的狠辣阴险,后面又轻佻淫亵,林剑澜已是听的目瞪口呆,却听那少女淡淡道:“还要我再往下学你们那日在树林中所讲么?” 在这漆黑一片的沉寂中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而自己却不在说话,这感觉自是十分恐怖,白宗平骇声道:“你怎么听到的?那树林中没有人!你不是人,你是鬼!你不是人!”声音却是十分凄厉,又因接连几日没有水喝,逐渐嘶哑变低。 林剑澜只觉一阵失望自胸口涌出,什么都再也懒得询问,低头闷声道:“万姑娘,你去将水袋拿给他们吧。” 那少女听他语气寥落,叹了口气,将手指放在口中轻轻呼哨了一声,便有脚步声传来将铁门打开,那少女摸索着走了出去,又到陆蔓面前,轻轻托着陆蔓的头喂了一些清水,最后才走到白宗平那边,将水袋放在地上,转身走到林剑澜身边道:“我没法带更多东西下来,你们喝了水积攒些体力,过会儿我带你们出去。” 白宗平急忙将那水袋拿到手中猛灌了几口,喘了几口粗气道:“这里看来守卫甚是森严,万姑娘过会儿如何带我们出去?”语气却十分客气,想是听见这少女能将自己放出去,便并不介意刚才被学舌折辱之事。 那少女道:“我怎么进来的,便怎样带你们出去。”说罢站起身来道:“好了么?过会儿你们不要说话,跟在我身后便是。”随即走到出口处敲了敲门,那门应声而开,三人均觉得一阵微光从斜上方透了出来,适应了一会儿方看到前面那少女全身都用黑布包裹,连面目都用黑纱遮挡的严严实实,不曾露出。 外面早有喽啰迎了上来,却听万夫人的声音道:“这几人怎样也不肯说,还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第四十七回 蜂蝶舞 娓道往昔 那喽啰急忙道:“万夫人,小的立刻将他们押到刑室。” 那少女摆摆手道:“他们已然又饿又渴的关了几天,料也没有逃跑的力气,我押送他们几个还绰绰有余,你看守此处就好。”说罢回头对三人道:“还不快走?” 三人急忙假做全无气力,拖步而行,弯弯曲曲行走了越一个时辰,方到了一处山坡阴处,那少女虽黑袍覆盖全身,却能看出身体微微颤动,也不太说话,林剑澜方想到她身体恐怕十分虚弱,连走许多路途早已疲惫不堪,因怕耽误他们三人逃跑才勉强支撑,顿时心中感激,轻轻扶住那少女道:“万姑娘,你身体不好,不要勉强,只需指点我们一处路途,我们自行逃走便是。” 那少女喘了一会儿道:“这地牢本就不在晋州分堂堂内,此刻走了这么远,你们再向东走上一个时辰便可到了东门,出了城估计就再也没人能追上你们了。” 虽万剑虹夫妇对他们三人暗起杀心,林剑澜却能体会他们为子女的一番苦心,只是对那少女口中所述之人颇为怀疑,此刻逃了出来,也不及多想,对那少女鞠躬道:“多谢万姑娘高义。” 那少女局促了一下道:“我……我单名一个‘秀’字,你再见到我不必万姑娘、万姑娘这样叫,只是……”万秀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山阴之处,凉风吹来,颇有些冷意,林剑澜见万秀一袭黑衣,身材极其瘦削,那背影望去孤零零的,甚是凄冷,柔声道:“万姑娘,你放了我们,又拿不到金冠褶纹蚌,你爹爹妈妈失了我们,也无法与那人交差,那人自是不会派什么名医带灵药来治你。恕我说话唐突,恐怕你的病情已经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否则便要危及性命,是么?” 万秀并不回身,低低道:“我这病,是生下来就有的。我爹爹妈妈为了我,烦心劳力,不曾过上什么舒心的日子。林公子,其实你义父也没少为我操心,小的时候常常带各种药来看我,可是这次为了我,我爹爹妈妈昧着良心做事,要害你们的性命,若是这世上没有了我,他们便可不再受制于人,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 林剑澜忙道:“万姑娘千万不可心存此念,说实话若说我一点不怪万伯伯和伯母那是在骗你,可是我也稍能了解他们的一番苦心,想必万姑娘比我更能体会,若是没了你,你的父母更要难过千倍万倍。”回头望去,见白宗平站在那里四处观望,陆蔓却抱膝坐在地上,低头沉思,任风拂乱发,不知在想着什么,叹了口气道:“万姑娘,这次多亏你救我们脱险,我去求陆姑娘将金冠褶纹蚌的所在告诉你,务必要治好你的病。” 万秀蓦的回过身来,道:“林公子,你心中怪蔓姐姐么?” 林剑澜道:“我和她本就是萍水相逢,她……”说到这里他心中竟有一丝酸楚,道:“陆姑娘美艳无双,心思灵动,我怎么会怪她。” 万秀道:“刚才在地牢中,你把我误认成了她,还叫蔓姐姐,而今却变成了陆姑娘。” 林剑澜想不到这少女心思如此细腻,当下苦笑道:“白大哥早已说过,陆姑娘和我姐弟相称不过是玩笑而已,是我自己反倒当了真。” 万秀向前走了几步直到林剑澜面前,林剑澜虽看不见万秀容貌,却觉得她在仰头凝视自己,顿时有些脸红,万秀却并不避讳,隔着黑袍轻轻握住林剑澜的手道:“林公子,蔓姐姐是个很好的姑娘,刚才在路上她已经将那金蚌的所在告诉了我,我知道你因为听了我在地牢中说的那番话心中存有芥蒂,当时我气愤蔓姐姐的师兄,因此便学了他,其实她后面还有话。” 万秀顿了顿,道:“蔓姐姐当时双拳紧握,想是忍了再忍,方低声道:‘二师兄,弟弟明知为我们所用,交还那物件却是毫无犹豫,此刻被牵累在内,尚时时想着先让我们二人逃脱。平日我不过觉得你常有嫉妒猜忌之心,争强好斗,竟不曾想到你会想出这般无耻的念头,天下忘恩负义阴狠毒辣还有超过你的么?此刻你我在一条船上,我不与你争执,你休要再让我听到有一句这样的心思!’” 陆蔓声音娇媚动听,万秀此刻模仿她的声音也只有八分相似,但陆蔓当时的口气却是学的十足,愤怒、失望、不屑这些情绪均流露在外。 林剑澜心中顿时一阵莫名的高兴,却不知如何表述,只怔怔回头望着陆蔓,心道:“原来蔓姐姐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的人,唉,我虽现在明白了,可是毕竟刚才在心里还是把她冤枉了。”呆立了半晌,方转过身来,却见万秀不知何时松开了自己的手,早已不在原处,不远处一个黑影慢慢向前行去,却是停停走走,十分费力。 林剑澜心有所感,急忙从旁边掰下一段还算直挺的树枝,飞身掠去,到了丈余外却见万秀停下脚步,回头向自己看来,道:“林公子,还有什么事情么?” 林剑澜前行几步,将那树枝递过去道:“这跟树枝聊给万姑娘做行走助力之用,恕我们不能再远送,多谢万姑娘,地牢之恩,我……永不敢忘。” 万秀接过树枝,用手隔着黑袍摩莎了一会儿,却并未言语,微微拜了一下,将一个小小的锦袋掷在地上,便转身而去。林剑澜急忙将那袋子捡起,却似乎嗅到一阵药香,手感十分沉重,打开一看,里面有些银两,还有些女孩儿家用的首饰,俱是十分精致名贵,想必便是万秀平日所用,顿时想起在地牢中躺在她膝上,手指在脸上摸索,触到嘴唇时甚是冰冷光滑,喝水时万秀轻轻捶着自己后背,当时便觉得她膝盖微微颤动,想是自己身体十分沉重,她却强自支起膝盖防备自己呛水,此时又赠以金银,必是担心自己身上没有银两,一路上吃住没有着落,她对自己万分的体贴照顾,却不知为何。此刻见她一人离去,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凝视了片刻方回身向陆蔓奔去。 林剑澜跑到近处,却发现白宗平不在附近,只剩陆蔓一人坐在那里,便道:“白大哥呢?” 陆蔓并不抬头,道:“我让他去找几匹马,光靠我们自己奔行跑不了许久。”说罢用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一根嫩白的手指竟被她弄的乌黑,又抬头笑道:“我竟不知你是匡义帮的公子,否则也不会找上你。” 林剑澜在她身旁不远处坐下道:“我是不是什么匡义帮的公子有什么打紧,林帮主是我义父,我并不像你们是名门大派的子弟,我原先不过是个普通的乡村少年。” 陆蔓一笑道:“南海派算什么名门大派,名不见经传,因是女子掌门,又修习移魂功法路数,江湖中的老顽固们很瞧我们不起。” 林剑澜奇道:“什么是移魂功法?为什么他们瞧不起?” 陆蔓道:“是一门迷惑人心智的功夫,”又正色道:“就是因为这个才被他们瞧不起,其实我小姨的落梅箫法使的极好,我妈妈也打得一手好暗器,却从不淬毒,只因为她们年轻的时候,初入江湖,凭着自己貌美,着实轻狂了一阵子,所以现在还总有人说南海派修炼邪功,惑人子弟。” 林剑澜点了点头,并不欲再往下追问陆蔓母亲年轻时候的往事,便道:“我很感激蔓姐姐不计较晋州分堂的事情,还肯将金冠褶纹蚌的藏处告诉万姑娘,她……她在地牢中夸你好看,其实我听守门的驻军说过,这蚌其实还有个功用是用来驻颜的,但我觉得蔓姐姐实在也不必拿这物件来驻颜增色。” 陆蔓脸上却是一红,微笑道:“我并不是要自己拿来用的。” 林剑澜急道:“难道蔓姐姐也是拿来治病救人的吗?这可糟了。” 陆蔓道:“弟弟真是老实,若是拿来救人,我还有那样悠闲么?这事还是要从我妈妈年轻时候的事情讲起,家母名讳李媚江,我小姨名讳李媚海,她们两个年轻的时候,比我还要美上许多。” 林剑澜“啊”了一声,道:“恕我直言,这两个名字取的真是……” 陆蔓笑道:“口气很大是么?不过听我爹爹说,当时她们姐妹两个可有这个本事的。我小的时候听人家说书,侠客剑仙,里面凡是遇到江湖中的女子,个个都是美貌多情,后来看了妈妈收的那些女弟子,长大了又自己出来行走,把自己笑话了好久,江湖之中哪有那么多羞花闭月容颜娇好,偏又飞檐走壁身怀绝技的女子?一路行来,看到的女侠倒多半是神情英姿飒爽,身材健壮丰满,至于容貌我可就不好评说了。” 林剑澜听陆蔓说的有趣,想起自己小时候听到说书的确是如此,不由得“哈哈”一笑道:“蔓姐姐嘴上真是不饶人!” 陆蔓轻轻以手托腮道:“可见我爹爹说的不假,当时有很多江湖子弟整日如狂蜂浪蝶般的跟在她们后面追求她们,若是哪个少年刚刚对我妈妈表白心意要白头偕老,我妈妈便偷偷告诉小姨,小姨就找到那人,跟他示好,结果这些人无一不是立刻变了心,又和我小姨海誓山盟。若是有人向我小姨吐露心意,她们便也是如法戏弄这些轻薄少年一番。” 林剑澜点点头道:“原来她们便是用这方法来辨别追求之人可是一心一意。” 陆蔓道:“当时我爹爹在那些江湖子弟中是极为普通的一个,也不英俊,出身不过是个小门派,为人木讷老实,不善言辞,只会傻乎乎的跟在那些人后面。不过他又和其他人不同,他只喜欢我妈妈,小姨试了他几次,他却只是红着脸说:‘我喜欢你姐姐’,这份情义终究把我妈妈感动了,最后嫁了他。”说罢神色却有些黯然,道:“可是我小姨却没有妈妈这样幸运,始终都无法遇到像爹爹对待我娘这般愿意一心一意对她的人,现在也还是小姑独处。” 林剑澜心中叹道:“人世间往往红颜薄命,虽自负美貌无匹,却又希望对方不是因为自己美貌才追求自己,反而难能得到真心人相伴一生,或许还不如生就平凡。” 又听陆蔓道:“我爹爹醋意忒大,家母修炼移魂功法,平日举手投足皆是别具风姿,若是笑起来,南海派中的男弟子们恐怕都要神魂颠倒了,只是她平日授徒甚是严肃,不轻易说笑。但我爹爹看在眼里,也没少生闷气,从小到大,他不知道离家出走了多少回,我妈妈每次都是又好气又好笑,亲自温言软语的把他劝回来。这次又不知为了何故吵了起来,二人却都赌了气,我来回调解了多次,竟是谁也不肯让步,一个住在南海派内,一个回了老家,出门之时,他们已经有一年多不曾相聚了。” 林剑澜抚掌笑道:“我知道了,于是蔓姐姐见了那金冠褶纹蚌便想偷了过来,送给你爹爹做个人情么?” 陆蔓轻轻喟叹了一下道:“是啊,女为悦己者容,我妈妈其实很注重自己的容貌,近几年来问我爹爹最多的话便是‘我老了没’,再不便是‘我丑了没’,我就想若是我爹爹把这稀世奇珍送给她,必定会和好如初,可惜呀,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好回去继续做和事佬啦。” 林剑澜道:“蔓姐姐,我倒有个法子,你回去试试,不敢说十成把握可也差不多了。”说罢向陆蔓挪近了些,低低嘱咐了几句。 陆蔓边听边掩嘴而笑,听罢从旁边捡了一块石子儿丢了过去道:“你这小子,鬼点子真多!我回去试试,成了便罢,要不我还得找你讨个主意!若是哪个姑娘给你看中了,恐怕一块冰也给你化成了开水!” 第四十八回 戏消前嫌 遥忆太湖 初雪沾衣 林剑澜知她意有所指,脸一红道:“蔓姐姐笑话我,早知道不给你出主意了。” 二人这一打闹,刚才那份沉重尴尬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陆蔓玩的累了,喘了口气方柔声道:“弟弟还怪我么?” 林剑澜一怔,将手中石子儿向前丢去,轻声道:“我的什么心思都瞒不住蔓姐姐,在地牢中听到万姑娘的话,的确心中有些失望。后来万姑娘向我解释了一番,我才明白蔓姐姐对我一片回护之心,唉,想起一路之上蔓姐姐不惜和白大哥反目,也要为我这个弟弟说话,自己却暗地里乱想,偷偷在心里埋怨责备于你,实在不该,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说罢抬起头看着陆蔓道:“我只盼蔓姐姐不要怪我就好。” 陆蔓一笑道:“我哪会怪你。”便随意扯着草叶在手边把玩,半晌方“嗤”的一笑,回头瞧着林剑澜道:“这样说开了便好。” 却听不远处一阵马嘶之声,抬头望去,见白宗平已经牵着三匹骏马回到这山坡处,脸色仍是一副阴阴沉沉的样子,林剑澜急忙站起奔上去道:“多谢白大哥。”说罢牵了一根缰绳在手中,回头见陆蔓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拂了拂头发,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 林剑澜此时方意识到此刻已到了三人分别之时,不由向陆蔓望去,却见陆蔓双目也是向自己看来,盈盈含笑道:“弟弟,就此分别了,这一路上对弟弟多有连累,若是还有再见之日,再作补偿。” 林剑澜只觉得鼻子微微发酸,道:“蔓姐姐,白大哥,你我一路患难与共,还谈什么谁牵累谁?我们日后一定有缘再聚,多多保重!”说罢将手中缰绳递了过去。 陆蔓点了点头,方牵过林剑澜手中缰绳,白宗平仔细扶着她上马,自己才对林剑澜一拱手,也是翻身而上。 二人催动坐骑,那两匹马长嘶了几声,便向南疾驰而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陆蔓那一抹葱绿服色,林剑澜方收回目光。 此时四野寂静,暮色渐浓,林剑澜向晋州城内看了看,心中想起自己父亲留下的书籍当日被丢在客栈的车辆之中,恐怕再也找不回来,林龙青交于自己的长剑也落在晋州堂内无法拿回,想到此不由心思烦乱,长叹了一声,跨马向晋州东门奔去。 如此策马沿着官道向东北方向行走了几日,道上却少有行人,倒是旁边的广袤田野里,不时有农民在劳作。此时正是收获季节,林剑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嗅到家乡那边的米香,更加紧催马前行,却见前面不远处人头攒动,传来一片喧哗吵闹之声。 林剑澜勒住马慢慢凑了过去,只见官道旁边的田地里一群官兵样人正在围殴几个庄稼人,官兵中有一看似头目的大声喊道:“这是蔡大爷看中的田,你们胆敢不给?长了几个脑袋?哥几个,把这几个闹事的统统拘回去!” 一个农妇哭喊着抱住那官兵的裤脚道:“各位爷行行好,眼看着家里一大口人都指着这点田地过活,您就饶了我们吧!” 那官兵头目却不耐烦一脚踢开道:“休要纠缠不清,惹得老子不耐烦,你们一家上下都活不成!”说罢,竟又是几鞭子下去,那农妇怎禁得起,只是边哭边躲。 旁边一个汉子替她遮挡着道:“官爷行行好,哪怕让我们把这茬庄稼收了,要不我们这一年不是白忙?”背上衣衫早已被打烂,里面露出条条血迹。 那官兵头目只是不停挥动手中的长鞭,道:“谁管你白忙不白忙?我们可耽误不起,说是今天要,就是今天要,这几个人真是难缠,统统给我锁了!” 旁边的差役们立刻拿着铰链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林剑澜从小长在乡村,最知道农民之苦,早看的一腔怒气,下了马分开围观的人群道:“你们这般强盗行径,不是断了他们一家人的活路?” 那些官兵似乎在此作威作福惯了,俱没想到还有人敢出来反对,那为首的先是一惊,见是个少年,随后即“嘿嘿”笑道:“我劝阁下还是少管为妙,不要惹祸上身!我们蔡爷要的东西,还没人敢不给呢!” 林剑澜怒道:“光天化日之下就强抢民田,就不怕王法么?” 众官兵听他这么一说,俱都哈哈大笑,那为首的道:“什么都弄不清楚,就敢出来搅这趟浑水?告诉你,这地界的官儿,没一个不是走我们蔡爷的门路做上的,他们哪个敢得罪我们蔡爷?走你的路吧,今个儿爷爷我心情不错,看你文文弱弱的,不找你麻烦!” 林剑澜却再也按耐不住,道:“原来你们俱都是些为虎作伥的奴才、狗仗人势的败类!” 那官兵头目脸色一变,怒道:“哟嗬,骂起爷爷来了?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不知道爷爷我的本事,给我上!”说罢一堆官差扑将过来,林剑澜闪身避开,却见那为首的抽出了腰间的朴刀,向自己猛的砍来,心中道:“自己不过是说了句公道话,他们便能下此杀手,平日又岂会将平民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还不是任意践踏?”忖毕决心给这几个官兵点教训,将那朴刀拨开,一拳击去,只听砰的一声,正中那官兵头目胸口,却见他在地上连滚了几下,竟然不动了。其他官兵有大胆的去探了探鼻息,结结巴巴道:“大哥他……好像没气了……” 林剑澜也是一阵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他并不知这一路行来,因自己修行得法勤练不辍,内功已大有进境,这些官兵平日养尊处优,几乎没什么训练,怎禁得住他这一拳。 众官兵纷纷道:“有种就别跑,你等着!”说罢拖着那为首的尸体,竟然做猢狲散。 林剑澜望向那群官兵,喃喃道:“竟然如此没用,诸位,他们估计不敢再来了,你们继续收割吧。” 那几个农民却扯住林剑澜齐声道:“大家伙儿别放跑了他,那些官兵回来却要找我们的麻烦!”又转向头对林剑澜道:“你……你不能走!你若走了,我们全都要被抓到牢里替你偿命!” 林剑澜原本不是有意将那官兵打死,此刻见自己若是走了,恐怕一番好意反而要将这些人的性命齐齐断送,竟一时想不出主意。 此时那农民中有一汉子大声道:“反正这里也活不下去了,地也保不住,不如大家商议商议,投奔太湖义军吧!” 众人道:“不错,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到太湖去,干他一场!” 那领头的汉子道:“不错,袁相公跟我说,若是活不下去,便投靠太湖义军,他朋友在那里必会照应我们。” 其他人羡道:“你实实有福,居然见得到袁相公!即如此,大家回家收拾收拾,拣些要紧的东西带着老婆孩儿一起去太湖就是!”说完,众人竟呼啦啦一片各自散去。 林剑澜见众人散去,仍旧上了马,慢慢前行,却是越走路边越是荒芜,田中本应到处堆满谷物,却大多无人收割,萎倒在地中,偶尔见到行人,多半也是衣衫褴褛,容颜枯瘦,想起林龙青当日教他所言:“看历朝历代,老百姓均是被苛捐杂税逼得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否则谁又愿意冲锋陷阵颠沛流离?” 看这里距离太湖尚有千里之遥,这些农民却宁愿背井离乡,当真是苛政猛于虎,天下之民如在水火之中,东都御寇司却还要进献什么驻颜圣品给皇上,念及至此,林剑澜忽想起当日林龙青跟他提及他亲生父亲执意求取功名之事,恐怕也是想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却生死未卜,不知现在何处。 他心中又想起刚才众人提起那位太湖袁相公,暗道:“想必就是当日在总堂时岳大哥跟我提及的那位了,若有机会,定要见上一见,却不知现下匡义帮大局如何,距离当日所定的太湖盛会之期尚有一些时日,眼见太湖之势越发壮大,恐怕他们要轰轰烈烈的和朝廷对着干一场了,唉,只是天下陷入杀伐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心思重重的向东北方向行走了一些时日,天气越发寒冷,路上行人已逐渐带了关外口音,望着越来越近的出关城门,林剑澜回头看了看,见来路已不可追,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向关外疾驰而去。 虽然离别数载,却似乎仍是当日模样,林剑澜并未费多少时日便已来到辽东,反而近乡情怯,不敢策马疾驰,只勒着马慢慢行走,见少时无比熟悉的风光渐渐展现在眼前。树木凋零,北风乍起,在地上扫起沙尘残叶,不胜萧索,林剑澜沿着村路向前走去,抬眼四下观望,见疏疏离离的村落之中,远远一人,竟似昔日的玩伴模样,下了马急急奔上前去,看清了那人面目,不由心中一阵激动,一拍那人肩膀道:“阿贵!” 那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少年公子,眉目英挺,满面含笑,一身的书卷气,面目似曾相识,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林剑澜见他**,一把抱住,笑道:“阿贵,我是澜儿!你可还记得我吗?” 阿贵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看你这身打扮,可不是像我们一样的土包子了!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说罢已经有些哭音。却听旁边院落的屋中一女子疾步走出,脸色发黄,头上系着一根布带,隔着篱笆对林剑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方尖声喊道:“阿贵!阿贵!死哪儿去了?孩子哭了,快点过去哄哄!” 林剑澜忙道:“阿贵!我外婆……” 阿贵却一脸尴尬,急道:“这是我婆娘,我得进去哄孩子了,有空过来我们再聊!”说罢急急转身进了院门,又回头道:“缺什么只管过来拿!”便走进屋去。 林剑澜正要问他外婆状况,见他实在忙碌,向院内空空望了一阵,方牵了马,闷闷向前走去,心中却有一丝惆怅,暗道:“没想到阿贵也已经成了亲,还有了孩子,唉,已经是个大人了。”又想起刚才阿贵和他妻子衣着却都甚是破旧,面有菜色,看来也是十分穷困,以前做孩童时只顾一起玩耍,如今自己成家立室,便要肩负起全家的衣食温饱,煞是艰苦。 虽然牵马慢慢行走,却也是离生长在那里的小院越来越近,远远望去,两片木门未曾上锁,兀自在风中开开合合。林剑澜快步走到院门处,向里望去,见院中的那棵大梨树树叶皆尽凋落,铺了一地,上面零星挂着几只梨子在枝头摇摇欲坠。 林剑澜急忙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那树叶踩在脚下吱吱作响,显是日久无人打扫,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屋门紧紧的掩着,他又慢慢走向前去,手却已经有些发抖,推开房门,顿时一阵灰尘之气,眼前两个炉灶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叠粗瓷碗盘摆放的十分整齐,只是覆盖了一层薄灰,显是有些时日无人居住了,不由心中一阵乱跳,双腿也是有些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慢慢的蹲下身去,用手慢慢捻着这细细的灰尘,半晌,方站起身来,走到里屋到处看了看,也是一丝不乱,东西都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只是书架上的灰越发的积攒多了。 他拎起了水桶,到院中打了一桶水,想起自己孩童时还只能拿着小盆慢慢从外婆已经盛满的水桶中舀水出来,此刻却已毫不费力,提进屋内,便拿起了扫把抹布,按孩童时候的顺序到处打扫擦拭着。 向外望去,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剑澜步出屋去,抬眼看空中阴云密布,寒风越发的凛冽,忽觉得面颊有些凉意,却是几片雪花零星落下。林剑澜轻轻抬起手来,见那雪花尚未落到手心,便融化无踪,两行眼泪也终于从他眼中滑下,这年冬天,北方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早早的到来了。 -----------《本卷完》谢谢观看,敬请期待下一卷------------- 第一回 寒塘忆只影 这年冬天虽是个暖冬,却没来由的叫人从心里一阵阵泛着冷意,偶尔微风吹来,水榭下寒潭中的一弯清冷月影便离离碎碎。倚在窗边的少年眉头略皱,眼神如同夹带着辽东的风雪一般,有些落寞忧伤,只默默的看着外面。 他虽连日奔波赶回久违的家乡,却已经是人去楼空,那日小雪初落,看着院内屋内打扫的干干净净,地面上的扫帚的痕迹一丝一丝清晰可辨,如同王婆在日一般,耳畔仿佛还有略带嗔怪又满怀疼爱的声音,回想起来,真是数载茫茫若梦,虽然留恋,却已不可追回。 他本不想再回杭州,可自己的亲人俱都一个一个的莫名离开,能去的地方竟只有当初被迫掠来的江南,便将家中的物件收拾了一番,仔细将门锁好,方带着满车的书重又踏雪而去,临行时久久看着这院落,回想当日梨花盛开如雪,却不知何时能再归来。 林剑澜身后则站立着一中年男子,脸庞瘦削,看着那少年的目光带着几分赞赏与关爱,过了半晌,林剑澜方轻声喟叹了一下,道:“原来青叔这边也有这么多烦心之事。” 那中年男子苦笑了一声,道:“我知你心地纯厚,但即便不与万剑虹夫妇开脱,以帮中如今之境,也不能亲自去那里问罪。” 此人正是林龙青,自白云山下与林剑澜分别之后,因成大夫之事,本想在东都和长安附近打探两位堂主的下落也不能成行,向南行了几日渡过黄河,生恐帮中有变,连夜催马返回杭州总堂,幸喜并无什么变故。 那少年低头道:“没想到成大夫在帮中分量如此之重,我今天刚到这里,便觉总堂气氛十分古怪,几位叔叔伯伯见了青叔,也不像往日同兄弟一般,反而透着些畏惧。” 林龙青叹道:“就是这点,我始终参不透,成大夫临行之际倒仿佛并无倒戈之意一般,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帖之至,他走后数日,方堂主便按原定计划派了帮中数名高手会同丐帮在杭州的分舵兄弟截了朝廷的粮草,在何处动手、如何转移俱都被成大夫安排的滴水不漏,那时我刚从三原返回,他们正在庆功,见成大夫却未曾一同归来,纷纷发问,言道此次理应是成大夫功劳最大。” 林剑澜道:“青叔虽将白云观之事说出,各位叔叔伯伯嘴上虽并不再多言语,但他们心中未必相信。” 林龙青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原以为帮中只曹书剑暗中收买人心向朝廷邀好,却不料成大夫也另有图谋,但看他所图却不像是为着朝廷,我们不在帮中这段时日,他并不曾做什么危及帮中利益之事,反而尽心尽力会同江湖各路豪杰,不断支援太湖义军,不知他背后到底是何人指派,也不知目的何在。” 林剑澜道:“武后乱政,天下皆怖,这庙堂之上,难免有谁动了什么心思,武林中人虽不与朝廷来往,但若能掌握手中,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恐怕成大夫的目的便在与此。” 空对着夜色如水,林龙青长叹一声,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暗刺却都是早已安**来,我和我父亲都毫无知觉。若如你所说,不知各帮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暗刺,平日不觉,等到疼痛难忍时却已经深入肺腑。到如今匡义帮不过表面堂皇,恐怕内里却已经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 林剑澜见他语气甚颓,正要好言劝慰,却见折桥那边负责守卫之人急急走了进来,张望了一下,见林龙青这边水榭处仍旧亮着灯光,忙快步奔来,到了门外并不叩门,只低低道:“帮主,长安丐帮总舵派了人来。” 林龙青心中一惊,道:“若无要紧之事年老前辈万无必要派人来,只需将消息传至丐帮在此处的分舵即可,难道……”急忙向外沉声道:“快将所派之人带至此处!” 那人应了一声又复出了总堂大门,林龙青在水榭之内却来回踱了几步,听到扣门声急忙快行几步打开门将那人延请至内,沉声对那守卫之人道:“你先下去,此事先莫要惊动其他人。”说罢将门关上,回头望去,见那人皮肤黢黑,衣衫破烂,手里拿着一根竹棒。 几经乱世,唐时丐帮已经初具规模,却并不单以长街乞讨为生,多有手执花棒竹枝者,站在各家门前跳舞吟唱以供人围观耍乐,以此乞讨饭食或银钱。丐帮之中则用竹棒两端之铃数辨识此弟子身份地位,同时若是与敌交手,铃声便会预先示警,以表丐帮子弟人虽破烂贫穷,却是光明正大,不屑为暗中偷袭之意。 帮中悬九铃者便是长老,长老又各司不同职责,悬八铃的是护法,往往负责帮中刑罚等事务,二者在丐帮中地位俱是极高。最高可悬十铃,便是帮主了,唐时将区域分为十道,悬十铃则意味着十道通吃之意。 这汉子的竹棒两头各栓着三个铃铛,却是林龙青以前曾见过的,姓雷名阚,在丐帮中地位并不高,不过是个执六铃的弟子,但为人忠诚干练,是年永寿极为贴心之人,丐帮中其他人乃至护法和长老也都对他颇为信任。 雷阚见了林龙青急忙躬身而拜,却被林龙青一把扶住道:“不必多礼,年帮主遣你千里来此,可是我托年帮主打听的事情有了着落?” 雷阚一愣,随即看了看旁边的林剑澜,并不开口,林龙青道:“这是我义子,但讲无妨。” 雷阚方正色道:“我并不清楚林帮主委托我们年帮主打听什么事情,此次我来此是年帮主让我传话,他无意中得知了一样事关匡义帮几年前的惊天秘密,此事不便多做传扬,恐对贵帮不利,本应亲往相告,但帮中事务繁杂,无法脱身,请林帮主务必速来长安一行。” 林龙青心中诧异,却不知年永寿打探到什么重要之事,却要自己前去长安,自己刚回总堂不多时日,人心浮动,实在不便前行,因此面露犹豫之色。 雷阚见状,拱手道:“年帮主料林帮主必定也是事务缠身难以前往,因此我临行之时多有嘱咐,一定劝林帮主移驾长安,否则几年前之事恐成不解之谜。” 林剑澜在旁见年永寿传话之中两次暗暗提及几年前匡义帮大变之事,恐怕真有什么线索稍纵即逝,又见林龙青脸色十分急切,插话道:“事情如此急切,青叔,不如你手书一封信笺交与年帮主,说明让我替你同雷大哥前去见面可好?” 林龙青稍一思索,对雷阚道:“请先至客房休息,待我连夜商议一下,不管如何,明日定会有人随你启程!” 雷阚点头道:“如此甚好,因事关重大,帮主已然定好约会之地,帮主若不亲去,务必委托极为可信之人,到时候我会亲自带人前往。”说罢出门而去。 林剑澜道:“青叔,几年前的事情我现在大体也有点明白了,此刻你万万离不得总堂,不如澜儿替你走这一趟,年老帮主当日也曾见过我,应该认得。” 林龙青沉声道:“我不知长安之行是否危险,你的东流云步功力几何了?” 林剑澜露齿一笑道:“青叔可要考考我?” 林龙青见他并不把这些前路不明的危险放在心上,颇有胆量,便也是一笑,道:“那你跟我来。”说罢掠出屋去,林剑澜急忙飞身赶上,却是向方铮所住之处急急奔去,见屋内灯光尚未熄灭,林龙青顿时停住脚步,朝着屋门那处使了个颜色,林剑澜会意,心中却是一笑道:“我道是如何考校,原来是让我去听壁角。”脚下却不敢放松,因方铮的功力也十分不俗,稍有不慎被人揪住,可是大大的尴尬。 见他脚步微错,步法与自己教时稍有不同,却刚好避开枯枝衰草,瞬时已到了门外,不由面露微笑,足下也轻轻一辗,跟了上去。却听里面有人道:“张护法,你怎样看待成大夫之事?”正是方铮的口音。 他们二人站在门外,听张连涛叹了口气道:“唉,说句实在话,我怎样也没法相信成大夫会对帮主下手。他一辈子都为匡义帮做事,帮主和曹夫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就是此次临行之前,还……唉!” 方铮道:“我无论如何都相信成大夫不是朝廷的人,否则又岂会联络江湖中各个门派和御寇司对着干?” 又听一粗犷口音道:“你们这意思不就是说帮主说的是假话?”却是秦天雄的口音。 林剑澜想不到寅夜三人在此秘密议论青叔,回头看了看林龙青,心中暗叹道:“这也难怪,当日成大夫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却只有端木道长、我和青叔三人知道,又不能将端木道长请至此处,实在为难,即便我再复述,各位叔叔伯伯未必肯信。”转念又想:“这三个和青叔关系极好的都心有怀疑,何况帮内其他人?” 里面方铮又道:“这几年帮中实在是不安宁,先是曹总管亡故,帮主在外待了三年,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帮主又说成大夫是潜伏在帮中多年的奸细,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实在难以分辨。” 张护法接着道:“帮主心思极其敏锐,我们心里的这些怀疑,他又岂会不知,难的是我们日后如何与他相处。” 秦天雄怒道:“我是听出了你们的意思,帮主先是除去了曹总管,又借故将成大夫除了去,凡是帮中威望人气盖过了他的,或者是劳苦功高的现在都不在了,你们怕帮主也瞧着自己个儿不顺眼对不对?” 张护法道:“难道秦兄弟不怕?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又该如何?” 林龙青在门外不禁嘿然一叹:“虽然秦天雄心思粗糙,这话说的倒极为尖锐,在他们眼中恐怕我是变得性情古怪,喜怒难测了。”想到这里,轻轻点了点林剑澜肩膀,二人反身飞出数丈,复又走近,却将脚步是高高抬起重重落下,一步步走了过去。 临近房门,里面果然不再有什么谈论之声,林龙青轻笑了一下抬手叩门而进,见三人悠然而坐,面上俱都未露端倪,方铮起身道:“帮主和小公子赶的巧,我刚煮了一壶好茶,你便到了!” 林龙青笑道:“既然是茶,我可就不怪罪方兄弟了,若是一壶陈年好酒,你们胆敢三个人不请我同品便偷偷喝了,我可是要重重的责罚!” 这几人中林剑澜与秦天雄最为熟悉,今日刚到此处,还未拜会,团团作揖后便奔到秦天雄身边,三人知道林剑澜经脉已经调通,寒暄了一阵,颇为热闹。 林龙青正色道:“今夜我来此并不为了品茶而来,澜儿,你将晋州分堂之事说一说吧。”林剑澜便将遭遇万剑虹夫妇下药禁闭一事大体说了一下,三人听完之后俱是面色凝重,半晌方铮才问道:“不知帮主如何处理晋州分堂之事?” 林龙青道:“澜儿遇到了南海派那小妮子也是碰巧,我们都和万堂主夫妇相交颇深,他二人也是医治阿秀心切,若是拿到了金冠褶纹蚌原本不会伤及他们性命。只是澜儿信中提及的那神秘之人要万堂主夫妇将他囚禁起来,却是诡异之至,不知目的何在。” 秦天雄道:“听帮主口气,倒并不太责备老万他们?” 林龙青点点头道:“想当初万兄弟有了阿秀的时候,我还去喝过满月酒。”说罢长叹了一声,看了看旁边的林剑澜,心思却回到了阿秀满月的那天,众兄弟开怀畅饮,江湖中豪杰聚于一堂,自己酒酣耳热之时,问二人若自己有子,可愿将阿秀嫁与林家,那时真是欢快到了极点。 此时一阵冷风吹过,林龙青方回过神来,道:“成大夫之事已经折我匡义帮臂膀,万堂主事出无奈,我又岂能再自毁兄弟之情?既然澜儿无事,就比什么都好,若有他日和万兄弟相逢,我会亲自询问,此时若派人前去,反而有追究怪罪之意,只怕撕破了脸皮,再难挽回。” 第二回 绝路闻响铃 方铮道:“帮主如此处理甚好,此时是帮中多事之秋,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最好,还不伤兄弟和气。” 秦天雄笑道:“帮主一个人拿主意就好!这事帮主原不必询问我们怎么处理,按着帮规理该惩处,我还想着若是用得到我,我便替帮主去教训那厮,忒不够意气!不过听刚才帮主这一番话,恐怕比我们想得周全多了。” 张连涛也是一笑,随即沉声道:“恐怕帮主不止为了此事而来吧?” 林龙青点了点头道:“刚才丐帮年帮主派人前来,说是几年前帮中的事情有了线索,让我务必前往长安一趟。” 三人想不到林龙青才回帮几日便又要离开,方铮道:“恕我直言,此时因成大夫之事帮中人心浮动,帮主实在不应远行。” 林龙青叹道:“我又如何不知,只是年帮主千里遣人来此,想必十分重要,几年前的迷案水落石出的机会就在眼前,只怕稍纵即逝啊。” 秦天雄道:“帮主,我们都知道你以前被人陷害,曹夫人和小姐也回到了曹家,你为何总是想着那桩事情?现在江湖中多少大事,你却总是执着于以前的谜团,说实话,水落不水落又能有什么变化?” 林龙青却无法言明曹书剑之死并非成大夫下毒而是另有其人,那夜在人群中激起帮众追赶自己之人恐怕仍然潜伏帮内,还有那群在水榭围攻自己的高手,无一不关乎匡义帮的存亡,只得口气稍缓道:“几位兄弟说的不错,我打算让澜儿替我走一趟,明早随同年帮主所遣之人去长安一行,还可打探汴州、雍州二位堂主的下落。” 三人一听派林剑澜前去,倒不便再行劝阻,只是略有担心之色,林剑澜道:“只是跟着那位大哥走一趟长安,打探消息而已,料无什么险事,各位叔叔伯伯不必担忧。” 秦天雄道:“既然帮主把这事情看的如此重要,小公子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帮主所托,见了年老帮主一定要问的清楚明白才是。”三人又略微关照了几句,方将林龙青二人送出门去。 回到住处,却已经是三更时分,林龙青睡意皆无,便让林剑澜一人留住自己屋中。信步走到屋外,深吸了一口气,顿觉凉至肺腑,想到林剑澜又要只身远离总堂,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回来,便掏出了一只燃弹,运力弹至空中,片刻那燃弹便无声无息的爆开。 林龙青静静在水榭外站了约有一柱香时辰,方听见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从檐下跳落眼前,拜道:“帮主何事?”却是当日救援总堂的黑衣队队长唐岩。 林剑澜在里屋迷迷糊糊刚将睡着,却觉外面有低低的说话之声,心中纳罕,想了想抿嘴一笑,闪身到了门边,却听林龙青声音煞是冰冷道:“唐兄弟,你们需时时密切关注于他!” 又听唐岩道:“那曹夫人那边?” 听唐岩提起曹夫人,林剑澜却也十分想知道她与殷殷近况,听林龙青语声稍有和缓道:“这些时日,不知她和殷殷可好。” 唐岩道:“曹书朋野心也不小,还指望着借着曹夫人和殷殷二人翻江倒海,因此平日照顾的倒是十分尽心。只是恕属下直言,夫人自从去了曹家,感觉脾气越来越古怪难言。” 林龙青叹道:“当日说出真相,害了林老爹一家,又将红枫那几年赖以存活的信念一并推翻,至今也不知所做是对是错。” 唐岩道:“帮主隐忍三载,始终未将真情说出,已是对得起这份兄妹之情了,那日曹书朋趁着一干江湖名宿在场追问当年之事,帮主也是实在没有第二个法子可想。” 林龙青点点头,又问道:“殷殷可好么?” 林剑澜听到“殷殷”二字,顿时想起当日并肩对付那两个老头的情形,和她多有接触不过就那么一次,却总是难忘。 唐岩道:“小姐已经十分得她祖父的喜爱,在同辈的一干孩子中,她的天赋最为出众,曹云鹤一有闲暇便亲自指点,还将玉字十三式亲自传给了她。” 林龙青皱眉道:“这么小的孩子便练这样毒辣凌厉的招式,并不合适。我听闻曹云鹤延请天山的无雪师太教授殷殷,进展怎样?” 唐岩道:“小姐自然学的极快,因她自幼使的便是双剑,无雪师太特意为她创了一套剑法,名曰‘双绽雪’。” 林龙青微笑道:“无雪师太生性本就冰冷难以亲近,反而殷殷对了她的性子,这剑法名字倒贴切,唉,只是我记得殷殷小时候并不是这样冷漠。” 林剑澜听的心下黯然,想到殷殷家中遽逢惨变,亲爹爹中毒猝死,加上她的妈妈心心念念每日跟她提及的便是好好练武为父报仇,她小小年纪,又如何能承担得起,这些年来不知她可曾真正开怀笑过。 唐岩又道:“帮主既让我监视那人,若没有变故,属下自然还是能对曹夫人和小姐暗中加以照顾,担若有了情况,玉剑门那边派何人前去?” 林龙青道:“听你刚才所言,他们在玉剑门暂时并无危险,就不用你们分心看护了。我只希望此人莫要真的如我想的那样,唉,匡义帮再也经不起什么折腾了。在这之前,我还要委你一事,将这书信即刻送往邻近的三处分堂,让这几处堂主暂时放下重建之事,回总堂我有要事交待。” 唐岩点了点头,拿了信仔细收好,悄无声息的隐入沉沉夜色之中。 林龙青揉了揉太阳穴,觉有些疲惫,轻声推门进屋,见林剑澜兀自在床上熟睡,便倚在书桌旁边稍微养了养精神,却听外面敲了四更,沉静的堂内逐渐有了人来人往之声,各处的巡哨换班,演武场那边也隐隐传来呼喝打斗之声,竟是一夜无眠。 林剑澜听了外面响动,不敢让林龙青发现他装睡,只在床上僵僵躺了一会儿,听总堂内有了动静,方从床上跃起,开始收拾路上随身之用,片刻便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出来,见林龙青面容憔悴,心中却是一酸,道:“青叔不必替我担心,我自己走过很多远路,也不会妄自惹是生非。” 林龙青笑道:“你处事我还放心,只是还缺少江湖历练,见了年老帮主后,只需传书给我即可,不必着急赶回来,多在外面走走也有好处。” 林剑澜点了点头拜别出门,与雷阚草草用过了一些早点后,在东方微微发白之时便悄然离开了杭州总堂。 杭州城内还是一片寂静,长街上弥漫着些许雾气,只有二人马蹄奔驰之声,夹杂着雷阚手上那竹杖的铃声,更显得长街凄冷。林剑澜心知杭州处的丐帮分舵规模却也不小,便道:“雷大哥可要趁此机会拜会一下杭州分舵的兄弟么?” 雷阚却是神色凝重,道:“此行是年帮主秘密叫我前来,帮中其他人均不知晓,因此不便前去。” 林剑澜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心中却道:“看来年帮主所打探之事竟是未跟任何人提起。”转念便明白这原是他照顾匡义帮大局的一番好意,怕事先走漏了消息再引起匡义帮什么变故。 正行间,却隐约听见前面一阵极响的铃声,和雷阚手中的倒是有几分类似,转头看去,雷阚脸上也是一副纳罕之色,二人将马勒住,慢慢催马向前行了几步,见雾色中现出一干人来,俱都是衣衫褴褛,手拄竹杖,后面大部分人手中之杖上面只有一个铃铛,只有前面十数个人悬着四、五个,为首的则是一个头发蓬乱干枯瘦小的老者,神情却是十分威严煞气,手中杖上悬着八个铃铛,却是杭州分舵的舵主。 林剑澜回头笑道:“雷大哥,你虽不想拜望他们,可他们不知从何处闻听了信息倒来相迎了,也好,你们叙叙旧吧。” 雷阚笑着点点头道:“没想到还要有劳朱护法前来迎我,林公子,这便是江湖人称‘瘦天王’的朱丞鸿朱护法,过会儿我给你引见。”说罢下了马正欲见礼,却见朱丞鸿将手中之杖重重一顿,身后众丐帮弟子立刻慢慢向两边散去,片刻便将二人环在中间,手中竹杖则是整齐划一的敲击着地面,发出一阵阵响声。 此时街上已经渐有行人,见此情形,俱都是不敢上前,远远便避开绕路而行,临街的商家有的胆子略大的也只是悄悄将门开出一条小缝躲在后面观看。 见这些丐帮弟子如此行事,林剑澜却渐渐收了笑意,面色越发凝重,回头望了望雷阚,也是如此,此时那些地位稍高的四铃、五铃弟子已经分列八个方位,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雷阚面色一沉,拦在林剑澜前面道:“朱护法竟摆出“捕蛇大阵”来,这是何意?可知我身边的是什么人?” 朱丞鸿缓缓走至阵中道:“老朽自然知道这位是匡义帮的林公子。”说罢向林剑澜抱拳一揖,沉声道:“请林公子出阵!” 林剑澜心中不解,缓缓步出阵去,刚待询问,却见朱丞鸿面色激动起来,双唇颤抖,悲愤道:“本帮擒拿叛徒雷阚,闲杂人等散开,林公子,这是本帮帮内之事,请勿插手!” 林剑澜心下大惊,忙望向雷阚,却见雷阚也是一脸茫然,怒道:“朱护法,我奉年帮主之意来此,你将‘叛徒’二字加于我身是何意?” 朱丞鸿此时双目微红,破口大骂道:“狗奸徒!‘叛徒’二字已经留了情面,说你是本帮罪人也不为过!” 雷阚双目圆睁道:“朱护法,我即便只是个六铃弟子,比不得你武功高、地位高,可也由不得你这般血口喷人污蔑于我,出了什么事情讲明说开,拿出真凭实据来!否则的话,我奉命来此接匡义帮林公子前去长安,若是被你耽误了时日,你能向年帮主交待得起么?” 朱丞鸿一手紧握竹杖,手上青筋虬结,杖端之铃隐隐发出微响,咬牙道:“年帮主,年帮主……我自然要拿了你向他有个交待!”说罢大吼一声“起阵”便执杖而上! 阵外众丐帮弟子听了号令,却是里外三层围起,并不进攻,只是圈与圈之间不住的互相逆向绕行,以杖敲地,顿时一片极为嘈杂的铃声。 捕蛇大阵本是丐帮先辈帮主所创,丐帮子弟常年与蛇虫为伍,早先也有耍蛇乞讨之人,十个丐帮弟子倒有半数之上善于抓蛇,因此将这阵法称为捕蛇,发展至今,却是极为厉害的阵法,三圈所围弟子互相反向而行,相生相克,竹棒交错如犬牙一般,若有接近便以棍扫、挑、戳、劈,以此辅助阵中丐帮之人对敌。最外圈的那些四铃五铃弟子则负责空中压制阵中之人,施展轻功也是难上加难。更兼四周俱是铃声震耳,扰乱心神,阵中丐帮之人的铃声便被掩盖,非但难以辨别攻击来向,反而越发扑朔迷离。在此阵中招架都属勉强,更遑论轻易突围。 林剑澜此时心中又是着急又是迷惑,不知雷阚在丐帮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竟引了护法率众亲自捉拿。看朱丞鸿的神情并不似说谎,显见是丐帮之内出了什么极大的变故,但看雷阚也是一脸愕然,实实难以分辨。他本不欲干涉丐帮之事,只是雷阚此行所带的年永寿口信涉及几年前的匡义帮大变,着实关系重大。 想到此林剑澜抬头望去,雷阚只是一个寻常六铃弟子,武功实在是微末得紧,焉是朱丞鸿的对手,眼下便是只有招架之力四处躲避,心道:“秦叔叔临行时说过务必不要辜负青叔重托,但此时袖手看雷阚被朱护法擒拿,再去逼问他与年帮主约定之所,岂是大丈夫所为?”忖毕大喊一声道:“朱护法且慢动手!”便飞身跃入阵中。 第三回 巧斗消战意 此时雷阚腿上和肩上俱已被丐帮弟子击中,连连几个踉跄,已经是左支右绌摇摇欲坠,林剑澜一到阵中,却见朱丞鸿一记“力扫千军”向雷阚脖颈处扫去,林剑澜心中一凛,运足了力道用掌将那杖生生荡去,随即扶住雷阚,却听他微声道:“林公子,我属实……是年帮主所差……并不知道出了何事,背上了这‘叛徒’之名。”说罢已是气喘吁吁。 朱丞鸿见林剑澜突然跃至阵中救助雷阚,先是一阵惊异,随后眼中便精光大盛,厉声道:“看来林公子是要管我们丐帮的家务事了?” 林剑澜道:“晚辈得罪了,我看前辈招招杀手,若我晚到一步,他焉有命在?朱护法,实在对不住,晚辈受我义父重托,还有要事向此人询问,实难交于丐帮!” 朱丞鸿道:“此人便是杀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为过,林公子,你若袒护于他,便是与我们整个丐帮为敌,现下各门派俱是守望相助,共对朝廷,林公子且莫要坏了我们两帮之间的和气!” 林剑澜道:“既是互有联盟,那便应告知晚辈丐帮出了何事,待我通禀我义父知道,怎可二话不说便下杀手!” 却见朱丞鸿沉吟良久,方道:“恕在下不便相告!在下知道林帮主武功盖世,林公子必定也是年轻有为,但这丐帮捕蛇大阵却非你可敌,你若执意阻拦本帮帮内之事,受了伤我可不好向林帮主交待!” 林剑澜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仍自深吸一口气,凝神道:“晚辈知道,但还要勉力一试,得罪了!”说罢双手运力虚拢,竟看不出是拳法或是掌法,朱丞鸿一跺脚,叹了口气执杖各向两边用力一撤,却变成了两根二尺见长的短杖,带着杖风揉身而上。 林剑澜只想试着带雷阚突出阵去,并不想与丐帮起太大冲突,便向后避去,却听身后“唰唰”两声,却是外圈阵中有丐帮弟子向自己用杖刺来,急忙矮身避过朱丞鸿的两杖,旋身变招为指向那二人杖上疾弹两下,那二人顿觉长杖一阵震颤,几乎握不稳妥,手腕却是一阵酸麻,实不料林剑澜随手两个弹指竟厉害至此,却幸而朱丞鸿杖风又至,那两个弟子方继续随阵前行,却仍是频频瞧向林剑澜,想不到这般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修为,俱是一脸骇然。 他们却不知林剑澜自下白云山后每日勤修,加之天资不俗,内功已颇有进境,况阴阳两路功法合练,水火同炉,如同攀登极为陡峭的高峰一般,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坠入万丈深渊,但若融合有术,便会前进一大步,威力自是不同凡响。 林剑澜小试指法,见竟有如此威力,心中窃喜,回头却见朱丞鸿一招“双龙戏珠”,却是一个剪字决,两杖虎虎生风向自己逼来。二人如此你来我往,俱都是围着雷阚打转,雷阚自己无法出阵,又不敢乱动,只得呆立阵中,觉得眼前人影飞舞,掌风杖风从旁掠来,打在脸上隐隐作痛。 朱丞鸿见一个年轻后生自己都久攻不下,况林剑澜倒有七成招式是在闪避,如此下去恐怕再过数个时辰也只是在此困战,心中焦急之至,边打边想,却见雷阚在阵中不知所措,顿时呼哨了一声,双杖变招,向雷阚刺去。 林剑澜心中暗叫不好,也是急急掠过,一掌将雷阚拍到旁边,另一手却化掌如钩,向那杖头迅疾抓去,朱丞鸿却将双杖撤回,返身又向雷阚逼去,竟不再与林剑澜正面交手,一对杖子只向雷阚身上招呼。 丐帮弟子早已看出朱丞鸿用意,行进越发快速,却是慢慢向里收拢,只待雷阚退至竹杖范围之内便可动手。 林剑澜此时却十分被动,见周边包围逐渐收拢,雷阚几乎已被逼的没有落脚之地,若要顾忌他的安危早晚二人都要被拖的筋疲力尽,心中暗暗下了主意,忙脚下运力,一式东流云步中的“鹤唳凌空”向上腾去。 听四周几声呼啸,外圈丐帮弟子飞身而至,随着一阵铃响,十数只长杖压下,林剑澜凌空翻腾,足尖点在一只杖上,那丐帮弟子只觉的手中一沉,急忙用尽全力抬去,不料却是一轻,林剑澜瞬时不见,顿时无法收住长杖去势,“咣”的一声闷响,竟与对面一名丐帮弟子手中长杖相撞,两只杖子俱被荡飞,落在数尺开外的地上,二人空中力道已失,齐齐坠了下来,林剑澜却已移身到另一长杖之上。 那弟子记得刚才情景,并不用力抬起,却是向下撤去,林剑澜一笑,脚下用力顿足一点,那弟子顿时觉得手中如同握有千钧重担,再也握不牢靠,连人带杖摔将下去。 缺了三人,顿时空中的杖网开了一个缺口,林剑澜清啸一声,复又翻起,正待将这缺口再撕大些,却见下方阵中外圈已经小的不能再小,杖影交叠,如同要将雷阚搅碎一番,朱丞鸿却已是运足了力道,向雷阚双肋劈去。 林剑澜急忙大喝了一声:“朱护法接招!” 虽然这捕蛇大阵内外铃声大响不绝,却仍是盖不住这一声呼喝,朱丞鸿急忙抬头,却见两个铜钱般大小的物件破空而至,还夹着一阵尖锐之声,心中一凛,将双杖撤回合为一体,右手运力凌空一抓,却觉得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这物件到了手中之时已经力竭,倒仿佛是轻轻放在自己手中一般,看来并不是暗器之类。 朱丞鸿将手中之物略微一转,脸色却是大惊,抬头见林剑澜已经翩然落下,站在雷阚面前,面露微笑。旁边的众丐帮弟子却仍是跃跃欲试,朱丞鸿长叹一声,将长杖重重在地上一顿,大喝道:“住手!” 众人皆是一片愕然,却不敢多问,见朱丞鸿面色灰败,摆摆手道:“撤阵吧!”各弟子虽不明所以,却仍是立刻撤回,片刻便都到了他身后,朱丞鸿一拱手道:“我等武功低微,实在不是林公子对手,在下也无意阻拦了,请吧!” 雷阚看了一眼林剑澜,却不知为何朱丞鸿突然变了主意,抱拳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误会,朱护法既然执意不肯相告,弟子只好回长安面见年帮主再行定夺,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今日若有什么得罪之处,他日再与朱护法请罪!”说罢走出人群,牵了马匹过来翻身跃蹬。 朱丞鸿听他此言却是一阵愕然,道:“唉?你当真不知么?” 雷阚回头道:“朱护法所指何意?” 朱丞鸿摇摇头道:“既然如此,你走吧,有林公子一路护你,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到达总舵!”又对林剑澜道:“林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不愧是林帮主看中之人,一路艰险尚在后头,你要护他周全便是要与整个丐帮为敌,你要思量清楚了。”说罢移步一边,身后的众丐帮子弟也纷纷避开,让出一条路来。 林剑澜飞身上马,心中感激朱丞鸿不再纠缠,却不便当面致谢,以免其他丐帮中人误会于他,略微拱了拱手,便催马扬鞭而去。 见二人身影渐渐远去,众弟子虽见林剑澜武功高强,却觉他也未必能闯出这捕蛇大阵去,俱是十分不解,纷纷发问。 朱丞鸿并不多言,只向众人叹道:“没能擒住这叛贼是我无能,稍后我会快信报与总舵长老请罪,与各位无干,你们散了吧。” 众人纷纷道:“朱护法这是什么话?我们丐帮子弟一体同心,若是总舵有什么责罚,一起担当便是。”众人还欲相劝,却见朱丞鸿神色凝重,并不答话,便纷纷告退。 众弟子既散,街上此处片刻便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朱丞鸿一人立于长街之上,慢慢低下头审视手中之物,却赫然是两只铜铃,不知何时被林剑澜取去,自己和众人竟都不曾察觉。身为悬八铃的丐帮护法,被人将象征身份地位的表征取去是何等的耻辱,对方竟还是一个初出江湖的晚辈,自己在众弟子面前恐怕便要颜面扫地。 林剑澜未曾张扬,只是危急之时掷还回来以赌自己能放他们出阵,实在是给自己留足了面子。 朱丞鸿将铃重新挂在杖头,拄地缓行而去,却和普通的年老力衰的乞丐并无不同,瞬时便湮没在茫茫人海之中。 林剑澜与雷阚二人出了杭州城,却各自心事重重,默不作声,快马行了一段,雷阚方勒住马道:“林公子,恐怕总舵出了什么事情,对我误会颇深,路上定会不断有本帮之人追捕于我,年帮主与我定好本月廿四在长安城的仙来酒家等你义父相会,你……你不必为着我再与我们帮有什么冲突,我即便被他们擒住押回总舵,见了帮主一切自会有个定夺。” 林剑澜道:“我听青叔说过,贵帮分设十道分舵,下面堂口更是不计其数,出了大事江湖理应都有耳闻,可此次究竟发生了何事却是丝毫未走露半点风声,只是秘密传信分舵捉拿于你,事情太过蹊跷!” 见雷阚不语,林剑澜又道:“况刚才交手之时你便应该知晓,朱护法所使俱是杀招,看来总舵的命令恐怕是若无法擒拿,便就地诛杀,我只怕你即便是束手就缚,也无法活着见到年帮主。” 雷阚垂头叹了一会儿,心知林剑澜说的不错,一时间哑口无言。 林剑澜道:“当务之急我们便是要赶往长安,一是要尽量避开丐帮中人,不能再走官道,二要速速打探消息,事不宜迟,在此空做叹息也是无用,还是上路吧。” 雷阚点了点头,催马慢慢行去,林剑澜望着他的背影思忖了一会儿,方“驾”了一声,赶了上去,心中却暗自打定主意,虽雷阚看来是受了冤屈,但他来此却是未带任何年永寿的手信或证物,只是口头传书,看朱丞鸿见他十分愤恨,亦不像作假,若是雷阚真的做了什么恶事叛逃出帮,自己贸然相助反倒会使得匡义帮白白与丐帮交恶,这一路倒务必要将他牢牢看紧,到了长安再作打算。 二人一路上只挑小路行走,住宿也只是在极为偏僻的乡村野店,若是离市镇稍近一些,便托人从城里购置些路上所用干粮之类,随意挑一处僻静之所打尖休息,虽然辛苦,却幸而能避开丐帮耳目,倒也安然。只是消息甚难打探,虽可让人进城探问,却终归不是江湖中人,描述不清,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从杭州出来的一路上,各城镇的丐帮弟子忽然多了起来。 行了数日,见所行小路渐渐并至官道之上,林剑澜和雷阚勒住马匹,遥遥站在路边,见行人渐多,远远望去,竟已到了东都洛阳,此处设有丐帮仅次于长安总舵的一处分舵。 雷阚回头道:“林公子,我们一路俱是绕行,已经耽搁许多时日,东都城郭庞大,若要仍是绕行,恐怕无法按照约定之期赶到长安。” 林剑澜也是面色凝重,拉过雷阚道:“你说的不错,我们此刻恐怕只有冒险进城一途了,一来不必绕行,二来必定可以探问出些消息,只是此处设有丐帮第二大的分舵,又在去往长安的必经之路,贵帮必定已经准备好了要好好‘招待’你我一番了!” 雷阚苦笑道:“我生是丐帮人,死是丐帮鬼,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干系?只是若耽误林公子的事情,反倒对不起我家帮主的嘱托。既然如此,龙潭虎穴也只得闯上一闯了!” 那洛阳城门甚是高大巍峨,只墙下零零散散蹲着几个丐帮弟子,一有行人过来便有几名围上去乞讨,甚是有碍观瞻。 守门的城卫看着这堆乞丐道:“这几日真是奇怪,乞丐替我们看起门来了!” 另一个道:“我昨个儿问南门的兄弟,也是一堆乞丐蹲在城门口讨要,能替我们守门固然是好,可惜我们却不能给他们发饷银。” 二人俱是一阵大笑,却不曾注意这些乞丐眼光却俱都是十分灵活,每进来行人他们便要上下打量。 第四回 妙手换容形 此时城门外远远来了一对主仆模样的人,那行在前面的富商打扮,身材十分臃肿,不断拿着帕子擦着脸上的汗,眼圈略有些发黑,身后的仆人脸色黢黑,风尘仆仆加上汗流满面,脸上的黑道左一条右一道,煞是可笑。肩上扛着一根担子,两头俱都压的沉甸甸的,还要腾出一只手牵着两匹马,那马上也都放着行李,看样子十分沉重,显见是货物之类。 这二人进得城来,站在门口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向前走去,却见一个极为年老的乞丐忙追了几步,一下扯住那仆人的裤脚嘶喊道:“大爷可怜可怜吧,赏几个钱!” 那仆人被扯住裤脚,本就身负重物,顿时向前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两匹马俱是一阵长嘶,肩上的两个箱笼都滚倒在地,前面行走的富商急忙回头,踢了一脚斥道:“你怎么搞的?背个箱子也不稳当?” 那仆人唯唯诺诺的站了起来,刚要指向那老乞丐,却见那富商十分不耐,向地上丢了两三个铜板道:“快些快些,行了半日,累死我了,赶快找个地方打尖要紧!” 那仆人受了责骂,恶狠狠的瞪了乞丐一眼,弯腰将箱笼捡起,复又担在肩上,摇摇晃晃的跟了上去。 那老乞丐将几粒铜钱捡起,仍是一摇一晃的回到城门墙下,对着众人摇了摇头,这些弟子顿时面上现出失望之色,继续转头盯向城门口。 时辰过的却快,到了傍晚,进城来的人逐渐已经不太能看得清面目,一名丐帮弟子走到那老乞丐面前躬身将一根短棍递了过去,恭敬道:“时辰太晚,这里弟子看守就好。” 那老乞丐眉头紧皱接过,叹了口气道:“也罢,你们加紧巡视。”说罢将那棍夹在肋下,刚要离开了城门之处,听见门口一阵争吵,却是一个货郎急着进城,那守门的城卫因已到了关门之时不肯放行。 那老乞丐见货郎气喘吁吁,和城卫争吵之声也是断断续续,心中一念闪过,大叫了一声“啊呀,不好”,众丐帮子弟皆是一阵愕然,齐齐站起望向他,他一顿脚道:“我当真老糊涂了,亲自试反倒却放过了他们!”见一干弟子仍在呆立,急道:“你们在此作甚?还不快去寻找?” 一命弟子乍着胆道:“齐长老,你要我们找寻什么人?” 齐长老怒道:“蠢货!晌午过去的那个客商二人便是匡义帮的林公子和那狗贼!” 众弟子挨了训斥,心中却不甚服气道:“既骂我们蠢笨,为何你当时自己却没看出来?”嘴上却纷纷道:“齐长老是如何识破的?” 齐长老道:“我自己亲自试探去扯那仆人的裤脚,他却就地跌倒,倒像是没有武功之人,再看他们箱笼沉重,便未再多疑。林公子我未亲自见过,但雷阚我是见过的,那二人面貌身材却都不很相似。” 一弟子道:“他们若真是匡义帮的小公子和雷阚那叛徒,怎么敢从城门堂皇而进?况且我看他们进了城却未急着进去,反而在门口歇息了片刻。” 齐长老点头道:“不错,这便是他们胆大之处!若不是刚才看了那货郎,恐怕我仍不觉有什么异样。他们远路而来,人虽可假做疲惫,但马匹却无法伪装,那仆人跌倒之时两匹马都长嘶了一声,却是鼻音响亮。马背上箱笼如此沉重,却丝毫没有什么疲态,岂不怪哉?” 另一弟子道:“长老怎知他们不是休息了一段时间再前行的?” 齐长老不耐道:“你们怎么都如此蠢笨?试问,你若再走不远便可进城找个客栈好好歇息,还会在城外耗费时间么?” 众弟子恍然点头,齐长老指了两人道:“你们前去分舵报信,务必将那二人的样子说清楚,其他人各处打探客栈!” 众人点点头各自急奔而去,齐长老却觉受了极大的愚弄,余怒未消,脚尖一点跃上城墙,四处观望了一下,沿着城楼向西门奔去。 那行商二人正是林剑澜与雷阚,当日在白云观中之时,端木耳教了林剑澜不少就地取材的易容之术,方才略做打扮,骗过了城门处的乞丐。街上人熙熙攘攘无法快行,二人直向前走,到了掌灯时分方走到西门处,寻了一家离城门最近的客栈住下,那客栈因已靠近城门,甚是偏僻,生意也十分一般,里里外外却只有一个掌柜忙上忙下。 二人胡乱吃了点东西,在房中卸下乔装,想起一路上除了城门处,竟零零散散到处都能看见丐帮弟子,每隔一个街角,便有两三个弟子闲逛巡视,一灯如豆下俱是神情凝重。 却听门“咯吱”一响,店掌柜拿着茶壶进来道:“二位请用茶!”抬头见这房间的胖客商和家仆竟变成了一个精壮汉子和一个年纪不大的白面书生,倒也并不太奇怪,洛阳地处交通要道,四通八达,他在这客栈之中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形形**之人,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因此并不多问。 林剑澜道:“掌柜的,我听说你们这东都之地极为富庶繁华,怎么今天到了这儿到处都是乞丐?” 店掌柜“嘘”了一声道:“那些可不是寻常的叫化子,都是丐帮的弟子,城里突然多了不少,怕是数也数不上来,几个城门口、大街小巷,每日窜来窜去,恐有二十来天啦!” 林剑澜不动声色,望向雷阚,心中俱都是一凛,算算日子,打从雷阚自长安出行到今天,大约二十多天,竟是那时丐帮中便出了大事,发动人手到处搜寻雷阚了。 店掌柜将茶壶放下,随手抹了抹桌子,却听林剑澜道:“掌柜的,你想不想发笔横财?” 那店掌柜正欲离开,听了“横财”二字,顿时回过身来满脸谄笑道:“二位爷有什么要照顾小的?” 林剑澜一笑,将床上刚换下来的绸缎衣服抛了过去,那掌柜急忙接在手中,林剑澜又道:“我们带来的那两匹马和马上的货物,也送与了你!” 一匹好马能卖十数两银子,那掌柜听得眉花眼笑,道:“小的今天碰见财神爷了不是?不知大爷有什么要我做的?” 林剑澜道:“你出了我们这道门,立刻将那两匹马牵到你老丈人家去,若有人问你有没有见到像我们刚才那副打扮的人,你却不能透露,否则……” 那掌柜点头如捣蒜道:“晓得晓得!我哪就那么嘴欠?”说罢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雷阚方苦笑道:“那城门处的老乞丐便是齐藩齐长老,看来我真是犯了不得了的大错,齐长老竟然亲来洛阳堵截于我。” 林剑澜道:“既然丐帮想方设法隐瞒,那便要靠我们自己了。虽然连日奔波劳累,可属实没有休息的时间,今夜我们还要打探消息,若有什么变故,尽量不要与贵帮起冲突为好,立刻从西门离开,我已打探过,城外偏离官道十余里有一山坳,我们在那汇合直奔长安。”停了一下又道:“今晚我一人前去贵帮分舵,雷大哥不必同去,丐帮低等弟子恐怕识得你的人不多,正好向他们打探,或有收获。” 自杭州经历了那场捕蛇大阵,雷阚心知林剑澜年纪虽轻,武功造诣实实比自己高出许多。此刻洛阳分舵中,丐帮大多高手想必已经群聚于此,自己武功低微,若与林剑澜同去,反而要拖累于他,见林剑澜明说此事,心中反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点头道:“林公子如此安排甚好。”说罢换了一身暗色服饰步出门去。 林剑澜知道丐帮中认得他的人必定不多,便并未换装,洛阳的丐帮分舵规模不小,对城中还未收摊的几个小贩稍作打听,便知道乞丐常年聚集之地,沿着路途正行间见前面有三两个丐帮弟子站在一家客栈前正在盘问什么,林剑澜心念一转,急跃上旁边屋顶,向分舵方向急奔而去。 那分舵所在是洛阳城西南较为偏僻之所在,那里本就极为破败,因有丐帮常年在此,官家和平民也不敢轻易靠近,这些年更加萧索残破,断井颓垣,砖瓦遍地,荒草丛生。 林剑澜屏息立在一棵大树之上,藏好身形向下望去,却见下面各处均有弟子巡视,十分警觉,再向里燃着许多的烛火,人影幢幢,不太看的清楚,此时一阵夜风掠过,四周树影晃动不已,更夹杂着风卷枝叶之声,待风止时,林剑澜已经跃至了极为靠近中心的一棵树上。 下面的人声已能听的清晰可辨,中间一长身玉立的男子道:“由齐长老所报,可见我推断没错,他们必经洛阳入长安。”声音入耳十分温润,隐隐中却带着一股凉意,听起来年纪也不大,林剑澜凝神望去,却是一惊,那人手中所执赫然是一根九铃长杖!依稀记得林龙青以前提过丐帮几个长老都是年纪偌大、在丐帮中德高望重之人,除非有人去世方可再挑选合适之人补上其位,这年轻男子却不知何时成了丐帮中的长老。 又听旁边一人道:“齐长老料定他们为了快速离开洛阳,必定会在靠近西门处寻找客栈入住,此刻已经前去打听。” 那男子略微颔首道:“最好能将那逆徒一举擒拿,若是不能,也只好就地击杀,割了他的人头祭奠!唉,可惜在下武功低微,这些刀口上淌血的事情只能有劳众位了。” 林剑澜听到“祭奠”二字如同雷击。定定向下望去,方注意到下面众人额头俱是系着一条细细的白绫,那所燃烛火,也不似平日东拿西凑的杂色蜡烛,而是清一色的白烛,再探身向里看去,是一个极为简陋的祭桌,斗大的一个“奠”字十分刺目,林剑澜竟险些栽下树来!方想起今日在城门之时,齐长老装做老丐模样试探于他,虽衣着上补丁繁杂,却俱是素色,那城门处聚集的丐帮弟子也是一样。 若是丐帮中位高至长老者都重孝加身,林剑澜想到此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路上费劲心思揣摩丐帮变故,原来竟是那个须发蓬乱豪爽可亲的年老帮主出了事!想起当日他也曾与青叔等人共商守望襄助,青叔还私下拜托他打探自己父母的消息,那老者并未多问,只哈哈一笑便爽快应承。 林剑澜不禁心中一酸,稳住了心神便将这事情从头到尾细细滤了一遍,方凝神运力,朗声道:“匡义帮晚辈林剑澜拜见洛阳分舵各位前辈!” 这语声虽十分温和,但如同在林中四面八方响起,回音不绝,下面闻声却未显慌乱,那年轻长老嘴角一翘,大声道:“在下料定匡义帮林公子今夜必定会探查本舵,林公子神龙无影,请现身吧!” 那青年四处张望,再一回头,却见外围守卫的弟子神情紧张的围着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佛的少年,立于丈余远处,正凝神也向自己望来,双目天然有些弯弯的,嘴角微翘,蕴涵笑意,看起来诚恳中还透着一股自信之气,急忙上前去笑道:“在下唐子慕,久闻林公子大名,早料定聪明如林公子,必定不会不明不白的带着那贼子去长安。” 林剑澜扬眉一笑,心中却道:“我初出江湖,哪里又有什么大名。”见那青年眉目端正,虽然衣衫破旧,但十分干净,头发也是梳理的一丝不乱,用一根布带束住,不同于其他丐帮弟子面目肮脏,脸庞和双手俱是干干净净,别有一种堂皇气概。 唐子慕见林剑澜望向自己身后众人,便回身一一引见道:“这几位俱是丐帮中身份甚高之人,这是洛阳分舵的舵主刁北斗,也是本帮长老,这是陈兴陈护法,穆永安穆护法。” 刁北斗笑道:“我与林帮主以前是极为熟识的,想不到林帮主的后人也这般年轻有为,朱护法可是将你大大的夸赞了一番。” 林剑澜心中暗忖道:“朱护法虽然夸赞于我,你们恐怕却恨极了我拦阻捉拿雷阚,面上仍能这般与我亲近,这刁舵主此刻竟甘心位于此人身后,看来这唐长老却是大有来头。” 第五回 游曳不改色 却听唐子幕话音一转,悲愤道:“林公子既然寅夜探帮,也瞒不了了,年老帮主就是被那与你同行二十多天的雷阚所杀,他害了帮主,便远逃他乡,此刻既然林公子得知我帮擒拿他的缘故,想必不会为那厮出头吧?” 林剑澜正待答话,却见唐子幕眼神冷冷瞟过,沉声道:“否则便是与年老帮主在天之灵过不去,便是与我们整个丐帮过不去!” 林剑澜叹了口气道:“年老帮主昔日亲临匡义帮解围,与我义父相商大计,那年我年纪尚小,但音容笑貌尤自历历在目,唉,待我先向他老人家上一柱香。” 丐帮中人早已听闻他一路维护雷阚,俱有不平之意,见他于灵前上香举止恭敬,神色十分哀戚,又不像作假,心中又不禁有些纳闷。 林剑澜祭奠完毕,转过身来,唐子幕道:“年老帮主去世,本应通告武林同道,只是帮中群龙无首,大事未定,一来恐怕走漏了消息被雷阚逃脱,二来丐帮这几年声势甚盛,朝廷早有剿除之意,怕他们知道了要与我们为难。” 林剑澜见刁北斗并不做声,又想起齐长老亲自在城门查验,想必此刻丐帮竟是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人主持大局,心中略有些诧异,却不多问,淡淡道:“早知贵帮散播消息天下第一,未曾想这封锁消息的本领也高明的很,若是贵帮早将缘由告之我义父,或许便不用多费这许多周折,以匡义帮和贵帮的交情,我义父早会亲自绑了他送上长安。” 唐子幕直视林剑澜道:“现在可也不晚,齐长老只怕再过一会儿便要大功告成了,只要林公子不阻拦我们给年老帮主报仇便是。” 林剑澜并不与他对视,走到刁北斗面前道:“这个自然,若是贵帮不想找到杀害年老帮主的真凶,冤杀一个丐帮弟子与晚辈又有什么关系,晚辈阻拦作甚?” 刁北斗却是浑身一震,颤声道:“林公子!你这话是何意?” 林剑澜道:“我以为晚辈说的再明白不过了,若是贵帮只是想找个替死鬼糊弄过去……” 还未等他说完,刁北斗便怒道:“林公子说话欺人太甚,你虽是匡义帮的小公子,也不可在此信口胡言,我们心心念念为帮主报仇,从杭州便要擒拿那杀害帮主的狗贼,若非你从中阻拦早已得手,怎说我们是糊弄?” 林剑澜正色道:“刁舵主忠义肝胆,晚辈当真佩服之至。”说罢回头直视那大大的“奠”字道:“对着年老帮主英灵,众位丐帮好汉也必定是真心想擒拿凶手,若有借机心怀叵测者,恐怕年老帮主在天也不会放过他!” 他本来看起来时常挂着笑容,此刻话音突转冰冷,众人皆是一个寒战,刁北斗斩钉截铁道:“这个自然!” 林剑澜望向唐子幕,唐子幕觉得他目光如电,却将目光抬起迎对上去,也道:“这个自然。”众人见唐、刁二位长老都表了态,也纷纷点头称是。 林剑澜道:“既如此,晚辈便斗胆问各位几个问题,按各位所说,雷阚杀了年老帮主,试问,他武功平平,在朱护法手下都走不了几招,而年老帮主远远高出朱护法,他又是如何得手?” 众人皆是一愣,唐子幕道:“年老帮主极为信任于他,将他视为心腹,他自然是趁年老帮主不备下手,这个……我帮中人大多可以作证。” 林剑澜见他说的也是勉强,并不做答,又道:“既然他杀害年老帮主之后远逃,为何不隐姓埋名以避追杀,或者投靠朝廷谋取富贵?反而千里迢迢又从杭州一路返回长安?” 还未等其他人回答林剑澜又道:“若要去长安,本可以再用一些时日绕过洛阳城,明知洛阳城此刻必定丐帮弟子云集等着拿他,他为何偏要赶着时间去见早已死了二十余天的年老帮主一面?” 这几问掷地有声,丐帮几位头脑却都是无法做答,半晌唐子幕方道:“或许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又轻笑了一下道:“这厮诓骗得林公子为他出头说话,本事倒也真是不小,林公子虽然武功甚高,江湖阅历么,以在下看来却有些浅薄。” 刁北斗皱眉道:“唐长老,林公子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朱护法曾飞鸽传书说雷阚好像并不知年老帮主被害之事……” 唐子幕淡淡道:“朱护法擒贼不力,本就应该受帮规处罚,看来你也不想为帮主报仇了,若不是雷阚,那地上的血字又做何解释?” 林剑澜见他此刻对刁北斗大呼小叫,提起朱护法也没有什么恭敬之意,倒有些为他们不平,心中暗道:“这位唐长老倒是比我大不了许多,不知有何本事,做了长老,便对前辈这般无礼!他又提起什么血字,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面上便不免带了疑惑之色,一双眸子直向唐子幕看去。 却听刁北斗道:“唐长老此刻一心为年老帮主报仇,言语有些激烈,我等并不介意,其实他的人品,我们几位长老,包括年老帮主生前,都是敬佩之至的。” 他这样一说,倒让林剑澜肃然起敬,道:“在下也曾听我义父说过,这长杖之上的铃铛,非大功劳不足以加,看来这位唐长老却是一位绿林俊杰,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刁北斗道:“唐长老原不是丐帮中人,与年老帮主结识也是极为偶然,他家世代经商,某次遇劫幸得年老帮主救助方逃过性命,因此后来与年老帮主时有往来。我们叫花子,最恨的就是狗眼看人低、为富不仁之人,唐长老可与他们不同,自他接了祖上产业以来每日开设粥棚,只是恨不能救济天下穷人。”说罢目光中透出敬佩之意。 林剑澜本也是穷困出身,幼年时和他外婆过的极为艰苦,虽还未沦落到做乞丐的地步,但心中却十分知其苦楚,暗道:“平日我见富贵人家不过是逢年过节才开设一次粥场,此人虽然继承殷厚祖业,但能日复一日坚持下来,倒也不易。” 刁北斗又道:“年老帮主与他十分投缘,偶与他提起太湖难民一事,唐长老竟慷慨解囊,捐了百余万两白银。虽然这白银对丐帮无甚用处,可是若能救助良善弱小,可不是立了大功?” 林剑澜心中一惊,暗忖道:“之前在三原城时,青叔接到帮内传书,说太湖义军忽到了许多资助,差人打探只说是出自丐帮,青叔一直疑虑丐帮如何凑得这许多银两,原来竟是出自他手。”不由对唐子幕细细打量了一番,心道:“看来此人城府似乎极深,不知有何盘算。” 刁北斗道:“今年剑南道那边闹了大旱,朝廷却拿不出钱来,反倒修缮了几座庙宇宫殿,想必被那**全给了相好的和尚道士了,那时唐长老家里早已没有什么积蓄,他做事倒爽快,干脆遣散奴仆,变卖宅院,凑了些钱送到了我们剑南道分舵,委托那处的弟兄们救济灾民。全帮上下对他都是极为佩服,因此他虽然丝毫不会武功,年老帮主却特许他悬九铃,以表丐帮之任便是全力救助天下穷人兄弟之意。” 林剑澜嘴角略微一扬,想起以前听人说起用钱财求取功名一说,倒也类似,心中道:“原来不过是用钱买来的,不知丐帮何时可用银钱换取长老之位了。” 刁北斗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道:“林公子,我知道心中有些不屑,也觉得他在本帮的地位不过是用钱买来,但若是你,可能做到二话不说,散尽万贯家财,从一个豪富之人沦为一个乞丐么?”问罢又一笑道:“实话说,若是我,可是万万的舍不得,林公子拿这话去问我们丐帮上下的兄弟们,回答恐怕也大多如此。” 他这一问,林剑澜反倒无言作答,心中反问自己道:“是啊,这一番举动,别说是旁人,便是我自己,恐怕也要思量再三,定不会像此人说放下就放下,一掷千金,气量胸怀当真不可小觑。你不过仗着青叔的名头初闯江湖,怎可轻易便瞧人不起?当真是大大的不该!” 那唐子幕却一笑道:“刁舵主总提这些不值当的事,我父母早亡,也未娶妻,丐帮中的各位高手若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哪个不能轻易享受荣华富贵?他们却甘为天下穷人领袖,这令在下佩服不已,况且我正好羡慕丐帮中这来去自如的做派。”说罢又痛声道:“当时我正好经过那里,真真是赤地千里人烟断绝,几个城中,鬻儿卖女尚还算好,古语说‘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我还不信,那次出行,却是看的清楚明白,惨不忍睹。唉,我现今虽吃糠咽菜,可是总比那受灾之人要强过太多。” 林剑澜见他说话不像常年经商之人,反倒像个忧国忧民的读书人,拱手道:“唐长老胸襟广阔,当真令晚辈佩服。” 唐子幕一笑道:“看样子林公子比我小不了许多,对我便不必自称晚辈,我们平辈论交便是,丐帮中没有那许多讲究。” 林剑澜与他相视一笑,道:“那我便妄称你一声唐兄了,看来此刻丐帮中由唐兄主事,不知年老帮主灵柩可安葬了吗?” 提起年永寿,唐子幕面上又是一阵悲愤道:“唉,早已葬了,在长安总舵设了灵堂,王、胜二位长老在那儿安顿料理,只等拿到了凶徒便血祭年老帮主的英魂。” 刁北斗一击掌道:“封锁消息,也是事不得已,堂堂丐帮帮主竟死于一个武功低微的叛徒之手,而这凶徒却是至今未曾拿获,传出去好叫江湖中人耻笑我们丐帮无能!” 却听外面一阵喧闹之声,片刻一人风风火火的迈了进来,须发蓬乱,目光凌厉,一脸怒意,正是傍晚之时在城门处的齐藩长老,见了林剑澜在此,顿时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手中之杖“呛啷”一声,外面包裹的布条应声而落,却是一柄长剑直指林剑澜! 齐藩想必没找到雷阚,空手而回,又见洛阳分舵之内这年纪轻轻的公子,必是朱丞鸿传书所说的匡义帮小公子林剑澜,自是十分震怒,怒极反笑道:“林公子当真让我佩服,既是林帮主义子,这般娇贵的人物居然甘心扮作那厮的跟班仆役瞒过了在下!” 林剑澜刚庆幸雷阚得以走脱,却瞥见那长剑之伤一抹殷红,惊道:“莫非齐长老已经遇到雷阚?” 齐藩震声长笑道:“林公子好慷慨,将那马匹行李通通送人,若非那贪财的店主一时犯懒没有将马匹送走,齐某倒当真失了你们二人的下落,那厮宁肯吃我一剑也要拼命逃出城去,想必是和林公子有约吧?” 齐藩当时将雷阚堵在屋内,却未曾动过要就地杀了他的心思,一心想擒了他拿到帮中,立一大功。 雷阚知道自己武功不及齐藩,稍有反抗便可能死在当场,也不做声,听凭齐藩长剑指着后背步出屋去。 齐藩只道自己已经得手,却不料雷阚出了房门,拼着挨上一剑将屋门关上,随即拿着手中长杖从外面将屋门别上,自己肚腹之上却已被长剑重重刺穿,咬着牙将腰带死死勒住。进得院去见那两匹马仍在院内,店主在一旁吓得面如土色,雷阚也不理睬,牵了一匹马忍住疼痛翻身上马,向西门狂奔而去。 那房间是林剑澜刻意挑选,连个窗子都没有,齐藩在屋内叫门许久,那店主方战战兢兢的开了门,雷阚早已逃的不知去向。 也是齐藩自视甚高,此来并未带什么弟子随行,反而让他逃脱,逼问之下,那店主方道雷阚向西而去,齐藩心知他中剑颇深,黑夜之中自己一人追捕反而不易,便怒气冲冲的回帮复命再做商量。 林剑澜越发确定雷阚别人冤屈,心中深悔当日在杭州被拦截之时将事情想的太过简单,未曾传书回总堂,此刻见那剑上血红触目惊心,不知雷阚到底何处受伤,是否严重。 第六回 回护意同行 正忖间,又听齐长老得意道:“那狗贼恐怕也行不多远,林公子若念及你父与我们丐帮的交情,便带路去你们约定汇合之处,如若不然,他也要死在荒郊野外,丐帮不过是没法亲自拿了他的头颅血祭罢了!” 唐子慕缓声道:“齐长老先将长剑撤下吧。”见齐藩撤下长剑,方转头对林剑澜道:“林公子,我劝你还是带我们去至你们商定的汇合之处,若不肯透露,你武功高强,又是林帮主的义子,也随你在丐帮分舵中来去,我们定不会下手阻拦伤害于你。只是我们丐帮没别的,就是弟子众多,此刻我若召集分舵弟子出西门寻找,用不着许多时辰便必定将雷阚寻获,说不定哪位弟子报仇心切,他便有性命之忧了。” 虽然语带威胁之意,但林剑澜却知他讲的也是实情,看样子雷阚受了重创,即便侥幸逃过搜捕,恐怕也是命悬一线,更别提自己带着他赶至长安。 想到此林剑澜道:“既如此,我便带各位前去汇合之处,只是要答应在下一条,见到雷阚,一切由在下说服,他已受了伤,不可再对他动武,需着人立即为他治疗。” 齐藩怒道:“你太也得寸进尺了!” 唐子慕却向他摇了摇头,一笑道:“我信得过林公子,就请带路吧!” 众人出了西门,早有丐帮中弟子举着火把照亮道路,林剑澜心中一凛,急急向西行去。因唐子慕不会武功,众人都不便施展轻功,只是脚步略微加快而已,唐子慕却已经有些气喘。 行走了约一个时辰,方见到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山坳,黑夜之中不甚显著,林剑澜止住脚步,轻声道:“唐兄,若信得过在下,请容我一人前去,以我长啸为号,定不负所托。” 齐藩正要阻拦,却听唐子慕道:“林公子定不会做出什么有违两帮交情的事来,请便吧!来人,将担架准备妥当!”火光下神情甚是坦然。 林剑澜心中赞叹,他虽只见过齐藩和刁北斗这两位长老,却觉他们不是太过老实,便是性情急躁暴烈,处事反而都不如这位年纪轻轻的唐子慕圆滑贴切,难怪年永寿对他这般器重。 林剑澜疾掠入山坳之中,四处观望,见背着月光处一矮树丛中隐约有喘息之声,急急上前拨开树枝,果然是雷阚,肚腹处早已一片血红,见了林剑澜勉力道:“林公子,只怕我不能带你去赴我家帮主之约了。” 林剑澜见他仍未打探出年帮主之事,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粒丸药,捏碎了灌入雷阚口中,又渡了点真气过去,方直视雷阚道:“雷大哥,你可信得过我?” 雷阚听他这般问话,有些不解,过了片刻才回道:“林公子,这一路你不惜得罪丐帮回护我,我不信你又信得过谁?” 林剑澜道:“那你便听我将话说完,不要插嘴。这山坳外面,俱都是丐帮洛阳分舵之人,是我引他们前来。” 雷阚一惊,急要起身,肩膀却被林剑澜牢牢按住,正要开口,想起他方才的吩咐,又将嘴闭上,只是看着林剑澜在月光下,目光烁烁,嘴唇微启,一字一句的道:“年帮主在你离开长安之后便已被人杀害!” 话音刚落,林剑澜只觉得双手紧紧按住的那副肩膀一阵巨烈的抖动,雷阚双目圆睁,半晌方“哇”的一口吐出血来。 林剑澜渡了些真气,又凝视雷阚道:“丐帮上下认定年帮主被你杀害,但我与你一路同行,深信此事大有蹊跷,恐怕有人要你做替死鬼。此刻你已受伤,我虽可带着你勉强逃出,你性命堪忧,早晚仍自要被他们追上。我与他们约定,带他们来此,不伤你性命,只是治疗伤势,押至长安,我也会一路同行,保你无事,你看如何?” 雷阚道:“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左右不过是个死字,只是不能给年老帮主报仇……” 林剑澜抿嘴一笑道:“既然信得过我,我便让他们过来了,雷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切记切记!这一路我太过自信,深信只是一个小误会而已,自己便能解决,却不想丐帮隐瞒的竟是这等大事,我会寻机送信回帮与我义父商量。” 丐帮一干人等在外守候良久,却不见有什么动静,齐藩急道:“这四野茫茫,山坳或许有什么别的出口,若是被他们偷偷溜了那可大大的不妙。” 唐子慕面露微笑道:“断断不会,林剑澜并不傻。”言外之意却是说齐藩有些不智,齐藩虽有怒意,却似不敢拿唐子幕怎样,讪讪退到一边,却听那山坳之中一声长啸,清冷高远,绵延不绝,初时声音甚微,越到后面反而越发高亢响亮。 唐子慕不禁目露赞赏之意道:“林剑澜这般年纪便有如此修为,果然是个人杰!”向旁边瞥去,见齐藩一副不甚服气跃跃欲试的神情,微笑道:“齐长老,帮主恐怕就是你的内功修为最高,咱也不能输了他!” 齐藩果然面露兴奋之色,也是一声长啸,有如鹤唳一般,他就立于丐帮众弟子中,声音听起来自然是震耳欲聋,引得一干人等交口称赞,齐藩也是面有得色。 唐子慕正色道:“既然林剑澜发了号令,我们便进去吧,见了雷阚万勿动手,先按约定将他的伤疗好再作定夺!”说罢一挥手,众人蜿蜒进了山坳之中,见林剑澜扶着一人,神情委顿,正是被齐藩刺了一剑的雷阚。 林龙青见丐帮弟子俱都遵从唐子慕嘱咐,虽目露愤恨之色,却仍是将雷阚扶在担架之上,早有人拿了金疮药和干净的麻布包扎伤口。方回身对唐子幕一抱拳道:“多谢唐兄!小弟还有一不情之请,望唐兄答应!” 唐子慕道:“多亏林公子我们才能拿到此人,谈什么谢不谢,但讲无妨。” 林剑澜道:“实不相瞒,年老帮主此次遇难,恐怕与我义父日前私下相托某事有关,小弟也不能袖手旁观,意欲同各位一同押送雷阚去往长安,一来查个清楚明白,二来亲往祭奠年老帮主的英灵,也替我义父尽一份哀思。” 唐子慕眼中寒光一闪,对林剑澜上下打量,忽的一笑,慢慢踱步到他身边,侧身低语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公子冰雪样的人,怎地不明白此中道理?” 山坳中虽然无风,听这话林剑澜却是心里一个激灵,回头瞥了唐子慕一眼,见他虽然面露笑容,眼神却煞是冰冷无情,与刚才谈论起难民的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大为不同。 林剑澜心道:“年老帮主虽然看似大大咧咧,但却不是那种以银钱量人之人,这唐子慕倾家荡产加入丐帮,必定自己也有些让年老帮主服气的本事。我刚才在分舵中所问,他未必不懂,或许比我还深知其中蹊跷之处,但却千方百计的遮掩阻拦,雷大哥这条性命在他眼中如同草根一般。”越想越觉得唐子慕心思难料。 林剑澜转身见刁北斗远远站在一旁指挥,齐藩却跟在身后不远除向这边张望,心内一笑,转身走去道:“晚辈久仰齐长老性情坦率刚正不阿,刚才听那一声长啸,更是让晚辈长了见识,这一路上我以为不过是个小小的误会,没想到是这等大事,实在是莽撞,若有得罪之处,老英雄万勿怪罪。”说罢长身一揖。 齐藩本来和他无甚接触,只因林剑澜拦阻丐帮捉拿雷阚,因此对他略有不爽,现今林剑澜亲自带着他们将人找到,又如此好言说了一番,刚才心中的怒意早已平歇,平心而论,他心中倒也着实佩服眼前的这位少年,便笑道:“都是误会,解开了便好!” 林剑澜面露哀戚道:“江湖之中,最怕的便是帮派之中出了叛徒,几年前我义父受人陷害,被逼出帮隐遁三年之久方洗刷清白,匡义帮几乎一蹶不振,其间痛楚,晚辈虽未亲历,但是也深有体会。” 齐藩也听年永寿说过此事,此刻听他一提,倒与丐帮此刻情形也有些相似,连连点头道:“说的不错。” 林剑澜长叹了一声道:“唉,实不相瞒,我义父一直在调查一件十几年前的往事,心想恐怕只有丐帮这等弟子遍布天下的大帮才信得过,因此曾委托年老帮主打探。这雷阚去至本帮时,也是说有了点线索,谁知年老帮主在他离帮之时便被人杀害,晚辈不才,总觉得这件事情恐怕与我义父那件往事有关。方才和唐长老说过,想一同前去长安吊祭,顺便协同贵帮一同探究真相,谁知……”说到此处却回头张望了一下,见唐子慕在不远处神情颇不自在,却又无法阻拦自己讲话,心中暗笑,再回头只是又做了一副懊恼神色,对着齐藩不语。 齐藩见他向唐长老那边望去,欲言又止,顿时明白,拍拍林剑澜肩膀道:“此番你只管与我们同去,一切包在我身上,待我与唐长老言明便是。” 林剑澜道:“多谢齐长老,唉,但若是引起几位长老意见不合……” 齐藩眉头一皱,道:“这你不需担心,不管怎样,前去凭吊是贵帮一片好意,再者我们此番回总舵也马上便要召告武林同道,到时候本来也少不了前往拜祭之人。” 林剑澜急忙一揖道:“如此多谢齐长老了!”说罢走到那担架旁边,俯身捏了捏雷阚的手。 雷阚失血过多,脑筋已然有些晕迷,见到林剑澜月光下对自己一笑,不知为何对这少年有种莫名的信任,方略微松了眉间结,昏昏睡去。 林剑澜才轻轻呼了一下气,听唐子慕轻声道:“林公子一定要去长安么?” 林剑澜听他话音虽然柔和,但十分冰冷,虽不通武学,却有种不知名的压力,也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林剑澜并不回身,只望着雷阚道:“莫非长安有什么不便给在下看到的东西,因此唐兄不希望我去么?” 唐子慕轻声笑了一下,道:“长路羁旅,奔波劳苦有什么好,林公子习武之人自然并不在乎,你是丐帮贵宾,若要想去,在下定无不从。”说罢又施施然踱步离开,到刁北斗面前道:“既然已经拿获雷阚,不宜长在分舵久留,我和齐长老带些弟子星夜押送他回长安,然后便要安排发贴布告江湖同道。”又附在刁北斗耳边低语若干,只看到刁北斗面露钦佩之色,又回头望向洛阳城方向,连连点头,转身而去。 林剑澜心道:“这位刁长老看样子人很老实,对唐子慕十分佩服,对他的安排也是无一不从。” 唐子慕交待过后,方过来对林剑澜道:“林公子,我们动身吧。”说罢向远处呼哨了一声,便有丐帮弟子疾步奔来,手中牵着林剑澜骑的那匹马,马背上还挂有他和雷阚二人寄存于客栈那房间中的随身物品,里面还有那根雷阚甚少离手的长杖。 林剑澜极为诧异,心中道:“看来他竟是早已料到我一定会随同前去,因此提前嘱咐人将我和雷阚的物件拿来,又为何说那番话阻拦我?”看了唐子慕一眼,却见他面露微笑,实在难以揣摩他到底是何意,只得接了缰绳,抱拳道:“唐兄真是未卜先知,叫人佩服的紧。” 三人各自牵马跃上,四个弟子抬着那担架步出山坳,见早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旁边却是刚离开的刁北斗,想必这便是他听从唐子慕安排所准备。 车上立刻跃下二人将雷阚掺起,扶入车内,又立即重新坐在车门处,林剑澜见他们腰间俱都别着兵刃,虽未看见悬几铃,从身手来看却都不低,显然是怕雷阚中途逃脱。 唐子慕并不下马,拱手拜了一圈道:“我们丐帮本不应如此奢华,失了我们穷兄弟本色,只是押送雷阚非同小可,不宜在路上多做耽搁,此乃权宜一时,罪责都由我一人承担。待等给年老帮主报仇之后,我自会领罪。” 第七回 黯然观惊雷 刁北斗道:“唐长老一心为年老帮主报仇,何必对自己过于苛责,此事容后商议,时辰已经不早,我和分舵的各位兄弟也不再远送,你们快些上路吧。”说罢挥了挥手,那马车上的二人扬起马鞭,“啪”的一声在空中劈了一下,那马便长嘶一声急急向前奔去,三人也点点头,在马车后不远处紧跟而去。 一入长安,便已有若干腰间缠有白布的丐帮弟子在城门守候,一弟子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条白带和一朵白色簪花,林剑澜立刻从马上跳下,将那白带拿起,神色凝重的缠在腰间,又将那白色簪花别于衣襟之上。 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只曾耳闻过的大唐之都,果然是一片繁华胜景,极目远眺,见沿着长街两旁亭台林立,一处高过一处,各个商家店铺的旗幡在寒风中飞舞,街上行人也是密密麻麻,这番热闹倒使得寒意生生减了几分。 林剑澜回头见唐子慕已经下马,也是向前看去,眼中却透着一股落寞之意,片刻却又收敛的一丝不露,与齐藩换上素服,交待了几句便陪着林剑澜向总舵带路而去。 一路上行来,见些素服丐帮弟子零星在街上行走,还有不少武林中人,衣襟上配着白花,俱是神色悲戚,想是唐子慕已差人发贴江湖,林剑澜心中道:“即使如此,想必青叔也接到了消息,不知他是否会亲自来此。” 行了约一个多时辰,方来到一处所在,却不似洛阳那般破败,迎面是个庙宇,用白布到处装裹,一应弟子守在门外,两处搭了若干席棚,下面已经有不少江湖中人席地而坐,想是年永寿生前极得同道敬重,因此前来拜祭的人数虽多,却都按规守续,并无吵杂之音。 唐子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剑澜方举步迈进,细细观望旁边,看那灵棚边角垂着木牌,上面各自写着江湖门派,既显恭敬,又不混乱,心中暗自赞叹丐帮中虽表面看俱是些大大咧咧的穷困行乞之人,实则里面则不少人心思缜密。 那些江湖各门派之人俱都在灵棚等候,却见唐、齐两个长老亲自引着一个少年径直进去,心中俱都诧异不已,不知这少年是什么身份。 林剑澜进得灵堂,却见迎面灵堂上方是一泥雕的武将,手中却握着一把笛子,下面的桌子上则放置年帮主的牌位,前面尚摆着一根竹杖,通体乌黑,泛着微光,一头悬有十铃,另一头因经常驻地,已经有些开裂,这便是丐帮之主所用的了。两旁却无甚供品,只在灵位前燃着三柱清香。 三人进去片刻便有弟子轻声快步走进,低语道:“雷阚已经关押妥当,只等各位武林同道到齐便可祭奠年老帮主。” 林剑澜猛地回头,见唐子慕笑着摇摇头道:“几时祭奠岂是你说的,下去吧。”那弟子顿时神色极为紧张,躬身道:“恕属下无礼。”便匆匆而推。 唐子慕道:“林公子,有些事情当时不便言讲,既是你心中生疑,我……”说到此处却突然停下,道:“你先出去!” 林剑澜听他说的古怪,正要发问,却见那灵台后面一个东西拱了拱爬了出来,却是一个极为瘦小的小乞丐,看不出年龄,从身量看不过六七岁大小,双目茫然,拿着一根小小的竹竿,却是一个铃铛也没有,“笃笃”的点着地,另一只小手摸索着慢慢向前走去。 林剑澜见他眼盲,急忙走了过去,握住那手,慢慢将他牵出门去,才将手松开,只觉得那手瘦的如同柴棒一般,见他又是拿着竹竿儿东倒西歪的趔趄前行,心中一酸,注视良久方收回目光重新步入灵堂。 唐子慕见他关注这小乞丐,道:“这孩子是年老帮主去世前几天才收留,年老帮主去了以后他只团在灵前,谁叫也不肯离去,我的话倒还能听。” 林剑澜叹道:“这孩子倒也十分仁义。唐兄,现在只有我们几个在,能否告知在下详情了?” 唐子慕叹道:“林公子这般追根究底,我当真佩服,若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丐帮断不会凭空构陷自己帮中弟子,请随我来吧。”说罢又对齐藩低声交待了几句,齐长老匆匆离开,唐子慕便绕过那泥像,后面是个角门,进去之后却是一间极为简陋的小屋,甚是凌乱,只在墙角堆着一席稻草轧成的铺垫,上面一床棉絮四露的破被。 仔细望去,那铺盖旁边的地上零星散布着几滴暗红,对面墙上则是若干道血箭飙在上面,煞是触目惊心,林剑澜心中一惊,道:“难道这是……” 唐子慕点头哀声道:“不错,这便是年老帮主遇害之所。行乞之人,没有什么固定的居所,帮主若是回总舵,便住在此处,这里一切都不曾变过,林公子你再看看这里。” 林剑澜顺着他手指看去,见那地上还隐约有些字迹,急忙上前蹲下,却是一个未曾写完整的字,只一横一竖一折,旁边还有些细微的擦痕,血迹早已干涸凝固。 唐子慕问道:“林公子可能想到些什么?” 林剑澜并未起身,沉声道:“我若是唐兄,自然第一个想到这是年老帮主所留的凶手线索,不巧的是,与年帮主亲近之人中,那雷阚的‘雷’字,头三划正是一横一竖一折,但也难说这不是在年帮主死后嫁祸。” 唐子慕道:“林公子所想,我们当日也想过,毕竟年老帮主对待雷阚十分不薄。这字虽只三笔,但经过帮中数位长老、护法确认,的确是年老帮主笔迹,你再仔细看看便会知道。” 林剑澜又向那字迹看去,脸色却有些发白,那划着笔迹的地面浅下去一些,旁边还有一枚折断了指甲,想必写的时候极为用力,生生将指甲劈裂,不禁叹了口气,起身道:“若是有人在年老帮主死后以年老帮主手指沾血而写,必定不会这般用力,这指甲也万万不会折断,这必定是他老人家临死凝聚了最后一股力气亲自写下,只是还未等写完,便力竭而死。” 唐子慕道:“即便如此,我们也并未马上认定就是雷阚,年老帮主出事后,帮中先是一团混乱,后来便分成了两派,一批人主张先立即下葬,然后再行追查,而我则力主暂缓下葬,派人延请‘神兵张’来查看年老帮主的伤口。” 林剑澜道:“可是那位通晓天下各类兵器的张师父么?” 唐子慕道:“不错,年老帮主伤在后背,那创口呈圆形,并不很大,还不到半寸,既非剑伤,也非刀伤。张师父到此后也并不能确认,要求剖开创口,帮中大部分人此刻俱都反对如此亵渎帮主遗体,是我一力主张,才有所查获。那创口虽表面只一小伤,内里却有三道极深的内创,肺腑均被划开,如同在里面绽开一般。林公子,若是你,可能想象出这兵刃的模样?” 林剑澜见他有考校之意,倒不敢大意,仔细思忖了一会儿方才慎重说道:“我修习武功不过也才近几年的事情,见识尚浅,世间多奇门兵刃,我都叫不上名字,听唐兄这番描述,我只大概有个猜测。那兵刃恐怕是三道极细极尖锐的刀片捆做一束,外表却像是一根尖锐的锥子,刺入体内以后有些什么门道能将那刀片在内弹开!”说到此处,望向那血迹淋漓的墙面,竟生生打了个寒战道:“那凶手太过毒辣,这兵刃刺进去后,又将那兵刃合拢,生生拔出……” 唐子慕道:“林公子,现下你可能明白我的处境么?年老帮主死状本已十分惨烈,我却还要顶着众人不服强自要求剖尸验伤,早已犯了众怒,若此刻无法给兄弟们一个交待,林公子,你想我在丐帮众兄弟面前还能待得住么?” 林剑澜被这一番反问,顿时哑然,心道:“唐子慕说的却也是实情,若非极力想要追查凶手,断不会冒犯年老帮主遗体,当时也是力排众议,得罪了不少人,若查不到凶手,恐怕只有负疚离开丐帮一途,他一心心擒拿雷阚,不愿我再旁生枝节,也属正常。” 林剑澜正待安慰,听一阵锁链之声拖地而来,回头望去,却是齐长老带着雷阚步入这间小屋,雷阚手脚俱以被铁链锁住,他本受了伤,又长途奔波,自然形容十分憔悴,见这屋内状况,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嘴唇颤抖,张嘴良久也未说出半个字来,半晌才“咚”的一下长跪于地,虽强自压抑,先是一阵低声嘶哑的哽咽一点一滴的挤出,慢慢越来越大,终于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从他喉咙中爆发出来。 听这七尺汉子如此伤情,林剑澜心中不忍,却见唐子慕面色冷漠,并不动容,向外道:“拿来!” 外面立刻有一弟子疾步走进,将一物件躬身递到唐子慕手中又匆匆退下,林剑澜定睛一看,却是雷阚从不离手的那根六铃长杖,正自纳闷,见唐子慕将那长杖递到面前道:“林公子,你且看看。” 林剑澜之前从未这般仔细观察过雷阚所执之杖,此刻拿在手中,反覆相看,见那杖柄约一寸见方,是两截合而为一,中间一条细缝似乎可以松动。 林剑澜手上稍微用力将那长杖拧开,慢慢向外抽拔,一瞧之下却是一条如同长锥一般的兵刃,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长锥由三片极细的长刃拼成,中端用一小环紧紧束住,小环之上连接这一个机括,林剑澜轻轻用手一拉,那小环瞬时弹至上端,三片长刃“叮”的一声轻响绽成三叉,虽室内甚暗,刃上却仍是闪着逼人的寒光,看来甚是锋利,与他刚才根据唐子慕描述所做的分析竟是丝毫不差! 唐子慕冷冷道:“雷阚,年帮主当日伤口便是你这三叉绞棱刺所伤,已为‘神兵张’验定,帮中无第二个人用此类兵器,你还有什么话讲?你再看看地上这血书遗字,年老帮主在天有灵,叫你这恶徒终究被我们擒获!” 雷阚一抖,迟疑着抬起头来,看着林剑澜手中自己的兵刃,眼中只是泪光闪闪,又跪行了几步到那字前,静默片刻,下方的砖地已被滴下的眼泪氲湿了一小块,口中只喃喃道:“帮主,帮主……” 唐子慕挥了挥手,那之前的弟子又复进来,雷阚并不吱声,却如同死了一般,颓然听凭齐长老与那弟子将他掺起重新押了出去。 此刻窗外狂风大作,已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雨滴声,虽是傍晚时分,乌云滚滚如同浓墨一般在上空堆积,不时几个响雷,让人觉得这屋顶都是一阵震颤。 唐子慕望着窗外道:“当日洛阳城外,我曾说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公子冰雪样的人,怎地不明白此中道理?’林公子心中误解我意图阻拦你查究真相。” 唐子慕又轻笑了一声道:“今日林公子这番论断,十分叫在下佩服,年纪轻轻便有这番见地,真不简单。只是……” 林剑澜见他欲言又止,正自愕然,又听他道:“世间之人,若有些才能,往往自命不凡,以为可以左右他人命运,或死或生,其实,常常是弄巧成拙,什么也改变不了。” 林剑澜心中只觉异常酸楚,虽知即便如此,雷阚也断不会是杀害年永寿的真凶,他曾经承诺雷阚,也在心中下定决心凭己之力要寻出真相,但今日却是他自己这番推断将雷阚定了罪,送上无法挽回的死路,此刻听唐子慕出言隐隐有讥讽之意,却无话反驳,只无奈抬头向他望去。 此时窗外一道电光,照得唐子慕脸庞如雪一般白,却不像林剑澜所想有什么讥讽之意,反而有一丝无奈和自嘲,眼中则盛着浓浓的悲哀,却瞬间随着电光的消失隐没在黑暗中。 电闪之后是一连串的滚雷,轰声过后反衬得这屋内异常的静谧,唐子慕的声音幽幽从窗边传来:“三天后各帮派齐聚此处,便大祭帮主。” 第八回 无路见花明 “三天……” 林剑澜闭目端坐于为匡义帮准备的灵棚中,刚才他躬身走入这席棚,虽四周遮挡了毡布,但仍能听到窃窃私语。 大多数人并不知这位受几位丐帮长老礼遇的年轻人是谁,此刻见他是匡义帮中人,却引来更大议论,虽匡义帮连年大变,内情大多数人并不知晓,但里面头面人物俱都是扬名江湖,此刻看这少年身份不低,却从未在江湖中露过面,不免各自在心中暗自猜测。 林剑澜本想打坐练功,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唐子慕那有些阴冷的话语始终在耳边回绕。虽然他内心并不认为雷阚便是那杀害年老帮主的恶人,但那血字断不是伪造,伤口也无一不吻合,况且当时齐藩也在场,唐子慕并没有理由欺骗自己。 “三天,我又能做些什么?眼看着雷阚被当作替死鬼么?唉,自己一个人,终究是不行么?不知青叔那边可接到我的书信,恐怕丐帮的帖子也会到了,到时候谁会来拜祭年老帮主?”林剑澜越想越觉得心思烦乱,却知多想无益,干脆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终于有些平静下来,才整理了一下灵棚之内的铺盖,将灯吹息,渐渐睡去。 他两路功法同修,每日睡时阴阳自然周身运转调和,虽是春寒料峭,席地而卧却并不觉寒冷。正睡得昏沉,却觉怀中好似抱了一个极重的冰块,那冰块还不断的动来动去,心中大骇,迷迷糊糊只道是走火入魔,却不知如何解救,正着急间,胸口又是一阵彻骨的冰冷,这一激倒让他清醒许多,闭目将内息环行了一周天,原来并无什么走火入魔的迹象,方缓缓睁开眼睛。 黑夜中只见一双瞳仁黑白分明正对着自己,四目相对,那瞳仁眨了一眨,它们的主人似乎并不知道林剑澜已经醒来,将一只小手在他脸上胸前乱摸,甚是冰冷。 林剑澜先是惊诧,随后不禁噗哧一笑,仰身而起,那“冰块”被他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兀自睁着眼睛。 林剑澜笑道:“看得清么?我点灯来吧。” 那“冰块”摇摇头道:“点灯不点灯没什么打紧,我又看不见。” 林剑澜正要点灯,听到此话又将火褶子收起,想了想道:“你冷么?我抱你出去走走可好么?” 那“冰块”并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林剑澜将他放下,回身拿了张毯子将他包起,方将他架在肩上,将毡布轻轻撕开一角,四下观望,见此刻已是深夜,除了灵堂内烛光通明,旁边的灵棚俱是一片寂静。 林剑澜片身溜出,脚下生风,没过多久便来到城墙之下,寒风猎猎,只觉的肩上的“冰块”不住的发抖,隐隐听见牙齿碰撞之声,向上望了望,见上方恰好是一处哨楼所在,长运了一口气足下用力凌空而起,跃至旁边枝头,又借力一翻跳在城墙上,将他放在哨楼一角道:“你等我一等。”便旋身跃下,过了一会儿林剑澜抱着一堆枯枝重又进去,将那枯枝点燃,劈劈啪啪的一阵烧火声传来,哨楼中略微有了暖意。 映着火光,坐在林剑澜对面的那砣“冰块”,却是白日从灵案旁被唐子慕喝出去的小乞丐。此刻仿佛觉察前方有些暖意,不由将身体挪近了一些,又伸出那双如枯柴般的小手,放在火边取暖。 林剑澜添了几根树枝,见那小乞丐只是默默烤火,便笑了笑,道:“你没有和唐长老这般烤过火吧?” 那小乞丐点了点头,仍是不做声,半晌轻声道:“我不喜欢他。” 林剑澜奇道:“可是你很听他的话。” 小乞丐将毯子裹了裹,稚声稚气道:“我怕他。” 林剑澜听他这般回答,倒有些摸不着头绪,笑道:“他不会武功,你怕他作甚?”见他只是抿着嘴不说话便不再追问,一阵阵轻微的柴火声传入林剑澜耳中,却仿佛有一丝火光在他脑海中闪现,初时星星点点,明暗不定,片刻便越燃越旺,虽心中波浪起伏,面色却越发平静,只是嘴角微微翘起,缓声道:“你若是怕他,便不要太过接近他。” 见小乞丐不吱声林剑澜又道:“唐长老人很聪明,心思又细,你和他太过接近,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被看穿。” 小乞丐畏缩了一下,将身体团的更紧,道:“看穿什么?” 林剑澜见他强自装做不解,叹了口气,道:“你连我都骗不过,又岂能骗得过他?丐帮中大多是粗心的汉子,你初来不久,不会关注于你,只会当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唐长老却与别人不同。”停顿了一下,方接着道:“你其实眼睛并不盲,对么?” 那小乞丐闻言抖了一下,抬起眼已是满脸恐惧,似乎极为害怕道:“你会杀了我吗?” 林剑澜见他这般,心中却有些愧疚,这孩童如此年幼便沦为乞丐,在年帮主收留他以前恐怕日子更为艰苦,便柔声道:“我杀你做什么?你的爹爹妈妈呢?” 小乞丐皱眉道:“我没有爹娘,从记事起就是那恶人带着我,让我装成瞎子跟人讨钱,还叫我趁人不防备偷他们的钱,如果讨不来便要打我。” 林剑澜心道:“这孩子恐怕是极小的时候便被丢弃或被人贩子拐卖,最后落到恶霸手中让他为自己赚钱。”又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抬头道:“我叫小瞎子。” 林剑澜不禁一笑,道:“这不是名字,比如说我,姓林,名字叫剑澜。” 小乞丐摇头道:“那我便没有名字了,他们都叫我小瞎子,那恶人手下还有小瘸子,小哑巴。”他见林剑澜神情极为和善,想了想又道:“你和爷爷不同,我夜里爬到你身上取暖,你并没有捏疼我的手。” 林剑澜心道他口中的“爷爷”想必便是年帮主,道:“爷爷捏疼你吗?那你不喜欢他?” 小乞丐急忙摇头道:“不是不是。爷爷人很好,我被那恶人打了,爷爷替我打了他,我便从恶人那里逃了出来一路跟着爷爷,后来夜里下了雪,爷爷就随便躺在地上,可是那雪花都不落在他身上,我觉得冷,便蹭了过去,爷爷以为是坏人才捏住我的手,看到是我,就把我搂在怀里了……”说到此处,却已经呜咽哭泣。 林剑澜心中不禁黯然,挪到身边揉揉他的头发道:“年老帮主人很好,于是他便带着你回总舵了是么?可你为什么还继续装成看不见的样子呢?” 小乞丐抽噎道:“我怕眼睛好了,爷爷便不会再收留我了。” 林剑澜却心中暗自庆幸,松了一口气,道:“爷爷姓年,别人叫你小瞎子,我就取个名字给你,叫年小侠好么?”说出口又觉不好,心道以后这孩子真的成了侠客,别人要叫他年小侠“大侠”,甚是古怪,刚想重取,见小乞丐神情极为高兴,双目闪着兴奋的光芒道:“真的吗?这是给我取的名字?” 林剑澜心中一热,暗道:“我以前常埋怨自己无父无母,可比起他来,真是有福的多,有外婆疼爱,青叔照顾,他却从小便沦落在坏人手中,连个名字都没有。”便道:“这名字是给你取的。这个侠字,是侠义的意思,懂么?” 见小乞丐点点头,林剑澜将他的手轻轻握在手中,正色道:“小侠,你为什么害怕唐长老,你爷爷遇害,可是和他有关么?” 年小侠听到“唐长老”三字,抖了一下,却道:“我很害怕他,但是我爷爷不是他杀的。” 林剑澜一惊,不料自己会判断有错,见昏暗火光中年小侠一双瞳仁黑白分明,语气也是十分坚定,道:“你说不是他杀的,难道你知道是哪个吗?” 年小侠摇摇头道:“我没有看到。” 林剑澜不由心中失望,却又忽然想起一事,道:“那晚之事,你可曾亲历?” 年小侠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自打被爷爷带回总舵,若是他在总舵中留住,我便是和他一起住在那个屋子,要不我便一个人睡在角落里的那堆乱草上。” 林剑澜回想今日所见,似乎在屋内墙角处的确有堆乱草,只是屋内凌乱,光线又十分黯淡,不易记住。 “那晚爷爷却不让我与他一个屋子,把我赶了出去,我半夜很冷,便又偷偷溜了回去,又怕他骂我,就一个人躲在那草垛里。” 林剑澜心道:“以年帮主的武功,又岂会不知有人偷偷溜进,他恐怕有所察觉才不让这孩子同屋,但他进来了却又不忍心再赶他出去。” “爷爷躺在另一边打着呼噜,我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觉得一样东西压了过来,盖在我这边的稻草上,只露了一条缝,可是屋里黑黢黢的,我又什么都看不到,听爷爷说:‘我还以为看错了人,原来真的是你!’声音却是很生气的样子,我便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候屋子里面有另外一个人说起话来,声音却很好听,又爽朗又温柔,道:‘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年老帮主打算怎样?’爷爷怒道:‘我已经差人去杭州请他过来,要亲口告知他。’那人叹了一口气,声音却透着一股高兴之意,道:‘年老帮主这点当真让在下钦佩,事情尚未确定之前谨慎如斯,不肯到处传扬,以免误生波澜。唉,现今你虽肯定了,恐怕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虽然年小侠十分幼小,说起话来也不甚利落,只是勉力学舌,林剑澜却也大致明白,心中一紧,暗道:“年老帮主之死果然与青叔要他探查的事情有关,他虽然生性豪爽,行事却颇顾大局,因此不肯冒昧随便张扬,结果反而给了凶手可乘之机。” 年小侠吸了一下鼻子,接着道:“接着我便听爷爷一声闷哼,似乎极为难受,道:‘你用了什么?’” 林剑澜道:“莫不是毒么?” 年小侠道:“那人轻笑了一声,说的那个词我却未曾听清,什么锦缎,蓝色。” 林剑澜心中道:“只怕是奇花锦斓瘴,当日青叔便是中了那个道士的毒,丐帮总舵之中弟子众多,若有打斗、呼救之声应可传出,可见年老帮主是受了毒害而死。”便沉声道:“且不要管那个,接下来又怎样?” 年小侠瘦削的小脏脸上已经被泪水冲出了两行白条,大哭出声道:“后来我就听见什么东西碎裂一般‘啪’的一响,那时我稍微能看到些东西,便见爷爷摔在地上,吐了一大口血,再也不做声了。我躲在稻草中,不知上面盖了什么东西,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喘气,只盼着他快些离开,我好喊叔叔们进来救爷爷。那人并不离开,而是静默了一会儿,我透过那缝隙只能看见他的腿,又喃喃道:‘杭州么?也不知走了几日了。’忽听外面一声轻咳,那人十分惊骇道:‘什么人?’我在角落里面吓了一跳,不知道外面是谁,只盼着那人快快离开喊人求救,却听见外面几声轻微的脚步,好像走进了这屋子。” 林剑澜心中奇道:“那凶手必是杀了年老帮主灭口,又不放心,因此有意沿路追杀雷阚,却不料这个时候被人撞破,只是那人在屋外咳嗽,似乎是刻意要让自己被察觉,不躲避,也不呼喊救命,居然还敢走进屋去,看来并不怕这凶手,真是太过古怪。” 低头看去,见年小侠刚才的悲愤却转为害怕,便拾起几根柴火又向火堆中丢去,那火重新旺了起来,林剑澜又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道:“若是害怕,我便不问你了。” 年小侠摇摇头,伸手出去对着火堆搓了搓,有些平静下来,道:“那人进来,看见爷爷受伤倒地也不惊呼,道:‘这便如何是好,你竟杀了本帮的帮主,想是为了灭口而来,如今被我撞破,可是也要杀了我灭口么?’虽然他这么说,却一点都不惊慌,如同往日爷爷同我开玩笑一般的口气。” 第九回 幽径偶有得 林剑澜听他叙述,心中已略微有些头绪,年小侠又道:“那凶手顿了一下,低声道:‘不敢。’” 林剑澜一惊,手中紧了紧,又急忙松开道:“可捏痛了吗?” 年小侠道:“不痛。”又抬起头道:“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林剑澜“啊”了一声,沉声道:“是唐长老吧。” 年小侠点点头道:“我虽然只能看见他们下半截,却见那害爷爷的人略微屈膝,似要拜见唐长老,道:‘林……公子,你怎会在此处?’咦,这人却是和你一个姓啊。” 林剑澜道:“唐长老原来竟是姓林么?这倒有些古怪,只是那凶手为何要拜见于他?” “唐长老却急忙将那人扶起,那人见他掺扶,便就势而起道:‘怎的公子竟混迹于此,还是早回住所为好。’唐长老在地上踱了几下道:‘杀死年老帮主一事,恐怕不是司中所差吧?你虽是司中二号人物,也不可随意违例,况竟被年帮主看到自己的行踪,责任也在于你,那道士不是蠢人,不会轻易便这样算了。’” 林剑澜听得有些耳熟,心道:“他说司中,又说那道士,怎样听都像是在说东都御寇司,可那个云梦稹是总司,那戕害年帮主的人又是二号人物,那么唐长老又是何来头?” 又听年小侠道:“那人沉吟了一下道:‘公子可是要去告知那道士今夜之事么?’唐长老轻笑道:‘我岂会坏你之事?但若是换了旁人,招呼起来,即便你能全身而退,恐怕也会闹的沸沸扬扬。江湖志士对御寇司不满已久,情势如细弦紧绷,再有变动,势必便会闹将起来,群起与御寇司、朝廷抗衡,而这责任,却是在你今夜之举。’” 林剑澜心道:“他说的不错,唐子慕身居丐帮长老之职,又助过太湖,年帮主所说的江湖各派守望相助之策他必然也知道。” 年小侠道:“我虽然小,可也能听出来唐长老是在威胁他,那人便许久都没有说话。唐长老又道:‘久闻冠世墨玉乃是司中第二号的人物,只是缘悭一面,而今一见,果然是岁月沧桑也难减阁下丰姿,我只是可惜你这般人才不能为我所用。请阁下细想,他早已日暮西山,能挺过几个春秋,大权终究会落在谁之手上?’” 林剑澜大惊,心道:“冠世墨玉是什么?并不像人的名字,想必是这孩子听差了,只是这唐子慕难道竟是御寇司的人么?”几年前因为曹书剑之事搅得匡义帮甚不安宁,想到那日林鹏血溅堂前,至今都是心有余悸,若是唐子慕也是像曹书剑那般,混进丐帮妄图颠覆……想到此他竟生生打了个寒战。 年小侠将身上毡子向林剑澜那边围了围,接道:“你冷了吗?我就快说完了。唐长老见他犹豫,又道:‘今日之事,我有个万全之法,只是要劳驾你去司中取一兵刃出来,他派去杭州的人我自有办法解决。’说罢便低语了几句,二人便迅速出门而去,我吓的站不起来,急忙推开身上遮掩,连滚带爬的到了后窗跟,蹲在树丛里面。” 林剑澜叹道:“当真是十分侥幸,年老帮主听到那人来时,便觉有异,因此恐怕是将那床被子踢在墙角遮掩你,也是你身材太过瘦小,竟未惹起他们注意。接下来的事情我大致知道了,若是东都御寇司,甚样的兵器没有,找一个同雷阚手中一样的倒也不难,除去了年老帮主,又让雷阚做了替死鬼,倒也是一箭双雕。只是……那血字却不知是怎么回事。” 正思忖间听旁边又哭了起来道:“他们拿了兵器,不知在屋内做些什么,许久没有动静,唐长老哀叹道:‘他中了毒,又被你重手打伤,此刻便是给他解毒也逃不过一死了。’又过了片刻,我便听到爷爷……他惨叫了一声,嘴巴却似乎被人堵住,声音嘶哑,喊不出来,那人似乎要做些什么被唐长老拦阻道:‘且慢,待我看看。’过了会儿唐长老慢慢笑出声来道:‘正好正好,实在是巧的很,一横一竖又一折,还是你亲手所写,可不就是个雷字么?你此刻想擦掉恐怕也没有这个力气了。’爷爷此刻已经气息奄奄,连说了几个‘你’字便再没了动静。” 林剑澜恍然大悟,心道初看血字时旁边有抹擦的痕迹,原来是年帮主发现自己亲手所写的血字中了圈套,没来得及抹掉便衰竭而亡。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夜夜同住,而今你突然不在屋中,他难道没有疑心么?” 年小侠道:“我看他们走了,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爷爷已经被他们害了,如果我不回去,他们一定知道我看到了,说不定就连我也杀了,我便摸摸索索的又回了去,还未到门口,便看见唐长老却在门口处观望,眼神冷冰冰的。” 林剑澜点点头道:“唐子慕果然心细如发,那凶手不知年帮主常与你同住,他却清楚的很,若是这场骗局日后被一个小乞丐戳破,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你如何瞒过他?” 年小侠用袖子擦了下鼻涕道:“我仍是假装看不见,拿着棍子乱戳,走了进去,我明知道爷爷死了,还是自言自语,说:‘外面太冷了,爷爷我要和你一起睡。’然后便到处乱摸,摸到了墙角的被子,又说:‘爷爷仗着武功好总是不盖被子。’拿着被子便盖到了爷爷身上,然后躺在爷爷怀里,他身体尚有余温,可是变得越来越冷,我知道唐长老还在门外看我知不知情,也不敢乱动,过了好久,才听见门外呼了一口气,脚步声慢慢走远,我那时才敢起身,摸了摸爷爷,却已经是又冷又硬了……” 林剑澜心道:“他虽年纪小,看起来只这么六七岁,但打小便在鱼龙混杂的市井之中讨生活,心思颇为灵动,知道自己若逃了也必会被杀掉,丐帮中竟也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异样,就连唐子慕也被骗过。他竟在那屋中依偎着一具尸首过了一夜,不知当时他心中得有多么恐惧。这几日不知怎样挨了过来,想必每日都是如履薄冰,实在是让人可怜。”想罢将他轻轻拥了过来。 年小侠将这些天来心中所藏之话一并倾吐,趴在林剑澜身上号啕大哭,过了半晌方收了声,那火堆早已熄灭。二人静静在城楼上待到东方渐白,林剑澜见他已经伏在自己膝盖上打起了瞌睡,口中兀自叫着“爷爷”咿唔不停,顿时想到自己初离家乡时候的模样,要比他大上许多,也是每日思念外婆,而今自己却已长大成人,独闯江湖。 极目远眺,见城墙之外的远处,一轮浑圆的红日慢慢穿越疏林升腾起来,林剑澜呼了一口白气,将远处的景色也仿佛蒙了一层雾色,摇了摇头,将年小侠摇醒,道:“我们回去吧。” 年小侠揉揉眼睛,向四下看了看,重又将竹棍握在手里,朝着林剑澜一笑,林剑澜也是嘴角微微翘起,心中却赞这孩子聪明,知道回去了丐帮还是要装成眼盲之人,便又将他扛在肩上,一跃而下,听年小侠在耳边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剑澜不禁莞尔,道:“你可还记得我见你在灵堂,然后拉着你的手出去么?你若是眼盲,突然有人握住了你的手,你应该惊惶失措,可是你却神色如常,我便有些疑你能看见。昨夜带你来此,你烤火的时候也不曾把自己烧到,坐的位置恰恰好,我便有十成的把握认定你并不是个瞎子了。” 年小侠点点头道:“是这样,怪不得你问我有没有和唐长老这样烤过火。” 林剑澜道:“像灵堂之事,他稍一琢磨便会知道蹊跷,只是现在他事务繁多,还没时间细想,三日后雷阚便要当着众武林中人的面被当作杀害你爷爷的恶徒处置,那天之前我定会想出一个办法,你自己要小心,知道么?” 林剑澜听他“嗯”了一声,方有些放心,背着他一路疾驰,不多时便重新回到总舵。 唐子慕正在外面迎待刚到此处的各派同道,回头见了他们二人,面上有些诧异,疾步走了过来道:“我还以为丐帮招待不周,以至林公子不告而别了呢。”又柔声对年小侠道:“你怎可让贵客背你,快些下来。” 若非昨晚从年小侠口中听到当夜之事,还只当唐子慕温柔可亲,此刻却只觉得他语气十分虚伪,林剑澜也笑道:“这倒不碍事,昨晚我睡不着,出去溜达,看他哭的伤心,就抱着他出去走走。” 唐子慕点了点头,瞧着二人若有所思,见年小侠双目茫然,有些红肿,道:“这孩子跟了帮主没多少天,倒极重感情。” 林剑澜将年小侠放下道:“你自己去玩吧,若是累了,便睡一会儿。” 年小侠点点头,用竹竿指着地,慢慢一步一步走了进去,林剑澜看了一会儿回头道:“唐兄,匡义帮可来人了吗?” 唐子慕道:“像是还未过来,杭州到此路途甚是遥远,恐怕要当日才能赶到,看来林公子与这孩子倒是很投缘。” 林剑澜叹了口气道:“的确如此,这孩子的经历倒是与我有些类似。”便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略微讲了一下,道:“只是他要比我凄凉的多,我一见他,便想起以前,因此对他有心关照,哦,对了,他是年老帮主带回总舵,又是个瞎子,我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年小侠,唐兄你看可好?” 唐子慕微微颔首道:“没想到林公子年纪尚轻,竟经历如此多的人生风浪。小侠这名字很好,还是林公子细心,在下自愧不如啊。” 林剑澜笑道:“哪里哪里,贵帮此刻事务繁杂,几位长老既要操心祭奠之事,又要安排这么多弟子,无暇顾及他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虚与委蛇了片刻,唐子慕方拱拱手告忙拜别而去,林剑澜远望他身影忙碌,心中却有些烦闷,若是匡义帮的人当日才到,恐怕便没有什么时间商量对策,难道要当日祭奠的时候发难么?这岂不是当着江湖众人之面与丐帮难堪? 林剑澜呆立了许久也还是没有头绪,却想的有些头晕,只得慢慢踱回帐中,整夜未眠,不免有些困倦,倒地直睡到了午饭时分才悠悠醒转,听到外面隐约传来人声,不禁自嘲的笑了一下,心道这么多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情,自己还在这里睡得昏天黑地,便理了理衣衫,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昨日灵棚尚有多数空闲,此刻已经有些拥挤,尚有丐帮有些身份的弟子在门口不断的报进,听名头却大多是各门派的掌门人亲自前来祭奠。林剑澜四处张望,倒是见到了当日奔赴匡义帮相助的几位前辈,便一一去拜见了一番。 庙前人群熙熙攘攘,却仍是未看到林龙青差人前来,林剑澜慢慢走到这座有些破败的正殿门前,见里面那执笛武将,却猜不出是何来历,驻足良久,忽听外面高声报到:“玉剑门掌门前来拜祭!” 林剑澜顿觉心跳不已,急忙回头望去,见曹书朋衣襟上别了一朵白花,一身皂色,端的是俊朗不凡,心道想必曹书剑年轻时必定也是极为风流倜傥,死后多年,林红枫依旧一往情深的要为他报仇。 向后张望,却是他一人前来,不免有些失望,又暗自笑道:“林剑澜啊林剑澜,你也太傻了,这般场合,殷殷又怎么会跟着她伯父前来?”便又转了身,仍自漫不经心的打量这泥雕武将,片刻却听脚步声已经来到身边,回头望去,见曹书朋也是向内打量,嘴角挂着一抹轻笑道:“怎么匡义帮派你前来祭奠么?你虽是林龙青的义子,到底在江湖中名不见经传,派你来忒有些不敬重丐帮了。” 第十回 定心言不多 林剑澜侧身略微施了一礼正色道:“见过曹掌门,晚辈只是出来游历至此,正巧丐帮遭遇此大不幸,不来拜祭反而是失了礼数,至于帮内,青叔若不能亲来,也定会差合适之人。” “哦,是吗?”曹书朋却是若有所思,仍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慢踱至一旁灵棚,躬身而进,林剑澜看他表情颇有些莫名其妙,见唐子慕匆匆赶到面前道:“林公子,巧的很,贵帮所派之人也已到了,只是他言道既然你在此,以你名字通报更为妥帖,他还在庙后等着见你,你看如何?” 林剑澜一喜,道:“既然如此,劳烦唐兄快带我前去。”却已经等不及唐子慕带路,脚下加快向庙后奔去,见两个人俱是素色衣衫,一人抱肘而立,远远看去像是方铮,另一人却手执长剑,背对着自己道:“不知为何帮主此次为何明知林兄弟在此,还要我们二人同时前来。” 林剑澜大声道:“方堂主,岳大哥!” 二人双双回头,见到林剑澜面上俱是十分高兴,急忙迎了上来。唐子慕看他们已经见面,便知趣的悄然离开,方铮对他顿时心有嘉许,道:“这位唐长老甚是年轻,以前从未见过,但待人接物却甚是稳重。” 林剑澜道:“且先不要管他,我以为你们还要过好几天才能到呢!” 岳灵风道:“林兄弟,你的书信刚到,帮主便差遣我们启程来此了,比丐帮传书还要快上几日。你在杭州破了丐帮捕蛇大阵的事可都传遍了全帮了,没想到你习武时间不长,功夫却不差!” 林剑澜面色一红,将那日之事略微说了一下,道:“是我手快将那铃铛拿下,也是朱护法十分看重自己名声,为人又颇为厚道,所以放我一马,否则我是万万无法破那捕蛇大阵,更遑论带着雷阚逃出。”又嘱咐道:“此事你们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起,丐帮中人,铃铛便是身份地位的表征,被人夺去自然是极为不体面的事情。” 二人点了点头,林剑澜又奇道:“方堂主和岳大哥在江湖中地位都不低,其实若是青叔不能亲自来此,只派一人便也够了,怎么……” 方铮急忙道:“我们一路也是心中纳闷,况且林公子你又在这边照应,反倒是总堂那边,现在只剩下秦、张二位护法,真不知帮主有何盘算。” 林剑澜“啊”了一声,脸色巨变:“莫非……”二人正待询问,却见他又神色如常,喃喃道:“没什么,青叔必然自己有什么打算。既然来了,我们还是按照礼节从外告进才显郑重,走吧。” 仍是一弟子高声通传,林剑澜才和方铮、岳灵风二人从外而进,夹道却是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前见过林剑澜的人虽知道这少年来自匡义帮,却不知他是何身份,此刻听了一声“匡义帮林公子,总堂堂主方铮、江宁分堂堂主岳灵风前来拜祭”,语声更甚,见这少年神情肃穆,黑漆漆的瞳仁直视前方,嘴唇微抿,身后跟着的二人倒认得,俱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 照例上了香后,方、岳二人带着林剑澜一一问候拜会各武林人士,匡义帮名头在外,林剑澜免不了受众人恭维少年有成之类,兜了一圈方回到自己的灵棚坐下,林剑澜正色道:“二位功力颇高,要留意外面是否有人接近,此刻我说的事情千万不能泄漏。” 二人见他神色凝重,倒不像开玩笑,便点了点头,林剑澜将昨夜年小侠所讲重新复述了一遍,他记忆超群,几乎是一字不差,事情又是极为繁杂,竟说了将近两个多时辰,二人听完心中俱是十分惊诧,面上也表情也逐渐严肃起来。 方铮道:“怪道以前从未听说过丐帮中有唐长老这号人物,他来历成迷,不知对丐帮有什么企图。” 岳灵风知道林剑澜对事都是自有一番见解,问道:“林兄弟有什么想法?” 林剑澜想了想道:“此事谜团甚多,据年老帮主死前之言,还有他差人前往总堂请青叔速往长安约会一事,我隐约觉得和匡义帮有些什么干系,却摸不着头绪,那‘冠世墨玉’并不像人名,恐怕是小侠听错了。” 岳灵风叹道:“多半是听差了,他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能将当夜之事记忆的这般清楚,已经相当惊人。” 林剑澜有些担忧,道:“只怕那晚的事情注定要让他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了,我看这二人并不像是一路的,从话中可看出唐子慕对这‘冠世墨玉’有拉拢之意。只是要在短短了两天时间内查出唐子慕和此人的身份何其艰难!后日便要大祭年老帮主,雷大哥的性命岌岌可危。唉,你们还未来的时候我心中没底,现在一下来了两个,实在不行便当场揭穿!” 岳灵风沉吟半晌,方摇摇头道:“不妥。” 方铮见林剑澜面露焦急之色,拍拍他肩膀缓声道:“林公子,你且不要着急,听我们慢慢说,像你所说在大祭之时直接揭穿,的确十分冒失。” 岳灵风道:“这般行事,其一,便是在全江湖门派面前搅了丐帮极为严肃的祭奠,万一控制不好,反而会变成匡义帮居心叵测,你可晓得么?其二,不管唐子慕居心何在,放弃全部身家投至丐帮,但此时已经甚得帮中众人信赖,你当面指证他,却仅凭一个小乞丐之言,若你就是丐帮中的弟子,你相信哪个?” 方铮点头道:“岳堂主分析的是,更何况,这孩子不过才被年老帮主带回来几天,根本不足信。” 岳灵风沉吟道:“还有,便是最重要的一条,林兄弟,虽然目前我们三个认为唐子慕居心叵测,然而你千万要弄清楚,年帮主并不是他害死,他只是借机想与那凶手做笔交易,从中取利罢了,不可凭一己之念处处针对于他。” 却见方铮忽摇了摇手,极轻声道:“禁声!” 过了片刻外面脚步声越走越近,到了灵棚附近停留了一会儿,又复走远,三人对视了一下,林剑澜被岳灵风刚才一番话警示,反而心思清明,笑道:“岳大哥说的极是,尤其是这最后一条,想我自从知道了真相,便心心念念要将唐子慕的面目揭穿,仿佛着了魔一般。此刻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方堂主,岳大哥,此事暂且不能再让更多人知道,就是你们,也要佯做不知,只替我暗暗保护小侠就好,其余事情,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一人行事,可好么?” 岳灵风大笑道:“林兄弟,自己刚独自行走江湖,便想揽这么大的局面么?” 再看方铮也是嘴角含着笑意,看着林剑澜目光中颇有赞许,并不反对,只沉声道:“有我们二人在此,你尽可按自己想法行事,但有一条在先,不能牵扯到匡义帮。” 林剑澜见他二人点头答应,又觉高兴,又觉压力陡增,正色道:“我不是没有把握也要强自逞能之人,若是事情超出了我所想,定会找两位堂主商榷。” 虽方铮与岳灵风常常游历江湖,但此时正值多事之秋,这趟出来反而心中十分牵挂,总是待不安稳,见林剑澜无事一般,甚少出去,倒有多半时间是在灵棚内闭目打坐,因之前答应过他不干涉他行动,所以也不便询问。 终于挨到了第三日正午,早有弟子在棚前摆好了水酒以备祭奠之用,灵棚之上又多加了几许黑纱白布,连成一片,更添肃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火之气,林剑澜抬眼望去,见庙前除唐子慕、齐藩、刁北斗外,尚有两位十分老迈之人,神色郑重,看来是另两外长老。 岳灵风轻道:“那长须梳理的十分整齐的是胡长老,另外一个面上有块红斑的则是宁长老。” 林剑澜点了点头,又向对面望去,见那棚角并未挂什么牌子,里面坐着一位年纪略长的道士,面貌和蔼,衣冠整洁,手执一柄颜色颇为古旧的拂尘,另一人则是年约三十的中年文士,二人正自交谈,那中年文士忽抬起头,见林剑澜瞧着这边,略微点头微笑了一下,又转头与那道士窃窃私语。 林剑澜心中煞是诧异,那道士他是认得的,之前与林龙青前往蜀山送信,此人正是蜀山的掌门云梦虚道长,送信之时他也不过说定会派弟子下山相助,此刻竟亲来祭奠,看来年永寿生前与他极为交好。而这文士与他同席,可见地位声望也颇高,不知为何,二人前来却没有听到丐帮弟子高声报进。正思忖间,听方铮在耳边道:“云道长你是认得的,他身旁那人大大的有名,便是袁行健袁相公了。” 林剑澜轻声“啊”了一下,又仔细向对面望去,见他举止文雅,喃喃道:“看他却与一般文士没有什么两样。” 岳灵风道:“他本人甚少在江湖中走动,他师承哪里,武功是何路数,武林中人均不清楚。我曾跟你提过,自从他去了太湖,义军方有了起色,‘袁行健’这个名头也是越来越响,可能是顾忌叛军人物前来长安凭吊,大肆张扬于丐帮不利,因此并未通报。” 林剑澜点了点头,却听唐子慕轻咳了一声,顿时四周肃穆下来,见他面色哀戚,沉声道:“感激各位江湖义士远路拜祭,在下谨代我等贫门弟子顿首叩谢。”说罢极为恭敬的一拜,抬头又道:“丐帮不幸,陡生巨变。擎天柱石,毁于宵小之暗手,苍髯豪侠,不复行义于江湖……”说到此处,唐子慕声音竟已有些嘶哑,眼圈也渐渐泛红。 岳灵风回头以极轻的声音对方铮道:“听他这番祭词,却仍是说年老帮主是死于帮中奸徒暗害。”方铮面露担忧之色,回头从林剑澜侧面望去,却是嘴角微扬,似乎极为自信。 “……子慕无能,曾赖救助,时慕行侠仗义,常羡快意恩仇,只恨身躯赢弱,不能亲手锄奸……” 见唐子慕嗓音哽咽,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岳灵风向两旁略微一瞄,众武林中人也是有的神色悲伤,有的神情激愤,心中暗道:“这便是说他自己了,明知是演戏,一词一句却仍叫人动情,此人倒不是一般人物。”见林剑澜兀自听的出神,还不时略微颔首,心中极为着急,却也无能为力,又听唐子慕道:“……三尺幼童,仍有义举,昂藏男儿,岂无片心?贫门势微,不乏忠义弟子,千里追踪,得擒恶徒于洛阳……” 林剑澜暗自赞叹了一下,心道:“这便是说的小侠长守灵前了,这祭文写的倒也慷慨激昂,不乏文采。”他听的摇头晃脑,却急坏了身边的二人,唐子慕的祭文中仍是表示在洛阳被擒的雷阚便是凶徒,看林剑澜却仍是不动声色。 “……热血犹带湿,英魂不曾散。今日便以奸徒之头颅,以飨英雄之灵!”说罢唐子慕环顾四周,凛声道:“将本帮叛徒,杀害年老帮主的凶徒雷阚带上来!” 林剑澜轻嘘了一口气,悄声道:“前来拜祭的这些武林人士,有些尚通文墨,大多则都是懒得舞文弄墨的粗犷汉子,听他这一片絮絮叨叨的祭文,却都这般肃穆的听了下来,并未露出丝毫不耐烦。” 庙后已隐隐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越传越近,岳、方二人见林剑澜对这祭文品头论足,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都几乎蹦到了嗓子眼,看着那庙后转角处两名丐帮弟子拖出一个人在年永寿灵前跪下,胡子拉碴,容颜憔悴,二人虽都未见过此人,但看样子便是雷阚了。 此时四周站列的丐帮弟子群情悲愤,手执长杖敲地,铃声震耳欲聋,伴着一阵“笃笃”之声,却是感觉地面都要震动一般。 唐子慕以手示意,这响声陡然停止,慢慢步下台阶,反身鞠躬拜道:“请四位长老下令。” 第十一回 避刑竟遗恨 台上四人眼神交汇,点点头,齐藩上前一步,清声道:“丐帮帮规,凡我丐帮弟子,不得以下犯上,背叛帮主,必须忠于师门,尊师敬友,不得自相残杀。雷阚触犯帮规第二条、第十一条、第二十二条,先行断去两只胳膊,再行杖死!帮规行后,取头颅祭奠帮主!” 立刻便上来四名弟子,手执利刃,那刀锋明亮如雪,其中两人将雷阚胳膊架起,另两人则长吸了一口气,将刀刃放在雷阚肩膀处比了比,便高高抬起,只听一声短喝,两柄刀瞬即落下,传来劈裂之声,雷阚顿时惨叫连连,那两只胳膊已经生生的被砍断,掉落地上,手指还兀自一伸一曲,身躯则扑倒在地,不住的扭动**。 各个观刑的江湖人士纵然常年在刀剑下打拼,看此情景也不由得有些脊背泛凉,心中则都佩服丐帮帮规严厉。 那四名弟子行刑已毕,向上展示了一下刀刃便快步下去,转瞬又上来八名弟子,从手中长杖的悬铃看来,俱都是有些地位之人,将杖子高高举起,其中一人轻喝了一声,八杆长杖顿时不住的敲击下去,打在雷阚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那些行刑弟子心中十分痛恨,因此下手无情,均是用了十成的力道,那闷响声慢慢变成如同打在烂泥上的声音,雷阚先时还不断痛呼,渐渐便没了声音,背上早已血迹斑驳,趴在那里如同一摊烂肉一般。 齐藩走下台阶,弯腰伸出手指轻轻触了一下雷阚鼻下,脸上露出一丝快意,朗声道:“此贼已经服刑倒毙,拿刀来!” 早有弟子快步走来,手执托盘,齐藩挽了挽袖子,一手将刀拿起,一手拽起雷阚头发,眼神丝毫不掩恨意,手起刀落,一蓬血“噗”的喷了齐藩满头满脸,只听他哈哈大笑道:“年帮主!年大哥!今天全帮上下给你报了仇了!”那笑声却渐渐变为哭声,极其哀恸。 岳灵风、方铮只看得浑身是汗,他们只道林剑澜要临阵点破其中内情,却不料他眼睁睁看着雷阚受帮规而死,几次要发问,见他只是凝神向上观望,此时听见齐藩痛哭嘴角才略微牵动了一下。 刁北斗面色也是极为沉重,下台阶将齐藩扶起重又回到灵前,那奉刀弟子将头颅拾起置于盘中,交于唐子慕手上,见他面色如霜,捧着托盘放在年永寿灵位之前,又拿起一杯水酒,回身缓缓撒在地面上,两滴泪水瞬间随着那水酒滴落地上。 众人也纷纷拿起灵棚前早已备好的水酒浇在地上,听唐子慕道:“多谢各位,本帮已经准备好饭食,虽然粗陋,谨表本帮感激之情。” 这些人见祭奠似乎已经告一段落,方松了一口气,却哪有心思用饭,有的远路而来,已经开始纷纷告别,岳灵风将林剑澜一把扯入灵棚之内,却见年小侠呆在里面,脸上兀自挂着泪珠,急道:“林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剑澜用手指揩了揩年小侠的眼泪,道:“小侠怕是被刚才的阵仗吓着了。” 年小侠摇摇头道:“我不怕,我也听你的话,不恨唐长老了,你能帮我找到杀爷爷的人吗?” 林剑澜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们拉勾。”说罢拿起年小侠的小指勾了一下,见岳、方二人还在那里着急,回头道:“岳大哥,方堂主,我还需要处理些事务,你们先去城东门处的同福客栈,等我回来再与你们说明这一切。”二人只得相对叹了口气,出了灵棚,方铮道:“我们现在俱都被他蒙在鼓里,只望小公子不要把事情弄砸了才好。” 林剑澜在灵棚内默思半晌,方牵着年小侠走了出去,见灵棚已经撤去,即便今日不离去的也早在城里觅了别的住处,只余下匡义帮那处,已有弟子前来拆除。 此刻暮色渐沉,倦鸟归林,一大群投入到庙后那片树林之中,喧闹之后便是一片寂静。满目黑纱委地,白花零落,除了收拾打扫的低等弟子,其他人这些天一直忙于追拿雷阚,布置祭奠,已各自早早歇息,年小侠觉得手忽被紧捏了一下,抬头看去,见林剑澜叹了一口气,拉着自己向庙后走去。 那树林中早有一人在那等待,树下阴影婆娑,将那人拢在黑暗之中,只有声音幽幽传来:“林公子,我在此久候多时了。” 林剑澜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道:“唐兄,我要见见雷大哥。” 唐子慕在树影中微不可闻的苦笑了一下道:“敢莫是信不过我么?既然如此,你随我来吧。” 林剑澜并不作声,只跟着他慢慢行走,却是许久未到,便将年小侠抱起背在肩上,又在城内约行了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宅院,唐子慕登门而进,进了几处偏门,走到一幢屋前,将门锁打开,站在门旁道:“今日大祭,万万不能让他出去被人看见,因此移至此处,你进去吧。” 林剑澜心道唐子慕做事的确周密,短短说了声“谢”便带着年小侠步入屋内,此时天色已十分昏暗,一弯月牙在云层里时隐时没,隐约可见屋内有一人来回踱步,十分焦急,见了来人迎上来大声道:“林公子?是你么?”听声音正是雷阚,林剑澜大喜,急忙扶住雷阚手臂借着微光上下打量,道:“雷大哥,你可还好么?” 雷阚道:“我的伤不碍事了,今日帮主大祭是么?为什么要将我关在此处?林公子,你可探查清楚了吗?唉!我真糊涂了,既然今日未拿我去祭奠,必是你已经洗清了我的冤枉,抓获了真凶!” 林剑澜听这连珠一般的问话,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将雷阚扶到一旁坐下道:“雷大哥先莫急。”回身正要关门,见唐子慕已然拿来了一盏灯笼,便伸手接过,将门掩好。 屋内终于有了一点灯亮,看雷阚神情极是期盼,林剑澜拉了张椅子坐下,向年小侠招了招手,道:“小侠,你可认得他么?” 不等年小侠开口,雷阚道:“林公子,他是个瞎子,你招手他也看不见,更别说让他认我……”说到此处却见年小侠走至林剑澜身边,一双眼睛向他瞧去,顿时哑口无言,结巴道:“他……他能看见?” 林剑澜道:“你既说他眼盲,看来见过,小侠,你把那晚之事再说一次可好?”年小侠点了点头,又是从头开始说起,说完了外面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屋内只有那烛台上还跳跃着一丝火光。 林剑澜歉疚道:“雷大哥,个中情形极为繁杂,说起来实在惭愧,至今也不知那名为‘冠世墨玉’的是何人,虽我相信小侠所说,但一个六七岁孩童所说的话,别人却多半不肯信服。我身为匡义帮中人,若强出头,只怕要道我们匡义帮居心叵测,指使垂髫幼童胡编乱造意图不轨。” 雷阚道:“那便如何?今日祭奠已过,难道不是表明我并非害死年老帮主之人么?” 林剑澜叹道:“非但那真凶,即便是唐长老我也并不清楚他的身份来历,他抛弃了万贯家财,对丐帮竭力相助,说他对丐帮有所图谋,又有谁信?那指你为凶徒的血字确为年老帮主所写,你要全帮上下相信我们根据幼童之言做的一番猜测推论,难过登天!”见雷阚垂头不语,林剑澜轻声道:“雷大哥,‘雷阚’已经认罪伏刑,只是你还活着。” 雷阚有些茫然,抬头道:“这是什么意思?” 林剑澜道:“这便是交易了,放你一条生路,找人替你受刑,而我和小侠,则不能将那晚唐子慕所言透露半句出去。” 雷阚顿时手足无措,哑然半晌,扶桌站起,却将那烛台碰倒,那火苗跳跃了几下便熄灭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听他低声道:“林公子,也就是雷阚仍是被当成了帮中的叛徒,我以后便要隐姓埋名的苟活下去,可是么?” 林剑澜正在低身摸索那灯盏,听到他语气黯然,停了手道:“雷大哥,实在是时间紧迫,短短三天,无从追查。以此时看,这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了。” 林剑澜将那烛台摸在手里道:“小侠去重新点了来。”却听雷阚道:“林公子,不用了,你们且回去吧。” 林剑澜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起了身稍能适应黑暗,将年小侠拉了过来,又听雷阚道:“林公子,我语气稍重,你万勿介意,这一路你已经对我颇为照顾,又肯帮我查明真相,我自己没有什么本事,能得活命已经实属不易了。” 林剑澜道:“雷大哥不要怪我就好,你腰腹的伤尚未痊愈,短时间内也不宜露面,可先在此修养一段时间,我和唐子慕有言在先,他必不敢对你怎样。”说罢将门拉开,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仿佛长久的憋闷与窒息,此时终于能稍微喘息一下,仰头见天上却早已不见了那弯月亮,被层层浓云遮住,竟似又要有一场春雨。 林剑澜轻呼了一口气道:“雷大哥,可还记得我当日的话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暂且缓解一时,我定会抓到……”话还未完,却听身后“砰”的一声闷响,这声音如同撞到人的心里面去,林剑澜愕然回头,迎面那堵白墙上如同绽放了一朵暗色的花,黯淡月光下看不清颜色,墙下那团身影犹自断断续续道:“我名已污,奈何……” 烛台“铛”的一声落在地上,方将林剑澜惊醒,只觉得一阵站立不稳,三、两步奔了进去,再看雷阚却是早已没了气息。 林剑澜张了张嘴,心里不断的狂呼着“为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见年小侠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下伫立,双目圆睁的看着里面,便慢慢的直起身来,却觉得脚步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不知怎样才到了门口,轻轻将手覆在他双眼之上,半晌,两道温热的泪水从他手心中滑过。 一阵雷声过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抬眼望去,唐子慕犹在院内凉亭中等候,双目灿灿的盯着屋内,那一身白衣在夜色中尤其刺目,林剑澜低头轻声道:“小侠,你先到回廊中等我,去吧。” 年小侠见他面色十分苍白,嘴唇紧紧抿住,兀自在发颤,口气却是坚硬的不容置疑,心中虽有些担忧,却还是远远沿着长廊跑了出去。林剑澜方回过身,一步步向那凉亭中走去。 唐子慕紧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见林剑澜过来,轻声道:“不料雷阚这般想不开,我会安排人厚葬他。”却被林剑澜一把将衣领揪住,一个闪雷下来,见他脸色雪白,嘴角却已被他咬破,隐隐挂着血迹,怒道:“在你眼中,他不过是一个能得活命却偏偏想不开的蠢人,一个人的清白和性命,在你看来如草芥一般么?” 唐子慕却不惊慌,坦然道:“林公子,当日借年老帮主血字构陷他是我的主意,但今日我已然按照你的吩咐找了其他人替他一死,只暂不能还他清白,此事上我亏负了他,却已尽力弥补,未曾料到他个性如此刚烈是你的失误。” 闻此言林剑澜一愣,心中翻涌起阵阵挫折之感,颓然将手松开,喃喃道:“为何你宁愿掉包都不肯说出那‘冠世墨玉’之名?” 唐子慕理了理衣领道:“你我所谈交易只是不能害雷阚和年小侠的性命,并不包括将那人供出来。” 林剑澜道:“江湖中人,侠义当先,即便不能救活年老帮主性命,也要全力为他报仇,在你看来,这一切俱都可看为是你能从中获利的交易吧。” 唐子慕嘿然一笑道:“林公子莫忘了,我并不是江湖中人,快意恩仇我虽羡慕,但也有我的苦衷。” 林剑澜摇头道:“你的苦衷么?你不到半日便可调来一个面目与雷大哥相似的重犯顶罪,也可谓是手眼通天了,滞留丐帮又有何用意?” 第十二回 悄隐难离别 唐子慕长叹了一声,移步亭边,用手接了些檐下滴落的雨水,道:“不可说,唐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此刻可以再在交易上与你加一条,我虽不便透露真实身份,但隐匿丐帮实为避难,可保证不会对丐帮不利,林公子,你看如何?” 林剑澜见他早知自己担心他对丐帮用意不明,不料他轻易允诺,却有些不信。 唐子慕见他神色,娓娓道:“林公子可知总舵的庙内是何人塑像么?那塑像乃是春秋时的伍子胥,一直被奉为丐帮先祖,因他落魄之时,流浪吴国,在街边吹笛乞讨,曾道‘富贵穷通不由己’,我此时此刻,便是这般感想,只是他最后终究助姬光成就了一番霸业,而我,到如今还是沦落丐帮,空自哀叹光阴逝去难回转,一事无成两鬓斑。” 林剑澜见他也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回头望去,亭外仍是雨帘密布,心中知丐帮之事只能暂时追查至此,百感交集,说不清的悲愤、落寞、自责起起伏伏,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便走了,小侠这般幼小,望你不要记恨他说破当晚之事,好好待他。” 唐子慕神色复杂,沉默了片刻方道:“林公子,世间成大事者无一不需隐忍方能成功,图作意气之争抛舍性命,只能让人悲悯,我实实无法赞同。我并不惧怕三尺幼童之言能在丐帮搅起什么翻天巨浪,只是爱惜林公子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才华和见识,才与你订约,你又何必为他人落魄自责?” 林剑澜苦笑了一下,轻声道:“唐兄不懂。”说罢走入雨中,唐子慕疾步追出亭去,喊道:“你不再去看看小侠么?” 见大雨中林剑澜并不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越行越远,逐渐消失于重重雨幕之中。 同福客栈里,岳灵风焦急的踱来踱去,方铮也坐在床边,他见岳灵风如此手足无措倒是第一次,道:“岳堂主,你先莫急,坐下静一静,怎的小公子这般时候还未回来?” 岳灵风道:“我哪里急了,想是下了大雨,被耽搁了。” 方铮见他明明比自己还要担心林剑澜,反而嘴硬,不禁一笑道:“你我还不了解小公子的个性么?他也说过,若无完全把握,不会自己勉力行事,定会找我们商量,况且小公子的武功现今也颇有些火候了。来来来,关心则乱,不如围炉品茶,慢慢等候。” 岳灵风也是一笑,坐到方铮对面,拿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道:“长安不愧为大唐都城,繁华兴旺,通达广宇,连这客栈中待客之茶味道都属中上之品。” 静听外面冷雨敲窗,方铮叹道:“江南这时节已是春草初发了,不想北地还是这般寒冷,幸好房内有这围炉,稍能有些暖意。” 岳灵风道:“方堂主恐怕未在初春时来过北方,一般都要过了清明方才将炉子、火炕撤去,还时常有花开迎春反降冰雪的景象。” 二人正切切低声闲谈,却听外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门“哐”的一声被推开,见是林剑澜浑身湿透站在门口,满面雨水,低头不语,瞬间脚下所站之处已湿了一片。二人大吃一惊,急忙站起将他扶进屋内,却觉得如同扶着一块冰凉的木头一般,看他脸色,也是白中泛着冷冷的青气,牙齿不住的打着寒战。 方铮回头拿了干布将林剑澜脸上头上略微擦了一下,正要发问,却被岳灵风轻轻一拽,对他摇了摇头,再低头看去,见林剑澜脸上雨水方干,两行泪水却簌簌滑落,抑止不住的啜泣起来,断断续续道:“雷大哥,我害了雷大哥……” 他一路淋雨行来,脑海中俱是迎面那墙上雷阚碰壁而绽开的血花,他也曾替百姓出头一掌打死了那官军头目,却觉得并无什么歉疚之意,还暗自害怕过何时在自己眼中人命竟如此可以轻率抹杀,此次雷阚之事,却如重锤一般,将一颗心震的生疼,原来自己这般渺小,如何操控人的生死? 方、岳二人俱是默默在身旁守候,并不多问一句,林剑澜反而觉得越发无颜面对,想起两日前信誓旦旦的承诺,悔恨自己的大意,悔恨自己刚入江湖却不知天高地厚,悔恨自己看轻了人心……一股脑的懊悔自责与挫败感此刻虽泪水喷涌而出,这份情绪中又夹杂着对雷阚的不解与失望,“为什么不肯等一些时日?为什么?”就这样过了许久方平静下来,岳灵风早已拿了杯热茶放到他的手中。 林剑澜擦了擦眼睛,见手心中热气慢慢升腾上来,又是一滴泪珠滴落水中,此时方、岳二人已差不多猜测出白日处死那个“雷阚”八成只是个替身,但林剑澜傍晚离开后究竟又出了什么变故却是不得而知,从他口气来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岳灵风拍了拍林剑澜肩膀道:“林兄弟,男儿有泪不轻弹,究竟发生了何事,要一起商量才好。” 林剑澜断断续续将晚间之事一一说出,二人皱眉细听,听他说完岳灵风松了一口气,坐到一旁柔声道:“林兄弟,你莫要如此自责。在我看来,你这般处理,远比大闹丐帮灵堂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好的多,不信你问问方堂主。” 方铮道:“小公子,你本意很好,我们没有什么有分量的证据,想保全雷阚性命,又不能搅得丐帮在武林之中丢了面子,唯有唐子慕,其来历不欲人知,又有些地位,与他做这份交易的确算的上是最好的选择。他也的确识趣,虽知道我们仅凭孩童之言奈何不了他,但以丐帮打探消息的本领,若是真有人对他起疑,恐怕早晚便会把他的真身挖出来。” 岳灵风道:“林兄弟的安排只差在一处,便是我们要救他一命的雷阚身上。这次算是一个还不晚的教训,人不可轻易拿来交易,即便是颗棋子,也有其本心。林兄弟,你便是识错了他这一颗心。” 林剑澜抬起泪眼,有疑问之意,岳灵风长叹了一声,道:“他对年老帮主何其忠心,杭州一事,他岂会不知自己前路凶多吉少,然定要将你带到约会之所。” 林剑澜“啊”的一声猛的站起,岳灵风道:“你现在明白了么?你道他心心念念是想洗清自己的冤枉,这便是大错,他更想你能抓住凶手,为年帮主报仇!能有生机自然是好,但他也不是蠢人,你晚间讲明了一切,他知道能追查到真凶的途径唯有通过唐子慕,然而竟为了让自己活命,白白放过唐子慕,你叫他如何自处?” 林剑澜郁郁道:“我虽发誓不向丐帮中人透露半句,但却不表示我便也放手不理,本想和他说只是暂时缓解一下,便着手追查,可是雷大哥竟……” 方铮道:“即便你跟他说明,他今日不死,那‘因为自己而放过凶手’的想法也会越植越深,总有一天也会自寻死路。” 岳灵风抚掌叹道:“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雷阚虽然侠义,但却也仅止于此。成大事者需能隐忍,若是林兄弟,你会怎样?” 林剑澜经他二人一番教训开解,已经平静许多,此刻见岳灵风与唐子慕说的倒有些类似,想了片刻道:“若是我能有活命,何必假手旁人,哪怕力量微薄,也要自己尽全力将那凶手寻出报仇。” 方铮面露喜色,拍拍林剑澜肩膀道:“这才对,你刚才那模样真是狼狈到了极点,回房收拾一下,好好休息,明日我们便启程回杭州吧。” 林剑澜摇摇头,面色有些黯然,道:“方堂主,岳堂主,我不同你们一路回去了。自从出了杭州,用计镇住了朱护法,仗着有少许武功,得了些小甜头,便以为自己可在江湖中运筹自如,独当一面。若今日之事我早和你们商量,哪会到今天这个地步?雷大哥的死,我始终有份责任,我曾几度轻许承诺,要救他性命,还他清白,却是一样也没有做到。”见二人又要劝阻,自失的一笑,摆摆手道:“况且年老帮主之死与匡义帮肯定有些什么关系,我怎可一甩手,不了了之?这样不但对不起青叔,也对不起年老帮主在天之灵。唉,你们不用劝我,我……我先去了。” 二人见他默默推门出去,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方铮叹道:“小公子自身不由己被截至江南,经历数载,智计已十分过人,只是这回第一次自己行事便受此挫折,心情低落也是难免。”又一笑道:“且不管他,到了明早,他情绪稍微稳定,再劝他同我们一起回去。” 话虽如此,岳灵风躺在床上却总是无法熟睡,翻来覆去终于捱到了五更,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匆洗了把脸,将门推开,只听“啪嗒”一声,有一物件从门缝之中掉落地上,低头看去,却是一封书信,心中暗叹了一下,弯腰捡起,果然是林剑澜的留书。 此时方铮已闻声醒来,岳灵风叹道:“我昨晚彻夜未眠,竟未察觉林兄弟留书离开,他的东流云步已经深得帮主真传了。” 拆开信件,见字迹颇似林龙青手笔,却不那般凌厉,多了些圆润端秀: “岳大哥,方堂主:我走了,经历此事,才知道我还太浅薄,不必为我挂心,青叔也说可以在外面多历练历练,除了想继续调查年老帮主之事,还有帝都附近两个分堂堂主的事情,我也想暗地察访,我自己父母的事情也不想再劳烦青叔了。另外,我还有一言相告,匡义帮现在是多事之秋,你们要尽快回去,青叔刻意将你们二人差遣出来,身边无人,恐怕是有所谋划,若我想的不错,恐是诱某人出手,然而但愿我的顾虑是多余的,望二位一路珍重。林剑澜拜上” 二人面面相觑,却不知林剑澜最后说的到底是何意,难道帮中还有让林龙青疑心之人么?林剑澜虽不言明,却似乎知道此人是谁,想到几年间曹书剑、成大夫和晋州分舵俱有叛举,不由一阵心里发紧,急急收拾了行礼,早饭都顾不得吃,便策***南方向奔去。 两匹马刚疾驰而去,林剑澜便从客栈院中转角的小门中现出身形,看着远处二人渐行渐远,眼睛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黯然转身上楼,过了一会儿方提着包裹走了出去。 出了客栈,他却不知应该往何处去,想了想,若按林龙青的做法,还是要租赁一处安静的住所为好,既无人打扰,也比常住客栈便宜许多。想到此便将包裹在肩上提了提,信步沿着长街细细打听盘问,偶尔看到有人贴了“吉屋招租”的告示,便去交涉,却总是找不到合意的房屋。 长安都城庞大,街道密密麻麻星罗棋布,林剑澜如此走了一个上午,早上因想避开方铮、岳灵风二人,并未吃饭,此时腹内早已空响不已,四处寻望,竟找不到一家饭店酒肆,反而在前面不远处又是一家客栈,雕梁画栋,看上去颇为不错,不由苦笑了一下,进去挑了一雅座坐下对小二道:“白菜豆腐,炒土豆丝,一碗米饭。” 那小二见他挑了雅座,本以为是位有钱的公子哥儿,却不想只点了这么两样不入眼的菜,顿时满脸陪笑变为面露严霜,道:“对不起这位,您换个座儿可好?这位置有人定了。” 林剑澜知他势力,也懒得辩驳,摇摇头笑了一下便起身跟着那小二走到角落一处座位,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光线过于昏暗。 看他落座,小二方懒洋洋对着后堂喊了一句:“白菜豆腐,炒土豆丝,一碗米饭,快着些!”说罢扭头便走,竟是连碗茶水都懒得伺候。 可喜的是饭菜上的倒快,想是希望这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的客官快些吃完了腾出位置,林剑澜正吃间,忽听外面一阵车轮声和马的嘶鸣,接着便是小二极兴奋的喊声:“有贵客到!里面雅间请!” 第十三回 柔肠百回转 林剑澜不禁回头向门外望去,果然停着两辆看来外观颇为讲究的马车,旁边家仆丫鬟约有十几个,却俱都是手握长剑,看来这马车中人派头不小。 片刻那马车中步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位老夫人,对手下的几个小丫头叮嘱了一番,那几个小丫头顿时站在那马车左右,执剑环立。 林剑澜急忙将身影隐在黑暗之中,听那老夫人走进屋来,沉声道:“将拿手的菜摆上来,做的好了,这银两便全都赏给了你们。” 听有人短促的惊叹了一声,接下来便是一阵忙里忙外的张罗,想是那老夫人出手十分阔绰,这些小二和伙夫们自然全力侍候,过了约有一柱香时辰,听小二高喊了一声“得嘞!客官请雅厅用膳!”那老夫人却冷冷道:“不用了,我们不进去吃。” 林剑澜斜着眼偷觑过去,见那老夫人绕着那一大桌子菜走了一圈,店家在旁边躬腰指着一道菜道:“夫人,这是本店的招牌菜一品烧鹅,味道鲜美,又不油腻。” 那老夫人便吩咐一个丫头将这盘菜拿了出去,端进了另外一辆马车。半晌,听那马车中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叹息了一阵,道:“母亲,这道菜欲用重味掩盖肥腻,用意是不错的,可惜入味太重,我还是吃不下。”说罢,那丫头又将那道菜原封不动的端了出来。 此时大厅里有人看这老夫人来头不小,悄悄结了帐走人,也有些不怕事的,已经开始悄声议论起来。 那老夫人听了这几句话,过了片刻大怒道:“我女儿一口都吃不下!还敢叫什么一品烧鹅?”说罢,竟将一桌的菜掀翻在地!厅中的吃客俱是一阵惊叫,侧耳听去,一阵纷沓的脚步声过后顿时寂静了下来,想是客人都乘乱跑光,大多则是还未付帐。 那店家看这回损失不小,生气道:“夫人,既然贵千金吃不下,那就算了,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小店手艺不行,您的银子,我们无福消受,这碗碟破碎和客人走失的钱,就算我们倒霉,也不敢和您讨要,还请各位到别家去吧!” 那老夫人道:“哼,这种手艺,还敢出来现,要是我,羞也羞死了!你们从今以后,不准再做饭菜生意!” 车内那女子急道:“娘,是女儿自己胃口不好,你何必和他们过不去,绝人生路?” 刚才那势利的店小二却嗤笑道:“这位夫人,你们吃不惯倒也罢了,凭什么还不准我们作生意?”话音刚落就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小二捂着脸向后连连踉跄了几步,跌倒地上。 林剑澜忙将身体又向阴影之中缩了缩,听那老夫人对几个丫头低声说了几句,那些持剑的侍女抽出剑来,气势汹汹的闯进后堂,听得噼里啪啦夹着瓷器碎裂之声和人的尖叫声传来,片刻那群侍女又复出来,那老夫人才道:“若你们再敢作饭菜生意,被我知道,毁的可不只是一个厨房,死伤的也不会是几个小伙计了!” 说罢迈步出门,听几声车响马鸣,这群人竟自扬长而去。林剑澜从楼梯下的那团阴影中慢慢走出来,见外面大厅中甚是狼藉,从内堂陆续走出几名厨子和打杂的,俱是鼻青脸肿,将座椅重新摆好,早有人拿了药膏药油之类互相帮着涂抹。 那店家遭此横祸,正自唉声叹气,回头却见一个少年立在正中,东张西望,走过去道:“客官,我们今日不营业,你且别处去吧。”那小二却认得林剑澜,惊异道:“咦,你倒胆子大,刚才居然没和其他人一样跑了,还没结帐吧?” 林剑澜见这小伙计虽然势利,却也是忠心为着店家,一张脸转眼间一边平一面肿,便笑着拿了些银钱放在那小二手中道:“可够么?” 小二又龇牙咧嘴的抽着凉气从褡裢中数出了几枚,重新递给林剑澜道:“这是找零,你还算是个好人,不像那批无赖,趁乱白吃白喝。” 林剑澜道:“那老夫人煞是厉害,你们果真便不再做这饭店营生了吗?” 店家叹道:“长安城里贵人多,万一得罪了哪个,人家轻轻一捻就能把我们捏成渣儿,看她似乎还颇有来头,跟赚钱相比还是一家大小的性命要紧啊,我晚上和家里商量一下,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算了。” 林剑澜见四周的人面露惧色,笑道:“不瞒二位,鄙人对武功略懂一二,不巧的是,之前和那位老夫人倒也有过些交道,或许我还能帮你们去说几句好话,你们照常经营便是。” 那掌柜闻言回头惊喜道:“这位公子爷必是身怀绝技了!快请上座,小二,这么没眼力价,还不把我房内的好茶泡上一壶!”说罢将林剑澜奉至雅厅上座,道:“公子,我们这家客栈也算是邻近比较闻名的客栈,到我已经经营四代了,我们家最拿手的菜是祖传的‘一品烧鹅’,也算是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一道菜,不瞒你说,很多西城区的有钱人家都大老远的来定呢。刚才那老夫人,却因她女儿胃口不好,归咎于我们,没来由好不倒霉!”说到此面露期待之色道:“公子,你若能从中调停,我,我……” 说罢竟要跪下,林剑澜见状急忙拦阻道:“我会尽力为之,店家,只是我客羁长安,总住在客栈也不是办法,不知道你可知道哪里有清净的房子招租,价钱好商量,我人生地不熟,找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什么结果。” 那小二抢着道:“可巧了,我们店主扩充老店,有一处老宅子空了出来。”那店主接道:“倒不大,地方挺偏僻的,既是你要租,我便带你去看看。” 林剑澜摆摆手道:“我要先去追那老夫人的马车,事后我会再来找你商榷。”说罢拱手出门,看了看天色,经过一番折腾,竟已经过了午后,便急急朝着马车行的方向追去。 午后的阳光煞是耀眼,透着层层的竹林照射下来落在庭院的台阶之上,斑斑驳驳。林剑澜轻轻从墙头翻落,立在后院之中,见那两辆马车停顿此处后四处俱是一阵张罗,只那车中的少女被送来这小屋中,却是无人敢来惊扰,就是偶尔有经过之人,也是蹑手蹑脚走过,斜身看去,门口回廊下坐着两名丫头,也并不多言,只是倚着廊柱子打盹。 此时四周越发寂静,前院的忙碌声也渐渐消失,林剑澜轻轻拉了下后窗,却是没有上栓,一下子便开了,那窗子之内又挡了一层极厚的帘子,林剑澜不敢造次,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里面竟一点声音也没有,方才将那厚帘轻轻拨开一角,向里望去,只见对面的门内也是挂着厚厚的帘子,桌上只有一根蜡烛在不断的跳跃。若非他这一掀帘子透进来一点光线,这白昼之中便如同黑夜一般。 林剑澜揉身翻窗而入,重新将帘子掩好,却见墙角下堆着几摞书籍,码的甚是整齐,却有些眼熟,将那浮上的一本拿起,借着烛光一看,上面整整齐齐的写着四个字:“灵风剑法”,不禁心中大喜,又拿了几本一一看过,果然是当日仓惶出逃之时遗留在晋州那家客栈中的书本。 回头望去,对面墙边一张雕花木床,纱帐半掩,床边斜放着一根树枝,那车辆中的少女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沉睡着,若非面目上的黑色轻纱随着呼吸有轻微的起伏,简直会让人以为她已经没有了生命。 林剑澜轻轻走到床前,默默的坐在椅子上,看旁边那根树枝两头俱是用丝绦缠好,一端还打着一条淡紫色的络子,手工甚是巧妙繁杂。抬眼见帐内则挂着一柄长剑,剑柄上面也系着同色的络子,只是式样有所不同。 林剑澜眼中不禁有些湿润,涌出无数的疑问,却只在心底汇成了一句:“万姑娘,为何你会在长安?” 这床上安睡的少女正是万秀,林剑澜在那客栈用饭,听出了万夫人的声音,偷觑过去,果然是一心为女治病不择手段的万夫人。 林剑澜本想就如此避过,可轿内那声熟悉的话语,却让他心里一跳,当日地牢时的种种情景,分别是那孤寂瘦削的身影此时在眼前晃动。与那店家调解,不过是个借口,长安城临街的客栈酒肆不计其数,万夫人不过是心烦之时找找别扭,哪会当真,恐怕回过头去连这店在什么地方都不记得。 为何万夫人又带着她来到长安?万剑虹和晋州分堂又如何了?青叔知道么? 可这些却都不是林剑澜最想知道的,当时听万秀说话之时便觉她气力比当日晋州初见时越发的虚弱,看来万秀的病竟是始终未曾治好,倒像是更加沉重,难道那金冠褶纹蚌竟未起到什么效用么? 林剑澜只呆呆的望着万秀,脑海中各种思绪翻涌,胸口却始终有股暖意,每逢坎坷失意之时,总能得到些许关爱,从救助林龙青萍水相逢,到人生地不熟的江南,即便是成大夫别有心机,当时也是对他十分照顾,更有端木耳鼎力救治。 这次由于自己的大意白白断送了雷阚一条性命,他只觉得四顾茫然,失意之至,不知该向何处,却陡遇万夫人母女二人,即便万夫人有多么的不是,但这闺房之中各样自己的旧物,还有那送别的树枝,都被万秀如同宝贝一样的珍惜,他年龄渐长,当年的童年玩伴早已娶妻生子,他又岂会不明白? 林剑澜将那树枝拿起仔细把玩,那穗子柔丝一般轻轻在他手中拂动,如同一阵清流在心中撩动,他轻轻将手探到万秀面前的黑纱处,感到微微的热气。 那手停留了好久,方两指捏起了黑纱的一角,正欲掀开,却听门廊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剑澜急忙将那黑纱放下,闪到床侧的阴影中,心却是一阵狂跳,仿佛要跃出来,暗自责道:“林剑澜啊林剑澜,你某非迷了心窍么?怎可偷入女子闺房之中做此勾当?” 那脚步声到了门外才停下,听一人斥责道:“我早已警告过你,若无事不可与我联系,你怎么反而擅自来了长安?” 万夫人轻声道:“你的药初时还管用,现在也不行了。她现下每日昏睡时间竟是越来越长,唉,不来长安怎么办?你当日许诺一定有别的法子治好阿秀,否则我不会将那蚌给了你。” 林剑澜心中震惊之至,那斥责万夫人之人竟是成大夫,回想片刻便有些明白过来,想必阿秀当日模仿的那人便是他了,虽然学的有九成像,但阿秀毕竟是女孩儿家,自己却未听出来。 成大夫道:“我是真心为着阿秀,做了大夫这么多年,什么药有用,什么药没用,我心里清楚,那蚌若是真能消除百病再造青春,我第一个先抢了吞了去。” 林剑澜一愣,心道:“这话说的倒也不错,世上哪有什么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这金冠褶纹蚌,唉,或许真的只是个邀宠的噱头,枉费了我和蔓姐姐他们惹了一身的麻烦。” 万夫人急道:“那便如何是好,难道阿秀就这般薄命?” 成大夫叹气道:“倒也不是,我家主人结识一人,医道比我还要高上几分,只是性情十分古怪,因此多年没有往来。即便是我家主人出面,他也未必肯给阿秀医病。” 林剑澜心中一跳,暗道:“不知成大夫说的是哪个名医?”侧耳听去,又听成大夫道:“我却有个法子,此人对那林剑澜却颇有好感,曾不惜耗费内力为其打通了经脉,若得林剑澜出面,阿秀便有救了。” 万夫人道:“成大夫莫不是开玩笑么?你也知道林剑澜当日被我们毒倒,你还曾命我将他一直囚着,他怎会出面相助?再说我现在要到哪里去寻他?” 第十四回 急功险入魔 成大夫笑道:“万夫人刚到长安,还不知道这边的事情吧,林公子代表匡义帮参加了丐帮年老帮主的大祭仪式,席位仅在云梦虚和袁行健之下,出尽了风头。现下么,他还未离开,找他还不容易么?再者,你和剑虹虽对他不起,但阿秀对他可着实不薄啊!强撑着为他走了几十里的路,之后数十天都不能下床走路。若是阿秀肯求他,据我所知,他不会不从。” 林剑澜向万秀看了一眼,心中百感交集,不料当日救他们出晋州,竟让她受了这么多苦,自己却一直不知,暗道:“外面他们说话声音已经不再刻意压低,她却仍是沉沉昏睡,恐怕病势真是十分沉重,若是她真的求我,我是万万不会不答应她的。”又暗自忖道:“只是成大夫说的却是端木道长,恐怕又是利用我和阿秀对道长不利,但若……若是真的能救阿秀,我答应不答应?” 他正兀自迷惘,听外面成大夫说了声:“只要你寻到了他,让他点头,之后一切便看我的。”说罢脚步声慢慢远去,显是已经离开,万夫人却在外面反复踱了几步,长叹了一声道:“一步错,步步错,阿秀啊,娘怎样才能救你?” 林剑澜在屋内进退不是,又怕万秀突然醒来,只躲在暗处,见那蜡烛忽闪了几下,突然熄灭,想是燃到了尽头,屋内顿时一片漆黑。门“吱呀”的一响,推开了一条细缝,方投进来极微弱的一柱光线,想是万夫人在外查看,林剑澜屏住呼吸,见那门又缓缓合上,远去的脚步声煞是沉重。 房间重又一片漆黑,林剑澜悄悄翻出窗外,却已经到了傍晚十分,初春天色仍是日短夜长,此时已是暮色沉沉,他在竹林下伫立良久,既想离去,又不忍离去,良久方拔足跃出院去。 回到那客栈已经是满堂华灯,那店家未得到答复,却仍是不敢开业,见林剑澜归来自是喜出望外,迎上去又不好马上开口相问,只交待了小二泡一壶好茶,林剑澜见他明明心急如焚却强自忍耐,微笑道:“店家,已经不碍事了,我先祝你财源滚滚了!” 此时小二已经将茶壶拿了上来,店家急忙接过倒了一杯推到林剑澜面前,正要相谢,林剑澜却已经站起身来道:“在下还有事,那招租房屋之事……” 店家见林剑澜着急,忙道:“公子一走,我便将那房子的招租启事撕了去,下午已经派人收拾过了,我马上带你过去。” 那小二倒颇有眼力价,急忙从后房拿出了一盏防风灯笼,交给了店家,二人方一前一后的出门而去,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小小的院落,那店家打开门锁,将林剑澜让进院去,面露歉疚道:“公子,这院落太荒凉了些,改日我在寻觅个别的去处,这几日你先将就一下。” 林剑澜想不到繁华帝都还有这么荒凉的所在,见这周围的确甚是僻静,无人打扰,也不会有什么人关注自己这异乡来客,反倒正合了自己的心意,转头微笑道:“不必再麻烦你找寻别处了,此处就很好。”说罢从包袱中摸出了一锭纹银递给那店家道:“我上午问过一些屋子,大概一个月差不多是这个价钱,等到了租期,我再同你商议可好么?” 店家慌忙摆手道:“公子这不是羞我么?哪能要你的钱!” 林剑澜笑道:“你不必客气,你我都不差这些个钱,但求一个心安,我在此无亲无故,以后还要求你多多照顾,你若有什么事情,我也会帮衬着,就收下了吧,要不我可就去别家了。” 店家方将那银子纳入怀中,忙不迭将各屋门打开,他常年做客栈生意,经验十足,屋内一应必须的用具早已齐备,一一介绍过后才独自离去。 林剑澜将门闩好,见一抹月色透过疏疏离离的树枝,才想起来忙了这么一下午,晚饭竟还没吃,但也并不觉得饿,步入屋中,端坐在床铺之上,从怀中掏出一本书仔细翻看起来,却是离去前从万秀屋中那堆书里拿的,正是端木耳留给他的《沉渊心法》。 自晋州遇险,林剑澜随身所带的物件具都留在了那里,阴阳两路早已调和无间,只是《沉渊心法》不能记得全部,没有指引,只能慢慢摸索不敢太过冒进。乾元劲却早已被他记得滚瓜烂熟,不知不觉中总要将这极阳的内力再上层楼,苦于这段时日无相应的阴柔功力糅合,已经渐觉有些不适,胸臆之间似乎有团火气要向四肢百骸冲击一般,却不知该如何熄灭。 今日意外重获此书,林剑澜自是十分兴奋,将那书一页页仔细翻看琢磨,翻到后面见“着力之如激流勃发,表虽湃然,下如止水深潭”一句,不禁漫吟出声,手指更是沿着旁边的脉络图形细细描摹,记熟后方闭目敛神,按此循行往复,觉得略微畅快,如泉水不断涌出一般,胸臆间那团火焰似乎要被冲灭,心中一喜,便更加用力,却忽的觉得一阵激烈的灼痛爆发开来,一阵气闷伴随着剧痛,暗叫了一声不好急忙收功,胸中热气翻腾如同沸水一般,强自咬住嘴唇压下,半晌疼痛方稍微止住。 方才喉头已经几波腥甜都被林剑澜生生咽下,他自修这阴阳同炉的内力以来是头一次经此大险,虽立刻止住未再前行,却还不知后果如何,此刻他已是满头大汗,勉强下床喝了几口茶水,便疲惫不堪的倒在床上,不敢再试,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林剑澜再睁开双眼,见外面的光亮已经透过门窗直射进来,竟有些刺目,想起昨晚之事,翻身端坐,胸口也不再疼痛,只是时而火热,时而冰凉,急忙照常将内息缓行了片刻,却并未觉出有什么异样,然而此刻阴阳无法交融,如同树生了两叉一般。 林剑澜心中知晓恐怕自己的内息练法走入了岔路,却不知错在哪里,着实有些慌乱,胡乱将被子推到一边下了地,坐在桌边闷闷翻看心法,到昨夜修炼之页,对着发了一阵子呆,只是不敢再练,便不再看图形,径直向后翻去,却见那页背后歪歪扭扭写着一行注解:“若其内如乱涛拍石,则虽威力陡增,然失阴柔之本,又与阳烈之路何异?” 林剑澜不禁惊异出声,深悔昨晚一时兴奋,竟未曾看得仔细便贸然深进,那如泉水涌出之感竟是错了,恐怕练到最后,便是这书中所言的“乱涛拍石”了,若是单练一路,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对于试图阴阳同修之人恐怕便要危及性命。 再仔细看去,见那注解旁写了一个“耳”字用圈勾上,林剑澜方明白这是当日端木耳所注,恐怕他便是因为如此修行弄的走火入魔,后为白云观的上一代道长所救,才有如此感悟,又想起临行之时端木耳道:“林小哥,只有一件事你要牢记,千万不要哪个胜过哪个。” 林剑澜重重拍了一下额头,当日只听得糊里糊涂,并不知他所说何意,经昨晚这番经历才突然想通,端木耳之意原是千万莫要阴柔压过阳刚,抑或阳刚胜过阴柔,同生同长才是正途,而非此消彼长,昨夜他恰是图一时畅快,妄图用沉渊心法将那股灼热压熄,方遇此劫难。 此时林剑澜豁然开朗,反倒暗自庆幸,便不理忽凉忽热的感觉,缓缓消合融炼,虽每行一处经络、每在一处穴道交汇甚是艰难,但却知这是正途,练起来竟不知疲倦,过了极久才循行了一周,再睁开眼睛,却已经是饥肠辘辘,腹内空鸣了。 林剑澜将昨夜的残茶倒了一杯喝了几口,方走出门去,寻了家酒店狼吞虎咽了一番,品着茶从楼上望去,见长安街道如棋盘一般规整,那“格子”中则填满了大大小小的房屋商号,前几日密集于长安城中各处的着孝丐帮弟子早已散去,只在林剑澜脑海中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无法解开。然而他心中此刻却是最放不下万秀的病情,空想了一会儿,才结了帐,端详了一下天色,又向万夫人的落脚之处奔去。 连续几日,林剑澜除了练功外,便是每日将近傍晚的时分去万秀屋外的竹林中待上片刻,虽然知道万秀平日也多半是在病榻沉睡,却不再进那屋中去。 此时林剑澜伫立在万秀窗外,想起这些天已经渐有消息传来,有人到处询问匡义帮的公子现在何处落脚,恐怕便是万夫人所差,早晚便会打探到,看着这曾经救助过自己的女孩儿每日沉睡到暮色沉沉,若是她开口相求,自己又明知成大夫对端木道长必定是心存不良,到时该如何答对? 各种思绪纷纷扰扰,竟不知不觉已经站了许久,忽听一声响动,旁边的窗子被推开,林剑澜急忙蹲下,听万夫人道:“阿秀,饭菜我放在桌子上了,都是为娘琢磨了许久才做的,你好歹尝一点。” 万秀道:“娘,你为何要找林公子?是不是在晋州那个人又要让你害他?” 万夫人道:“害他做什么,我只要他答应带你去找人看病。” 万秀的声音略微有些赌气,道:“我不信。” 听里面万夫人将门打开,道:“只等我找到林公子,你求他带你去看病就好,为娘不会骗你。”说罢将门关好离开。 半晌,听屋内才有些响动,林剑澜慢慢起身,闪在窗扇侧面向里望去,烛光下看不清出,只见一个少女倚在床头,勉力撑起一条胳膊,伸手将那树枝拿在手中,重新靠在床头不住的轻喘,轻抚着那树枝上的穗子,不时在手指间缠来缠去,过了一会儿,方又支起身子,将树枝驻在地上,慢慢下得床来,却没走几步,脚下便一软,整个人都栽倒在地上。 林剑澜本已看的一阵揪心,见她摔倒,顾不得许多,急忙跃窗而入到万秀身前扶住,见她抬起头来,却是第一次这般近的看到她,容貌十分清秀,脸色煞是苍白,由于过于瘦削,下巴显得尖尖的,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鼻翼两侧略微有些浅浅的雀斑,手中握着的肩膀则如同只剩了骨头一般。 万秀先是惊恐之至,见那背光的面容似乎有些熟悉,只用黑的如同深潭一般的眸子望着林剑澜,半晌方轻呼了一声,急忙挣脱开来,向床上摸去,抓住一物挡在脸上,却是平日遮挡的那幅黑纱,轻笑了一声,道:“林公子,我……我吓到你了吧。” 那笑声听起来却十分勉强,简直如要哭出来一般,林剑澜心中一酸,微微用力,将万秀扳过身来,轻轻将那面纱摘去,道:“没有,阿秀,你很好看,你从没见过自己的容貌么?” 万秀嗫嚅了一会儿,方抬头轻声道:“林公子,我的肩膀疼。” 林剑澜才惊觉自己竟一直紧紧握着万秀的肩膀,急忙松开,见万秀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歉疚道:“我太用力了,阿秀,你能站起来么?” 万秀露出喜色道:“林公子,你叫我阿秀么?” 林剑澜陡然想起当日万秀言道:“我……我单名一个‘秀’字,你再见到我不必万姑娘、万姑娘这样叫,只是……”虽话未讲完,语气却甚是孤寂,难怪今日自己叫她“阿秀”竟这般让她高兴,便也笑道:“我既叫你阿秀,你也不必叫我林公子了。” 万秀愣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又摇头道:“烦劳林公子扶我一下,我……我实在没有什么力气。” 林剑澜见她仍是这般称呼,却不忍再多说,急忙用力将她掺起,扶到桌边坐下,只觉得她身躯颇轻,即便自己助力,此时也是气喘吁吁甚是疲惫,心中暗自纳闷,不知万秀到底是何病症,竟如此难以医治。 第十五回 弱质谁堪怜 桌上饭菜样式并不很多,林剑澜将盖碗一一掀开,香气顿时扑鼻而来,见菜式俱都颇为精致,想是万夫人为着女儿用尽心机所制,粥碗中那稻米从未见过,略微带些碧色,林剑澜端到万秀面前道:“阿秀,你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应多吃一些。” 万秀苍白的脸上隐隐现出些红晕,拿了勺子低头慢慢吃起来,却是吃了不到半碗,便推到一边,拿起丝帕轻轻擦了擦嘴笑道:“总觉得胃口一直不好,今天吃的比往日都多了。” 林剑澜心中暗道:“每顿只吃这么一点,难怪她如此瘦削无力。”却不将这担心表露出来,开玩笑道:“你有万夫人这位母亲真是让人羡慕,哪道菜不是天下人求而不得的?只有你天天能吃到,却还总说没有胃口,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万秀也是一笑,臻首低垂,只是用细瓷般的手轻轻抹着碗边,林剑澜道:“阿秀,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 万秀缓缓道:“我并不清楚是什么病症,只是打小便没有什么精神,听娘说我常常走了些路途就吵着要人抱,我爹娘开始只是以为我是爱撒娇,后来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才发现我的确是行走不动,若是摔跤或绊倒了,十有**骨头便有些断裂,受了些许惊吓便会晕了过去,这才知道我恐怕是得了什么怪病,到处延请名医,却都是没有个定论,药方子倒是开了不少。” 林剑澜听她所言,不知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语气却甚是平静淡然,并没有什么怨尤之意,想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语。 万秀见他紧皱眉头,面色颇为难过,抿嘴笑道:“唉,说这些做什么?林公子,那些书自你从晋州离去,我便差人从客栈取了来,你遗落在我家中的那些物件,我也从来不许别人碰,怕被什么坏人拿了去。”说到此处语声降低,想是仍自为着自己父母当日所为歉疚。 林剑澜忙道:“幸好有你,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些书……啊!”面上却是一喜,急忙站起拿了几本过来道:“这些书是青叔从我父亲所留的书中挑选,当日青叔看我的经脉有些古怪症状,因此拿的俱都是些医书药典,里面还颇有些珍本,我虽不懂医术,也可在里面慢慢寻找,或许有什么世间没有流传的偏方也说不定!” 万秀却不像他那般兴奋,只淡然一笑道:“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无忧无虑,又能和林公子这般说话聊天,我……我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了。” 这话却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少女情怀,说出口二人俱是有些尴尬,林剑澜怔了一会儿,方将那几本书收好,道:“阿秀,天色已晚,我要走了,若是无事,我定每日晚上都来看你,你要保重。”见万秀点了点头才重新跃窗而出。 几日下来,林剑澜俱是夜晚时分来陪陪阿秀,却不再逗留太晚,只是换一些未看过的医书便回到住处,练功完毕便彻夜翻查,转眼间一堆书俱已被他翻了个遍,已经记了密密麻麻的一堆。 林剑澜将最后一本书合上,轻轻压在那些散乱的便笺之上,推门而出,凉风袭面,身后的火苗顿时一阵跳跃,桌上的纸张也发出一阵哗啦啦的脆响,远处鼓楼中隐隐传来几声鼓响,片刻,又听到临近街道上巡行的更夫打出四声较为明晰的梆子响声,原来竟已四更天了。 林剑澜轻轻叹了口气,一片清辉下面容难掩失望之色,这些天的努力查询竟无一些进展,诸如“四肢乏力,骨脆易裂”,“软弱无力,常易惊厥”,“不堪远路,不耐劳作,微惊即致晕厥,小跌常有骨断”等症状,俱是在书中查到的,极为符合阿秀的病情,都与再普通的一例病症对应,民间叫做“软骨病”,治疗也颇为简单,并不算什么疑难杂症,不外乎“以骨养骨”、“膳食搭配,无需用药”、“不宜长久卧床,缓步走动渐有成效”等,说起来便是辽东俗话说的“吃啥补啥”。可万剑虹是匡义帮分堂堂主,万夫人又是从“第一厨”家嫁出去的,从小到大,阿秀哪会在吃喝上缺些什么? 眼见辛苦忙碌几天,虽查到了一模一样的病症和疗法,但却普通到了极点,让人无法置信,林剑澜不禁沮丧万分,暗道:“这样与一无所获又有什么区别?” 林剑澜闷闷走回屋中,见有几张纸页没有压好,飘散在地,一一拾起,见上面俱是写着他抄录的治疗之法,大体雷同,其中一页还特意抄写道:“有海客从东而来,言海外有丈长大鱼,杀之取肝胆,服用可解。然软骨病岂需此周折乎?只作笑谈耳。”苦笑一下,林剑澜将这些纸张胡乱堆在一起,扔在簸箕中,再也不看一眼。 他心中却始终放心不下,略微养了养精神后照常打坐练功,到了午饭时分便急急奔至客栈,央求那店家用大骨好好熬一罐浓汤,听闻若要炖到火候,还颇费一些功夫,他便挑了处临窗的座位,慢慢等待。 林剑澜知道这汤的味道必定不及万夫人所烹饪之万一,但或许越是讲究的人家越不一定吃这些粗糙的东西。他心存侥幸,到了傍晚时分,店家将汤盛在瓦罐之中,仔细拿了棉布袋子装好,林剑澜便立刻抱在胸前,飞身而出,转瞬即逝,把那店家看的目瞪口呆,心中暗自惊道:“我的娘唉,飞来飞去,简直神仙一样!” 到了万秀的住处,那汤仍是滚热,林剑澜面上却已沁出了汗珠,万秀见他宝贝似的捧着一样物事,慢慢将袋子剥开,掀开里面的瓦罐盖子,一阵白气顿时冒了出来。 林剑澜有些羞赧道:“我托人炖了些汤,味道自然不及你母亲,但或许对你病情有些助益也说不定。” 万秀一愣,沉默了片刻,才盛了一碗,慢慢喝完后抬头笑道:“这是骨头汤吧?与我妈妈做的颇为不同,别有一番味道,很好喝。” 林剑澜道:“是么?没想到你一下子便尝了出来。” 万秀笑道道:“嗯,她常做给我喝,给我吃的菜或多或少都要用些骨头炖的汤。” 林剑澜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之前他们延请大夫所诊治的病症也是软骨病了,唉,世间哪有什么侥幸之事,我能想到的,别人岂会不知?” 万秀见他面露失望,轻声道:“林公子,我的病情已然如此,你万勿再耗费心神,你……快些离开长安吧。” 林剑澜“啊”了一声,心道:“明明那日万夫人嘱咐过她,她为何不求我带她去看病?她若真的求我,我如何是好?”竟一时呆住,却听万秀道:“林公子,怎么了?” 林剑澜回过神来,忙随口答道:“我在长安还有些事情,只是刚才想到女子在江湖走动,为了少惹麻烦,带着斗笠之类以轻纱掩面也是有的,但也未见过像你这般,终日如此,连手指都不肯露出来。” 他本是随意问问,原也没指望万秀回答,却见万秀蛾眉低蹙,神情大变,看来这问题竟十分难以回答,正要开解,听万秀低声道:“林公子,我终日如此,也是有个缘由的,唉,你若想知道,明日不要这个时候来,趁着天亮到此,我告诉你,好么?” 林剑澜听她语气十分坚决,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略有些讶异,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明早便过来看你。”说罢将那罐子包好,仍是穿窗而去。 万秀凝视窗外竹林随风轻动,发出一阵阵微响,如同雕塑一般,动也不动,半晌方轻轻喟叹了一下,疲倦的趴在桌上,桌上的烛台慢慢积了厚厚的一层烛泪,两个丫头推门而进,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将万秀掺到床上安置好,又将窗子掩上,帘子挡起,才又离去。 林剑澜却是天刚大亮便出了门,他几乎一夜未睡,思虑了一宿,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即便成大夫对端木道长有什么图谋,若是阿秀开口,一定要带她前去医病。以自己现在的武功虽不及成大夫,却还能抵挡一阵,莫耽应该也算是个好助手,若有变故,诡计尚可避免,看样子阿秀的病却无法多等,只能冒险一试。 虽脑海中思绪繁杂,脚步却快,林剑澜一路想着,不觉已经到了,见窗子早已推开,只是帘子还未卷起,他轻轻掀开一角向里看去,见万秀早已坐在窗边,仍是往日的打扮,一身裹的严严实实,正也将头侧了过来向他望去,道:“林公子,我将那两个丫头支走了,你从那边正门进来吧。” 林剑澜想起自己一直跳窗而入,颇为不雅,面上一红,转身绕至前门,果然没什么人在,推门进去后走到万秀身边道:“我还是第一次从门进这个屋子,看你这个样子,我倒想起了当日你在晋州便是这身打扮,学你母亲说话瞒过了守卫。” 万秀默然良久,方道:“林公子是不是想知道为何我始终都是这副样子?” 林剑澜忙道:“我昨天只是随口问问,阿秀你原不必这么认真。” 万秀摇摇头,将手腕上的黑纱撩开,伸出窗去,林剑澜不知她要做些什么,不明就里的呆在那里,却见万秀的脸色越来越白,双唇被紧紧咬住,越发没了血色,脸上汗如雨下,那手腕先是一阵阵轻微的颤抖,万秀勉力用另外一只手扶住,却仍是无法止住,渐渐全身都跟着抖动起来,仿佛忍受着极大的苦楚一般。 林剑澜这才惊觉,急忙跃起将那帘子拉开,却不由自主的轻呼了一声,万秀裸露在外面的那只纤纤玉手曝露在阳光之下,早已是晒的红肿不堪,林剑澜将这手拉了进来,细细看去,上面已经晒出了一串串水泡,又是内疚又是心疼,道:“阿秀,你……”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万秀轻轻咝了一口凉气,勉力笑道:“那日你问我,是不是从没见过自己的容貌,我小时候是见过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旁人都能自由自在身处其中的阳光照在我身上便会如同被火生生灼烧一般,疼痛还在其次,凡是被光线照过的地方俱是红肿不堪,我爹娘到处索求名药,才恢复了些许,只是因为水泡,脸上却多出了很多斑点,和以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说到此处万秀眼角已经浸出泪花,也不知是疼痛所致还是往事伤情,林剑澜听的一阵难受,将帘子细细掩好,道:“阿秀,你对我说了就好,何必这般自残受罪?” 万秀吸了吸鼻子,笑道:“这有什么打紧?从那时候起,我便是这样的装扮,一丝一毫也不敢见着光亮,这种滋味,是这几年头一次回味,倒有些怀念呢。” 林剑澜知她其实此时手上和心上都是疼痛万分,却仍是强做坚强,与自己说笑,没来由的心中一紧,哽声道:“你还逞强,哪里有治这灼伤的药膏么?” 万秀指了指床边的一个柜子道:“第二个,右边有个碧色的瓶子便是了。” 林剑澜急忙拿了来,拧开瓶塞,用手蘸了些,微微感到指尖凉润,另一手却已顾不得什么礼法,拉过万秀那只伤手,低头轻轻涂抹,听万秀轻声道:“我后来便想,虽然不能晒晒阳光,但总可以在夜里吹吹凉风,看看月色,爹爹妈妈也对我这般疼爱,这样一直下去也很好。” 话音刚落,却是一滴水珠滴在那正在涂药的手上,林剑澜愕然抬头,见万秀看着自己,双眼已满是泪水,断断续续道:“可是我又认识了你们,忍不住要羡慕蔓姐姐,为什么我却这样的倒霉,生了这两种治都治不好的怪病?唉,也许真是前世我做了什么恶事吧?若是能像蔓姐姐那样,哪怕一天,一个时辰……”说到此眼泪已经滚滚而落,有些滴在林剑澜手上,还能感到一丝温热。 -------------友情推荐------------- 短刀:《斗煞狂人》 第十六回 独忆月华洁 林剑澜只看到万秀的泪水映着微弱的灯光静静的流淌,脸庞上既有希冀又有绝望,不声不响的将药涂完,仔细将那黑纱重新覆在腕上,站起身来道:“阿秀,你母亲现在何处?” 万秀猛的抬起头来,刚止住的眼泪又急得快要流了出来,拉住林剑澜不停摇头道:“我是她的女儿,她若是说了谎,我一下子便能听出来,她定会借机害你,你不要去找她,快离开这里。” 林剑澜柔声道:“阿秀,不必担心,你必定已经有些累了,好好歇着吧。”说罢将衣袖轻轻挣开,出门而去,却见外面屋宇重重,回廊繁复,并不容易找到万夫人所在,心一横,跺脚飞身奔至院外,沿着院墙一路走到正门,见几个喽啰守在门口,上前道:“在下林剑澜,你们家夫人正在找我,快去通报!” 那几个喽啰先是一愣,这名字的确是万夫人命人到处打探的,不敢拖延,互相使了个眼色,两个人看着林剑澜,一人急忙跑了进去。 不消片刻,那人重又跑了出来,面色焦急道:“夫人请你进去,快请。”又向那两个喽啰道:“还不快请林公子进去。” 那二人立刻会意,绕到林剑澜身后,生怕他跑掉一般,林剑澜一笑,迈步而进,穿过几道厅堂,才来到一处雅静所在,看来并不是会客的大堂,一人站在屋中缓缓回过头来,面带微笑,沉声道:“林公子,许久不见了。” 声音仍是那般慈祥温厚,若非林剑澜亲身经历又亲耳得闻她与成大夫的对话,万万不会想到这温婉的老夫人做起事来却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万夫人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道:“林公子请坐,这是冰山雪水所煮的今年第一道春茶,是我娘家差人送来,虽不是什么千金珍品,倒也颇为清香可口。” 林剑澜明知她有求于己,必定不会在茶中再做什么手脚,却笑着将那茶杯推开道:“我家乡有句俗话,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万夫人的茶自然是好的,可是晚辈无缘享用。” 万夫人并没有一丝尴尬之意,安然坐在一旁道:“上次得罪林公子,是愚夫妇的错,听闻公子回到总堂,极力为我们夫妇开脱,我和你万伯伯早已铭记于心,这几日来长安有事,正巧听闻林公子也在此处,便命人到处寻找,务必要一表感谢之意。” 林剑澜道:“万夫人,其实你们是为着万姑娘,可怜天下父母心,晚辈早已不再放在心上,更何况我和南海派的那两位弟子也并未受什么损伤,只是万姑娘对我有恩,晚辈常常铭记于心,昨日偶然听些江湖朋友说万夫人在打探我的下落,便冒昧前来拜见,不知她病体可好些了?” 万夫人面露忧虑,摇摇头道:“林公子,若非阿秀的病症古怪难医,我当日也不会打那金冠褶纹蚌的主意,只是至今她也没有什么起色。” 这句话倒是实情,林剑澜心中觉得她手段太过恶毒,对她又恨又怜,明知故问道:“我听说那蚌能医百病,难道竟没有什么效用?” 万夫人道:“林公子哪里知道,那金冠褶纹蚌被我们托了一位颇有些门路的朋友重又交还御寇司去了,林公子和那两位早已不在御寇司的通缉榜单之上了,以后再出来行走少了份担心,也算是我们一番赔罪之意,只是阿秀的病,唉,却耽搁了。” 林剑澜见她神色如常毫无愧意,心中着实对她这心口不一的功夫无可奈何,不想再与她扯下去,直接道:“既然万姑娘的病竟是为了在下才被耽搁,万夫人若有什么需晚辈效力之处,无不从命。现下晚辈还不会离开长安,若平日无事,定会再来探望前辈和万姑娘病体。”说罢起身告辞。 听到此言,万夫人面上自是难掩喜色,一直将林剑澜送出门去,浑身一松,急匆匆转身入内。 过了约半个时辰,林剑澜方又从旁边街道探出身来,他本以为做此许诺,万夫人必会迫不及待的与成大夫联系,或可跟去一查究竟,没想等了这许久里面竟是一点动静也无,想了想不觉哑然失笑,这么大一片院落,必定还有若干其他边门角门,一个人在此哪能顾得全部人出出入入? 林剑澜回到住处,想到成大夫武功深不可测,要赶紧冲破这层功力的关窍才更为稳妥些。唯一可以庆幸的是阿秀为人并不像她母亲一般,心地颇为善良,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定会提醒。 果然不出所料,林剑澜再次拜访时,万夫人便已迫不及待,未等他落座,便急忙道:“林公子,上次你曾说过,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 林剑澜顿时会意,接口道:“晚辈定然全力相助,万夫人有何事交待,但讲无妨。” 万夫人迟疑片刻,道:“不知林公子可认识白云观现在的观主?” 林剑澜道:“这个……晚辈的确有幸与白云观主相识,曾经受过端木道长的救命之恩。” 万夫人点头沉吟道:“原来是姓端木么?果然是他,我也是听人说起,那位道长医术高超,兼之内功深厚,既然是救过林公子的性命,想必传言不需,只是脾性古怪,常人难以请得动他下山医治。听说端木道长对你倒是另眼相看,不知林公子可能帮忙相请。” 林剑澜笑道:“的确如此,即便当日端木道长为我理脉,也是青叔带着我亲上白云山拜见,几次恳求,方才说得动他,只是那次因为成大夫之事却险些害了道长,让青叔和我好生内疚。”说罢将茶杯拿起轻饮了一口,却暗自抬眼看万夫人神色。 万夫人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道:“这件事帮主早已快信通递各个分堂要防备于他,事情经过我们也略微清楚一二,唉,不想成大夫在匡义帮中待了几十年,最后竟做出这等样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说到此处连连摇头叹息,语气甚是感慨。 林剑澜见她装模作样,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心道:“上次成大夫便是处心积虑的要将道长劫至长安,我岂能如你们的意?”便叹道:“有了上次的风波,即便端木道长对我青眼有加,也万万不会下山诊治,只能我带着万姑娘亲自上山拜见他,或有机会,晚辈也不敢担保他就一定会答应。” 万夫人思索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毕竟是有求于人,亲自上山还显得恭敬些,我明日便准备些礼物同你前去拜见。” 林剑澜摇手道:“万夫人,端木道长脾性甚是古怪,不喜人多,即便当日他同意给我医治,也执意要将青叔‘请’下山去,白云山又是道观之所,若见了你和万姑娘两个女施主,万一心烦起来,反而不妙。” 万夫人顿时满脸失望,喃喃道:“这便如何是好?” 林剑澜道:“万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万夫人还信不过晚辈么?再说匡义帮内俱都是一家人,我定会待万姑娘像亲妹妹一般,万无一失。” 万夫人仍是极不情愿,道:“唉,林公子,阿秀打从生下来,从未离开过我身边,容我再想一想可好?” 林剑澜心道:“她这不情愿中倒有一半是真心为着阿秀,母女连心,不忍离别。”想罢起身道:“晚辈想去探望一下万姑娘病体,不知是否方便。” 万夫人听他询问,忙道:“林公子不必见外,我带你前去便是。”说罢出了门在前面边引路边道:“我已经交待过这些喽啰丫头了,你是帮主的义子,这里任由你出入。” 到了万秀房门前,林剑澜见门窗仍是紧紧关闭,仿佛无人居住一般,万夫人先是轻轻叩了叩门,听里面一个柔柔的声音道:“是母亲么?” 万夫人应了一声,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林剑澜向里望去,见一盏烛台放在床边高几上,万秀并未将脸遮起,只低着头斜倚在床,右手中拿着一卷书册观看,左手则轻轻卷着鬓边的一缕发丝不住的缠绕。 万夫人急忙将林剑澜让进,又回头将门紧紧关好,喜道:“阿秀,你看谁来了?” 万秀抬起头来,二人四目相对,他们早已见过多次,此时却均要佯装初见,半晌林剑澜方道:“万姑娘,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万秀又低下头道:“多谢林公子挂念,恕我病体沉重,不能下榻相迎。” 万夫人道:“阿秀,林公子特意看望你,你陪他多聊聊,为娘还有些事情,要先离开片刻。” 林剑澜知她是着急与成大夫商议,侧身让过道:“万夫人不必在意晚辈,正事要紧。”见万夫人点了点头开门匆匆离去,林剑澜方轻嘘了一口气,回头见万秀精神看来比前几日倒好了些,看着自己似笑非笑,道:“林公子今天也说了谎,什么多日不见?” 林剑澜也笑道:“你倒狡猾,不肯先说话,害的我要撒谎。”说罢神色却郑重起来,道:“阿秀,我应了你母亲。” 万秀脸色一变,低头道:“你不该,不,我不该怪林公子,是我自己不好,若不是那日我向你哭诉,你怎么……” 林剑澜忙笑着接口道:“阿秀千万不要这么想,你当我是个傻子么?好歹现在我知道里面必定有些什么勾当,处处都仔细防备便是,白云观主和他的弟子武功俱都十分不俗,你不要担心,还有就是……” 万秀急道:“还有什么?” 林剑澜道:“阿秀想知道,虽然我学人家说话的功夫不及你,但也可学给你听听。”说罢将刚才与万夫人之间的谈话大概学了学,阿秀听的时而蹙眉时而高兴,林剑澜话音刚落,便见她抬头道:“真的么?你一人带我去白云山吗?”眼神中止不住的一股兴奋,烛光下格外黑亮。 林剑澜叹气道:“你这姑娘,你妈妈还舍不得你一个人走,你却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万秀有些黯然道:“我知道她舍不得我,这么多年,她不管做什么事情,或好或歹,都是为着我这个女儿。我却总是暗地里责备她,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她呢。” 林剑澜道:“我不过是随意开个玩笑罢了,你还这般较真么?对你母亲来说,我们可是‘初次相见’,若停留过久,只恐让她生疑,你好好歇息,我走了,可能这几日便不常过来探望你,等她有了答复我再来,你自己要多保重。” 万秀点了点头,回身将那悬在床头的长剑拿到手中递给林剑澜道:“林公子,你把这长剑带走吧,现在取走,我妈妈也不会起疑了。” 林剑澜将剑接过,方开门离去,随意逛了几条街道,才到马市中特意订了一辆马车,又去那家客栈所在,找到那店家略微交待了些许事情,走了这一大圈,到了夜晚时分方回到住处,却是毫无倦意。 院中微风习习吹来,却夹杂着丝丝柔柔的暖意,长安早已换了晚春天气,人也俱都换上了单衫,林剑澜将那分别许久的长剑抽出,见那剑身在月光映照下依旧明如秋水,一泓波光闪耀,想起当日烟花乱落如雨,林龙青以剑掘土,发誓不再涉足武林恩怨,却还是重回江湖。 林剑澜将那剑轻轻舞动,依着流云剑法练了一会儿,却实在是没有心思,呆呆望着那剑柄处的络子经纬交错,环环相扣,觉得如同身陷泥潭一般,漩涡暗流不知在何处涌动,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悬案如夹缠不清的乱丝,解不开斩不断,幸好竟巧遇万夫人母女,牵扯出成大夫来,或许陪伴万秀医病,能让自己有些查获。 至今他竟已独留长安十数天,也未曾与林龙青联系,想到此有些隐隐担心,回到屋中,仔细将那蜡烛芯剔了剔,铺开纸张,浓浓的蘸了墨,借着烛光书写起来。 第十七回 今游多歧路 按林剑澜所想,无论成大夫是否赞同自己单独带万秀前去医病,万夫人却定不会放过这一线生机,此次定能成行。 等了几日,林剑澜再去时见万夫人那处已经是里里外外一片忙碌,各样箱笼准备了一堆,万夫人正在院中指点喽啰丫头们收拾,见他到来忙迎上前去道:“唉,我本想亲自送你们到白云山下,可是阿秀这孩子,非不让我跟着,这一路只好多多麻烦你照顾她了。” 林剑澜道:“这个自然,不过前辈准备这许多东西,实在太过累赘,准备些必要的就好,我只和阿秀两个人,路上单是这些物件管理起来都要让人头疼万分。” 万夫人一愣,喃喃道:“这我倒是欠考虑了,以往都是有随从打点整理。”说罢一笑道:“唉,阿秀第一次离了我,我都不知该如何着手了。” 林剑澜见她此时不过如同普通的一个娘亲,心中感慨,道:“万夫人,依晚辈之见,给万姑娘适合凉、热天气穿的衣服各准备两三套即可,尤其要备好路上所用的药物,此外便不需什么了,我知道万姑娘身体虚弱,因此白天也不会长时间让她在马车里颠簸行路,定会好好照顾她。” 万夫人道:“的确如此,长途跋涉,还是轻装上路较好。”说罢将那些里外忙碌之人俱都驱散,道:“林公子,若无意外的话,你看三日之后可好么?阿秀身体虚弱,连日来胃口又不好,我有心这几天给她补补。” 林剑澜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对了,既是去医病,万夫人能否将以往给阿秀诊治过的医嘱药方整理一处让我一并带走,或许有个参照?” 万夫人道:“这个早已收好,在阿秀那里,到时候自然一起带走。”面上却仍有担忧之意。 林剑澜忍不住开解道:“万夫人,万姑娘她自小便跟着你们,因为体弱多病,这十几年来倒有大半时间都是独处屋中,难免心中郁结,此次出去,一来治病,二来可以到处走走看看,或许心情好了,对身体更有助益。万姑娘还需要静心调养,我就不再去打扰她,三天后我再过来。”说罢告辞而去。 万夫人舒展了眉头,听林剑澜刚才言语开解,十分诚恳,见他背影匆匆远去,一时之间心中五味陈杂,呆在原处,半晌方叹了口气。 三天后的这个时候,万夫人站在这里,看着万秀瘦弱的身躯被抱上马车,承载着二人的车辆辘辘远去,在长街上发出的车轮滚滚之声越来越小,逐渐消失。虽然知道这不过是放着长线,在稍等片刻便又要暗里尾随,可心中却仍是有些酸楚,身后却闪出一个人来,沉声道:“我已提前派人紧紧盯住了马车,万夫人何必在此空自牵肠挂肚?若有功夫还不如准备上路,我们可是要比他们辛苦的多。” 万夫人方缓缓回头,见一老者面带病容,神色略带些疑虑,冷冷道:“成大夫,我既然按照你的吩咐做了该做之事,其余的还轮不到你对我多嘴。” 成大夫倒没想过万夫人此刻火气这般大,愕然了片刻,随即不置可否的笑道:“万夫人办事想必是万无一失,他们的马车已经跑了有段距离了,我们便上路吧。” 二人施展身法,早有成大夫所安排的盯梢之人沿路出来指路,他们在后尾随,虽不能看着车辆,但却可保万无一失。那马车行走甚快,约跟了一个时辰,早有人迎了上来向前指去。 二人沿着那人所指方向望去,笔直的一条长街通向长安西城门,人群熙熙攘攘,那车辆在人潮中时隐时现,行速已是慢了很多,颇费了些功夫才出了城门,成大夫道:“可看清了么?” 那喽啰道:“那车子后辕上栓着一挂暗紫穗子,的确是万小姐的车辆。”成大夫方点了点头,与万夫人对视了一眼,向城门奔去。 城外人烟渐渐稀少,也无那么多的人手一路跟上,二人不得不加快脚力,只远远的望着那马车,万夫人心中暗自忧心道:“走了这许久,不知阿秀可受得住这颠簸?” 跟了许久,万夫人略微有些气喘,成大夫却仍如闲庭信步一般,只盯着那马车,一刻也不敢离眼,慢慢觉那马车行走的路途有些不对,并非沿着官道驶去,反而越行越偏僻,心中隐隐觉察有些不妙,急忙停下,向万夫人道:“两个人再不识得路途,也不会放着大路不走,恐怕有诈。” 万夫人定睛看去,见那马车在田野一处草棚之外停下,传来数声马嘶,二人又走近了些,见那草棚后面破烂陈旧的车辕车轮堆积如小山一般,还有辆尚未做完的马车歪在一边,原来是一处以养马和制作车辆为生的人家。 成大夫正在犹豫是否再上前些,见一人从车辆前面蹦了下来,手中拿着一根短鞭,一把将那马缰绳牵在手中向后拉去,口中“嘚嘚驾驾”的说个不止,看身影决不是林剑澜。 二人心中一惊,急忙飞身奔了上去,那马夫一转身的功夫见凭空多出两个人来,吓了一跳,二人也不管他,将那车门打开,却是空空如也,又低头四周到处查看,穗子仍在车辕处飘荡,人却已经不见了。 成大夫不想事到临头居然出了这般纰漏,心中大怒,一把将那车夫揪住,道:“这车子从何而来?” 那车夫正要挣扎,见旁边那面色不善的婆娘已经“噌”的拔出剑来,脸色顿时吓得煞白,结结巴巴道:“有、有人让我在那、那个巷子里面等着,换、换了车就让、让我向西门出城跑。” 成大夫听得不耐烦,一把将那车夫丢上车去,道:“在何处换的车辆,快给我回去!”说罢和万夫人匆匆进车,万夫人一把长剑指在那车夫背心之上,随着车辆颠簸,那车夫只觉那剑尖与后背若即若离,片刻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哪还有慢慢赶车的悠闲劲头,快马加鞭。 不到一个时辰,万夫人只觉得周边景色越发熟悉,那车夫“吁”的一声将马车勒住,却发出一阵惨叫,万夫人的长剑不及收回,这马陡一停顿,顿时将那车夫后背划出一条血口,那车夫疼的涕泪交流,滚下车去跪在地上道:“就是这里了,二位快饶了我吧!” 万夫人向四周看了看,竟是离自己所住之处颇近的一条长巷,若要去大街之上,必经此路,心中又恨又气,抬脚踢了那车夫一下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车夫此刻恐惧万分,生怕讲不利索断送了自己的小命,急忙道:“约莫十来天前,有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到马市定了车辆,后来三天前又找到我,除了车钱又多给了些银两,让我驾着马车到这巷子内等着。我就来了,看他自己也赶着辆车,可比他订的那辆好多了,我正纳闷,他却急忙抱着一个小姐出来,让我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到我的车里,便蹬了上去,然后就叫我一直向西门走,我家就在西门外面,正顺路,他又多给我钱,我便应了,谁知却惹了二位。”说到此时已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连连磕头道:“小的还有妻儿老小,老爷,夫人,高抬贵手把我放了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成大夫道:“不必再说了,那车子什么样子你可还记得?” 车夫道:“他定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马车,您二老随便去街上看看,但凡是马车,十有**都是那一个模子作出来的!” 成大夫摆摆手叹道:“算了,你走吧。”见那车夫急忙连滚带爬的离开这巷子,他被第二次胡弄过去,心中恨极了林剑澜,咬牙道:“他知离你所住之处越近必定防范便越松,我怕他生疑,只在巷口转角处派了人看守,不想就被他钻了空子,着实可恨!” 万夫人想到失了女儿的下落,心中如同滚油煎熬一般,将那长剑直指成大夫道:“若是阿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和你拼了!” 成大夫将那剑尖拨开,道:“此时你我之间不易再有争执,那小子虽然狡猾甩开了我们,却必定会带阿秀前去白云观。” 万夫人颤声道:“你说的倒容易,若他隔个十天半月再带着阿秀过去,阿秀岂不危险?” 成大夫道:“这你放心,解药时时都在她身边,她本人定无性命之虞,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要前去三原提前等候了。” 见万夫人万般不情愿的招集人手准备车辆和路上所用之物,成大夫缓缓走至巷口,见长街之上,果然马车的样式大体相似,随便哪辆若湮没在人潮中,再像找出简直如大海捞针一般,想到林剑澜初到江南时,一路之上还哭哭啼啼无法适应,现今却两次骗过了自己,想到自己已等到这偌大年纪,下次若再将他放过,不知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故,又是感叹又是愤恨,不知不觉将一双枯如树枝的手捏的咔咔作响。 长安南门外,官路上的行人车辆俱是行色匆匆,只一辆马车沿着路缓缓行走,甚是悠闲,一个麻脸少年晃着腿坐在马车前面,一手轻轻挽着缰绳,另一手则拿着鞭子凌空甩来甩去,并不抽打在那拉车的两匹马上,倒像是在为它们赶苍蝇一般。 这马车虽看似极为普通,车厢内布置的却煞是舒适,两侧的窗帘和车门帘遮挡了两层,外层是厚厚的锦缎,里层则挡着一层轻纱,座椅比常用的要宽出来许多,铺着厚厚的皮毛垫子,下面散落着两三个靠枕,正中上方的厢壁上则悬垂下来一个小小的灯笼,燃着微光,一个少女蜷在那座椅上,脸上的黑纱被她摘到一旁,手中则拿着一本书,嘴角微翘。 过了一会儿,那少女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外轻轻喊道:“林公子,你可不必再装成一个小麻子啦!” 那车上的麻脸少年一笑,停了马车,回身探了进去,那少女不知从何处拿了一盏铜镜,那少年对着镜子从下颚掀起一角,整个的一片被他从脸上揭了下来,露出了真面目,正是甩开成大夫、万夫人的林剑澜。 万秀见他头上兀自像模像样的扎着毛巾,“噗哧”一笑,用手指了指,林剑澜方又将那毛巾摘下,道:“你还笑我,晚上用这麻子面皮烙一张麻饼给你吃。” 万秀吐了吐舌头道:“没想到林公子也会这么恶心人。” 林剑澜一笑,道:“我要继续赶车了,你把帘子放好,莫要被晒到。”说罢矮着头拧回身来,又将身后的帘子理了理,轻轻拉了下缰绳,将那鞭子虚晃了一下,那两匹马又慢慢行走起来。 万秀在里面轻声道:“林公子,你在向东南方向走么?” 林剑澜将身体稍微向后靠了靠,大声道:“不错,阿秀你莫要着急,三原在长安的西北方,我要先向东南方走上一程,拖延些时日,再去找道长,看看能否为你医治。” 万秀道:“我并不着急,其实我不想这样便去医病,医完了便又要回去了。” 林剑澜哈哈大笑道:“傻丫头,你若是医好了,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么?还用羡慕蔓姐姐么?”他自己提起陆蔓,心中却不由得生出几许挂念,不知那日分别以后,陆蔓是否安然回到南海,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一丝惆怅便慢慢的涌了上来。却听万秀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忙道:“阿秀说什么了?” 万秀道:“没说什么,林公子,杭州那边好么?我从未去过,你说过你老家在辽东,也不知是什么样子,给我说说好么?” 林剑澜笑了笑,正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对那乡村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不知如何说起,唯一深刻脑海的便是院中的那树梨花,反而是在杭州匡义帮总堂内的四季景色历历在目,有些怅然道:“好。” 第十八回 夕山小寺孤 “你打小住在晋州,这次来了长安,其实这两个地方都算是北方了,春天的天气便是这样,春风料峭,吹在脸上仍是干冷干冷的,还有些割脸,南方却不一样,空气中总是透着股湿润的气息,若此时在杭州,恐怕花期都早已过了。” 万秀在车厢中道:“原来南方的花开的那样的早。” 林剑澜道:“嗯,我在杭州的时候,虽然只在总堂内活动,但我们匡义帮的总堂大的很,如同一个小小的城郭,到了初春树上泛青之时,堂内许多树便都打满了花苞,突然有一天竞相开放,如同商量好了一般,到处都是花团锦簇,香气扑鼻。” 万秀道:“真好,林公子,以后你也带我去总堂看看好么?我也好久没有见过林帮主了。”语气中充满了羡慕之意。 林剑澜“呵呵”笑道:“等你病医好了自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需要我带吗?你若是学了骑马,自己骑在马上策马奔跑,很快便到了杭州。” 万秀轻轻“哦”了一下,林剑澜又道:“南方的夏天恐怕最让人难受了,热的要命,又湿又闷,这点倒及不上北方。不过我的住处还好,住在青叔的水榭那里,水边能稍有凉意。对了,匡义帮进门不远,便是一个极大的湖,到了夏天湖面开满了荷花,红红白白,还没告诉过你呢,我在那浮桥之上可打败过很厉害的人。” 却听万秀不再答话,林剑澜侧身掀开车帘一角,见万秀已经蜷在车中睡着,嘴角兀自带着笑意,急忙将那帘子掩好,专心驾驶那马车以免颠簸,向南边缓行而去。 以往林剑澜长途跋涉或有人照料他,或独自一人,万事都能将就,这次却要照顾一个病体孱弱的女子,心中还是有些没底。 又行了许久,林剑澜将马车停在路边一处茶棚附近,望了望天色,早已过午,到了午饭时分,那茶棚内已然坐满了过路的行人客商,虽只有清茶和较为简陋的茶叶蛋、包子等物供人充饥,此刻闻起来香气扑鼻,顿觉腹中一阵饥饿。他跳下马车,向车里张望,见阿秀仍睡的香甜,却不知是否该叫醒阿秀,只呆立在路边,竟是手足无措。 正午太阳照在身上,不一刻林剑澜头上已经微微冒汗,他是已经饥肠辘辘了,心道:“虽然路上食物有些粗糙,但若不吃,恐怕身体更经受不住。”想到此正要叫醒万秀,却见车后不远处十数个和尚缓步而来,其中打头的一个老僧仿佛在哪儿见过,到了面前,见他宽袍大袖,脚蹬芒鞋,年纪已经颇为老迈,两条苍苍的寿眉低垂下来,步履矫健,面色淡然,林剑澜急忙迎上前去,惊喜道:“老爷爷!你可还认得我么?” 那老僧见这少年蓦的拦在面前,正自疑惑,身后一和尚闪身出来斥道:“你是何人?不得对昙宗方丈无礼!”那和尚却也已然是斑斑白须,约有六十来岁模样。 那老僧向后摆手道:“道宁,你且退下,我和这少年曾有一面之缘,不想在此巧遇。” 林剑澜道:“方丈可记起我来了吗?” 那老僧正是当日调停匡义帮与云梦稹之争的少林方丈昙宗,见林剑澜嘴角含笑,双目神采闪耀,腰中还悬着一柄长剑,俨然已经是个江湖少侠的模样,呵呵一笑道:“花开花落,转瞬经年,没想到当日的少年也已经在这江湖中独自行走了,云道长曾对我说过在年帮主的祭奠上见过你,对你很是称赞。” 听昙宗提到年永寿的祭奠,林剑澜心中一酸,低头道:“晚辈真是有太多不足之处,云道长谬赞我了。” 昙宗笑道:“什么晚辈、方丈,不必执着于称呼,你还是你,我还是老爷爷。” 林剑澜抬头也笑道:“既是不必执着于称呼,那晚辈便是我,我便是晚辈,方丈是老爷爷,老爷爷也是方丈。” 昙宗捋髯大笑道:“好,好!” 他二人在此叙旧,身后那些僧人面上却有些急躁,林剑澜向后望去,见那些僧人行装颇为整齐讲究,俱是身披袈裟,脸色十分凝重,林剑澜心知不便与昙宗叙话太久,道:“方丈从哪里来,怎会到此?若有急事千万莫要被晚辈耽搁了。” 昙宗道:“不妨事,并不是什么急事,他们看的有些严重了,你却怎会在此处?” 林剑澜脸色一红道:“晚辈受人之托,带一位长辈的女儿前去医病,到了晌午该用饭时分,不想停在此处,她却睡着了,继续赶路怕她身体经受不住,叫她起来又怕这里饭食太过粗糙,因此在路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唉,晚辈实在没用。” 昙宗笑道:“世间哪有两全之事?老衲倒有个将就的法子,你随我再走上一段路途,前方我知道有处僻静的寺院,到了那里你再给她准备些细致的斋饭,正好也可休息。” 林剑澜一喜,正要答应,却见身后那些僧人面面相觑,道宁一脸为难道:“昙宗方丈,这恐怕不妥吧?我们既然有命在身,实在不方便与人同行,更不能将他带到那处。” 林剑澜闻言略有些失望,然而仔细想想的确也不便打扰他们做事,抱拳道:“方丈,你们还有要事,再说她是个女孩儿,恐怕进寺庙内对各位高僧也不太方便。” 昙宗道:“哪里的话,出家人要处处与人方便,有我在此,不会有什么变故,你且随我走吧。”说不不理身后那些僧人,甩步而去。 林剑澜只得重新上了马车,跟在那些僧人身后,见他们个个面色郑重,中间那名蒙着眼的老和尚也古怪莫名,走了约半个时辰,见疏林中闪出一处极小的寺院,上悬着匾额,上书“慈恩寺”三字,早有本寺方丈身披袈裟,神色郑重的在门前张望等候,见了昙宗等人双手合十一一互相拜过。 昙宗又用手指向林剑澜这处马车,那方丈面露诧异,颇有些为难,见昙宗在耳边窃窃低语,他方回身交待了小沙弥几句,同各位僧人迈步进寺。 那小沙弥赶了过来,合十道:“施主,请随我来。” 林剑澜跳下马车,牵着马匹慢慢跟着他进了寺院,绕至后边的西厢房,将车停下,听那沙弥道:“施主,请在此安歇,若有什么需要,烦请去前院自行取用讨要,这里有女施主在,小僧等都不便前来。”说罢匆匆而去。 林剑澜将那房门推开,稍微打扫了一番后见里面已经甚是洁净,回身到马车前,探头轻轻唤道:“阿秀,阿秀,快些醒醒。” 万秀方嘤咛一声,揉了揉眼睛,见林剑澜为了遮挡阳光,只将一个头紧紧围在车帘内眨眼睛瞧着自己,不由噗哧一笑,将周身黑纱遮好,轻轻掀开窗帘,见外面似乎是一处院落,甚是陌生,询问道:“这是哪里?” 林剑澜将车帘掀开,扶着阿秀挪出车厢,阿秀身体瘦弱,他竟是毫不费力便将她抱到屋中,回身又急忙去车辆中将靠枕拿了来垫在阿秀头下,安顿好了方笑道:“阿秀,你再也想不到这里是什么所在。” 万秀道:“是客栈么?”见林剑澜抿着嘴摇了摇头,皱眉道:“想不出来,我不猜了。” 林剑澜道:“你好没耐性,我遇上了一位极好的老方丈,几年前我和他见过一面,托他的福,我们才能到这里休息,这里原是一处寺庙。”却见万秀向里缩了缩,一惊道:“啊呀,我竟如此粗心,这房间门窗俱都不十分严密,阿秀,你在此等我一下,我去看看可有遮挡之物。”说罢急急奔出门去。 到了前院,那些路上遇到的僧人已经三三两两从斋堂方向走来,想是已经用过了斋饭,昙宗和本寺方丈正向正殿走去。林剑澜站在后院角门处,向四周望了望,见他们穿着大体相似,行色匆匆,却不知哪个才是本寺的僧人,若要直接去问那方丈要遮挡门窗的布帘又显小题大做,只得到处观望,希冀能碰到一两个做杂活的沙弥。 他正着急,却见刚才那个带路的小沙弥端着一盘饭菜匆匆向另一处角门走去,心中一喜,忙跟了上去,喊道:“小师父,请留步!” 那沙弥却似乎未曾听见,只是低着头走路,林剑澜只得紧紧赶了几步,追了进去,在那沙弥肩上一拍,那沙弥想是正在思考事情,被着实吓了一跳,“啊”了一声,托盘一抖,上面一碗糙米饭和一盘青菜顿时滚落地上,四处都是。 林剑澜顿时也是一惊,愕然从那小沙弥身后转出,见那院中一老僧手中拄着拐杖,三绺白苍苍的长髯,也被着碗碟碎裂之声惊的回过头来,此时三人呆立院中,那小沙弥又惊又怒,连声道:“施主,你、你……唉,我又要被责罚了!” 林剑澜甚是歉疚,蹲下身将那些碎磁一一捡起道:“这位小师父,实在对不住,我有急事,因此冒失了,稍后我去替你解释,让你师父莫要责怪你。”见那小沙弥颜色稍霁,道:“小师父,我车里那位女施主身体十分孱弱,受不得光照,贵寺可否有窗帘等遮挡之物,烦你替我收集些,越多越好。” 那小沙弥在寺中地位甚低,方丈曾交待过林剑澜也是贵客,因此虽打翻了碗碟,却也不敢怎样,听林剑澜讨要物事,只得匆匆离去准备。 林剑澜方又前行了几步,向那受惊的老僧低头一礼,道:“这位长老,都是晚辈莽撞,耽误了你用斋饭,稍后晚辈亲自再取来供长老用斋。” 却半晌也未听到那老僧答话,心中纳闷,抬起头来,却见那老僧面色苍白,表情似乎震惊骇然到了极点,见到林剑澜如同见了鬼一般。 看林剑澜一抬头,老僧更是连连后退了几步,枯瘦的手指乱抖着向他指去,嘴唇也是一阵哆嗦,却始终说不出话来,眼神却如烈火般夹杂着一股恨意,似乎要将林剑澜撕成碎片一般。 林剑澜更是不解,心道:“我不过是不小心打翻了他的午饭,他何至于这般恼怒?出家人竟这般容易便起了嗔念。”又想的确是自己理亏,着急去看是否备好窗帘,只得道:“请长老息怒,稍待片刻晚辈定将斋饭备好亲手奉上。”说罢转身急急离去,刚到那角门处,却听那老僧嘶哑的口中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来,如同从牙齿中生生挤出来一般: “林……林……霄……羽,你……” 初听“林”字,林剑澜已是心中惊异,待听清楚后面几字,如一道雷从头顶生生击穿一般,沿着脖颈处直向下一阵阵的发麻,全身似乎都被震的无法动弹,又觉得脸上滴了无数的汗下来,似乎用尽了力气方能将手抬起,擦了一下却是一片冰凉,什么也没有。 林剑澜转过身,觉这午后的阳光格外的刺目,竟有些头晕目眩,略微适应后,却见那老僧已然倒在地上,林剑澜惊惶之至,三步两步奔到那老僧面前,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急忙扶起晃了几下道:“长老,长老!” 那老僧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林剑澜顿时急得浑身直冒冷汗,方寸大乱,高声呼道:“来人啊,来人啊!” 四周却是并无一点声息,林剑澜急忙将那老僧掺起,出了角门,向正殿走去,自己尤自双腿发颤,心中又是惊恐又是疑惑,不敢多想却又要多想,一时间只觉的茫然无依,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路高喊。 方才那小沙弥刚从一处下屋走出,手中拿着厚厚一摞帘布,见此情景又是一惊,手中的布帘散落了一地,小沙弥却也不管,只放开脚步急急向正殿奔去,片刻昙宗和那方丈便急急赶了出来,身后则跟着若干年纪长少不一的僧人,俱是面带焦急之色,瞬间便将林剑澜团团围住。 第十九回 燃香心欲静 林剑澜刚说了一句“他晕倒了”便有僧人急急上前,从他手中将那老僧接过,仔细扶至偏殿内,看来这老僧在寺中地位十分不凡,全寺僧人和昙宗等人竟俱被引动,神情大多极为关注。 林剑澜呆呆随着他们进到内室之中,那老僧已经被平放于床上,昙宗将他手腕拿过,轻轻将手指搭在脉上,过了片刻面色稍显轻松,沉吟道:“脉象略显短促,倒不碍事,似乎为一时之间气血翻涌,以至晕厥,静躺些时辰,自然便会醒来。” 慈恩寺方丈皱眉道:“大智师兄修为已十分到家,心静如水,难起波澜,怎的今日会突然气血翻涌?脉象短促显是受了什么惊吓。”说罢回身向那沙弥道:“悟常,你过来。” 那沙弥战战兢兢挤了进来,垂头道:“方丈。” 那方丈道:“你怎生照顾的大智长老?竟让他发生今日之事,已快近一年之期,若是在慈恩寺有个好歹,我们全寺都难以担待,自己去领四十禅棍吧!” 那沙弥几乎哭了出来,抽了抽鼻子,垂头丧气的向外走去,林剑澜急道:“方丈,不关这位小师父的事,是晚辈莽撞了!”便将刚才之事描述了一番,却将那老僧所提之字略过。 其实众位僧人见大智由他掺出,心中大多已觉得大智晕倒必和他有些关系,只碍于昙宗情面不好当面责问,此时见他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俱都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那方丈才道:“大家俱都围在此处喧闹,不利于师兄静养,请各位移驾到正殿,悟常,你且在此守候大智长老,若他醒了,速去正殿禀告。”想想又道:“林少侠,斋堂尚供有斋饭,若不嫌小寺粗陋,可自己取用。”说罢和众僧一时间走的干干净净。 林剑澜见那老僧仍是双目紧闭躺在床上,悟常却因少挨了一顿打,面上略显喜色,见林剑澜兀自沉思,轻声走到他面前道:“施主,那帘子……” 林剑澜猛的一惊,自己因出了这档子事竟将在西厢房的万秀忘了个干干净净,心中颇为内疚,急奔出屋,到了那下屋门口赶紧收拾起散落的窗帘赶回万秀处,见她躲在床角处的阴影中,倚在上面,拿着一本书仔细翻阅,口中则是轻声吟哦,见了林剑澜急忙将书放下,看他手忙脚乱的将窗帘遮挡好,方将面上黑纱摘下,对着林剑澜一阵打量道:“林公子,你怎么突然心神不宁的样子?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林剑澜一怔,不知该不该与万秀提起那老僧与父亲之事,将案角的油灯点亮,方道:“阿秀饿了吧,我去拿些斋饭,在家一日好,出门千日难,恐怕我们要将就一顿了。”说罢转身而去。 二人默默用了些斋饭,因心中有事,却都吃的不多,林剑澜偶抬起头来,便能看到阿秀抬眼向他望去,却立刻低下头去,并不作声。他知万秀心思敏感,暗自替自己担心,然而这老僧说出他父亲的名字着实让他心乱如麻,他们正无话可说,却听外面传来几声叩门声,有人道:“林施主,昙宗方丈请你去他禅房中叙话。” 林剑澜与万秀对视一眼,柔声道:“阿秀,现下的确有些事情,我要问个清楚明白,现在不说,也是怕你担心,你且在此处休息片刻,我去去就来。” 林剑澜随那僧人到了昙宗休息之处,见室内甚是俭朴洁净,昙宗坐于蒲团之上正闭目打坐,旁边则燃着三炷清香,那僧人将他让到屋内便轻声将门掩上离去,林剑澜不敢出声打扰,只悄然立于门口处。 窗外投射进来一片光线,将那三炷香影映在地上,仿佛朦胧轻烟在地上游走一般,三道细小的黑柱则是越来越短,最后全都熄灭。林剑澜见最后一截烟灰蓦的掉了下来,听昙宗轻咳了一声,回头望去,见他面露笑容,十分慈祥可亲,道:“少年,心境可平静下来了么?” 林剑澜方了悟为何昙宗差人寻他来此叙话,却又在这里打坐一言不发,原来是为了给自己一段时间平静心神,此时一炷香的时辰静静过去,清香满室,竟已不似刚才那般千丝万缕乱缠心头,也是一笑,走到昙宗身旁盘膝坐下道:“好多了。” 昙宗点点头,道:“那老衲便直说了,今日晕厥的那位长老法号‘大智’,你离开之后,老衲和其他各位方丈其实心中俱都有些疑惑,只因我们深知他万不会因为一斋一饭之故便受了什么惊吓,因此各位方丈委托老衲前来与你探问一下,是否其中另有什么隐情。” 林剑澜心道:“果然,因为碗碟摔破便昏了过去,任是谁也不会相信。可是这老僧看到我脸色大变,又将我父亲名字呼出,我又哪里知道是何缘故?”想到此道:“方丈,里面的确有些隐情,但是我自己也是不明就里,能否冒昧相问,这位大智长老是何来历?” 昙宗沉吟了片刻,方道:“少年,有些事情,老衲并不清楚,有的则是即便知道了也不能与你明讲,我只能说些无关紧要之事,你可曾注意到,老衲这一辈,均是‘昙’字辈,大多已经去世,或有其他高僧则隐遁在荒山野寺,甚少往来,而老衲的弟子,则以‘道’字为号,慈恩寺的方丈法号‘道证’,而老衲的徒孙这辈,则是‘悟’字辈了。” 林剑澜奇道:“那这位大智长老,却是排在那一辈呢?” 昙宗道:“不错,他的法号却与众人不同,虽道证称他为师兄,然而他却也不能算做是老衲的弟子一辈。 林剑澜听他在辈分上绕来绕去,当真是一头雾水,问道:“那他总要有个师父才是,他的师父是哪位高僧?” 昙宗皱眉道:“这位大智长老,十余年前来在洛阳白马寺出家为僧,虽出家人四大皆空,然而其间有些情形却和世间不差毫分,他一来没有拜什么师父,而来又自称‘大智’,自然被白马寺的僧人视作狂妄自大之徒,备受排挤。” 林剑澜乍舌道:“原来出家人竟也有什么门系之念。” 昙宗道:“这情形约维持了一年,白马寺的住持忽然对他极为礼遇,亲自送他往释真寺,那寺内的传法长老却甚是不服,临行之时,正好落着微雨,大智忽道:‘风吹池中,浮萍摇动’。”说到此昙宗道:“传法长老有意羞辱于他,便抓着这句出言讥讽,道他出家人见浮萍摇动,实是心动。” 林剑澜点头道:“我不太懂这些禅宗的机锋,但这位传法长老说的道也不错。” 昙宗呵呵抚须笑道:“这便着了大智的道儿了,他本就是有意说出此言,听了传法长老之话,接道:‘风不因我起,萍不因我摇,风雨自吹萍,我自看着笑。无物无我,既物既我,非物非我,何必强分晓?执念离合,咄!道呼?非道?’说罢大笑而去。” 林剑澜叹道:“这个回答更为巧妙了,他自己先言有破绽,见那传法长老答后,方才应答,说这长老执意于人心与物心相合,反倒入了魔道,大智长老竟已到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坦然对之的境界。不知他后来如何?” 昙宗道:“白马寺的住持想是知道此人身份,却并不多言,一路之上紧紧看护,送到了释真寺,又是过了一年。” 林剑澜道:“想必经过白马寺那场交锋,没人再瞧他不起了,只是怎么又只在释真寺住了一年么?” 昙宗道:“这便是奇怪之处,每处寺院,他均是只停留一年,然后便去往别处寺庙,到了老衲修行的少林寺时,前面已经去过九所寺院,护送他来本寺之人,则是前面那九处寺院的主持。” 见林剑澜面露惊异之色,昙宗接着说道:“到少林寺之时,他的修为已相当高深,然而却再不与人机锋辩禅,内敛深沉许多,平日说话甚少,然而若能得他点拨,则必有助益。前来之时,又是数位僧院住持亲自送至,似这等人,又有哪个不希望他长留本寺?” 林剑澜道:“那您为何不将他留下?” 昙宗苦笑一下道:“此中缘由,老衲无法多说,大智在少林寺中待满一年后,便由老衲和其他九位方丈送他离开。如此下去,每隔一年,便齐聚于他所在的寺院,送他再往别处去。日积月累,他的地位着实已经比各寺院的住持要高的多,因此他一晕倒,老衲等俱是十分紧张。” 林剑澜低语道:“原来路上看到与您同行之人竟都是各个寺庙的住持,我还以为是贵寺弟子呢。这真是古怪之至,在我看来,这倒不像是护送了,反而如同看押一般。” 昙宗眼神一闪,神色复杂道:“不管如何,明日又满一年,老衲等人会同慈恩寺的道证方丈便要将他送往别处,他今日晕倒,让我们着实有些忧心,若不能及时上路,恐怕会有些麻烦,因此他晕倒的缘故,我们虽不是十分在意,但若你方便,还请透露一二。” 林剑澜听昙宗说起与这位大智长老相关之事时虽然有所隐瞒,但言辞十分客气,也无逼问之意,反倒有些不好作答,思考良久,觉得自己本来就所知甚少,也没什么可以隐瞒之处,道:“方丈,并不是我不肯相告,而是我自己也甚为懵懂。”说罢将刚才惊扰那小沙弥一事说出,道:“大智长老听到碗碟碎裂之声回过头来,却是神色大变,晚辈以为他是个普通老僧,因为午饭平白被打扰才这般异样,因此好言赔罪后打算离去,没想到大智长老竟说出了几个字来。”说到此处,林剑澜长叹一声道:“这几个字便是晚辈亲生父亲的名讳,晚辈听了也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不知这老僧如何竟知道家父的名字。” 昙宗啧啧称奇道:“这倒是一件怪事。” 林剑澜眼圈一红,道:“家父在晚辈出生之前便应人之约赴京赶考,不想便一去没了踪影,家母在我出生不久之后便也离家出走,至今二人俱是杳无音信,实不相瞒,晚辈淹留长安,也是想看看能否有些线索,然而十几年前之事,又有谁还会记得?可幸天叫我从大智长老口中听到家父的名字,想必与我父亲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见我时表情也是十分异样,恐怕也因此事才会惊厥。” 昙宗捻须沉吟道:“没想到大智长老还与你的身世有关,然而出家人四大皆空,前尘回忆俱都烟消云散,不再与往事有什么牵挂,何况他这等修行颇深之人?据老衲推测,你的相貌想必与你父亲十分相像,因此让他一见十分惊悸,你父亲必定与他有着极深的渊源。” 林剑澜叩首道:“晚辈也是这么想,既将事情原委说明,祈求能让我单独见大智长老一面,事关家父生死,万望方丈体谅相助。” 昙宗面露难色道:“众位方丈那边,少不得由老衲再去卖一次面皮,只是大智长老,却未必再肯见你,唉,你跟我来吧。” 二人又复回到正殿,其余各位长老俱都在此,想是在等候昙宗所问的结果,见昙宗迈步而进,道证道:“昙宗师叔,究竟怎样?” 昙宗面色有些凝重,将门关上,透过窗格见林剑澜在门外的廊下来回踱步,事关他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心情自然十分急切。回身将刚才林剑澜所述之事又重复了一次道:“各位是何意见?” 这些人中昙宗地位和辈份最高,因此他话音一落,反而是一片静寂,无人答话。昙宗笑道:“老衲和这位林施主倒算是旧识,见他带着病弱之人,便执意要请这少年同行,给他个方便,不想竟引发了这场风波,各位不必再碍于老僧情面,若觉得不宜再多生是非,老衲便出去请他离寺继续赶路便是。” 第二十回 往事自难顾 昙宗见众僧一片哑然,苦笑道:“此时老衲还要先向我佛忏悔,自十多年前大智长老在白马寺初露锋芒,事后每隔一年便要劳烦修行之所的住持齐齐前往护送,我们这队伍也越发庞大,除了昙临师弟坐化外,无一人敢不亲来,其间原由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明白,但却也十分糊涂,大智长老身份和地位都这般紧要,他到底是什么来头,老衲心中这些年来一直耿耿于怀。而今竟遇到一个与他过往有牵绊之人,说句实话,老衲确是有些动了好奇之心,罪过啊罪过。”说罢闭目连连默念经文。 林剑澜在门外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极是感动,当日昙宗宽袍大袖翩然而去的神态依然在脑海中不曾抹去,他既是少林寺掌门,且不说武学功力,佛家修为也必定早已到了极至,心性空明,又岂会对一个大智长老的身世有什么好奇之心,不过是以自谦来换取众长老的许可而已,别人看他修为如何,他早已置之度外,一切了然于心而又不牵挂于心,这“不计较”三字,说起来容易,却是别人难及万一之处。 里面众方丈均是面面相觑,倒不知该如何应答,半晌,道宁方道:“事已至此,追究过往也没有什么必要,昙宗方丈也是一念慈悲,不管怎样,明日我们都要带上大智长老继续赶路,在此处分别,以后万难再见,这少年求再见大智一面,对我们来说,并无什么不可,只是怕大智长老见了他以后,再受刺激。” 他本就是昙宗的嫡传弟子,因此不肯轻易反驳昙宗的意见,这番话说的端的是十分圆滑,其他方丈听了,自然也不肯得罪昙宗,互相纷纷交流之后,公推了道证出来道:“既然事关林施主生父,我们不便阻碍他一片孝心,只要大智长老同意见他即可,只是有个条件,他们交谈之时,需得有人在场。” 昙宗点头道:“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我们既都是这十几年来护送大智之人,此人份量如何想必也都心中有数,老衲与林施主结识,理应回避,事情既然在慈恩寺发生,我看不如就委托道证方丈在旁可好?” 众人皆点头称是,道证有些得意,呵呵笑道:“既然如此,老衲便不再推脱了,各位且在此等候便是。”说罢开门出去,见林剑澜迎了上来,便换了副凝重神情道:“林施主,父子天性,我们出家之人倒不会阻拦,只是一来大智师兄未必肯见你,二来为免再出什么意外,各位方丈委托我在一旁照料大智师兄。” 林剑澜低头拜道:“这个自然,晚辈着实感激各位高僧一片慈悲关爱之心。” 道证点点头,并不说话,向大智休息的内室走去,到了门口才停住脚步,沉声道:“大智长老,有位林施主请求与你见上一面。” 里面却是一片沉寂,林剑澜虽还在门外,却已经不自觉的躬了身子,听不到答复心中却忐忑不安,暗道:“莫非大智长老还未清醒么?难道见了我的容貌,刺激竟这般大?或者他已经清醒了,却不愿意再见我一面,那便如何是好?” 道证则心中暗道:“像昙宗方丈这般都动了猎奇之心,何况于我?大智长老虽地位尊崇,但是却仍自有着许多神秘之事,莫非他真的与这少年的父亲打过什么交道?”又暗笑道:“他平日一副修为颇深的模样,其他方丈也对他推崇备至,没想到见到故人之子竟至晕厥,我看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 二人在门外立了半晌,各怀心事,方听门“吱呀”一声打开,小沙弥悟常低头站在门口道:“大智长老请林施主进去。” 林剑澜闻言心中又惊又喜,急忙迈步而进,道证正待跟上,悟常却畏缩道:“方、方丈,大智长老不、不让别人进、进去。” 道证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有些无名火气,眼睛一瞪,又不便大声训斥,只把脸色一沉,道:“你让开。” 悟常平日最是怕他训斥,更是一下子躲到了门后,又不敢让道证进去,又不敢关门,只偷看方丈脸色不敢再吱声。 林剑澜刚迈步进去,此时也是立在原处,看着道证和悟常,一时间进退两难,正僵持间,听里面一声苍老的声音道:“道证方丈,请准老衲单独与这位施主谈谈。” 道证一怔,道:“我受众位方丈委托而来,大智师兄刚刚醒转,身体尚虚,也好从旁照应。” 大智道:“老衲既决定见他,定然不会再出什么状况,请道证方丈代为转达老衲多谢各位方丈照顾之意。” 道证正要再言,那大智又道:“自己一身过往都能毫无牵挂,又何必执着于他人,求名求利为贪,求觑无谓之密亦为贪。” 道证浑身一震,脸色顿时肃穆起来,片刻又面露喜色,如闻纶音,躬身道:“多谢大智长老。”说罢急急转身奔去,悟常也是长嘘了一口气,蹑手蹑脚走出门外,将门掩好。 林剑澜回头望去,见大智已经起身,端坐在床上,便上前一步拜道:“晚辈林剑澜拜见大智长老,请恕今日晚辈惊扰之罪。”见大智并不言语,只望着门外若有所思,赞道:“经长老点拨,恐怕道证方丈修为又要有所进境。” 大智“哦”了一声,笑道:“这道理他自然明白,只是悟了这层,却要害他犯一个‘私’字。”见林剑澜面露疑惑,又道:“他回去见其他众僧,只会说老衲执意不许旁人在场,刚才那番话则会独自参悟,又怎能悟得真经?唉,万般辛苦修佛性,浮屠难成因一念,老衲又何尝不是如此?” 林剑澜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略显茫然,猛想起好不容易与大智见面,并非为了谈佛论法而来,问道:“大智长老,我……” 大智接住话头摆摆手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说罢向林剑澜望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脸上却已经不见丝毫惊悸之色,平淡中带些笑意,眼神中反倒透出怀念之情,道:“你和你父亲真是十分相像。” 林剑澜本来还强自平静,只当是为着外婆才对父母尽心寻找,此刻听大智这短短一句顿时心中翻江倒海,才了悟原来自己对这从未谋面的父亲竟如此在意,眼泪几乎便要落下,哽咽道:“既是长老与我父亲相识,能否告知晚辈,他如今在何处?当年为何一去变没了音信?我的母亲又在何处?” 听这一连串的问话,大智倒有些怅惘道:“见了你老衲才明白,怪道当初她倾心于他,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原来已经早有了家室,我们却一直不知,你母亲的事情,我是丝毫不知的。” 林剑澜见他说的模糊不清,除了母亲又有谁对父亲倾心么?这些似乎与父亲的踪迹没有什么相关之处,但又觉得哪怕知道父亲一点一滴的往事都是可贵之至,急道:“那还望长老告知与我父如何相识?我父亲他……他是怎样一个人?” 等待他的却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沉默,静观大智,似在闭目回忆,脸上不复那副淡然模样,当真是悲喜交加,似乎所有的往事风云在他脸上都留下过痕迹。 意气风发,留恋,伤感,无奈,失望……还有着如同刀刻一般的恨意,在脸上凝固了许久,方慢慢融化开来,未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大智缓缓睁开双眼,见林剑澜神情急切的望向自己,双手已将衣襟不自觉的攥的皱皱巴巴,虽然还未出生便于生父分离,然而这份父子天性又岂是多年离别便能轻易割断?想到此大智方缓声道:“你名字是哪两个字?” 林剑澜似乎被这长久静寂后的话语声惊了一下,抬头道:“晚辈林剑澜,刀剑之‘剑’,波澜之‘澜’。” 大智低声重复道:“刀剑之‘剑’,波澜之‘澜’,可见他对你这个未曾等到出世的儿子期许甚高。”说到此处眼神向林剑澜望去,林剑澜只觉得似乎他正在看着自己,又似乎在看着自己的身后,眼神空洞悠远,接道:“十几年前,扬州瘦西湖畔,一位青年书生经人引见得以与我结识,那处茶馆的名字我至今未忘,叫做观莲茶舍。” 林剑澜听大智所提这青年书生,顿时心中一紧,果然听大智道:“老衲当日在世间还略有薄名,那书生却不甚恭谨,听人介绍到我时只平身一揖道:‘在下姓林名霄羽。’老衲抬眼看去,见他一身素色袍子,十分简朴,嘴角挂着笑,眼睛黑漆漆的,仔细看却似乎有星光闪耀般,眉毛上扬,这副脸孔平地里便带着一股自信自傲之气,老衲至今都不曾忘记,唉,想必你也猜着了,这青年书生便是你的父亲,你倒长得有八成像他。” 林剑澜心中一酸,又有些疑道:“大智长老说他当日略有薄名,出家人说话自然谦虚些,想必他当日是大大的有名,不知他到底是谁?” 大智道:“我着实欣赏他这份狂放,又有些恼他这份狂放,便道:‘老朽是欲以腔血酬王志,忝谢殷勤座上宾,你的名字又是哪两个字?’他竟未思索,径直答道:‘但凭九天云霄力,谁道片羽不凌云?’我二人相视一笑,倒如同许久未见的知己一般。” 林剑澜见他说起林霄羽当日相见时的场景,他父亲的急智、洒脱如同亲见,不禁心潮澎湃,那后两句嵌着‘霄’‘羽’二字,却不知大智的名字是什么。 林剑澜道:“我父亲他离家之前明明言道要去长安考取功名,为何却去了扬州?” 大智慨然叹道:“人活一世,却难逢几个知己,见他迅速应答,却难能可贵的合了我这前两句的意境,便知他也是胸怀大志之人,再深谈下去更为投机,他见识不凡,也想做一番事业,却又视功名如粪土一般,便是这点,令我引他为知己。”说到此处,大智似乎有些悲愤,道:“在座的数人,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今却死的死,散的散了。” 林剑澜听他又提到在场的数人,心中正自暗疑为何下场竟是这般惨然,却听大智接着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林霄羽!” 林剑澜不禁骇然大惊,见大智将双眼闭上,神情强自平静,过了许久方又睁开,长嘘一口气,脸上又是一片风平浪静,道:“这是我十数年来的心结,施主,你应该已经看出来老衲第一次见你,便不曾掩饰过恨意,即便日夜参佛,却始终抹不掉这如同刻在心上一般的仇恨。” 林剑澜此刻已经是震惊的不知该说什么,想到大智的确几次露出对自己恨之入骨的表情,只怔怔看着大智,见他神情忽悲忽喜道:“这些年来老衲刻意不去想这些往事,越怕碰触,却越是难以忘怀,初见你时,如同亲眼见了林霄羽一般,明知是幻影,还是恨不得将这影像撕成碎片,烧成灰烬。待到此时老衲才得以解脱,恨什么,怨什么,都是无谓,若说还有什么剩下,也不过是一丝留恋。当日的风流云散,皆有各自因缘,他后来去了哪里,是一反初衷谋求尘世富贵,还是怎样,老衲也不再关心了,但父子天性,不可断绝,若施主仍执意寻找,你离这大唐都城不远,倒可托人打探他是否已入朝得了显赫功名。” 林剑澜颤抖道:“我父亲他为何……” 大智摇摇头道:“施主不必再问了,你虽有着林霄羽的聪慧,却也能看出你为人敦厚,往事不可追,老衲又何必再将这些过往仇恨加在你的身上,让你背负父辈的羞耻与愧疚?这样便如同在报复你一般,此时老衲已经大彻大悟,执意拿起累了自己也苦了别人,汲汲探询不如不再追问,放下便放下了。” 第二十一回 牵绊本无故 林剑澜再抬眼望去,见大智已是神色空明,嘴唇微合喃喃颂经,不再望向自己,知他再不会透露一句。 他默默转回身去,明知大智不想他为生父的过往之事牵绊自责,却仍是止不住要恨他不肯说个清楚明白,忽听身后那苍老的声音道:“剑为君子之器,施主既以剑为名,谨拒小人之行,莫忘君子之正。” 林剑澜听到这番话略在门口停了一下,才木然将那门打开,见屋外已经是日落时分,只觉得周围空气极为闷热,缠绕着自己到喘不过气来,回想这听来的些许言语,虽未讲的清楚明白,却已是足够了,处处都暗指自己的父亲当年虽胸怀大志,满腹才华,然而走了歪路,做了让人极为愤恨、极为不齿之事,这字字声声都如同钢针般刺在心中。 暮色中慈恩寺鼓声乍响,林剑澜只觉得胸腹中受了重击一般,钝钝的痛楚中又仿佛万箭穿心般的刺痛,身子一歪,便扶着门框缓缓栽了下去,只见悟常一张惊惶的脸闪了闪,咧着嘴喊了些什么,便没了知觉。 朦胧中林剑澜觉得浑身如在火中焚烧一般,隐约见大智也在火中翻滚,双眼满溢着仇恨,两只枯瘦如柴的手带着火向自己扑来,一把掐住自己的脖子,简直窒息闷热的喘不过气来,忽又觉自己不知为何撞在墙上,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向下望去,却是雷阚张大了嘴在狂呼,听不见声音,只想向后躲避,周身却已经是一片火海。昏昏沉沉中又觉从额头出涌出一阵冰凉,将他从这炼狱中解救出来,嘴中也如同冒出冰泉,带着些许甜意,那股泉水又流向脖颈处,所到之处似乎火焰都被熄灭。 猛的睁开双眼,却是什么都看不见,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在额头上轻抚,又觉得一件冰凉的物事抵在嘴唇上,却是一支盛了水的勺子,因林剑澜嘴唇紧闭,只有点滴流入口中,倒有多半沿着嘴角流入了衣领中。 林剑澜沉默了片刻,轻轻动了动,低声道:“阿秀吗?” 身旁那人不安的挪了挪,声音中带着喜悦之意道:“林公子,你这回没有认错人了。”说罢又低声啜泣起来。 林剑澜知万秀心中恐怕焦虑万分,叹了一声,道:“阿秀,你莫要哭了,我不是已经醒来了吗?都是我让你担心了,本来是我带你出来看病,现在反倒要累你第二次照顾。” 万秀吸了吸鼻子道:“一位老方丈送你回来,他们寺中规矩甚严,我也不能出外打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林剑澜勉力支起身子,觉得没什么力气,想起之前大智所言,心头一阵阵的痛楚,道:“是昙宗方丈么?” 万秀道:“别人是这样叫他的,他人很好,见我这副模样,还替我把了把脉,嘱我好好休息。” 走到门边,林剑澜轻轻拉开帘子,见外面天色已经蒙蒙发亮,回头将油灯点燃,见万秀面色憔悴,眼睛周围有些发黑,歉疚道:“难道你竟看护了我一夜么?你自来虚弱,这样熬夜怎么受得了?” 万秀呆了一下,轻轻用手指在碗边抹来抹去,笑道:“我不碍事。” 林剑澜回身坐下,实在无法开口,但又觉得心中憋闷,直欲把这番遭遇一吐为快,凝思半晌,方道:“阿秀,你知道青叔是我的义父吧?” 万秀点了点头,听他又道:“我从未和你提起过我的亲生父母,只因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他在我出生之前便远离了故乡,而我娘为了去寻他,也离开了我和外婆,至今十几年他们都没有音信,生死未卜。而今我在这寺中一个老僧的口中,却听到了我父亲的名字。” 万秀甚是惊异,瞪大了眼睛道:“难怪你那时表情那么古怪,真的很巧啊。”见林剑澜表情却是极为痛苦,顿时紧闭了嘴不再多言。 林剑澜道:“可是,和那老僧一番谈话,原来我父亲他……他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阿秀,若是你一直在找寻的亲人,竟是一个令人愤恨不齿之人,你要怎么办?” 万秀愕然道:“你父亲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林剑澜摇头道:“大智长老不肯说,可是从他的口气来看,我也知道,我父亲当年做了极为对不住他的事,还牵累了其他很多人。若是你,你还会再找下去么?” 万秀默然了一会儿道:“林公子,我不是你,我自小得父母的照料与疼爱,你的感受我始终是无法体会,可我却知道世上没有哪个父母能狠心的抛下自己的孩子,他做什么事情必定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你为何不再问问清楚?” 林剑澜踌躇了片刻,方苦笑道:“阿秀,我不敢去问,或许我父亲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原谅之事,果真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事到如今,还不如只当他是个早亡的普通农夫,或许更能坦然面对。” 万秀道:“我不懂,这固然也好,若不知道便少了许多烦恼。但是你妈妈怎么办?你也不再找她了吗?” 林剑澜道:“我娘……大智长老说过,他并不知道我爹还有妻室,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我父亲。她只哺育到我刚能断奶,便离开了家去寻我父亲,我小时候还曾怨过她对我和外婆如此心狠,而今我已长大,却不知是否该敬佩她对我父亲如此情深。唉,你怎么哭起来了?” 万秀将眼角的泪珠轻轻拭去道:“林公子,我当日救你,不过是因为我爹娘对你做了恶事,你却不计较,明知我娘暗中有什么计划,还百般帮我,带我出来医病。你心地这般好,自然打心眼儿里不能接受那位长老所言。若今日过去,说过便忘了也好,可是你能忘却么?每日受这不明不白的煎熬,还不如寻到你父母,将以往之事问清楚,那时再说不迟。你也曾对我说过,‘世上无不是的父母’,他们毕竟给了你一条性命,况且……” 说到此处万秀突然停下,咬了咬嘴唇,接着道:“况且,若是他已不在这世上,你也不愿再探询下去了么?” 林剑澜一怔,他听大智所言,只当他父亲恐怕已经靠着什么不肖的手段享受着功名富贵,却从未想过父亲也许已经不在人世,心中暗道:“是啊,别人依旧在仇恨他尚无话说,我本就没有什么资格去仇恨他,还说什么原谅?青叔曾说的那句诗,日暮不归魂,若我父亲已经亡故,一缕孤魂便要在不知名的异乡飘荡。” 想到此林剑澜心中已经十分酸楚,暗叫了一声“罢了”,已有了决定,抬头道:“阿秀,我要再去问问那位长老,他不告诉我以往之事是为我着想,然而我为人子,却不能这样糊里糊涂下去。若我再苦苦相求,他或许会告诉我也未可知,你先在此稍等片刻。”说罢转身出门而去。 正殿离此并不远,走在路上,虽昏睡了一夜,林剑澜却仍是觉得十分疲惫,腹中还甚是饥饿,想到万秀彻夜守候,心中内疚万分,迈出院落,听偏殿已传来早课之声,周围无人,只门口处传来沙沙的打扫声,林剑澜步出门外,定睛望去,那打扫之人正是悟常,急忙问道:“小师父,在下有急事,请问大智长老现在何处?” 悟常一愣,道:“施主,他们昨日便已经启程了。” 林剑澜大惊道:“昨日?昨日下午便走了?”心中则道:“难道大智长老对于当日之事竟真的不愿透露一丝一毫,以至急急启程么?” 悟常笑了一下道:“不是,他们昨日清晨走的。” 林剑澜“啊”了一声,呆立在门口半晌,原来自己这一昏倒,竟过去了一天两夜,悟常见他嘴巴张的老大,一动不动,碰了碰他道:“施主可大好了?前日你晕倒后,又发了热,昏昏沉沉一直睡着,多亏你妹子照顾你。” 林剑澜纳闷道:“我妹子?” 悟常道:“那位女施主说是你妹子,让我将饭菜摆在屋外窗台上,她……”话还未说完,却见林剑澜拔脚便跑,瞬时便转过了西院角门,不见了踪影。 在门口略微平息了一下,林剑澜方轻轻推开门,见阿秀已经伏着桌边沉沉睡着,一绺碎发有些汗漉漉的,从额边垂下,膝上放着那本她从不离手的书卷,正慢慢滑落。 林剑澜急忙悄步上前,将那书接在手中,却觉似曾相识,那书册之上没有名字,翻开再看,顿时一愣,心中百感交集,这本书他曾在万秀归还的书籍中反复寻找,都未曾找到,本已经放弃了,却在此时又复相见,拿开那疏疏离离的枯干梨花后,凝神看去,那页却写着一首诗: 送侠客 白衣江上过,观战临岸行。 片身惊鸿影,斜刺出岫云。 斗酒幸相邀,谈笑论输赢。 常怀侠客志,今观侠客行。 未别问重聚,把盏憾长亭。 那字迹与书皮内侧那首小令一摸一样,正是林剑澜的父亲送给妻子的那本诗集,原来竟在万秀手中。看她平日手不释卷,显是十分喜爱,林剑澜将那书轻轻放在桌上,却见万秀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双眼仍是有些红肿,看了这桌上的诗集,忽的窘迫起来,道:“林公子,我、我不是故意不还你这本书的,只看几天就好。” 林剑澜轻轻摩挲那诗集的皮子,道:“这是我父亲送与母亲的东西。” 万秀紧张道:“我不知道这是你父母的遗物,不知可有什么损坏。” 林剑澜轻轻摇了摇头道:“幸而有你替我保管,这诗集自在我手中,每晚都要读上一会儿,希冀能从中看到我父亲的影子。”顿了一下,他又道:“青叔曾读过很多我父亲留在辽东的书,对我说过他是个满腹才华之人。作这诗集之时,虽避居乡村,却也能看出他志向却十分远大。” 万秀嗫嚅道:“他……对你母亲也是很情深意重,这里面有很多诗便是写给她的。”说罢垂下头去。 林剑澜并未注意她的表情略有害羞,只茫茫然盯着那诗集道:“是啊,大智长老说,他刻意隐瞒了自己有了家室,因此也曾有人倾心于他,可是似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万秀却被这最后一句话打动,暗道:“林公子的父亲对她母亲这般情重,真是让人羡慕,然而那对他父亲倾心的女子却也让人为她难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世上又岂止她一个……”正思忖间,听林剑澜道:“阿秀,你既然醒了,你的病也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我们也该上路了,若是疲倦,便在车上休息可好么?” 万秀愕然道:“现在便走么?林公子刚才可向那位大智长老问清楚了?” 林剑澜笑着责备道:“他们已经走了,你也真是,过了两夜,这么熬着,怎么得了?”说罢将屋内物品收拾了一番,放在车内,方又嘱咐万秀将头脸遮好,轻轻抱到车上,正要将车帘放下,衣袖被万秀牵住道:“林公子,你若是送我去看病,便没法去找那位长老,失了他们所在,那如何再去找你的父亲?” 林剑澜道:“这有什么打紧?我向寺内僧人打探一下便可知道他们去往何处了,等给你医好了病,再去不迟。”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物,道:“这个还是阿秀替我保管吧,长途行路,也好给你解闷。” 车帘放下,外面林剑澜几声吆喝,马车慢慢启行,过了一会儿又复停下,听他问道:“小师父,可知昙宗方丈他们要送大智长老前往哪处寺庙落脚吗?” 那和尚道:“这……小僧不知,方丈临行前嘱咐众人,连大智长老曾在此修行一年之事都不许与外人提起。” 听声音是昨日送饭的沙弥,万秀听的大为内疚,忙掀起车帘,大声道:“林公子,你问问这位小师父去往哪个方向了,我们快些追过去,或许还能追赶得上。” 第二十二回 迭变莫予毒 林剑澜想了想道:“阿秀,无需如此,等昙宗方丈回来我再亲自去往少林寺请他告知就好,我们且赶路吧。小师父,这两日可多谢你了,对我们这般照顾。”说罢对悟常合十一礼,坐在车辕之上,扬鞭驾车而去。 万秀回头望去,隔着轻纱,车厢后窗中那慈恩寺的寺门越来越小,手却触及一物,是林剑澜方才交给她的,正是那本自己平日爱不释手的诗集。 看那马车碌碌远去,悟常却轻轻喟叹,脸上露出慈悲之色,将那手中的扫帚胡乱挥舞了几下,那扫帚上的竹枝却七零八碎,纷纷落下,手中只剩了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一顿足疾向马车方向追去,身影迅捷无比,与往日那胆小愚笨的沙弥当真判若两人。 虽许诺带万秀前去白云观,但林剑澜心中却也并无完全把握端木耳便会应承,又加之最近竟是变故迭生,即便一路上仍与万秀说笑,心情却异常的沉重,只觉得头脑仍是昏昏沉沉,做什么都提不劲来。 林剑澜并未再从长安城内经过,只向着东北方沿路打听,缓缓行路,心中却略微有些懊悔,昙宗方丈地位颇高,于宫廷之中也常有往来,应问他可知那御寇司第二号人物是什么来历,可惜自己却只顾探询身世,将年永寿与雷阚的惨死竟忘在了脑后。 抬头蓦然见天色已黑,一弯淡白的月儿显露在半空之中,四下甚是荒僻,不知不觉竟错过了宿头,看来找不到住宿的客栈或人家了,林剑澜将马车驱入树林之中,寻了一块空地停下,将车帘掀开道:“阿秀,今晚恐怕要露宿野外了。” 此时晚风甚是凉爽,林剑澜聚拢了一些枯枝点燃,从车座下翻出一块毯子铺在地上,将万秀扶下车来。 忽的一大群飞鸟呀呀喳喳的投入林中,一片鼓噪之声后更显得疏林静谧,万秀将遮挡之物取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笑道:“林公子,若不是你,我只怕一辈子都不能知道野外露宿是个什么滋味。” 林剑澜因许诺万夫人要好好照顾万秀,自己一路走神竟错过了住宿之处,见火光下万秀神情却很是愉悦,眼睛专注的盯着那跳跃的火苗,有些兴奋,如同小孩一般,一肚子抱歉的话都咽了回去,想起尚有一些干粮肉食,起身向马车走去。 那马却倏的高声嘶叫起来,四蹄不住在地上乱刨,只觉耳后一阵风向,那树头一个黑影向下逼来,一把长剑映着月光明晃晃的直刺向林剑澜。 万秀惊的大叫一声,见林剑澜身子向旁边一侧,那剑虽然刺空,却后势汹涌,几乎看不见剑影,只见一团白光频频向林剑澜逼去,林剑澜身形却甚是狼狈。 万秀自在长安与他相遇以来,见他数次从高高的院墙翻进翻出,毫不费力,身姿十分巧妙,翩然欲仙,此刻却这般吃紧,想是那突袭之人武功高超,让林剑澜招架不及。 林剑澜连连躲避,心中却是惊惶之至,避开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只是此刻竟是一点内力也使不出来,东流云步无法施展,手中也没有招架之物,几招下来左支右绌。心中不禁暗道:“小时候什么都不会反而能和殷殷一起招架丁雷丁水,现今学了这许多,反而脑海一片空白束手束脚。” 却听万秀在旁边叫了一声“林公子”,略一分神,衣襟已被那人长剑划破,他不知万秀那边出了何事,刚刚避过,便向万秀那边看去,却见她勉力爬起,伏在马车上,手中拿着自己的长剑,全力向自己一掷。 长剑在手,林剑澜方有了些底气,侧身将剑身一抬一片,却是借力将对方那长剑下劈之势卸开。 虽不知为了何故毫无内力,林剑澜脸上仍是丝毫不露声色,此时缓了一口气,借着月色看清对面那人,他倒有些吃惊,道:“悟常师父?” 悟常重新捏了剑诀,并不答话,一招“剑指南山”向林剑澜胸口刺去,想起刚才的招式,林剑澜顿觉这和尚竟是招招要取他性命,自己却无力反击,硬拼显是下策,然而总是躲避招架也不是办法,忖必招式一变,却是灵风剑法,向对方手中之剑绞去,直逼手腕。 悟常初攻击时见他连滚带爬,以为他武功内力均属平平,在手下走不了几招,想到自己一人便将事情做的干净利落,不由心中暗喜,没想到林剑澜拿了一柄剑却精神大振,几招下来,虽仍以躲避为主,但却常借轻巧招式屡次反击,不由有些焦躁。 灵风剑法中那“绞”、“卸”、“缠”、“震”、“弹”五字诀,均是岳灵风从棍法演化而来,尤其是“震”、“弹”二字,本是利用长棍自身特性,借对方之力以招架进而反攻,林龙青这把剑本就是名器,剑身柔且韧,林剑澜使起来更是将这二字用到了极至,竟连连将悟常避退。 然则二人却未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锋,灵风剑法的反击力量微薄,悟常的招式俱被这五字诀所化,此刻二人心中俱是一个念头,何时才能结束这场打斗。 悟常虽心中惊愕,林剑澜却也不好受,依这种打法下去,不过是勉力维持,取胜万万无望。 一百多招下去,林剑澜忽觉得压力慢慢转轻,自己借力反弹的劲头也越来越弱,看来对方力道似乎略显不足,偷觑过去,却见悟常并未有什么疲态,只是神色似乎并不向刚才那般冷静。 又过了片刻,悟常出剑竟是丝毫内力也无,二人月光下你来我往,如一对蝴蝶一般,不时传来兵刃对撞的清脆声音,外人看来必定觉招式精妙,实则这场打斗真真已成了花拳秀腿。 二人心中俱是苦不堪言,对了一招后收了剑势向后跃出,林剑澜却并未追击,距离几尺远二人相互对视,半晌悟常方恨恨挤出句话来:“卑鄙,竟使毒暗算!” 听了这话林剑澜哭笑不得,心道:“我还不知被哪个暗算了呢?”将剑撤回,此刻他知悟常已不具什么威胁,将一颗心放下,并不理睬他,走到万秀身边,万秀仍是伏在车上,只顾着关注林剑澜打斗,此刻略一停顿,立刻浑身颤抖,双腿抖动,几乎站立不稳。 林剑澜上前扶住万秀,将她重扶在毯子上坐下,见悟常仍自盯着自己,心中倒有些奇怪他行刺未中,竟然还不快快离去,仍在此滞留,起身问道:“悟常师父,在下在寺中并未有什么冒犯之处,为何追击至此?” 悟常合十道:“小僧替佛行道,施主执迷往事,便是执念,该杀!” 林剑澜道:“原来你都听到了,我打探我父下落,与你这出家之人有何相干?执着于让红尘中人斩断恩情,小师父,这岂非也是执念?” 悟常正待反驳,却听空中一人道:“陆莲,何必与他罗索?” 瞬即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已翩然落下,姿态一致,落地之时不差毫分,如同那黑衣是白衣的影子一般。 林剑澜凝神望去,却是大吃了一惊,那白衣人一身锦缎,上面点缀些许八卦图案,说是道袍,却于衣领袖口处纹绣金丝凤纹,极为华美,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一柄拂尘,柄上镶嵌若干珠宝,虽是黑夜却仍是光华四射,面貌颇为英俊,略有愠怒之色。几年过去,林剑澜对此人仍是印象深刻,正是东都御寇司的云梦稹。 却听旁边那黑衣人道:“云道长,这却也怪不得陆莲,我观战之时看他力道渐轻不太正常,怕是中了毒无法施展内力。” 那声音端的是柔润动听,林剑澜不禁向那人注视过去,见他一袭黑衣,与云梦稹伟峻身材相比略显瘦削,腰间系着一根银色丝绦,衣角处则是一朵银色牡丹,随风飘摇,煞是生动。脸上却是覆着轻纱,只留了一双眼睛正也向林剑澜望来。 云梦稹已经算是一等一的人物,而这人站在他身边竟毫不显逊色,剑眉入鬓,目光平和,如深池一般,只眉间一道略深的竖纹,微微透出沧桑,更增添几许魅力。 林剑澜虽不知此人究竟是谁,却觉他这眼神似曾相识,既然与御寇司总司并行而止,恐怕地位也不低,当日因金冠褶纹蚌之事都未曾见到御寇司中什么头面人物追击,此刻却不知何故竟惹了这么大的人物,林剑澜此时如坠云里雾里,已来不及担心处境。 云梦稹轻斥道:“无用,这般角色竟要我二人出面。” 悟常面色甚是惶恐,垂头道:“属下无用。” 云梦稹并不看他,只用眼睛打量林剑澜道:“让大智与旁人见面便已是大大的失职,司中规矩你不是不知,且先解决了这二人再说。” 悟常连退几步,悲声道:“属下十余年来并无差错,初时几年有暗里跟踪营救之人也解决的一干二净,这一年一年青灯苦佛的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这次……” 却听那黑衣人斥道:“住口,你多嘴了!”林剑澜心道:“听云梦稹所言,他真名原是陆莲,为了监视大智长老,竟做了十多年的假和尚,接近大智长老之人,都被他解决掉了。看来御寇司对于失手之人惩罚极严,所以这陆莲才这般害怕。” 那黑衣人语气稍缓,道:“近些年来虽再无变故,但也不能就此放松了。只这一次还不够么?幸而你自己觉察事态恐非自己一人能控制,及时传信,否则事情闹大起来,整个御寇司都没法担待。”说罢回身道:“云道长,这等小角色还无需你亲自动手。”竟自从腰间抽出长剑,缓缓向林剑澜逼去。 三人在此对话,仿佛眼中没有林剑澜此人一般,皆因以云梦稹和这黑衣人武功,杀他易如反掌,林剑澜心中则叫苦不迭,他已暗自提气试了数次,却如泥牛入海,内力消失的一干二净,即便平日,以他武功也不是他们二人对手,何况今日?只得将剑勉力握紧,紧盯着那黑衣人,不敢妄动。 黑衣人见他神情颇为紧张,眼神中透出一抹笑意,虽距离林剑澜只几步之遥,林剑澜却觉这过程极为漫长,夜风凉爽,他额头却已沁出汗来,眼中一片剑影交织,只得抬剑一格,仍是灵风剑法中的“弹”字诀,却觉对方内力滚滚压来,仿佛知道林剑澜心思一般,将林剑澜剑身上那反弹之力又加上几许,重又弹回,“铛”的一声后,两柄剑分开,林剑澜已经是气血翻涌,手中的长剑兀自震动不已,心知那些借力卸力的招式完全行之无用。 林剑澜看这黑衣人剑招平和中正,沉稳不乏凌厉,若剑锋相交,只能自己吃亏,灵风剑法因由棍法演变,常要与对方兵器缠绕碰撞,想到此林剑澜剑锋一转,换了流云剑法。 那黑衣人见他忽然换了剑法,轻灵流动,只在自己剑身四周躲避,并不与他硬碰,眼中笑意陡盛。 林剑澜已是筋疲力尽,知道此人对自己招式感兴趣,因此并未使出杀招,只是逗弄而已,如此下去只怕生生耗死在此,更是连累了万秀,咬咬牙,拧身避过来招,双手将剑握住,用尽全力如飞箭一般向云梦稹攻去,招式凌厉老辣,如拼命一般,时刺时削,时砍时扫。 云梦稹平日也甚少见这黑衣人显露武功,此刻正自琢磨,不想林剑澜突然变招向自己攻来,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几步,那招式反越发锐势逼人,汹涌而来,林剑澜全身却是空门大露,毫无防备,仿佛与人拼命一般。 云梦稹只得抽出拂尘,应了几招后却觉这少年攻势既快且狠,无法游刃有余的招架,脸上又红又白,觉得那黑衣人应对自如,自己却被这微末的少年逼至要用兵刃,真真是奇耻大辱,心中愤恨之至,见林剑澜又是一波瓢泼招式攻到,空门大露,云梦稹面露一丝狠意,左手捏了拂尘末梢,身形一矮,拂尘柄带着一阵风声直向林剑澜胸口扫去。 第二十三回 或为檀香引 那预料中击到胸骨的碎裂声却没有传入云梦稹耳畔,林剑澜本已怀着必死之心,却觉被人拦腰抱着腾空而起,脉门亦被人擒住,后续的剑招只无奈的向着旁边的树枝一片乱砍,又听耳畔有人低低问道:“你是何人?” 还未及答话,林剑澜已被放至地上,同时只觉背上一掌猛击,顿时站立不稳,向前几步踉跄而倒,再也忍受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手中剑再也拿不稳,掉落地上。 那黑衣人见了剑有些愕然,瞬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正自沉吟,云梦稹却怒道:“我下招便可杀了他,你为何拦截?” 那黑衣人淡淡道:“这招式本是搏命之招,无法招架,用意就是要与你两败俱伤,虽能击中他的胸口,然则他拼命刺去,你这一矮身,固然不会伤到性命,但这让她倾心的容貌却有些危险。” 云梦稹明知这是讥讽之言,然而回想刚才,却也有些后怕,道:“如此多谢相助,你我速速解决了这两人撤离便是,若让人知道我二人出手还这般费力,恐被耻笑。” 那黑衣人点点头,重又走到林剑澜身边,林剑澜撑起身子,回头望去,虽不知刚才他何故问自己那句不明所以的话,然而此刻这人眼神却已煞是冰冷,一剑向要害处刺下,毫不留情。 林剑澜心道今日万无生理,对万秀更是千万般愧疚,万秀已是被这情景惊呆,短促的惊呼了一声,泪水已滚滚而出。 却听树林中若干脚步嘈杂之声,那黑衣人略一犹豫,回头望去,见十数个僧人围着一辆马车缓步走入这空地,刚一停下,早有僧人从车上拿下两个蒲团,回身从车上扶下两个老僧坐下。 林剑澜见那黑衣人的剑尖仍指着自己胸口,不敢起身,勉力抬头看去,竟是那些各寺的方丈去而复返,坐在蒲团上的两个老僧正是昙宗方丈与大智长老。 正诧异间,那些和尚纷纷向黑衣人走去,将二人团团围住,道证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这位施主,烦将这二人交于老衲处置。” 那黑衣人并不搭理道证,将长剑垂下,径直转头向昙宗,道:“昙宗方丈,御寇司在此执行公务,方丈是数十载修行的高人,请勿搅这俗世风波。”看来竟也与昙宗颇为熟识。 见那黑衣人对自己爱理不睬,道证心中颇不是滋味,不等昙宗答话,急急上前道:“无缘无故老衲自不会去而复返追踪至此,昙宗方丈好意引他本寺休息,为何暗中下毒?快将解药交了出来!” 林剑澜此时已趁空握住长剑,支地站起,仍是摇摇晃晃,听此言心内一急,正欲开口辩解,刚说了一句“我没有”,便觉那黑衣人的长剑又复抬起,剑尖移至咽喉寸许处,竟是一句话也不能多说。 云梦稹此刻倒有些心焦,晚一步下手竟又牵扯了这许多和尚出来,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听道证所言似乎这少年对昙宗下毒,再看昙宗,虽面色如常,但竟坐在马车之内来此,显然情况不妙,心中不由暗笑,走到昙宗面前甩拂尘施了一礼道:“昙宗方丈,杭州一别,今日竟又重逢,方丈在今圣面前开脱之恩还未及相谢。故人相见,本应好好一叙,待本司处置完此事再与方丈长谈。”说罢转身对那黑衣人道:“下手吧。” 那黑衣人似乎也并不将这些和尚放在眼中,虽被团团围住,仍是一剑刺去,道宁却倏的从旁跳出,一掌击去道:“先把解药拿来!” 林剑澜呆立在其中,见二人围着自己交手,眼花缭乱,却也能看出那黑衣人每剑都是向自己刺来要取性命,道宁却生怕林剑澜被他一剑刺死,无法给昙宗解毒,遂缕缕向那黑衣人出招。 云梦稹心中盛怒,却笑道:“昙宗方丈,若要解药,御寇司什么样的没有?杀了此二人,贫道自会给你个交待,你徒弟如此行事,是要管御寇司的闲事么?” 昙宗道:“云道长,老衲对中毒一事本也并不在意,是我这些弟子执意要回来找这少年拿取解药,怎样拦阻也无法凑效,只因这毒十分霸道,竟让老衲一身内力无法施展,此时云道长如此问老衲,老衲也只有苦笑而已。” 林剑澜心中惊道:“为何昙宗方丈竟也和我一样内力全无,其他和尚却不像他一般?” 云梦稹面露愠色,道:“如此只有得罪了,十几年规矩如此,这二人非死不可。”说罢抽出拂尘,也向道宁攻去,道:“我来拦他,速速下手!” 旁边那些和尚本都是名寺住持,平日多受人尊敬,此刻见这二人神情傲慢,竟联手攻击道证,佛性再高也无法忍受,先后动起手来,甚是纷乱。 道证见人多手乱,反而容易误伤到林剑澜,高喊道:“不知昙宗方丈所中之毒还不知是否有性命之碍,各位师兄师弟,罗汉阵!速速将这少年拿下就好!”这话中含义再明显不过,只要一人近得林剑澜身边,将他带出圈外,目的便达到了。 罗汉阵是极为普通的一式阵法,也是武僧入寺之初修习的第一种阵法,一般僧人根基都十分扎实,因此这些方丈们虽年纪大多以入知天命之年,对这罗汉阵却几十年不曾忘怀,已展开阵仗将云梦稹、林剑澜和那黑衣人团团围在中央。 情势瞬息转变,云梦稹二人若要向林剑澜攻击便要被这些僧人阻拦,还要防备这些和尚们趁空将林剑澜劫出阵外,更为不便的是云梦稹还不想伤人,与昙宗方丈公然翻脸,二人虽武功俱是十分不凡,此刻顿时落于下风。 这事态却让林剑澜得了空,虽仍是胸背剧痛无法动弹,却可将这几日之事反复思量,也不高喊,只向昙宗那边平静道:“老爷爷,我不曾害过你,我自己此刻也是内力全失,那边的悟常,本也是御寇司的人,先来刺杀我,不想他跟我打着打着也没了内力,究竟为何如此,我也很是迷糊。” 昙宗却不说话,只摇了摇手,面上并无愤恨之色,林剑澜蓦然醒悟,虽他的弟子个个群情激愤,昙宗却是心中对他并没有怀疑之意,此刻正巧解了自己的围,救助他和万秀两条性命。 此刻林剑澜放下心来,尤自琢磨道:“莫非这树林中有古怪么?但也不对,云梦稹和这黑衣人却没有什么异样,昙宗方丈也不是到了这树林才内力全失的,可那悟常一开始招式凌厉内力充沛,却是到了此处与我对战时才慢慢失却,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思忖间却听两声闷哼,林剑澜急忙抬眼望去,见两名方丈已经跌出阵外,这罗汉阵立刻阵形大乱,看其余的僧人已是面露诧异惊骇之色,虽有的还在勉力施招,却显得软弱无力,竟被云梦稹和那黑衣人接连几掌打的七零八落,瞬时场内只有他们二人与林剑澜站立,其余众僧俱都受伤倒地。 他们三人却也是一脸愕然,林剑澜片刻即明白过来恐怕这些方丈也是着了道儿,云梦稹和那黑衣人却心中仍自疑惑,初时被这罗汉阵围的甚是憋闷,不想越打越轻松,最后这由十数位名寺高僧组成的阵法竟如豆腐块一般,一碰便散了。 道证用尽全力站起,道:“云道长,你与昙宗方丈也是旧识,为何竟下毒暗算?” 云梦稹虽欲辩解,但之前曾看过悟常之状,方才这群和尚竟也是如此,只有他们二人无事,似乎这树林之中真有什么人暗中相助。 二人不由四周环视了一番,只听夜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并无异状,想到此刻还是正事要紧,无谓多做解释,云梦稹便只一笑,提了拂尘向林剑澜走去,竟是要亲自解决这一波三折的难题了。 林剑澜心念急动,只觉得脑海中似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见他一步步逼近,却怎么样也无法集中精神,云梦稹将那拂尘高高举起,万秀急忙将眼睛闭上,眼角却再度涌出泪水,身体早已不听话的伏在毯子上,衣衫则是几度惊吓的出汗湿透,却听林剑澜炸声大喊道:“且慢!” 云梦稹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震的一惊,又听这拂尘下的少年大声道:“临死之前,我想与昙宗方丈说几句话。” 黑衣人忙道:“云道长,多说无益,恐怕变生枝节,及早下手为好。” 云梦稹本也是如此着想,但听黑衣人提醒,反而心中不快,道:“死到临头,不过是拖延片刻,昙宗是我故人,况且也是内力尽失,还能翻起什么滔天巨浪么?”说罢转头对林剑澜道:“有什么话快快交待。” 林剑澜望向昙宗道:“老爷爷,我便要葬身于此时此地了,你我当日匡义帮门前相识,也算有缘,望你能替我燃三柱清香,念上一段经文,我便死也瞑目了。” 云梦稹听他此言,重又打量了林剑澜一番,才认出他竟是曾在匡义帮门口要求自己将那荷包尸体带回的少年,只是当日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又加之又过去了几许岁月,才没认他出来。 黑衣人面露焦急之色,正待阻拦,却见云梦稹一摆手道:“我今日便做做善事,让你临死知道御寇司也不算是无情无义。” 昙宗一怔,属实没想到林剑澜提出的竟是临死之前的要求,不知他是真的心存死志还是别有用意,只得低声嘱咐了一下,片刻道证从车中取出一盏香炉,拈了三柱香插在上面,正欲点燃,那黑衣人却执剑而至,还不及看他出招,手中三柱香俱都少了半截,听那黑衣人冷冷道:“只半柱香。” 林剑澜苦笑道:“半柱香也好,我这人生还未过的大半,哪用得到整支?只是连累了你。”这后一句却是对着万秀说的,万秀听的几欲晕倒,只怔怔望着林剑澜流泪不已。 那边道证已将香点燃,放在林剑澜面前,昙宗喃喃颂经之声在这深夜密林之中尤其清晰:“……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对万秀来说,那半柱香便是平生中燃的最快的一次,抬头见林剑澜坐在地上,头低低伏在胳膊上看不见表情,更加觉得心碎肠断。 那香对云梦稹和黑衣人则是燃的太过缓慢,见那月色下三星红点渐渐向下移去,终于到了底端方才熄灭,昙宗正念道:“……出如是等不可说不可说音已,娑婆世界,及他方国土,有无量亿天龙鬼神……”见那香熄灭,顿时怔住,不知是否该继续下去,听那黑衣人道:“香已燃尽,御寇司还是第一次厚待你这样的临死之人。”说罢向林剑澜走去,却是全身一软,丝毫没有力气,连手中长剑也握不牢靠,一下子瘫坐在地,与此同时听那空地边的树林中有些响动,心中顿时大惊,立即向云梦稹望去,却见他也是跌坐地上,面露苦笑。环顾四周,二十多人在此树林中东倒西歪,竟齐齐遭了他人的暗算。 此时地上一人方动了动,却是不言语,捂着鼻子直向林边踉踉跄跄的冲去,半晌方才回来,右手却又扶了一人进来,左手仍是捂住口鼻,将那人也放在空地上,只眼睛露出笑意,对着万秀道:“憋死我了!” 万秀当真是又惊又喜,哭着笑道:“你、你吓死我了!他又是谁?” 众人望去,那人一袭白衣,竟又是个蒙面之人,虽有些怀疑便是此人下毒,世上又哪有下毒的把自己毒倒的道理?想了想便明白过来,想必也是个尾随跟踪之人,一并被毒倒,当真是十分倒霉。 林剑澜不再说话,摇了摇手,重又奔出林去,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空地中檀香气味方才散尽,昙宗离寺之时不过是提不起内力,其余倒是一切如常,此刻症状加剧,也是全身酸软,看林剑澜却能行动,心中不禁道:“难道真是这少年下毒?即便为了探询他父亲之事,也不必做的如此决绝。” 第二十四回 兰因道何如 这在场众人又何尝不是这般想法,看着林剑澜的眼神俱是带着一股恨意,云梦稹向旁边望去,那黑衣人反而面色平静下来,不由暗自埋怨自己竟多生事端,却不肯服软,道:“终日打雁,竟叫雁啄了眼!昙宗方丈,你这经文只怕是给自己念的了!” 林剑澜并不答话,心中已隐隐能确定这毒需要檀香方能触发,其余人俱是习武之人,只万秀是重病在身,倒颇为担心,向她走去,见她重将毯子围了围道:“林公子,他们怎么都不能动了?” 林剑澜见她行动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心中惊道:“为何她似乎并未受影响?”上前将她扶起送入马车内,道:“阿秀,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见万秀摇摇头,又道:“现在外面风大,你且在里面休息,静静观看就好。”心中却疑惑之至,暗道:“她从家中出来,与我同吃同行,也一同去了那慈恩寺,方才那半柱香燃完,我因屏住了呼吸才未再中毒,其余人皆是全身瘫软无力,她却无碍,这是为何?” 正思忖间,听那云梦稹道:“昙宗方丈,恐怕此次又要劳烦你做个调解,若他以后不再与大智长老来往,将我们身上之毒解了,今夜之事便就此作罢,我们御寇司也不再追究于他。” 那黑衣人也道:“这已经是极为例外了,否则方丈也知御寇司背后是什么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日后终也无法逃脱。” 昙宗道:“御寇司一号二号人物齐齐委托老衲,老衲焉能不从,唉,只是现在老衲也是肉在俎上,不知他可会听得进老衲的奉劝。” 林剑澜刚将那车帘卷起,冷不丁听到这“二号人物”,浑身一个机灵,慢慢回过头来,向那黑衣人望去,年永寿那屋中满墙淋漓血迹和雷阚临死之状在眼前交替不休,心中道:“难怪,难怪,为何我没有猜出来?能与云梦稹并架同行,即便遮掩本来面目却丝毫不显逊色,若不是那御寇司的二号人物,又会是哪个?” 林剑澜一步步向那黑衣人走去,手竟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此刻他心中只想知道那黑纱之下的面目究竟如何,口中喃喃道:“冠世墨玉,你便是那冠世墨玉么?” 那黑衣人却略显惊讶,道:“你如何得知我在司中名号?” 林剑澜面色大变,悲愤道:“你……你竟……”此时他手已经将那覆面的黑纱捏在手中,只轻轻一揭,便能看清这冠世墨玉的真正面目,却是一阵抖动,那黑衣人眼中此时方露出焦急惊骇之色,显是极不愿自己真实面目暴光,汗珠已从额头涔涔而下。 却听林边一阵马匹鸣叫喧哗之声,一骑马飞奔至这空地之中,马上之人用力勒住,道:“各位可无碍么?” 见此人,林剑澜一愣,惊道:“唐长老,你怎会到了此处?” 那马上之人正是唐子慕,他跃下马来,环视众人,苦笑道:“我是听说大智长老既将南下,为了见大智长老一面而来,在此巧遇各位,真是有缘。” 林剑澜道:“唐兄居然也与大智长老相识……” 唐子慕道面露疑惑之色道:“在下偶然拜谒少林寺时,听到过大智长老讲法,还与他请教过,因此熟识。倒是各位,以在下看来都是什么不相干的人物,怎会在这树林中齐聚?” 林剑澜心道:“听那陆莲言道,这十余年来,凡与大智长老接触之人,都被御寇司暗中解决,为何他还能无恙,他这番话恐怕是谎言了。”却不揭穿,淡淡道:“我们这一干人等,俱中了不知名的怪毒,内力尽失了,在下被他们猜疑便是这下毒之人,岂不知在下是中毒最早的一个。说起不相干,唐兄恰巧说错了,这些人,除了这位白衣的客人之外,都与在下有着极大的关系。” 那白衣人倒还平静,呵呵笑道:“在下恐怕是最无辜的一人了,是受人所托暗中关照马车中那位姑娘的。” 林剑澜心中道:“我还以为已甩掉了万夫人和成大夫,此人暗中跟踪我,我竟不曾察觉。”诘道:“你既暗中跟踪,可知为何众人皆尽中了毒?何法可解?” 那白衣人道:“林公子,我若知道,还会中毒么?这天这场聚会,倒也别致。” 林剑澜只觉得此人说话声音甚是耳熟,却已无暇细想,望向唐子慕的眼中露出嘲讽之意,走到那黑衣人面前道:“这位御寇司的二号人物,唐兄说跟在下是不相干的人物,在下只当是说笑,他做了什么,唐兄心中自然有数。” 唐子慕尴尬道:“请林公子勿要多言。” 林剑澜笑道:“自然,我许诺过不再追问你,便会守信,但今日遇得此人却是天意如此,也并未借助唐兄之力。现在他全身瘫软无法动弹,我虽内力全失却行动无碍,在下知道唐兄还带了人来,此刻就在林外,只是唐兄的人冲进来这段时间,足够在下报仇了。” 他虽说的一片平静,话却是不假,那黑衣人强自轻笑道:“既然如此,等在下人头落地之前,唐长老的事情,在下必定也来得及说上一些无关紧要之事,除非唐长老将在场之人俱都杀尽,否则今后恐怕不能如此在丐帮逍遥了。” 唐子慕一怔,随即苦笑道:“罢罢罢,我竟巴巴的赶来趟这混水,反弄了自己一身泥。唉,林公子,你与大智长老当日一谈,在下已然知道了。” 林剑澜一惊,暗道:“他的眼线分布竟如此之广,到底是什么人?” 唐子慕看出他十分在意,接道:“林公子,事到今日,在下愿和你再谈一笔交易,我知林公子只是想知道他真正面目,报仇则要光明正大,现下他中了毒,无法行动,杀了这种毫无反击之力之人,恐怕林公子自身也颇为不齿。” 林剑澜被唐子慕用话堵住,不知该如何答对,在他心中,虽毒不是自己所下,但毕竟那半柱檀香是自己用计点燃,致使在场众人全部被毒倒,如此报仇,倒真的有些难以下手。 唐子慕又道:“今日愚兄所谈的交易,便是这个,大智长老虽不愿说出十几年前之事,我却愿全部吐露,条件便是林公子今日暂且放过他与云道长,若林公子能等得三年,三年之内,在下必定为二位安排一场决斗,让林公子有报仇之机。若他不应战,在下便将此人真实来历告知林公子。” 林剑澜猛的抬头,几乎不敢相信唐子慕所言,他与自己年纪相差并不多,竟知道十余年前的往事,回头颤声问道:“大智长老,他说的可是真的么?” 大智却面如土色,正极力控制,却仍是浑身一阵一阵发抖,林剑澜见他反应这般激烈,重又望向唐子慕,却是面色焦急,等着自己答复,想必此言不虚,能得知当年父亲之事对他来说正是求之不得,而唐子慕所求也并不多,只是请他延缓时日而已。 林剑澜深深望向那黑衣人道:“此人眼神和一举一动,我已记在心中,唐兄不必定三年之约,等今日一过,我寻遍天下也要找到他。” 那黑衣人方才与他交手,倒想不到他如此自大,眼睛穿射出冷峻讥诮之意,道:“在下随时候教。”声音仍是极为柔和动听。 唐子慕道:“既然如此,由得林公子。”眼神却缓缓向大智望去,长叹了一声,道:“林公子,十余年前之事我又怎会亲历,在下也是从父辈那里得知一二,若说的属实,就烦请大智长老点点头,若是与事实有出入,便请您及时指正。” 大智长叹一声道:“何不让这十余年以前的往事烟消云散,若撕开真相,又有什么助益?唉,狂澜已至,虽想尽力消弭于无形却不可为,林……唐长老,你请说吧。” 这些许转折林剑澜却听在耳中,年小侠也曾说过唐子慕恐怕本姓就是“林”,回头向唐子慕望去,见他并未注意大智的一时失口,只神色有些悲哀,或许倒是自己有些多疑了,却忽想起,当年这事恐怕牵扯不小,并不便当众谈起,立刻道:“唐兄且慢,此事不宜说与不相干的人知道,请稍待我将这些高僧掺至一旁。” 说罢林剑澜将道证众僧一一安置在旁边林中,忙完已是满头大汗,只这白衣蒙面之人却不知该如何处置,想了想,走到那人身边道:“今晚实在多有得罪,在下不知如何中了毒,也不知该如何解毒,只能将你掺出林外,托唐兄的手下将你带回长安,或者此毒性可自解也未可知,但放了阁下之前,我却要先看看阁下的样貌,日后好与万姑娘的娘亲查证。” 这番话在此情此景也算安排的颇为周到了,那白衣人点点头,目光中露出嘉许之意,林剑澜正欲掀开覆面巾,却听他道:“自打分别,恐怕只有我还未忘当年之志,在这红尘俗世中打滚,身份和面貌暂时还不能让在场的各位得知,这便如何是好?” 林剑澜见他不置可否,正待再次询问,却听大智颤抖道:“果、果然是你!林施主,你也算是经老衲得知些许前因,老衲厚着脸皮请求你莫要为难他!” 林剑澜一怔,不知这白衣人又和大智有何牵连,竟至大智长老如此急切的亲自为他说情,倒也不好拒绝,笑道:“大智长老开口,晚辈无不从命,我便将他掺出去嘱唐兄手下好好照顾便是,料唐兄也不会推辞。” 唐子慕却是面色凝重,沉思了半晌忽感慨道:“幼年时曾闻南方多流传歌谣曰‘司马三君子,老干盘错梅,绝壁乱劲松,风入初长竹。’徐司马麾下‘虬梅’文采风流,‘乱松’武功卓绝,‘风竹’智计出众,今夕何夕,晚辈竟然有幸得识其中之二。” 那白衣人并不在意被唐子慕猜测出身份,道:“十几年前的往事,如今皆已云散烟消。” 云梦稹和那黑衣人却是一惊,这三个名号他们却是听说过的,“虬梅”自不必再说,陆莲便是他们所差,监视了他十余年,那“乱松”更是自打有了御寇司以来一直在追杀的榜单之上,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若存心藏匿,也无法得知其所在。那“风竹”却是一个例外,上头所命只是寻其踪迹,且再三强调不可伤其性命。 对于他二人来说,无论找到哪个,都是大功一件,云梦稹眼珠一转,道:“不知阁下是‘乱松’还是‘风竹’?” 那人并不回答,却听唐子慕道:“当年三人中虬梅年纪最长,乱松则在壮年,风竹则更为年轻,既然虬梅极力维护他,他自然是乱松,而风竹,便是这位林公子的父亲了。” 林剑澜此刻只呆立在那篝火旁边,心中有千万疑问,又不知从哪句开始问起,更不曾想到这白衣蒙面者竟也是当年与父亲志同道合之人,只盼着唐子慕将过往的一切俱都讲明。 讲到林霄羽,唐子慕也是神色复杂,道:“‘虬梅’已看淡世事,现今不过是一个十几年受人监控的老僧,恐怕在场之人均已知道他原来的姓名,只林公子还茫然不晓。这位‘虬梅‘,当年大大的有名,一篇《讨武瞾檄》慷慨陈词,传遍天下,就连今上也要拍案称绝。” 林剑澜“啊”了一声,向大智望去,见他神色仍是平静中带着些愁容,忽想起瘦西湖畔,他与父亲初见时所吟,他一路上着实琢磨了一番,却猜不出来,原来他将名字中的“宾”、“王”两字颠倒。 当初在家乡那三年,林龙青曾将他的这片檄文细细讲解,又让林剑澜读了他好多诗文,只说十余年前那场交战后此人以死殉志,不想竟就是眼前这形如槁木的老僧。想到此林剑澜不由喃喃念道:“欲以腔血酬王志,忝谢殷勤座上宾,但凭九天云霄力,谁道片羽不凌云?” 第二十五回 围火共夜话 唐子慕一愣,道:“这句诗我倒是第一次听到,前两句嵌‘宾王’二字,后两句嵌‘霄羽’,很是巧妙。” 骆宾王木然道:“唉,只是现如今大大的不同了。我自然是没法实现当年志向,林霄羽却以将士之血,染他一身红袍,恐怕早已得遂凌云之志,畅享功名富贵了。” 唐子慕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是么?”又回头向林剑澜道:“林公子,既然知道大智长老原来俗家名姓,可有些头绪么?” 林剑澜喃喃道:“十几年前,徐敬业被贬赴任时途经扬州,便和同被贬官南方的唐之奇﹑骆宾王等人策划起兵反对当今天子,自称扬州司马,以匡复唐室为号,兵势锐不可当,更有他的左膀右臂骆宾王发布《讨武瞾檄》,天下激愤,投军的人不计其数,士气高昂。后今上屡次派兵镇压剿除,徐敬业终于兵败,兄弟齐齐被杀。” 骆宾王虽面上波澜不惊,眼中却已微微有些潮湿,唐子慕道:“那段过往,林公子说的大体不错。当时徐敬业盘踞江南,可算得了地利,骆宾王一片檄文,替他争取了天下人心,可谓人和,举事实在不应失败,何况身边尚有‘乱松’、‘风竹’?” 林剑澜向那白衣人望去,看年纪已然不轻,大约五十岁左右,却不像骆宾王那般伤感,目光中别有一种坚毅之气。又听唐子慕道:“当日民间流传那歌谣,‘虬梅’和‘风竹’俱有名姓,只‘乱松’一人,始终不知其真实名姓,也不知何时投靠徐司马共商大业,至于他为何能与骆宾王和徐敬业智囊的林霄羽齐名,恐怕御寇司的二位应该有所心得。” 云梦稹傲然道:“贫道到御寇司时,那逆贼起兵已然失败,不过倒是有些记录,便是御寇司曾在战乱一年间不断派人刺杀狙击徐敬业,从总司到司中若干高手出动无数,结果俱是败于‘乱松’之手,铩羽而归,嘿嘿,若是贫道,未必便胜不了这位‘乱松’阁下!”说罢直视那白衣人,目光中满含挑衅之意。 唐子慕道:“云道长武功出众,人又俊朗风流,自然非前任那老头子可比。只是这位‘乱松’除了自己武功出众,还为徐敬业培养了一批死士,专擅部些奇怪的阵势,一来守护徐敬业之用,二来关键时便可用作军队中敢死的尖兵,常有出其不意之效。徐敬业几次死里逃生,都是由他从旁护卫方能转危为安,一直到徐敬业战事溃败,有逃兵曰‘乱松’一直护送他至润州试图从海上逃往高丽,徐敬业却被部下擒住杀害,那‘乱松’与数百叛逃的部下死战,最后不知所终,堪与古之侠客相比,毫不逊色,每当想到此在下都不禁要赞一声‘英雄’!” 林剑澜心道:“他一直忠心护主,难怪骆宾王听出他声音后极力回护于他。” 那黑衣人一直不说话,只盯着“乱松”若有所思:“刚才听他之言,尤抱不轨之志,恐怕潜在长安中暗自活动,只可惜他遮掩面目,无法看清,否则倒是大功一件。”又向云梦稹望去,见他嘴角微扬,表情略有不屑,知他又动了争强好胜之心,想到今夜这极为简单的差使竟做的如此狼狈,心中暗叹了一下,自己又何尝没有失误,后来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便可大功告成,却仍是功亏一篑了。 骆宾王道:“那人曾道:‘武功招式阵法与兵法原有相通之处,乱松虽平日并不多言,但智计应不下与你我二人,尤其这深藏不露隐忍功夫,便是我们所不及的。’十几年前,我被逼出家,换取苟且偷生,初时还盼或许你能来相救,却始终未见,于是终于死了心,只道你已经战死在润州,今日再见,如同梦里一般。” 唐子慕轻轻喟叹道:“徐敬业拿阁下当护卫之人,当真是大材小用了。说此话的人便是林公子的父亲吧。” “乱松”道:“我文采不及骆宾王,军务阵法不如林霄羽,这带兵打仗,若几人各执己见,只会让主帅摇摆不定意志不坚,既是志同道合,便要除去这份贪功之心,我何必多添一份烦乱?” 唐子慕道:“阁下胸襟开阔,不计较名利,当真让晚辈佩服。” 林剑澜点头道:“同列三君子,自然有非凡之能和常人不可比之处。”他虽对这“乱松”也十分钦佩,然而唐子慕讲完前面二人,下一个就会说到自己的父亲,说话之时已经有些心不在焉。 唐子慕道:“前面林公子曾说过徐敬业兵败之事,其中内情并不被寻常人传道,事隔多年,很多事情更是被人淡忘。大智长老对你父恨意十余年来不曾消除,便是因这举事失败,便由‘风竹’所起。” 林剑澜先前在慈恩寺中,不过觉得可能父亲背叛好友谋求富贵,此刻慢慢听来,竟是与当年反武之事有关,此刻被唐子慕直接道明,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唐子慕看他神色大变,摇了摇头道:“当年徐敬业高树兴唐义帜,今上虽几次派兵镇压,却是连连告败,军队中反倒不断有倒戈加入其中助其声威者,风头一时之间天下无两,正是一鼓作气杀回洛阳长安之时,却不知何故他反而选择挥兵南下,连吃了几回败仗,最后高邮一役,一败涂地。” 林剑澜颤声道:“这与我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唐子慕道:“这三人中‘风竹’最为年轻,但却智计过人,沉稳之至,并无丝毫年轻人惯有的恃才傲物之气,传言瘦西湖畔与徐司马一次相见便已受他青眼有加,再加之大智长老和‘乱松’极力推崇,他不到而立之年便做了扬州义军的首席军师。” 说到此处,唐子慕望向林剑澜道:“还有些事情,虽不是什么很相关的事,不过对于林公子来说,一点一滴都弥足珍贵。” 林剑澜自见唐子慕以来第一次觉得他竟如此善解人意,并非自己所想那般可恶,嗓子略有哽咽道:“多谢唐兄。” 唐子慕道:“林公子让人见了便生亲切之意,恐怕容貌也和‘风竹’极为相似,令尊他容貌俊秀,令人见而忘俗,对人则无论贵贱,俱是十分亲切,据传有许多女子属意于他,其中便有徐司马的千金。” 林剑澜一阵愕然,不知道唐子慕所说的这位徐司马的千金是否就是大智长老口中的“她”,急道:“可是父亲离家之时便已经有了母亲……还有了我,那些女子难道不知道么?” 唐子慕笑道:“这自然是‘风竹’刻意隐瞒了自己有家室,却徒自让那些怀春少女伤情。只是,越是隐瞒,越能显出他对你和你母亲十分在意,他心中知道一旦失败,便会连累家人,因此还不如做个断线的风筝,即便他出了事,却无人能找到你们,你们仍可平平安安的度日。林公子,他为人如何姑且不论,只是对你们确是用心良苦。” 林剑澜忍到此时,终被唐子慕这话感动,眼泪簌簌而落,那马车中递出一条帕子,他伸手接过,擦了擦,又听唐子慕道:“徐敬业若是大功告成,便是唐室第一功臣,他的女儿美貌端丽,才华过人,自然有许多青年才俊追求,她却只在意‘风竹’一人,只是红颜薄命,高邮一役,听说她烈火中投江而死。” 骆宾王沉默多时,此刻终于开口道:“提这些琐事作甚……” 唐子慕道:“刚才‘乱松’曾说过,带兵打仗,若几人各执己见,只会让主帅摇摆不定意志不坚,自按照‘风竹’之策连连得胜后,队伍越发壮大,他又颇善军营中鼓舞士气之法,行令严格又不失人情,因此到后来,‘风竹’成了徐敬业最为倚重之人,那歌谣因他年轻,将他放在末位,实则在当时,他的地位在三人中最高。两位,我说的可对么?” 骆宾王与那白衣人对视一眼,嘿然良久,方点点头,道:“不错,到了无法挽回之时,才徒然愤恨,百无一用是书生。” 唐子慕道:“徐敬业能有当日的声势,你父功不可没,听闻当时决策之时,全军紧要的人物齐聚一堂,商略是北上进攻洛阳,还是南下先取常州、润州。因为是极为重要的决策,所以南下与北上两种主张各执一词,坚持南下的俱都认为,还未到决战之时,可尽量扩充势力,站稳脚跟,若有闪失,尚有退路。‘风竹’力排众议,其余话晚辈已经不太记得,唯有一句至今难忘,他言道:‘为义举,有何惧哉?岂有大功将成而做妇人状乎?应一鼓作气,长驱直入杀奔洛阳,还我清平天下!愿司马勿忘举兵之志!’由此陈词,其余人无不叹服,才定下北上洛阳之策。” 林剑澜道:“既然我父亲已然提议北上攻取洛阳,为何徐敬业失事还要算在他的头上?” 唐子慕道:“世上最善变、最易动摇的便是人心,当军队各方面筹备妥当之时,徐敬业忽然转了念头,要南下攻取润州,而你父也持赞成之意。” 林剑澜强自道:“若是徐敬业打定了主意无法说动呢?我父亲又有何罪过?” 唐子慕见他急切辩解,扶住他肩膀道:“林公子莫急,听我说完。徐敬业打仗并不拿手,平日也最为仰赖‘风竹’的建议,既然是众人齐心定出的决策,他不会轻易更改,若有改变,只能是‘风竹’背着众人对他重又提议,方才动摇了他北上之念。众人虽然心存疑惑,然而攻下了润州,倒也不坏,却不料那时李孝逸的大军已经逼近了扬州,徐敬业自称‘扬州司马’,对这个起家之地自然极为重视,便又从润州折回,在高邮迎战。李孝逸在义军手中颇吃过几回败仗,按理说,即便到了这步,输赢也还未定,况且还有‘风竹’从旁参详,却不料节节败退,预先的计策和部署仿佛早被对方知道一般,最后被李孝逸使了火攻之计,粮草燃成一片,目睹之人曾道营中一片火海,无数人争先跳入江中,然则江水也烧得滚热,跳下去后惨叫呼号连连,听那声音如入地狱一般。” 云梦稹二人虽奉命行事,原由却始终不知,此时听唐子慕这般仔细的讲来,竟听的极为入神,双眼只盯着唐子慕,盼他将过往一咕脑俱都吐露出来。 林剑澜却听的心中发颤,道:“即便如此……” 还未等到他辩解,却被骆宾王打断:“林施主,你莫要争辩了,挥军南下,或许有另外的考虑,若是选错了决策,全军溃败便并非他一人之责,老衲虽然不才,却也知战场变数极大,不会凭空污妄他。” 他只是看着那火堆,眼中面上俱都映着火红,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幽幽道:“徐司马兵败后逃往润州,再溃不成军也不会丢下女儿不管,是她自己不愿意走。投江之时,她只站在火中,发稍被四周火焰燎的卷起,衣袂也燃了起来,谁让她出来,她都不肯,谁若要进去,她便要将手中的匕首扎在自己的心上,火中只听她言道:‘我为何要相信了他,为何私自替他送了那么一封信?他说不会害了父亲,哈哈,哈哈哈。’我们在下面只觉得这之中另有隐情,便问她是哪个让她送信,送什么,她却不再回答,只四下张望,口中喃喃道:‘霄羽,霄羽,你在哪里?我为你送了信,你为何还是不跟我一处?’那火已经是越燃越大,若再不救她,她便要被活活烧死,‘乱松’抢上前去,可是却不及她的刀快,她胸前瞬间便泅湿了一大块血红,然后便翻下江去了。十几年来,老衲眼中始终有她的容貌,心中也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疑问,为何那般烈火却始终烤不干她脸上那两行泪水?” 第二十六回 佛心释莲华 那白衣人喟然一叹,将头深深埋下,想也是十分伤情,唐子慕叹道:“这段晚辈未曾听闻,原来徐小姐一番情深意重,反为‘风竹’所用。在下只听说李孝逸军中接到书信,那信中将徐敬业军中部署俱都仔仔细细的画了出来,还为他写明了破敌之策,那信笺并未署名,只在那信笺下角画了几片竹叶。” 林剑澜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万秀坐在车中,轻轻掀开车帘,见林剑澜脸色在月色下更显苍白,慢慢转向自己,嘴唇略有发颤,神情似哭非哭,眼中虽没有泪水,眼中却是空洞无物,似乎什么都未看在眼中,整个一张脸透露着浓浓的失望与哀伤,心中顿觉一阵绞痛,暗道:“他父亲明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却利用了那女子对他一片痴心替他卖友通敌,以林公子为人,定然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竟然如此卑劣。唉,都是我不好,为何要让他追寻自己父亲的下落?让他现在受到十倍百倍的打击?”心中却又想:“或许那位女子,明知他不过是利用自己,却仍是想赌一回,若是林公子也这般待我,我……我还是不会怨他,唉,我在胡思乱想什么,林公子并不是这样的人。” 众人皆是一片沉默,偶有夜鸟几声惊啼过后,却是更加静谧,唐子慕忽笑了一下,道:“大智长老说,‘风竹’卖友求荣,卖友自然无需置疑,求荣却是未必,若依常论,助李孝逸大破徐敬业义军,定有一场大富贵等着他,以他的才能,在朝中谋取一官半职也并非难事,然而在高邮一役后,‘风竹’便不知下落。” 唐子慕略停了一下,转头望向云梦稹道:“昔日的骆宾王世间传言兵败后自杀,实则今圣爱惜他才华,不忍杀之,责令其削发为僧,御赐法号大智,然而十余年来仍是派人监视,为免其与徐敬业余党联系,每隔一年,便要换一处寺庙,可见今圣对当年之事忌惮到了何种地步。” 林剑澜此时已心智大乱,听了此言只迷迷糊糊想道:“难怪昙宗带着那么多各寺住持长途奔波,却对我无法言明,原来是上面的命令,估计他们也并不知道大智的身份。” 唐子慕道:“虽十几年过去,今圣却始终觉得星火可以燎原,些小遗漏便可能铸成大错,因此‘风竹’与‘乱松’一直都在御寇司榜单之上,然而通缉令却是天差地别,‘乱松’位列三君子之一,以万两黄金悬赏其性命,还有无数赏赐,‘风竹’则是只需寻他下落,不可伤其性命,若是寻到了,同样也是厚加封赏。二人待遇如此不同,也能略微看出,当年报信给李孝逸之人便是‘风竹’,只可笑的是,此人再未出现过,当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剑澜此时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中一抖,暗道:“那便怎么样?那便怎么样?即使他活着,我知道他行为卑劣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还会去找他,会认他做爹爹么?还会问他为何如此行事么?大错已经铸成,害了无数义士的性命,即便有苦衷那又如何?”想到此真是万念俱灰,林霄羽为何辗转到了扬州,他母亲又在何处,那‘张大哥’又是谁,去了何处种种疑问都已经无关紧要,心中只想将这一切抛开,自己仍是那个只有一个外婆、一个青叔的无知少年。 众人见林剑澜垂头呆立,心中俱是百感交集,半晌昙宗方道:“记得昔日匡义帮前,老衲曾对林施主道:‘关北江南,千里来此,万事皆有缘法’,今日之事,既是一个‘缘’字,又非一个‘缘’字便能解释,大智长老为人通达,也不会迁罪于你。” 骆宾王道:“老衲怪你何来,只一句话,曾对施主说过,剑为君子之器,施主既以剑为名,谨拒小人之行,莫忘君子之正。” 林剑澜见他闭目合十,身上哪里还有昔日意气风发风采风流的模样,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僧人,心中一酸,道:“晚辈谨领教诲,不敢请二位谅解,晚辈再不情愿,也是林霄羽之子,若以后有什么差遣,晚辈无不从命,以偿还我父罪恶之万一。” 那“乱松”却不言语,林剑澜心道:“大智长老修行十数年方才看淡这世上恩怨,他若仍是怨恨,也是常情。”却听唐子慕道:“林公子,在下所知便只这么多,可否将众人之毒解开?” 林剑澜一怔,道:“这毒并不是在下下的,我也只是能猜测出此毒须檀香才能引动……啊!”面上一阵惊异,他经历方才那番打击,一直无暇思考此毒是何人所下,此刻重新想来,心念一动,思考片刻,便急急奔了出去,来回十数次,如刚才一般将那些中毒的方丈背回到这火堆附近放下。又环顾四周,将离火堆较远之人一一挪近前来。 众人见他如此行事,显是有了解毒之法,见林剑澜却又有些犹豫,片刻方咬了咬牙,奔向那马车之中,低低细语,过了些许时候方拿了一样物事出来,极为爱惜的轻轻抚摸,到了火堆处,众人方看清是一本书册。 林剑澜颤声道:“这书册便是解药了,在下会将这书页慢慢投至火中,各位试着运力辅助,若恢复功力,便告知在下一声。”说罢将那书页一页页撕下,丢入火中。 万秀仅仅攥着车帘,见此情景,不禁轻声抽泣起来,泪珠滚滚而落,林剑澜道:“‘乱松’前辈,你方才说是暗地里关照万姑娘而来,若此番解了毒,烦请回去告诉她母亲,说我仍会带阿秀去该去之处,但解药已经被我焚烧,莫要再轻易行事,否则阿秀姑娘身体安危在下不能担保。” 云梦稹等人俱是七窍心思的人,听了这话不禁齐齐向那马车看去,林剑澜此言似乎便是说马车中的这位女孩儿的母亲下了毒。万秀却已经大声哭了起来,林剑澜接着柔声道:“阿秀,你不要哭了,这书若能解毒,也算是我父亲赎了些许罪过。” 林剑澜声音虽强自平静,手却在不停的颤抖,那书页中的干枯梨花,被他一次次拿出夹到前面,“乱松”与大智长老听他说的奇怪,向那翻飞在火堆中的燃烧书页看去,顿时都是面露了然之色。 那诗集已被撕去过半,忽听“铮”的一声,那黑衣人已然站起,手执长剑,直指“乱松”道:“挂名数载,今日相逢,在下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得罪了!”说罢便向“乱松”攻去,剑法比与林剑澜对敌之时犀利了数倍,云梦稹也暗自运力,那拂尘丝如长针般齐齐张开,长身而上,加入战团,显然是内力已经恢复。 “乱松”似乎也早已料到毒一解开,御寇司这二人便会发难,眼中露出笑意,就地一滚避过二人攻击,身形并不像云梦稹和那黑衣人般赏心悦目,但却极为妥帖,恰到好处,将林剑澜丢落地上的长剑顺势捡起,飞身而上。 而昙宗等人,也齐齐站起观战,林剑澜自己也将内力巡行了一周天,发觉俱都恢复,方撒了手,向上望去,见那“乱松”剑法使得出神入化,虽与御寇司二人对敌,却不落下风,心道:“难怪当年御寇司数次派人行刺,却都被他破坏,这剑法看似诡异,也不优美,却是招招式式应景而为,竟想不出什么再好的应对之法,即便是青叔与他对敌,恐怕也未必便一定占了上风。” 正思忖间,却听“乱松”长啸一声,一柄长剑“咻”的一下被掼在空地上,剑柄上的紫色络子随着剑身摆动,一阵猛烈的飞扬,正是林剑澜的长剑。 林剑澜急忙担忧的向上望去,却见那“乱松”那一抹白影形如鬼魅一般轻立在树梢之上,向后连续几个翻身,瞬即不见,却听耳边有声音道:“你父亲的事情与你并没有什么干系,我和‘虬梅’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不会怪你。你为人厚道,想必说刚才那番话是发自肺腑。我仍怀当日之志,暗中经营,若需你相助,定会再找你。今夜一别,他日定能重聚。” 却是“乱松”之音,这声音林剑澜只是觉得耳熟,四顾张望,只见树影幢幢,哪还有他的身影,心中也是颇为赞叹,三人中自己的父亲自不必再说,“虬梅”也是兵败后看淡了世事,在当今的监视下过活,只“乱松”一人,仍隐忍多年,苦心经营,胸中似乎可怀千丘万壑一般。 此时云梦稹和那黑衣人方翩然落下,武功低微之人自然看不出方才那短短时间内三人对了几百招,云梦稹因之前放出大话,这场对决却是二人都未讨得什么便宜,脸上不由得露出讪讪的神色,然而在场之人哪个还记得他这随口的挑衅之言,众僧已将大智长老扶在车中,昙宗立在车边,遥遥合十道:“老衲这便启程了,各位告辞。” 林剑澜急忙道:“不知大智长老要去何处寺庙落脚?” 听那车里道:“相见莫如不见。”沉默片刻,又道:“尘世间恩怨情仇,忧惧喜怒,悟常,你跟我十余年,还未了悟么?” 云梦稹却道:“他此刻不便再与你同行了,了悟不了悟,也与大智长老无干。” 陆莲只在旁边发呆,听大智此言,神色迷惘之至,却身不由己向大智所在车辆走去,云梦稹怒道:“此番波折因你而起,还不速与我回去受责?” 陆莲却仍自向那车辆走去,云梦稹虽贵为总司,却也不能将此人硬抗回去,竟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林剑澜心道:“方才谈及御寇司规矩,悟常眼神极为惧怕,若他能就此跟随大智长老,也算脱离了这御寇司的掌控。” 正想间却听“嗖”的一声,众人还未及反应,一柄长剑已从陆莲后背穿胸而出,林剑澜见那黑衣人手臂刚刚放下,眼中露出森冷笑意,杀人于瞬间,却如同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林剑澜看着这曾拼死为御寇司效力的陆莲瞬时定在原处,也是面露惊异之色,低头看了看胸口的剑尖,却并未回头,只慢慢盘膝坐在地上道:“弟子十余年来杀人无算,罪孽深重,不知师父能否渡我?” 大智的声音从车内沉声道:“渡人者何须人渡?” 陆莲勉力道:“弟子愚钝。” 大智道:“你名陆莲,可知其意?” 陆莲面色一怔,瞬即渐渐平缓,最后却是嘴角含笑,道:“若有佛心,陆上水中,何处不生莲花?”说罢双目慢慢合上,林剑澜抢上前去,试探了一下,已经是鼻息全无,旁边众僧低低颂了几声佛号,听大智道:“我们走吧。” 林剑澜见一行人走出密林,急急赶了几步,却又不知道追上去何意,回头见陆莲的尸身仍自坐在原处,望着那黑衣人只觉得此人冷血如斯,但如现在的自己,却无法胜过。 那黑衣人知道林剑澜目前对他恨到极点,只轻轻冷笑道:“他日若找我报仇,你尽管将陆莲的仇一并报上。”说罢将长剑从陆莲尸身中拔出,一蓬血顿时喷了出来,那剑身却仍是银白闪亮,并不曾沾一滴血迹,转头向唐子慕一拱手道:“后会有期!”便纵身奔出林去。 云梦稹却还未走,冷冷道:“你为他做的好交易,现如今贫道却如何交差?” 唐子慕笑道:“云道长何出此言,虽未寻到‘风竹’,得遇林公子也是大功一件。” 林剑澜见他二人边聊边走到林边,知道所谈不想让自己听到,自已却也无暇关注他们之间谈论些什么。此刻众人散去,夜深人静,寒露湿衣,他只怔怔看着手中那残破诗集,万秀却下了车,踉跄走到林剑澜身边一把将那诗集抢过,紧紧抱在胸口泣不成声,连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十七回 弄巧反成拙 林剑澜道:“是我对不起你,不过还好,只烧了一半而已,只能解你一半的闷儿了。” 万秀噗哧一笑道:“闷儿哪有解一半的……”却被林剑澜一把紧紧抱住,只觉得林剑澜将头重重倚在自己肩上起伏不定,发出一阵强自压抑的哽咽。 半晌,林剑澜方才平息,抬起头来,眼中一片通红,万秀偏头看了看,见自己的肩上已经湿了一大块,知他心中万分难过,方才只是强自忍耐,此刻再也无法忍受才将这一腔难以名状的情绪向自己吐露发泄,想到此处眼中也是泪光萦然。 林剑澜见她站立不十分稳当,轻轻将她放置火边歉疚道:“我……我失礼了,不知道捏痛你了没有?” 万秀轻轻摇了摇头道:“林公子,都是我多事,害你今夜……” 林剑澜道:“这有什么打紧,我已想通了,有些事情总要知道,知道了或许还可尽力补偿。”见她身子有些颤抖,知道入夜林中寒冷,便将那火拨的旺了些,重又加了些树枝,把毯子围在万秀身上柔声道:“你太过疲惫,靠在我身上歇息一会儿吧。” 万秀面上微微有些发热,不知是火烤还是有些害羞,将头更低垂了些,方小心翼翼的靠在林剑澜肩膀之上,她这一夜几受惊吓,极为疲累,此时心情略一平静,立刻便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云梦稹已悄然离去,唐子慕却默默坐在林剑澜身边,对万秀略微打量了一下,觉得这女子长相颇为平凡,略有疑惑,道:“林公子看来对这女子十分关爱。” 林剑澜道:“我应了她母亲要带她找一位高人医治,自然要好好照顾她。” 唐子慕道:“听林公子方才所言,她母亲便是下毒之人,既是救她女儿,又为何如此行事,这毒下的怪,解的更怪。” 林剑澜轻轻笑了笑,此事与唐子慕没什么干系,多说无益,并不多言语,只道:“今夜多谢唐兄告诉我父亲当年的事情。” 唐子慕拿了几根树枝加了进去,随意拨弄了几下,溅出几许星火,道:“我也是听人所说,或有出入也未可知。有些话,当着那些人的面我没法明讲。” 林剑澜见他刚才未同云梦稹回去,便觉唐子慕定然有话要说,望向他笑道:“唐兄但讲无妨,在下经刚才那场风波,已经不在乎再多听到些什么了。” 唐子慕一怔,随即也是一笑道:“林公子不必这么想,我是真心想与你结交。徐司马兵败,十数年后,外人谈起,不过当故事一样,只是我倒真不曾想过,你竟然是‘风竹’之子。我特意留在最后,便是想同你说说我自听说这故事以后的些许疑问。” 林剑澜见他面色诚恳,倒有些尴尬,正色道:“唐兄请讲。” 唐子慕望着那火光,似乎不知应该从何处讲起,沉思半晌,方转头道:“林公子,若‘风竹’不是你的父亲,你对他有何感受?” 林剑澜苦笑道:“唐兄何必如此问我,他是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看法只会是一样。” 唐子慕沉吟道:“林公子果然是光明磊落之人,况且看林公子这般怜香惜玉,恐怕最为不齿的便是‘风竹’利用女子痴情通敌报信。” 林剑澜面上一红,看着万秀道:“她父亲与我义父多年交情,我和她也是情同兄妹。” 唐子慕道:“我年少时听人讲起此事,到今日并非淡忘,反越发深刻,只一件事情反复萦绕于心中,徐敬业若真的挥兵攻了洛阳,会发生何事。” 林剑澜道:“自然是剿除乱政之人,还大唐于李姓……”说到此处却顿觉语塞,道:“唐兄莫非是说?” 唐子慕道:“不错,我小时候对这‘风竹’恨之入骨,到了大了,反而想的多了起来,渐渐觉得,徐敬业或许并非全然就为着匡复唐室,不过是个起兵的借口。若真给他攻取了洛阳、长安,那时又有谁还能防得住他?” 林剑澜道:“他也未必便会如此……”说到这里却已经有些心虚,轻声道:“若当真兵临城下,当真也无人能确保他不起异心。” 唐子慕道:“古往今来,多少人为的就是这一身黄袍,九五之尊,即便他当时不起什么反意,大功告成后恐怕也是位极人臣,辅政君主,手握重兵,谁又能保证他是个周公,而非王蟒?” 林剑澜叹道:“唐兄曾道,世上最易改变的便是人心,如此说来,倒真的后果难料。” 唐子慕嗤笑一声道:“以俗人来看,今圣好歹还是李家的媳妇,若是换了徐敬业做皇上,这江山可就真的更名换姓了。” 林剑澜一时哑然,却见唐子慕神色极为凝重的转过头来,道:“人心本就多疑,我也一样,这念头一旦从我脑海中闪现出来,就无法再抹去,竟是越植越深,我便是想告诉林公子,‘风竹’其人,或许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期间必定有什么隐情,否则不会消失这么多年。” 林剑澜皱眉道:“无论如何,利用女孩儿家,却害的她家破人亡,这点实在让在下无法认同,唉,但是我认同与否,又有什么打紧?他恐怕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也不需要我去认同他什么。” 唐子慕见他神情有些萧索,起身拍了拍衣服道:“不管怎样,我对你父亲,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感激的。” 林剑澜默然良久,方道:“那天我不告而别,小侠可还好么?” 唐子慕道:“有我照料他,林公子放心吧。帮中其他弟子对他也颇为照顾,但丐帮帮主刚刚重新立定,几大长老事情太多,虽然他几次要习武,却是无人教他。你可算是这世上除了年老帮主之外第二个对他好的人,他常常想念你,但是嘴上却不肯说。” 林剑澜鼻子一酸,道:“我没能为他的爷爷报仇,雷阚和年帮主俱都死在他的眼前,实在没有面目见他。” 唐子慕道:“林公子仁侠之心实在让在下钦佩,只是这样岂非太累?”看林剑澜并不答话,一笑道:“出来时间太长,恐人生疑,今日让林公子无法为年老帮主报仇,恐怕又让你多厌恶了几分了,林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之事,尽管找我,我定会尽力助你,全当赎在下之罪。” 林剑澜抬眼看去,见他神色诚恳之至,又带着些歉疚之意,心道:“其实唐长老相貌英挺俊朗,言谈举止也是十分得体,是让人见了便想深交之人,为何我却始终无法对他存有好感?唉,或许我对他的看法真的过于偏颇了。”想到此微笑道:“人各有志,但求无愧于心便好,唐兄又有何罪?你我相识以来,倒是在下欠了唐兄不少人情,此刻在下还要麻烦唐兄一事。” 此时成大夫与万夫人却在林剑澜、陆蔓曾入住的那座小院中,焦急万分,他们早已到了白云山,忍饥挨饿的守候了几天,却是人影全无,反倒把二人弄得苦不堪言,最后终于找了这最为临近白云山的所在,每日轮换去守候,却仍不见林剑澜与万秀的身影。 数日过去,当真是“娘生儿,连心肉”,万夫人只担忧的如同百抓挠心,只怕万秀在路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成大夫又始终对此行目的讳莫如深,越发对他埋怨之至。 成大夫虽知道林剑澜生性纯厚,不至于置万秀生死于不顾,但他们这般时日还未到白云山,倒有些忐忑,却并非因为担心万秀,而是想到若是此次差使又砸了,如何向那人交待。 二人虽各有各的心思,还要勉强走在一路,闷闷又歇了一晚,万夫人却是连夜难眠,天一亮便将成大夫早早唤醒,早先那年轻媳妇预备了些早饭,二人胡乱吃了些便匆匆又向白云山奔去,旁边的乱林距林剑澜离开之时又茂密了不少,山路则大多被草覆盖,偶尔有割过的痕迹,也是七零八落。 万夫人隐身林中,心中只暗暗发急道:“若是今日还没有阿秀的下落,我该如何是好?唉,我又该如何向剑虹交待?”想到此,只觉得陪着这说话都遮遮掩掩的老头儿死等下去当真是愚蠢之至,正要起身,却被成大夫猛然按下,见他眼睛盯着前面眨也不眨一下,神情极为严肃,心中一惊,也向前望去。 林外人影幢幢,声音逐渐由小变得嘈杂起来,听一人高声呼喝道:“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明知道太夫人今日来,还不事先铺出一条路来!” 片刻便有十数名小厮急急赶上前来,将草拔去,整齐的码在道边,忙碌了一些时候便有一条颇为像样的整洁小路浮现在灌木丛中。 又有两个仆役抱着一卷长毯,沿路铺开去,方有一顶四人软轿沿着长毯缓缓而行,一人紧跑着跟在后面,年纪不大,衣着颇为考究,还有一中年人则高头大马,衣衫华丽,跟在后面,接着便是黑压压的数十家丁丫头,到了那入山口处几尺开外停下。 那中年人下了马走到软轿面前,躬身道:“今天是孩儿准备的不周详了,让母亲在此久候。” 成大夫二人向那中年人看去,见他三绺长髥,面色沉稳,将那轿帘掀开,扶出一位老迈龙钟的老夫人,旁边那年轻人也急忙一起搀扶,那老夫人衣着绣着凤凰牡丹服饰,看来竟是位诰命,满头银丝,头上带着凤冠,每走一步都是颤颤巍巍、珠摇玉晃,右手中一根龙头拐杖,左手则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孩童。 后面则有四个身强力壮颇为矫健的仆役则抬了一顶较小却豪奢的滑竿上来,上面则铺了极厚的绸缎,凉棚四边坠着轻纱,那中年人道:“山路狭窄难行,只能请母亲暂时屈尊。”那老夫人点了点头,又上了那顶滑竿,那孩童则跑到滑竿处道:“我也要坐!” 那中年人斥道:“都是你祖母宠你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祖母年迈,才乘轿而上,你既能自己行走,便同我一路上山。” 那孩童扭着叫闹道:“我要坐,我走不动!” 中年人脸色沉了下来,独自向上走了几步回头道:“若是走不动,我让狄总管送你回家便是。” 那孩童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人,只得闷闷跑了过去,跟着中年人沿着那山路上去,那唐总管则嘱咐了几声,方跟了上去。随后便是八名丫头和仆人鱼贯而入,其余的则恭谨的立在山口处。 成大夫两次到这里,深知此处荒僻的很,就是白云观内,一年到头并没有什么香客,这些人声势浩大来到此处,实在透着些古怪。但是他方才早已将那几人死死盯着看了好久,无奈却是看不出什么破绽,他们服饰甚是华贵,也并不像是随意伪装,更何况那数十家仆训练有素,林剑澜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弄此排场? 成大夫转头看万夫人也是神色焦急,其实他心中何尝不是如此,然而山路狭窄,两边则是峭壁,功夫再高,也无法越过这些守在山口的闲杂人跟上去看个明白,又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贸然动武显然太过莽撞。 正焦急间,听万夫人在旁边低低叹了口气,道:“还是没有阿秀。”成大夫一惊,正要叫她低声,却听那边一声厉斥道:“什么人?”一阵脚步声传来,几个家仆模样的人已向这边搜寻而来。 成大夫皱皱眉头,拉着万夫人直起身来,向对面走去,两边一碰面,那几个家仆倒是一阵愕然,没想到林中走出两位老人,见成大夫驼着身子,清清嗓子道:“敢问这里是白云山么?我们远道而来,走入这树林便迷失了道路。”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道:“这里便是了。” 成大夫直起腰向那些家丁身后望了望咋舌道:“好大的排场,多谢多谢!”说罢拉着万夫人向那山路走去,却被那些家丁拦住道:“今日我家老夫人上山还愿,请二老留步。” 第二十八回 云深访道家 万夫人一愣道:“可我们也是远路而来进香的,好不容易找到入口,看你们即便有钱,也不该如此欺负人吧?” 那家丁面露尴尬之色道:“还请二位体谅,看看临处可有休息之所,明日再来。” 万夫人还要争辩,却被成大夫一把拉住,道:“算了算了,我们明日再来,小老儿敢问这是哪户人家?” 那家丁正犹豫,却听旁边一个嘴快的道:“是狄老夫人带着子孙过来敬香,我们老丞相最近……”那年长家丁脸色一变道:“住嘴!” 成大夫却已经有些明白,连连点头道:“狄丞相?难怪难怪,我们是惹不起了,走吧。”说罢拉着万夫人沿着那长毯边上缓缓走出。 旁边那快嘴家丁奇道:“这两个人倒也有趣,不知道在林中迷路了多久,却还是这般精神,衣裳角都不曾刮破一处。”那年长家丁面色变了变,低叫了一声“不好”,急忙向成大夫追去喊道:“二位留步!”却见那二人身形矫健,纵身向前奔去,几个起落便瞬即不见,哪还有些许影子?想了想转身道:“狄贵,你马上上去知会一声,这两个人看来是江湖中人,在此鬼鬼祟祟,不知是否会对丞相不利。”那嘴快的似乎也深悔刚才多言,点了点头急忙奔上山去。 一群衣冠华丽排场不凡的不速之客来到超然阁门外,端木耳自然是有些诧异,看那中年人气派非凡,暗道:“自我来到这里,便没有什么香客,今日这是怎么了?”正自疑惑,却见众人中跑出一名小厮,二话不说跑到厨房,提了一桶水出来,将香炉中的香尽数扑灭,又竟自开了门,从端木耳身边进了阁内,仍是将香弄熄,方将那桶放下,擦了擦手只笑嘻嘻的看着端木耳。 端木耳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呆了半晌却是奔到那香炉前连声疾呼道:“我的檀香!你这小子……” 莫耽仔细瞅了瞅,忽的面露喜色,跑到那小厮面前一把将他帽子摘掉,笑着叫道:“笨老道,你看他是谁?” 端木耳怒道“我管他是谁……”回头一看,也是喜上眉梢,连忙上前几步握住那小厮双手道:“林小哥!”又上下打量了几眼,道:“比第一次见你时又长高不少了!你上山何事?是练功出了岔子么?怎地做了人家的仆役?你怎么将我的檀香都弄灭了?” 林剑澜不好意思的一笑道:“端木道长,你这么多问题,我不知从哪个答起,不过晚辈这次来主要是想求你帮我看一位病人……”却见端木耳将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道:“不行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除了你我给谁看过病?不看不看!” 林剑澜道:“她长途奔波,能否进去叙谈?”说罢指了指旁边的龙钟老妇。 端木耳定睛看去,见那老夫人衣饰华丽,珠环翠绕,面目却有些古怪,手中的龙头拐杖拄在地面上不停的微微晃动,看来连站立都颇为困难,皱了皱两条白眉,颇不情愿的闪身进去道:“先进屋再说吧。” 林剑澜向那中年人低低说了几句,即刻便有丫头将滑竿上的绸缎取了下来,快步走进屋去,麻利的将门窗掩好,方悄声将门掩好退出,端木耳只看得莫名其妙,见林剑澜将那老夫人掺至一旁坐下,方回头一叹道:“唉,不过或许我此行是来错了,虽然端木道长救了我性命,她的病却十分古怪,您也不一定就有法子。” 端木耳抓抓耳朵道:“老道不中你的激将法,不行就是不行。” 莫耽撇撇嘴道:“弟弟你干吗求他,他这些年早已经把那些忘光了,哪会瞧病?我就是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得自己下山去看郎中!” 端木耳怒道:“小杂毛你胡说,你这些年能吃能睡,什么时候生过病?再说我还给林小哥治好了心脉,去去去,一边待着去!” 莫耽一吐舌头道:“走就走!哼,你那我看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说罢跑了出去。 林剑澜却急急上前又将门掩好,见端木耳对自己一举一动都颇为好奇,却偏偏强自忍住不问,心中好笑,却神色郑重道:“若是端木道长不肯,晚辈也不能强求。”说罢站起身来,将那老夫人又重新扶起,开门叹道:“晚辈也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来试试,道长既然拒绝,那晚辈就告辞了。” 端木耳一怔,心中没想到林剑澜见他说不肯医治,抬腿便要走,急道:“你这就走了?” 林剑澜道:“她活到现在这个年纪,见过的名医不计其数,俱是束手无策,瞧不出来是什么症状。晚辈约了长安城内的一位名医,碰巧他前一阵子出诊在外,今日便回去了,您既然难以医治,或许那位名医的医术会高超一些也未可知,这病耽搁不得,晚辈得去碰碰运气了。” 端木耳见他扶着那老夫人出门而去,急得团团乱转,终究追上去道:“喂,你说她活了这么大年纪竟然都没有医生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林剑澜并不回头道:“道长,你不医治,打听这个作甚,告诉你也无妨,的确如此!” 端木耳心中更为好奇,暗道:“看着老夫人也有七八十岁年纪,居然一直未有人识得其症状,倒也古怪。”想到此顿觉一个从未见过的病症就摆在眼前,心痒难耐,只得又问道:“她是什么症状,可否给我说说?” 林剑澜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对那中年人道:“我们走吧,看来这里医不好她。”却见一条人影迅疾拦在面前道:“谁说医不好?” 林剑澜早已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端木耳结结巴巴道:“我、我是输给你了,让我给她瞧瞧可好?” 几人重新进了屋,林剑澜方“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端木道长舍不得瞧怪病的机会。” 端木耳环顾四周,暗道:“若是他真心要走,那些仆役早将窗帘门帘撤下了,我还是着了他的计。”愁眉苦脸道:“我这一辈子便是好奇的毛病害了我,快让我看看吧!” 林剑澜微微一笑,走到那老夫人身边,轻轻从耳边撕拽起来,片刻一团软了吧唧的肉色面皮便到了他手中,那老夫人轻轻呼了一口气道:“上次是你,这次是我,这滋味可真古怪难名。”声音温柔动听,并不似个老太太的口音。 端木耳瞧去,见对面的老夫人瞬时变做一个较弱少女,心中连呼上当,道:“好你个小子,将我的手艺学了去反过来骗我!她才这么大点年纪,见过什么名医?” 林剑澜道:“若不如此,道长怎么肯答应?” 端木耳叹道:“好了好了,我给她瞧瞧就是,你先出去,不要影响我看病。” 林剑澜一愣,心道:“上次道长给我瞧并不曾不许我在场啊。” 端木耳见他呆在原地,道:“哎呀,你担心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还不快走?有你在旁边,我便听不到病人真实想法,不像你给看病的时候,你是对自己的病情丝毫不清楚,所以才留下林帮主在旁参详,快走快走!” 林剑澜见他十分不耐烦,方急忙退了出去,将门关好,看那中年人在一旁石凳上端坐,见到自己起身道:“可答应了吗?” 林剑澜点点头,那人道:“幸而不负所托,但愿能将万姑娘的病治好。” 旁边那孩童却跑上前来,拉住林剑澜手道:“林公子,你为何让我穿成这个样子,把我带来这里?” 林剑澜蹲下身去道:“小侠,这衣服不好么?” 那孩童白净的面庞上依稀能看出便是以前那个蓬头垢面的小盲丐,眨着眼睛摇摇头道:“不是不好,可是穿不习惯。” 林剑澜道:“唐长老他也很忙,没法子好好照顾你。” 年小侠噘嘴道:“我不喜欢他,我也不要他照顾。” 林剑澜笑笑道:“你大了便会明白,人活世上总有不得已的地方。小侠,若你愿意,我便央求这里的道长,收你为徒可好么?” 这孩童瞬时脸色大变,道:“林公子不要我了么?” 林剑澜轻轻握住年小侠肩膀道:“丐帮刚刚重新定了齐长老为帮主,还有很多事情待定,你想学武功,他们也没法教你。” 提到“武功”二字,年小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看来颇有些心动,林剑澜道:“况且你在这里,便再也不用假扮成小瞎子了,不好么?” 年小侠忸怩的一笑,只用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却听莫耽在旁边道:“你可快别蹭了,要把我们这白云观的地刨出一个大坑么?” 年小侠抬头望去,见一个皮肤略黑的年轻道士,面带笑意,笑的时候露出一弯白牙,更显爽朗,那道士也蹲了下来道:“我做你师父好么?” 林剑澜笑道:“我还想让小侠叫我大哥,若认你做师父,辈分岂不是乱的一塌糊涂?” 三人俱是一阵大笑,那中年人看着他们也是微微露出笑意,对狄总管低声道:“若是这道长真的医病有术,请他看看父亲也好。” 狄总管低声道:“属下早有这个心思,只是老爷平日并不信这些……”却见一人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正是在山下的狄贵,上气不接下气的将刚才之事说了一遍,只是双手支着膝盖躬身喘气。 林剑澜道:“那老头可是弯腰塌背,面露愁容么?” 狄贵点点头,几乎说不出话来,林剑澜道:“果然是他们,狄相公,他们是冲着我和万姑娘而来,并不会对狄丞相有什么不利,这点晚辈可以担保,既然他们去了,恐怕已是被我们骗过,暂时不会再来,请阁下放心。” 那中年人神色舒缓下来,道:“这样便好。” 几人方自平静下来,却听超然阁门“碰”的一声,众人闻声回头看去,见端木耳拉着万秀冲出门来,却见万秀除了面目被遮掩好外,一双玉手却未加任何防护便裸露在外面,端木耳又将其衣袖挽起,万秀平时本就不见阳光,更加显得这一对皓腕如雪。 别人并不知其中内情,林剑澜却知这午间的太阳对万秀将会造成多大的创伤,想也不想便冲上前去,端木耳似乎知道他会阻拦,带着万秀上窜下跳,一柄拂尘舞的密不透风,边舞边道:“林小哥,你若拦我,我可不帮她治病了!” 林剑澜道:“你这是什么治法?”说罢飞身向前,手中却多了一折柳枝,枝条柔软拿在手中,虽用的是流云剑法,却仿佛是一根软鞭,只向端木耳拉着万秀的那个手腕卷去。 端木耳看林剑澜招式精妙,比起下山之时又是进步许多,怪叫道:“好好好!我教的你几招你都学会了,反过来对付我?”也是动了争胜之心,瞬时变了招式,同样也使出了流云剑法,心中却暗道:“亏我也将流云剑法重又细细琢磨了一番,嘿嘿,让你瞧瞧厉害!”拂尘“唰”的一下张开向林剑澜面门攻去,却是一招“云开雾散”,林剑澜仍是不与他直接交锋,闪身避过,“金蛇穿云”向端木耳脉门刺去,心中却越发焦急,虽然二人实属游戏,都未动用内力,但要知道若端木耳动了玩心,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正忖间,那拂尘又一招“风雷云动”迎面甩下,林剑澜心念一动柳枝迎面而上,端木耳暗道:“这招可差了,哪有直接迎击之理?”正自高兴,却见那柳枝从拂尘边让过忽的一圈,林剑澜另一手已骈指捏住那柳稍尖,还未等端木耳反应过来,柳枝已迅速的绑了个结,那拂尘正被捆的结结实实。 端木耳跳脚道:“喂!你、你这算什么?这不是流云剑法里面的!” 林剑澜道:“这个是晚辈新创之法,叫做‘漫天云霞一袖装’,可占了一个‘云’字,快将阿秀放开!”仍是伸手便抢。 第二十九回 超然谈药性 端木耳却惊叫了一声,低头看万秀强自忍耐,道:“好闺女!一时贪玩竟忘了,好悬烤熟了!”说罢又拖着万秀急急奔入阁去,“碰”的一声将门关上。 林剑澜一怔,不知他搞什么名堂,在门外犹豫片刻,咬咬牙将门推开,也奔了进去,见万秀已经平躺在内室床上,双目紧闭,额前的头发湿答答的,端木耳手中拿着一个小坛,正向万秀手臂上涂抹,不似万秀平日用的药膏晶莹剔透香气扑鼻,反而如同黑泥一般,有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端木耳见了林剑澜“嘘”了一下轻声道:“曝晒后手腕疼痛难忍,我已点了她睡穴,让她在此安歇,我们外面说。” 林剑澜见他脸上郑重,全无玩笑之意,虽然不明所以,也跟着端木耳走出来,端木耳开了门,将门外几个尤自翘首观望的人请了进来,一一介绍后方轻叹了一口气道:“林小哥,她的病,我没有办法根治。” 林剑澜刚刚落座,听此言立刻起身惊问道:“道长?那你刚才?” 端木耳道:“刚才不过是苟延残喘之法,并非拔除病根。刚才我问她病情之时,她曾说过,以前虽经日晒便疼痛莫名,如烧伤一般,但却觉得身体会稍稍比之前略强,说实话老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林剑澜“啊”了一声,心中暗道:“怪道那日在她家中,她十分虚弱,后来为了让我知道她终日黑纱覆体的缘故,才将手掌晒伤,自那日之后,她精神却略有好转,我还以为是心情使然。”想到这里又有些疑惑,道:“那她为何不……” 端木耳道:“唉,你不懂女孩儿家的心思,在心仪之人面前,别说容貌,便是一双手,也要完美无暇才好,让你看见一对红肿溃烂的手,你看着难受,她心里也必定如刀割一般。所以啊,她方才也是执意不肯,是老道我硬拖着出去的。” 众人一片哑然,林剑澜更想不到万秀对自己情深如此,嗓子略有哽咽,仍是镇定道:“既然如此,这般受苦一次,能好转几日?” 端木耳道:“傻小子,你道是她想什么时候受苦就什么时候受苦么?一次灼伤,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才能无碍,若到皮肤完全长好,则需一两个月不等,她体力勉强提高,也不过维持几日,因此我说,这法子对她的病,实属杯水车薪,只是向后拖延罢了。” 林剑澜听得心中一片难过,他本抱着端木耳定有办法的希冀而来,却不料仍是毫无办法,端木耳见他难过,道:“你也可以再去寻访其他医生,也许有什么法子可以医治。不过不是我自夸,若我无法医治,恐怕其他人也未见得便有什么主意。” 莫耽摇头道:“老头儿,你这前半句倒说的不错,干吗又加上后一句?” 林剑澜强自笑笑道:“端木道长本就十分在行,不肯说些虚无飘渺的安慰话让晚辈有所误解也是一片好心。” 端木耳听他话音低落,必是失望到了极点,沮丧道:“你这般言语,好像老道什么功劳都没有一般。”说罢看着屋顶连连叹气,却不时用眼睛偷瞟着林剑澜神色。 林剑澜不禁一笑道:“道长看我像是终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的人么?不管怎样,也算是有些进展。” 端木耳一跃而起道:“不错不错,只是林小哥,你还要想想怎样劝解她接受这般医疗之法才好。” 林剑澜道:“这个晚辈自然会尽力说服她,哦,还有一事!”说到此处忙从胸襟中掏出一个碧绿小瓶递给端木耳道:“道长可能帮我看看,这是她随身所带的治疗灼伤之药,当年她父母不知从何处为她求得,至今所剩不多,道长可能凭此写出药方?” 端木耳接过那碧色瓶子,开了瓶盖,周遭人均隐隐嗅到一股淡雅香气,端木耳喃喃道:“好香,好香!”又闭目深深对着瓶口猛吸了一阵,时而沉吟,时而摇头晃脑,半晌方将那塞子塞上,得意道:“倒是能嗅出来,不过她这个方子虽然清香宜人,卖相也好,只是实效可不及老道配的那坛黑泥巴!” 林剑澜喜道:“道长,好人做到底,将那方子给了我吧?” 端木耳却道:“慢来慢来,总要有个条件,你就没什么表示?” 林剑澜一笑道:“道长不是想知道我为何刚上山便将檀香浇灭么?晚辈现在便可告诉你。” 端木耳刚急着说了一声“快讲快讲”,却又收了口,脸色郑重道:“我才不听。” 林剑澜知他明明心痒难耐,却还假模假样的端架子,心内颇为好笑,也不理他,只端坐一旁,娓娓将从万秀家中出来,进了寺庙后莫名其妙中了毒之事讲了一番,几个人都直听得全神贯注,年小侠忍不住道:“最后怎样解了毒?” 林剑澜向端木耳看去,却见他立刻将身体端坐,目不斜视,继续道:“这毒怎样下怎样解,晚辈已经略微知道,这毒,原本下在万姑娘身上,经由她发散,但我和她同行却不觉异样,因这毒需要檀香引发。至于为何她母亲明知是给她女儿治病,却还是下毒,则是因为她背后有人对端木道长有所图谋。” 端木耳听到此处,恨恨道:“必是那成大夫吧?他医术高明,不想下毒也这般阴险。” 林剑澜接道:“而道观一般都会燃香,若同时嗅了这万秀身上之气和檀香之气,则会骨软筋酥,动弹不得,这便着了成大夫的道儿。我们与昙宗方丈再遇之时,只他一人失去了内力,其他僧人都没有中毒之像,我便想,他们在寺内常嗅香烛之气,其后却只有昙宗方丈一人因一片好心给万姑娘把脉,才引发毒性,但是毒却没有这么深,行动无碍,只是失去内力而已。” 莫耽运了运气,惊道:“果真!我只进屋这么一会儿,内力不见了二成!” 林剑澜道:“是么?看来万姑娘身上所发散的毒性已经淡的多了。那悟常追杀于我,也是因为他在寺中已经嗅过檀香之气,树林中空气流通,对招之时便不知不觉也同我一样,毫无内力了。后来又牵扯出御寇司中人,我情急之下只好冒险一试,只盼大家都没了内力,或许还能解救这一时危机,却没料到,万姑娘身上的毒竟这般厉害,他们个个都瘫在地上,只我一人因屏住了呼吸,方能行动。” 莫耽失了两成内力,倒有些着急,问道:“那你又如何解了这毒?” 林剑澜道:“这些人俱都软倒,可万姑娘却和平常一样,我便有些奇怪,她出门在外,吃喝随意,衣衫难免更换,车子也被我全然换过,又从哪里来的解药能保她无碍?也是在下一念闪现,想到她平日不离手的一本诗集,若这诗集曾被解药浸过,她平日翻看,不正好做解毒之用么?” 端木耳此时终于忍耐不住,道:“难为林小哥那般紧急之时还有这等心思,不过说起来,成大夫这番机关也着实巧妙,只是他未料到你竟先去了别处,若是寻常地方也就罢了,必不会燃烧什么香烛之类,若是寺庙,则一般不允女施主入内,你早晚都会来这白云观中,他这计划,也可说万无一失。谁能料到你偏偏便进了寺庙,提前将这毒性引发?” 林剑澜道:“所以说还是一个‘巧’字,若晚辈直接来白云观,恐怕便要铸成大错了。幸而也是万姑娘的母亲不肯以至毒施放在女儿身上,这毒性虽然厉害,却对性命无碍。” 端木耳“哈哈”笑道:“这算什么毒?这伎俩十几年前便有了!” 林剑澜奇道:“道长知道这是什么毒么?” 端木耳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也知道,既然万夫人爱女如命,但凡是毒,她岂肯用在宝贝女儿的身上?这哪里是什么毒,这是以前僧道迷惑妇道人家的**!” 林剑澜“啊”了一声,道:“可这……数位高手都被弄得内力全无啊,再说既是**,应是让人失去神智,这毒并非如此,而且下法怎会这般麻烦?” 端木耳道:“这便是这**的独到之处了,原有个名儿,叫‘晨昏倒’,也叫‘十日倒’,没有味道,不易察觉,讲究的就是个保留神智清醒,原是一个淫僧所制,若有什么妇道人家需要礼佛,或是办什么法事,他便先带着掺着‘引头’的香烛去至人家,这‘引头’就是万姑娘身上的那股药性啦。然后花言巧语,诓骗那妇人去寺庙上香,妇人先嗅了这‘引头’,再去寺庙,但凡是十日之内,嗅了檀香,别说动用内力,就是走路动动胳膊腿都觉疲倦。” 林剑澜点头道:“难怪我从慈恩寺出来,路上总觉得无精打采,四肢乏力,原来便是这症状。” 端木耳又接着道:“妇人们中了毒便浑身提不起劲儿来,凭那淫僧为所欲为,受了辱也不敢声张。如此这淫僧逍遥了一年有余,终于有个烈性的跑去告状,将状纸送了上去便撞死在了衙前,这才将他拘了到案,仔细一问,被他玷污的良家女子不计其数,这淫僧判了极刑,却在临死前写了本《寻芳录》,不知怎的流传了出来,内里有言说那些偶有上香的女子,因来不及先嗅这‘引头’,只能同时下药,瘫软如泥,颇不尽兴云云。” 林剑澜听到此咬牙道:“这淫僧当真无耻的紧!” 端木耳道:“后来这和尚受了刑以后尸首都被打的烂肉一般,连原来的模样都看不出来了。你一提到众人中毒之状,我便想到了此人。” 众人听的愤恨不已,端木耳道:“这**解起来却省事的很,因那和尚自己也常常接触香烛,解药若是配起来太过麻烦,对他来说也不方便,他这解药只需几例寻常药草,林小哥,你过来!” 林剑澜附耳上去,听的面露笑意,随即出了门,过了片刻,便拿了一碗绿呼呼粘稠稠的汁液,里面依稀可见碎叶烂枝,莫耽闻了一气,闭目静静待了一会儿,大呼道:“什么怪味道!咦,真的好了!” 众人都面露喜色,端木耳却沉吟道:“只是那寺庙当时也被官衙放火焚烧,不知这**方子怎么流传到成大夫手中。也罢,解毒之法林小哥也已经知道,以后无需担心,等万姑娘醒转过来后,便可下山。”又直直望向年小侠道:“这孩子,我不能收他为徒。” 林剑澜和年小侠俱是一愣,还不等发问,便听莫耽道:“喂喂!臭老头儿,没人性!你不收我收!” 端木耳吹着胡子道:“你也不准收!我这么年轻便有了徒孙,说出去让人笑话!” 莫耽道:“你几辈子没见人了怕谁笑话?你要是不收,林小哥他们和我今天就笑话你,哈哈哈!”却被一棍子敲在头上,端木耳一手倒拎着拂尘一手掐腰道:“他跟着年老头姓了年,就是丐帮的弟子,我自然不能收他做徒弟!”随即却是眼睛一眨,喜笑颜开道:“不过供他吃住,教他些功夫,自然是可以的!” 林剑澜心中知他一片好心,等年小侠成人,若仍愿回丐帮,也不会阻拦,急忙拉着年小侠道:“既然如此,多谢道长。” 端木耳道:“他在此处,一来有人照应,二来也好与莫耽有个伴儿,只是怕被我这劣徒教一身坏毛病。” 莫耽道:“老头子说我坏话,今晚上看我怎么整治你!” 林剑澜见他二人无一日不是这般打闹,不禁一笑道:“你还能如何整治他?” 端木耳咂嘴道:“别提了,上次我便说了他一句,晚上的青菜就如同盐腌了一般,一碗饭能吃得一根菜叶,还齁得我要死。” 众人一阵大笑过后,那中年人方起身恭敬道:“方才看道长给万姑娘医治,又信口谈及那**之事,道长当真是见多识广,通达病理,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面子请道长下山一趟,给我父亲看看脉象。” 端木耳端详了一阵道:“万姑娘身上那套诰命衣服,却不是假的,想必便是从你那里借来的吧,方才林小哥又说你是姓狄,你父亲是哪位我心中也大概知晓,我本不应拒绝。” 第三十回 远别石径斜 那中年人刚面露喜色,却见端木耳仍是摇头道:“只是若干年来,师命在身,老道守护山观,不曾下山一步,此时也不能为令尊破例,还请见谅。” 林剑澜见平日端木耳嬉笑怒骂,玩笑的时候多,郑重的时候少之又少,只是提及师命之时,方面色凝重,看那中年人一脸尴尬立在旁边,解围道:“狄相公,这倒并不是道长刻意拒绝,正因如此,那成大夫才两次处心积虑要将道长截至长安,恐怕道长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您千万莫要介怀。” 狄相公豁达一笑道:“本来我这番相请便有些鲁莽,既然如此,等家父身体略有好转,再亲来拜见道长。” 约过了一个时辰,万秀才悠悠醒转,林剑澜重又将那面皮覆在万秀脸上,端木耳不好自己动手,看见了以前的老本行又觉心痒,不觉在旁边不断指点,片刻万秀已经变成了一个面目极为苍老的老夫人。 林剑澜将小厮的帽子带好,见年小侠神色黯然,道:“你在此好好与道长学武,待我将事情办好,便回来看你。” 年小侠却仍是觉得心中难过,将头扭到一边,并不答话,林剑澜叹了口气,与端木耳、莫耽一一道别,方与众人下得山去。年小侠虽心中别扭,但自是舍不得他走,一路偷着跟到了半山腰,觉得两腿酸疼,见众人迤逦远去,山路拐了几下便不见踪迹,不禁对着那截空空的盘山小径哭了几声,一个人重又爬回山上,幸好莫耽性情开朗,师徒二人又总是一唱一和的胡打乱闹,才逗得他破涕为笑。 路上万秀却是不言不语,只低头瞧着那被纱布包好的手腕发呆,林剑澜不知该如何安慰,到了山林下,重又到处扫视了一遍,确认并没有其他人跟踪,才对那狄相公道:“多谢此番狄相公相助,在下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那中年人含笑道:“要谢也要谢唐公子,成大事者,他也有不得已要不拘小节的时候,林公子不要怪他便好。” 林剑澜一怔,他当晚不过拜托唐子慕想个办法乔装上山,并未想到他能请动狄相家人,看万秀已默默卸去那身衣服,捧在手上只觉得华丽非凡,此时又听此人为唐子慕说话,意义含混,心中颇为疑惑,不知唐子慕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狄相公见他面露疑惑之色,道:“他对林公子决无什么恶意,他曾言道你必会对他身份起疑,只叫我转告你日后定会坦然相告。”那狄贵早已牵过马车,狄相公道:“唐公子嘱咐之事在下俱已办到,这辆马车便留给林公子代步之用。” 林剑澜点点头,躬身一拜,见这一行声势浩大之人片刻之间撤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上山之时打理出来的一条通路,方将万秀扶上车去,慢慢走出密林,想到数日之后便要将万秀重新交回万夫人手中,又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不禁有些茫然若失。 二人一路默然前行,竟不觉又来到那小村落,林剑澜心念一动,将马车牵在那客栈门口停下,扣了扣门环,立刻便有人急急赶来开了门,却是当日那年轻媳妇,也并未过几许年月,竟苍老憔悴了许多,林剑澜虽然认得她,她却已不认得这当日为她夫妇二人说情的年轻少年,只帮手将万秀扶了进来。 万秀不知林剑澜为何带她来至此处,进了屋子只四下看,这屋子摆设简陋,打扫的甚是干净,村野之地也算不错。 那妇人瞄了一眼又道:“二位可是定一间房么?” 林剑澜大窘,急忙摆手道:“要两间屋子,这是我妹子,自小身体虚弱,你将那窗子都要掩好,小心伺候。” 那妇人知道说错了话,忙打岔道:“客官来的巧,今天中午刚有两个人退了房,要不可真的没办法。” 林剑澜奇道:“你这地方生意也不错嘛,是客商么?” 那妇人笑道:“我看不像,是个老头子和一个四五十岁的夫人,住了有好多日子了,每天早出晚归的,今天早上出去,中午回来,不知为何,急匆匆的走了。” 林剑澜与万秀对视一眼,心中知道这二人必是成大夫和万夫人,只是他们竟再未等下去,倒也奇怪。 林剑澜忽想起一事问道:“怎么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打理?我曾也住过这里,记得还有个伙计。” 不提此话还好,提起来,那妇人便红了眼圈,开口先骂了一阵子“死没良心的”,道:“客官可知道那闹的颇凶的金什么蚌么?” 林剑澜点点头道:“那时各处城门都帖了告示,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据说那疑犯便是一男一女!” 那妇人道:“实话告诉你,他们当时便住在奴家这处店里,奴家进城看了告示,回来和那死没良心的一商量,能凭空得不少赏银,奴家便让他去揭了那告示。结果他银子也拿了,外面的世面也见了,却长了花花肠子,嫌奴家长得土气,整天不着家,奴家和他吵了一架,这挨千刀的,就再也没回来过!”说罢又是一堆骂词,又夹着许多乡野土话,林剑澜却不太听得明白,只隐约听到“二痞子”“捞油水”“干瞪眼”等词,带着哭腔骂得有板有眼,林剑澜心中不禁暗自发笑,挥挥手道:“行了行了,你先出去吧。” 那妇人也知道自己失态,臊红了脸快步走了出去,万秀却早已经憋的脸色通红,见门一关好,便噗哧笑了出来,半晌两颊的潮红方慢慢褪去,道:“林公子为何带我来此?” 林剑澜坐在方桌旁边,轻轻摸着那方桌拐角道:“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了,阿秀知道那一男一女是谁么?” 万秀见他神情颇为怀念,摇了摇头,听林剑澜道:“他们就是蔓姐姐和白宗平,当晚我也住在这间客栈中。”便将那晚之事说了一遍,道:“后来我和蔓姐姐他们在晋州被御寇司追到,便是这里的店家前去告的密,只是报应却快,那妇人怂恿他丈夫,又哪会料到他丈夫得了银钱便将她抛弃,我当时还满腹怨愤,想到再见到这忘恩负义的二人该如何惩治,可今日见了她,竟好似比当时苍老了十岁,世间的事情真真说不清楚。” 万秀含混答应了几声,心中却只是想:“林公子故地重游,自是对蔓姐姐颇为想念,蔓姐姐那样的可人儿,即便是我见了,也只有爱慕之心,何况林公子。” 林剑澜见她略显怅惘,道:“阿秀,你还怪我去找端木道长给你医病么?” 万秀慌忙摇头道:“我……我为何要怪你,你们都是为着我好,只是真的有点疼……很疼。”说到此处,头已经低垂下去,林剑澜道:“那日阿秀自己给我看,都不曾说过痛,阿秀,我并不忍心看你这样医病,但若不如此,你只会一天天虚弱下去。” 他见万秀仍是沉默不语,起身到她身边柔声道:“世间都厌恶说话不祥之人,可是若你有一天不在了,我又去哪里找你……这个妹子?”说完自己倒先红了脸,道:“有了可医治之法,过几日便可回去见你母亲,那时你要再出来散心便不能这样随意,因此便驱车到了这里……蔓姐姐也算是我们两个的故交,我原意是想多在外面流连片刻,想、想必,你也是愿意的。” 万秀心中实实想不到林剑澜来此处是为着让她多在外散心片刻,又惊又喜,蓦的抬头,正欲开口,却又低下头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她心中抑郁,一是为了医病之事,却并不很放在心上,二便是为着瞧了病后就要回到母亲身边,不知何日才能再与林剑澜相遇,更遑论二人相伴这般到处游走。此刻心事先被林剑澜说破,倒有些暗自责备自己道:“林公子一路上处处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怎地忽然这般小心眼起来?” 想到此万秀重又抬头,林剑澜见她神色忽的平静下来,双目透着既柔和且又有些坚定的神采,笑道:“林公子,我是不是有些任性了?” 林剑澜一怔,摇摇头,又见她定定的看着前面缓缓道:“既有了治疗之法,我会好好医治,只是我知道,即便是这样,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林剑澜急忙道:“我还会继续帮你寻医问药,就像那老道说的,你才多大的年纪,见过几个名医?” 万秀蛾眉轻舒,笑道:“便是这件事,虽然总是麻烦你这个‘哥哥’,我也确实没有其他人足可信赖,要拜托林公子闯荡江湖之时,替我寻访医生。只是我没有什么本领报答你,只能白白劳烦你了。” 林剑澜见她心结已开,颇为高兴,想了想道:“谁说不能报答,我今日便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求你。”便将外婆恐怕是被成大夫劫去一事说了一遍,道:“我猜成大夫可能还会与你父母联络,若有机会,向你母亲打探一下便是第二次做我的大恩人了!” 万秀脸色一红,极为郑重道:“我岂敢称你的恩人,只是若能尽些力量,赎回我爹娘之错的万一就好。” 林剑澜见她说的诚恳,反不好再开玩笑,又说了一会子话,用了些饭食,方出了屋门,那妇人见他们只是用了一餐饭,并不欲再此停留过夜,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林剑澜本想顺路责问一下那店家为何忘恩负义,此刻倒对这早衰的妇人同情起来,仍自丢了过夜的银两,才赶着马车缓缓行去。 不出几日,二人便重新站在万夫人那所宅院的门口,马车一到,便有喽啰急忙奔了进去,片刻万夫人就神色既喜且急的迎了出来,将二人让到了万秀闺房之中,将万秀好好安置在床上歇息,才回头对林剑澜责道:“这些天你们去了何处?还好我女儿无事,否则……” 万秀急忙撑起身子道:“母亲自己做什么事情不清楚么?若不是你安排下那些鬼蜮伎俩,我们又岂会这般奔波?若是我有了事,也不关林公子的事,都是你害的!” 万夫人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林剑澜道:“万姑娘莫要责备万夫人,是晚辈一时顽皮,带着她四处走了走,幸未误事,前几日刚去拜会了端木道长。” 万夫人心中对他的话却有些生疑,当日他们二人见那排场便笃定不是林剑澜,又被人见疑,便急急奔回了那村中小店,万夫人却是连口水的功夫都没待上,便见成大夫脸色巨变,急急奔至自己屋中,道:“计划有变,在此无益。”就糊里糊涂的回了长安。成大夫却到了长安什么都没解释便不见了踪影,剩下万夫人一个,心中不明所以,对女儿牵肠挂肚。此刻听了林剑澜这番话,心中暗道:“我们在白云山守了那么些时日都不见你过去,你这话却是骗谁?”又见万秀双腕俱都缠着纱布,心中更加愤恨林剑澜在路上没能好好照顾万秀,恨恨道:“你明知阿秀她身体孱弱,还不赶紧去医治,现今又让她受了灼伤!” 林剑澜微微一笑道:“这灼伤正是端木道长提出的医治之法,万夫人您爱女心切,舍不得让万姑娘受到些许伤害,更别提这么厉害的灼伤,因此便没能注意到其实万姑娘每次受了日光曝晒后,精神反而会好些。” 万夫人将信将疑转过头去,见万秀点了点头,精神和身体倒真的不像往日那般颓废,又听林剑澜道:“不过这也非长久之计,晚辈还会继续打探是否有根治之法,请万夫人放心。”又从包裹中掏出一张纸单和一个小坛道:“这是端木道长给的治疗灼伤的药和方子,虽然卖像丑陋了些,但是要比万姑娘平日用的略好,若是用完了,便照着这方子配就好。” 说罢站起身来道:“若是无事,晚辈告辞了,但凡万姑娘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找我便是,晚辈一定竭尽全力。” 第三十一回 雨夜传惊变 万秀见他要走,不觉扶床叫道:“林公子,你便要走了么?” 万夫人转头看去,见万秀神色焦急,眉宇间透着几分担忧之色,只是望着林剑澜,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一惊,暗道:“难道……”却也来不及多想,快步走到门口道:“刚才是我心急,错怪了林公子,你带阿秀去医治,怎能让你说走便走,好歹多坐一会儿,我去预备些饭菜,这次但请林公子放心品尝我的手艺便是。”说完竟急急走了出去,步出廊外,只觉得心乱如麻,万秀的神情犹在眼前,万夫人心中暗道:“傻丫头,你怎么对他动了情?那成大夫背后之主来历不明,处心积虑要害林剑澜,我若是放着不管,岂不误了你?” 然而万夫人又想到自己终究不能陪着女儿一生,难道因为女儿这病,便一辈子不嫁人么?平心而论,林剑澜既是林龙青的义子,人又俊秀聪明,更难得他对阿秀的事情似乎也颇为在心,然而心中又想阿秀这病,拖到今日实属不易,现在都没有什么根治之法,或许还要比自己先走一步,总总念头纠缠交错,最终只能化为长长一叹,向厨房缓步走去。 林剑澜哪有心思吃她这顿饭,本想立刻就走,免得与万秀分别要惹她伤心难受,此刻倒再也走不出去,回身苦笑道:“阿秀,本想与你避开这一场道别,竟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万秀见林剑澜长身立于门畔,那门侧余光撒进,映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极长的淡影,温暖而又孤寂,抬眼看去,见他面上亦露出几分不舍,只片刻便又重换了笑容,将门掩好走到自己身边道:“你母亲这般急着出去,竟忘了关门,只是我可不敢吃她这顿饭了。” 万秀红着脸道:“有我在,她不敢怎样。”又轻轻垂下头去道:“我、我刚才没有阻拦你的意思,既然林公子要走,我只想和你道声珍重。”声音却是越来越低。 林剑澜道:“阿秀,怎地如同这一分手变成永别一般?你若有事,随时叫人去找我就好。”便将自己在长安暂时落脚之处说了一遍,万秀皱着眉头反反复复念了几遍,终于展眼道:“我记下了,这地方我不会告诉母亲。” 林剑澜一笑,道:“那也没有什么打紧,你不要把你妈妈想的这般坏。”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你先等我一下。”说罢仍是从窗中跃了出去。 过了半晌,万秀只听见窗外一阵哗啦啦的清脆铃声,片刻又静了下来,那窗户“吱”的一声打开,林剑澜探进头来招手道:“阿秀,你带好遮阳之物,坐到窗边来。” 万秀不知他是何意,依他之言缓缓扶墙到窗口坐下,却见窗外一片青葱竹林中红绳纵横交错,上面密密麻麻挂了许多铃铛,只是天气闷热无风,竟是树枝都不曾动一下,因此这些铃铛静静悬垂红绳上一声不响。她正自心中疑惑,却觉手中塞了些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把铜钱,抬头见林剑澜笑道:“我最近练成了一个好玩的招式,是受了丐帮那些悬铃长老的启发,只给你一个人看看,你只管向我丢钱,看我不出一声将你的钱全部接住。” 万秀偏着头笑道:“那好,你接着我打赏吧。”说罢手中紧握了一枚钱“唰”的一下向那竹林打去。 林剑澜不曾想她说动手便动手,轻道了一声“坏丫头”便抽身向后退去,如同背后长着眼睛一般翻身越过一道红绳,弯腰仰面,再起身时却是嘴里叼着一个铜钱对着万秀得意而笑。 万秀也起了玩心,又捏了一枚扔了出去,却马上又丢了一枚向那红绳铃铛处用力掷去,林剑澜已抽出长剑,在林中飞跃腾挪,纵身将那先至的铜钱捏在手中,迅即身形一矮长剑向后一伸,那后发的铜钱已快碰到铃铛,却刚好被那长剑又复弹起,“叮”的一声向上飞去,重又落下,正落在林剑澜手中,旁边又早已有几枚稀稀落落的铜钱飞至。 万秀也不知林剑澜用的是何步法剑法,只见他身形在竹林中晃如一段软绸一般,曼妙之至,似乎马上就要碰到竹竿或红绳却又极为柔滑的绕开,身如飞鹤一般,衣袖轻拢慢卷,长剑纵横开合,又有时如提毽子一般飞身将铜钱踢起,随着手中铜钱陆续掷出,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直叫她看花了眼。 此时忽的一阵微风扶起,竟似要起大风了,万秀见手中还有若干枚铜钱,便轻轻一笑,将这些全部掷出,她力气弱小,本就无法丢的太高太远,那些铜钱到了竹林中便已落至林剑澜肩膀高度,见他身形倏的快了数倍,有如疾风一般,晃的那竹枝也微微颤动,此时铜钱弹在剑上之声更为密集,几十枚或先或后弹至极高处,林剑澜方长啸了一声,纵身而起,将那些铜钱一一揽在袖中。 万秀却见一枚铜钱眼看要落至林外,看来竟赶不及去接,不禁“啊”了一声,林剑澜只不慌不忙长剑轻削了一下,飞身而落,手中竹枝向那铜钱掷去,却是后发而先至,钉在泥中,那铜钱不偏不倚的落在竹枝之上穿了进去,却被竹叶阻隔了坠势,在那细小枝头轻轻晃动。 万秀正要拍手赞叹,却见林剑澜已翻身立在墙头,对她遥遥而笑,挥了挥手,便没了身影,心中知道这场道别早晚要来,却让他费了这般心思,此时风终于大了起来,竹林晃动,发出沙沙声,牵动了那些红绳上的铃铛一阵阵颤动,陆续有叮咚之声渐渐交错进来,竟十分悦耳,万秀嘴角不禁轻轻一笑,心中却是惆怅万千。 林剑澜回到那久违的小院之中,见这些天未住,屋内已是起了一层薄灰,收拾好后已到了晚上,对着一盏烛光,心情也是难以平复,人生最难是别离,只是因别离之后不知何时再见,尤其江湖之中这样风云诡谲,与外婆、林龙青、岳灵风等人分别时何尝不是这样的心境?想到此林剑澜只觉得屋中有些闷热,便将那窗子支起,微微凉快了些,仍是端坐床上,闭目回忆今天在竹林中的身法,心中则道:“我这从流云剑法和东流云步结合而来的毕竟只能做戏耍之用,阿秀掷的不快,因此倒还有回转之机,那红绳上的铃铛也是死的,若是如同匡义帮中那些暗器高手所掷,该如何救应?若是今日的铃铛便是丐帮弟子甚至长老长杖之上的铃铛,那又当如何?”种种身形在脑海中盘旋,竟似有几个人影对敌一般,若想通一招,则嘴角便透出几许笑意,若是怎样都无法对招,便是眉头紧蹙,神色苦恼之至。 他自沉迷其中,不觉时间流逝,却猛地被一阵急急的拍门之声惊醒,睁眼一看外面早已经到了深夜,那支窗的木尺早不知何时被风刮掉,急忙快走了几步开门却是一阵凉风夹着细雨,地面洼了水,看来竟似刚下过暴雨,此刻才渐小,心中纳闷不知何人找到此处,便打开院门却是一人跌进怀中,斗篷下一张苍白的正对他仰望,微微打着寒战,正是刚分别半日的万秀,不觉轻呼出声,将万秀掺到房中坐下。 林剑澜借着烛光只打量了一眼,便急忙重又生了火,将茶壶坐在炉子上,又从床边拿了一张椅子放在火炉边,将万秀扶了过去,见她额前仍在滴水,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树枝,上面打的络子湿漉漉黑糊糊的,已经失了本色,斗篷看底色应是淡绿,只是沾染了无数泥印,不知路上摔倒几次才勉强找到这里。 看万秀这副模样林剑澜心中不禁恼怒她不好好爱惜身体,却又无法责怪,只坐在旁边看着那茶壶道:“阿秀,你,唉,让我怎样说你?” 万秀正要说话,却是牙齿一阵碰撞,冻的无法开口,只对着林剑澜露出焦急之色。林剑澜心中一叹,见那茶壶中的水也有些暖了,倒了一杯递在她手中,万秀捧着这茶盏,轻轻将尖尖的下颚抵在杯沿上,顿觉一阵暖意,茶杯中雾气升腾,半晌终于缓了过来,道:“林公子,恐怕你义父那边出了事!” 林剑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手中的茶壶一晃几乎拿不稳,急忙放在那火炉之上,颤声道:“秦护法他、他果然是动手了么?” 万秀惊愕的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林剑澜能一语道出“秦护法”三字,看他神色焦虑,知道突然来访和刚才那句话在林剑澜心里震动极大,不敢再拖延,定了定神说道:“我爹爹本来是在晋州分堂料理事情的,可晚饭之时却到了这里,他以往就是出去几日都会一回家便到我房中探问病情,今日却只沉声让我休息。” 林剑澜暗道:“万剑虹必是得到了从总堂传来的消息,从晋州赶来长安,算算时间,却是青叔将方、岳二人差来此处的时候。” “我心道爹爹如此面色沉重,一反常态,必是出了什么事情,或许能从中听到些什么关于林公子的事……”说到此处,万秀轻轻抿了一口水接着道:“我又不敢在议事厅的门口偷听,便只在窗外,他们以为我早已安歇,外面又有大雨,幸好如此才未被他们察觉,那议事厅中并不止我爹娘二人,那成大夫也在其中,见了我爹爹,阴笑道:‘万堂主消息倒很灵通,当真是闻风而动。’” “我爹爹冷哼了一声道:‘这里并非晋州分堂,你也不再是匡义帮元老,我的地方,成大夫来来去去倒仿佛自己家一般,这是何道理?’ “那成大夫也并不恼怒,道:‘堂规道堂主不得擅自无故离开分堂,万堂主又何尝把自己看作匡义帮的人?若是知道总堂出了事,应赶回杭州才是,为何来了这里?想是匡义帮大厦将倾,要赶紧再寻个靠山另谋出路吧?’唉,我依稀还记得小的时候父亲与林帮主十分交好,没想到匡义帮出事他竟如此行事,我心中着实愧疚。” 林剑澜见万秀自责,反而宽慰一笑道:“阿秀不必将父母之事通通揽在自己身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匡义帮近年来迭变丛生,各个分堂主各怀心思也是难免。” 万秀道:“我爹爹的口气有些恨恨的:‘昔日天下第一帮变成今日之模样,成大夫的功劳倒也不小!’,成大夫道:‘万堂主说这话岂非太天真了?匡义帮到了林龙青和曹书剑手中,人人都道他们年轻有为,我这老头子却要说一声他们短视!全国上下那么多分堂,总堂更是如同森严壁垒一般,到了这般地步,早已不知被几家盯上,偌大势力,图利用者有之,想瓦解者有之!岂是我一人所为?’ 林剑澜暗道:“佛家说,诸行无常,胜者必衰。匡义帮鼎盛到了极点,自然有这么一天,殷殷父亲那桩事不过是个开头。”想到此又在炉中加了两块炭,道:“若我想的不错,你父亲恐怕是想另起炉灶吧?” 万秀不安的向后缩了缩,道:“直到这时我都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我父亲只得叹道:‘堂堂匡义帮,竟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秦天雄这厮,我见了绝饶不了他!’”话音刚落,却见林剑澜手中夹火炭的叉子铛然落地,又立刻被他弯腰捡在手中扔到那炭篓中,虽并未说话,但能看出内心波动极大。 林剑澜只看着那火光,从小院初见那冰雪容颜,长江碧浪上暗自哭泣的样子,九曲折桥上御敌后的微红面庞,最后离开匡义堂时环视四周的冷冷目光,即便是定在自己身上只一瞬,也是断难忘怀,一旦重又提起,种种往事便纷沓而至,再难挥去。只原来—— 是想忘却终不能忘。 第三十二回 黯自两天涯 “殷殷,你总算是重回匡义帮了,你这算是报仇么?”林剑澜心中暗道,却是无法言喻的滋味,不知应替她高兴,或是应愤慨万分,只抬头对万秀柔和一笑道:“阿秀,成大夫又怎样答话?” 如此神情,万秀却是见过多次,即便心内再有多么大的波澜,瞬时便都自己一人忍受,再回头仍是毫不在意的一脸微笑,心中略微发酸,却还是学着成大夫口音道:“哈哈哈哈,万堂主,现如今看来秦护法这粗猛汉子竟是沉船上最明智的一个人啦,你们可都不及他。老早便和姓曹的一家里外勾结,现在在帮中混的开的无不是当时曹书剑出事的时候全力追击林龙青的人。万堂主,若是老朽记得没错,当时你却以女儿病重为由窝在晋州分堂,你可还能在匡义帮中待得下去么?” 林剑澜皱眉道:“以青叔的功夫,无论如何都不会败给殷殷才对,唉,不知他现在又去了哪里。” 万秀道:“我父亲也是这样说,却被成大夫好一番嘲笑:‘你就是寻找了他又怎么样?别以为你对林剑澜做的事,他没怪罪你是顾及以前的情分,只是最近他空不下手对付你,曹书剑这个同他一起打天下的妹夫尚且能下得了狠心,何况于你?难道万堂主还指望着他来找你重续旧情么?’” 林剑澜恨恨道:“曹书剑之事青叔早已说的清楚明白,事出有因,你父亲不应该不知道。将青叔的气量说的这般狭小,成大夫当真能挑拨离间。” 万秀轻轻蹙眉道:“可是,我爹娘便偏偏受了蛊惑,成大夫道:‘你长虹无尽的名号,在江湖成名也非一日两日,他林龙青当日那样的风光,你却只做了一个小小晋州分堂的堂主,总堂、长安洛阳、江浙一带的肥缺哪个轮得上你了?论武功论才学,那些个堂主又哪个是你的对手?俗语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今这房瓦都揭了,万堂主不待振翅高飞,还等什么?’” “我娘面色也是极为兴奋,但却瞬即平和下来,反问道:‘成大夫,有句话还叫枪打出头鸟呢,你是让我们剑虹变成众人靶子么?’”说到此处,万秀略微噘嘴道:“成大夫这人当真讨厌之至,反哈哈大笑,那笑声说不出的不屑,道:‘你以为这匡义帮上下现在都一心归属了曹家人了么?其实不满者大有人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万兄弟不趁此时登高一呼,若等别人先立了势,你可就又要蹲在矮檐下吃瘪了!’” 林剑澜道:“成大夫当真老辣的很,劝你爹爹另立门户,却还找了好借口,若是你爹爹当真如他所说行事,匡义帮上下倒真的会有不少人投靠过去,只是一个匡义帮,从此便四分五裂了。”然而事已至此,却无法可想,青叔想必同自己一样看出了秦天雄言行异样,只是帮中人心浮动,为何偏偏挑此时将方、岳二人支开,逼他们出手为乱? 万秀道:“他还说花销上自会有人鼎力相助,不过是要爹爹以复帮为名在长安重立门户,再联络些个对林红枫不满的帮中弟兄。” 林剑澜感慨道:“匡义帮多年来威名不减,财力雄厚是必不可少的支持,一来青叔祖上便有了相当的积累,二来各分堂对当地水陆商运具有自己的码头堂口,单那黄河水路一条,铁嵩就不知每年会进帐多少!凭空建帮最难的便是没钱,这成大夫背后之人不知是何势力,竟有如此财力。”他心中却还留了一截没说,黑衣队便是只有帮主才能调动,除了这股力量,林龙青是否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产业 万秀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道:“对了!那成大夫还说即便以后林龙青找上门来,也无颜再坐这第一把交椅。” 林剑澜心中微嘲道:“青叔岂会再在乎这些虚名么?他留在这江湖之中,不过是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一旦曾经离开这诡谲莫测的地方,回头再看只会倍觉厌恶。”想到此却有些明白了林龙青的用心,叹了一声暗道:“唉,或许他就是想以此大变,看清楚匡义帮中众人的真面目,虽然代价巨大,他再归隐之时,却能留给殷殷一群真心相助之人,只是,殷殷和姑姑,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他这份心意。” 万秀将今晚所闻一气说出,坐的有些疲累,动了动才发现身上的斗篷早已烘干,此刻全身已经热了起来,这初夏天气竟在屋中烤火,禁不住暗自一笑,却见林剑澜沉思不语,眉头似能拧出一个大疙瘩,便又将这笑容收敛,抬头向外望去,天色已经朦朦发亮,那炉炭火,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熄灭。 看窗外树影已由一片漆黑变为葱绿,万秀心情忽的有些哀伤,这哀伤本是自小便习惯了的,此刻却另有一份缘由,即便不是为父母辩护,他们却至少有一半是为着自己才和成大夫走到一路,不知这景况还要持续到何年何月。再回神时,看林剑澜已经将那火炉拿到一边,笑道:“阿秀只顾说,我也只顾听,哪有大夏天烤火的道理?”又是里里外外一阵忙碌,方重新进屋,正色道:“阿秀,我要回江南一趟。” 万秀的手拢在袖中,顿时一阵捏紧,只觉得自己的心嗵的一下,似乎无休无止的向下坠去,半晌方慢慢道:“林公子,何时启程?” 林剑澜随手理好了几件衣服书本,道:“事不宜迟,今日便要走了,否则更不知怎样才能找他青叔下落。”见万秀蓦然点点头道:“是啊,我夜里来此,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情,果然还是应该回去。”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方回头讶异道:“天色竟然已经这么亮了,林公子,我得回去了,否则他们……” 林剑澜笑道:“阿秀说话好奇怪,你一直不停望着外面,到现在才发现天亮了么?” 万秀低头也是微微一笑,道:“我向来如此。”说罢将那树枝拿在手中,虽然那络子已经污浊不堪,却仍是细细将它捋好,勉力站起道:“林公子,现在我父亲起了他志,你不宜在他们二人面前露面,否则他们会怎样行事实在无法预知,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赶快去江南探问消息为好。我……你也不必送我了,我在街上自己会找人送我回去。” 林剑澜正要相送,听万秀所言,倒十分有理,心里也知道若是被万剑虹夫妇看见,恐怕也不会顾及照顾万秀和林龙青的情谊,只得扶着万秀慢慢走到门口,道:“阿秀,你多多保重,莫要任性,待我从江南回来,便来看你。” 万秀点了点头,迈步出门,蹒跚走了良久,方听后面一声门响,回头看林剑澜已将门关上,两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又擦了擦继续向前走去,却不知该去哪里。 身边没了万秀,林剑澜上路便轻松许多,只买了一匹好马,略微带了些东西就一溜烟奔着南门而去,幸而天刚刚亮,街上行人并不算多,快马加鞭出了城南,心中急切,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样,张护法还在总堂么?方、岳二人出门没多久匡义帮便已经有了变故,他们回去后又去了何处?最最担心的便是林龙青,自行弃帮,若是成大夫都不知他的下落……想到此生生急出了一头的汗,暗道:“外婆已经不知下落,青叔,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林剑澜如此策马狂奔,路上也并顾不得吃住如何,只觉得渐行渐热,胯下骏马也是跑一小段路途,看到有溪流之处便要下马饮水,只这小小的闲暇之时,方能打量四周或询问路途。 这处溪流倒十分喧闹,斜对面数十尺几个村妇正在洗衣,偶尔还会嬉戏打闹,林剑澜立在对岸,正要把马牵过来饮水,听对面一个女孩儿站起来大声道:“呢要饮磨到或游起,弗要来弄龌龊吾呢个似!” 林剑澜只听得软声软语,娇糯动听,却不十分明白,只得大声向对面喊道:“你说什么?” 那边的村妇顿时笑的叽叽咯咯,那女孩娇声对其他人打骂了几下,又回头喊了几遍,见林剑澜兀自傻头傻脑的站在原处,便将手中衣服丢在盆中,用脚试探了一下水,才放心踩在水中,快步淌了过来,容貌十分漂亮齐整,嘴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也不看林剑澜,倒是对着那骏马颇为好奇,用小手摸了摸那马的耳朵,从林剑澜手中拿过缰绳,牵着马向河的下游走去,走了一段才停下将那缰绳又交在林剑澜手中,方“啪嗒啪嗒”的踩着水跑回去。 林剑澜看了看她们洗衣之处,方明白她是让自己在下游饮马,便又向那边挥了挥手大声喊道:“谢谢!”对面的村妇见那女孩子跑了回去,一个村妇清清脆脆道:“伲还没寻婆家伐?得米的小后生交关漂亮!”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哄笑,那女孩子颇为泼辣,站在水中便向岸上撩水泼去。 这句话林剑澜却听懂了几个词,没寻婆家必然是说那女孩儿,小后生四下也只有自己一个,明白了意思顿时有些脸红,急忙蹲下把脸胡乱洗了洗,听这群女子说话软糯动听,有些熟悉,看来已到了苏州一带,看马也喝的差不多了,起身看了看,仍是没有什么行人经过,只得又向斜对面大声道:“从哪条路进城?” 这次那女孩儿不再说话,只伸手向东边指了指,林剑澜抱拳一谢,便翻身上马,沿着向东的小道疾行而去,行不多时,果然见了夕阳下巍峨城墙,城门上刻着“苏州”两个大字,想到过了今日,再向南走不多时便能到了杭州,心中一阵激动。 林剑澜下得马来,快步牵着马匹进了城四处寻觅,找了家客栈安歇下来,一路上风餐露宿,当真是未曾好好休息过,用过晚饭便一头栽倒在床上。闭目将息了一阵,虽然困倦,却怎样都睡不着,原来因他一直练功不辍,每晚必定要花费些时辰,此刻反倒颇不习惯,只得又爬了起来,用凉水洗了脸,吹了吹凉风,感到精神了一些,方运功练习了一两个时辰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林剑澜却是被热醒,觉得满头满身都是汗,不想南方已到了苦夏,擦洗了一番便出了客栈,向南门走去,行走了一段却见向北的那旁支街道上人头攒动,大部分是向外涌来,也有人出来却停住了脚向里颠脚观望,将这道路几乎堵死,林剑澜心中好奇,向旁边人问道:“里面怎么了?” 那人并不看他,边张望边道:“伍员庙今个儿庙会。”林剑澜听这是伍员的庙,心中一动,又听那人轻声道:“那武宏和蔡少炳来啦,领着一群豪奴正向外哄人呢,唉,不知道哪家的闺女要遭殃了!” 林剑澜顿时一阵火起,暗怒道:“这边良民都被逼至要聚众起义的地步,当权者的亲戚却兀自还在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当真可恶之至。”看着人群蜂拥而出,那答话之人早被挤的东倒西歪,见林剑澜却站立街道正中,像水流中的顽石一般稳立不动,知他是个身怀武功之人,忙道:“他们好多武师护院,你莫要自找……啊呀!”却早被其他人挤的越来越远,林剑澜嘴角透出些许冷笑,将那马匹随意绑在街边牙柱之上,便轻展身形,从那些许人缝中逆流而进。 那寺庙门口早有一群恶仆把手,不停的向外推搡,林剑澜心中轻笑一声,纵身而起,几个翻越,已入了那寺庙之中,里面人已经被赶的差不多,满地香烛乱弃,还有些砸碎的推车、摊子之类,瓜果小吃滚了一地,依稀可见刚才经历了怎样一场骚乱。忽听里面有微弱的呼喊之声,林剑澜急忙窜到正殿之后,见旁边还有一处偏殿,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只是门口却守了十数打手模样的人来回巡视。 第三十三回 小饮会英豪 林剑澜正待上前,却见旁边密林中一条身影迅即掠到那偏殿前,众打手皆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顿时将那人团团围住,有的抽出长鞭,有的拿着大棒,有的则手执朴刀,对那人上下打量。 林剑澜从背影望去,见那人一袭蓝衫,身形魁梧,虽不知此人身份,但从刚才身法看来武功也颇为了得,必定不会为这些肖小之徒所伤,心念一动,转向那偏殿后墙,翻窗而进,正被偏殿那塑像和重重幕帘挡住,探头望去,见地上一个老妪捶胸喘气不已,旁边蹲着一个少女,正自扶着她哭喊,眼泪滴滴答答而下,不太看得清楚容貌。 二人面前却是一个文士打扮的人,看样子颇为年轻,张开手臂正色道:“难道苏州城没有王法么?” 对面却是两个纨绔子弟,一个面貌倒也清秀,只是肤色清白,眼袋浮肿,嘴角挂着一丝淫笑,另一个则满脸麻子,手中摇着偌大一把扇子,给那苍白公子轻轻扇着,粗声粗气的笑道:“有啊,怎么没有!大爷我们就是王法!” 此时门外也传来一阵打斗之声,想必已经交上了手,那苍白公子则略显不耐烦,道:“你这秀才倒也长得不错,可惜大爷不好这一口,别拦着我的好事,荷包,荷包呢?把这碍事的给我弄一边去,不行就杀了!” 林剑澜听了“荷包”二字心念一动,见那殿柱阴影处无声无息转出一个人来,眉目低垂,看不出是何表情,一步步向那青年秀士走去,林剑澜曾见陈头领死状,虽不知这个“荷包”用何兵器,却明白御寇司里面的人大都心狠手辣,不敢再耽搁,轻斥了一声“住手”便跃入空地之上。 那麻子脸先是一惊,随即一笑道:“哟嗬,为这小妞儿出头的还不少嘛!年纪轻轻怎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说实话前些年还真有些人打抱不平,荷包,那些人后来都怎么样啦?” 那“荷包”低低道:“倒也没什么,属下自然尽力想给他们留条全尸,怎奈都烂的不成样子了,只好随便找个泥沼一丢,也免得他们曝尸这青天白日之下。”语气却再平常不过,简直同吃饭睡觉一般自然,那青年文士听了忍不住一阵颤抖,差点吐了出来。 林剑澜向前一步,心知这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之人无谓再多说,只将剑“噌”的一下拔出在那二人面前一闪,那二人顿时脸色吓得白的发青,“妈呀”一声抱头蹲倒,连声责备那“荷包”道:“你是干什么吃的!还不给爷爷我快上!” 那“荷包”再不言语,从袖中抽出一把扇子慢慢打开,阴阴一笑便揉身扑上,一手扇子如雪片般滚滚攻来,另一手则五指如钩,带着一股凌厉风声,林剑澜仗剑搪去,听“叮”的一声脆响,那扇骨也是极为坚硬,耳边风声又至,急忙飞身避开,忽想起当日林红枫和方铮在院中那场交锋,自己对武功一窍不通,只觉得二人兵刃之声不绝于耳,招式快的几乎无法看清。事后回想起来,那场打斗定然不是方铮的极至,一边在思考破解“玉石俱焚”之法,一边在招架,回招仍是迅捷无比。 再琢磨眼前这“荷包”,招式虽也狠辣,但却差了很多,若只是招架还显绰绰有余,心念一动,将那竹林中的身法施展开来,如游鱼一般,那长剑也似乎有了灵性,片刻便对了几十招有余,那幔帐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二人在殿中绕着幔帐缠斗,却听殿门“哐”的一声巨响,用余光瞥去,见那门扇已然脱落,直直落在殿内几尺处,一条身影迈步进来,看样子正是方才早自己一步的那位,林剑澜轻呼一口气,更觉放心,只专心盯着那“荷包”与之打斗,那“荷包”见又有人来,几次试图奔向武、蔡二人,都被林剑澜一一拦回,毫无表情的脸面方有些焦急起来。发狠连连攻了几招,扇面忽的一转一弹,林剑澜顿觉一阵轻烟迎面扑来,身子一软向下跌落,那“荷包”方冷笑一声,也是身形下缀,扇子一收便从中弹出一根尖刺近身向林剑澜刺去,旁边几人顿时一阵惊呼,只见半空中一飙血从二人之间射出,溅出老远。 那武、蔡二人方面露喜色,却见林剑澜稳住身形翩然落下,虽衣衫沾染点点红晕,却丝毫不显败像,那“荷包”则关键部位的衣衫处尽被划破,面色灰败,口中连连喘气,枯爪般的手紧紧堵在胸口仍是抑止不住血流,瞬间那地上已积攒了一滩暗红,林剑澜见他满脸疑惑,对他当真又是愤恨又是同情,道:“你说被你所杀之人,俱都烂的不成样子,我便知道你这扇子中有毒。” 那“荷包”口中兀自嗬嗬连声,不清不楚的连声说了几句,方缓缓倒下,林剑澜见武宏一张白脸越发惨白,全身不住抖动,再一看几乎笑出声来,那武宏衣襟下摆处已是一片濡湿,竟是害怕的失禁了,蔡少炳则挡在武宏前面,脸庞肿了一大块,口鼻流血,鼻涕眼泪淌了一脸,想是刚才被饱揍了一顿,狼狈之至。最让人不解的便是那青年秀士此刻又挡在他的前面,对着袁行健面有怒色,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林剑澜不禁有些困惑,回头道:“多谢几位仗义出手。”抬头一看,却愣在原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丐帮祭奠之时坐在自己对面的太湖袁行健。 袁行健看见林剑澜也是一愣,觉得对面这少年看来煞是眼熟,片刻便恍然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林少侠,真是巧的很。”回头又看着武、蔡二人,道:“难得闲暇一日,竟遇到这两个败类,当真扫兴,这位仁兄,请你让开。” 那青年秀士眉心显露出细细的皱纹,紧紧咬了下嘴唇道:“他们横行霸道,自会有地方官员处理,那位小姐受了惊吓,你也揍的他们不轻,就此作罢吧!” 袁行健的拳头重又握起道:“你让我就此作罢么?这般恶徒,便是死了也是活该!地方官若不是和他们沆瀣一气,他们怎会如此嚣张?说到底莫非你是后悔管了这场闲事?你放心,这杀人的恶名算在我袁行健一人头上,与你没有什么相干!” 那青年瞬即眼睛瞪大,对着袁行健打量了片刻又黯然低头道:“你以为我是为他们说话或是怕事么?也罢,我不和你争辩,但让我看着你当场杀人也万万不能。”说罢回头斥道:“还不快走?”身体只是拦在那二人面前,眼睛紧紧盯着袁行健,那二人见他先前还阻拦了自己的好事,此刻却如同救命菩萨,虽不明就里,也知道要靠这人活命,紧紧抓住这青年秀士的衣襟,藏在他背后一步步向门外移去,袁行健虽有杀心,却也不能保证这青年秀士万无一失,只得眼睁睁看着那群被他打的奄奄一息的家丁扶着二人狼狈而去。 那青年秀士见他们远去,方离开门口,走到那母女二人面前掺扶道:“你们受惊了,要多谢这两位义士搭救。” 袁行健虽兀自气愤不已,但看人家施礼拜谢倒也不好面上难看,只得摆手道:“罢了罢了。”林剑澜此时方细细打量这母女二人,不禁轻叫出声道:“原来是你。” 那女子此刻也抬起头来,齐眉的额发下一对杏核眼煞是灵动,鬓边插了一只野菊,嘴角下一颗美人痣更增容颜俏丽,正是昨日为林剑澜牵马的那洗衣女孩儿,虽也认出了林剑澜,却不多说话,施礼后便默默站在那老妇旁边。那青年秀士见外面已陆续有人进来观望,道:“这位姑娘,和你母亲赶紧回家吧。” 那女孩儿水灵灵一双大眼一瞟,反问道:“我们回家便无事了么?刚才这位大侠想替天行道,你为何不让?” 那秀才一笑道:“天道自有天行,若是你有胆量,可去官衙告他们。” 那女孩儿一撇嘴道:“你不知道那苏州府有句顺口溜么?‘高得顺,高得顺,自他来到苏州府,百姓事事皆不顺!’” 她说话软声细语,听起来极为俏皮动听,众人听得皆是一笑,那老妇却斥道:“小惠,住口,不可胡说,列位,老妇人顿首再拜,多谢今日搭救之恩,告辞了。”说罢牵着那女孩儿的手慢慢走出这偏殿去,那青年秀士却追了上去,低低对着那女孩儿说了几句,直至小惠莞尔一笑,点了点头,他方又跑了回来,此时看袁行健的目光却是颇为仰慕,道:“阁下莫非便是太湖袁行健么?久仰大名,今日能在此相遇真是三生有幸,若二位无事,由小弟做东去心清阁品茗如何?” 林剑澜心道:“若是相请,叫人直接去喝茶当真也是少见,这秀才处事倒有些古怪。” 袁行健却直接拒道:“阁下既为那武、蔡二人求情讨饶,自然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何必客套,请便吧。”说罢拉住林剑澜的手径直向外走去,边走边道:“那日便听云道长谈起过你,他可对你颇有好感,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林剑澜面色一红道:“袁兄过赞了,我哪里有什么本事!”却频频向后看去,见那秀才脸色微红,尴尬的呆立在原处,又听袁行健道:“林少侠理他作甚,一个势利眼的秀才罢了,刚开始尚还见义勇为,听了这二人的名头便转了心思,有心卖一个人情,这种人我最为不屑!” 林剑澜虽觉得这青年秀士并非此类肖小之徒,却也懒得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辩论,“袁行健”这名字他从无数人口中听过,自然是仰慕的很,当日在丐帮之时他便有心结识他,此刻见了心中极为高兴,况且他既是义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人面必然极广,或可能打听到林龙青的下落。 二人边走边聊,越谈越是投缘,袁行健抬头一看,见不远处一个老大的“酒”字招牌,道:“天已过午,不如我二人在此喝个尽兴!” 林剑澜自打自己出来到处游历,几乎从不饮酒,吃饭时也不过是淡茶一杯佐餐,见袁行健此时豪兴勃发,不禁面露赧色道:“不瞒袁兄,小弟我、我还不会饮酒。” 袁行健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好男儿怎可不饮酒?来来来!”说罢拉着林剑澜便走了进去,寻了一处靠窗的所在,大声道:“店家,上好的酒先拿两坛来!”片刻就有伶俐的小二一手一坛放在桌上,极为熟练的摆了两个瓷碗,拍掉坛上封泥,又哗啦啦将碗倒满道:“二位慢用!” 林剑澜见袁行健已将酒碗端起,只得也将面前满满一碗酒端起,道:“我先敬袁兄。”二人碰了一下,林剑澜将那碗端在鼻尖下嗅了嗅,酒香浓郁扑鼻,让人不禁要叫一声好,可心中又知这般好酒恐怕十分浓烈,只得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顿时一阵辛辣由口直冲肺腑,仿佛要找个出口般到处乱撞,又从肺腑行了上来,冲到头顶,只觉得头面上顿时一阵发烧,如同口鼻都要喷出火来一般,正暗自埋怨自己喝了这么一大口,却见袁行健已将一满碗全都喝下肚去,对自己一笑道:“林少侠喝酒怎么如妇人一般,一口一口的抿?” 林剑澜此刻当真是欲哭无泪,只得勉强笑道:“既然如此,小弟便也干了!”说罢咕嘟咕嘟一闭眼便将这酒灌下肚去,听袁行健赞了声“好”,但这滋味真是难以表述,眼睛似乎都要流出酒来,幸而此刻小二已将下酒菜摆上了桌,急忙操起筷子急急夹了几口,方才将这火烧火燎的感觉强压下去。 二人你来我往了几回,林剑澜已经觉得大大的吃不消,袁行健那坛子却已倒空,高喊到:“再拿两坛酒来。”听的林剑澜叫苦不已,那店小二却空着手匆匆过来道:“对不住二位,我们店此刻要打烊了!” 第三十四回 观案如墙草 这句话对林剑澜来说简直如闻纶音,直想向那小二拜谢,袁行健奇道:“这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怎么就打烊了?” 那小二面露兴奋之色道:“据说上面来了巡按,要为百姓审案,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可这热闹你就是活一辈子也未必就能遇到!要我说您二位也别喝了,赶紧瞧热闹去!”说罢搓着手又跑了出去。 二人对望了一眼,林剑澜这坛中却还有半坛多尚未喝完,急忙站起来道:“袁兄,不如我们去看看审案,倒也有趣。” 袁行健沉吟道:“我既身在太湖,不便与官府太过接近,既然林少侠想瞧瞧热闹,袁某就同去看看,顺便也观望下朝廷此次派巡按过来,可是要有什么动静。” 林剑澜可以避开再饮,心中大喜,拉着袁行健走出酒肆,问了下路,不多时辰便到了苏州府衙,却早已是人头攒动,二人跃至较远的一处屋顶,遥遥看去,见有十数衙役用水火棍勉力拦住拥挤人群,空出了一片方地,门前一张书案,依次放着签筒、镇石、官印等物,两侧则是牙牌,那巡按正侧头与旁边的文书轻声商议,看不清出面貌,倒是那文书看上去容貌颇为俊美秀雅。下边侧位则还有一个台案,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并未落座,而是双手低垂,身材微微发福,极为小心的看着那巡按脸色,想必便是苏州府的“父母官”高得顺了。 二人再向那场中看去,不禁都是一阵怒气,武宏和蔡少炳二人高坐官椅之上,蔡少炳虽然脸上仍是伤痕累累,却仍是趾高气扬,武宏则斜觑着眼睛,看着四周民众,极为悠闲的扇着扇子。 袁行健沉声道:“这巡按竟为他们二人设座,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剑澜点头称是,心中暗道:“这做官的一开始便向权贵示好,百姓必定会以为这巡按早受了他的好处,出头不但不能告倒二贼,恐怕还会弄的自己家破人亡,又怎敢出来告状?” 果然,那巡按轻咳了一声,扫视了一下人众,见四周慢慢肃静起来,方缓声道:“本巡按代理江南道,在苏州做三日停留,各位父老乡亲,若是有什么民情,可尽管上禀。” 底下众人却是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又瞄了瞄堂上高坐的那三个衣冠禽兽,皆是心照不宣,沉默了半晌,倒是文书忍耐不住,刚要说话,却被那巡按以眼色制止,将手中折扇慢慢打开,偏头向高得顺道:“本院倒也行走了几处官府,还没有像苏州这般,一个告状申诉的都没有。看来苏州真是清平世界,高大人功不可没呀!” 那高得顺获得巡按赞誉,面色顿时活泛起来,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得意非凡,旁边的武、蔡二人更是扬扬自得,下面围观的则略显哗然,却都是小声议论,并不敢大声喧哗。 林剑澜道:“他这样说,明显是和那高得顺是一丘之貉了,唉?”二人凝神望去,均觉得这巡按与庙内那青年秀士有些相似,只是离的太远,看不真切,同时道了句“那巡按……”,不禁相视而笑,一前一后展开身形,移至极近的屋顶上定睛一看,果然便是那庙内的秀才,袁行健面露失望之色,叹道:“百姓白白期盼一场,看来又是官官勾结。” 林剑澜苦笑道:“幼时听人讲古,动辄巡按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斩杀恶贼,为民除害,最后赢得美人归,原来在这世间也不过是虚言。至于盼么,恐怕百姓们早就不盼了,否则又哪会有那么多人去袁大哥那里?” 袁行健听他提及太湖义军,不再答话,面上略微透着一丝讽笑意,转头继续看着下面这场闹剧。 那巡按看了看四周,目光触及那武、蔡二人,却是面露惊异之色,问道:“高大人,这两位是……” 高得顺则心中更为疑惑,明明是这巡按委托自己发帖将武宏和蔡少炳请至此处,怎么此刻反倒装做不认识?想了片刻便恍然大悟,巡按初到此处,怎可明示自己有意与这二人交好?急忙站起身来弯腰走到巡按面前,指着武、蔡二人,面带谄媚道:“谢大人,这位公子姓武名宏,乃是梁王之子。这位则是蔡少炳,来大人的弟弟。” 谢巡按惊呼道:“哦?来大人,莫非是御史中丞来俊臣来大人?” 蔡少炳早已认出这巡按便是在伍员庙中阻拦自己好事,事后又放他们二人逃走的青年秀才,此刻听他说出兄长名讳,心中别提多么得意,轻哼一声道:“还算你有些见识!” 谢巡按面色极为郑重,道:“二位公子必定也是人中龙凤,不知现在官居几品?若是有所建树,本院还要多多向圣上代为陈奏,一定要提拔年轻有为之士。”说到此处,武、蔡二人却是面有赧色,那高得顺忙打圆场道:“二位公子现在赋闲在家,替梁王和来大人管理此处的一些产业,并无心仕途。” “哦……这可实在为难了本院。”谢巡按沉吟片刻,却变了脸色,厉声责道:“本院代天巡视江南,案上官印,手中尚方,如圣上亲临,此二人一非为官做宰,二非病弱难支,见了本院不跪,反而高坐堂上扬扬自得是何道理?” 话音平静,却是不怒自威,下面本来早有人耐不住性子正向圈外挤去,听了这话却急忙又挤回来,顿时引发一片哗然,林剑澜二人也不知这巡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屏气观看。 那一旁却急坏了高得顺,肥胖脸上冒出粒粒汗珠,轻声道:“谢大人!谢大人!这是梁王的公子,是圣上的亲侄孙!” 那谢巡按一笑道:“本院自然知道,王子犯法都还与庶民同罪,何况本院并非追究他的罪过,只是教他二人知道知道礼节而已,看把高大人急的这个样子,岂非失了官体?还请回座!”说罢向左右示意,立刻便有侍卫走上前去,将二人架起按在地上。 武宏平日在苏州便如同小皇帝一般,此刻在百姓面前低头下跪,觉得颜面尽失,强自抬头道:“姓谢的!你这巡按干不长久,等哪天让你给爷爷我跪一千次一万次!” 谢巡按却并不搭理,转头对那文书道:“咆哮公堂,对父母官无理该当何罪?” 那文书将那签筒递在谢巡按面前喜滋滋道:“杖责四十!” 谢巡按却将那签筒推开,对堂下道:“暂且记下,本院再问一次,可有人申诉民情?” 此时看的林剑澜目瞪口呆,已不知这巡按到底是做何打算,却听袁行健赞道:“即使不请武、蔡二人来此,但淫威犹在,还不如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当堂来个下马威,化解这二人在苏州的阴影,看来是将欲扬先抑反其道而行之了! 林剑澜点头道:“看不久之后便应有人告这二人在苏州的种种恶行,只是怕他们不愿意第一个出头。” 正说间,见已有人娇声喊了一句“民女有下情回禀”便头顶状纸而上,仔细看去正是昨日和今日两度相逢的那位名叫小惠的姑娘,林剑澜想了想顿时了悟,原来他追上去嘱咐的便是让这位姑娘来告状,不禁道:“一位少女尚能抛头露面,告的又是平时难以启齿的被人调戏之事,有这番开头,恐怕告状之人便会如开了闸一般,恐怕这也在他的计算之内了。” 果然,片刻便又有一位苍发老者颤颤巍巍走了上来,道:“小老儿也要告!只是没有预备下状纸……”那谢巡按摆手一笑道:“苏文书,当堂替百姓写状!” 这变故太过突然,武、蔡二人从未见过这般大胆之人,因此过往嚣张之至,此刻见了真章,顿时头上一连串的虚汗滚滚而落,瘫倒在地,懊悔太过大意,以为这巡按也与以前的那些官员一样,只会倾心讨好,未曾带得些许家丁护卫。 那高得顺更是面色惊骇,隐隐可看出衣袖在不停抖动,他为了讨好梁王与来俊臣,可算是花费了十分的心思和血本,若是此刻武、蔡二人出了事,恐怕自己也要遭殃,想到此略微平静下来,看看旁边无人注意,急忙向武、蔡二人的跟班小厮连使眼色,斥道:“还不快去!” 那小厮此刻已经晕头转向,急忙快步挤出人群向外奔去,被林剑澜看在眼中,站起身来道:“难道是去搬救兵么?待我去拦住他!”却被袁行健一把扯住,道:“且莫管他,看若是救兵来了,这巡按怎样处置!” 林剑澜知他对于早上的事情还有些耿耿于怀,便一笑重又矮身蹲下,见那文书笔如游龙,飞快的在状上写写记记,每写好一张,便有人拿去呈上。 那巡按面前已黑压压跪了一堆人,却都是避开武、蔡二人,只是怒目而视,巡按手中一叠大状,却是失了平常笑容,面色越发凝重,眉头紧紧皱起,一排银牙紧紧咬在嘴唇之上,似乎在强忍一腔愤怒,约过了一个时辰,写状告状之人方慢慢减少,堂下则早已跪不下这么多人,大多都依着吩咐在圈外听宣,武、蔡二人早已被众人的目光瞪的浑身抖如筛糠,那巡按的面色也渐渐平静下来,沉声道:“蔡少炳,此刻我手中之状,随意拿出一份,便都足可置你于死地,你可知罪么?” 他一开口,顿时下面全都噤声,众百姓都是极为崇敬的看着这年轻巡按,有些希冀又有些害怕,盼他能为民作主,又有些怕他只是做做空架子,静默片刻,方听那蔡少炳结结巴巴道:“我、我……”却是怎样也说不出话来,那巡按拿起笔匀了匀墨,边写边道:“此刻都还有尚未写完状纸列队等候的告你之人,一一让你签字画押不知要画到何时,本院给你个方便,只画此处即可!”说罢将那案卷递给高得顺道:“烦劳高大人念给罪犯蔡少炳听后画押。” 高得顺哪敢不从,躬身接过,战战兢兢念道:“罪犯蔡少炳,犯有如下重罪……”却被谢巡按打断,笑着问道:“高大人莫非未曾吃过午饭么?便是本院距离大人如此之近,还不能听得清楚,何况衙下百姓?烦劳高大人念大声些。” 林剑澜见他整治高得顺,不由笑了出来,回头见袁行健也是面露笑意,重又听高得顺念道:“霸占良田一百零四例,戕害良家女子三十七例,纵家奴行凶致死四十五例……”念到最后却是停顿了一下,方又念道:“勾结地方官员,藐视王法。”声音却是低的几乎听不见了,后背早已塌湿了一片。 这判词甚是简洁,却足以表明蔡少炳罪无可恕,众苦主也早已群情激奋,有的想起惨死的骨肉,早已忍不住呜咽哭泣,林剑澜心中奇道:“这蔡少炳犯下这么多重罪,当真是罪该万死,但武宏却是除了那小惠姑娘至今无人告他,倒也古怪。”正想间,却见衙后匆匆转出一人,对着谢巡按耳语几句,那谢巡按向文书招了招手,二人急忙向后堂走去,再仔细看高得顺面色,似与刚才那惊惶模样有所不同,跪在地上的二贼则又抖擞起来,那靠近空地边缘处的人群不知何时早已换成了一堆家丁、打手模样的人,在那里横推竖挤。 片刻过去,谢巡按二人又从衙内匆匆而出,脸上看不出端倪,只将那判词拿过,道:“本院刚才看来写的不太公允,此刻看来还需再作些修改。”说罢又提起笔在状纸上匆匆改写,武、蔡二人此刻面露喜色,旁边的百姓却是议论纷纷,看谢巡按说之前所写不太“公允”,此刻又匆匆改整,不用说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后堂恐怕早有两家前来打通关节,有的乍着胆子告状的人脸上已经显出懊悔之色,心中则叫苦不迭道:“以为这回真来了青天大老爷,没想到这番做作都是为着两家的银子!等这巡按走后,恐怕这些胆敢告状的都要倒大霉!” .。oo广告时间oo。. 里面的一个小故事小的时候就很喜欢,一直想写进来,希望能描绘的更加精彩! 《大唐剑歌》原发 第三十五回 谁解其中曲 谢巡按书写片刻,将笔轻轻放下,对着蔡少炳柔声道:“蔡公子,本院对你有一劝,你可愿听?” 蔡少炳此刻见这巡按态度转好,心知有了转机,点头如捣蒜道:“愿听愿听!” 谢巡按脸上露出极为难的样子,轻叹道:“天朝法规,土地不能私下买卖,更加严禁官亲国戚兼并,你侵占些许土地,又害死这许多人命,可有多么让来大人为难,他为国操劳,却还要为着你被人指戳纵弟犯法,依本院之见,你可拿出些银两和那些土地的地契,安抚这些百姓,否则他们闹将起来,本院也不能袒护你。” 将到嘴的肉吐出,对蔡少炳来说简直如同要了命一般,可若是真想保命,恐怕还真得出点血,只得勉强对旁边一家丁道:“叫师爷将那些地契拿来,再备上银子送来!”心中却恨恨道:“你这小白脸居然比小爷我的胃口还大,等你走了,小爷我不免再吃回来!” 众百姓见巡按意欲让蔡少炳拿出些银子了事,自然不干,只是任堂下呼声沸腾,那巡按却是闭目养神,如同没有听见一般,袁行健摇摇头怒道:“恐怕这两家在后堂放了金山银山,不想他这番行事,不过是为着多捞些。” 林剑澜也是皱眉不已,向下看去,不少尚还在等待那苏文书写状的人已经见势慢慢躲入人群之中,道:“袁兄先别发怒,这赃官决不能留在世上祸害百姓,待我们夜里走一趟便是。” 袁行健苦笑一声,目视前方,茫然道:“当真是斩不尽的恶人头,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林剑澜虽与他不过是半日的交情,但言谈中极为投机,看他性情并不像自己原先心中所想那样,虽人人称道他在义军中谋略数一数二,却并非高深难测,反而十分豪爽,此刻见他说出这般萧索的话来,心中愕然道:“我只以为快意恩仇是何等的痛快,原来打打杀杀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厌恶,袁大哥从不透露他师承来历和身世,想必自有自己的一段伤心过往。” 二人沉默半晌,闷热的天气没有一丝风吹过,看这场闹剧越发觉得心中烦闷,见人群一阵涌动,有人慢慢挤到堂下,留着山羊胡子,衣着打扮十分考究,向谢巡按鞠躬道:“小人是蔡府管事的。” 谢巡按方慢慢睁开双眼,道:“蔡管事,你既来了,想必地契和银两俱已送到了?” 蔡管事忙不迭的从腰中抽出厚厚一摞地契呈上去,谢巡按脸上顿时露出些许笑意,道:“这才是嘛,麻烦蔡管事了,请下堂吧。” 那管事面色一松,知道再无什么大碍,与高得顺眼神交汇了一下重又挤出人群,蔡少炳也是拿衣袖轻轻擦汗,长嘘了一口气,仰头道:“谢大人,可没有什么事情了吧?” 谢巡按却露出嘲讽神色,拿起那修改过的判词道:“蔡公子对本院这般关照,本院哪有不承情之理?”他说的这般坦然,倒让高得顺心中吃惊道:“即便是我也不过是暗中与蔡少炳交好,不敢太过声张,银子一到衙后,谢巡按便敢公然向他示好,不惧民声,倒也很是大胆。”正想间,听谢巡按道:“既然如此,本院便将这判词重新念过,这次便不劳烦高大人了。” 高得顺忙道:“哪里哪里。” 堂下众人早已对这巡按失望之至,此刻见他公然说明,反倒再不敢声张喧闹,心中多抱着“已然得罪了武、蔡二人,若是再得罪这天朝巡按,恐怕十条性命都搭不够”的想法,静静观望,那谢巡按清了清嗓子,沉声将那判词念出,却是同原来的一模一样,林剑澜心中有些纳闷,正对着那巡按暗自琢磨,听他道:“最后一条,妄图贿赂巡按逃脱责罚,视天朝法规和圣上钦赐尚方宝剑为何物?如此藐视王法,罪加一等!”顿时下面便如同炸开了锅一般,众人脸上俱都现出光彩来,有的甚至捂着心口喜极而泣,林剑澜和袁行健面面相觑,属实想不到这般峰回路转,袁行健脸上表情更是难以言喻,又是惊又是喜,还带着些许钦佩之意。 不知何时堂下谁开始喊起来,“谢青天”的呼声不绝于耳,那谢巡按的声音反而越发显得清晰明亮:“这桩桩件件之罪,你便是死一百次恐怕也不足以平民愤,只是上天好德,让你只有一条性命,本院不再另行加罪,苏文书,让他画押!” 蔡少炳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瘫软在地,周围人群皆是对他仇恨之至,“杀了他、杀了他”的喊声如同滚滚雷声一般,连滚带爬的向武宏奔去,急道:“武少爷,救救我!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这呼声便是平日在长安见惯许多大场面的武宏也觉肝胆欲裂,只是仍是面不改色,强自镇定道:“有我姑祖母在,谁敢动我的人?” 谢巡按冷冷一笑道:“武公子还是莫要为他人操心,你平日作恶多是这蔡少炳替你出头,因此直接告你的人寥寥无几,但证据已在本院手中。”说到此处将手中地契一挥道:“上面十有七八的地契都落了你的名字和印章,这便是私下兼并土地的铁证!即使拿到圣上面前也是无可辩驳,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说罢从那签筒中抽出一根签来径直向下丢去,大声喝道:“将蔡少炳押下去,斩!” 林剑澜心中不由赞了一声“痛快”,却听下面一声尖利的喊声:“他奶奶的!谁敢?给我砸!”定睛看去,武宏已经面色铁青站起身来,百十来号打手模样的人不知何时挤到堂下,此刻一声令下,顿时手执兵刃跃入场中,区区几个衙役护卫哪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尖叫声打斗声混杂一处,堂上堂下乱成一团。 虽然刚才谢巡按那样威风,此刻也是站在后面措手不及,案台前面已经只剩两名衙役神情紧张,其余俱都是负伤倒地,闹事的打手约有十几个向这边逼来,剩下的则在殴打驱散围观民众,林剑澜当真想不到这武宏这般大胆包天,竟公然打砸公堂,急忙站起,见袁行健仍是坐在屋顶毫不理会,奇道:“袁大哥?你不下去帮这巡按一把么?” 袁行健黯然一笑,摇头道:“我今早在庙中相遇之时报的是真实名姓,‘袁行健’这三个字,恐怕早已被朝廷通缉,若被武、蔡二人认出,恐怕反会诬赖谢巡按勾结贼匪,救他便成了害他,还是不出面的好。” 林剑澜不料袁行健竟为谢巡按考虑这么多,心下倒有些慨然,想了想又复坐下,听下面一人道:“谢大人,护好官印和宝剑要紧!”正是那高得顺的声音,不禁心中暗骂道:“此人当真奸狡!” 武宏和蔡少炳二人此时正袖手看那些打手到处打斗乱砸,此刻听了这句提醒,顿时恍然大悟,武宏高叫道:“将他的官印和宝剑抢过来!没了印信,看他如何摆他的官威!” 蔡少炳则在一旁兴奋的眼睛都瞪的溜圆,煽风点火道:“失了钦赐的宝剑和官印,自己请死去吧!” 话音刚落,那些打手早已纷纷向那官案涌去,林剑澜向下看去,那苏文书早把官印紧紧抱在怀中,谢巡按则手中紧握宝剑,瘦削白皙的手指捏的有些发青,喃喃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见旁边的苏文书脸色大变,眼中几乎落下泪来,轻轻点了点头。 林剑澜一时间不知他所言何事,正自思忖,却见袁行健“噌”的一下站起,双拳紧握,面色极为严肃凝重,牙齿咬的咔咔作响,片刻右手中便有灰尘落下,竟是抓了一块瓦片已被他捏碎,刚要发问,已见袁行健向下撒手掷去,数十粒碎瓦向下锐声而去,势头既快且猛,想是已气愤到了极至,再也无法忍耐,片刻之后便是一连串惨叫传入耳中,下面打手已倒了若干,竟都是被打在致命之处。 林剑澜大惊,见袁行健眼睛泛红,尤自嘴唇发颤,手中重又紧扣碎片向下掷去,急忙伸手一把抓住他脉门连声道:“袁兄!袁兄!不可这般胡乱杀人!” 袁行健怒道:“为虎作伥,狗仗人势,不该杀么?” 林剑澜只全力紧抓他手腕,道:“即便该杀,也不该由袁兄动手。” 袁行健挣了挣,却觉手腕上又如铁钳,又如软丝,力道甚大,若要挣开,自己恐怕也要使出**分力道与之相抗,即便勉力挣开,却不知会不会因此导致二人受伤,心中倒有些吃惊林剑澜内功修为竟已到了这般地步,不禁松了力道:“唉,你且放开吧。” 林剑澜见他松手,急忙将袁行健手中瓦块接过,先在手上掂了掂方向下掷去,瞬间又是一片人躺倒在地,袁行健见他用石子将这些人软麻之穴点中,显是心怀慈悲,心中颇笑林剑澜妇人之仁,却也不再争辩。 两批涌上的打手都是离奇倒地,第一批则都见了阎王,后面余下的打手恐惧之至,觉得这距离官案短短的几尺,却似乎有神灵庇护一般,互相看了看,却无人再敢向前,过了片刻,大多溜之大吉。 谢巡按见这等异状,也不知是否真有神灵相助,当真是渡过一劫,空自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一软,跌坐在官椅之上,手中却仍是不放那尚方宝剑,见衙役们早已互相掺扶而起,武、蔡二人则重又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心中大怒不已,脸上却不动声色,冷笑道:“武公子,蔡公子,若是刚才老老实实认罪倒还算好,此刻本院心有疑虑,不知你们是否为父兄纵容行事,今夜便会连夜上书禀明圣上,此刻你们连累父兄,只是懊悔也来不及了。来人哪!” 他随身所带的护卫衙役自然也是愤怒之至,只等他一声令下,已将二人押住,听谢巡按道:“蔡少炳本院不再多说,武宏率众搅闹公堂,藐视天威,意图谋反作乱,与蔡少炳同时问斩!” 那些衙役应了一声,见二人已经如同稀泥一般,将二人胳膊用力拽起,向下拖去,林剑澜心中大喜,却见一人不知从何处翩然落至堂下,道:“且慢!” 听这声音,林剑澜不由一惊,凝神望去,只能望见背影,见那人身形甚是熟悉,一袭白衣,洁净的一尘不染一般,手中高举一物道:“圣上免死金牌在此,刀下留人。” 此刻围观之人重又喧闹起来,谢巡按却是神色凝重,极为恭谨的下位来双手接过那金牌,端详了一阵,方道:“若我记得不错,这本是圣上赐给梁王的。” 那人道:“梁王也是最近才接到快报,武公子竟然在江南无法无天到了这般地步,虽然知道罪在不赦,然而还是爱子心切,命在下千里赶来,若大人能绕他不死,梁王定会好好教训武公子,亲自在圣上面前请罪。怎么?这免死金牌只能用在梁王身上么?” 谢巡按沉吟片刻,方抬头道:“并非如此,当日赐这金牌之时本院也在场,圣上言道这金牌既赐予梁王,便可用于免任何人一次死罪,只是今日用了,烦请将此牌交与本院,否则对圣上无法交待。” 那人点头道:“这个自然,那么在下可否将武公子带走了?” 谢巡按凝眉许久,方点了点头,顿时旁边民声爆发出一阵不满之声,袁行健叹道:“做了朝廷的官,便这般迂腐,说个谎话都不会。” 林剑澜暗道:“说了谎话,便是欺君,唉,真不知当今的皇上是个怎样的人,还有谢巡按这样的人为她死心塌地。”却见蔡少炳挣开那两个衙役,奔到武宏面前嘶声喊道:“武公子!武宏!你不能见死不救!那田地你分了七成还多……”话未说完,便被武宏一脚踢在地上道:“那是你一人勾当,本公子并不知晓。” 第三十六回 丹心报圣朝 蔡少炳仍自哭喊道:“你装什么好人?那些闺女哪次不是你先……” 却见那白衣人衣袖微微一动,蔡少炳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张着嘴,袁行健心知他必定被这古怪的白衣人点了哑穴,看他虽死命挣扎,却仍是被拖下堂去,三声鼓响之后,便有刽子手大踏步走上堂将手中钢刀一亮,血迹淋淋,不由轻轻叹道:“武宏乃梁王爱子,岂能轻易便一举铲除奸恶,这回杀了蔡少炳已属不易,对着谢巡按着实应刮目相看。” 那白衣人则躬身对谢巡按一礼,便领着武宏沉着离开,武宏也一反嚣张模样,颇为老实的跟在那人身后,那些拥挤人群却不知为何噤若寒蝉,并不再喧闹,反而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袁行健暗道:“看他与这里百姓也并不熟悉,怎的如此让人害怕?”想了想终觉只有一个可能,此人武功极高,若是将杀气刻意发散出来,不懂武功的寻常人虽然不明白这是被杀气压迫,但也会觉得莫名奇妙的难受,不敢接近。想到刚才林剑澜对这白衣人的出现似乎颇为惊讶,忙回头发问,却见林剑澜站起身来,皱眉片刻便施展轻功,向那白衣人行走方向追去。 那些溃败的武府家丁早在苏州府衙不远处等候,见了武宏急忙将他掺入轿内,那白衣人道:“武公子且先回去,此次这般惊险,下次可没有第二块牌子救你,为你父考虑,还是隐忍一段时间为好。”武宏只觉得压抑难忍,比刚才在堂上面对巡按之时还要难受,巴不得快些离开他,急忙点点头将轿帘放下。 那白衣人目送武宏离开,方缓缓回身,仍是蒙着面目,林剑澜只觉得他身上的杀气瞬间收敛于无形,双目漾出笑意,林剑澜却仍自打了个寒战,颤声道:“乱、乱松前辈,你为何救他?” “乱松”眼睛微微眯起道:“只见过一面,竟然被你认了出来。” 林剑澜摇摇头道:“并非只是一面,当日御寇司来犯匡义帮总堂,那位千里往返各门派报信的人难道不是前辈么?我原就觉得那时在林中前辈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事后回想起来后,对前辈顿生敬仰之心,只是……”林剑澜咬牙片刻,忽抬高音量,大声道:“那武宏无恶不作,前辈为何护他?” “乱松”似乎知道他必定会有此一问,只轻轻笑了一下,并不作答,又听林剑澜怒道:“刚才前辈杀气满身,难道不是因武宏而起?” “乱松”面色凝重起来,沉思半晌方道:“不错,对此倚仗权势鱼肉百姓之人,若我杀了他,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只是,依你所见,斩得几个恶人,能救得几许黎民?穷你一生,也是斩杀不完的十恶不赦之徒,救不完的水深火热!”见林剑澜无法答对,又缓声道:“这句话,乃是在观莲茶舍你父亲亲口对我说的。他之后虽做了对不起徐公之事,然而有些话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十分在理。” 林剑澜早已愣在原处,伤疤重又揭开,自是难受,但更多的则是当日林龙青教授自己时的话:“快意恩仇,随性而为只是江湖中的规矩,江湖中人一般并不愿意冲撞官府,因为一旦引发了矛盾,官府自然不敢对江湖中人怎么样,于是便要把气撒在普通老百姓身上,从我们这里失去的,千方百计要从百姓身上夺回来,最后还是百姓受苦。”心中暗道:“他们说的话为何都一样?绿林中人不能乱杀无辜平民,难道还不能斩除恶霸么?要把一切推在朝廷、官府上么?那要他们何用?” 又似乎听见林龙青谆谆道:“要知道,江湖施恩不过是救助几许贫困,如果朝廷和官员清明,那可是一县甚至一州的百姓受益,所以廉洁正直的好官是我们武林中人都敬佩之至的,即便如此,这些也都比不得一个清明的朝廷和一个好君主。” 想到此不由皱眉道:“前辈当时聚义,难道不也是为了黎民么?此刻有了一个清官能惩处奸邪,为何阻拦?” “乱松”摇摇头道:“你错了,当日聚义,是为了恢复李姓江山,至于姓李的重又做了皇帝是否开明,是否能使天下百姓受益,并不在我们考虑之列。”说到此处,语气略带嘲讽道:“人总有不得已的苦衷,事败之后,我一度到了绝境,梁王收留了我,他敢收留一个逆贼,想也知道是怀着不臣之心,我也随他去,做个再普通不过的幕僚罢了。只是这些年来才越发体会百姓之苦,那时我们所想是何等浅薄,不曾把苍生疾苦放在心上,也不过是可笑的对‘李’字的愚忠而已!” 林剑澜暗道:“原来梁王曾收留了他,怪不得他要将武宏救走,也难怪他与江湖中的朋友交往俱是遮掩本来面目,若被人认出自然大大的不妙。唉,或许是我偏颇了吧,即便梁王不派他前来,也会派其他人前来。” “乱松”笑道:“自作孽,不可活,他早晚会有报应,我并非只是要报恩这么简单,若要成事,还需寄人篱下慢慢筹谋。那晚一席夜谈,林公子也应知我之志,只不知林公子心意还同往昔一样否?” 林剑澜面色一红,心中更为难受道:“我父亲出卖了他们,我又有何理由质问他?他刚才对武宏动了杀机,杀了他固然爽快,但为了大事而强自隐忍更加难能可贵。”想到此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乱松”见他不做回答,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林剑澜肩膀道:“这些日子你的剑法更有进境,若勤加练习,或许以后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林剑澜慌乱道:“前辈过赞了,前辈从何处看过我的剑法?” “乱松”道:“你与那‘荷包’交战之所我已细细看过,恐怕你二人是围绕那幔帐半空交战,那幔帐上破口无数,却无一处是你的剑法所割,反倒那‘荷包’尸身上,衣服大大小小的关键处都被你用剑划开,可见你的剑法已到了极至,只是……” 林剑澜见他眉头皱起,忙躬身道:“请前辈指点。” “乱松”摆摆手道:“谈不上指点,这剑法你本心并无过错,你心中始终有着一念之仁,因此发招也处处针对敌手,始终顾及‘无辜’二字,若到乱中对敌之时,恐怕越是怕伤到无辜,越是无法施展。若要成就大事,有时不得不牺牲弱小,只有这点看开了,才能再上层楼。”说罢便施施然转身而去。 林剑澜只是混混沌沌,又觉他说的颇为在理,又觉不应如此,慢慢走回苏州府衙前,心中仍是思索不已。 府衙前人群尚未散开,那苏文书早已将地契记录在册,正一一交还给那些家中土地被兼并之人,高得顺则是坐立难安,脸上的汗一刻也未曾止过,流了一茬儿又一茬儿。 见众人心满意足的捧着地契,谢巡按脸上才露出些许笑意,林剑澜因上午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因此也并未打量这位青年巡按的长相,此刻离得较近,见他面色白皙,眼神清亮,颇为清秀,虽不及旁边那位文书俊美,却有一股沉稳坚毅的味道,只听他清声道:“后衙尚还有刚才武、蔡二人妄图收买本院的脏银,等本院连夜造册后便一一发放以做抚恤之用,高大人。” 高得顺忙躬身站起,肥大的袍子都能看出在轻微抖动,害怕之至,果然听谢巡按道:“你可知罪么?” 话音刚落,便听高得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下、下官……” 谢巡按道:“勾结权势,鱼肉百姓,要你何用?你不用再来苏州府衙了,回家听参去吧!” 高得顺一下子瘫软在地,沉默许久,方慢慢撑地爬起,灰头土脸的挤出人群,他又没有那般凌厉杀气,此刻百姓见他如此下场,心中叫好,不免趁拥挤之时暗中踢打,他也不敢声张,待等挤了出来,早已是狼狈不堪,身后则是哄赶声成片。 林剑澜不由一笑,又听谢巡按道:“本院在此坐堂三日,将整理陈年积案,若有申诉,尽管来此上报。另外……本院还有一事通告各位父老。” 众人听他语气凝重,顿时安静下来,只听他柔声道:“圣上闻得江南疾苦,命本院巡视江南,一为解百姓之苦,二为赎往昔连年对此失察之责。历朝历代,老百姓均是被苛捐杂税逼得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否则谁又愿意颠沛流离甚至冲锋陷阵?烦请各位父老,若有相识之人在太湖者,替本院互相传告音信,江南道赋税减免,土地皆尽归还原主,若愿回乡耕种,圣上命本院依家中人口数目赠送返乡和安家的费用,既往之事一概不究。” 众人顿时哗然,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林剑澜也是心中困惑,抬头望去,见袁行健扔蹲坐屋顶,对着谢巡按注目而视,却看不清楚他此刻表情,心中暗道:“自武、蔡二人在此作恶以来,确实有不少人去了太湖,虽谢巡按并未言明,但太湖聚义,实已与造反无异,朝廷命官能轻易说出一概不究之言,无异于对太湖义军有安抚之意,虽然匡义帮屡次相助,但若百姓真的能安居乐业,岂不是比血染黄沙、家破人亡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正思忖着,看谢巡按将手向下压了压,四周又肃静起来,见他忽抬头道:“天道自有天行,常人无可代之。”林剑澜抬头望去,见袁行健也是忽的从屋顶站起,向下看去,二人目光交汇良久,谢巡按才接着道:“本院言尽于此,天色已晚,退堂。” 众人慢慢散去,衙役们行动甚快,不消片刻便已将衙前东西搬空收拾干净。林剑澜见夕阳下袁行健立于檐上,一阵风吹过,衣襟被吹的猎猎作响,回头望着衙前,似乎一切都未发生一般,只有两个石狮子面貌狰狞的守在门口,暗自叹了口气,正欲上去,却见门口一个人影,缓缓走了出来,胳膊一抬伸出手指直指袁行健道:“屋顶这位仁兄,我家老爷有请。”正是刚才忙前忙后的苏文书。 林剑澜本就想再见这奇怪的巡按,见苏文书行事不拘礼法,心中大增好感,不禁一笑,抬头对袁行健喊道:“袁大哥,下来吧!难道你不想结识结识这位巡按大人么?” 苏文书愕然道:“怎么?他姓袁么?” 林剑澜点点头道:“是啊,有什么不妥么?” 苏文书慌乱摇头道:“没有没有,你既是他的朋友,便一起来吧。”见袁行健飞身而下,瞬即来在面前,稍微惊愕了一下,便做了个相请的手势带路而去,林剑澜拉着袁行健便也跟了进去。他对谢巡按此举并不太过惊异,早上在伍员庙中这巡按便早已对袁行健有结交之意,此刻自己倒是借了光,想到原来听人讲古中微服私访惩处奸贼的巡抚原来是有的,心中不禁有些喜滋滋的,只是不知道能否抱得美人归,说起来,那位小惠姑娘倒是对他颇有好感…… 正胡思乱想间,听那苏文书说了一声:“到了。”林剑澜才猛然抬头,见面前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式样并不很多,看来比较清淡,旁边则放着一坛酒,还未开封。自己对面的窗边站立一人,正摇着折扇轻扇,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面上顿时一喜,急急迎了上来,道:“袁兄快请。这位公子,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林剑澜忙道:“在下姓林。”回头见袁行健对谢巡按略施一礼便在一旁坐下,只是面色还是颇为沉重,便也挑了一处坐下,见这圆桌四周摆了四张椅子,却不知还有谁,听谢巡按道:“苏文书,你也坐下。”又对二人笑道:“苏文书与我情同兄弟,平日同吃同住。” 第三十七回 月醉荼蘼架 林剑澜见袁行健并不说话,气氛异常沉闷,只得接口道:“苏文书在堂上之时双手同书,运笔如飞,在下当真佩服的很。” 苏文书性格颇为开朗,接口道:“常被我家巡按差遣,历练出来了。” 谢巡按重又站起身来道:“我和苏文书平日不擅饮酒,只是觉得你们这些行侠仗义之人也许喜欢,便叫人买了一坛,但摆弄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封,只好请你们自己动手了。” 林剑澜笑道:“我平日也不喝酒,倒是袁大哥颇有酒量,只是今日还未喝的尽兴,便被那店家怂恿来看热闹,观谢大人审案当真如同看戏一般,我和袁大哥几次以为你是个与高得顺同流合污的贪官,还想夜里是不是前来‘拜访’一下呢。” 谢巡按面上一红,道:“提起此事,还要向二位赔礼,今早拦阻你们惩处武、蔡二人,可惜圣上的金牌竟堪堪送到,让武宏逃脱律法。” 林剑澜点了点头暗道:“只怕是他一出长安,梁王便也差了‘乱松’来此,但以他的身份,做此差事实在是大材小用,或许他自己还另有打算。”又想起今日所谈之话,不禁脸上露出些许悒郁。 他这一沉默,桌上气氛更为清冷,四人围桌而坐,既无人说话,连饭菜都没人动上一筷,半晌那苏文书方笑道:“谢大人,你平日常挂在嘴边的大英雄大侠客便在眼前,怎的反倒不吱声了?” 谢巡按将那酒坛拿下来抱在腿上摆弄,并不抬头,道:“行侠仗义的豪杰自是人人都敬仰的,又岂独我一人?只是看来袁兄对我行事还心存芥蒂,再说我这里也太过拘束,果然是相请不如不见……唉,这酒坛还是不知怎样才能打开。”说话间纤细的手指在坛口用力掀揭,却是怎样也打不开,兀自抱着酒坛弄的面红耳赤,却见一双大手将那酒坛拿起,用力运掌削去,坛口连带着上面的封泥和油纸一并脱落在地,发出碎裂的脆响。 袁行健提着酒坛,将桌上的酒盏一一倒满,举杯道:“袁某岂是量小之人,只是平日并不与官场中人接触,也不善言辞罢了,其实在下内心对谢大人今日之举是钦佩之至的,我就先干为敬了。”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巡按愕然抬头,见他面色十分诚恳,倒不像是奉承之言,正待答话,又见他露出温厚笑容,道:“你虽称我为兄,可是我连你的名字尚还不知道。” 谢巡按手臂一抖,几乎将桌边的酒盏碰洒,又是意外又是激动,道:“小弟姓谢名仲举,待我巡视完江南一带,回京面圣定会再将武宏恶行亲做禀报,即便圣上不忍伤他性命,必定也会有些约束之法,小弟虽不擅饮酒,但今日定要陪袁兄喝得尽兴!”便举起酒杯先浅尝了一口,随后一仰脖全部喝下,却同林剑澜上午一般,张着嘴连连哈气,一双手直在嘴唇前扇着风,脸色顿时变的通红。 众人皆是一笑,林剑澜拿起酒来向苏文书碰了一下,二人却不喝光,都是轻啜了一口,气氛方活络起来。 袁行健见谢仲举神色坚定做保证状,不由一笑道:“今日我虽想杀了他们,但此刻看来,却是谢贤弟的做法要更胜一筹,当众处置,一来让其他本地倚仗权势欺人的豪门不敢再有为非作歹之举,取其性命,灭其淫威;二来,三吴百姓对朝廷本已失望之至,此举倒重为朝廷挽回民意,比私下杀掉一两个奸徒要有用的多。” 谢仲举摇头道:“挽回民意,不是我一人就能办到,巡查过后,我会提交一份详尽完整的奏折,贪官该处置,无为的官员也要重新置换,只朝廷官府上下一心,制止豪强,严于法制,方能天下清平。” 袁行健道:“我看谢贤弟似乎说话对江南颇为了解,似乎也有本地口音,若我说的不错,你是江南出身吧?” 谢仲举感慨道:“是啊,只是少年时便在长安求取功名,已多年未曾返乡,连父亲去世都未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只能在异地他乡看父亲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看了那信才知道江南如今竟到了这般地步。官员无能,勾结豪门贵戚,许多土地法制俱不但不按令执行,反而千方百计寻找漏洞兼并土地,竟然致使这江南的富庶之地百姓颠沛流离,不少人都是携儿带妻的天涯流浪。” 林剑澜看了一眼袁行健,见他眼中透出一股疑惑之色,自己心中也是暗道:“不知他父亲何时亡故,他不但未回乡守孝,反而做了巡按,按理不应如此,此举也不合朝廷律法。”但听他所言,报国之心却是溢于言表,令人肃然起敬,便道:“谢大人的父亲既然在信中提及江南种种现状,也是颇为忧国忧民。” 谢仲举眼圈一红道:“我父亲他一生并不得志,数次大考皆是毫无结果,最后只在乡村里面做了个教书的先生,平生所愿俱都寄托在我一人身上,因此即便是以死报国,在下也……”却听袁行健打断道:“身在方能报国,你为何又轻易言死?” 林剑澜听他语声颇为不悦,倒有些惊讶,见他眉心紧紧皱起,竟有些担心的神色,道:“袁兄说‘又’,这是何意?” 听袁行健一字字沉声道:“若你手中印信有失,我便自绝堂前谢罪,决不能受辱于这般肖小贼人,他们抢了印信决不会再注意你,趁乱逃走,告诉圣上今日之事。” 谢仲举和那苏文书顿时惊讶之至,苏文书更是长大了嘴,呆呆看着袁行健说不出话来,半晌谢仲举方垂头低声道:“原来如此,袁兄武功高超,耳力目力自然极为出众,那场混乱想必也是袁兄替我摆平的了。” 林剑澜听到此刻才想起在屋顶观战之时,袁行健见谢仲举与苏文书低语后神色大变,原来竟是在一片喧哗中听到二人对话,明白谢仲举欲以死明志,才愤怒之至到出手杀人的地步,但又觉太过,不知袁行健既已为寇,为何对一个官府中人的性命这般关切。 谢仲举淡然道:“事到不得已之时,只能舍生取义,只是值得付出性命的事情各有不同,就像当年周兴被流放之时,雇了若干御寇司和江湖中人为他护送,高手如云,却仍被人击杀,听闻那位侠客自己也是九死一生,杀出一条血路方才得手,明知性命悬于一线,却抱着必死之心都要除此天下人恨之入骨的恶贼,若如袁兄所言,难道他应爱惜自己性命而放过周兴么?” 袁行健顿时哑然,脸色凝重起来,片刻方叹道:“谢贤弟莫要说这些旧事了,你有丹心报主之志,我只有钦佩,别无他想。” 林剑澜道:“周兴被流放,但天下百姓和忠臣良将仍是惧他一旦会重获恩宠卷土重来,当日他在岭南道上被那位义士截杀,虽世间传颂,他却视这虚名如浮云一般,销声匿迹不知所终,实在让人赞叹不已。” 苏文书抚掌道:“是啊,我家巡按每提及这位义士,都要对我说,若是天下的做官之人都有这般侠义肝胆,何愁没有个太平盛世?” 四人边饮边聊,谢仲举不胜酒力,只一手支腮拿着折扇轻轻摇动,虽许久未再饮酒,脸上酒劲看来仍未消退,苏文书则只喝了一点,已泡了一壶酽茶放在桌上,林剑澜却总觉得心绪不定,大多则是默默倾听,时而小啜一口,那酒坛已被袁行健搬至自己旁边,也换了大碗,似乎也有些心事在怀。 只见窗外月华流转,映在荼蘼架上,花香袭人,夜虫鸣叫之声偶尔传来,苏文书将谢仲举扶起,走到窗边,靠窗的地方颇为凉爽,不时有清风拂过,待了片刻,谢仲举对苏文书摇了摇头,苏文书方将掺扶的手放开,重新回座,林剑澜正也望着窗外发呆,见谢仲举回过头来,道:“袁兄,可知我今日相请之意么?” 林剑澜心里“咯噔”一下,怔怔向袁行健望去,见他放下酒碗,对着谢仲举一笑道:“谢大人请我,岂会是只为了好奇才见我这徒有虚名的江湖人物?‘天道自有天行,常人无可代之。’不正是大人对我所说么?”称呼既已换回了“谢大人”,语声也冷漠了许多。 谢仲举一愣,随即苦笑道:“袁兄以为我是好奇么?小弟我是真心仰慕于你。” 袁行健大笑道:“既然如此,莫要婆婆妈妈,有话直接说出来。” 谢仲举道:“既然如此,小弟便直说了。”那苏文书却极为焦急,向他连使眼色,却见他咬咬牙,大声道:“若天朝大军不日便发往江南,袁兄做何打算?” 此话一出,林剑澜和袁行健二人俱是一惊,苏文书却重重叹了口气,无奈的垂下头,袁行健挤出一丝冷笑道:“谢大人为何问我?天道失德,才使江南到了今天这地步,袁某一极平常人,不想取代什么,太湖虽无耕地,只不过倾尽全力保饥者有食罢了。天朝之威谁敢阻挡?大不了太湖一带化为齑粉。” 他虽说的平静,手却紧紧在桌下攥着衣襟,谢仲举脸色涨红,喃喃道:“袁兄当真是这么想么?大军到此,生灵涂炭,你们武功高强,自然怎样都可对付得了官军,那些百姓岂不可怜?” 苏文书快嘴责道:“这等机密大事,我家巡按不设心机与你倾心相交,一是因一片拳拳爱民之心,二是一向仰慕你,相信你是个救助弱小的君子,没想到你……” 却见谢仲举摆手制止道:“苏文书不要再说了,袁兄有自己的一片苦衷,况且我只来苏州一日,难免无法取信于人,今日已晚,小弟尚还要将那些银两造册发放,恕我不能久陪二位,出门右转便是厢房,已安排好了二位的住所,千万莫要嫌弃。” 说罢收起折扇深施一礼,与苏文书慢慢走出,到了房门前却又犹豫了一下,方回头道:“袁兄,你的身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你却不在那御寇司的通缉之列,可知这是为什么么?”却并不回答,自顾自的和苏文书一前一后离开花厅,顿时屋中一片沉寂。 林剑澜不知谢仲举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向袁行健看去,却见他晃了晃那坛子,早已空了,皱眉道:“林兄弟,白天便没喝尽兴,晚上又是这样,实实的让人难受,走,再出去喝他几坛!”说罢抓住林剑澜手腕,如铁钳一般不容反抗,拖着他便出了衙门,守门的只两个衙役,想必得了谢仲举的关照,并不吃惊,反道:“二位公子莫要太晚,给你们留着后门。” 二人随意找了处酒肆坐下,要了一坛酒,几碟小菜,林剑澜哪里还能吃喝的进去,看着袁行健连饮几碗,却已显出醉态,暗道:“看袁大哥酒量应该相当可以,怎么喝了一坛不到,便有些醉了?”却听袁行健道:“你可是在想,我怎么这样快便醉了?” 林剑澜道:“袁、袁大哥?” 袁行健笑笑道:“我这人喝酒有个毛病,若是高兴时,千杯不倒,若是像今日这般,喝个一、两坛便不行了。” 林剑澜道:“袁大哥今日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么?虽然谢巡按拦阻了我们除害,可是你自己也说了,当中处置要好多了。” 袁行健靠着窗子道:“我并不生他的气,他……真是让我折服的很,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官。” 林剑澜暗道:“袁大哥自己曾说过并不与官府做过什么接触,怎么说起来好像到见过很多当官的?” 却见袁行健又喝下满满一碗,趴在桌上,喃喃道:“我并不是什么义士,不是什么侠客……什么为着天下人,我不过是……为着我自己……” 第三十八回 信步池边道 (道歉,昨日一天都有事情,很晚才回来,所以没有更新,今日会更新两次,请各位朋友原谅。) 林剑澜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按自己来理解,若与官府之人实在无法相交,也并不至于这般烦恼,不过是萍水相逢,下刻便是各奔东西,或许一生之中再无相见之日。 江湖,仿佛游离于官与民之间,有着自己的一套规矩,是平常人感觉不到的存在而已,然而袁行健却又有些不同,收留难民与苛政作对,虽身负绝世武功却甚少在江湖走动,又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夜凉如水,那值夜的小二也有些困倦,林剑澜低声让他泡了一壶茶,靠在椅子上慢慢品尝,稍微解了解困意,望着伏在酒桌之上的袁行健,看他已经不再言语,只偶尔发出几声酒醉的呓语,听的并不真切,便静静的等待,不知他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窗外已隐隐传来二更鼓响,对着桌上孤灯似乎思绪清宁了一些,虽身边发生这许多让人忧心烦乱之事,然而看别人莫不是各怀一腔愁绪,袁行健不日便要面对朝廷的大军,谢仲举则是全身心都在忧虑黎民,青叔的匡义帮也到了这般地步,那“乱松”更是为了十多年前的志向一直隐姓埋名暗中经营,对比起来,自己这些年的离索与父母离散,便并不是那么悲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想到此处,从长安出行之时便从未舒展开的眉头慢慢不再紧皱。 回头看了看,那小二已经倚在桌边打起了盹儿,口水流了有半尺,忽的头猛地一垂,将自己惊醒,忙四下看了看,眼皮儿又渐渐耷拉了下来,林剑澜不禁一笑,只趴在窗框之上,看着月色。 这片刻安静却并没维系多久,忽听袁行健惊叫道:“你们为何都要这样!”林剑澜被惊的急忙转过头来,见袁行健满面大汗,脸色苍白之至,神情既哀伤又愤怒,怔了半晌,方轻呼了一口气,低声道:“唉,竟是个梦。” 林剑澜忙倒了一杯茶递了上去,袁行健默默接过,连饮了几口,才从腰间掏出些银两放在桌上道:“今夜劳烦林少侠陪我这个酒醉之人,奔波一天也无法安然休息,我们这便回去吧。” 长街之上凉风习习,似乎涌动着一股清凉的水流一般,林剑澜虽觉今日袁行健状态似乎有异,但并不好询问他以前的伤心事,一言不发的走在他旁边,却听袁行健长叹了一声道:“林少侠,你心中必定有所疑问吧?” 林剑澜道:“袁大哥身肩重担,若说太湖百姓的性命有一半儿是靠着袁大哥并不夸张,负担久了自然也有身心俱疲之时,若袁大哥不介意,不妨和小弟说说,或能轻松一些。” 袁行健道:“林少侠对谢仲举此人做何感想?” 林剑澜没想到他问到谢仲举,认真想了想道:“袁大哥,我没有见过什么官府中人,接触过的不过是御寇司那些杀害我们武林义士的狗贼,谢大人真是赤胆忠心,不畏强权一心为民,但在我看来,他为民,是因为他对武氏的‘忠’,至死都不会违背。” 袁行健皱了皱眉,方伤感道:“你说的不差,我所不明白的就是他们为何都能轻易赴死。” 林剑澜诧异道:“他们是谁?” 袁行健默然半晌,道:“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那刺杀周兴之人,便是我了,却不是为着什么天下的忠臣百姓,而是为着自己报仇。” 林剑澜顿时停住脚步,愣在原处,直盯着袁行健看,暗道:“原来袁大哥就是那位义士,却毫不声张,真让人佩服,他击杀周兴时也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之心,难怪谢大人说出此话反驳他。只是他说报仇,又不知是为谁报仇。” 袁行健走了几步,停下回头道:“若无周兴,抑或我也会同谢仲举一样,长安赴考,将满腹才华报效朝廷,做个治世能臣。” 林剑澜急忙赶了上去,二人又慢慢向前走去,袁行健道:“周兴当权之时,以谋反为名网罗无辜,捏造罪状,再以酷刑逼供,让受刑之人在熬不住的时候供出‘他们想要得到的人’,有的死在这暴虐之刑下,有的则受刑不住,又不想攀扯无辜之人,因此自尽。被他迫害冤死的臣子不计其数,唉,我父亲便是其中一个。” 林剑澜心中又是一惊,暗道:“原来袁大哥是官宦人家出身,难怪身上总带着一股书卷气,听闻在太湖也是运筹帷幄行军师之职,想必少年时受教甚严。” 袁行健道:“比起那些闻名天下的名臣,家父不过是些微小员,不堪一提,但也自有一身正气,被周兴提审,全家便知道是有去无回,却不免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坚持着活下去。只是那些酷刑并非常人所能想象,他们简直不是人。”说到此袁行健牙关紧咬,浑身都散发着一阵怒意:“什么‘凤凰展翅’、‘仙人献果’,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化成了厉鬼!” 过了片刻,袁行健怒意方渐渐平消,哀伤道:“我父亲坚持不肯攀扯他人,每日都被折磨,最后碰壁而死。我母亲当晚便追随他而去,我家就这样家破人亡,然而却仍被周兴的手下捉拿,要造册为奴,我连夜奔逃,在外流浪了多年,听闻周兴被流放,才不顾一切的要为我父母报仇,这不过是为了我一人的仇恨,并担不起‘为民除害’这样的侠名,因此从未与人说过。” 林剑澜道:“可是谢大人似乎知道是袁大哥所为。” 袁行健道:“朝廷的眼线极广,当日御寇司中人护送周兴,有的人并不十分卖力,事后也全身而退,想必是他们回去禀报。” 林剑澜点点头道:“恐怕御寇司的人早得了武氏的命令,只做旁观便可,周兴不过是个她的弃子罢了。我知道了,因为令尊是自杀殉国,所以袁兄见到谢大人在混乱中想以死明志才触动极大以至出手毫不留情。” 袁行健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可轻易言死,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继续报国。” 雷阚碰壁时的那团血花顿时出现在林剑澜脑海之中,心中也是极为难过,想了半天方道:“袁兄的困惑,我也曾有过,未亲身经历,始终无法了然,可能是‘清白’二字,对他们来说,比性命还要重要许多。” 袁行健道:“或许是吧,我也不会再做多想了,江南的事情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我明日恐怕便要赶回去与李头目商议。” 林剑澜道:“袁大哥,你何不再与谢大人深谈?我看他是真的不想大军涂炭江南,在竭力寻求挽回之法。” 袁行健走了几步,停了下来,道:“我知道,林少侠,可知太湖现在是怎个样子么?” 林剑澜摇摇头道:“我从来未去过。” 袁行健道:“仰赖各处的援助,他们俱都有了武器,军队编制也极为完善,打退了几次朝廷围剿,这段时间也算是个小小的休息。太湖地域本就不大,江南临近地方活不下去的百姓蜂拥至此,连偏远地方的也有慕名来投者,各营各寨俱是十分拥挤,然而即便这样,营边的小块空地都被种上了菜蔬。太湖耕地有限,些许粮食根本不够军队使用,更别提这里大多数都是拖家带口来此,负担多了几倍。几年来都是靠着匡义帮和其他各派的支持,然而这银子若是养一处军队,就如同流水一般。” 林剑澜道:“这……开销自然是大的,但若不是匡义帮有了变故,青叔肯定会一直支持下去。” 袁行健茫然道:“我说的并不是钱的问题。我和李头目,并不像谢仲举所说想‘替天行道’、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也没有那个能力,百姓们也并不想打什么天下,若能平安过活,谁愿沦为贼寇?在战场上厮杀,本不是他们所擅长的,无论胜败,总会有大量的百姓伤亡,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可不知怎地,就变成了今日这样的地步,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未来将走到哪里去。” 林剑澜道:“袁大哥也是真心为着百姓,想的比我深远。谢大人在堂上公然安抚投靠太湖的百姓,归还耕地,发放安家费用,今天的事情不出数日便会传遍江南,他在苏州停留三日后,还要到其他地方继续招安,到那时,收效必定极为显著。” 袁行健道:“是啊,我的志向与百姓冤枉不过是求个耕者有田,三餐温饱。若是江南不燃起战火,便可达成这愿望,我又何乐而不为?” 林剑澜道:“只是那位太湖义军的李头目未必会同意,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规模,况且,今日谢大人虽说百姓可以归乡,但却没有提到带头聚义者该怎样处置。” 袁行健笑笑道:“我和李头目以前是同学故交,心思俱都是一样的,并不为着什么救苦救难的名声,也不欲以百姓鲜血成就自己一番功业。事到如今,我倒真有些明白了我父亲与谢仲举的想法,若朝廷要我与李头目两个人的头颅,尽管拿去,可换回太湖百姓的清平世界,又何惧死哉?” 林剑澜急道:“袁大哥!”却见他摆摆手道:“这些尚要具体谋划,一来谢仲举未必值得托付,二来朝廷也不知道能否信赖,趁着今夜,我还要与谢仲举详谈一次。” 林剑澜想不到一夕之间,袁行健已打定了主意,正不知说些什么,忽听袁行健道:“那日看林少侠与那‘荷包’交战,轻功身法十分巧妙,看似林帮主的东流云步,但又不十分像。” 林剑澜道:“的确是青叔教授于我的东流云步,只是变化更多了些,东流云步本是按照八卦方位运作步法,无法捉摸,然而对有些情况便稍嫌死板,变通不够,我这还是某次‘听壁角’领悟来的呢!” 袁行健“哦”了一声,听的颇有意兴,林剑澜接着道:“要‘听壁角’,自然不能被人发现,可巧的是落脚的方位是杂草,若是迈了上去必定会发出响动,若在对敌时,脚下是块石子儿,站上去恐怕也会对情势有所影响,既要变幻莫测,又要遵循八卦之理,我只在落脚方位仍可再循环往复的按八卦布局重选落脚之处便可,以前曾在竹林中试过,只是不知实际对战会怎样,今日与那‘荷包’对招,也算不错。” 袁行健赞道:“林少侠对武学精研至此,他日必有大成,我们比较比较如何?”林剑澜刚要谦逊,却见袁行健已经轻呼一声,身形如鹰隼般疾厉向前奔出,便也施展身法,却如羽毛被狂风吹动一般,拂地向前掠去。 到了府衙处,却仍是最初的那般差距,二人不禁相视大笑,看大门已经紧紧关上,便绕至后门,看到果然留了门,开了一条细缝,二人迈步进去,将门闩好。因对这后院不甚熟悉,便胡乱挑了一条小径,向前缓步行走,旁边树影幽静,柳丝摇曳,月色下倒是一番极好的景致,水塘边错落有致的搭着几处花架,散发阵阵幽香,颇为宜人。 袁行健喜道:“好像这里便是从那花厅处看到的地方,幸好没有走错路。” 林剑澜抬眼看去,见远处的一间房屋中,烛光透着窗纱柔柔的浸了出来,道:“看来谢大人还在伏案劳作,我们这就过去吧。”却听池中传来阵阵蛙鸣,似乎被人吵醒一般,轻声道:“想必我们吵醒了这些青蛙了。” 二人正待快步离开,却听身后不远处有人说话,听声音却是女子,对望了一眼心中俱是一个念头:“莫不是谢仲举的夫人么?”袁行健暗道:“相见不便,还是躲避片刻等她们过去再走。”想罢指了指湖边山石,二人身形一闪便躲了过去。 透过山石洞看到那说话之人渐渐走近,却不太看得清相貌,只看起来打扮极为清雅,到了树影外,见那身材略微高挑的女子道:“给你看样物事。”说罢将手展开,另外一个双鬟女子凑近看了看颇为惊异,道:“姐姐,这……这是真的么?” 第三十九回 花径闻幽语 那高挑女子道:“不错,今天下午拿到的,说若是谢仲举照着梁王的心思行事,莫要多管江南一带,便以此为交换条件。” 双鬟女子惊道:“历朝历代的宫女,只有老死宫中,从未有将宫女放出宫的先例。” 高挑女子叹了一声道:“梁王出入宫闱如同自家一般,什么事情办不到?这条件倒是颇为诱人。” 双鬟女子急切道:“姐姐,这机会千载难逢啊,那你便让谢仲举答应了他吧!” 高挑女子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深宫九年,任是谁也不想留在里面,只是……唉,让我再想想吧。” 那双鬟女子道:“姐姐还想什么?为了谢巡按的终身大事,你可也应该答应啊。” 高挑女子“噗哧”一笑,伸手向那双鬟女子腰间挠去,道:“小丫头,莫非是你想嫁人了?” 双鬟女子被她胳肢的连连发笑,忙抓住她双手凑上前去娇声道:“好姐姐,那你让我嫁了谢巡按吧?” 那高挑女子忽的“呀”了一声道:“妹妹快禁声吧,莫要吵醒了人,出来散散心倒也不错,只是该回去了。”说罢和那双鬟女子迤逦远去。 直到她们在黑夜中消失了身影,伴随的温声软语方再也听不见,林剑澜和袁行健方从假山石后走了出来,刚才大气都不敢出,此刻立时便都长长呼了一口气,对视了一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林剑澜心中暗道:“那高挑女子看样子恐怕是谢巡按的夫人吧?似乎那双鬟丽人也颇为嘱意他,然而他的正室并不介意,反倒感情颇为融洽。” 见袁行健似乎在皱眉沉思,四周一片沉静,没了那女子笑语,更显压抑,便道:“没想到谢巡按已经有了家室。” 袁行健“啊”了一声,方回过神来道:“谢巡按少年得志,前途远大,长相也十分英俊,自然会受到女子青睐,再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并不算是什么毛病。” 林剑澜道:“我何尝说过这是毛病,羡慕还来不及,只是竟又与宫女有染,他夫人也并不计较反而为他盘算,倒真是让人想不到。” 袁行健道:“唐宫自武后专政以来宫闱廷风秽乱,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室尚且如此,何况谢大人也是个良臣,人无完人么。” 林剑澜笑道:“袁兄一直在为谢大人说话呢!” 袁行健道:“听那女郎之言,似乎他并不图一朝之欢,而是真心想将那宫女想办法弄出宫来,说不定是一桩良缘也未可知。”却听林剑澜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忙问:“林少侠为何叹气?” 林剑澜道:“唉,我以为谢巡按会如同幼时听说书的一般,英雄救美,与那位小惠姑娘结一段良缘,原来另有所爱,不免有些失落。” 袁行健哈哈大笑道:“这些说书的编出来的故事不过是为了听客高兴,莫不是开头悲悲切切,结尾花好月圆,你也相信么?” 二人边说话边缓步前行,看书房灯光越来越近,林剑澜心中暗道:“天已这么晚了,这位谢大人仍自通宵达旦处理公务,真真让人钦佩。”听袁行健轻轻扣了扣门,道:“谢大人可曾安歇了么?” 里面忽传来“砰”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听谢仲举匆忙道:“袁兄么?请少待片刻。” 又过了一会儿,房门方被打开,谢仲举将二人请至屋内,道:“真想不到二位这般时候还未安歇。” 林剑澜道:“你准备的那一坛子酒怎么够袁大哥喝?我二人又出去痛饮了一番,从后门进来后见你这屋中还亮着灯光,便来叨扰了。”见桌上放了左一摊右一摊的公文纸张,散乱不已,扫了一眼上面字迹工整秀丽,有若干列银两数目,心知这是谢仲举还在为白天的事情整理造册。 凉风吹入窗户,吹的这些纸张哗哗轻响,谢仲举急忙弯腰,捡起了一个镇纸压在桌面上,再起身时神色却有些慌乱,道:“二位从花园过来么?可曾见到过什么人?” 林剑澜与袁行健对视一下,终觉没有必要说谎,便道:“谢大人有家室原不必隐瞒我们,刚才在花园中见夫人与一位女子散步,只是觉得相见殊为不便,所以就和袁大哥回避了一下。” 谢仲举面上一红,道:“我本为巡视江南,还要带上家眷,太过尴尬,因此未曾告与二位知道。不知……袁大哥和林公子可曾有家小了么?” 林剑澜道:“听夫人言谈颇为贤惠,通达人情,我可没有谢大人这样的福气,还未成家,不知道袁大哥可有夫人?” 袁行健道:“这些年四处奔波,有哪位红颜愿意和我一同受罪?我也懒得受这份羁绊。”随即哈哈一笑道:“这不过是我自我安慰之言,其实袁某颇为羡慕谢大人有如此贤惠的夫人相伴左右。” 谢仲举道:“袁兄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只是心系太湖百姓,不曾操劳过此事而已,大丈夫何患无妻?”三人皆是一笑,谢仲举心知二人深夜来此,并不为了谈论什么男婚女嫁之事,忙转身倒了两杯凉茶道:“无人伺候,只能以凉茶待客了,二位深夜前来,必有要事吧?” 袁行健正色道:“的确有些事情,只是说之前我想确认一下,谢大人仍有报国之心么?” 谢仲举愣道:“这个自然,袁兄为何有此一问?” 袁行健道:“那报国之心与求得美人归相比呢?” 谢仲举又是一愣,不知袁行健所言何意,林剑澜在一旁道:“我们虽未与尊夫人见面,但却听了她与那女子的对话,曾透露谢大人有意将一位宫女接出宫来。”说到此处却有些不自在,道:“我与袁大哥当时避无可避,不是偷听也是偷听,还望谢大人莫要怪罪。” 谢仲举呆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展颜一笑道:“袁兄莫非是担心我受那梁王的收买么?” 袁行健道:“自古尚且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帝王,谢大人少年风流,红颜深宫寂寞,若答应了梁王成就一段美事,也是人之常情,我也颇能理解,只是……” 谢仲举道:“只是什么……?” 袁行健道:“若是这样,袁某想倾心相交吐露衷肠一番心意,就要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谢仲举正色道:“纵然将那宫女接出宫来,却要重新置三吴百姓于贪官恶霸的蹂躏之下,不但对不起从小对我期望颇高的父亲,就是她知道了,也会瞧我不起。”说到此忽露齿一笑,望着袁行健道:“更重要的则是我若这般与梁王沆瀣一气,便会错失了袁兄这样的侠义之士,这代价却未免大了些。” 袁行健本来听了谢夫人花园的一番谈话,心思本有些沉重,却被他轻描淡写的几句化解,言谈之中却对自己这个江湖“贼寇”颇为看重,愕然抬头,见谢仲举站在桌边,此刻仔细打量,见他已换下了官服,一袭素色衣裳,夜里风凉,肩上还披着一件白色的袍子,原来他身材竟这般瘦削,但却别有坚强风骨,似内里蕴涵着无尽的力量般。 林剑澜道:“谢大人既然以表明立场,袁兄便可将肺腑之言相告,可是谢大人却需替我劝劝他。” 谢仲举不知林剑澜说的何意,袁行健却站起也走到窗前,直视自己双目道:“那恕袁某再多问一句,谢大人白天在堂前说太湖义军中凡有百姓愿意归乡耕种者,俱都归还被兼并的土地并赠与返乡花费,更可抹去曾做匪类之名,这话可当真么?” 谢仲举点点头道:“我并无这样的权势敢擅自许诺,既说出此话,袁兄应该知道这是当今圣上的授意,我在江南一带会沿路巡查各乡各镇,考核政绩,平复民愤,尽量将这层意思传遍乡野。” 袁行健道:“江南道大大小小乡镇无数,若要跑遍,恐要一年半载。” 谢仲举皱眉道:“这便是我为难之处,这并不是一朝一夕才能达成,若半年能见成效已经算快的了,可梁王与来俊臣勾结,朝堂之上乱言惑主,圣上既不想信他们,却又不能全然听我,只给下三月为期,因此我在小村镇中只能略做停留,这样安民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袁行健低头沉思半晌,沉声道:“百姓揭竿而起,莫不是因为受各种苛政、恶霸逼迫太甚,若能使他们重回故园,还一处大好江南山水,当真是百姓之福,我愿助一臂之力,让谢贤弟成此大功。” 谢仲举摇头道:“袁兄身份你我皆知,不做拦阻,小弟已经是万分感谢,哪还能让你助我?” 袁行健笑道:“这你便不用操心,安然继续巡视,静候佳音便可。” 林剑澜急道:“袁兄不可!” 谢仲举见林剑澜脸色大变,心知有异,忙抬眼问道:“袁兄?你到底想了什么办法助我?” 袁行健将脸偏过一边,向窗外看去,缓声道:“虽然义军中大多都是没有什么见识的百姓,却有情有义,若我和李头目在一天,他们便未必肯弃我们而去,若我和李头目亲自发话将他们遣散,便可速速达成此事。过些时日便是以太湖义军名义延请江湖中各位朋友的太湖盛会,到时我会公布此事。至于以后就要靠谢贤弟的了,希望你能将这江南的乌烟瘴气扫荡一清。” 却听林剑澜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袁大哥为何不将话说全?虽然百姓可得豁免,带头造反者自古就没有别的出路,你原本也可凭着一身武功再隐迹江湖,但你要公布此事,在绿林眼中,无异于你将义军与他们一番心血卖与了朝廷一般,即便朝廷不杀你,江湖之中恐怕再也容不下你了!” 袁行健回头强自辩驳道:“除却江湖和朝堂,难道袁某就无处可去了么?”说完却愣在当场,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是好,半晌方苦恼道:“谢贤弟,你不必如此伤怀,我一条性命而已,值了。” 谢仲举此刻眼中已蓄满了泪水,略一低头,泪水顿时流了下来,林剑澜见他肩膀微微耸动,想是难过之至,这番真情并非做作,心中虽不解为何一个朝廷巡按将一个匪首的性命看的极重,但却觉得他一心为民,对绿林中人也并不轻视不屑。 谢仲举撩起袍袖略微擦了擦眼睛,缓缓呼了一口气,方有些平静下来,道:“袁兄将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岂是用他人之血染我身上大红官袍的人么?此事容我再细细思索,总有可行之法,袁兄莫要冲动行事。朝廷这边,我会尽量奏明圣上其中内情,若是救不下袁兄一条性命,我……”说到此处,谢仲举沉声道:“小弟心中一直有个想法,只是太过唐突,又怕袁兄看不上我这个官场中人,若是不嫌弃,我愿与你八拜结交,成为金兰兄弟,誓求同日而死。” 袁行健摇头道:“谢贤弟为民之心昭如日月,我已视你为兄弟一般,却不能和你结交,否则岂非拖你同上死路?” 林剑澜笑道:“袁大哥且相信谢大人如何?招安太湖贼匪是大功一件,谢大人这个情未必就讲不下来,即便朝廷不容你生,我也有办法让绿林容你。” 谢仲举、袁行健二人面上俱是一喜,道:“你又有什么办法?” 林剑澜道:“据我所想,谢大人每行一处,安抚百姓不过几招,堂上许诺,招各村镇的村长们四处宣讲,张贴告示,可是么?” 谢仲举道:“的确也再无什么其他的法子。” 林剑澜道:“袁大哥有一点说的太过,百姓为了能得一线生机才投靠太湖,现在聚拢的人多,是因为太湖能供养他们一口饭吃,情义倒还在其次。这便要袁大哥下番功夫,其一,找可靠之人向外散布流言,只说绿林各帮派不再捐助,同时慢慢减少军粮配额;其二,对外封锁消息,且莫让绿林中知道了太湖中银两不足。若是银两接济不上,渐渐粮食短缺,他们本都是良民,又没有胆子偷抢,不消半月,人心便回慢慢涣散。这时候……” 第四十回 肝胆两相照 袁行健道:“这时候恐怕便要谢贤弟出面了,若那时谢贤弟巡查至太湖一带最好。” 林剑澜点头道:“另外仍要袁大哥差几个心腹之人,有意无意的在军中散发安民消息,再能到处丢落些安民告示,如此再过半个月,二位便能看出结果,必有七八成开外的农民重返故乡。” 听到此处,谢仲举面有喜色,情不自禁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道:“接下来就要看我的了,袁兄和林公子但请放心,定将安排难民返乡一事做好!” 见袁行健有些落寞神态,林剑澜安慰道:“虽大家聚义,好一场热闹,就此散去难免心中伤怀,但的确也是为了长远打算。” 袁行健面色稍微缓和过来,继而洒脱一笑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况且总不能如此一辈子下去,林少侠的计策我看可行,只是也急不得,总要有一月有余。” 林剑澜点点头,方回头对谢仲举极为凝重道:“我信谢大人所言能力保袁大哥万全,若是袁大哥有什么散失……” 谢仲举急忙打断道:“我的态度刚才便已表明过了,绝不会做什么卖友求荣的龌龊事情!” 这“卖友求荣”四字听在林剑澜耳中,只觉得一阵刺痛,却强自笑道:“我并不是说谢大人会将袁大哥出卖给朝廷,只是看样子谢大人颇受器重,若能万全岂不是好?否则要按谢大人所说,那朝廷失一忠臣,江湖少一侠客,又有什么好?” 谢仲举面色一红,道:“是我误会了林公子的好意,我当全力以赴。” 林剑澜方笑道:“既然如此,还不拿些香烛来么?你既已早有仰慕之心,我可不信你没准备了这些物件。” 袁行健和谢仲举皆是一愣,瞬即谢仲举明白过来,面露喜色,匆匆进了内室拿了香烛出来,林剑澜接到手中道:“袁大哥不要固执,谢大人也堪称官中之侠,与他结拜,并不辱没了我们这些江湖人物。” 袁行健讷讷道:“什么辱没不辱没,我从未有这个意思。” 林剑澜将香点燃插在香炉之中,见他二人八拜结交,谢仲举一副欣喜非常的模样,袁行健却始终面色尴尬,倒也好笑。 二人起身拂了拂衣裳的灰尘,却听外面已经打了五更,林剑澜笑道:“这下谁也睡不成了,袁大哥,谢大人,我就借着袁大哥的光叫你一声谢兄了,过会儿我便要赶路去往杭州,在此与你们二位拜别。” 袁行健道:“你要去匡义帮总堂么?去看看也好,那里的事情我早有听说,本以为林帮主会去往太湖找我,却等了几日都未见踪影,或者我与你一同前往?” 林剑澜道:“不可,我正想说此事,昨日那白衣人我曾有结识,武功高深莫测,他既为梁王办事来了江南,我怕还有其他梁王手下也到了此地。这点,恐怕谢兄比我还要清楚吧?” 谢仲举脸色一变,道:“蛮不过二位,来江南途中并不太平,我与苏文书微服两路分行才侥幸逃过。无论如何也要尽我所能扫荡江南戾气,死我尚且毫无畏惧,难道我还怕这些鬼蜮伎俩么?” 林剑澜见袁行健面色一沉,似要发怒,忙笑道:“谢兄以后万勿再轻言死字,你现在可是与袁大哥结拜的生死弟兄,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若是死了,叫袁大哥怎么办?” 谢仲举颇为不好意思,道:“以后我尽量不提便是。” 林剑澜道:“我也想到此点,你在苏州府开了杀戒,又不肯与梁王同流合污,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一路之上少不了有麻烦,你和苏文书二人看起来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样对付?” 袁行健慨然道:“既然如此,我权且护卫谢贤弟巡行一段便是。” 林剑澜喜道:“这样最好,但太湖那边也不能耽搁,依我所见,谢兄不宜再微服,出行和审案都要搞些大排场,梁王手下也不敢公然刺杀朝廷命官,而且还有袁大哥在旁护卫,料应无妨。以谢兄的安排,约十日便可到了杭州,那时我应还在杭州逗留,虽然武功比起袁大哥差多了,但也可抵挡一阵,可替下袁大哥,让他去太湖安排一应事宜,交待稳妥之后再来杭州,你们二人可再同往太湖,那时到了太湖又差不多过了半月,谢兄在太湖立衙审案,建立声威,袁兄回义军处再做安排。中间时间或许有什么出入,算不准确,到时在随机应变。” 袁行健见他讲的头头是道,颇为谢仲举安全着想,一时之间倒也再想不出更好的安排,点头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们杭州再聚!” 谢仲举却一笑道:“袁兄真是江湖中人,一点也不懂客套,林公子要走,却不送他一送。”说罢转头对林剑澜道:“林公子似有急事,若不嫌弃,我带你去挑一匹官马且助你快到杭州。” 林剑澜只说要立刻赶往杭州,却还真没想到马的问题,一拍头道:“啊呀,昨日只顾要去教训恶人,将马忘在了伍员庙口,恐怕早已没了。” 谢仲举道:“可惜啊可惜。” 林剑澜笑道:“哪里可惜,丢了一匹马,却结识了你们二人,幸甚啊幸甚。” 三人说笑着来到马舍,袁行健扫了扫,牵出一匹颇为健壮的马道:“这里它算是不错的了,应该赶得长路。” 林剑澜将缰绳接过,道:“袁大哥,谢兄,我告辞了,杭州再会!”说罢翻身上马而去,二人见他纵马在小路间奔驰,一会儿便不见了,方相视而笑。 谢仲举道:“林公子为人颇为善良,急公好义,见识也广。”却听袁行健猛地发出一阵大笑,正自纳闷,袁行健将林剑澜在湖边山石旁那段给谢仲举与小惠姑娘安排的“良缘”说出,谢仲举的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结结巴巴道:“胡、胡说……” 谢仲举正待辩解,听一阵马蹄声传来,迅即来在身前,却是林剑澜去而复返,面色略有迷惑,道:“我自顾自行走了一阵子,心中却总有个疙瘩解不开,与你们在一处几乎忘记,自己一人却又想起,无论如何也想问问谢兄和袁大哥。” 袁行健心知他必定极为困惑,道:“你讲吧。” 林剑澜道:“为了目的达成,是否便可以不择手段?唉,我也不会描述,这目的若是为了天下的苍生,那么是不是可以牺牲一小部分无辜之人的性命?这看起来是不是很值得的?” 袁行健没料到他问出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发问,却听谢仲举道:“林公子,你这问题一开始就错了。” 林剑澜愕然道:“啊?” 谢仲举声音极为严肃道:“并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一说,这不是交易,人的性命也不是筹码。人命宝贵,是因为不能以数量来衡量,对国家,对战争,千百条乃至几万条性命都如同草芥一般,而对家庭来说,哪怕失去一人都是痛苦深重。对某些人而言,人命就像是他手中的棋子,想怎样用就怎样用,牺牲卒子保车。然而世上有哪个人没有自己的思想情感,心甘情愿做‘卒子’,被人想用就用,想抛弃就抛弃?” 这话林剑澜似曾相似,雷阚自杀而死时,岳灵风曾道:“人不可轻易拿来交易,即便是颗棋子,也有其本心。林兄弟,你便是识错了他这一颗心。” 林剑澜道:“可也总有人甘愿为别人牺牲的,不是么?” 袁行健接道:“自然,此刻若是谢贤弟有什么事情,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同样若是我有什么事情,谢贤弟也会如此,这便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林剑澜略有些难过,唐子慕、“乱松”还有他父亲等人一一在心中划过,低头道:“不错,若是将对方当成棋子看待,自然不会和棋子同生共死,不过是利用而已。” 谢仲举道:“林公子明白就好,这算不得什么疑惑。就我本人看来,那种杀了人还要列举一些大道理为己辩护之人,反倒不如杀人为着自己的人来的可爱。林公子是否遇到了捉摸不定之人,因此才有此问?” 林剑澜叹道:“唉,只愿我是多疑,我该走了。” 谢仲举道:“日久见人心,林公子莫要着急。我此刻倒有些后悔了,方才心中只顾着仰慕袁兄,应一并与林公子结拜才对。” 林剑澜笑道:“谢兄抬爱,这有何难,我在杭州等你们二位共叙金兰。”说罢重新奔出府衙而去。 虽解了这心中困惑,可是又对人生疑,也不知是好是坏,却也顾不得多想,林剑澜暗自琢磨道:“此行本是打探林龙青等人下落,在苏州便耽搁了两日,袁行健竟也不知他们的行踪,他们能去哪里呢?” 马是官马,似乎行惯了长路,赶到杭州,仍是颇有精神,林剑澜连日策马狂奔,虽有些疲倦,却没时间休息停留,随意找了处客栈,想了想似乎带着兵刃上门不太妥当,干脆将长剑也一并留在房中,方才一刻也不敢耽误的出了城向匡义帮总堂奔去,却没有丝毫打算,到了入口见旁边密林依旧,有些树皮上还有焦黑痕迹,远眺见迎面山脚下楼台幢幢,夕阳西下,映得一片火红。 这林间夹道他出入过数次,此刻终于亲历了一场变故,才晓得物是人非,没有了林龙青的庇佑,也不知还能否毫无阻拦的安然进入,然而总停在道路口也不是办法,只得慢慢走了进去。 走了几步,便听一声呼哨,几个从林中跃出,见面俱是一愣,却都是原先在帮中有过结识的,其中一人将刀提起,横于胸前,道:“林公子别让我们为难,莫要再前行了。” 林剑澜不禁苦笑道:“当初我也在帮中待过颇长时间,深知帮中规矩,我没有闯帮之意,烦劳几位大哥替我传话给曹帮主,若是不肯见我,我转头就走,绝不为难你们。” 林剑澜平日在帮中是并不顽皮,与人交往皆是以诚相待,因此那人听了这话倒不便拒绝,低声交待了几句便转身向里奔去,约半柱香时辰,方匆匆奔出,脸色颇为困惑,道:“帮主请你进去。” 林剑澜心中一喜,急忙向里掠去,到了门口却又停下道:“不知桥上可变了否?我可不想喂鱼吃。” 那人摇摇头,又向里指了指,并不说话,林剑澜心中纳闷,回过头去,见桥头站着一位少女,一身素衣,右臂上一圈黑色,竟似带着重孝,迎风而立,发丝轻扬,随意用一根素白的簪子挽了个髻,肤白似雪,只轻轻抿起的嘴唇处一抹粉色,双眼仍是有些冰冷。 林剑澜不禁一步步走向前去,道:“殷殷……” 曹殷殷却并不说话,转身上桥,却是连续几个跃步,旋身飞腾,时而如蜻蜓轻点桥柱,时而如大雁翩然滑行,姿态美妙之至,林剑澜却不敢只顾着看她身形,眼睛一瞬也不眨的边看她落脚之处,边纵身跟上,方过了九曲折桥,暗道:“这桥上却比青叔在时更难行走了,恐怕也是为着防止青叔重新回来,可她又为何告之我这步法?” 林剑澜心中有千万个疑问,看着殷殷走在前面如坚冰般沉寂的身影却无法问出,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花枝掩映的夏日却有些寒气逼人。转眼到了水榭处,林剑澜不禁向那边望去。 曹殷殷虽未回头,却似乎知道他所想,刻意放慢了脚步,林剑澜见那水榭慢慢转出自己视线,心中一阵发算,难以言喻,回头又远远张望了几眼,虽不看路,却都是他平日极为熟悉的,不消多久,已经到了匡义堂外。 二人走进这空无一人的大堂,林剑澜四下环顾,总觉得似乎有哪里有些不同,却听曹殷殷道:“林公子请坐。敢问林公子来本帮有何贵干?” 第四十一回 千里人未还 林剑澜想不到她这般称呼,然而仔细想了想,竟原来与她同在匡义帮的日子里,她根本就不曾叫过自己,顿时有些怅惘,只呆呆的坐在那里,并不答话,心中暗道:“不知究竟为什么来了这里,只是打探青叔的下落么?她即便是知道,也未必肯告诉自己吧?” 又听曹殷殷道:“既然林公子来本帮无事,却有人找你找到了本帮之中,看样子焦急的很,林公子且在此稍待。”说罢转身上楼而去。 林剑澜心中暗道:“会是哪个找我?”心中想了若干个人,一一滤了一遍却均觉不对,正疑惑间,门外脚步声匆匆响起,前面那个听来十分平稳,似乎就是曹殷殷的,后面那个则从那脚步声可听出其人心情十分急切烦乱。 门外日影一晃,曹殷殷仍是神情淡然,侧过身子将一人让了进来,虽然有些背光,看不清楚那人面庞,林剑澜却惊的站了起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万秀的母亲万夫人。 林剑澜心中暗道:“听万秀所言,他们应已怀有异志,一不会主动寻找青叔,二来更不应来到这已经易主的匡义帮总堂。”正自愕然,却见万夫人脸色大变,几步赶到面前,看起来甚是憔悴,眼睛周围红肿不堪,眼中几乎急得迸出泪来。 只听“啪啪”两声脆响,林剑澜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一阵又麻又辣的疼痛,他根本未曾想到万夫人会这般行事,不及躲避,被这又快又恨的两记耳光扇的连连倒退了几步,曹殷殷也是脸色一变,颇为不悦,却仍是呆在门口处,既不出去,也不上前,只是默默看着林剑澜这边。 还未及开口发问,林剑澜只听万夫人带着哭腔嘶声喊道:“你、你这小畜生!把我女儿拐到哪里去了,还我女儿来!” 林剑澜本觉得无缘无故挨了两记耳光,正要发问,听万夫人这一喊叫出来,顿时浑身如同雷击,再也理直气壮不起来,呆在那里,喃喃道:“阿秀她不曾和我在一起……”话还未说完已被万夫人一把将衣领揪住,脖颈处一下子就显现出几道血痕。 万夫人疯狂般的晃动着林剑澜的肩膀道:“那天夜里下了雨,她是不是去找你了么?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把我女儿还来!还来!” 林剑澜低头看去,见万夫人此刻双目已经全然没了焦点,只嘴中不停的念叨着,神志已几近崩溃的边缘,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如同木桩一般被她晃动,头机械的前后摇摆,万夫人绝望的面庞忽近忽远。 目光穿过万夫人却见曹殷殷向这边注目而视,眼神变的凄冷难言,嘴角一抹嘲讽般的笑意,而这嘲讽中似乎又能体味得出一种悲哀。 渐渐这抖动终于平息,听万夫人终于低低哭了出来道:“即便我有什么不是之处,阿秀她,她总还对你一片痴心,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就算是我求求你,让我见见阿秀……” 林剑澜觉得万夫人的手几乎抠进了自己的肩膀中,虽然疼痛,却要比心中承受的酸楚好上千倍百倍,心中知道,既然万夫人说出了是一个雨夜,定然就是阿秀听了她父母与成大夫的对话连夜奔来转告消息的那天晚上了。 此时回想起来,那晚万秀心神不定,神情中总流露着几许不舍,而自己只顾担心林龙青安危,并不曾在意她心中该有多么矛盾,阿秀说:“是啊,我夜里来此,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情,果然还是应该回去。”自己竟未听出这“果然”二字透着的不甘与不愿,就让她独自一人回去。眼前似乎仍浮现出万秀微弱而体贴的笑意,尽量慢的整理着那树枝上的络子,渐渐这笑意也逐渐模糊。 不知何时林剑澜的肩膀已被松开,双手早已捂住了眼睛,指缝间渗出些许泪水,半晌方将手放下,轻声颤道:“万夫人,那夜的确是万姑娘冒雨报信,只是清晨便已离开。错在晚辈一人,没有亲自将她送回家去……” 万夫人一直如泥雕土胎一般,此刻方有了动作,慢慢从腰间抽出长剑道:“是么?阿秀她身体那个样子,沦落在外面,别说是几年,就是十天半个月也挺不过去。” 万秀的病情林剑澜颇为了解,深知万夫人说的并不是夸张之言,心中不仅仅是内疚,只觉痛楚到了极点,听万夫人静静道:“我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了,林公子也算给了我一个痛快,阿秀,你喜欢了林公子一场,我这就让他去陪你。” 话音还未落,却已是挺剑直刺了过去,林剑澜却无法动弹,电光火石之间“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要活下去”和“我实在对不起阿秀,还是就这样吧”两种念头反复在脑海中出现争斗,只眼睁睁的看着万夫人剑尖刺到胸膛处,脑海中却霎时间一片空白,不知是避无可避还是根本不愿避不想避。 却被“铛”的一声重响惊醒过来,林剑澜低头看去,那长剑被撞的偏了中心,瞬间在自己胸膛处划开一道血口,却并不深,曹殷殷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二人身边,双手中握着一根白索,两端一长一短两柄剑,那柄银色短剑仍自颤动不已,想是刚才她飞奔来救已是不及,只得用飞剑将那即将刺入林剑澜胸膛的剑锋撞偏,虽有划伤,却不至于伤了性命。 万夫人自那夜发现万秀没了踪影,和万剑虹二人发了疯一般到处寻找,却没有下落,想了又想,觉得十有**是跟随林剑澜到了江南,因此才不顾忌此刻匡义帮极为特殊的景况,单身来此寻林剑澜。 她又怕坏了女儿的名声,只好什么都憋在心中,带了厚礼好言相求曹殷殷,本以为这自小就性情冰冷的丫头一定不好说话,却未想到曹殷殷一口答应下来让她在帮中等候。 万夫人一个人苦苦等待几乎发狂,终于等到林剑澜到了匡义帮中,本以为可和万秀相见,却哪里料到林剑澜也不知她的下落,虽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然而见他表情却不像说谎,阿秀必定是凶多吉少了,绝望之至后只觉得是林剑澜一人不好,此刻被曹殷殷坏了事,顿时脸色一沉,道:“曹帮主为何阻拦我报仇?” 林剑澜怔怔的看着曹殷殷,听她冷冷道:“万夫人,我敬你是长辈,因此答应你在此等候于他,却从来没同意过你能在匡义帮中随意杀人。万夫人如此行事,岂不是太不把我这个帮主放在眼中么?” 万夫人强忍怒火,冷笑道:“既然如此,林公子请与我出了这匡义帮的地方私下解决,你总是跑不掉的,除非你想一辈子窝在这匡义帮中做缩头乌龟,只是也要曹帮主愿意养你才行。” 话说到后来认谁也能听出嘲讽和不尊的语气,曹殷殷脸色顿时极为难看,林剑澜只觉胸口受创处剧痛难当,叹了口气道:“万夫人,我和你出去便是,你是有女儿的人,曹帮主也是女孩儿家,将心比心,不要这般胡乱牵扯。”说罢缓缓向门口移去。 万夫人想不到他这么痛快便答应了,厉声道:“休要再提我女儿,还不快走?”心中又怕林剑澜耍什么花招,忙将长剑抵在他后背,眼见只需将长剑轻轻一送便可结果了他,却不敢下手,觉得背后一阵寒意,似乎只要她一动曹殷殷的目光便可刺穿了自己一般。 林剑澜倒是想快些离开这匡义帮总堂,心中除了万秀别无所想,只是一阵阵揪心的痛楚,脚步一刻不曾放缓,曲曲折折拐了数个弯,终于到了桥头。 万夫人一路之上则又是紧张又是难受,只觉得那两道冰冷目光一直尾随着自己,又不敢回头,握着剑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在林剑澜背后轻轻颤动。 林剑澜猛然停在桥头,几乎便戳了进去,骇的万夫人一身冷汗,暗自道:“目无尊长的小丫头,有朝一日落在我的手里让你好受!” 林剑澜站在桥头发了一会儿呆,方道:“殷殷,你将桥上机关让人关了吧,我和万夫人好出去。” 万夫人闻言一惊,回过头去见曹殷殷冷若冰霜的面孔离她不过一尺,她一路上还道感觉背后寒气不过是心中幻觉,原来她跟了许久,竟是一点声息也未发出,自己也未察觉。 曹殷殷向岸边一处做了个手势,听得格楞楞楞的一阵响动后,重归沉寂,林剑澜重又举步前行,神色倒还坦然,只是胸前带血,中间的执剑紧逼,却是面色如土,后面的新帮主则是脸上如蒙了一层霜一般。 旁边帮中众人见这三人鱼贯上桥,不禁小声议论:“那前面走着的不是小公子么?”“嘘……你怎么还叫他小公子?不要命了么?”“那中间的老太太是谁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是晋州分堂万堂主的夫人!厉害着呢!只是不知道怎么拿剑逼着林公子?”众人声音有些大了起来,却见曹殷殷冷冷一眼扫了过来,顿时噤声。 三人出了大门走了十数尺,眼看便要出了这匡义帮总堂两旁的密林,再也算不得匡义帮范畴,万夫人心中狂喜不已,随后又是一阵难过,暗道:“即便如此,阿秀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匡义帮中大小喽啰虽然畏惧新帮主威严,却难免有些关心林剑澜安慰,虽不议论,却有大着胆子的悄悄跟了出去,慢慢人越来越多,挤在林间道上,听万夫人道:“这样也好,死在匡义帮门口,总好过荒野地方无人替你收尸!” 说罢稍一掣肘,又一用力,长剑向林剑澜后背刺去,却听叮的一声,那剑又被猛地弹开,树林后转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那男子长相算得上俊俏,只是脸色太过苍白以至于略显青色,神情中露出几许不耐烦,女子则一张面庞如桃花般娇艳欲滴,对着一双纤手微微**,随即抬起头来,面露笑容,更显动人,脆声道:“弟弟!” 林剑澜万分想不到在这性命攸关的尴尬时分与陆蔓重逢,想必刚才那剑锋便是她用太阴针打偏,又回头扫了一眼,见曹殷殷手拢在袖中,并没有要出手相救之意,心中略有失望,又有些惭愧,暗自责问道:“若是你本就不想死,难道你自己躲避不得?你既觉对不起阿秀,也没有想躲避之意,为何还有此贪心,盼她一而再的救你?岂不是太过卑劣?”想到此对陆蔓道:“蔓姐姐怎么来了这里?也好,倒不用再和你告别。” 陆蔓不明所以,见林剑澜满面都是无奈与哀戚,看了看万夫人,轻笑道:“这不是上次把我们要把我们关在地牢里饿死的前辈么?那东西早已送给了万姑娘,怎的你还跟着我弟弟,夹缠不清?” 万夫人重新抖剑道:“他自己愿意赔阿秀一条性命,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陆蔓惊道:“老太太,你说万姑娘怎么样了?” 万夫人本料已经得手,没想到横生枝节,曹殷殷还在身后停留不走,当真是焦急之至,骂道:“我女儿便是被他害死,自然要找他偿命!” 陆蔓神色一凛道:“你说这话我可不信,我弟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他害你女儿作甚?”又回头急忙问道:“弟弟,你不要傻站着,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完,林剑澜只得将那晚万秀走失一事略说了几句道:“蔓姐姐,的确是我害了阿秀,你莫要管我,我真是心甘情愿的。” 陆蔓听完了一怔,神色却有些复杂,皱眉道:“好没道理,之前我看你倒有些机灵劲儿,怎么现在看来糊里糊涂的冒傻气?她女儿自己走失了没有回家,和你有什么相干?再说世间哪有这样的母亲,女儿走失了便说已经死了,不是存心咒她死一样么?” 第四十二回 斥语伤黄衫 她从来伶牙俐齿,此刻说起来并不留什么情面,因万夫人曾经将她关在地牢之中,所以语气中对万夫人也并不尊敬,几句话呛得万夫人大受刺激,脸色突变,嘴唇抖动不已道:“你这丫头,又知道什么?阿秀她……” 林剑澜叹道:“蔓姐姐,很多内情你不知道,阿秀她自小病重体弱,一刻也离不开人,若是走失了无人照顾,多半便凶多吉少了……”说到此处已再也无法开口,眼泪只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 陆蔓顿时哑然,回想当日万秀送他们出来的疲累模样,还有万剑虹夫妇为了那个金冠褶纹蚌几乎将他们几人囚禁至死,她病重难医应不是虚言,凝视林剑澜半晌,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些许,恐怕因分别后一直一人飘荡,此刻已是成熟少年的模样,衣襟带血,脸上也失了以往的明朗笑意,只觉得有句话万难出口,犹豫再三,方下了决心问道:“万夫人,恕我冒昧,万姑娘她……唉,是否对我弟弟有……爱慕之心?” 林剑澜顿时脸上一红,并不答话,万夫人则侧过头去,恨恨道:“若非如此,阿秀怎么会冒着雨深夜去他处送信?” 看二人均不否认,陆蔓心中一紧,抬头见林剑澜身后那素裹银装的戴孝女子,嘴唇略微轻咬了一下,面色越发苍白,却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禁苦笑了一下道:“弟弟,你今日一死固然容易,若他日万姑娘有幸回来了,知道今日你因她而死,岂不是要痛苦难过百倍千倍?在我眼中,你并非轻易就放弃了的人,连下力量寻找万姑娘都不曾做过,又凭什么信了万夫人的话?” 万夫人却看了下四周,见白宗平颇为不满,动起手来未必便会全力帮着陆蔓,曹殷殷若要阻拦,早先便不会将自己和林剑澜放出来,心中胜算大增,轻哼了一下道:“信不信是他的事情,看不出来这小子竟让几个丫头为他操心,只是南海派的小妮子我还看不在眼中呢!”说罢仍是挥剑向林剑澜劈去。 她本出身名家,又嫁给万剑虹这许多年,剑法也颇为了得,何况林剑澜仍是背部对着她,并没有躲避的意思,眼看就要刺中却见一抹淡黄身影闪在旁边,挥手一掷,心中一凛将剑撤回四处挥舞,只听数声细响,十数根太阴针俱被她扫落地上。 陆蔓仍是满面笑意,道:“老夫人不要这么不讲理,他是我结拜的弟弟,我自然要操心他,我虽打不过你,但要拦你不伤我弟弟倒也有自信可办得到。”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轻轻挥动了一下,虽面露笑容,却不敢轻敌,眼神极为凝重的盯着万夫人一举一动。 万夫人几度被拦阻,心中火烧火燎一般焦急,强自沉下气来暗道:“若她一味拦阻,我倒真不好下手,不如先将她解决了再给阿秀报仇。”想到此仍是一剑向林剑澜刺去,陆蔓果然拧身而上,挥鞭来救,却见那剑尖倏的转弯刺向陆蔓的执鞭手腕,虽然及时将手撤回未曾划到,却仍觉一阵酸痛,想是被剑气所伤。 此刻万夫人剑招纵横开合,剑气不断如弧线般激射陆蔓,颇有“长虹无尽”之神韵,陆蔓虽招架不及,嘴上却并不停口,边躲避边道:“我说老太太不讲理,便怒起来了么?只怕我还要说出更难听的来呢!” 万夫人冷哼一声,手下却不留情,又听陆蔓道:“你这做娘的就没想过万姑娘为何不愿意回家,她又为何深夜去给林公子报信,她心地那般善良,有你们这样狠毒无情的父母心中该是何等的难受?若是我,也不想再回去看着你们做坏事了!” 这话果然将万夫人激怒,招式越发凌厉,一剑几乎便要刺中陆蔓鬓边,陆蔓慌忙将头一偏,一绺长发顺即飘落,万夫人左手则如勾一般向她右臂肘关节处抓去,陆蔓侧身闪开挥鞭向万夫人左手缠去,却见她并不畏惧,反而伸手抓向鞭尾,忙道:“啊哟,有毒抓不得!” 万夫人急忙又将手生生撤回,却听陆蔓“咯咯”笑道:“我自己刚才还拿着鞭稍玩,怎么会有毒?” 万夫人心中被她撩拨的大怒不已,重又发招攻去。陆蔓闪腾挪动,仍是娇声道:“想是我说中了老太太的心事,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再说自己女儿没管教好,学人家夜里私奔走丢了,反倒来要别人性命,羞也不羞?” 江湖女子常出来走动,并不以为意,可万秀因体弱多病,从来都是养在深闺如大家闺秀一般,夜里去男子屋中留宿一晚,无论如何都是极为难堪之事,万夫人听在耳中,无异于听陆蔓说万秀乃是淫奔下流之人,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子,一股热气直从脑门烧到耳根,手中长剑片刻停顿后发了疯一般向陆蔓攻去。 却还未等到她攻到,早有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陆蔓面前,虽背对万夫人狂乱的剑锋所站,却如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拿着长剑将手肘弯至背后,陆蔓早已呆在原处,一阵剑刃叮叮当当的对撞声中见林剑澜面沉似水道:“蔓姐姐,我谢谢你这般担心我,只是你不能污蔑阿秀……我不要你救,你走吧。” 陆蔓见他奔至二人对战场中,为自己遮挡剑锋,心中本来狂喜之至,以为他总算明白过来,不再想无谓的送死,没想到他竟说出这般话来,顿时一张粉脸变得刷白,嘴唇颤抖良久,方咬了咬牙,竟是一句话也没说,扭身狂奔而去。白宗平仍站在林边,虽听不清楚二人对话,见陆蔓飞身走远,也猜出了几分,向林剑澜恨恨的剐了几眼,向陆蔓追去。 林剑澜呆呆的望着陆蔓奔的没了身影,背后却仍在不自觉的运剑反弹着万夫人的剑招。 万夫人此刻见他忽的抵抗了起来,虽然前胸受伤,不知为何应对招式仍是如此流利,自己无论怎样都穿不透林剑澜背后那道剑网,却已经疲累不堪,暗道:“剑虹曾道在辽东时这小子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少年,这才几年过去,怎的这般进境,从背后尚且如此,在面前恐怕更无机会下手。”想到此更增焦虑,咬了咬牙,左手悄然从袖中拈了几枚袖镖,运足了力道全力向林剑澜的后背要害处掷去。 她力道不小,离林剑澜又近,若无防范,料应万无一失,却见林剑澜的身影倏的不知转到何处,那些袖镖对空而去,一枚不落的钉在前方的树上,万夫人顿时大骇道:“你……你怎样看到的?” 林剑澜此刻已翩然落至右前方,苦笑道:“万夫人,常人惯单手执剑,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这一手,方才拦你剑招之时忽觉力道减轻,便可知道你要分心分力用在左手上,你又没有第二把兵刃,只能用暗器,提前躲开也不是难事。” 万夫人咬牙道:“不过侥幸猜对,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活着出这片林子!”说罢挺剑再上,却听旁边一道风声,一条极细的白索破空而至,绕在手中剑上极快的打了数转,方慢慢停下,也不知是何物织就,竟不被割断。 摇晃在白索一端之物仍是那柄银色短剑,另一端则紧握在曹殷殷手中,却是一把银色的长剑,与一般的宝剑长度并无二至,在总堂内曹殷殷便是用短剑将万夫人的剑锋击偏,林剑澜再次见她拿出这武器,暗道:“那夜听黑衣队的头领道殷殷的剑法是名家所创,名曰‘双绽雪’,这双剑看起来寒气逼人,恐怕也是为她特意打造。” 万夫人几次三番被阻,怒道:“你这丫头莫非要反悔么?” 曹殷殷冷声道:“我可从来没许诺过你什么,你女儿病了死了和林公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一味相让,你身为长辈却如疯狗般胡攀乱咬,别说是在匡义帮总堂门前,便是在其他地方,我也管得了此事。” 万夫人道:“你少拿匡义帮说事,你们母女两个不知道用了什么阴谋诡计,将林龙青逼走,此刻对他的义子献殷勤你又安了什么好心?” 曹殷殷冷哼了一声,双唇绽出极其讽刺的笑意道:“我是用阴谋诡计还是凭着真实本事,在场的众人俱都看在眼里,不劳你这个晋州分堂的堂主夫人猜测,或许我不应再用这个称呼了,用不了许久,你便是一帮之主的夫人了吧?” 林剑澜暗道:“听她之意,却是凭着真本事打过了青叔,这……这怎么可能?”见曹殷殷身后人群一阵涌动,一人走了出来,沉声道:“万剑虹在长安另起炉灶,什么心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江湖之中来去自由,开帮立派之时小弟只怕不适合亲去祝贺,只能在此道一声保重,嫂子请回吧。” 万夫人本与万剑虹、成大夫等人暗中筹谋,此刻被人说破,面上极为尴尬,见林中匡义帮帮众甚多围观之人,曹殷殷自小天赋好是全帮尽知,此刻她出面为林剑澜说话,自己恐怕再也讨不了什么好处,只能慢慢盘算,想到此恨恨道:“有本事便一辈子护着这小子!”说罢跺脚便走。 林剑澜张嘴欲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己每想到万秀都是心中一阵抽痛,何况万夫人,再怎样失女之痛都是万难弥补,还不如就让她这般恨着自己。 回头见曹殷殷身边那男子,一身豪爽憨厚之气早已再也见不到,只觉得甚是稳重,让人望之不由觉得颇可信赖,只怕这才是他原本的面目,自己和青叔却被他那副粗犷样子骗了许久。林剑澜不禁苦笑了一下,上前道:“秦护法。” 秦天雄沉稳一笑道:“方才我远远看见林公子身法精妙的很,在我手下练武确实屈才了。” 林剑澜想起往日虽对他教法颇有疑义,却从来是亲密的紧,在熟识的几人中,除了岳灵风,便是最爱与秦天雄相处,此刻竟如陌生人这般寒暄客套,心中一酸,暗道:“今日的秦天雄,并不是往日的秦天雄。” 秦天雄见他哑然不答,并不介意,笑道:“听闻林公子自打离开匡义帮,一直在长安羁留,此次不远千里赶来杭州,到了匡义帮总堂,恐怕不是就想来门前走上一圈这么简单吧?此间不便谈话,不如请进帮中一叙。” 林剑澜听他说话不温不火,同以往粗声大意毫无心机的话语大不相同,心中叹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暗道:“你又何必虚与委蛇,我来此什么事情,难道你不知道么?”想到此略微有气,道:“有劳秦护法相请,晚辈就不客气了。”说罢将手中长剑“嗖”的一下掷到一名旁观之人脚下,道了一声“谢”便重又向匡义帮堂内走去。 堂中布局他再熟悉不过,竟是他在前引路,曹殷殷等人跟在后面,曹殷殷仍是面无表情,秦天雄则是面有笑意。帮内三三两两巡逻之人偷眼看这几人,虽不敢为林剑澜说话,但见他此番逃脱那老太太的追杀,仍自为他欣喜。 那借剑之人更是被重重围住七嘴八舌的问话,那人支支吾吾半晌,方害羞道:“我就觉得人影在我面前一晃,那剑是什么时候被他拿走的,我也不知道。”那些人对这乏善可陈的描述均感失望,嘁了一声各自散去。 不多时三人已到了匡义堂内,却见里面又多出许多人来,有些从未见过,有些则是林剑澜少年时来江南一路上所见的堂主,铁嵩也在其内。 众人重新落座,林剑澜见秦天雄已是坐在了往昔成大夫那个位置之上,面色安然,仿佛本来就应该坐在此处一般,心中暗想,这也难怪,这次林红枫母女重归匡义帮,秦天雄恐怕是独一份的大功,只是不知当日真是景况到底如何,青叔竟被他们得了手。 第四十三回 双剑初绽雪 环视了一下,却见林红枫并未露面,反而是曹书朋从楼上走下,见了林剑澜一愣,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在曹殷殷下首坐下道:“帮主,铁堂主等人分堂还有常务离不开身,此刻便是要来与帮主道别。” 曹殷殷点了点头道:“除却岳灵风和方铮,还有以往被害的几个堂的堂主,未到的便还有六个分堂,恐怕他们已被万剑虹所动,即便再来,也是有了犹豫之心,这种人我们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到了关键时刻一定又会摇摆不定,切记再勿接纳。”又回头温言对铁嵩道:“铁堂主,以你之功,做个护法是绰绰有余的,只是黄河那片着实离不开你。” 铁嵩道:“我可也离不开那片子黄汤呢,帮主不必客气。”林剑澜见他说话仍和以前一样,回想起那场惊风骇浪的漂流,自己紧紧抓住这天神一般的汉子的裤脚,一路上其他堂主也是对他颇为关照,这一切都晃如昨日,可瞬息就到了今时今日,难以追忆。 曹书朋却犹豫道:“只是这样便要生生将他们推往万剑虹那里,壮大了他的声势,与我们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曹殷殷冷笑一声道:“开帮立派,林家先祖也是聚集了好大的财势才可为之,空手起家不过是痴人说梦,万剑虹也是别人的棋子儿罢了,若不让他做出点动静来,又怎么能摸出他后面是什么人在撑腰?” 林剑澜听她一番言论,透着一股老辣沉着的劲头,暗道:“殷殷不知何时对帮中事务这般熟悉,见解深谋远虑,处理事情也是干脆利落,似乎也不容人反驳。只是曹书朋身为玉剑门的现任掌门,又是她的大伯,竟对她也如此顺从,倒也意外。” 正思忖间听秦天雄道:“堂上还有客人在,这些琐碎事情不忙处理。”二人方停止了讨论,曹殷殷回头向林剑澜看来,道:“方才被那万夫人打了岔,竟未及问林公子来本帮有何贵干,实在是失礼。”说罢向林剑澜胸前伤口处瞥去,一双眼睛深入寒潭一般,道:“林公子的伤可要紧么?” 林剑澜道:“方才已点了止血的穴道,伤口也浅,并不要紧,还要多谢殷……曹帮主出手相救。”改口之后自己也是一愣,对着曹殷殷怔怔望了一会儿,道:“怎么没有见到曹夫人?” 曹书朋冷嘁了一声道:“她怎么还会回来?” 林剑澜方想起那日林红枫伤心欲绝,神色凄婉,说的话至今仍是印象深刻,说这伤心之地,恐怕以后也再不会回来,只是殷殷总有一日要凭她自己的本事回来,今时今日果然做到。可是这一番举动却着实让匡义帮再度元气大伤,昔日在座的张护法、方堂主和岳大哥均不知去了何处,其他帮派也一分为二,或仍是留在帮中,或跟随万剑虹另创局面。 而最让林剑澜挂心的则是林龙青下落不明,想到此不觉有些哀痛,起身正色道:“我今日来此,自己都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子的身份前来拜见。只是秦护法与我有师生之谊,我义父与曹帮主的母亲是嫡亲的兄妹,高攀一下或可叫曹帮主一声表妹,并不算是与匡义帮毫无牵扯的局外人。” 众人不知他到底要表明什么意思,曹书朋已是渐露不耐烦之色,秦天雄则稳坐椅上倾听,听林剑澜道:“然而对于青叔来说,姑姑和殷殷妹子可算是血肉至亲,我这个义子又算的上什么?匡义帮到底谁做帮主,和我并没有什么相干,也轮不到我来说话。我从长安来此,只是担心青叔的安危,请秦护法与曹帮主告知他的下落,我好去寻他。若能一并告诉我方、岳二位堂主和张护法去了何处,我更是感激不尽。” 他这番话是一路上左思右想方想好的说辞,自忖应该是客气委婉之至,不会有什么差错,却听曹殷殷冷声道:“林公子说错了,虽是血肉至亲,却也是血海深仇,若是林公子能寻到林龙青的下落,恐怕我还要请林公子相告一声呢!” 林剑澜见曹殷殷已是直呼舅舅的名讳,语声中只有仇恨之意,并无什么亲情,叹道:“曹帮主,那日早已将一切澄清,你和曹夫人仍是这般执着么?要怎样你们才会放过他?” 曹殷殷沉默片刻,抬眼道:“有些人身负仇恨,以为杀了对方便可消除这如万虫噬骨般的痛苦,我却明白的很,即便报了仇,这痛苦不但不能消除,反而会更为加剧,但若不报仇,眼下这痛苦便无法承受。”忽有一笑道:“再说,林龙青他自己名声的澄清,不就靠的让我父亲名声污损么?你本身就站在林龙青的立场上看人看事,说出来的话岂非太过偏颇?” 秦天雄听了此话面色更为沉重,曹书朋则嗤笑了一声道:“林公子,据我所知你不过是个乡野少年,被林龙青收为义子也算一步登天,长安丐帮大祭之时你有多么风光?此刻林龙青不能再遮罩着你,怎么?有些不习惯了?我就知道你对匡义帮怀着一份心思,也不用不好意思,想做这帮主,便凭本事拿回来便是,何必找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林剑澜听的全身发颤,却一眼都不看他,只盯着曹殷殷一双澄澈如冰的眼睛道:“我在与帮主说话,有你什么事情?若说一步登天,倒是玉剑门傍上了匡义帮才是心怀叵测!殷殷,没错,我和我外婆只是辽东乡村的普通人,不过是因一念之仁救了林帮主,却因此被牵累在你们这恩仇之内,现在我外婆因此下落不明,也不知道这个从小将我养大的唯一亲人是否还活在这世上,若是报仇,我又该当如何?我又去找哪个?现在青叔他失了祖上基业和至亲之情,一帮之主不知漂流何处,还不够么?” 曹书朋当着众堂主的面被他一顿讽刺,自是气急败坏,正待反驳,却被秦天雄用眼神止住,曹殷殷道:“方才万夫人那场为女儿寻仇的闹剧,我已看出林公子果然是襟怀坦荡的君子,可惜你不报仇,并不能就让我也同你一样大方。林公子的外婆虽然是因成大夫没了音信,但总归是因为我娘将你带来江南,你若改变了主意,就向我寻仇便是。”说罢又向林剑澜周遭看了几眼,道:“副帮主,林公子似乎未带可身的兵刃,你们哪位可借他一用。” 林剑澜呆立在原地,听她说话口气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对这仇杀之事似乎早已看的司空见惯,又见秦天雄皱着眉头从座上站起,神色极为凝重,暗道:“哦,原来他做了副帮主,难怪,地位自然比以前在青叔的手下高多了。”却听他道:“属下从来只凭一双肉掌,身边不曾带得什么兵刃。”说罢望向曹书朋。 曹书朋道:“练剑之人向来剑不离身,恕我不能相借。”其他人也俱是面露尴尬之色,不言不语。 林剑澜却不知应该怎样才好,此行恐怕是再也打探不出什么,他虽一直尽力行事沉稳,却终难免少年心性,即便不想动手,也不想就此灰溜溜的走出匡义帮的大门,好叫人嘲笑,恐怕更被曹殷殷看不起。忖毕咬咬牙笑道:“方才那位弟兄的长剑就很好,借来一用便是。” 曹殷殷道:“林公子虽然托大,但我却不想凭手中利器胜你,普通长剑对我来说,不过如同废铁一般,还需慎重些好,副帮主,烦劳你带着林公子去库房挑选个趁手的兵刃,以免传出去让人说我们胜之不武。” 林剑澜看她的态度似乎非逼着自己与她动手较量一番不可,可笑的是,自己又向她寻哪门子仇?正如昙宗方丈说的一般,一切都是因缘际会到了这般地步,似乎每个人都有些责任,不能全然推到一人身上。外婆失去了音信,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太过信赖成大夫,让他将外婆接来江南,自己何尝不是时有埋怨自悔之意?对林红枫自己都从未有过仇恨之意,何况当时年纪和自己一般幼小又失去父亲的殷殷? 林剑澜见秦天雄已转身向门外走去,也来不及多做考虑,只得回头看了一眼曹殷殷,匆匆跟了上去。 库房以前他倒也常常经过,常年铁将军把门,不得而入,那时心中只是想这里说不定放置了多少金银珠宝武功秘笈,如同一座宝库一般,别提有多么想进去看看。此刻林剑澜默默看着秦天雄背影在库房门前摆弄,却是说不出来的苦涩,不知怎样到了今天这地步,竟要与殷殷无缘无故的兵刃相见,只觉得万分可笑。 秦天雄这时已将门打开,侧身让在一边,面色如常,看不出他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打斗有什么想法,林剑澜只得闷闷走了进去,果不其然迎面是一阵灰尘的味道,四下粗略看了看,门口附近的摆放甚是杂乱,再向里走去渐渐能看出有些次序,并非往日想象的那般珠光宝气。 尽头是一些分门别类安置好的坛坛罐罐,想必是一些平日难以入手的药材,右侧则放置了若干书籍,细细看去,并不是什么秘笈,也都是极为普通的心法拳路之类,排列的次序和普通排法略有不同,不是拳法的放在一处,剑法放在一处这样分类,而是按照武学的进阶一般排列,仿佛能看到一人学武所经过的途径、看到过的书。 这种排法有些熟悉,林剑澜细想了一下顿然了悟,最初来到江南之时,在水榭之中看到青叔的书架便是这般排列,原来俱都是林红枫日常整理。 林红枫离开之后,这库房也再无人打理,所以门口物品的堆放杂乱无章,满是灰尘也似乎召告着此处长久的寂寥。 再侧过头去,那边则一个条几上面码了一尺多高的卷轴,林剑澜略微翻看了一下,有的是武学图谱,有的则是字画一类。条几拐角处则是踔放了十数只长型兵器,有的形状甚是怪异,叫不出名字。沿墙之上则悬满各类兵刃,一直排到门口,林剑澜仰头观看,里面多半是剑,还有的则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竟不觉又走到门口,也未挑出一件兵刃来,正自踌躇,忽觉脚下一绊,低头看去,却是两个纸轴随意放在墙角被自己踢到。 其中一个纸轴滚至地上随即缓缓展开,片刻便又停下,露出半个字来,林剑澜凝神望去却是心中一动,虽是半个字却已能看出凌厉杀气破纸而出,苍劲豪迈,铁钩钢划如同要将这纸刻出印记一般,正是悬在匡义堂上的那副林龙青所写对子,细细摊开摆好,“十丈软红尘,快意恩仇;四字震绿林,匡扶正义。” 林剑澜不由眼眶一热,暗叹道:“青叔,你又哪里有什么快意可言?”将这轴子卷好,却又对旁边那个有些疑惑,原以为这两个是分别卷着上下联,这样看来竟不是。拿在手中感觉比刚才那个还要沉重,急忙好奇的摊开,却是字句一摸一样的对子,只是笔锋大不相同,字体说不上雅致漂亮,但却缥缈出尘,毫无争斗之气,但是每一收笔处又都透着一股不舍的劲头在内,似乎无限眷恋,看来这便是当日岳灵风曾经说过的那副高人题写的对子了。两厢对比,果然是难分优劣,虽然青叔的那个更为适合一个江湖大帮,而自己则觉后面这个更对品性。 这卷头被林剑澜就地一推,却是后劲十足,轱辘滚了颇远方才停下,林剑澜正欲将此联卷起,见那卷头处并不是普通圆木轴所作,竟是缠绕在一柄剑上,不觉一怔,忽听外面秦天雄道:“林公子可选好了么?”知道自己已在这库房中逗留太久,心下大急,急忙奔了几步将那卷头缠绕的长剑抽出拿在手中,看也未看便出了门口,道:“我耽搁的太久了,有劳秦副帮主久候了,就这柄吧。” 第四十四回 冷暖咫尺间 秦天雄并未先看,而是回头将库房重又锁好,方低头凝视,却是一愣,随即笑道:“林公子便用这柄么?” 林剑澜见他笑的古怪,拿起手中剑眼光一扫,顿时心中连呼不好,这剑十分古旧沉重,两边的锋刃不知最近一次打磨是在多少年以前,早已失了锐利,用手直接摩莎剑刃只感觉有些磨手,疼痛都不曾有一下。 林剑澜并不想真正与殷殷打个你死我活,因此这剑能否伤人倒还在其次,最为糟糕的则是剑身正中有一小截纹路横亘其上,颜色略发暗红,与其他地方有些不同,摸了摸还有凸起之感,顿时明白过来,这剑恐怕是原本就断过,这道红纹,乃是后来重新拼接锻造所致。 林剑澜暗道:“自己这把剑,在殷殷剑下,恐怕搪不上几招便会重新折断。”虽是如此,却不好再说因自己未曾好好挑选再重新耽搁时间,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只觉得和这剑十分有缘,看对了眼,就它吧!”心中则觉得与殷殷对敌并无什么胜算,若是这剑断了,也好找个借口,将错就错也是好的。 秦天雄也不再多言,笑了一下转身便走,林剑澜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打量手中这把陈旧的剑,看来剑虽粗钝,可材料似乎很好,后来的锻造不能将断裂处融炼再接,只能勉强弥补裂痕。 二人重又回到匡义堂内,因曹殷殷在座,竟无一人敢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俱是凛然等待。 那对联自林龙青做了帮主以来便换成了他自己所写的那副,帮中早已没有什么人还记得前一副是什么样子,更别说去关注其上做卷轴的破旧长剑,此刻见林剑澜手中所执,颇为沉重古朴,均是点头暗道:“帮主剑法走的轻灵一路,迅疾凌厉,他以重剑对之,倒也不错。” 曹殷殷早已缓步走了下来,将一长一短两只剑的柄俱都握在右手中,左手将那白索拉在手中。 林剑澜却并不上前,反而将剑垂下一拱手道:“我今日随身寸兵未带,来到故地并非寻仇,既然曹帮主有切磋之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又一笑道:“各位对我并不陌生,我几年前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少年,经脉有碍不能修习内功,幸有青叔才救得我一命,曹帮主却是自小练武,帮中人人都称道天赋过人,我便是个神仙,也万万到不了曹帮主的地步。” 众人听在耳中,无异于是一番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讨饶话,铁嵩暗道:“一般人好面子,不肯讨饶,他肯将这些大实话说出,才能保得自己不至于受到什么致命的伤损,真是明智之举。”忖毕看曹殷殷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浑身已散发出逼人的寒气,不禁一凛,上前一步道:“林公子说的不差,既然是切磋,还要点到即止为好。” 曹殷殷身上寒气渐盛,其他各个还未回去的堂主均觉铁嵩说的有理,心中疑惑不知她为何竟将六雪玄功运至了第五层,然而帮中传言,帮主的内功也不过刚刚到第五层而已,这已是她的极限,如此也太过高估林剑澜了。 秦天雄却道:“方才铁堂主和各位没见到林公子对敌万夫人,虽背对敌人,只手用剑却能保万无一失,但我看来,说林公子剑法出神入化可是一点也不为过。既然是武学切磋,自然要各尽其力。”说罢轻声道了句“帮主小心”方跃出场外。 林剑澜苦笑了一声将剑当胸抬起,不敢再大意,凝神而对,见曹殷殷已是飞身掠至,右手双剑如剪,左手仍是拿着那团白索,林剑澜没有料想剑势会这般迅捷,急忙低头堪堪避过,眼前却只见一抹寒色直至颈前,竟是那团白索带着寒气,忙撤回长剑身形一矮,那绳索扑空,双剑又向林剑澜低身露出的后背刺去,却是“铛”的一声,不知何时林剑澜已是一招“苏秦背剑”,刚刚卡在剑刃中间。 林剑澜猛力直身,那旧剑借势抽出,就听一长声刺耳的锐响,三剑交叠处顿时显现出一串火花,看了此招众堂主方信秦天雄所言不虚,刚才竟然可料敌先至,已属上乘。 曹殷殷的“双绽雪”是在玉剑门延师请教,自然各个堂主都很少看到她施展,若干古怪招式配着这古怪的兵刃,俱都不知道是何招式,林剑澜的剑招则大多似是而非,看似一个个再普通不过的招法,却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转瞬间二人身影交叠剑光频闪,曹殷殷手中双剑扔未曾分开,白索舞的如雪花一般,一片素白中却总能见一道道暗色的影子极为活泛,便是林剑澜的那柄旧剑了,看来还未显出败势。 众堂主也只是看一个表面招式,内里对招却只有战局之中的人才心知肚明,曹殷殷双剑的一剪、一刺、一劈、一夹,白索的一缠、一绕、一卷、一带,无不透着森冷冷的内力从各处逼进,林剑澜初时还觉得周遭甚是冰冷,手脚都有些不甚灵便,慢慢却被这周遭的冰冷带动,内息循行渐快,本是阴阳均衡之势却阳气陡旺,片刻浑身才又暖了起来,却不是热的炽热难当,只是恢复原状而已,林剑澜虽然感觉好受的多,却不知这内力如此下去到底是好是歹。 而曹殷殷的这“双绽雪”果然也是十分凌厉,配以这般兵刃和内力,当真是发挥的威力十足,林剑澜一边要应对那如同十字一般的双剑,一边还要暗自当心那团白索,除了能体察到一丝凉气,白索发招本就是声息全无,实在难以防范。 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喀嚓”声,林剑澜心中一凛,见那十字双剑如常攻到,急忙向后一跃,却见曹殷殷纤手一扬,那双剑竟扣在了一起,径直向林剑澜面门如风车一般飙至。 二人对招离得本来就近,那还来得及躲避?众堂主也是不约而同的纷纷站起望向场中。 退已是来不及,但不退便只能搪剑与那飞速过去的十字剑轮硬对,内力上恐怕讨不了什么好处,况且剑一脱手,曹殷殷两手顿空,必有后招。 铁嵩不忍见林剑澜受什么伤损,已将一杆长篙紧握手中,若是那剑轮要伤及性命,便要出手相救了。 却见电光火石时间林剑澜不退反进,白影一闪,那剑轮去势顿时被阻住,众人定睛望去,不知何时林剑澜将手中那柄旧剑颠倒而拿,紧紧握住剑尖,反用剑柄勾住曹殷殷垂在左手中的那条白索,用力向上一拦,顺力旋去。 白索正好卡在双剑空隙处,曹殷殷又不能将它撒手,只能用力拽紧,另一端被林剑澜勾在剑柄之上,那旋转的剑轮顿时绕着连绕数周,将那白索压的如同弓弦一般,虽然看似游戏,从堂内不绝于耳的“嗖嗖”之音却能听出两厢内里凭借着这白索真正的来了一次对碰。 虽然剑尖粗钝,但却不好着力,林剑澜握剑之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而剑柄又要承受剑轮,又要抗衡曹殷殷用力回拽,耗力极巨,脸色早已涨的通红,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渗了出来。 曹殷殷这边也并不好受,虽然不曾轻敌,将内力放至极限,但这出其不意的剑招反被出其不意的破解,本来白索在手后招便会迭发而去,此时却反成了一个牵绊,正用力间,却听林剑澜闷喝了一声,手上再度发力,那白索本已折如弯月,此刻突然绷直,将那缠绕的剑轮反力弹了回去,也是直向曹殷殷面门冲去。 堂上众人刚刚略微安心,此刻又都不禁提心吊胆起来,齐齐向曹殷殷望去。这兵器习性曹殷殷早已烂熟于胸,唯一可值得担心的便是曹殷殷原来的力道加上反弹之力,恐怕去势更急更猛。 却见她身形一卧,并不向林剑澜那般手忙脚乱,借力将那白索从剑柄绕开略一盘旋,已将力道卸去大半,林剑澜此时也已重新将剑柄拿在手中,虎口处却已被磨破不少,却见曹殷殷却是连喘息的功夫都不给,借矮身之机,已又发招而去,却是将那短剑向林剑澜下盘攻去。 林剑澜见那银色短剑虽然从下平平飞至,看去势却有些偏,无论如何也打不到自己,一念之间曹殷殷另一柄剑却已脱手,却是从另一边攻至,心中一闪,将那旧剑支于地上足尖顺即用力翻起,人已倒立在那旧剑之上,几乎与此同时双剑带着白索竟忽转弧线从那旧剑后旋至前方,极快的打了若干旋后双剑重又回到曹殷殷手中,那条长索却已将林剑澜的旧剑捆了个结结实实,双手用力,林剑澜几乎从长剑上栽了下来,忙翻身而下强自稳住身形,心中则急速的盘算着如何应对。 观战之人的心已几度提起几度放下,若林剑澜晚动一步,恐怕下盘就要被那白索捆住,那白索连利器都割不断,一旦被缠住,败局便基本确定了,然而即便逃过这遭,兵器被缠的这样结实,胜算可也不大了,更何况曹殷殷手中双剑此刻俱都可以自由使用。 对战之时哪容细致的长时间思索,林剑澜只觉曹殷殷左手那段白索忽然发力向那边拽去,急忙用力稳住,眼前却是一片剑光,右手的长剑又要攻至,若要躲避,便只能弃剑跃开,这样便是输了。 不止铁嵩一人,其他人也在心中低低暗道:“与其伤了性命,不如此刻弃剑认输。”却见林剑澜并不离开那被缚住的旧剑,反是身形一矮,一掌向剑身击去,那剑中间虽被白索层层包裹,却仍是能听见“嘎崩”一声脆响传出,众人正莫名其妙他这招用意,却见曹殷殷连连向后打了几个趔趄,方才收住退势,那马上就要到林剑澜眼前的长剑也被拽回。 原是捆着长剑的白索此刻空垂地上,那长剑却不知去了何处,众人抬眼看去顿时恍然大悟,那长剑已断为两截,分握在林剑澜手中,由于被林剑澜生生拍断,那白索失了借力之处,曹殷殷顿时拉了一个空,用力越大,后挫之力越猛,她竟是被自己的力道所退。 看到此处就是一直淡然带笑的秦天雄也不免凝重起来,原以为即便林剑澜招架万夫人毫不费力,但曹殷殷的功夫已远非万夫人可比,这场较量林剑澜在殷殷这兵刃和招法下走不了多久,然而此刻看来并非如此。暗道:“库房中的长剑俱是坚韧并重的好剑,一击之下便想击断是万万不能,他却单单挑了这把重新焊接过的旧剑,莫非早已料到有此一招么?” 其他曾了解林剑澜底细的人则也是极为吃惊,这番看来,林剑澜不但招式自成一体,实战应变也是极为迅速,而内力就越发让人觉得不知底细,他与曹殷殷这股阴寒内力相对,常人周身会不知不觉感到冰冷僵硬,招式往往渐趋迟缓,他却仿佛不曾察觉一般,虽看来用尽全力,但未显枯竭之象。 此刻长剑一断为二,正与曹殷殷的两把剑相对,短短相搏,那白索恐怕便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经过这一番打斗,看来从这时起才是一场正戏的开始。众人正凝神观望,却见林剑澜将两剑合并握于手中,一抱拳道:“为躲避曹帮主的招式,兵刃已折,是我输了!”说罢越至一旁向秦天雄道:“秦副帮主,这剑折断实在是在下的错,无法完璧归赵了,若是不急用,可否由在下带在身边,寻得名师后重新接好再还给贵帮?” 曹殷殷站在堂中,仍是面无表情,对手此刻认输,却也经过了尽心的打斗,不能算是敷衍,她自然不能勉强对方再来打过,走到中间坐下道:“林公子招式精妙,我也十分佩服,也颇有领悟,这剑既是林公子从几十把剑中挑出,想必十分投缘,送与林公子便是,是焊好还是就此折断,都随林公子喜好。” 第四十五回 簪针零落断 林剑澜连声称谢,心中却苦笑道:“我要一把破剑做什么……”只得将两快铁片握在手中,向四周团了一个揖道:“既然已经输了,我也再无盘桓贵帮之理,也再不会向匡义帮中人打探前帮主和几位堂主的下落,就此告辞了。” 曹殷殷眼中寒波一动,道:“副帮主替我相送,若林公子能无视之前的瓜葛,自是本帮欢迎还来不及的贵客。” 林剑澜听她仍是语声冷淡,直想问她:“匡义帮此刻精华失去了十之三四,你这般说话是要拉拢我么?你自己又是怎样想的呢?”动了动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去,秦天雄也快步跟上。 二人默默无言直到密林道口,林剑澜越发觉得刚才这场打斗好没来由,倏的停下脚步,听身后的脚步也丝毫未多走一步的停下,回头道:“秦副帮主。” 秦天雄仍是带着看似憨厚爽朗的笑意,味道却已和以前全然不同,林剑澜怔怔道:“为什么同样的一个人,会完全不一样了?” 秦天雄没想到他说出这句话来,一愣,随即淡然道:“不过八个字而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是你却和当初一样,倒也难得。”说到此一抱拳道:“我只能送到此地,暂且别过。” 林剑澜茫然的“哦”了一声,看他转身远去,回想当日与他在练武之时常有争执,暗地里常常替他惋惜不能领悟更上一层,今日看来恐怕那些全都是装出来的模样,世间高深的武功或许还有可解,可人心却永远猜测不透。 道口早已静悄悄一片,林剑澜又回头望向一片密林遮罩中的匡义帮总堂看了许久,才默默转过身来,对着手中铁剑,道:“断剑啊断剑,她可能知我今日用意么?唉,我又犯傻了,总是分不出来轻重,若是侥幸能胜过她一招半式,她不过是面子上不好看,可是或许我便知道了青叔的下落。”又兀自苦笑了一声道:“她知不知道,你又说不出话来。”便重又掂了掂手中的两把残铁,慢慢向前走去。 却听脚下轻微的“喀嚓”一声,仿佛踩到了枯枝一般,又走了几步,林剑澜却忽的停下来,举头张望了一下四周,见满目绿荫,重又仔细看着地面走了回来,走到方才发出轻响的那处所在才蹲下细细观去,顿时呆在了那里。 一缕柔顺的青丝落在那处沙尘之中,竟还未被吹走,只轻微的拂动着,林剑澜用手将那缕发丝拨了拨,才看见原来是被一根簪子压住,那簪子刚才已被自己踩成了两半,将那簪子上截拈起来仔细看,见头上雕着三朵桃花,两朵已经绽放,一朵含苞待放,煞是传神,下端则是木质的细圆棍,虽然落在尘埃之中,仍是泛着乌黑的光泽,想是平日陆蔓极为喜爱,常被戴在发稍鬓角。 回想刚才陆蔓为自己可谓用了全身本事,若不是闪避及时,那极美的容貌便要被万夫人划上一道血痕,自己却将她斥走,林剑澜心中当真是懊悔不已,看此刻簪子又被踩坏,只得将那下梢也捡了起来,拼在一起,茬口虽对,却恐怕再也接不起来。 正摆弄间,却觉风沙见大,地上那绺头发被风吹的一阵拂动,马上便要被吹离地面,急忙又将那绺头发抓在手中,风一过去,林剑澜手中抓着两块残剑,两截断簪,一绺发丝蹲在那里,心中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般,却是一样也舍不得扔。 林剑澜叹了叹气,从地上站起,日光一闪,又觉不远处地面还有东西泛着微光,心中又是一阵好奇,又走了几步重新蹲下,看了一会儿,心中感慨万分,暗道:“原来自断长剑当众认输,还是值得。” 那地上躺着零零碎碎十数枚太阴针,是万夫人要动手的时候陆蔓第一次从林后掷出,散落在此并不稀奇,只是里面却还有数枚齐齐从中间折断,似乎被人斩开一般。陆蔓内力一般,太阴针细如牛毛,又岂会碰在万夫人剑上发出声响,当时陆蔓看着自己双手神情早有些异样,他却没能想到,这原本是曹殷殷再次出剑,与陆蔓的太阴针同时打到,磕在万夫人剑上,才会有数枚被拦腰切断一般。 而以她的性格,若是早知道蔓姐姐会救我,她便不会一同出手,这也算是巧合,她将手中的银剑迅即收拢袖中,自己却未曾看出一丝一毫。想到此,林剑澜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将手中物件都放在上面,又将地上的针仔细拈了出来一并放在帕子中,这些都是别人不值一顾的破烂,对他来说却个个都如同珍宝,虽然心里暗自嘲笑如同小孩,却仍是层层包裹严实,缓步走离了这匡义帮总堂的范围。 又过片刻,密林中方悄无声息的走出两个人来,却是曹殷殷与秦天雄二人,即便再看不见林剑澜身影,她却仍瞧着那方向发呆,秦天雄轻声道:“可要属下安排人去探查那女子的来历和万秀的下落么?” 曹殷殷摇头冷冷道:“万秀与我年纪相仿,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的,再后来听说患了重病,此次听万夫人所言没了下落,竟是十有**会死在外面。万剑虹这回和我们对着干已成定局,我也不屑于去拉拢他,替他找女儿,我还没那么多的善心。至于那女子,万夫人曾说她是南海派的人。” 秦天雄道:“现在南海派虽然蜗居一角,并不怎样出来走动,但以前名声却不太好,里面的女弟子俱都是招蜂惹蝶的能手,今天看来他们早就相识……” 曹殷殷摆手示意,让他莫要再说,自己沉思了半晌道:“我听他们姐弟相称,恐怕林公子是无心的,但那女子确实如你所言,人心难测,你就安排个可靠的人打探打探吧。” 秦天雄点了点头,又问道:“今日对招,小姐可有什么感觉么?” 提到这句,曹殷殷面上忽如春风化冰,透出些许笑意道:“他自小带的伤竟然成全了他,又有些天赋,内功已经颇有进境,冰火同炉的心法并不是人人都领悟得、练得的。方才你也应该看见了,他的身形步法并不受六雪玄功的影响,必是内周天受了外界所影响,自发调节阴阳,但他似乎对此还颇有困惑,显然对自己那身内功挖掘的还不够。” 秦天雄道:“恐怕他回去心中略微琢磨便会有所领悟。” 曹殷殷迟疑片刻,咬了咬嘴唇,两片樱唇之上顿时抹上了粉色,道:“备上一些上好的伤药,找人送至他的落脚之处。” 秦天雄有些吃惊道:“小姐已经决定了么?” 曹殷殷低头道:“怕还不能这么早便定了下来,若有机会,还要再见一次才能……”说到此声音渐低,秦天雄上前一步,面露担忧之色,随即安慰道:“是要慎重些好,毕竟关乎你这一辈子,若要如我所愿,莫不如……” 却见曹殷殷摇了摇头,默默走了回去,秦天雄若有所思的望着她身影转入门内,叹了口气,方轻轻呼哨了一声,不消片刻便有人从林中步出,见是秦天雄,正要拜见,秦天雄摆了摆手道:“都是本帮弟兄,不必多礼。速速差遣两个能干的去往玉剑门拜见曹夫人,说我明日午时在一剑亭相候,有要事与她商议。” 那人也早已习惯并不多问,应了一声又匆匆消失在林中,秦天雄方缓步走入总堂之中,以往药材之事都有成大夫张罗,并不需他多费心思,此刻大局不稳,一切待定,还要自己来安排这些琐碎之事,只得向库房走去。 林剑澜重新回到杭州城内,却是漫无目的,曹殷殷始终不讲林龙青等人的下落,万秀也出了事生死未卜,想到此不禁暗道:“可喜的是蔓姐姐在这时赶来,她心思灵动,见识又广,或许能帮我作些参谋,怪只怪我却将她斥走,也不曾问过她为什么来到了匡义帮的总堂,现在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安歇。” 四下张望了一下,街头行人纷纷扰扰,陆蔓早已从匡义帮总堂离去多时,想要找到如同海里捞针一般,然而若错过今日,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表示自己一番歉疚。想到此又忽然有了主意,暗道:“蔓姐姐生的这般好看,杭州城恐怕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女子,若是从这里的城门沿路打探,应该可以探听得到。” 这法子虽然笨了些,倒也实用,陆蔓生的艳色无双,林剑澜只询问了两个小贩,其中一个便有印象,道:“你说的可是个穿黄衫子的姑娘么?” 林剑澜急忙点头道:“不错,笑起来很是好看的。” 那小贩道:“我可不知道她笑起来怎么样,她自然是好看,不过看来心情是十分糟糕,旁边还有个白面书生跟着她不停的讲话,向那边去了,只是可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啦。” 听了那小贩的话,林剑澜只觉得心情蓦的沉重了起来,强自笑了笑谢过了他,向他所指的方向又沿路打探而去,耗费了又有半个时辰,方来到一处客栈,虽然装饰雅致,但看起来却十分冷清,门口的小二见有人向里张望,伶俐的很,立刻走到林剑澜面前道:“客官可是住店么?” 林剑澜忙摇手道:“不是,我是来找人的。”见那小二面露不快之色,急忙塞了几个铜钱到他手中,小二重又变了脸色,偷偷将铜钱纳入怀中,笑问道:“客官找哪位?” 林剑澜道:“是一位身着黄衫子的姑娘,长得……” 那小二眼睛一亮接口道:“长得很是好看,可对么?有的有的,就住在二楼顶东头的那间,小的带你上去!” 林剑澜不禁一笑,道:“带路就不必了,我自己上去,莫要让人扰了我们。”他原意是要安静些,怕这小二有什么好奇之心,一会儿端个茶,一会儿送个水之类的频频跑来打扰,但说完又觉这话十分不妥,干咳了一声微红了脸,小二见惯了这等事,以为林剑澜不过是个寻常的花花公子出来幽会,忙“心神领会”道:“公子但请放心,二楼没旁的人投宿。” 林剑澜不好再说,急忙上了楼梯,向东边末梢的房间走去,还未走到,却听里面“啪嚓”一声裂响,似乎是什么瓷器摔在地上,小二急忙上了几步楼梯,却又跑了下来,吐吐舌头,猛地想起方才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投宿,心中暗道:“不好了,这后来的原是来捉奸的,现在打起来了。我可不好上去多管,只守住门口,待会儿揪住他们陪我们的茶壶就是了。” 林剑澜却立在门外,似乎被这碎裂声震呆了一般,半晌才回过神来,听陆蔓颤声道:“你给我出去!”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脚步声匆匆走近,门吱的一开,门内的两人却都是一愣,白宗平万万想不到林剑澜竟能找到这里,林剑澜微微颔首道了声“白大哥”便向里张望过去,见地上一摊茶壶的碎片,茶叶茶水流的到处都是,陆蔓神情尤自恼怒,鬓边的一绺碎发尚未来得及整理,竟似从匡义帮回来二人一直争执到现在。 林剑澜略一迟疑,向下喊道:“小二,再泡壶好茶送上来。”说罢从白宗平身边挤进了屋子,道:“找到这里真不容易。” 白宗平站在门口,见他径自进去,本来一气之下便要离开,此刻却又不放心他与陆蔓二人相处,只得讪讪站在门口,气乎乎的一句话也不说。 小二忙不迭的重新端了茶壶茶盏上来,又麻利的将地上的碎片污渍清扫了一下,抬眼偷瞄三人,见面色俱都是十分不善,急忙转身走了出去,将门掩好,暗自咋舌不已道:“果然是来捉奸的,年纪轻轻便都这么轻浮,成何体统?”然而想到陆蔓的艳色,不由又有些羡慕,哀叹了一声重新在门口张罗起来。 第四十六回 借茶语歉然 三人面面相觑,白宗平自是不乐意与林剑澜说话,林剑澜想了想似乎只有自己先说,摸了摸胸前帕子中的物件,不知是不是应该将这断簪还给陆蔓,又觉自己并未曾带什么赔偿之物,有些不妥。 陆蔓见他不停按住胸口,看那里血迹虽然干涸,但仍是一片殷红,反倒有些担心,终是按奈不住,上前道:“你的伤口可处理过么?” 白宗平刚才本就是一路上在嘲讽陆蔓,一片好心被林剑澜当作驴肝肺一般,此刻见陆蔓居然又主动开口,神色懊恼之至,见林剑澜并不答话,心中既怒且喜,暗道:“这下又自找没趣了吧?” 林剑澜也是想不到陆蔓还是抛开刚才那场不快,坦言关切伤势,当真是感触之至,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转身重倒了一杯茶,递在陆蔓跟前,面有愧色道:“蔓姐姐,我、我很该死。” 陆蔓一怔,咬了咬嘴唇转过头去,过了片刻,方又回过身来偏着头道:“莫非弟弟还是想陪着万秀姑娘去死么?” 万秀现在是林剑澜心上无法触碰的一处伤口,即便很理智的暗自说她离开了父母家人并不和自己有太大的关系,却仍是掩埋在深处,隐隐的抽痛,只因听了陆蔓当时那番话,还存着一丝万秀仍活在这世上的希望。 此刻听陆蔓重又提起万秀,林剑澜笑了一下道:“不是的,我说自己该死,是因为蔓姐姐刚才那般为了救我免于一死和万夫人拼命,我却说了那番话将你气走。” 陆蔓却注意到在提及万秀时林剑澜眉心轻皱了一下,见他故作轻松来向自己道歉,不禁眼神一黯,淡然道:“若我功夫了得,并不需要说那番话故意激怒她,万秀姑娘不管怎样都是我们几个的恩人,况且我也并不曾真的与她拼命。” 林剑澜暗道:“女子从来视容貌极为重要,何况象蔓姐姐这般美貌的女孩儿,可是刚才她却差点被剑割到脸孔,也没看她觉得有什么惧怕之心。”想到此道:“不要再说刚才之事了,我循着旁人指点一路来此,就是希望能向你赔罪。蔓姐姐可还记得晋州分堂那时候么?”又不等陆蔓答话,自顾自道:“上次也是我自己在心里偷偷责怪你,误会你,明白过来以后却不知怎样开口,这一次也是一样,我虽心中后悔之至,却亏得你并不同我真的生气,还关照我的伤势,我……”他说的极为诚恳,说到此处,话却只在心中了,暗道:“我和她有缘在那小店相识,她虽一开始有着利用我的念头,可后来无一处不是愿意关照我,与我同进同退。” 陆蔓默然良久,道:“你只要明白一件事情就好,我认你做弟弟,与江湖上那些酒肉之交、利益之交并不相同。你对万姑娘那般重情重义,我怎么会怪你?” 白宗平被二人晾在旁边,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插不上话,此刻听陆蔓此言已是原谅了林剑澜,心中暗道:“不知道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好,这般宽待于他?”脸上颇有忿忿之色,酸溜溜道:“林兄弟算是有点手段,南海派的大小姐平日那般心高气傲,出了这档子事却仍是对你和颜悦色。” 林剑澜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知道白宗平对陆蔓有着十分的爱意,虽然不屑他的为人心胸狭窄自私自利,但对陆蔓这番关爱总是不错,便也向白宗平作揖道:“的确是小弟的错,我自己早已惭愧之至,白大哥切莫要再怪我了。” 陆蔓笑着柔声道:“二师哥,我在弟弟这里吃了瘪,难道你还给我脸色看么?刚才是我不好,使性子摔了茶壶,这不是又有了一个?你也别怪我啦!” 白宗平见她笑语晏晏,腮边垂下的乱发此时更显风情,那还能绷得住脸,只得叹了口气道:“总归是由着你来罢了。” 林剑澜道:“蔓姐姐和白大哥怎么会来这里?” 陆蔓脸色微变,并不言语,白宗平道:“匡义帮大变,我们也略有耳闻,本来和我们这种名门正派看不起的偏远小派没什么关系,我们也参合不进来,只是她听说出了事,吵着要过来看看。” 林剑澜听的说不出话来,知道陆蔓是真的十分关心他的安危。却见陆蔓此刻神色如常,道:“说这些做什么,弟弟上次的法子实在有效,却害苦了我,我爹爹回来和我娘一起,整天看着我不许我出来,在家里实在闷的慌,好不容易有个借口,我便拉着二师哥跑了出来。”又忽的一笑道:“弟弟,你以后可不能再轻易有什么想不开的念头,我倒没什么打紧,可是你那冰块姑娘岂不是要伤心么?” 林剑澜慌乱道:“什么冰块姑娘,我哪有……” 陆蔓打量了林剑澜一番,娇笑道:“弟弟那日吟哦,‘霜雪严寒非本意,何处春风可融冰’,说的便是今天站在你身后的那位白衣重孝的姑娘吧?看不出来,你倒花心的很。” 林剑澜脸色腾的一下变的通红,不知陆蔓如何会联想的这么准,抬头看去,见陆蔓临窗而立,见她黄衫子上领口袖边俱是绣着嫩粉的桃花图案,心知那根簪子恐怕也是为了配这身衣服。仔细打量,见她眼中盈盈欲滴,水波荡漾,脸色也不似殷殷那般苍白,透着粉色,双唇更是娇艳,只是表情复杂之至,透着几许玩味。 然而却不知为何,林剑澜总觉无意也无法对她辩白,难道自己不是对殷殷存着一份别样的情感么?这情感同对阿秀的不同,同对陆蔓的也是不同,她对自己自然也与阿秀和陆蔓不同,自己从不敢想的期许只怕是落花流水而已,何况……何况阿秀现在或许早已不在人世,想到此又不禁一阵心酸,含混道:“她、她又怎么看得上我。” 陆蔓见他神情重又低落,不忍再打趣,默然良久方道:“不说这个了,差点忘了正事,匡义帮的事情,弟弟可有什么打算么?” 林剑澜蓦然从漫长思绪中惊醒,暗道:“呀,青叔还下落不明,你还有空在这里儿女情长?”急忙道:“蔓姐姐和白大哥来到这里,当真再好不过,若是平时,我或可能做个东道,请你们好好在杭州游玩一些时日,此刻事情纷乱,青叔已经不知去向,还有岳大哥、方堂主、张护法……我一个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陆蔓将林剑澜按在椅子上道:“弟弟别急,要我看来,你义父并不是只身出帮,身边还有些人跟着,况且这么有名望的大帮,若是帮主出了什么事情,江湖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可是这次却稍显平淡了些,可见你义父的安危倒不是很要紧。” 林剑澜茫然道:“可是我现在十分担忧他,心思很乱,不知道应该怎样打探他和其他几位的下落,难不成我就白白来了一趟江南么?”又想到与袁行健和谢仲举的杭州之约尚还有些时日,这些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不知应该作些什么,能够作些什么,更加不知所措。 陆蔓笑着安慰道:“弟弟怎么忘了?论起打探的本事,没哪个帮派能及得上丐帮,听说丐帮大祭你也去了,若是有交情过得去的丐帮的朋友可以拜托一下,只是……你义父现在是落魄之人,往昔今日你的身份不同了,帮你打探,实际相当于间接的与现在的匡义帮主做了对头,不知道他们可愿意帮你这个忙。” 林剑澜一下子便想到了唐子慕,从以往种种来看,除了丐帮,他身后似乎还有什么其他情报渠道,知道的颇多,而且他应该是十分愿意帮忙的,只是一来不知他现在在帮中地位如何,二来既然要求人,便不是写封信一两句就能说清,还是当面拜托为好。 虽然林剑澜内心并不愿意求唐子慕,又哪由得了自己的喜好,叹了口气道:“我与丐帮长安总舵的一位朋友相识,他定会帮忙,只是这件事情还是要当面拜托于他,但我江南也有要事……太湖袁行健你们可知道么?” 陆蔓道:“现如今还有人不知道他么?上次我娘派了大师兄去太湖,二师兄不得不陪着我出来而错失见到袁行健的机会,至今还总是后悔不已,念念不忘。” 白宗平急忙辩白道:“我哪里有后悔?” 林剑澜想起在白云山下那野店时陆蔓说过此事,点了点头道:“在苏州时我有幸与他结识,他当真是个拿的起放的下的义士。” 陆蔓二人并不知他说的“拿的起放的下”的含义,然而对他与袁行健竟能结识倒颇为羡慕,又听林剑澜道:“我本与他约定好了,过些时日在杭州见面,有些极为重要的事情,我若去了长安,时间上实在赶不及啊。” 白宗平听到袁行健竟与他有所约定,不由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正要发问,却听陆蔓早已问了出来:“你如何与他相识?又有什么约定?可否说的再细些么?” 林剑澜却知现下并不方便将来龙去脉跟他们说清楚,道:“蔓姐姐,白大哥,并不是我想瞒你们,可是的确不能说,以后若有机会,自会全情奉告,只是我既然已经和袁大哥约好,就要守信,长安那边,唉,我实在是分身乏术。” 陆蔓道:“这有何难,不外乎我们替你跑一趟。” 林剑澜心中一喜道:“真的么?可是太过麻烦你和白大哥。” 白宗平却闷闷不乐道:“又要去长安?小师妹,你可别擅自决定,出了事情师父舍不得说你,只责备我一人。” 陆蔓道:“花王盛会在即,你不想去瞧瞧么?” 白宗平道:“我倒是想去,没有花王帖也没用。” 陆蔓嘟嘴道:“所以我说可以提前过去,碰碰运气嘛。” 林剑澜听他二人所言,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未曾听说过?‘花王盛会’,可是赏花的么?” 陆蔓笑道:“我虽是个女孩儿家,好歹也是江湖儿女,哪会为了看花花草草就跑一趟?这‘花王盛会’据说是十几年前开始,每三年一次,不但名动士林,就是江湖中人也颇为看重,据说去过的都是获益匪浅,所以我才想去长长见识。只是请帖千金难求,别说是我们,就是我爹娘也不曾去过,既是要替你跑腿儿,顺便去碰碰运气能否弄到一份。若是弟弟这边的事情忙完了,倒可以前去长安看看。” 林剑澜心中担忧林龙青安危,对这个什么“花王盛会”反倒并不感兴趣,笑着敷衍道:“嗯,既然如此,多谢蔓姐姐和白大哥了,我这边能脱开身便到长安去找你们。” 陆蔓道:“又被我打了岔,你只说一位丐帮的朋友,到底是哪位还没告诉我们呢!” 林剑澜一拍额头道:“我脑袋只觉的乱糟糟的,竟忘了告诉你们,不知你们认不认识,他姓唐名子慕。” 陆蔓道:“听说过,丐帮本来只设四位长老,可是他却成了第五位,又传闻他不通武功,可是真的么?” 林剑澜道:“我与他打过些交道,不会武功倒是真的。” 陆蔓喜道:“不管怎么说,既然是丐帮的长老,或许有花王帖呢!二师哥,你还怪我擅自决定去长安么?若是此次能去见识一下,你谢我都来不及呢!” 白宗平一直阴沉着的脸也露出一丝喜色,却仍是重重叹气道:“总归说不过你,只是你这次千万别再惹御寇司的人啦!” 林剑澜见他二人肯替自己跑一趟长安,心中甚是感激,看陆蔓手中一直握着自己刚才倒的茶水,未曾喝过,想起初见陆蔓那晚,陆蔓纤手亲自煮的兰桂茶,或许是美人在旁,更显芬芳。虽然杭州的龙井也是茶中的上品,与那晚相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急忙收了心神,上去接了过来,重新续了水恭敬奉上道:“这茶叶自然比不上蔓姐姐家乡的兰桂茶,聊以表我对你们二位的歉疚和感激之心。” 第四十七回 寅夜不速客 陆蔓道:“你还和我们见外么?只是你在此处也不能闲着,杭州是丐帮十道之一,匡义帮总堂出了事,若说丐帮那么多的眼线对你义父的下落丝毫不知,倒也说不过去,你最好先拜会一下此处的朱护法,若他能帮忙打听,也是事半功倍。” 林剑澜凝视着陆蔓暗道:“这点我却没有想到,只会干着急,蔓姐姐确实要比我成熟稳重得多。”陆蔓反倒给他看的不好意思一般,嗔道:“弟弟赔礼太没诚心,找我们帮忙也不好好招待一番,我可是又气又饿的跑回来的!” 林剑澜急忙道:“是我该死,这顿饭便由我做东,要二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劝当既是接风,又是饯行吧!” 三人出得门去,天色却已不早了,虽然林剑澜以前在杭州居住过颇长时间,却由于受着管制不能随便出帮,对市面上的饭馆酒肆并不太了解,反倒还是陆蔓打听到了一处较为清雅知名的所在,有陆蔓在中间娇声劝慰,白宗平虽对林剑澜偶有讥讽,面上却也还算过得去。 吃的尽兴而归,林剑澜方在十字街口与陆蔓、白宗平二人告辞,见二人身影杳杳而去,依稀还能闻得陆蔓或嗔或笑的语声,直至一丝凉风拂面吹过,方才将他心中的不舍之意吹散了几分,缓步向投宿之处走去,刚进客堂,便见那店主迎上来道:“客官可是住在地字二号房么?” 林剑澜点了点头,却见那店主脸色瞬时恭谨起来,道:“有人替客官换了房间,请跟小的来。”说罢矮身上了楼,林剑澜极为纳闷,心中又有些怒意,暗道:“这店主也太不懂得规矩,怎能随便将客人的房间调换?” 那店主走到一间房前,推开房门,侧身立在门边,林剑澜在开门之前便觉屋内燃着灯光,此刻房门打开,里面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跳跃的烛光下一个全身素衣的女孩儿趴在桌上,竟似已经睡着,金环束起的长发直垂下来,或许在这昏黄的灯下脸色才能显出一丝暖色,薄薄的嘴唇微抿着,眉心略略发皱。 林剑澜心中虽然极为吃惊,可见了此景却还是忍不住哀叹与难过,暗道:“睡梦之中,她才不会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然而却仍是皱着眉头,难道她这些年来,从来都是这么多忧虑么?”想到此又觉殷殷与自己的遭遇有些类似,同样都是失去了父亲,只是自己的性格似乎懦弱许多,便这样接受了父亲以前曾经做下那般令人不耻的事情,强忍着不再追寻他的下落。而殷殷则不同,仍不肯承认,如此消瘦的身躯还一直寻求着答案。 “那场当堂的对质之后,自己不是也一度对曹书剑做了朝廷的鹰犬十分愤恨么?而今自己又帮助谢仲举和袁大哥劝散太湖的义军,又怎么说?啸聚太湖的武林中人,哪一个不是痛恨朝廷,想大干一场的?他们若是知道了,恐怕也会骂我、恨我吧?”林剑澜只默默站在门口,心绪复杂之至,又见那桌子上摆了些许名贵的外用伤药,不禁轻声道:“殷殷。” 曹殷殷却并未醒来,林剑澜只觉眼前人影一晃,立在门外,正是匡义帮现在的副帮主秦天雄,原来一直在屋中护卫曹殷殷,此刻出得门来并不说话,只悄悄将门掩上,才轻声道:“每日处理帮中事务对她来说太过疲倦,若是林公子不介意,便让帮主在此小憩片刻。” 林剑澜明知那门已经关上,却仍是看了一眼,回过头来道:“秦副帮主,与曹帮主亲来此处,有什么贵干么?”竟是刚才那一番心内的风起云涌俱都收敛,不流露一丝一毫。 秦天雄道:“白日林公子被万夫人刺伤,又与帮主交手,未及处理,帮主心中放心不下,让我找了一些伤药前来拜访,只是未曾想到林公子这般时候还在外面。” 林剑澜道:“多谢二位挂心,在下伤口已无大碍,这份情义心领了,这伤药还请拿回,天色已晚,曹帮主在此多有不便,还请回吧。”话音刚落,门却已经打开,曹殷殷站在屋内,显是被二人吵醒,脸上尤带倦意,却并未对林剑澜这番冷冰冰的话显出什么不快,径直向秦天雄道:“秦副帮主,我要与林公子单独谈谈,烦劳你在门外稍待片刻。”口气端的是不容秦天雄反驳,也并不问林剑澜同意与否,径直又向屋内走去。 林剑澜回头看了秦天雄一眼,见他此刻镇定的脸上方露出些许不安与担忧,心中不知他们二人到底有什么事情,疑惑着迈步进屋,见曹殷殷已端坐桌边,只得回身将门掩好,想了想,又轻轻向外推开,留了一条细缝,才大步走了进来,也是坐在桌边,等着曹殷殷发话。 等了许久,曹殷殷并不言语,林剑澜却有些坐不住了,刚要说话,曹殷殷道:“林公子,今日对决之时,你体内本来阴阳均衡的内力,忽的阳气大涨,为此你心内还颇有顾忌,可是么?” 林剑澜讶异道:“不错,比武之后,那阳气又渐渐平复。” 曹殷殷道:“林公子无需担心,若练得这身内力不能遇阴而阳,遇阳而阴,还算得上什么调和功夫?四肢百骸能触觉感知外境进而自发调节,林公子应该高兴才对,你这内家心法已离练成只差一步之遥了。” 林剑澜深知武道之中,一步之遥说起来容易,却是极为艰难,最后一重天比前面所有的累加在一起都要耗费心力,还极具危险,稍微不慎这一步便错落至万丈深渊,点头道:“多谢曹帮主指教。” 曹殷殷道:“何必言谢,林公子天赋过人,静得下心时略一思索回顾便可有所心得,是我多言了。” 林剑澜见她面色稍有和缓,心存一线希望道:“曹帮主,你舅父之事……你终究还是不能挽开一面么?” 曹殷殷道:“林公子,你我立场不同,所看所想自然也不同。” 林剑澜道:“但事实总归是事实,青叔也说过,曹总管曾当面劝他为朝廷做事。” 曹殷殷接道:“他说的话你相信,是因为他是你的义父,若无这层关系,你又如何判断他对江湖中人说的便是真话?” 林剑澜急道:“那黑衣队的父子不是也可以作证么?况且那封书信的确是诬赖……” 曹殷殷冷笑一声道:“这更是可笑,我并不觉得黑衣队说的是假话,只是若是我父亲也是被骗反而身受其害呢?那封书信,若真的是林龙青的罪证呢?林公子莫要把自己当局内人好好思索一番,这场闹剧过去,我爹爹身败名裂惨死帮中,林龙青则重回匡义帮,洗刷污名,又除去了有威胁的对手,反而是他受益最大。” 林剑澜被她说的目瞪口呆,却不知该怎样反驳,再这样争辩下去,恐怕要争吵起来,曹殷殷又道:“林公子,其实说起来,你无需牵扯到我们家这团乱糟糟的恩怨之中,抽身而退少管闲事,岂不是好?” 林剑澜道:“青叔对我有救命的恩情,我不能不管。” 曹殷殷叹道:“言尽于此,其实我们两个应该也都明白,没法说服对方,再谈此事也是无益,我也知道林公子短期内为着打探林龙青下落,暂时不会离开杭州,我能做到的便是不会派人尾随于你来获知林龙青的下落。” 林剑澜苦笑了一下,道:“能得你这句话,真是再感激不过了。” 二人重又变的沉默起来,林剑澜偷偷抬眼瞥去,见她衣衫似乎与白日不同,但仍是重孝打扮,神色清冷,曹殷殷却忽的也转过头来望向林剑澜,林剑澜慌乱躲开眼神道:“你为何穿了一身重孝?” 曹殷殷想不到他有此一问,怔了一下道:“我祖父去世了。” 林剑澜“哦”了一声,暗道:“当日唐岩曾说过殷殷自从和姑姑回了玉剑门,很受她爷爷的喜爱和器重,只是竟然她祖父也去世了,打击实在不小。”想到此不由暗自替她难过,却听曹殷殷起身道:“林公子,撇开其他不谈,我对你本没有什么仇恨,反而总有歉疚之情,不知林公子是否怪过我和我娘。” 林剑澜愕然抬头,见曹殷殷两道询问的目光望向自己,眼神清亮,不由摇了摇头,曹殷殷道:“我这就告辞了,若林公子并不计较,或许还会常来拜访,万姑娘的事情,我从小略有耳闻,已经吩咐了手下去往长安一带知会附近的堂主差人打探,希望她一切无恙。”说罢向门口走去。 林剑澜想不到她还将万秀的事情挂在心上,慌忙站起,送了几步道:“殷殷……我、我很感激你如此在心。” 曹殷殷见那门并未关好,愣了一下,将门打开,回头道:“你不必谢我,我内心深处,并不想管那位你担心之至的万姑娘。秦副帮主,我们走吧。”说完竟自下楼而去,只留下林剑澜一人在门外呆立半晌,不知她二人为何来此,回头进屋,见桌上一堆伤药,若是是特意来送这些东西也并不需要帮主与副帮主亲自来此,与曹殷殷的短暂相谈也并未涉及什么要紧的事情,那曹殷殷说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让林剑澜一颗心怦然乱跳,不知她所言何意。 正疑惑间,却见那长剑下面压着一封书简样的物事,林剑澜凑近烛光看去,见包装十分精美雅致,面上则写着“林剑澜台启”的字样,急忙将信瓤抽了出来,却是一张请柬,面皮摩莎在手中沙沙的,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下脚一朵怒放的牡丹,翻开见里侧写道:“暮春将去,初夏风晴,邀君半月之后于洛阳一游,赏花访丽,谈武论道,岂不快哉?”再细细看下去,落款则是“花王府素心客”,林剑澜暗道:“这素心客似乎就是发帖邀约之人,花王府又是什么地方?呀,等等,刚才蔓姐姐说过‘花王盛会’,难道说的就是这个么?” 林剑澜又将这请帖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了一番,越发确定这便是陆蔓所提的千金难求的请柬,然而为何送至自己的住处,况且这本是临时投宿的地方,竟能丝毫不差,实在匪夷所思。自己又并无什么名望,对这所谓的“花王盛会”也没有什么兴趣,反而轻易得到请帖,只觉得诡异莫名,却是想的一头雾水也破解不开,只得重新将这请帖装好,便倒了些热水清洗了一下伤口。 那伤痕并不很深,但是并未及时包扎,和衣衫粘在一处,撕开时疼的林剑澜龇牙咧嘴,叫苦不迭,反倒清醒了些,边涂抹伤药边心中暗道:“蔓姐姐他们去了长安,却不知这次的‘花王盛会’是在洛阳,恐怕还要多费周折,也罢,若是这边袁大哥从太湖回来,我便去一次洛阳吧,把请帖赠与他们,也算还一次恩情。” 心中事情太多,天不亮林剑澜便起身收拾了一下,曹殷殷送的伤药果然有效,竟已好了许多,在屋内静静调息了一会儿,方下了楼,见店主早已在柜台算帐,见林剑澜下楼,急忙走了出来道:“客官用些什么早点么?” 林剑澜道:“不必了,还要烦劳店主一件事情,将我的房子换回原来那间,我可住不起那么贵的客房。” 店主笑道:“这本就是帮上的产业,林公子既然是副帮主安排来的贵客,自然要住最好的,至于房钱更是无从谈起,小的哪敢收您的?” 林剑澜暗道:“原来随便一挑竟是匡义帮门下的产业,青叔不在,我也不能多做花销,若是省了这笔钱倒也不错。”便不再强求,点了点头出门而去,又不知朱丞鸿是否还会记恨当日闯阵夺铃的事情,虽然空手不好,然而拜访丐帮的护法,似乎提着礼物反有施舍之意,也不成体统,在门外犹豫再三,才向丐帮分舵奔去。 第四十八回 闲坐闻故缘 到了地头却见丐帮弟子甚少,加起来似乎还没有当日拦截他与雷阚前往长安的弟子多。 林剑澜心中纳闷,缓步走了上去,四周打量了一下,方找到一个手执五铃长棍的弟子,已经是这些人中等级最高的弟子了,上去一抱拳道:“这位大哥,不知朱护法可在么?” 那弟子正要回礼答话,见了林剑澜面容端详了一阵,忽的吃惊起来,面有戒备之色道:“你不是匡义帮的林剑澜么?来此作甚?” 林剑澜想了想便知道这弟子恐怕也参加了那日清晨的打斗,因此认得自己,心中暗道了一声“大王好见,小鬼难缠”,便躬身道:“当日得罪请这位大哥莫要怪罪,今日拜见朱护法一来赔罪,二来有要事求朱护法帮忙。” 那弟子仍是不减警戒之色,周围也有些弟子逐渐围上,那弟子道:“朱护法不在,请你改日再来。” 林剑澜听了顿时心中有气,强忍着道:“莫非大哥还在怪当日之事么?我就是前来赔礼的,烦请给朱护法通传一声。” 那弟子道:“我说不在就是不在,你听不懂么?” 林剑澜怒道:“在下并无恶意,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求朱护法帮忙,见不见由他说了算,岂能由你胡乱阻拦?再不让开,休怪我得罪了!” 那弟子也十分烈性,将长棍当胸一拦,顿时发出一阵脆响,道:“我那日见过你的功夫,我们恐怕加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朱护法和师兄们走的时候将这分堂交与我守护,你若想在此捣乱,我便是拼着一条命也要拦着你!” 他这么一说,林剑澜反倒愕然,道:“莫非朱护法真的不在么?” 那弟子气乎乎道:“哪个骗你?” 林剑澜急道:“朱护法去了哪里?” 那弟子道:“他去了……”忽的退了一步,警觉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林剑澜无奈道:“那请问他何时回来?” 那弟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林剑澜见他不肯再透露丝毫信息,而身后若干低级弟子越聚越多,看着自己如同看怪物一般,后面还有人窃窃私语,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在这里等他回来便是。”说罢转身走至分舵对面的一颗老树之下,盘膝而坐,此时太阳初上,阳光耀眼,那老树早已枯死,只剩如同手爪般的枯枝老藤,哪里遮得住什么日光,片刻林剑澜已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晒的有些难受,而身下地气则寒冷之至,直透而上。片刻体内的内力竟自行运行起来,林剑澜心中暗道:“殷殷说的果然不错。”便只闭目缓缓引导,渐渐上下一般冷暖,适宜之至,如入物我两忘之境。 再睁开眼时,见老大的太阳当空而照,树影已偏斜了不少,林剑澜心中焦急之至,更加上肚子饿的难受,想去吃饭,又恐怕这时朱丞鸿回来错失机会,只得起身活动了一下,重又坐在地上。见那五铃弟子在原处,看着自己的目光仍是充满戒备,林剑澜摇摇头,重新闭眼打坐练功,又是一个循行过去,慢慢体内阳气渐炙方能维系身体不至于寒冷,林剑澜再看过去,大吃一惊,那树影东斜,天色竟已接近傍晚,急忙站起,却几乎一头栽倒,急忙扶住旁边的枯树,定了定心神,向分舵的门口望去,看那弟子也是一步未曾离过,这一天眼睛竟似长在了林剑澜身上,此刻见林剑澜起身有些摇摇欲坠,方犹豫了一下奔过来。 林剑澜揉着额头道:“朱护法今天可能回来么?” 那弟子闷声道:“你别再等了,朱护法不是从西街到东街那般近,他去的地方,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林剑澜听了这话又身形一晃几乎栽倒在地,这一天竟是白白浪费,只得苦笑了一声,向那弟子拱了拱手黯然离开。 揉了揉肚子,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的发瘪,林剑澜一到了闹市,立刻便挑了一家饭店,点了饭菜,狼吞虎咽起来,吃的太急几乎噎住,忙又喝了一大口茶,方才咽下,却听堂上“啪”的一声脆响,忙回头看去,却是一个讲古的在这饭店摆了场子。 林剑澜倒是有多年不曾听过,颇有兴趣的将椅子挪了方向,对着那讲古的边吃边听,听那人道:“各位客官,今日讲的是‘谢巡抚三探黄村,田霸王一朝丧命’。” 下面立刻便有人叫起好来,那人不慌不忙饮了一口茶,缓声道:“各位客官,黄村这地方,想必大伙儿都不陌生,苏州向南,不过数十里,也算是苏杭之间必经之地,好好的一块乡土,却被一个人搅得乌烟瘴气,各位,你道这是何人?便是那乡里头一富户田六猪,他怎么叫这个名字?这里有个说道,他爹前面生了五个儿子,都没养住,生了他就取了个谐音,是个‘留住’的意思。”下面顿时一阵哄笑。 那讲古的又道:“你想想啊,就这么一根独苗苗,还不得宝贝的要死,要什么给什么,养的当真是无法无天。俗话说为富不仁,这田六猪自打娶了镇上税官的丫头,又认了蔡家的官家做干爹,便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哪家得罪了他,基本就没有活路啦!” 林剑澜看了看四周,见听客慢慢多了起来,门口也站满了人,心中暗道:“这讲古的说的倒也有趣,且看他到底讲的什么。” “……那刘家呢,也算是一个富裕人家,知道这田家势大,不好得罪,平日便相处的十分小心,逢年过节还备着厚礼去过门拜见,田家呢也是偶有回礼。有的客官心里就说了,这样两家和睦相处倒也不错,伸手不打笑脸人,那您可就错了,要说这人上一百,形形**,田六猪那就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角儿,他之前不动手,是因为刘家没什么让他想要的东西。这事情坏就坏在刘家的老太太过了世,他家的长女回来奔丧,这可就要了命了。” 那讲古的先生重又喝水润了润喉咙道:“那女子已经出嫁了五、六年,夫家在别的地方,离娘家颇远,这些年一直没回来过,因是老太太极为疼爱的长孙女,这才带着孩子回来,碰巧田六猪也假模假样的来吊孝,嘿,看这小妇人一身重孝,标致之极,顿时就动了旁的心思。” 林剑澜此刻已经吃饱,听得不由一笑,暗道,接下来不外乎便是强抢民女,遇到清官申雪冤枉,大仇得报一类,便向那小二招了招手,让他重新续了茶水,慢慢饮啜,听到后来却是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只趴在桌上,已是暗笑的全身发抖,旁边的人俱都是听得义愤填膺,看到林剑澜在这里面露古怪笑意,颇为不满,不免对他露出厌烦神色,林剑澜挨到那讲古的把这段讲完,方结了帐出去,扶着一棵树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那讲古的说的不是别人,却是谢仲举,事情大体不差,只是他从未见过谢仲举其人,只是听人传言,再加自己想象编造,愣将谢仲举形容的“身高八尺,浓眉大眼,方正脸膛,三绺浓髯,不怒自威”,又将苏文书说的如同周仓一般,讲到二人说话时,必要勒紧了嗓子粗声粗气,因此林剑澜才觉忍俊不禁。 回头望去,见人已散场,两两三三走出,还不时提起谢仲举之名,面露向往之色,林剑澜心中颇为谢仲举高兴,暗道:“苏州一路上他为民除害之事,竟已传到杭州的街头巷尾,连讲古的都在说他的段子,可见有多么的得民心,再过不到半月,便可大功告成,也算是江南百姓之福吧。”又有些忧虑,明明告知过谢仲举不可再行微服之事,他却不听,幸好有袁行健在旁,否则当真是危险之至,想到此处暗自下定决心道:“若他来了杭州,我可断断不能让他再这样轻率。” 静心走回住处,那店家早已又将屋内打扫了一遍,茶壶还是烫着的,可见刚泡过茶叶,床铺也已经铺好,林剑澜累了一日,顿时扑到床上,舒展了一下四肢。想到朱护法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不知多久才会回来,不禁又焦躁起来,暗道:“听那弟子讲,恐怕是出了远门,只是看杭州分舵弟子这般寥落,打头的只是个五铃弟子,难道其他的都跟着朱护法出去了?是什么事情这么要紧,竟将分舵精锐要全部带去?” 林剑澜叹了口气翻过身来,怔怔望着床顶,丐帮之事自有丐帮的人去管,只是现在还有好几天才能等到袁行健等人,难道这些天就闲着么?似乎很多事情等着去做,自己却毫无头绪。 忽听门外有声音传来,听脚步声像是那店主的,却听曹殷殷的声音道:“林公子可回来了么?”想是她落地极为轻微,竟被那店主的走路声掩盖,又听那店主道:“林公子一大早便出去了,刚才一回来便进了屋,没什么动静,帮主稍待,我叫叫。” 林剑澜躺在床上,不知是该下床开门相迎还是怎样,又觉见了面不知说些什么,店主已在外面轻呼了若干声“林公子”,到后面声音已渐渐大了起来,林剑澜想了想直起身来,正要应声,听曹殷殷道:“想必林公子太过疲倦,已经睡了,莫要吵醒了他,我改日再来,小心伺候。” 听脚步声重又远去,林剑澜心中五味陈杂,原以为曹殷殷昨夜来访不过随便说说,没想到她还真的再次前来,这样如同云里雾里摸不清看不明的感受,却是让人心空悬着,极为难受。他呆呆的坐了片刻,方拿起剑来,将东西整齐码在床头,走下楼去,那店主见他忽的又神采奕奕的出来,吃惊道:“林公子刚才……” 林剑澜道:“烦劳店主帮我找匹好马,我要连夜出去。” 那店主想不到他对帮主还敢闭门不见,一边乍舌一边点着头出去,对着一个伙计交待了几句,不到一柱香时辰,那伙计便牵了马立在门口,林剑澜道:“店主,我的东西还放在房内,若是房间能帮我留着最好,若是不能,就拜托你替我保管,多谢!”说罢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那店主刚开口问了句“林公子何时回来”,便见林剑澜已经“驾”了一声加鞭而去,那马顺即已奔出丈远,再过一会儿已经不见了踪影,店主方回过神来,连声道:“快去通知帮主!” 二日后的一个下午,林剑澜已经到了扬州一座小小院落的门外,见那门并没有锁,不禁心里跳了一下,轻轻将那门推开,里面却是悄无声息。 这正是当日林龙青曾经暂居过的院子,带着林剑澜离开匡义帮之前曾经来此稍作停留,走时也并未将这处产业卖掉,只是随便锁上,是只有他和林剑澜才知道的一处住所。 林剑澜只觉口干舌燥,心里狂跳不已,将那房门推开,也是虚掩,显然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过,地面四周早已都是灰尘遍布,只那桌上的茶壶茶盏看上去却没有什么灰尘,林剑澜走了过去用手轻轻一拭,手指还是干净的,将那茶壶盖子打开,里面竟还有半壶茶水,林剑澜再不犹豫,疾步向里面奔去,却是脸色倏的变的煞白,嘴唇抖动着呆立在原处。 那地上散乱着无数布带,上面血迹斑斑,显是包扎过伤口换下来的,桌上仍摆放着几瓶伤药,药粉零星洒落,颜色暗黄,是极为强效的止血药剂,林剑澜慢慢走近前去,轻轻拾起一条,上面的血迹并未干透,还有些潮意,他的手慢慢握紧,头已低垂,平生第一次这样悔恨,悔恨为何没有及时赶来这里,而错失了林龙青的踪迹。 门外忽的吹起的阵风,将门吹的摇摆不已,那地上的布带随风卷缠在一处,却无法飘的更远,被风推至墙角轻轻的颤抖,林剑澜目光跟着那团血布,却见白色的一角信封静躺在那处。 捡起来却是极为熟悉的字体,信封的样子也似曾相识,很是雅致,上面写着“林龙青台启”的字样,摩莎了一下,略有些银粉沾在手上。 林剑澜轻轻将那信封揣在怀中,走出门去,抬眼向西方望去夕阳将坠,映得院墙一片金色。 《谢谢支持,卷二完》 第一回 黄沙漫卷离人道 那女子勒住马头,冷声道:“我长了这么大,虽然见过的人不多,很多事情心里却清楚明白的很。我那没见过几面的祖父,后来对我那么好,是因为想让我重振他玉剑门的威名,我的伯父,偌大年纪肯对我这个丫头低声下气,因为他想让他那天赋一般的儿子做玉剑门的门主,生怕我抢了去。我的师傅,对我自然是好的,教我武功,还为我特别研究了一套剑法,可是这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练成到六雪玄功的第六层,与其说是让我替她实现这个愿望,还不如说让我实验这心法到底能不能练到极至。” 这语声中隐隐透出一股哀伤凄冷之意,她目光茫然看着远处夕阳下的巍峨城墙,接着道:“我娘,她对我好,只是想让我替她报仇。” 说到此处,她侧身回眸,原是极为哀怜的目光瞬间转换,变得讥诮起来,道:“林公子,你总说林龙青对你如何如何的好,我却不信他没有为着什么。你在杭州时数日,愿意助我练功,这一路上对我也是极为照顾体贴,又是为着什么?”见对面马上的男子怔怔呆立,目光有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之意,心中一动,却还是自顾自答道:“是了,你是想让我莫要再为难林龙青。可是只有这点,我却做不到。” 傍晚风大,将她长发吹的拂动不已,衣袂迎风的一边也被风吹的紧紧贴服在身上,显露出她身材极为瘦小单薄,细小的肩膀仿佛一捏便会碎了一般,林剑澜见她在马上傲然挺立,如同一支寒梅,刚刚升起的一些懊恼与愠怒又复平息,道:“我并不为着什么,几日相陪,你也应该知道,我如今并不需要你留什么情面才能保护青叔,你要报仇,我要报恩,虽是紧紧联系,但这些与我对你好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只是望你莫要如此自苦而已。” 曹殷殷轻轻一颤,咬了咬嘴唇,又听林剑澜道:“那年在长江船上,见你在船尾偷偷哭泣,我却不敢上去劝慰,因为怕你恨青叔,也捎带恼了我。几年来你我见面不多,你从未正眼瞧过我,也不曾和我说过什么话,但不管怎样,也不能任你走火入魔浑身如堕冰川那样置之不理。” 说到船上之事,曹殷殷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的神情十分不自在,半晌将脸偏过去道:“练武本来就有这等险境,你我都应该是见惯了的,你让店家去喊秦副帮主过来,也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已经算是尽了心意,又何必亲自动手替我解厄?” 林剑澜哑然良久,方吞吞吐吐道:“你若不是因为等我无聊,在房内练功,我怎么会……” 说到此处却是一阵狂风卷着风沙袭来,满眼黄烟滚滚,路上的行人俱都急忙以袖遮面,躲避风沙,二人立在马上,风尘中曹殷殷一袭白衣却仍是十分清亮,林剑澜听她轻轻喟叹了一声,低语了什么,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 片刻那风沙渐渐过去,曹殷殷重又回复的波平浪静,道:“洛阳就在前面,我们还是快些进城吧。” 林剑澜踌躇了一下道:“我便不去了,还要立刻赶往长安,距离花王盛会之期还有些时日,我到时应可按时返回。” 曹殷殷冷冷道:“是南海派的那位姑娘在长安相待么?难怪你如此急切。” 林剑澜道:“你现在是一帮之主,那请帖从未看在眼里,太湖盛会在即,我不知你为何反而要来洛阳,但花王帖却是旁人不可求的,她既帮了我,我不能让她在长安空等,也算是还一份人情。” 曹殷殷道:“你还你的人情,我本也无意干涉于你。”说罢已经催马向前方的城门奔去,林剑澜苦笑了一声,明知洛阳城内匡义帮必定早有人接应帮主,但距离城中仅几步之遥,将曹殷殷自己丢在城外,也并不妥当,只得重又策马奔上。 临近帝都长安的洛阳自是热闹非常,洛阳爱花风气甚重,此时恰是花开时节,街道两边的大小店铺门前和店里均摆设牡丹,取“花开富贵”之意。 二人入了洛阳,却来不及观赏景色,连问了几个客栈俱已客满,而接应之人迟迟未到,曹殷殷脸上渐露不悦之色,面如寒霜,林剑澜也是心急如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却听旁边有人道:“这盆也很好啊。”语声娇媚动听,林剑澜急忙向那边奔去,挤开人群,见一个女子正巧回过头来,手中还抱着一盆怒放的黄色牡丹,娇艳欲滴,然而与这女子的脸庞相比,却又有些逊色,那女子面上一喜,绽露出满脸笑意,轻轻将花盆重又放置架上,举手投足俱是曼妙多姿,再回头道:“弟弟。” 陆蔓正待上前,却见林剑澜身后站着当日匡义帮门口的那位冷如霜雪的女孩儿,便又止了步,林剑澜回头看去,不知何时,曹殷殷身后已经站了二人,想必便是此处分堂的头目,其中一人躬身在曹殷殷耳边低语了几句,曹殷殷面色变了变道:“林公子,多谢你一路照拂,就在此别过,若有空闲前来洛阳分堂,我定让人好好答谢。”说罢转身随着那二人疾步而去。 林剑澜望着曹殷殷身影顺即便在这重重人群中消失,不由有些惆怅,片刻方觉陆蔓还在身边,转过身来道:“蔓姐姐,你怎么会在洛阳?我还要到长安找你们呢!” 陆蔓道:“弟弟不要心急,现在是洛阳花好时节,行人看官都特别多,你恐怕还没有定到客栈吧?不如去至我处,先歇息片刻,容我慢慢将给你听。” 林剑澜见街边人群拥挤,还有不少自命风流的少年围着陆蔓打转,知道不是讲话之所,只得点了点头,跟着陆蔓挤出人群,走过几条巷子,方到了一处客栈。那客栈里面客人极多,陆蔓进去并不理会小二询问,径直上了楼睁着一双水波流转的大眼四处打量,片刻便面露笑容,向着一处奔去,却是一个雅间,珠帘低垂,陆蔓刚拨开珠帘,便听里面白宗平道:“怎么才回来?那店主催了几次,他生意好,盼不得一时我走了给他挪地方!” 白宗平一抬眼,见了林剑澜一愣,见他抱拳,也是含糊的还了礼又复坐下道:“我还没有点菜,师妹若是饿的话我便叫小二进来。” 林剑澜哪有心思用饭,可开口不道声辛苦反而连声催问也不好,只站在窗边向下看,却是什么都没瞧在眼中,陆蔓见状,走到林剑澜身边道:“弟弟,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其实我拉你来这里,也并没有太多的话要说,这趟长安之行,恐怕是白来了。” 林剑澜愕然回头,陆蔓并不瞧他,只遥遥望着外面,道:“我们去了丐帮,唐长老却不在帮中,问其他人也并不清楚他的下落,只是说他原本就与其他长老不同,可能因为来丐帮之前还有自己的家室产业之类,常常一连几日都不在帮中,即便是年老帮主在的时候也并不干涉他。” 林剑澜呆立了一会儿,心中想起唐子慕自己说父母双亡又不曾娶妻生子,又捐了全部的身家跟着年老帮主,但是雷阚那件事他不动声色便安排了一处极隐秘的宅院,就连狄相之子居然也有交道,当真是身份不明,行踪诡异,只得喃喃道:“是么?这也难怪。” 林剑澜从扬州回到杭州当日,那店主便迎了上来,说曹殷殷常来此等候,林剑澜在门外徘徊良久,方开了门,却是吓了一跳,见她萎在床角,身上围着厚厚的几层垫子褥子,牙关紧咬,面上竟似敷上一层严霜一般,屋内也是寒气缭绕,晚春的天气如同寒冬腊月,知她必定是内功出了岔子。想也未想便将双手抵在曹殷殷后心,一个劲儿的催动体内阳炎之气,虽不明就里,但大体法子还算不错,总算起了效用。略一深探后,才知道曹殷殷所练的心法极为艰难,练功之时这寒气放出一成,自身却要承担其他四成,冲过这劫难方有大成,心中对她练这心法既是不解又是恼怒,然而大多却是怜惜她为了父亲的仇怨如此自苦。 自那日起林剑澜便再也放不下曹殷殷的这身内力,几经说服,又与秦天雄婉言谈了几次,曹殷殷方才答应以后每日修习内功之时都让林剑澜在旁守护,偶遇关窍,得林剑澜助力也是事半功倍。 其间林剑澜陪同谢仲举在杭州盘桓了数日,幸而没出什么事情,袁行健去往太湖安置事宜,没过几日便又赶回杭州,却是带回来极巧的消息,匡义帮自曹殷殷接任帮主以来,便停了对太湖义军的供给,无须散布什么假消息,太湖此时已经是人心浮动。林剑澜每日与曹殷殷相见,几次都是忍不住要询问她为何停了对太湖的资助,却每次都生生将这话重新吞到肚中。 如此数日,林剑澜已经等不及陆蔓他们的讯息,袁行健与谢仲举一走,杭州之约已了,匡义帮虽然不再支援太湖,到现在却都是太湖义军得益最多的一处“东家”,太湖盛会在即,曹殷殷不会不去,想到此林剑澜也无意久留,便匆匆与曹殷殷告别。 只是万没想到却是曹殷殷也是从袖中拿出一张请柬,最后反而是林剑澜与曹殷殷一路同行,前往洛阳。他心中把这素心客暗自骂了几万遍:“都说这请柬千金难求,怎么单单我就见了三次?”本是想去碰碰运气,看林龙青是否也会应邀而至,此刻曹殷殷竟也要去,他反而在心中暗自祷告林龙青千万莫要去了。 陆蔓回身绕到帘子前将珠帘朝两旁分开,搭在旁边的挂钩上,并不理会外面众多人惊艳赞叹的目光,只是叹了口气道:“挡了这帘子,着实憋闷。”方回过头来,重新坐下,蛾眉轻蹙,见林剑澜只在窗边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刚想对他开口说话,又将樱唇紧紧抿上,低垂下了头。 林剑澜凭窗而立,看远处红霞漫天,亭台楼阁在烟雾缭绕中透着一股昏黄,城市如同云里雾里一般,偶有一群暮鸟飞过,迅即不见,不知何处传来暮鼓之声,沉重而有些哀伤。下面街道之上游人却仍是十分拥挤,大多仿佛也被这满城花开鼓舞了一般,丝毫未被这晚春暮色感染,反而面露喜气,透着股蓬勃之气,自己心中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提起兴致。 洛阳,最终还是来了洛阳。 此刻林剑澜似乎对唐子慕说过的一事无成两鬓斑有了些领悟,自己虽还未到了两鬓斑白的地步,却也是空忙一场,最后仍是毫无头绪,又白白连累陆蔓辛苦,自己一听陆蔓未见到唐子慕便显露的如此不悦,又让她心中做何感想?想到此方强自打了精神,回头坐在陆蔓旁边,刚将手伸入衣襟想将那请帖拿出,却听外面一阵嘈杂之声。 此时客厅里面早已挤满了人,有书生谈笑风生,也有豪侠粗旷意气,刚才那片嘈杂却是旁边座上几人发出的,那几人容貌俱都俊秀不凡,看似书生打扮,但又有些奢华,低语了几句又是一阵大笑道:“易之兄这张嘴端的是不饶人!” 三人凝目向外看去,却是中间一个黑衣书生,肤色白皙,相貌俊美如女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一笑道:“各位别急,我还有呢!各位可知牡丹分为几品?”当中有人道:“绿牡丹甚难培植,就是帝王家都难得,想必应是极品,另外像葛巾紫、姚黄虽逊一筹,不过也应该是上品。”那皂衣书生道:“不然,我却以为牡丹应按‘气’分!”旁边却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问道:“易之兄必定又有高论了!”又有人道:“什么高论,恐怕是歪论吧?”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第二回 闲品牡丹艳色娇 那被人称为“易之兄”的书生道:“管他高论歪论,各位既然有兴致听我乱评,那我就先从最下品说起,这最下品通常就放置于工商来往之地,就像这客栈中摆放的牡丹,翠叶蒙尘,嫩蕊纳垢,偏偏还要强做起三分颜色招揽富贵,凭添了若许‘俗气’,是最下品!次下品么,就是置于那些酸儒腐秀才那种人案头的牡丹了!动辄被一干文人品头论足,赏来玩去,虽然借此沾染了些‘文气’,不过不免又多了些优柔做作之气。” 说到此处,旁边已经颇有些文人墨客一样的人面露不悦之色,却并不开口争执,反而斜瞥着那皂衣书生互相耳语,眼中还透着不屑之意。 那皂衣书生并不理会,接着道:“中品牡丹则是带有‘霸气’的牡丹,饰于侠士豪客冠边襟角,不论贵贱,俱都是霸气凌人!”众人四周观瞧,果然见那些江湖豪客所佩牡丹不论白的红的,俱都是生生的带了一股‘霸气’,旁若无人的怒放,色妍夺目,让人心中忍不住要叫一个好!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那书生清咳一声接道:“上品则通常置于帝王明堂之上,饰以黄金美玉,不以颜色夺人,而以天然的王者气概令观者气短,其气是‘王气’!” 林剑澜听到此处,心中奇道:“听他这么说,‘王气’之牡丹还不是最好的牡丹,难道世间还有什么人比帝王更尊贵么?” 众人所想都是一样,故而面带诧异之色纷纷道:“易之兄这话说得差了,想那帝王之气是何等尊贵之气,难道还有在王者之上的人么?” 那书生却毫不在意众人反诘,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道:“当然有了,这极品之牡丹就是插于美人鬓边之牡丹,常人说‘名花美人’,我却以为错了,应该是‘美人名花’,岂不知这花也要靠美人之灵秀之气抬抬身价?在这世间,恰恰是‘灵秀之气’最为难得,那牡丹得簪美人鬓边,得近美人香腮,沾染了灵气,岂不是幸而又幸?岂不是牡丹中的极品?”说罢放下酒杯,竟斜瞥陆蔓,微微一笑。 林剑澜听了这番言论,倒觉得这少年不以俗世言论为拘束,放浪形骸,大起结识之心。环顾四周,这客厅中甚多杂人,而唐风开放,女客竟也不少,俱是簪花出来游玩累了在此稍事休息,内中也不乏美人,鬓边的牡丹更是一个赛似一个的明艳夺目,然而却怎样都不如陆蔓鬓边所插的那一朵嫩黄牡丹。 陆蔓总归脱不了女儿天性,见到街上游玩的姑娘是插着各式各样的牡丹,也是大起爱美之心,在街边买了朵黄色牡丹插在鬓边,身上一袭黄衫,腮边两朵红云,更显得娇羞动人,那牡丹仿佛也有了灵性似的。 白宗平却甚是恼怒那书生无礼,竟盯着陆蔓不放,回头看陆蔓脸色也是又羞又恼,心中暗自拿定主意只要陆蔓发作自己定然头一个找那书生算帐。 林剑澜正待为那书生所论叫一声好,却看见陆蔓脸色不善,两只手按在剑上就要发作,悄悄扯了扯陆蔓的袖子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书生眼光不错,这里这么多美人,果然还是蔓姐姐最好看!” 陆蔓听了林剑澜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高兴,松了剑,笑道:“我失态了,在江湖中行走,被人指指点点还少了?况且也是夸奖我,我若介意,反而让人觉得我们江湖儿女太过扭捏作态、小家子气了!”白宗平却平白少了一次对陆蔓大献殷勤的机会,暗自忿怨这么得体献殷勤的好话自己却没抢着说出来,一腔怒气也不知道向谁发作,只好闷头喝茶。 三人正沉默间,却听那旁有人道:“单凭易之兄这番牡丹高论,就有资格到牡丹花王府中去做客了!”又有人道:“不知那韦花王今年都请了什么人到他府上赏花?” 旁边桌上却有几个人茫然问道:“看各位言谈似乎颇为羡慕这位被邀做客的小兄弟,那韦花王又是什么样的人?让各位如此看重?”其中一书生正待接下话来夸耀一番,道:“几位怕不是外地来的?那韦花王……”却被那刚才论牡丹的书生一把拽住,淡淡道:“韦素心不过是平常人,不过喜好交游三道九流,被他邀去做客,也没甚么值得羡慕的。” 陆蔓听到别人谈起花王盛会心神早已被吸引了过去,只侧耳仔细倾听,林剑澜手按在请帖之上,暗道:“我正在疑惑那请帖上没有具体时间,地点只落了个花王府,叫人如何去与他赏花访丽、谈武论道,莫非他们说的韦素心就是那请帖上的素心客么?”又听那皂衣书生言语之间却对众人尊称的“韦花王”直呼其名,且有不屑之色,心中纳罕,一思忖,提了桌上一壶茶,笑吟吟的走至那桌边上,为那书生将茶倒满,道:“这位仁兄,恕在下冒昧,敢问那位‘韦花王’的邀宴是在何时?那花王府又在何处?” 那书生仍是淡淡的道:“明日便是了,韦花王的排场甚大,你明日若去,只消在街上打听一下,自有人给你指路。” 林剑澜微微恭身一谢,回到自己座位上,轻声道:“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韦花王’是不是就是举行这花王盛会之人,何不明日去花王府瞧瞧?” 陆蔓道:“我也从未去过,不知道是不是,听那书生说韦花王喜好结交三教九流,怕是不差吧?只是我们没有请柬,恐怕要被拒之门外了。” 林剑澜一笑,将请柬掏出在陆蔓眼前一晃,放在桌上道:“蔓姐姐看看,千金难求的请帖,可是这个么?” 陆蔓瞪大了眼睛,仔细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久,方递给白宗平道:“二师兄看看,这是不是花王贴?” 白宗平打开看了看又用手摩莎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个了,虽然样子没见过,但若干次花王盛会,邀约之词只是这么简短的几句,数年来从未更换过。” 陆蔓面露兴奋之色道:“弟弟怎么能弄到这请帖?” 林剑澜道:“这我可就糊涂了,那日与你们告别回到客栈,这请帖便已放在了屋内,这素心客当真神通广大,竟能知道我何时在何处落脚。这还在其次,蔓姐姐再帮我看看这个。” 说罢林剑澜又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放在桌上,陆蔓凝神看去,两张一模一样的信封摆在桌上,只是上面收信之人不同,抬头道:“莫非……” 林剑澜道:“我就是不知是否青叔也会来此。” 陆蔓道:“如果你义父也来了这里,岂不更好,你也不用再到处打探他的下落。” 林剑澜叹了口气道:“这才是最烦心的事情,蔓姐姐曾说这请帖千金难求,可是我却在第三个人那里又看到了一张。” 陆蔓此时方吃惊了起来,道:“这……我说的并不是虚言。” 林剑澜道:“我没有质疑蔓姐姐的意思,第三张请帖,我便是在现在的匡义帮主那处看到的,真不知道若是二人在花王盛会相见,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陆蔓沉吟道:“这点弟弟倒无需担心,办得了如此盛会,这素心客其人必然是镇得住场面的人,况且匡义帮刚刚易主,她不会这般轻率,当着其他各应邀之人的面砸花王会的场子。让我不解的是,以我以前所见所闻,一个匡义帮即便再大,竟能收到三张请帖,实在是太过古怪。” 林剑澜“啊”了一声,道:“蔓姐姐这么一说,的确如此,仿佛刻意将我们三人汇集于此一般,真不知他有何用意。” 陆蔓一笑道:“有什么用意,明日不就知道了?在此担心也没有用,还是吃好喝好睡好才是,客房难定,二师兄,你和弟弟便将就一晚吧。” 白宗平虽然心中不乐,但若拒绝恐怕陆蔓闹起脾气拖着林剑澜到处去找落脚之处反而更为麻烦,只得点了点头。 三人第二日起的甚早,用过了早饭便来到大街上,刚拉过一个店小二,还没等发问,那小二便径直道:“三位可是要去牡丹花王府?沿着这条街一直向前走,再向右转,就是花王府的门楼了。”想必是一大早已经无数人向他问询道路。 林剑澜奇道:“这位小哥,难道到了今日,牡丹花王府是人人均可进去的?” 那小二上下打量了三人一番,笑道:“各位一定是外地的客人,不知道牡丹花王府的惯例,你们到了花王府的门楼,那只是外宅。外宅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无一不有,每年在牡丹花好时节都大开宅门,遍请洛阳上至名媛雅士下至平头百姓来此赏花,你们过了门楼,里面恐怕已经是人山人海了!若要进内宅,就不那么容易了,别说是你们,恐怕洛阳的权贵人家也得不到韦花王的一张请柬呢!” 三人不紧不慢的向那店小二所指方向走去,果然转过街角,人便越来越多,远远望去,一座高大的门楼伫立在街道远处,在门楼后面竟是重重迭迭的一座豪宅! 三人心中急着赴约,哪有心思观赏景色,挤开人群,快走了一阵子,却见旁边的行人纷纷避往两边,心中正自疑惑,却听有人问道:“你们为何避开那三个人?”有人答道:“我还不是看你们都避开,我才跟着避开的?”又有人摇头叹道:“你们别乱讲,那女孩儿可了不得,前面有人胳膊不小心碰到她,被她将胳膊生生扭断啦!”又有人道:“方才就看她袖子动了动,那边的小二眼睛就看不见了。” 陆蔓轻声道:“不知是哪个,这般毒辣!” 林剑澜刚要答话,抬眼却见路的中央两个男子慢慢走来,那两个男子中间,护着一个少女,白纱覆面,周身一股冷冽之气。 林剑澜急忙迎了上去,刚要叫“殷殷”,看后面那两个男子神色凝重,话到嘴边改口道:“曹帮主!”想必是刚才那人群之中煞是拥挤,有人无意间冒犯了她,便被她如此惩处,只是手段也太过毒辣阴冷,道:“曹帮主何必与那些不通武功的人较劲。” 曹殷殷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心中必定觉得我阴狠是么?这又与你有什么干系。”说罢自顾自的向前走去。 林剑澜碰了壁,怔怔看着他们一行三人走远,却听不远处又是一阵狂喜的呼声:“我又能看见了,能看见了!”方才明白曹殷殷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让那小二暂时无法视物,原来竟是错怪了她,心中颇为难过,只得闷闷随着人群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人渐渐少了起来,景色不像先前那样堂皇,只是随处点缀着几块顽石,几蓬青草,反而有些清爽。 正行间,眼前又是一处院落,院墙高耸,看不见里面,黑漆院门前两个衣着不俗的清客肃然而立,曹殷殷三人也在门口,其中一个清客见三人过来,道:“各位朋友,这里已是内宅,若没有韦花王的请柬的话还请各位请回。” 林剑澜瞥了一眼曹殷殷道:“曹帮主比我们先到,请曹帮主先进吧。”说罢与陆蔓、白宗平远远走至一旁。那清客见他谦让,也并不固执,只微微一笑,便走至另一人身边与他共同查验请柬。 林剑澜却忽觉身后一阵疾风,不知何时一道身影奔至曹殷殷身边,在她耳边低低密语几句,曹殷殷却是毫不动容,反而是旁边二人脸色大变,四人商议了一下,那护卫的二人才走到门边,施礼交谈了几句,又回身同曹殷殷离去。 林剑澜见他们离去脚步匆忙,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正暗自猜测是不是他们找到了青叔的下落,却听清客道:“这位公子,可以将请帖拿出一观么?” 林剑澜方回过神来,当即拿出请柬,双手奉上道:“可是这个?刚才那位曹帮主为何又匆忙离去了?” 第三回 回看落雪犹入梦 那二人见到请柬,稍微翻看了一下道:“客人的去向我们一向不打听,也不便透露。正是这个,本来一份请帖除了正主之外只能再多带进一人,不过陆姑娘和白少侠均是南海李家一脉,就一同进来吧。” 三人面面相觑,进得门来,心中俱都疑惑那二人竟能知道陆蔓和白宗平的身份,正寻思间,却听那二人道:“韦花王的筵席到午间才开始,各位可以先在院中随便走走。” 三人到此时仍然对这“韦花王”的身份不清不楚,然而也无计可想,只好安下心来在院中闲步,幸而得进内宅之人并不多,所以院中甚是清静,与外宅中风格迥然不同,路上偶有其他行人两两三三走过,对着旁边的花草轻声随意指点,抬眼望去,远处楼阁一处高过一处,近处翠色撩人,更有各色不同花朵掩映其中,整个府内都沉浸在一片浓香之中,仿佛人间仙境。 与街市上不同,府内牡丹并不是植在盆中,反而是路边墙角山石后,随处可见,两旁路上则点缀着一路的小花,每根枝条悬着若干花苞,颜色各异,看惯了花盘大朵大朵的牡丹,再看这小花倒也有趣,林剑澜不由蹲下用手随意拨了拨,回头道:“蔓姐姐,这是什么花?” 陆蔓笑道:“你看它像什么?” 林剑澜见那花朵形如悬铃,又如女孩儿用的荷包一般,道:“有点像装针线的荷包。” 陆蔓道:“那不就是了?这花就叫荷包,也叫荷包牡丹,但是花相可比牡丹差了十万八千里,硬要在后面加上牡丹二字,倒也可笑。” 林剑澜点了点头,直起身来,却忽的有一阵大风吹过,随风过来一阵香气,却与院中这些牡丹的香气似乎不太一样,陆蔓不及闭眼,被风沙迷了眼睛,再睁开时,却不见了林剑澜,四周环顾了一下急道:“他哪里去了?” 白宗平指着旁边一条并不显著的小径道:“他脸色奇怪的很,他……他不知为何,跑到那边去了。” 陆蔓向那所指之处望去,那小径并未铺垫石板,两旁青草遮掩,仔细看才能看出上面的青草有着积累的行走过的痕迹,无暇细想,立刻循着那小径疾步走去,一个角门从密林中现了出来,门板轻轻晃动,上面的门锁已经断裂,茬口崭新,显然是刚被扭断,陆蔓急忙走了进去。 那院落中既无假山,也无花草,一个平平的空地,中间一个小屋,房檐上垂下金色的茅草,窗子外面干干净净的糊着窗纸。又一阵风吹过,雪片般的花瓣纷纷飘扬,陆蔓顺着林剑澜目光看去,却是一棵大梨树,满树白华萧萧而下,如同落雪。 林剑澜便立在那白色的花雨中,神情迷茫,仰头而视,又回头看了看那小屋,一霎时只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林剑澜心中震惊到了极点,凝神看去,竟和他生活了十数年的那所北方小院惊人的相似!仔细看去,那梨树也并非本地所长,竟像是从北方移植的,小院的窗纸也是糊在外面,屋檐下还挂了一串玉米,四周则是粗制的栅栏,上面牵牛花绿蔓缠绕,竞相开放。触目所及,小院中无一处不刻意模仿北方的住所,就连水井摆放的位置都是丝毫不差。院中地面甚是清洁,还残留着扫帚的划痕,显见是经常有人打扫,只是那小屋内十分静寂,院中的井盖也是用铁链锁住盖紧,看来许久未用,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陆蔓和白宗平看他神情古怪,又哪里知道以前的种种前情?所以也是呆呆立在那里,并不开口。 忽而人声渐进,却是一群清客赶至院门外,神情恼怒之至,却不进来,只是向内对三人喊道:“各位远来是客,我家韦花王好心请各位前来,各位为什么擅创府中禁地?” 三人一惊,林剑澜此刻也惊醒过来,心道:“此次确是我无理,扭开锁头闯进来,却不知那二人为何把这普通小院口口声声叫做‘禁地’?”此时间却哪容得他细想,只得喊道:“实在对不住,我只是一是好奇,实无恶意,若是冒犯了韦花王,我们愿意当面赔罪。” 说罢,三人走出院来,却马上被众人纷纷围住,一个面白无须的清客道:“各位既已进了禁地,我们只好得罪了,各位最好不要擅动,等韦花王前来发落。” 陆蔓却听得好气又好笑,道:“既然是客,哪有客人不小心看了什么地方就要等主人发落的道理!?况且院门之上也没有写明‘禁地’二字,我们无意之中进去,给你们韦花王赔个礼就是!”说罢便抽身向前,那清客却“唰”的抽出两柄长锏拦道:“我再劝各位一句,不要擅动!” 三人本为见韦花王所来,若在此等待,必定也能见到韦花王一面,而事到此时,陆蔓不由得火气上升,心中想道:“哪有这样规矩大的主人家?” 白宗平暗道:“不过是护院的喽啰,竟这般嚣张。”想到此已经起了动手之念,面色阴沉道:“要动武么?恐怕各位想拦我们还欠些功夫!”说罢手上已是悄悄扣了一把太阴针。 那使双锏的清客一怒便要上前,却一把被旁边一个长髯清客拽住道:“韦花王府第清净,秦兄弟且莫要随意动武,吵了其他贵客,我们不好交差。”却转头对三人苦笑道:“各位还是听在下一句,也算是各位给我们些个薄面,不要让我们当差的为难。” 那秦姓清客却将双锏掷在地上,冷笑道:“在这里当什么劳什子‘清客’,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你这‘差’当的却真够有味的!也不怕丢尽了‘小罗成’的脸!”说罢竟怒冲冲离去。 陆蔓心中却愕然道:“曾听我娘说过,‘长髯罗成’和‘玉面秦琼’正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少年英雄,二人结拜联袂行走江湖,一个使枪,一个使锏,因此得此美誉。那时我年纪还太小,不能亲眼见识他们的武功,不过既然和本朝开国名将相比,必然不差。听说十年前二人突然失去下落,若说归隐,并未告贴江湖,也有人说二人不和而在西北决斗,两败而亡,看来竟是谣传了。没想到一代名侠竟然自甘埋没于这‘花王府’之内近十年,还是‘当差的’身份,看来其他的清客必定也是以前的江湖豪客了,那韦花王到底是何来历,竟能招揽这许多江湖中人?” 心思一转,陆蔓将白宗平的手紧紧拉住,施礼笑道:“原来这位前辈就是人称‘长髯罗成’的罗威廷罗大侠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陆蔓此话说的伶俐,明面上听来是说久仰对方威名,里面却藏着一代侠客竟然甘为下人的意思。 罗威廷被一个小姑娘笑脸抢白,脸色一阵红白不定,勉强笑道:“各位休再提当年,今日罗某只是府中一名小小的清客而已。”说罢拾起双锏,竟自追过去了。 林剑澜本不欲和他们动武,只是此时心中急切难耐,迫切想见到韦花王问他刚才那小院到底有何来历,强自镇定道:“刚才不知为何一时懵懂,竟然扭坏了门锁,虽是无意,但是毕竟是我们无理,不如就在此等候那韦花王前来,一来赔礼,二来反而能更早见到他的真面目。” 陆蔓知道他刚才那番举动必定有着什么前情,见他刻意隐瞒,心中不由一阵失落,却仍是笑嘻嘻的看着周围还未撤去的几人,道:“正是如此,不如我们就在此等候。就是不知道那韦花王是什么样子的人,可会见怪我们?” 林剑澜摇摇头道:“看那请帖措辞甚是大气豪迈,‘赏花访丽,谈武论道’,‘武’且不论,那‘道’可是人人领悟得了的?况且这内院中的布置,于随意之中蕴涵大雅之道,我倒觉得韦花王应是个达人,必定不会过于为难我们。” 话音刚落,却见刚才那小院中步出一人,一袭素衫,面目清癯,微笑道:“没想到韦素心的知音竟是你这少年人!” 陆蔓和白宗平一听来人自称“韦素心”,忙凝神细看,却见韦素心同一般中年人并无二样,只是神情旷达,双目炯炯有神,嘴角漾着笑纹,似乎总是笑着,只是眉心有着抚平不去的皱痕,又似乎有些忧虑,难以言喻,却让人一见便不由被深深吸引。 韦素心略一摆手,那群清客便躬身退去,对三人道:“府内人对各位贵客若有冒犯的地方,在下先在此赔罪了。” 林剑澜呆了一下,急忙躬身一拜道:“实在是我们无理,竟然擅闯贵府禁地,韦花王莫怪。” 韦素心却哈哈笑道:“什么禁地,只是我喜好清净,无事在这院中小屋内养神练气,怕人打扰,所以才不让人靠近!各位切莫介怀。” 陆蔓却心生疑窦,看林剑澜面色也是极为不自然,只有白宗平还一副茫茫然的模样,暗叹了一声,问道:“原来这屋中只是韦花王一人居住?” 韦素心笑答道:“在下妻子早已亡故,一直未曾续娶,自是只有一人居住。不过俗务缠身,也只是偶尔才能在此屋中得享片刻清闲。” 这话滴水不漏,陆蔓却仍是心存疑惑,心中暗道:“既然他刚才在那小屋之中,必然早已知道弟弟闯进院去,却不直接出来阻拦喝止,想必一直在暗中观看事态,幸亏刚才没有贸然动武,否则还不知会怎样。”正思忖间,却有一人匆匆而至,正是罗威廷,却对三人视而不见,径直对韦素心一鞠躬道:“韦花王,时间到了。” 韦素心对三人呵呵笑道:“既是已经开筵,不如我们一同前去!” 陆蔓满腹疑虑,看到林剑澜也是面色阴沉,边走边在沉思些什么,只有白宗平在韦素心身侧兴致勃勃边谈边走,想到韦素心如此大的身份排场,独独对自己三人如此亲近,更是不计较刚才之过,不由得一阵心悸,不知此行是福是祸。 几人迤逦而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大的所在,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建在水面之上的大花厅,早有不少人已经在里面就座。四周轻幔低垂,随风舞动,厅内香气缭绕,乃是四周俱都摆放着怒放的大盆牡丹,但是看那花盆便已是名贵不凡,所植花株更是颜色迥异姿态翩翩,比起院中的又要强上不知多少。 几人刚进了门便早有清客喊道:“韦花王到了!”众人纷纷起身向韦素心一拜,跟在他后面的林剑澜几人心中却暗叫惭愧,生生跟着韦素心受了众人之礼。 林剑澜抬眼四处寻觅,却看见了那日在茶楼所见的书生,身着一身浅蓝雪绸,上面绣着若干盘桓飞鹤,二人相视一笑,目光便又转开。 这堂内并不像想象之中那样热闹,邀请的客人不过是二三十之数,林剑澜粗略扫了过去,四周之人却都是十分陌生,心中暗道:“规模这么小却名动士林江湖,不知他每次所请的都是什么人物,也不知青叔是否在其内,唉,这等景况下又无法盯着人细瞧。” 三人刚刚找了位置坐下,马上有清客匆匆从外面进入,在韦素心耳边低声耳语,韦素心面上忽露惊喜之色,随后又面露焦急,皱眉思忖一会儿,对那清客低声嘱咐数声,方转头对众人道:“各位朋友,想必早已等的焦急,实不瞒各位,在下到现在也是肚饿难忍啦!” 众人听他说话随意,俱大生好感,纷纷大笑,韦素心稍顿一下,向外抱拳道:“可是待会儿还有一位贵客要来,烦请大家在少待片刻,在下要先行前去迎接,先给各位赔个罪了。” 众人均道:“等一会儿着实不算什么,韦花王不必太谦!”林剑澜见韦素心匆匆离去,心中疑道:“韦花王身份看来尊贵异常,他说‘贵客’之时是抱拳而说,显得对那人十分尊敬,却不知是甚等样人?” 第四回 重遇故人心如潮 众人正等间,看若干清秀小厮轻身而入,在韦素心席位后面忙碌,片刻竟搭好一个席位,只是用一镂金屏风遮挡在前,另有重重幔帐垂于两侧,竟将那席位遮的密不透风。 众人正觉奇怪,却见韦素心匆匆进了花厅,反身躬身而迎,大家向外了望,见二鬟扶一女子姗然而来,只是那女子黑纱垂面,竟是一些儿也看不见面相如何。 那女子见韦素心躬迎在前,稍一颔首,便进入那刚刚布置好的席位,此时韦素心方才落座。此时众人心中均道:“不知那女子是何来历?” 韦素心清咳一声,道:“各位朋友,韦素心从十五年前开始,每三年便遍邀世间人杰,或文人雅士,或江湖豪客,或能工巧匠来此相会,一则赏花,一则可谈武论道,精研所学,十五年来韦某进益良多!此次也多蒙各位看得起老朽,在此受韦某一谢!”说罢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下面有人道:“韦花王不必客气,我是第二次承蒙花王邀约,六年前我得花王相助,宿愿已偿,今次来不是有事相求,只是献上一份薄礼表表我这老头子的感激之情!”说罢走出来,竟是个老者,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早有清客将那小盒接过递给韦素心。 韦素心笑道:“六年前承蒙王师傅训教,受益颇多,焉有不报之理?”说罢将盒置于台上打开,却是一座木雕的花王府庭院,里面一草一木均似有灵一般,亭台楼阁无一处不像,更不知有什么微妙的机关带动里面的流水流动不止,有三、四小木人处于各处游走,偶有两个相碰一起,竟然互以拳法掌法对击! 旁边纷纷有人道:“这不是大幻掌么?想必另外几人相对,必又是另套的武功啦!”众人均啧啧称奇,惊叹那王姓老者机关之巧妙。 林剑澜三人也凑上去反复观看良久,回到座位陆蔓低声道:“这位老者便是‘天工王’了,一双手端的是灵巧非常,世间各样机关技巧无不了然于胸,只是平常人就是千金求他做把木凳儿他也不看在眼中,对这位韦花王竟如此恭谨。” 林剑澜点点头,疑道:“那韦花王刚才言道是他受益良多,为何那老者反要送此厚礼报答?” 旁边有人接口道:“你接到请帖,竟不知韦花王的规矩么?每每他若觉所邀之人对其有所助益,便会替那人完成一件心愿相报,韦花王身份显赫,权能通天,就是想求他功名,也不是难事咧!” 林剑澜暗道:“是了,想必六年前韦花王遂了这位王师父的什么极难了的心愿,他才作出如此巧夺天工的东西奉上。” 却听旁边一人冷冷道:“从来功名富贵,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就是清贫一世,也强似这样的出人头地。” 林剑澜回头望去,却正是那日在茶楼所见的俊俏书生。那书生所言甚是大声,众人均回头张望,想看看这个言语对韦花王颇有不屑的是甚等样人。待到看清了却又是个个面露讥诮的笑意,有人冷声道:“我也不怕得罪你,这话别人说得,你却没什么资格讲。” 那书生顿时脸上一阵尴尬,又红又白,林剑澜听他刚才言论,心中颇为赞同,此刻不知为何旁人讥笑他没资格讲反而无法争辩。 韦素心早已听到那书生此话,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却听背后幔帐掀开一角,一小鬟冲他招手道:“韦素心,我家主人有事相招。” 韦素心急忙整衣而进,听里面低语数声,林剑澜暗疑道:“那幔帐之后的女子不知是什么身份,连身边的小丫头都直呼韦花王名讳!韦花王却似毫不在意,神态谦恭,真是奇怪!” 片刻,韦素心从帐中出来,神色如常道:“易之兄在洛阳颇有名声,昨日老朽便听闻了易之兄的牡丹高论,深以为然。帐后之人正好今日也簪了一朵牡丹,有意请易之兄评论一番,不知易之兄肯赏脸否?” 众人目光均集中在那书生身上,那书生虽然看来对韦素心颇有微词,但是韦素心言语十分客气,竟不好推辞,只好道:“我论牡丹也是一时兴起,况且看来帐后的客人乃是女客,焉能容我冒犯?” 韦素心笑道:“这位贵客并不拘于这些俗礼,叫你论花,当然有意结识,你且放心。” 那书生已无退路,只好站起身来先朝里鞠了一躬,道声“得罪”方才进入。 众人凝神,只听里面先是一阵静寂,半晌方聊聊几声低语,却听不清说的什么。正兀自猜测间,幔帐一掀,那书生已然走出,韦素心笑问:“如何?”那书生却面色苍白,只是摇头不语。 韦素心见那书生一扫傲气,嘴角略略一扬,似乎这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并不再追问。 众人见韦素心毫无追问之意,反而不好多话,纷纷重新落座。韦素心方又对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道:“邢先生,那篇策论正是在下心中所想,只是由邢先生写来,竟是高出在下数倍,里面许多未曾考虑周全的想法邢先生竟能先一步想到,受益当真不浅,以邢先生的才学穷三载精力著成此书赠我,这样物事虽然不足以报答,还望先生收下。”说罢一挥手,便有人将一小小的锦囊双手奉上,那邢先生面露不解之色,拆开锦囊一观,顿时面露狂喜之色,乃至喜极而泣。 林剑澜不明所以,又看了几次韦素心与宾客周旋,心中方有些明白过来,这宾客之中却是分的极清楚的,约有半数是前一次或再早便受过邀约,这次再次前来俱都是为了偿还这韦花王之厚恩,虽然不知以前韦素心怎样施恩于他们,从他们所献之物,或是难得一见的稀世之珍,或是穷注毕生精力研制之物,机括、书著、杂学论述各自不等。 另有约一半人则是第一次前来,有的听起来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角色,却偏有韦素心所求之物,虽然听不真切,却见有的人连连点头,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想必韦素心给出的条件十分让人动心,有的则淡然摇头,韦素心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强求。 三人初时觉得有趣,后来却看的兴致全无,陆蔓虽然不知韦素心用意,此刻却也懒得思索,只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林剑澜却心中一直有事,看着韦素心,只是皱眉不语,却见韦素心走到大厅一角,方才注意到那厅柱旁边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众人皆是面朝韦素心而坐,那人却是一直向着水榭外面,看不清体态容貌,似乎刚才所发生之事都与他无关一般,没什么兴趣。 厅中众人见韦素心亲自过去,又见他抱拳一揖道:“险些怠慢了贵客。”心中俱都暗自讶异:“看这人普普通通,原来也不是寻常角色!”一时间原来自视甚高的竟觉得这小小厅中卧龙藏虎,顿时都内敛起来。 那老者见韦素心十二分的客气,也转过身来道:“韦花王何必如此客气,想韦花王人中龙凤,仅仅每三载布置此无遮大会遍邀各路人杰来此谈武论道,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功业,就算是当时的我,又何敢受花王一拜?况且现在落魄江湖,反得邀约,在下前来便是想亲自问问花王用意,请尽管明言吧。” 韦素心“哈哈”一笑道:“果然快人快语!阁下以前叱咤风云,却安心隐于江湖三年有余,单这一点就让老朽佩服不已!至于后来也听说变生肘腋,负人之托,不得不重返江湖。”说罢竟向林剑澜瞟去。 林剑澜是从那人吐出第一个字时便疾身站起,手中茶盏几乎落在地上,急忙放在桌上,却又不小心括倒,那茶盏兀自在桌上转了个圈儿,里面茶水早已洒的到处都是。 陆蔓正待嗔怪,见林剑澜如同泥塑一般,只呆呆的注视那边角落,虽然神色大变,却能看出眼中透出狂喜之意,不解的抬头向那边看过去,不禁轻轻“呀”了一声,捅了捅白宗平,白宗平正自无聊,抬眼看去顿时脸色一变,道:“竟然是他?” 陆蔓又看了看林剑澜,脸上露出笃定笑意道:“若我猜的不错,我们在扬州齐云楼见到的这位老前辈,便是弟弟的义父,匡义帮的帮主了。” 林剑澜早已不由自主的向那边走去,即便碰到旁边落座之人也浑然不觉,走至韦素心身后,凝眸看去,虽然那人并未露出真正的容貌,眼神看起来却再熟悉不过,只是更为沧桑,轻声唤道:“青叔。”那语声略微发颤,隐含着几许担忧与急切,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乔装改扮的老者正是林龙青,他因对这场面并不太感兴趣,一直背对着大厅暗想心事,此刻望向韦素心身后,见林剑澜面上又是担忧又是欣喜,还有一股掩盖不了的长途奔波的倦意,也是一愣,愕然良久又瞧了韦素心一眼,半晌方起身道:“澜儿竟也来了,看来还要重谢韦花王给我父子二人提供了这重逢之机才是,不知韦花王要我二人如何报答。” 陆蔓与白宗平二人一直遥遥仔细倾听,此刻见他们表情,陆蔓暗道:“弟弟一门心思就是想找到他的义父看看是否无恙,他们在此巧得重逢,应该分外高兴,为何反而都是面色沉重,林帮主虽然那样讲话,但看来对韦花王并无什么真心感激之意。”正思忖间,听韦素心笑道:“这不过是韦某的一个小心意,不足挂齿,何谈报答一说?” 林龙青也是一笑,道:“那在下就谢过了,话又说回来,单从韦花王能将请帖准确无误送至我与澜儿手上便能看出韦花王并非寻常人,在下也不知甚等样的回谢方能入阁下的法眼。” 韦素心摇摇头道:“阁下不必过谦。”说罢拍拍林剑澜肩膀道:“恕我直言,这位少年人虽然心思灵动不逊于人,但当日经脉天生有损,非但无法修炼内功,反而性命堪忧,个中原因你也并不是很清楚,曾研究各路内功心法和医书药典三年有余,以阁下心智,岂会毫无斩获?终被你略窥其中门径,得出了一套修炼心法,辅以丹药,可以速成,只是这少年人对你来说意义非同一般,有父子之情,师徒之义。而此法太险,不能在他身上试第一例,因此你夜夜苦思,却从未与人提过。幸而得帮中一位元老指示了一位世外高人,你带着这少年登门求助,经过一番有惊无险的波折,才解了他的厄运。而那套心法,却被你束之高阁。” 说到此处,韦素心低下头来,在林龙青耳边轻轻一语,林龙青不由得浑身一震,低下头来。 林剑澜心中却是又惊又疑,暗道:“那套佐以丹药的心法,青叔都从未与我提过,没想到他竟能知道其中一二!” 韦素心又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再无意于武道进境了,”正说间抬手一指轻轻劈下,桌角已落,那檀木的桌子在他手下竟仿佛一块豆腐一般,“你那心法对在下也并无用处,”说到此处压低声音道:“唉,只是不忍见你三年心血埋没,毫无用处,在下若提供若干试验之人,阁下可愿一试?” 倾心武学之人,创立招式并不太难,最难莫过于内功心法自成一家,便因个人条件不同,若是只适用于自己修炼,无法传扬下去,也不过是空忙一场,大厅内有些对此颇感兴趣之人,早已十分关注这陌生老者的回答,韦素心提供的这一条件,若能成功,便可成为一派武学宗主,可谓是极大的诱惑。 林龙青此时心中五味俱全,方才韦素心轻声在耳边所说仍然回荡不已。 “相识自认汝乔装,三载白头谁怜卿?” 第五回 湖中风动小归舟 仿佛是若干年前林剑澜仍未卷入这纷繁复杂的江湖之时,拔掉自己头上的一根白发,自己用笔浓浓沾了墨,在纸上写道:“世间公正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然而岁月对每个人是否公正,林龙青却已是有些茫然了。似乎老天要他这些年来承担这么多的忧虑隐患,若是洗去面上的乔装,怕是发间有半数仍是苍白。 林龙青本是不拘小节之人,并不在意这些容貌之事,想过了便也释然,只是心中就是多了那么一点沧桑,再见到林剑澜之时,他只会以为自己是乔装改扮,哪会想到这满头的白发倒有一半儿都是真的?此时被韦素心一语道破,好不容易遮掩好的那份沧桑又重新涌上心头,竟不知做何答对了。 片刻林龙青面上方淡淡露出笑意,将那被削下的桌角儿弯腰拾起,放在掌中轻轻一拍一挫,顿时檀木香气从那角落处散发至整个大厅,浓郁之至,粒粒粉尘从他手缝中飘落,道:“巧的是在下也已无意江湖,对武道一说,远离久矣。韦花王的大会能受邀自是万分荣幸,只是也本无意参加,因为心愿未了,一旦得尝,便再无牵挂。” 他二人你言我语,俱都十分轻声,到后来韦素心又刻意压低声音,听不十分真切,厅内大多并非江湖中人,对武学压根是毫无兴趣,所以也不屑关心,另有一些则一直凝神观望,见韦素心轻抬一指那桌角便不声不响的坠落地上,已是暗自赞叹不已,此时又见林龙青将那桌角拾起,放于两掌之间略一揉搓,竟是瞬时就将那桌角化为齑粉,更是惊讶,不知这不声不响闷坐一角的老者是何角色。 韦素心面色微动,仍是不死心道:“阁下心中有什么疑问在下或可解答,阁下的心愿我也略知一二,若得赐教,我愿尽绵薄之力。”说罢侧身向林剑澜望去。 林龙青面色大变,望向韦素心的目光更增几分玩味,沉思半晌,却仍是摇了摇头道:“恕在下要辜负韦花王一番美意,暂时尚不能答应,请让我再做些考虑。” 韦素心笑道:“是在下心急了,并没有强人所难之意,无论答不答应,还望此次花王会阁下能尽兴才是。”又回头道:“林公子似乎还有许多疑惑,在下今晚会在镜心湖湖心小舟上相待。” 林剑澜只是听得怔怔的,心中觉得有些不妥,却不知有何不妥,看着林龙青眉头紧锁,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轻声“嗯”了一下,见那边匆匆有人过来低声道:“那位客人觉得有些疲乏,已经先行回去了。” 韦素心“呃”了一下,回头望去,见那镂金屏风后面已是人去无踪,道:“她从何处回去?” 那人垂手道:“仍是西道花廊,说是正巧也可以再看看韦花王亲手培植的牡丹,顺路散心观赏,也不算远。” 韦素心点了点头道:“再派几人跟上去护卫,我稍后便去。”说罢向林龙青拱了拱手道:“在下还要招呼其他宾客,先行一步。” 林龙青道:“韦花王自便。” 林剑澜方急忙坐到林龙青身边,一时间千万疑问,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见到林龙青看起来并未受什么重伤,一路之上的担忧方消散了去。 陆蔓见他二人父子相见,虽然想过去见礼,却知还不是时候,悄声道:“眼看午后时光已经过半,难道花王会这就结束了么?好没意思!” 白宗平点了点头道:“也不全是如此,那些韦花王亲自应酬之人都是一幅意兴颇浓的样子,我们跟着你弟弟进来,算是陪着来的,花王自然不会耗费时间在我二人身上。” 却听旁边一人道:“你们还年轻,又是第一次来,自然不知道,花王会说是这一天,其实时间并不固定,花王府院落极多,若有愿意与韦花王深谈之人,都是要在府内住上许多时日,三年前老朽再次住了一月有余,完全领会了花王的意思方才回家动笔。” 二人侧身望去,说话之人便是刚才被韦花王尊称为“邢先生”的老者,仔细看来面容极为苍老,穿着也十分俭朴,感觉倒像是个常年的落魄老秀才,陆蔓却不敢小瞧,客气道:“多谢邢先生指教,我二人的确是初次来此,恐怕一生也只此一次了。” 那邢先生见陆蔓对他这般客气,更加热情起来,挪身坐到陆蔓与白宗平这桌,又一一讲解起来,陆蔓见他一片热心,倒不好拒绝,耐心坐在原处,初时还不时走神向林剑澜那边望去,后面则听得到兴致盎然。 筵席一直到了傍晚方才散去,果然如同邢先生所言,不少宾客应韦素心邀请在此住下,林龙青四人住的是一个小小的独院,那在旁侍应之人道:“韦花王见几位相识,似乎住在一处要便利一些,若是贵客另有要求,也可重新安排分开入住。” 林剑澜见花王府待客之道极为完善妥帖,暗自赞叹,再看屋里屋外的布置无一不精致之至,暗道:“不知这花王府到底有多大,竟能容纳这些客人每人都各有一处独院。” 此时玉兔初上,一片清辉洒在院中,再等一段时间,便到了与韦素心相约的时候了,林剑澜只是默默的看着林龙青有些苍老的背影,放下一杯茶,转身欲待离去,却听林龙青道:“澜儿,你可是有话要说?” 二人自相见之时起,不过在那筵席之上交谈了一时半刻,林剑澜料想林龙青必然极为担忧帮中,便只将回到杭州与曹殷殷交手和之后等事略做交待,此时见林龙青发问,张了张口,却不知是否应该全情说出,半晌方道:“青叔,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说,可是我要先去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龙青见他疾步而去,再非从前,早有了自己的心事与隐忧,有些恐怕也是不愿与别人言讲的,不由轻叹了一声,陆蔓却轻步走至林龙青身后道:“他不知对你有多么担心,此时不说,只是想自己担待些事情,让前辈你少些负担。” 林龙青回头笑道:“是你这女娃儿,怎么又大老远的从南海过来,又和澜儿一并来了洛阳?” 陆蔓偏头一笑道:“难得‘老’前辈还不曾把我这个小姑娘忘了。” 林龙青道:“澜儿从晋州回去在我耳边可说过多次,又是说你对他好,又是说你聪明机灵,把你夸得世上少有,我便是想忘,冲着澜儿也要仔细回想回想才是。” 陆蔓脸一红道:“那次是我连累了他,他不怪我就好,哪还承望他夸我呢?” 林龙青从以往林剑澜的叙述和今日所见,陆蔓自是像姐姐一般处处对林剑澜关照呵护,只是人后提起林剑澜却露出这般忸怩模样,顿时有些错愕,半晌方在心地轻轻喟叹了一声。 二人相对无语,只默默坐在院中观赏月色,牡丹在月下另显出别样的风情,此刻无风,浓郁的花香似乎从各个角落涌入这院中无法消散,反倒有些憋闷。 林剑澜此时已经到了湖边,那带路之人见到了地方,立刻悄然退下,那湖面比起匡义帮总堂的又要大上许多,反倒并未种植什么荷花莲花,月夜下波光粼粼,四周寂静,除了湖心一个极为别致的亭子和旁边一叶随波荡漾的小舟之外,空无一物。 小舟上面一人素衣飘飘,果然是韦素心如约而至,林剑澜环顾四周,却无通道可到那小舟之上,遥遥拱手施礼道:“前辈何必特地考较在下的武功?” 韦素心遥遥答道:“岂敢!”说罢“呵呵”一笑,用手虚点水面,那小舟却悠然向岸边驶来,林剑澜心中一凛道:“他竟以手驭气为桨,且不论这湖水深浅,内功看来已登以虚化实之境,真真不可小看!”向前钦佩道:“好功夫!” 韦素心一跃上岸,道:“在下所展并非才,后生不露未必拙。我倒真想看看你现在武功进境如何了。” 林剑澜一路跟随着那带路之人慢行,已将心中那种想解开一切谜团的迫切之情缓解了不少,此刻凝望眼前之人,虽并非初次见面,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他的面容,眉心川字仍未解开,不知多少世间愁事凝在上面,而满面蕴涵的似有似无的笑意,又不知是喜悦还是轻嘲。 韦素心见他表情复杂,只轻轻一笑,道:“林公子请登舟再叙。” 林剑澜愕然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片身而起,轻飘飘落至在韦素心对面,如同落叶一般,那小舟竟未有颠簸,只从船身下微漾出几圈水纹,比起当日黄河浪前那般狼狈模样自是大大的不同,韦素心重又凝神聚气,将船撑至湖心,方轻轻坐下道:“林公子也请坐吧,无路可通湖心,方可确保谈话密而不泄。” 林剑澜暗道:“他做事果然心细如发,与人密谈,此处的确是最好不过。”便撩衣而坐,心知自己再怎样暗自迷惑也没有用,不如一句不问,默默听对方言讲。 韦素心似乎也知道他的用意,正色道:“今日还要多谢林公子,在那院中虽看出我的身份,却丝毫未曾露出异色,更未吐露我的来历。” 林剑澜道:“我父亲曾有负于你们,晚辈早已答应过前辈但有差遣,万死不辞,何况为前辈遮掩身份,今日得见,平日的疑惑却去了一大半儿,果然如‘乱松’前辈这样的人杰,十数载经营,不应该只做个梁王的区区手下,恐怕这里才是前辈耗费心血最多之处。只是洛阳也是当今圣上常来之所,前辈竟敢在此大张声势,当真是智计胆识过人。” 韦素心道:“越是大胆,越是不会引人怀疑。她哪里会想到名动天下的韦花王是销声匿迹十数年的‘乱松’呢!” 林剑澜道:“只是前辈要在梁王与这边两头照应,十分辛苦。” 韦素心轻轻一晒道:“梁王其蠢如猪,我言道身为重犯,若是暴露面目被人知道,便会连累了他,他便允我一直黑纱覆面,就是我要给他看,他也不敢,只想着以后被武后知道有个‘不知者不怪’的脱罪之由,才使得我这般轻松。” 林剑澜见他嘴角重又显出嘲笑之意,暗道:“他说的这般轻松,其实要对人性把握及其透彻才可行事,两个身份竟能这般安然无恙的过了十多年,可见他心机有多么深重。” 却听韦素心道:“好了,这些对于林公子来说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并非你心中真正想要知道的。” 林剑澜见他主动触及正题,心中如同鼓击一般,震得胸腔内一阵阵不安,嗓子又干又燥,不由轻咽了一下,死死的盯着韦素心,听他叹了口气,极其艰难道:“或许当初一切都是错,我不该让你父亲离开故里,以至今日。” 仿佛一阵重锤击在不知何处,林剑澜只觉得几乎要栽倒一般,急忙用手紧扶住船帮,触及船身外湿漉漉的一片冰凉水意,才又警醒过来,原来自己仍是稳稳端坐船头,并未摇晃,半晌方轻轻道:“乱松前辈,就是我父亲曾提及过的那位张大哥么?” 韦素心似乎也是极为不平静,喃喃道:“张?不错,十数年前,我从东而来之时,是姓张,至于叫什么,反倒忘记了,多年过去,什么称谓、名姓、身份,换了又换,每次更换名姓,都把前情往事抛了又抛,只是你父亲,却始终难以忘怀,虽说恨他入骨,却又暗怀歉意。”说到此处,眼圈竟有些发红,声音也微微发颤:“林霄羽,我……我始终还是不应把他带到江南……”显见内心中有着极大的悲痛,还有着些许的悔恨与自责。 四处无人,湖心一丝儿风也没有,小舟微微在水面起伏,林剑澜见他不复往日沉稳淡然的模样,偏过头去,看着湖面哑然良久也说不出话来,不知该怎样安慰。 第六回 烟消云散忆旧桃 韦素心悲伤片刻,方自恢复,对林剑澜苦涩的笑道:“见你总觉得似乎便见到了你的父亲一般,竟然失态了。” 林剑澜轻轻道:“十数年前,前辈可是喜好穿白衣么?” 韦素心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道:“即便现在,这喜好也未曾变过,一尘不染,‘素心’之名便由此而来。” 林剑澜顿了一下,方轻吟道:“白衣江上过,观战临岸行。片身惊鸿影,斜刺出岫云。斗酒幸相邀,谈笑论输赢。常怀侠客志,今观侠客行。未别问重聚,把盏憾长亭。” 韦素心面上表情复杂之至,感慨万千,道:“这是……” 林剑澜道:“这是从我父亲诗集中所记,恐怕并不是凭空而做。” 韦素心道:“可能给我瞧瞧么?” 林剑澜苦笑了一声道:“那日树林中,大多都已随着一把火灰飞烟灭了。” 韦素心慨叹良久道:“十几年前,我常以侠客自居,到处游历,因常替困苦百姓出头,得罪了官府和御寇司里面的人,不得不远避北方,顺便寻找志同道合之人。 “那时正值春花盛开,美景宜人,我出外游览却碰到了十个仇家,当场便动起手来,周围的游客只被吓的作鸟兽散,我虽不能打过他们十个,他们却也占不了便宜,打了两三个时辰都久持不下。此时游客中胆大的喊说要去找官差,被我那些仇家听到,也怕粘惹官府多了是非,因此恨恨离去。 林剑澜听他叙述过往,心中疑道“十几年前他既已与官府结怨,他的仇家怎么又会惧怕官差?” 韦素心见他面有疑色,道:“实不相瞒,我当时已然投靠了徐公,颇受重用,他身边一人为此对我颇为嫉妒,屡次在徐公面前害我,我不想因我二人之间有嫌隙影响大局,因此为了避他才以寻访贤才之名四处游历,不想他不肯罢休,仍是派人尾随,大有不除掉我誓不罢休之势。” 林剑澜点头暗“这便难怪了,他们之间虽然不和,但却都与当时的朝廷作对,自然不愿在异地他乡多生是非惹来官府中人。” 韦素心接着道:“见他们撤去,我也长嘘一口气,因为心知这样耗下去,武功虽好,但是体力却终究会耗尽,到时候难免会落入仇家之手。我待要重整心情,继续游览,却见众人对我指指戳戳,避而远之,我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一哄而散,心中顿时大为不爽,游兴顿消。 “正当我百无聊赖的自斟自饮之时,却听有人道:‘有美酒为何独饮?’,我一抬头,却看见一位年轻的公子携眷站在我面前,那女子也是貌美如画,仿佛不胜春风,轻轻依偎在那位公子肩上,看那位公子也是面目英挺,儒雅中又带着一股通达之气,同我一样也是一身白衣,我一见便大起好感。 “那青年却也不怪,自顾自的拿起我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道:‘相识即是有缘,在下林霄羽。适才见你力斗十人,心中着实钦佩,顿生结识之心,’说罢咧嘴一笑,接道:‘不知道我是不是冒昧了?’” 林剑澜听得韦素心终于道出“林霄羽”这个名字,心知那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虽只有聊聊几语描述,却已鼻子一酸,听的更加专注。 “我们坐在地上一直聊到傍晚,他似乎对武学颇有兴趣,细谈之下,才发现他虽是文人,可是竟对武道别有一番见地!我本来不惯于与人谈论,见他不停探问,反而笑道:‘你是文人,怎地对学武这般有兴致?’他却一笑道:‘先生见地何故如此之狭?岂不闻笔砚乃案头之剑盾、剑盾为江湖中笔砚?两者本来相通,一根利笔之杀意不次于千把好剑;一套剑法之写意也胜似几卷行书!’ “这几句话竟说的我无言对答,只好强道:‘无论如何,你那只是纸上谈兵。’他却傲然道:‘即如此,我拿一套书法,先生便拿刚刚对敌那十人的剑法,折两只桃花试对一番如何?’ “我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你太小瞧于我,那对敌的剑法乃是我平生最为得意的剑法,怎地你一介书生便想用一套书法轻轻破去?即如此,就陪你玩玩!’我心中暗道:‘也罢,今日给你些颜色,省得你特意的小瞧武林中人。’说罢,便折了两只桃花,均不到一尺,拿在手上。 “那年轻的女子只是婉约一笑,轻声对我道:‘我家相公并不会什么内家功夫,还望大侠手上力道轻些。’ “我道:‘这个自然,我们只是试验一下招式而已,小姐不必担心。’ “那女子展颜一笑,说不出的温柔美丽,道:‘那我便做个令官可好?我将发上的梨花摘下,梨花落下时,你们便开始。’ “我和林霄羽相视一笑,均点了点头,那女子玉腕轻转,将梨花从鬓边摘下,中指一弹,将那梨花向上抛去,悠悠转转,凭借微风之力轻轻落在地上,却听林霄羽一声‘小心了’,他手中的桃枝便向我划来,初时速度甚慢,略带迟滞,我心中一笑不以为然,手腕一沉,便是一招‘史海钩沉’,向他那支桃花压去,他却并不在意,似乎完全没有和我敌对之意,只是一笔一划,虽然缓慢,却一直未曾停顿,似乎是写着一套行书,笔划之间均有连意,互相照应,我的剑招竟无法突破,我才郑重起来,真觉得这书生不可小觑。 “两个人手中的桃枝斗了半晌,他却一道回弧将桃枝收回,我手中的桃枝不免被他不觉间一引,引至那道弧中,猛然他却做了个象抽刀一般的动作反划而来,我心中一惊,急忙将手中桃枝生生拽回,他那一划后面却又跟着一劈,然后枝端朝下指向我面前的酒杯之中,再向上一挑,一串水珠当即被挑起,我整个身体不由向后一躲,心中却沮丧之至!” 林剑澜已是被他所言的这番往事深深吸引,听到此处不由奇道:“听前辈所言,其实当时也并未定出输赢,为何反而说出‘沮丧’二字来?” 韦素心似乎并未听到林剑澜所问,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天,道:“我躲过了水珠,正过身来,却见到他手中桃枝已经停顿在那里,上面的水珠晶莹剔透,桃瓣颤颤巍巍似怯春寒,我将手中桃枝一扔,只是闷头不语。你道未定输赢?其实不然。你父亲这套书法其实并未写完,只不过借此教我,我初时也同你一般觉得避过水珠也无关输赢如何,可是当我回过身来,心中已是明白了,在我面前是一酒杯,景况却同刚刚同那十人对敌之时类似,且不论十人,就是一人以林霄羽之招式对我,我恐怕就已经不在这人世了!” 林剑澜却越听越糊涂,道:“怎地却同对敌那十人类似?” 韦素心道:“你未曾身临其境,我只消说一句,你便知道。” 林剑澜道:“哦?愿闻其详。” 韦素心捋髯道:“一枝邻岸桃,天水两树花。” 林剑澜恍然大悟道:“原来当时对敌之处竟是邻水的所在!那酒杯酒如同水湖,若是对敌之时有人用招将水挑向你,恐怕却不止是一串水珠那样简单,若想避开,恐怕落于下风了!只是此招太嫌阴险了些。” 韦素心道:“我也曾这样向林霄羽争辩,他道:‘不然,我听闻江湖高手两两对决,每每在几天前便要几次于决胜之地考察,生死之间,彼时彼地的一丝阳光、一个小石子都非同小可。比起常人,似乎江湖中人更为讲究天时地利,决战之时,尽量选择背光、伸展进退方便之所在,将不利转给对手。大到排兵布阵打劫设伏更是如此,难道此等做法也在阴险之列?况拿酒杯来说,酒杯在你面前,却也在我面前,正如那湖水在那十人面前,也在你面前,谁不拘泥于招式而顺应地利,则为赢者!’ 其时湖面上闪耀着片片零碎的月光,柳枝不停轻点水面,从这故事开始以来,似乎连鸦雀也不曾叫过一声。二人怔怔对视,竟半晌无言。却听到远处传来二声锣响,已经是二更天了。 一阵夜风吹来,竟有些寒气袭人,林霄羽其人,即便是林剑澜这个做儿子的也为他不耻,但仍不禁暗自赞叹。 韦素心幽幽道:“实不相瞒,从这时起,我已经有了招揽他为徐公做事的心思,他邀我去家中做客,我便顺水推舟住进了你家,秉烛夜谈。我道:‘看来你对武道竟别有天赋,就是此时再入江湖,不出十年,必是一代名侠。’他反笑道:‘依你所见,成为一代名侠好锄强扶弱,杀富济贫么?你的志向也太小了些!’我正揣摩他的意思,他又道:‘若成为一方父母,尽职尽责,又救得几许黎民?’我道:‘这个,怕有几万罢。’他一笑,将面前一杯酒饮尽道:‘若我成为一代名臣,辅佐明主,使得海清河晏、国富民强,从根上便杜绝弊端又如何?’” 林剑澜道:“看来我父亲原就有求取功名之念,也怪不得前辈邀他上京赴试他跃跃欲试,抛家弃子而去。” 韦素心摇摇头道:“你说错了,我万万料想不到他有如此胸襟,心中狂喜不已,暗道天降此人与徐公,试探道:‘如今,二圣临朝,外有四海清平,内有贤臣辅佐,恐怕你也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他听我说,变色道:‘你错了,区区皇后之位焉能飨其贪欲?我看不久,那妖孽必生二心,逆天而行,大唐必乱,百姓危矣!’听他此言,我才明白其心,又彻夜听他畅谈带兵布阵之道,见解不凡,徐公身边之人恐怕没有一人及得上他。当真是感谢天地和我那位仇家,让我得遇一位志同道合之人,只是那时候我哪会想到,转眼间便是他让我们大好形势冰消瓦解,一干人遗恨江南?” 林剑澜见他重又提起兵败之事,心中愧疚之至,低声道:“原来他并未去赶考,难怪我外婆四处托人查找那几年的榜单,都没见到父亲的名字。” 韦素心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湖面水汽氤氲,似乎脸孔也模糊起来,此时夜色里似乎也渗着梨花的香气,韦素心道:“不管我对你父亲的恨意有多么大,但你一家子因此各自离散,总是我的过错。你闻到了么?那颗梨树是我特地叫人从北方运过来的,每到花开时节我都要在那小院中住上一阵子,说是这花王府的禁区,其实是我内心深处的一块禁地。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着什么,或许是想减轻些愧疚之心吧。” 林剑澜黯然道:“我父亲,我早已不想再寻他了,虽然见不到我娘,但即使寻到了又能怎样,她若真心思念我,十几年为何没有回家看我?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吧。前辈何必自责,你对我这般照拂,可惜我无从报答。” 韦素心道:“我们三人,虬梅已经不问世事,风竹生死未卜,只留你一个后代,我还何必耿耿于怀?” 忽听远处又是几声短促的梆子响,随后是绵长的锣声,韦素心直起身来,道:“时光就是这样,一声鼓接着一声鼓,不经意间刹那过去,人却已经老了。你只当这里是你父亲故交之所,若无其他事情,放心多住些时日,就当陪陪我也好。” 说罢仍是照原样将小舟撑至岸边,道:“时间不早,你去休息吧,你我之间不同别人,若有什么疑问,随便差人让他带你找我便是。” 林剑澜点了点头,方登上岸去,又有些疑惑,回头道:“青叔说你与我父亲的书信俱都不见了,他平日收集整理的书也有缺失,我外婆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过。可是前辈取走的么?” 第七回 性本多疑几难释 韦素心一愣,道:“还有这种事?我并不知道,或许是你父亲怕连累了你们差人取走的吧?” 林剑澜沉思片刻道:“或许是,唉,已经是陈年往事,多想无益,晚辈先告退了。”说罢转身而去,不出十数尺早有人从旁迎了过来,却是之前送他过来的那位清客,手中提着灯笼,恭谨道:“送林公子回院。”弄的林剑澜反倒颇为不自在,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何必烦劳你在此久候?” 那清客笑道:“花王府内院落重重,即便住上一个月的客人也常常迷路,若是走错了地方,宾主尴尬,在下也没法担待,还是由在下带路吧。”说罢并不容林剑澜再做辩驳,径直提着灯笼向前走去。 林剑澜跟在他身后,见灯光照在前面地上,忽明忽暗的摇曳着迁移着,暗道:“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这般府第,又有乱松那样神秘的主人,必定有些不欲人知的秘密,客人在府内看似受了极其周到的款待,其实都是在他掌控之下,不会走到不该去的地方,看到不该看的事情。” 正思忖间,却见那清客停住脚步,抬眼看去树影后一幢院落,淡白的月色下格外静谧,林剑澜心知到了,向那人拱手示谢方迈步进去,却见林龙青那房中依旧有灯光昏暗,人影寂寥,心中一热,急忙快步走了进去,道:“青叔!” 林龙青显是一直在独坐等待,面前那杯茶叶早已泡的没了颜色,林剑澜急忙重新泡过,又向外张望了一下,方将门掩好回身坐下。 林龙青面上露出赞赏之意,道:“虽与你并未分别很久,却如同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一般,又和以前不同,江湖果然历练人。” 林剑澜红了脸道:“哪有,我独自一人出来行走,丐帮的事情青叔想必也从岳大哥、方堂主处听说了,我太过自大,结果却处理得那么个结果,恐怕要给青叔丢脸了。” 林龙青脸色微微一黯,道:“这是难免,先不说这些,你这一路上的事情且都说与我听听,这个韦花王,若我看的不错,便是之前御寇司对匡义帮下手时前来报信的那位了,又与你似乎早有结识,到底是个什么缘由?” 林剑澜道:“青叔说的不错,我也是看了几次他身影熟悉,又细细回忆他说话之声方才想起,说起来,青叔知道么?他竟与我的父亲颇有渊源。”便将这一路之事俱都细细的说了一遍,林龙青在旁默默静听,话音落时,桌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剩了一堆委靡堆叠的烛泪,窗外微微泛白。 听完这场叙述,林龙青不知该从何说起,属实想不到林剑澜短短这些时日竟经历这么多的波折,更想不到林剑澜误打误撞打探到了林霄羽的片言只语,寻思良久,方道:“澜儿,你可知道这韦素心为何号称‘花王’么?” 林剑澜道:“难道不是他府内的牡丹花开的不同凡响,别样好看么?” 林龙青摇头道:“并非像你说的这么简单,牡丹人人都养得,洛阳、菏泽一带出名的花匠多不胜数,但敢叫‘花王’的,却只这位韦素心一人。” 林剑澜道:“这有什么典故么?” 林龙青笑道:“说起来,也算是个典故,十几年前也算是名动天下,只是现今大多只记得花王盛会,对这‘花王’二字的来历却不太清楚了。那年冬天,瑞雪纷纷,你父亲曾道,武后逆天而行,倒也说的不错,在那坐拥暖炉尚嫌冷气逼人的时节,武后忽想观赏牡丹开放,勒令周边有些名气的花匠将花送上,你又想想,那个节气,又会有什么花能冒雪而开?” 林剑澜道:“我六七岁时听过类似的,可不是这么讲,说武后令百花冬日开放,百花仙子皆畏惧她的威严纷纷开放,唯有牡丹仙子不从,因此武后恨极了牡丹,下令长安、洛阳均不许栽植。” 林龙青“哈哈”笑道:“这便是民间传说了,你现在亲身来了洛阳,可象传说中一样么?武后其实爱极了牡丹,那时所有花匠都束手无策,可却有一人毛遂自荐,使得宫苑内的牡丹三日内迎雪怒放,武后心中大喜,亲封‘花王’,并赐了这处宅院。” 林剑澜惊讶道:“那人便是乱松前辈么?他怎样做到的?” 林龙青道:“若说以内力化热流催动牡丹开放并不是难事,一等高手做来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此法也属速成,其实对花株本身伤害极大,属于杀鸡取卵之法。但想必他又深通一些固本培元之理,辅以肥料,竟使得花开三日不谢,过后也并无异状,这便颇为不易了,‘花王’之名由此而来。” 林剑澜点点头,又听林龙青道:“你看他这花王府的规模,所用之人个个都是深藏不露,当今圣上并不是无知之人,对云梦稹尚不能全信,却给韦素心这般荣宠,还放任他如此大肆招揽三教九流各类有用之人,岂不是太过怪异?” 林剑澜愕然道:“青叔的意思……” 林龙青道:“人总是会变的,正如你父亲一般,韦素心也未必就不会。” 林剑澜道:“他若有此心,如此身份为何还要刻意在梁王手下做事?” 林龙青道:“武后也总有那么一天,那天之后,谁来掌握大权,九五之尊梁王未必无份,对韦素心来说也有好处。他身份始终成迷,若是还结交了什么李姓贵族王孙,那也不足为奇。”见林剑澜面色疑惑不已,又叹道:“也罢,这事原轮不到我们江湖中人来操心,澜儿若是仍想从他身上探问些什么,还是要小心为上,始终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武后却未必知道。” 林剑澜点点头道:“我恐怕还要在此多留几日,他是唯一一个与我父母有关联之人,青叔,我只顾向你说我的事情,你……我不在杭州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却见林龙青沉默不语,不由急道:“万堂主的事情青叔知道么?张护法他们又去了何处?我在……” 林龙青摇手打断道:“澜儿不要着急,只是千头万绪,我不知从何说起,况且有时我也常常在想,也许不该让你掺合进来,我尚觉面对这烂摊子心烦意乱,何况你?” 林剑澜道:“我已亲身经历了这么多,青叔也明白,抽身而退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到。不管怎样,青叔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 林龙青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切均按照我所想的发展。” 林剑澜道:“青叔这回太险了些。” 林龙青自傲一笑道:“不把水搅浑,有些人便总是出不来。这么一闹,什么人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不就清楚了然了么?”顿了一下起身开了窗子道:“事情仔细想过之后才能明白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始终还惦念我妹子和殷殷,也无法将他们视如仇家,长此纠缠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趁乱放手,自己也好脱出身来安心追查。” “可是你竟将秦天雄也放过,不像是青叔所为。”林剑澜道。 林龙青皱眉道:“枉我曾对他这般信赖,只是想不到竟然是他,我放过他并不是因为不计较,而是看他对殷殷是真心呵护,二来殷殷一个女孩儿家,如何服众?匡义帮现在也少不了一个能压得住场面的人,我妹子始终不肯再回杭州总堂,里里外外很多事情倒要靠他给殷殷讲解。” 林剑澜听他说的如同亲见,心知林龙青必定心中仍是极为不放心,又差了人暗中监视,道:“只是我这次回杭州,曹书朋也在帮中,地位不低,看他对殷殷未必是真心。” 林龙青嗤笑道:“他这个人我早就看穿了,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能力也颇为有限,武功造诣平平,搅不了什么翻天巨浪出来,况且殷殷对他似乎也颇有戒备之心。” 林剑澜回想起洛阳道上殷殷在风沙中的那番话,暗道:“这点倒是不错,殷殷也知道曹书朋另有所图。”想到殷殷孤身一人,周围却不知有何人能放心凭依,不禁暗自难受,又听林龙青道:“你又怎么看出秦天雄不对劲呢?” 林剑澜道:“什么看出,只是暗自瞎猜罢了,他以前说话从来都是无所顾忌,故作豪放,自打成大夫那件事以后,感觉他的话多了起来,但是听上去却极为有道理,尤其是那晚我们在门外所闻,分析的入情入理,又总是暗指着青叔有容不下人之意。”他又端起茶来轻抿了一口,一夜未睡却越发精神,道:“况且我这个徒弟虽然颇不受他教化,但总归还有师徒的情分,我独自一人出行,若是青叔会怎样交待?” 林龙青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是真正为你担心,恐怕查明真相倒在其次,一定要首先关照你莫要逞强,安全要紧。” 林剑澜点点头道:“他却只叫我莫要辜负帮主所托,一定要弄的清楚明白。在他心中我武艺低微内功平平,又不肯好好学,以我这几斤几两哪会有那么大的本事?看他语气却是盼不得一时我不在帮中的样子。” 林龙青道:“不错,后来我差遣方、岳二人出去,他也未加劝阻,我便大概有了底儿了。人若有了急功好利之心,便容易露出破绽,他们走后不久他便动了手,只是因你提前料到他要有所行动,让方堂主他们提早回来,才赶得上事发当日。” 提到此处,林龙青又是面露忧色,眼神也极为哀伤,林剑澜不知所以,道:“匡义帮易守难攻,玉剑门哪有那么多的人手,况且江湖同道也不会坐视不管。” 林龙青道:“殷殷聪明的很,约请了江湖中几位有名望的人做公证,与我定下赌约,她出三人,我出三人,分场而斗,三局两胜者为赢,若我赢了,她同她娘一样从此不踏入匡义帮半步,若我输了,则匡义帮由她掌控。” 林剑澜暗吁了一口气道:“幸好赌注只是匡义帮,若是连带青叔的性命一起,岂不是糟?” 林龙青仿佛看出他心思一般,道:“她堂而皇之的找上门来,定会一切做的像模像样公平之至,因此赌注只以匡义帮为限。又道杀父之仇是私人恩怨,与匡义帮归属并不相干,她虽只是来定赌约,我却非答应不可,否则反倒叫江湖中人笑我小气无能,不敢应一个晚辈之战。” 林剑澜奇道:“只是总堂人才济济,若凭她与玉剑门中人恐怕想赢也不是那么容易。” 林龙青叹了一声,眼中露出浓浓哀色道:“的确如此,只是比试三局,秦天雄那局我已就当他输了,殷殷则必定会挑我对战,因此我只略微放松,便可输掉这盘赌约。然而变故就出在这里,我本已做好了安排,方、岳二人回来,使得发生了些事情,当真让我措手不及。” 听林龙青说起“变故”二字,林剑澜陡想起在扬州那处住所触目惊心的血布伤药,心里蓦的一抽,能让林龙青如此伤怀,恐怕是他身边几位中有人受了重伤,忙问道:“什么变故?” 林龙青默然良久,才重重吐口气道:“我们现下落脚此地,等天色大亮我便离开花王府,到时你可与我一同去看看。” 林剑澜见他说话嘎然而止,看神色不愿意再提,又觉他话中含义总是与自己让方、岳二人提早回来有关,只得闭口不言,林龙青见他尴尬,反而道:“澜儿无需多想,事情怎会变成这个样子,没人能从他口中问出,我只希望你去了他能吐露只言片语。” 林龙青越是这么说,林剑澜心中越是焦急,什么“这个样子”,“他”又是哪个,完全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只得答应了一声,又问道:“说实话我未曾想过能在此处见到青叔,看来你对这位韦花王也颇有疑虑,为何还是来了?” 第八回 情非自已凭添恼 林龙青道:“早年间韦花王在江湖中虽甚少出面,然而花王盛会几乎可与英雄会相比,虽能有幸参加的人甚少,但提起来无一不是凝重敬仰万分,一副颇受教益的样子。我在匡义帮做帮主这许多年中,风光一时,还从未得过他的请帖,如今落魄,反而受邀,若是你,会不会觉得其中大有古怪之处?” 林剑澜点点头道:“这点我也有点想不清楚,尤其是我这么默默无闻的还能收到,要只是想向我说明白父亲之事,又何必借花王盛会之机?” 林龙青呵呵笑道:“现如今你可不算是个江湖中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了。” 林剑澜道:“不过是沾了青叔的光儿,我自己又有什么本事?” 林龙青道:“见了韦素心才知道他便是当日闻讯报警之人,以他这种身份地位能打探到御寇司的行动也不足为怪,遮掩本来面目也情有可原,只是说起来你或许不信,我和他并非第一次见面。” 林剑澜讶异道:“青叔以前见过他?” 林龙青颔首道:“初时我还不敢肯定,只是越到后来看他身形越发相像,你可曾记得我说过的那位在落难北逃之时频频相助的神秘人么?韦花王的身材和语音倒和那位高人有七八分相似。越是这样觉得,越揣摩不透他的用意,更让我有些疑惧的是,那心法乃是我在辽东所创,从未与人提及,他却知道,可见他消息的灵通程度已非你我可以想象。” 林剑澜听他竟用了“疑惧”二字,心道:“青叔也曾说过,平生所愿之一便是找到那示警的高人报当日之恩,可是此刻反而疑心乱松前辈,是不是太过谨慎了?”虽颇有不赞同的意思,却未露出,道:“澜儿愚钝,那青叔来此,是想……” 林龙青道:“你还未看出来么?这花王盛会说是谈武论道,其实却是各取所需,爱武之人,以武诱之,图名之人,以名移之,这法子倒让我想起了那个人的风格,提起来更要烦恼,且不管他。韦花王岂会做亏本的买卖?我这个二次被逼离帮之人,他又有什么所求?因此我倒要看看,若我想让他解开这多年的疑团,他可能解开,又要什么代价!” 林剑澜知他说的是曹书剑当日在帮中拉拢人气之事,道:“说起来乱松前辈仿佛一切都置身事外,又仿佛洞悉其间内情,青叔想知道的事情既然与御寇司有着莫大的关联,即便他不知道,想必也能打听得出来。代价么,恐怕就是青叔那套心法了,青叔武功早已这么高强,澜儿也已经用不到了,虽然是青叔的三年心血,但若给了他能得到一个答案,也算划得来。” 林龙青摇摇头道:“澜儿,我刚才跟你说过的牡丹催开之法,你还有点印象吧?” 见林剑澜点了点头,林龙青接着道:“那法子便与这牡丹催开之法类似,是速成之法,引动自身经脉极限,辅以极为名贵的药材补充体力精元,饶是如此,也是凶险之至。” 林剑澜道:“就是乱松前辈用过的法子吧。” 林龙青道:“要只是这样,我也没有什么以此开宗立派的念头,武林同道之间不免相互切磋,只是若是以此练下去,又不辅以补药固本,反而再施虎狼之药加速经脉运行,则无异于火上浇油,练此功者短期内武功将会提高到一个我都无法预知的地步,但人体哪能禁受得住长期处于极限状态?经脉会迅速的耗损,以至最后气竭而衰亡。” 林剑澜听他说的凶险,不禁乍舌道:“这……乱松前辈他可知道么?” 林龙青叹道:“并非我对他多疑,只是看他功夫,已经到了随心所欲之境地,武学于他,应该不过是小技而已,我的那套速成之法,若精研此道之人不需多想便会知道乃是双刃之剑,以他阅历,岂会不知?况且我岂会为了我心中几个困扰多年的疑问,便平白的害人性命?” 林剑澜哑然良久,方打起精神,笑道:“不愧是青叔,不给他就不给他,这许多疑问再多困扰些时日又能如何?我一定一个一个的都把它们解开!” 却听门外娇声道:“什么解开不解开?一夜里只看见前辈屋中灯光亮到了天亮,与弟弟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哪有那么多可聊呀?” 二人方惊觉天已大亮,林剑澜急忙开了门,道:“蔓姐姐!” 陆蔓早已收拾的容光焕发,道:“弟弟可有什么事情么?听闻西道花廊之中的牡丹才是府中极品,若是来了花王府却不去瞧瞧,都说是白来了呢!你和前辈可要同去观赏么?” 林剑澜道:“我还有事要与青叔出去一趟,恐怕要晚些回来。” 陆蔓脸上顿时失望之至,林龙青一笑道:“你这一笑一颦的神情像极了当年你娘和你小姨,我可最见不得女孩儿家难受,也罢,澜儿,你陪着她去走走,我先回去打声招呼,别看是临时住所,防范可也不差,到时候你去找我便是。”说罢将林剑澜招了过来低语了几句,看林剑澜转回身边,陆蔓方转忧为喜道:“多谢‘老’前辈!不消一时三刻我就把弟弟放了回去。”说罢兴致勃勃的步出院去,鬓边的花枝尤自轻颤,端的十分诱人。 林剑澜赶了几步上去,左右端详了一下,疑道:“白大哥呢?以往都不离你左右,怎么今日一大早就不见了。” 陆蔓嘟嘴道:“我哪里知道,去喊他也没人应声,到我梳洗完了都没回来。” 二人并不知道西道花廊在何处,遇到清客却不敢问路,生怕他又是极客气的一路送到,只是挑着路向西走去,没走多长时间只觉得慢慢渐有异香扑鼻,蜂蝶乱舞,林剑澜心中侥幸没走错地方,抬眼望去,迎面是个极为华贵的花廊,与身后那些院中清丽雅致的风格又是迥然不同。 林剑澜只看的眼花缭乱,回望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心中暗笑道:“说是赏花,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肯好好静下心来,放开一切欣赏这片刻如画风光的又有几人?” 陆蔓早已向前奔出了好远,时而在这盆花面前凝神而视,时而在那朵花前俯身轻嗅,林剑澜不禁一笑,抬眼望去,这花廊两旁俱是雕梁画栋,藤蔓缠绕,丝丝阳光如金线般从上方照射而今,地面上斑斑驳驳一片金色,偶有微风吹动,金光摇漾,一眼竟望不到头,两边尽是绵延花海,再向外的檐下则俱都挂着卷帘,高高卷起,廊外两侧还有石板小径,每隔一段就放着石桌石椅,奇怪的是那石桌则都摆放着看来价值不菲的瓷瓶,里面插着盛放的牡丹。 二人对视一眼,不知原本就遍植各处的牡丹为何还要剪下一些插在瓶中,步出廊去,见那花瓶下压着一片白绢,仔细一看林剑澜不禁赞叹笑道:“这种小事也能想的这般周全,韦花王当真心细如发。” 那白绢上不过寥寥数字,道:“美人簪花,请怜新枝,瓶中陋质,堪伴同行。” 陆蔓坐在旁边石凳上道:“要维系这等规模,需要多少人力物力,韦花王竟能保十数年的繁华,当真不易。” 此刻日光微晒,二人游玩了这般时候,均觉有些疲累,林剑澜见陆蔓脸上被晒的微红,额头轻浸出细密的汗珠,一手支在石桌上,纤纤玉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触摸着瓶中牡丹,别有一种慵懒的韵致,不禁道:“蔓姐姐,他这瓶中牡丹本就供人簪戴,若是不用,岂不可惜,你喜欢哪种颜色,我替你挑一朵!” 陆蔓妙目流转,将瓶中花朵一一看过,方摇摇头含笑道:“可惜啊可惜,衬我这身衣服的颜色这瓶中没有呢。” 林剑澜仔细看去,陆蔓今日这身并不同往日,但也可看出颇费了一番心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天赐这般容颜更是格外的在意,陆蔓一袭素白的衣裳,只在腰间系了一条水红的绸子,更显得风姿楚楚,纤腰不盈一握,虽同是白衣,又与殷殷不同,似乎怎样穿都能穿的玲珑有致。 林剑澜知她心有所知,向那瓶中扫了一眼,确是没有纯白的牡丹,笑道:“蔓姐姐稍微等我一下。”说罢展开身形又向前面奔去,掠过几处,终于见眼前一亮,一朵素白的牡丹插在瓶中,花盘并不很大,但与旁边的各色花朵一对比,果然是晶莹剔透,高洁之至,又有一种清冷的韵致,林剑澜伸过手去,却又缩回,心中如同被刺了一下,眼前所浮现的却是殷殷一袭素衫鬓边簪着这片纯白的样子,同样的清冷堪怜,一尘不染。 想了想,林剑澜终于还是放了手,回头四望,见旁边桌上一朵白中渲染着嫩红的风中轻颤,晨间露水还未全散,点缀在花蕊中如同水晶一般,一见便让人打心里喜爱,再不多虑,径直将那花枝取出,正要回去,却听后面脚步纷沓,远处有人正沿着花廊将卷帘逐一放下,林剑澜暗道:“恐怕是有什么贵客女眷至此,才如此隆重。”想到陆蔓还在等候,无暇多想,将那花枝轻轻拢在怀中疾步而起。 陆蔓也早发现花廊远处有人忙碌,正张望间看林剑澜已经翩然而至,从袖底闪出一抹淡粉,拿到眼前,端的是娇艳欲滴,瞬间陆蔓已是满面盈盈笑意遮掩了一闪而过的惆怅,道:“不愧是弟弟,看颜色的眼光比我还要准。”说罢伸手接过,却不簪上,只在指间轻轻捻着花茎。 林剑澜笑道:“蔓姐姐可记得那日匡义帮门前么?你的头发被万夫人削去一绺。” 陆蔓嗔道:“都是你死心眼儿,那时节她的长剑就从我脸边上掠过,我快要吓死了,提那做什么?” 林剑澜从怀中掏出那两截断簪道:“蔓姐姐,你看这可是你的东西么?” 陆蔓凝神望去,顿时一阵惊喜,忙将那牡丹插在身边瓶中,将簪子拿在手中道:“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簪子,怎么在你这里?” 林剑澜见她拿着簪子对接,拼来拼去,表情又是高兴又是遗憾,道:“那日连着你的头发一起掉了,可惜我离开匡义帮的时候脚下没留神,将这簪子踩断了。”又一笑道:“今天这朵花算是借花献佛,全当是赔蔓姐姐这根簪子。以后我要是看到好看的簪子,一定买来赔你。” 陆蔓一怔,随即笑道:“弟弟有这份心思,我比什么都高兴,可是我好端端的簪子被你踩坏了,这花又是花王府的,你总不能空着手赔情吧?”看林剑澜不知所措,又噗哧一笑道:“我也不难为你,你替我把花簪上,我就不怪罪你了。”说罢坐在凳上,并不理会林剑澜答不答应,听身后默然片刻,方从旁边轻轻伸了手过来,将瓶中那白里透红的牡丹取了出来,又听“咯嚓”的一声轻响,想是过长的花茎被林剑澜用手掐掉。 这寂静中的一声轻响让陆蔓心猛的跳了起来,几乎要破出胸腔而去,而这等待则更为要命,半晌方觉头上一阵轻轻的拂弄,想起那朵粉色如同自己脸庞一般的花朵就要插在发间,然而想到此处,却如同一小块冰放在心间,慢慢周身都变得冷静了起来,只看着前方花团锦簇,不由低低在心中暗问道:“果然还是只有她才配得上高洁之色么?” 却觉头上摆弄的手蓦的停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方听林剑澜道:“什么?”陆蔓顿觉失态,涨红了脸道:“弟弟果然没有给别人簪过花,慢死了,二师兄又不在,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罢急急站起,将那花茎抢了过来,衔在嘴中,熟练的将头发重新挽了一下,将花插好固定住,道:“怎么样?可偏了么?” 第九回 帘幕堆烟衣鬓远 林剑澜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打量了一番,道:“对不起,我插不好。” 陆蔓道:“哪个怪你……”脸色却已是变了,那些放下垂帘的侍从已由远处走至二人旁边,一人正从廊下向外面这石桌处张望,林剑澜看她脸色异样,不由回过头去,见那幕帘刚刚放下,后面影影绰绰,似乎人数不少,只是悄无声息,没有喧闹,那帘旁则伫立一人,长身玉立,衣着华贵,身上不知是什么衣料,透着淡金的纹理,冠上一颗明珠明亮耀眼,头发抿的一丝不乱,越发显得其人相貌堂皇,正是唐子慕,他见到林剑澜回过头来也是面有吃惊之色,继而一笑。 林剑澜反倒有些奇怪,暗道:“蔓姐姐既然未在长安遇到他,怎么面色这么异样,倒像是早有结识一般?”看他打扮全然不同丐帮中那般清贫,心中困惑之至,却不表露,也是淡然向前道:“唐兄竟也受邀来此,只是昨日筵席上并未看到唐兄。” 唐子慕呵呵笑道:“我又不像林公子少年又为,哪有这个运气为花王所邀?我并不是花王盛会的客人,只是平时偶尔陪人来此,府中之人并不阻拦我。” 林剑澜向那帘内望去,暗道:“恐怕丐帮中人并不知道他此刻在此这般富贵堂皇,只不知他陪何人来此,想必他对我所言只是搪塞之词,我又何必非要深究。”却觉帘内似乎也有人在关注着自己,不由微微轻咳了一声,见那幕帘一阵轻动,帘边伸出一只袖子轻轻扯了扯唐子慕的衣襟,他回转身去面有询问之色,里面那人却并未说些什么,唐子慕又点了点头,抬头向内里吩咐道:“瑶华,珠儿,送夫人回去。” 里面极为清脆的应了一声,道:“王……夫人,我们回去吧。”话音刚落,便听衣衫轻响,脚步慢慢远去,唐子慕向里目视良久,方回头道:“自那日林中匆匆一别,便不知林公子去了何处,在下找遍长安,也未获林公子音信。” 林剑澜听他说到“找遍长安”,不由心中一动,道:“现今匡义帮的事情武林皆知,也不瞒唐兄,我担心义父安危,便连夜赶去了杭州,未来得及与唐兄告别,还请见谅。” 唐子慕道:“可打探到林帮主的下落了么?若信得过在下,在下可差派丐帮弟子分往各处打探。” 林剑澜笑道:“正是这事要求唐兄,却不是我义父,他也受邀来此花王盛会,我二人已经相见,我要托唐兄找的是另外一人,说起来唐兄也曾见过面的。” 唐子慕道:“林公子但请吩咐。” 林剑澜道:“便是那日树林内我车中的那位万秀姑娘,匡义帮出事,她最先得了消息前来告诉我,我一心着急回杭,竟让她一个人回家,结果再也没了音信,直到我到了杭州,才听闻此事,更让我懊悔的是竟未想到丐帮是天下打探音信最快最准的,看到唐兄才想起来。” 唐子慕先是一愣,道:“那位姑娘我印象却不是很深了,我自会立刻差人到处查找,只要人还在这个世上,定不负林公子所托,只是上次听闻林公子说是受她母亲之托带她求医,在下也尽力帮助过,按理说林公子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为何还对那位姑娘念念不忘?”他虽对林剑澜问出这番话来,眼睛却向陆蔓看去。 林剑澜见他看陆蔓的眼神肆无忌惮,还透出些许玩味之意,虽恼他这般轻狂,但想到他刚才必定已经看到了为陆蔓簪花一幕,在他眼中,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唐子慕见他半晌都是哑口无言,笑道:“林公子不愿说就算了,在下定然尽力办好就是。你身后这位姑娘可愿意替在下引见引见么?” 林剑澜回头望去,见陆蔓神色颇为尴尬,却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心中更加确定二人早就认识,暗叹了一声,对唐子慕为人揣摩不透尚觉情情有可原,陆蔓在他面前故作不识却让他心中有些难受,只得道:“蔓姐姐,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丐帮唐长老,唐兄,这位姑娘是南海派的独女姓陆名蔓。” 唐子慕赞道:“陆蔓,绿蔓,好花,好人,好名字!” 林剑澜是头一次见他这般失态癫狂,又是在陆蔓面前,心中不快之至,正欲开口,却见耳边风声一闪,“夺夺”几声,数根太阴针早已从唐子慕鬓边掠过钉在旁边廊柱之上,陆蔓平日如花笑颜此刻冷如冰霜,道了声:“唐长老,请自重。”便飞身离去。 唐子慕虽整日在江湖打滚,还是头一次历此险境,脸色变得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却仍是强开玩笑道:“真是烈火般的美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 林剑澜皱眉向前将廊柱上的针根根拔掉,捻在手中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耀眼的银光,道:“唐兄莫非喝醉了么?她手下留情,若偏上半寸你焉有命在?她与在下有姐弟之情,唐兄莫在如此不庄重。” 唐子慕方收回了玩笑神色,道:“一时失态,林公子何必太过当真,回去后还请替我向陆姑娘请罪。在此相见之事,仍是希望林公子莫要透露出去。” 林剑澜只得点头道:“唐兄但请放心,在下不是多嘴之人。”心中虽想问问他朱鸿丞离开杭州分舵去了何处,但此时早已满怀不快,也无意多做打探,拱了拱手便要告辞而去,出了花廊却早已失了陆蔓的身影,但想到刚才她露的那一手将唐子慕吓得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又觉爽快之至,不由心内大笑。 随意走了一段,却觉眼前院落个个都是一副模样,竟不知哪处才是自己入住之所在,又觉贸然推门而进十分冒昧,只得施展起了东流云步,一路窥视而过,见有的院中空无一人,有的则是齐聚几人高声辩论,有的则是在比较武功,招式俱都十分精妙,林剑澜心中虽想多看,却知道这是武林大忌,但见此景便急忙离开。 绕了许久,再抬头一看,林剑澜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我当真太糊涂了,连路都记不清楚,怎么来了这里?”小径后正是那被称作花王府禁地的小院,那门锁早已换了新的,想必韦素心并不在此,林剑澜心中又有些纳闷道:“既然他将这院落说的如此普通,为何立刻又重新锁好,是了,想必他常住之所,里面放置了一些不欲人知的东西。” 嗅着空气中散发的久违清香,虽知再闯禁地对谁都无法交待,仍是心痒难耐,林剑澜在门外伫立良久,方道:“我并不进他的屋去,只是在院落中待上片刻,应该没事吧。” 然而毕竟还是怕被捉个当场,这回便谨慎很多,并未先进院去,反而纵身跃上树枝,绕着这院落里里外外循行了几圈,竟是无人在旁,方从旁边院墙处轻轻飘落地上,走了几步到了树下,抬头望去,头上天几乎被这树上繁花遮去一半,轻轻抚着粗糙的树干,心中暗道:“纵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乱松前辈仍是始终感怀在北方那一夕相聚,以至事隔多年,将这处心积虑安置的院落视若珍宝一般。” 正想间,却听房门响动,林剑澜暗叫:“不好,怎么院门锁着,前辈却并未出去?”虽然凭自己武功立刻出院并非难事,但若以韦素心功力又岂会不知,反倒更显自己心虚,想到此只呆立不动,默默盘算着怎样道歉。 那房门吱呀一开,并非是韦素心,却是一个女子,长发随意垂在肩上,不曾梳挽什么发髻,也没有妆饰之物,但容颜却十分温婉美丽,见到林剑澜也并不吃惊,仿佛不存在一般,只默默转身将房门重新关好,走到那井边,拂了拂上面掉落的花瓣。 那女子正待坐下,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凝望林剑澜处,见那大梨树下落蕊飘落如雪,一个少年临风而立,面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思索半晌又转为喜色,走到林剑澜面前,竟用手牵住林剑澜的两只衣袖,抬脸笑道:“你回来啦?” 林剑澜一下子脸便红了,不知该怎么答对,衣袖又被紧紧拽住,见那女子眼神越发清亮,极为热切,如此近的距离细看,那女子嘴角漾出笑纹,别有一种可亲的感觉,竟无法将她挣脱,只得点点头。心中却疑惑道:“这女子是何来历?乱松前辈既然说过自己亡妻多年,为何又暗中留着一个女子在他的屋中?”正想间,衣袖已被轻轻拉扯,那女子拽着他向水井处走去,将他按在井盖上坐下,方转身进屋。 林剑澜哪里坐的住,那一女子一进屋,他便站起身来,心中虽急,却是一点办法没有,想了想等到被人发现那便更加说不清楚,虽然对那莫名其妙的女子满怀歉意,却仍是快步走到院墙边,正欲翻身出去,却听身后一阵碎裂声传来,再回头去,见那女子失神的站在门口,身前的地上一堆碎磁,水流一地,还冒着热气。 不知为何见她这般模样,林剑澜心中极为难受,顿时不忍再走,一边暗中埋怨自己,一边却仍是走到那女子身边,蹲下身来将那瓷片一一捡好,那女子也矮下身来,只专注的望着林剑澜,一句话也不说,等他将大块的瓷片都放置在手上,才起身拿了一个簸箕过来,林剑澜刚将瓷片丢进去,那女子立刻又转身拿了一条洁白的手帕,拉起林剑澜的手都仔细擦拭了一番,重又拉着林剑澜到井旁坐下。 林剑澜已被弄的面红耳赤,却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女子却似乎习以为常一般,重又转身进屋,只在门口回眸,眼中露出期盼神色,林剑澜知道她怕自己又不告而别,只得笑着摇摇头,她才安心的步入屋中,重又泡了一杯茶出来放到林剑澜手上,站在旁边,仍是望着林剑澜,似乎怎样都看不够一般。 林剑澜大窘不已,四下张望,见这院中再无一处可以坐下,又不能贸然进屋,便站起身来道:“你坐。”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林剑澜却不管她,只学她刚才的样子将她按在井盖上,那女子侧着头想了想,莞尔一笑,本是成熟温婉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天真来,将身子向旁边挪了挪,又用手在旁边空出来的一半儿地方上拍了拍,示意林剑澜坐下。 林剑澜本听过她开口说话,但自那句话起,她却甚少开口,有事只是示意或以眼神交流,偏偏自己却能懂得,然而觉得自己已然侵犯了韦素心的秘密所在,再与这神秘的陌生女子这般亲密,实在不妥,便只笑着摇摇头道:“我不累,你坐吧。” 那女子重又露出失望的神色,林剑澜只得叹了口气,坐在那女子旁边,却仍是刻意留出了一条缝隙,大半个身子都是悬在外面,那女子却似乎并无什么男女之间的顾忌,反而将林剑澜挨着她的那只手握在手中。 林剑澜早已对她这奇怪的行径体验过几次,也并不挣脱,回头仔细打量,见她不说话,只凝望着对面,半晌方轻抬起手来指着那梨树。 林剑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那树下,抬眼望去,见眼前一枝素雅动人,正欲攀折,却见更高远处又一枝更好的,便片身飞起,寻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折了下来,轻落在那女子身边,将手中花枝递过,那女子仍是拉着林剑澜在旁边坐下,将那拿在手中极为喜爱的轻轻把玩。 林剑澜心中虽急,但却觉这一刻内心异常的安怡轻松,暖风微熏中看落英纷繁,不知时光流逝,忽觉肩头渐渐沉重,侧头望去,见那女子已经倚在身边睡着,嘴角露出轻轻的笑意,神色似乎极为心满意足。 第十回 双目茫茫恨不还 (再次汗……有奖竟猜:我什么时候更新的……1点,2点,3点,4点还是5点) 林剑澜这下心中才乱了起来,韦素心随时可能回来,自己万不能长久呆在此处等她醒转,看她睡着的面容,又不忍心将她摇醒,况且摇醒之后自己必定要告辞而去,想到她那副失望之极的神色心中竟有些隐隐难过,只得咬牙轻轻把手臂挪动了出来,将那女子打横抱起,心中默念了无数声得罪,进了房门,将那熟睡的女子轻轻放在炕上,又将一床夹被拉过盖好,方轻声快步跃出院去。 想起方才那房中设置,虽然一眼也不敢多看,里面却如他想象的那般,同北方家乡几乎一摸一样,心中一酸,落下泪来,环顾了下四周,依稀记得这处禁地已经离出花王府内宅不远,林剑澜拿袖子轻轻擦了擦眼睛,顿足向外掠去。 因多了小院中这档子事,时间已经过去许久,林剑澜怕林龙青多等,按着所给的地址打探,也不介意旁人目光,脚下生风一路飞檐走壁,方到了林龙青他们落脚的所在,却是极为寂静。 因林龙青说过即便此处是暂时落脚也防范颇严,林剑澜反而不敢冒进,但轻扣门环数声却仍是无人应答,只得将门轻轻推开,顿时一阵药香扑鼻,那廊下炉火已熄,药罐和滤布放置一旁,正待叫门,却见檐上一人轻落,朝自己轻嘘了一声,正是方铮手执折扇而立。 林剑澜见他安然无恙,心中更有种隐隐的不祥之感,不知那遍布血迹的伤布和这廊下的药到底是谁所用。 方铮轻轻推开房门,示意林剑澜进去,林剑澜刚一进门,便见迎面八仙桌上放着一个药碗,用手试了一下早已冰凉,却不曾有人喝下,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左边房内有呼吸之声,便刻意隐了脚步声,轻轻迈进,见到床上卧睡之人如同雷击一般,浑身发起抖来,牙齿几乎也在轻颤,无论怎样强忍着也不能阻止唇间的“咔咔”之声,手因紧紧握起关节处发出连串轻响也浑然不觉,眼中早已落下泪来,仿佛回到几年前,自己在窗前言道:“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那满面笑意中总带着几分惆怅的江宁堂主,长身立于幽竹之中,对自己招手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便是。” 此刻岳灵风就躺在眼前这张床上,形容枯槁,嘴唇干裂,双目却被层层包裹,依稀仍现出血迹,似乎觉察出身旁有人,略微挪动了一下头,侧过来弱声道:“方堂主么?” 林剑澜哑声道:“岳大哥,是我……”眼泪却已滚滚而下,岳灵风一顿,方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只又将头转向朝上,虽双眼被遮住,却似乎仍在看着上方。 林剑澜走到床边,药香与一股血气混合的味道越发浓重,觉得心中越发抽痛难忍,颤声道:“岳大哥,是谁将你伤成了这样?我、我去找他……” 却见岳灵风嘴角泛出一丝苦笑,摇了摇手道:“不必了,林……公子。” 林剑澜见他改了称呼,再度沉默,心中愕然,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何事,眼睛到底怎样也是完全摸不到头绪,只得强颜安慰道:“岳大哥,你好好休息,屋外那碗药是给你服用的吧,已经凉了,我去热热。”说罢走出屋去。 方铮见他端着药碗出来,喜道:“他肯吃药么?” 林剑澜一愣,道:“什么?他不肯吃药么?” 方铮听他这么回答,心知也无结果,重又失望道:“我们自来了此处,他并不肯吃药,眼上伤口也是我们强包扎上,又怕他自己乱扯,所以你应可看出,他并没有什么力气,是我们点了他的运气之穴所致。 林剑澜急道:“岳大哥为何这般对待自己?青叔说他本已安排好了一切,不想你们从长安急急赶回,使得出了变故,就是岳大哥么?到底怎么样了?” 方铮叹道:“帮主没有和你说起那日的事情么?唉,也是怪我多事,因回来之前听你所言,心中听帮主约下三战两胜的赌约着实很不放心,当场便要求帮主改为五战三胜,暗觉这样方才会万无一失。” 林剑澜暗道:“青叔自从出了事情,许多心中所想并不与手下说,因此即便是方铮等人,都不知道他内心其实就是想输掉这场比试。” 方铮道:“不想曹殷殷却想也未想便答应了,还道三局两胜匡义帮便不能全尽精锐之力,不甚公平,正好方堂主和岳堂主回来,改了也好,以免江湖中人言道我们趁空讨巧。” 林剑澜暗道:“殷殷虽然个性孤傲,但看她势在必得,不知为何这般自信。”想罢奇道:“据我所知,必输的那场是秦天雄的,还有一场便是青叔输给了殷殷,其他人论武功,恐怕玉剑门中无人是你们的对手,怎会输掉?” 方铮叹气道:“正是如此,可是不知为何,岳兄弟比试之时却大失水准,终以半招落败,但我们心中仍是自信满满,因帮主的武功,无论如何曹殷殷也胜不过去。” 林剑澜叹道:“你们怎知……唉,你们却万万没想到青叔他输给了自己的外甥女。” 方铮愕然道:“外甥女?不错,我们便是少虑了这点,以帮主对曹夫人的回护,他又岂肯伤曹殷殷一根头发?岳兄弟见帮主竟然输了比试,当即脸色大变,帮主还未发话,他便怔怔的走了出去,一句话也没说。我们既然输了,帮主道,若是仍愿意跟他行走,便一同出帮,若是仍想在匡义帮干一番事业,便留下,我们自然是要跟着帮主。可是出了匡义帮,却怎样也找不到岳兄弟,又不知他去了何处,怕他再回匡义帮,只得在林外守候,结果深夜时分反倒是曹殷殷差人通知我们进帮一趟。” 林剑澜道:“想必岳大哥当时并没有出帮,而是径直回了自己在总堂的暂住之处。” 方铮看了一眼林剑澜道:“的确如此,自从江宁分堂被毁,一直未及重建,加上总堂事多,岳兄弟一直暂住总堂之内帮忙,我们急忙跟着报信之人去了他暂住一处,唉,那境况当真我不愿再说第二次。” 方铮是个极为稳妥之人,平日并不会这般夸大其词,林剑澜见他说的凝重,不由心中也是一凛,默默等他说下去,听方铮接着道:“我们几个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到了岳兄弟的住所,却见里面浓烟滚滚,门口躺着一人倒在血泊之中,细看是个仆役打扮的人,心中俱是一个想法,难道岳兄弟输了比试,反拿帮中的喽罗撒气么?” 林剑澜道:“岳大哥通情达理,并不是这样的人。” 方铮道:“我们正自疑惑,见秦天雄同帮中其他头领从屋内拖出一个人来,正是岳兄弟,那时他的双眼便已……唉,江湖中人,什么阵仗没见过,只是看到自己兄弟这般模样,着实难受,他双眼便如两个血洞一般,还兀自挣扎不已,要回到屋中,我们知他平日便爱书成狂,这住所放满了他平生所集,但里面火势渐大,显然已经无可挽回,只得上去帮着秦天雄将他制住。” 林剑澜讶异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铮苦笑了一声道:“我们也想知道事情的缘由,但从那时开始,无论怎样问他,他都不说一句,那仆役已死,我们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问当时的情况,只能暗自猜测,或许岳兄弟与那小仆役有仇,或许那人受旁人的差遣施暗算弄瞎了岳兄弟的双眼,又烧了岳兄弟的住所。” 林剑澜道:“那人是个什么身份?” 方铮道:“说来你或许不信,他就是个普通仆役,身份地位与曹忠曹全差不多。” 林剑澜疑道:“岳大哥的武功又不是白给的,即便输了比试心神大乱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仆役得手,不知殷殷是什么态度?” 方铮叹了口气道:“虽然曹殷殷那处死了人,可是岳灵风也已经瞎了双眼,想必区区一条仆役的命对他们而言也并不算什么,我无暇顾及看他们的脸色,只是似乎曹殷殷对秦天雄等人十分不悦,我与帮主略做商量,觉得那时也不是追究的良机,还是要先给岳兄弟瞧瞧眼睛才好,因此当即就从帮中离去了。” 林剑澜道:“过去这许多时日,岳大哥一直都是如此么?” 方铮道:“可不正是这样,不但不肯开口,连药都不肯喝,若是他愿意疗伤,双目即便不能再视物,也早已愈合了,哪会像今日这样仍是血水不干?因此帮主想起你来,你平日与他相交甚笃,让你过来一是劝他疗伤,二是打听一下那日到底出了何事。” 林剑澜默然良久,道:“我去试试吧,总不能这样拖下去,只是不知为何,岳大哥对我似乎也不象以往那样了,刚才竟称我‘林公子’,或许对我也不会吐露半句实情。” 方铮道:“对我们何尝不是如此,一口一个方堂主张护法,听得我们心中难过之至。” 二人说了许久,那灶上药罐放冒出热气,方铮将药重新倒出交给林剑澜道:“那就拜托林公子了。”林剑澜点了点头,端药向屋内走去,心中却是一点底儿也没有,看岳灵风遮住双目躺在床上,毫无动静,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刚才与方铮的对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踌躇半晌,林剑澜方走到床前,将药放在旁边小几上,轻声道:“岳大哥,我扶你起来喝药。” 岳灵风沉默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道:“林公子,我无意医治,你不必多耗费时间在我身上。” 林剑澜被他用话拦了回去,只得道:“岳大哥,我知你平生酷爱读书,那些辛苦搜寻来的书籍被人烧去,自是如同性命丢了一般,只是书尚可再寻,你又何必如此想不开?若是岳大哥不嫌弃,我便将我父亲留下来的都赠给你,虽然数量微薄,但以此作基,日后再重新慢慢收集不也很好?”他只长长一套话说了出去,却未注意岳灵风脸色陡变,嘴唇都抖了起来,用了极大的力气方才平静下来,道:“是人作孽,与书何干。” 林剑澜不知他说的何意,只得附和道:“那人烧了岳大哥的心血,又毁你双目,但是他人已死了,岳大哥又何必拿自己性命与他置气?”又笑道:“等青叔的事情忙过去,我便搬来与你同住,你虽不能再看书,我却可以读给你听。” 话音刚落,岳灵风已是双拳握紧,激动之至,捶床道:“书,书,为何你们每个人都和我说起这个字?以后莫要再提!读书读书,有什么好?” 林剑澜万不料他竟会闻书而怒,哑口无言,片刻方道:“读书是没什么好,岳大哥,我常与你提起我父亲,说来也巧,长安之行遇到了他的故人,说是故人,却和仇人也差不多,听他们而言,往日我父亲空负才高,却做出了卖友的令人不耻之事,若知道有当日,还不如什么书都不念,在家做个普通的农民为好,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必为他的过往负疚和羞愧。” 似乎是对这番话有所触动,岳灵风一呆,道:“那你父亲后来呢?” 林剑澜轻叹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也不想追问他当初为何背叛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想再去打探他的下落。” 岳灵风喃喃道:“这是当然的了……若是我,你可会打探我的下落么?” 林剑澜笑道:“岳大哥说什么呢?你怎么会同我父亲一样?你和他自然是不同的。” 岳灵风将头慢慢转向林剑澜道:“我与你父亲又有什么不同?” 林剑澜看不到他的双眼,却觉有两道目光似乎从伤布的背后透出来,似乎在询问着自己,说不出的异样,只觉得背后一阵阵的发冷,愕然道:“岳大哥?” 第十一回 往事难释终尝苦 岳灵风默然半晌,慢慢支了身子靠在床头,周身散发的那股让人难受的冷冽之气方才褪去,轻声道:“几年前匡义帮大变,众人拦截帮主,有的固然是想问问清楚,有的则是趁乱不怀好意。” 林剑澜见他忽又提起几年前的往事,不明所以,点头道:“青叔曾对我说过,本来并未打的你死我活,只是有人在暗中说了一句,‘这等无情无义勾结朝廷残害曹兄弟的人,还给他留什么面子?’,激起了群愤,而且里面还有人暗下杀手,青叔再也无暇解释,才远逃辽东。” 岳灵风道:“帮主多次提及,日后定要找到此人,可是他不知道,那人就是我当日带入帮中的。” 这话着实让林剑澜大为吃惊,道:“这……岳大哥为何带他进来?” 岳灵风略带嘲讽了笑了一下道:“可记得当日提过曹总管替我将一批极为稀罕的古籍弄到手那件事么?” 林剑澜心内又是一阵触动,如同当日听到此事时也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错在何处,道:“岳大哥曾说过,也是曹总管替那家办了一件大事,才将书换回来。” 岳灵风长叹一声道:“那人径直找到我说,听闻曹总管的噩耗,想替主人进帮来上一柱清香,现在想来,当日我是何等的糊涂,竟未问他从何处得知,只是想到曹总管惨死,有人凭吊,不好拒绝,便将他带进了灵堂。当我听那纷乱之中那句话时,才惊觉此人暗有目的,可大家早已被挑拨了起来,纷乱无比,哪还有那人的踪迹?” 林剑澜此刻方听得明白,“啊”了一声,道:“我明白了,我当日听岳大哥言讲便觉哪里不妥,原来便是一个‘巧’字,碰巧让你遇到他要卖书,碰巧你又无法凑齐银两,碰巧曹书剑其人对他家施恩,这、这恐怕原本就是曹书剑安排的吧?为的就是让你此生欠他一次。” 岳灵风道:“你说的不错,这道理当时我便应该想明白,却始终不愿意去深究。” 林剑澜却又是一声惊呼,道:“岳大哥,你在总堂之时,杀的那个人,可就是他么?” 岳灵风浑身一僵,片刻方极为委靡的软在床上,道:“你竟猜了出来……我们一回杭州,便得知帮主定下了赌约,而那人不知又从何而知,找上门来,道他是曹家旧仆,玉剑门实力如何他最清楚,无论怎样曹殷殷都赢不了这赌局,只是希望我在比试之时放对方一码,让玉剑门莫要太过丢脸。” 林剑澜道:“想必他也知道青叔一直对当年说话之人耿耿于怀,你若不答应,他便威胁你要将你连带着供了出来。” 岳灵风道:“我岂怕他威胁,只是帮主到今日,常伴身边的弟兄们早已为数不多,若再得知有这等事,他该会如何的伤心。若小输一局,此事或可深埋,不再有人追究,而帮主和其他弟兄至少也可三局力保赢面。可……” 林剑澜听得心中难过,强自笑道:“岳大哥心眼太实了些,岂不知青叔本来就想输掉这赌局么?” 岳灵风道:“帮主想输掉,却与我没什么关系,我输了为人之义,又有什么面目活在这世上。我恨我这爱书成狂的癖好,但书又有什么罪过?很多事情只要去想,便可想通,只是我不愿意,觉得爱书并不算是贪念,其实与那些贪图名利富贵的又有什么不同?” 听到此处,林剑澜脑海中所有线索都迅速的在集结清理,慢慢只是觉得似乎有个念头涌了上来,越是清晰越觉伤悲,再到后来竟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一把抓住岳灵风的手紧紧握着,咬着牙头低低垂着,半晌方挤出一句话来:“岳大哥,你这是何苦。” 一颗泪珠啪的一下滴在岳灵风手上,他便如同被灼烧了一般,虽想挣脱,却毫无力道,重重悲叹了一声,包扎的伤布处竟流下两行血水,木然道:“像我这般,再活在世上,既没有脸面,也没有生趣,林公子对自己的父亲尚且那般不耻,何况我?若是还念当初的情份,便莫要管我,随我去吧。” 林剑澜想说些什么,却觉真正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心中空空的,茫然放开岳灵风的手,直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默默走出门去,阳光一下子照到脸上,只觉得眼中一阵刺刺的灼热,忙用手遮挡,强自按了半晌,方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抬头看去,见林龙青不知何时早已回来,与其他几人正向自己看来,脸上既有忧虑又有疑问。 林剑澜心知他们满身的疑问,都指望着自己回答,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却见林龙青脚边丢着一团沾血的包裹,不由指着道:“这是……” 林龙青凝重道:“便是这厮勾结御寇司害了洛阳分堂上上下下若干弟兄的性命,换得他在御寇司中的一席之位,只是他也怕我找上头去,一直多时隐匿不出,之前我一直派人在这一带探查,终于知道他平日常在什么地方露头,今日总算为洛阳分堂的弟兄们报了仇,当真是快意之至!倒是你怎么样了?听方堂主说你进去了许久,可有什么动静么?” 林剑澜一怔,想到林龙青对背叛之人仍是痛恨之至,不知该怎样回答,低下头去,沉声道:“青叔……青叔,你为什么要输?” 林龙青自是讶异之至,“啊”了一声,走了过去,扶着林剑澜肩膀道:“澜儿,你是怎么回事?” 林剑澜道:“岳大哥他、他把这赌局之败都怪在自己一个人的头上,自责不已,在他心里,自己自然成了和秦天雄一样的人。一个小小的仆役一样的人,又岂能伤得了他,他的双目……原本是他自己……弄瞎的……”说到此处已经哽咽不已。 众人都又是震惊又是难以置信,林剑澜道:“他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念头,那把火也是他自己放的,本想和一屋子心爱之物一起去了,却被你们救了出来。” 林剑澜抬眼望去,见林龙青就立在眼前,面色复杂,似乎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方回头道:“你们先下去吧,方兄弟,你好好看着岳堂主,莫让他有什么闪失。” 方铮等人即便再过震惊,也不至于完全相信林剑澜所言,况且他话中至为关键的几点都未说明,向那无缘无故死在血泊之中的仆役,为何岳灵风要先将双目弄瞎,然而听林龙青发话,话语声极为凝重,并不容人多问,只得微微点了一下头,纷纷撤去。 林龙青方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缓声道:“澜儿,你可是在怪我么?” 林剑澜蓦的抬头,呆了片刻方摇摇头道:“不,我为什么要怪青叔。” 林龙青笑了一下道:“你的神情却是了,你与他私交甚好,因此你怪我未将我心内所想及时告知他们。” 林剑澜道:“他们都陪着你拓展帮中基业多年,真心相对……”却被林龙青打断道:“即便出了此事,澜儿仍觉他们是真心相对么?” 林剑澜顿时语塞,才知原来林龙青早已隐隐猜到了岳灵风自残的真相,又听林龙青道:“澜儿,你需知道,我与他们,永不可能回到几年前的时光,他们曾受过曹书剑的大恩,曾拦截追杀于我,这都是永无可改变的事实,即便过后真相揭开,他们心有愧疚,但裂痕无法弥补。上次是成大夫,这次是秦天雄,岳堂主的事情虽然意外,但也并未让我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下次又是哪个?你和我都猜不出来。” 林剑澜细细看着林龙青,见他面沉似水,即便去除了花王盛会之时的乔装,鬓边确不知何时多出许多白发,原来竟已显得这般苍老,这些年来的变故风波,无怪乎他对旁人再不敢轻易相信,凡事恐怕俱都是自思自想,丝毫不肯与外人分担,连自己也…… 这念头刚转到自己身上,却又听林龙青道:“你却不同,我虽很多事情不和你说,并不是因为我连你都不肯相信,只是我知你的性情,心肠太软。” 林剑澜刚要辩驳,林龙青诘问道:“若是你与成大夫相逢对战,你可能下得了狠心杀了他么?” 林剑澜怔了一下,道:“我……”这片刻的犹豫却已被林龙青看在眼中,并不生气,只微微一笑道:“并不是这样就不好,反而是因为你太过善良,注重之前的恩义,方堂主他们又何尝不是恩怨分明的好汉子,却正因如此,反而格外危险。” 说到此处,林龙青轻笑了一声道:“旧日的阴魂似乎总难消散,身边就如同多了几个暗雷一般,万一触动,伤了我,也伤了他们。” 他说的语气虽然极为轻松,还有隐隐笑意,林剑澜却觉周身寒冷,不知该说些什么,林龙青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想为我作些事情,但我本心,反希望你查清父母之事找到你外婆之后便远离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这‘不由己’三字,有时候便是要你违背信念、良心、初衷。当你渐行渐远之时,再想回头却万万不能。” 林剑澜陡然想起岳灵风血泪长流的凄然感慨,不由道:“一步错,步步错,可是么?青叔。” 林龙青黯然点了点头,疲累之至道:“岳灵风之事,我本不想找你前来,只是方堂主他们不明就里,想起你与他原就较为投机,一定让我带你来此。刚才那番解释,难为你仍愿意替他遮掩,也算是你不辜负与他的结交之情了。若无事情,不要随便来此,我始终对那个花王……唉,这样说可能要对不住他往日屡次提醒帮助我的恩情,但始终对他无法放心。” 林剑澜点了点头,回头又向岳灵风那处房子看了一眼,心中极为复杂,黯然向外走了几步,重又转了回来,见林龙青仍然在石凳上端坐,背影甚是萧索,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看见林剑澜又回转了来,十分诧异,听林剑澜道:“我还是有些话要与岳大哥说。”说罢径直向里走去。 林龙青知他虽然生性淳厚,却并不是软弱之人,也别有一份倔强,笑了笑并不管他,只看他走了进去低低对方铮说了几句,方铮便满脸愕然的走过来道:“这孩子真是奇怪,又不想进去,只是要在门口说几句。” 林龙青道:“恐怕是看了岳堂主的样子心中再难过吧,莫要再提此事了,东西和人手可准备妥当了么?去拜见一下昔日故友,我们也不能太过寒酸了才是。” 方铮笑道:“早已备好,只听帮主一句话。但不知谁留下来照顾岳兄弟。” 林龙青遥遥望向屋内,只见林剑澜仍未进去,隔门而立,摇摇头道:“此事让我再做考虑。” 林剑澜此刻面对着屋门,手指轻轻在上面摩莎,却始终未推门而进,半晌方咬咬牙道:“岳大哥,我来与你道别。” 只听屋内一片静寂,并无人应答,林剑澜低声道:“多谢岳大哥唯独肯将实情告诉了我。方才青叔回来,还提着这边某个堂主的头颅,因他当日拿整个分堂换取了他在御寇司的地位,青叔对他自然是恨到了极至,更别说原谅。仔细想来,我才明白,我并非原谅了岳大哥,也并不是不恨,只是岳大哥虽然做错了,却不曾造成什么令人悔恨的结果。说句不吉利的话,你若是伤害到了青叔,即便你自己不动手,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你报仇。” 说到此处,林剑澜微微停顿了一下,向外望去,林龙青和方铮再低声交谈,并未向这边看来,又回头对着门板道:“我恨这样的背叛,也恨我有那样的父亲,正如我恨岳大哥一样,然而我也没有必要对你怎样,我也不打算原谅你,因为你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只是在我心里,从今而后这样的丑陋到让人难受的你便永远的消失了。” 林剑澜走出门去,擦了擦眼睛,心内轻轻道:“留下的,只有那个绿窗之下的人。” 第十二回 月门幽静闻花间 “那人在窗下倚着修竹而立,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不像江湖中人的堂主,倒像是个书生,向我笑着招手,又不计较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和我长谈了许久,还将我引为知音。可是……” 林剑澜眼中已经落下泪来,不知为何在这陌生的女子面前无法掩饰,也不想掩饰:“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那女子顿时露出极为难受的神情,轻轻伸出手去,将林剑澜脸上的泪水刮去,林剑澜躲开她的手指,又一笑道:“不说这个了,昨日我突然走了,很对不起。”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笑着摇摇头道:“你又要走么?” 林剑澜抬眼看看天色,方起身道:“我就要出去了。” 那女子又道:“什么时候回来?” 林剑澜暗道:“她不说什么时候再来,反而说回来,简直拿我当这里的主人一般,可她与乱松前辈又是什么关系?”心中虽然纳闷,可自从第一次见了这女子,却再也放心不下,若不来看看,便觉难受,只得点头道:“只要有空,我便过来看你。”方回身跃墙而出,只留下那女子呆立在院中,看他身影迅疾如鹤,神情既是迷惘又是困惑。 林剑澜一离开这小院便飞身步入正路,见一清客正送人离开,急忙向前道:“在下有事想询问韦花王,不知我该去何处找他?”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可是林公子么?韦花王交待过,好好款待林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只是韦花王暂时不在,恐怕还要许久才能回来。” 林剑澜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如此客气,也不好质疑,只得抱拳道:“多谢,若是韦花王回来能否替我转告一声,说我有急事寻他?” 那人道:“这自然没问题。” 林剑澜方闷闷走回院中,却见里面空空荡荡,白宗平与陆蔓均不在里面,想到陆蔓这两日见自己常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知她心中着实关念自己,也有许多疑问,自己却因心情不佳视而不见,一股歉意油然而生,又到处张望了一下,暗叹在屋内闷坐也实在无趣,重又出院向西道花廊走去。 不过两日,两旁倒有许多旧日曾经盛开的牡丹凋零,取而代之的则是新的艳色,或怒放,或含苞,想起当日走到半程便折了回去,林剑澜不禁起了看看这长廊到底有多远的念头,慢慢沿着石径赏花观景,旁边的石桌上竟再未看见粉色或素白牡丹,心中不禁有些遗憾。 转了个弯儿,再抬眼看去,竟仍是一条长廊蜿蜒直伸向前,林剑澜“啧啧”了两声,暗道:“这也太过夸张了,一个花王府,又非王族贵邸,竟这般豪华铺张。或许乱松前辈正是要以这贪图富贵的表象来掩盖真实的目的。”想到此处,林剑澜陡地停住脚步,他竟从未想过乱松前辈的目的到底何在,只知道他“仍怀当年之志”,那么便仍是要回复李唐的天下,虽然李姓皇族倍受涂害,可遗留下来也并不在少数,他又想辅佐哪位? 又想到这些毕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林剑澜暗自笑了笑,重又向前走去。 一番迂回曲折之后,眼前长廊终于到了尽头,却是一个月亮门,从外面看去,里面正对着圆洞门的是一株看来年岁不小的牡丹,花繁叶茂,上面垒垒落落开满了纯白的牡丹,却与那日在瓶中所见不同,花朵大如玉盘,花瓣重重叠叠张扬欲飞,明黄的花蕊在花瓣中更显艳丽,别有一种张狂的气势,一见即便是林剑澜这般不通花木之人都觉这牡丹必是极品,而坐落在这月亮门正中,正映了花好月圆之意,心中暗道:“原来在长廊内侧尚不算是极品,恐怕这院中所植,才是花王府中的镇府之宝。” 林剑澜又左右扫视了一番,旁边未见人看守这名贵之物,防范竟比那小院还要松懈,心中颇感纳闷,正欲进去,却听里面有人声遥遥传来,似乎还离这边的门极远,林剑澜暗道:“没想到这处内花园占地也极大,不知里面还有多少千金不换的名种,不进去瞧瞧当真可惜,只是不知那里面说话之人是何身份,若是贸然相见,只怕不妥。” 正在门外思忖间,却听脚步声已近,似乎并不是一人,而是三人同行,离这三人不远处,尚有两人在后面跟随。那三人中有一人道:“为何将这里的守卫都撤下了?韦花王府第这里虽然鲜少有人来,但以防万一,仍要派人看守为好。” 另一人道:“今日要和你处理些事情,不便有人在旁边,因此临时撤下,只这片刻,有你在还有谁敢翻了天么?” 那人得意道:“有我在此,定然可保得万无一失。” 却听一女声道:“今日这花开的当真不错,宁萝,去剪一枝过来,我要簪在头上。”声音冷冽,有种不容人反驳之意,话音刚落,后面那跟随的两人中一女子轻应了一声,便快步走了过来,离这月亮门越来越近,林剑澜急忙闪在一旁,暗道:“莫不是要剪这大的白牡丹么?太过可惜了。” 那人道:“这……为何要剪这株?以前你十分爱惜,从来不剪一枝的。” 那女子笑道:“怎么,你不愿意我剪么?”她这一笑,让人听得又觉十分妩媚成熟,那人忙道:“并非不愿,一来白花簪在头上不太吉利,二来这花的名字与我多年来的封号一样,我视它如同自己一般,被剪去一枝,心中总觉异样。” 那女子又笑了起来,声音中又是一种爽朗之意,道:“你又何必多心,我要剪它簪在头上,自是因为我十分爱它。”这最后一句声音又是一变,虽然她声音本来低沉,却带着一种沙沙的感觉,柔媚动听。 林剑澜直想迈步进去,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女子,一时间竟然变换几种语气,却不觉怪异,正想间,听里面“喀嚓”一声,想必那个叫做“宁萝”的女子已经将花剪下,轻轻向回走了几步道:“花已剪下了。” 里面悉悉梭梭一阵摆弄之声,片刻那叫“宁萝”的女子道:“簪好了,可要叫娇儿拿镜子来瞧瞧么?” 片刻那后跟的另外一人也轻步走近,想必另外一个随侍的女子拿了镜子过来,那命人剪花的女子似乎端详了一会儿,方道:“到底是老了。娇儿,东西可备好了么?” 那娇儿道:“在旁边小亭处早已备好了。”几人便又移步走开,林剑澜方松了一口气,无声无息的从月亮门旁转了出来,向里看去,见远处一个女子身旁有两个男子相陪,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只是背影,看不清楚容貌,暗道:“这必定是极尊贵的客人了,否则不会将这院中极品说剪便剪。” 却又觉得那两个男子说话声音俱是有些耳熟,但因二人都是话语寥寥,实在无从可想,想到此好奇之心已是无法抑止,又不能公然跟了上去,便沿着院墙外悄步行走,侧耳细听,越走了几十步,终于能听到细微的人声,想必此处离那娇儿口中的“小亭”处颇近。 回身张望了下,便运气轻身而上,身后一排梧桐正枝繁叶茂,树影幢幢,遮掩好身体林剑澜才凝神望去,见那小亭果然离此处院墙不远,亭盖遮挡,虽看不完整里面落座之人,但也可推测是那女子与一个素衣男子端坐其中,把酒正欢,两个小鬟站的远远的,似乎有规避之意。 另一男子则是一身竹青色的衣衫,并未着冠,一袭长发随意用布带束起,背手立于亭外。亭内切切低语良久,还不时传来笑声,那男子却如同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半晌方听那女子道:“去将娇儿唤过来。” 那男子方向前走了几步,向那两个小鬟招手道:“娇儿,你过来!” 那娇儿便急步走近,道:“可是要倒酒么?” 那男子摇摇头,指了指亭内道:“让你进来。”说罢又遥遥走到一边。 林剑澜仔细看去,见那名唤“娇儿”的女子梳着双髻,看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面容娇美可人,别有一种活泼的样子,走近那亭子却面露恭谨之色,甚至有些害怕。 那女子在亭内招了招手道:“娇儿过来。”她方畏缩着走了进去,那女子抬手将头上牡丹摘下,道:“刚才便觉我这么大年纪,着实不该再配这么好的花,娇儿,我把它赏给你可好?” 那娇儿浑身颤栗,“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只是连连磕头,一句话都不说,那里面坐着的男子此刻也急忙站起身来道:“这是何意?今天你这是怎么了?” 那女子咯咯笑道:“你看娇儿的模样,还与我演什么戏呢,想必你陪我这老婆子早已不耐烦了,我索性做个大方有何不好,人人都到我心狠手辣,其实我再通情达理不过,今天不过是成人之美罢了。” 那男子方知事情败露,颤声道:“这贱婢不知道受了何人的指示污蔑我,我对你从来都是一心无二,要我怎么样表明心迹?是了,待我杀了这贱婢!”说罢提起掌便向那娇儿劈去。 林剑澜立在树上,颇觉此人太过阴险狠辣,却见那女子凛声道:“你给我住手!”端的是威严不可侵犯,那男子一只手掌生生停在半空中,竟不敢再向下半寸,那女子却又回身将那名唤“娇儿”的女子掺起,那女子已是浑身抖如筛糠,被她一掺,更是惊骇之至,连连向后避去,只是哭泣叩头不已。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娇儿,你可明白了么?男人都是这样,他贪恋你年轻貌美,却又不能给他权势富贵,贪恋我给他权势富贵,却又嫌我太老。” 那男子强笑道:“你何必这般歪曲我,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即便是犯过小错那又怎样,人无完人,是这小贱人勾引我在先,我一时把持不住才……况且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说到后来醋意渐盛,似乎颇有怨恨之意。 林剑澜只听得摇头不已,暗道:“不想这富贵权势之家反而暗藏这等污秽。” 那女子静默片刻,方冷声笑道:“我倒真是希望你心怀嫉妒才作出这等事来,这么多年的重用和供养竟换不回一颗真心。自你做了总司,我也算对你不薄,拨了无数银两供你修建道观,却不是为了你在里面搞七捻三胡作非为!你自己倒想一想,几年来有什么事情你作的能让我能心满意足的?小小的一个江湖帮派都剿灭不了,反而损失惨重,又让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朝廷,更别提骆宾王那件事情,还好意思说找到风竹的儿子来遮掩失职之罪,我若是你,羞也羞死了,难怪你师父挑了云梦虚,却看不上你!” 这训斥之声静谧中格外鲜明,林剑澜听得目瞪口呆,难怪那素衣男子说话之声耳熟,原来竟是云梦稹,他是御寇司的第一号人物,直接归属武后差遣,全天下又有何人能够这般斥责于他,那女子莫非便是…… 此时却已容不得林剑澜细想,这话尖刻非常,直击云梦稹心中最为敏感的所在,他心性高傲,自负才华与悟性都高过云梦虚数倍,却未做成掌门,才愤而下山立志要在世间做出番成就,虽未走上正途,但短短数年的确也攀到了极高的地位,让江湖中大帮愤恨,小帮惧怕,倒也颇为不易。 此刻被这般嘲讽斥责,云梦稹不禁狂笑一阵道:“既然说开了就索性全都撕破了脸,乱七八糟的又岂止我一个人,宫闱**被全天下的人当成笑话讲,你自己还不是养了那么一大帮子小白脸,你去问问又有几个真心?说御寇司没用,那控鹤府的花销可也不比御寇司小,他们又作出什么来?不外乎和你们母女……” 第十三回 丹凤二乔两零落 林剑澜正自听的入神,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不禁暗笑道:“难怪这四周守卫俱被撤去,被人听见当真是不成体统,没想到二人所争执之事这般荒唐,其中有一个还是万人之上的女皇,民间传闻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这一巴掌似乎将云梦稹从癫狂状态打醒,亭中甚是寂静,就是那委在地上的女子也不敢做声,片刻云梦稹方瘫软着跪了下去,喃喃道:“恕臣失态,万望圣上恕罪。” 那女子尚未应声,却听亭外的男子终于回过头来道:“你当真是失态么?你在任失职,圣上不过指责几句,你便如疯狗般乱咬,言词张狂,污辱圣上,真真是罪无可恕。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你对她竟毫无恭谨爱护之意。” 云梦稹沉声道:“即便是我罪无可恕,也轮不到你来开口,现如今我却明白了,原来就是你这小人在她面前挑拨离间,我就是辞了这御寇司的总司不做,今日也要除了你!”说罢竟径直站起身来,直向那男子扑去,一掌拍在他胸前,那男子并未躲避,只是如同被人重重推了一下一般,向后连连趔趄几步,方靠在一棵树上。 云梦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手掌,片刻面露惊惧之色,颤声转向一直端坐亭内的女子道:“你……你对我下了毒,你原来早有除我之意了……” 亭内女声悲悯道:“你若不向他动手,我本意打算放了你,现在已经晚了。” 林剑澜几乎将身子探出树枝外去,那声音似对云梦稹这般遭遇极为同情,又透着十分的难过,然而她便是这一切的主宰,当真不知说这话时,是个什么表情,内心是否同她的声音那般伤感。 云梦稹咬牙恨道:“你这女人当真配的上心狠手辣四个字,只是想凭着消去了我的内力,就想杀了我,未免太小瞧了我。”说罢从腰间抽出拂尘,不向外奔逃,反而向亭内冲去。 林剑澜见他竟敢向亭内之人动手,大骇道:“他竟敢对当今圣上动手,当真是胆大,但若要逃命,劫持了她再做打算也不失为一条上策,况且他虽看来失却了内力,但招式尚在,不难得手。” 却见亭外那叫做“宁萝”的女子已经迅即飞身奔至亭外,一扬手肩上的绸带笔直向亭内飙去,一条软绸竟硬如标枪一般,既快且狠,那刚才委在地上嘤嘤哭泣的娇儿也忽有所动,纤手一扬,同样一根带子被舞的圈中套圈,向云梦稹脚后卷去。 云梦稹惊觉身后有异,忙侧身避过,宁萝所使的绸带堪堪从身侧穿过,那脚下的绸带却如水波一般悄声而至,云梦稹显已来不及再去对亭中人动手,忙跳向一侧,俯身拂尘便向娇儿打去,娇儿就地一滚展身而起,拦在亭中人的身前,云梦稹便被二人夹在当中,怒笑道:“当真想不到,你身边还有这等人物,我竟不察,但若想凭两个小妮子的本领就拦我你也休想。”说罢身形疾动,宁萝只来得及轻呼了一声,眼前一花,云梦稹已从二人之中瞬时不见,后心却是一阵发凉,云梦稹不知何时已转到她身后,拂尘柄后一根尖刺深深刺入她的背后,云梦稹狞笑一声“嗖”的一声拔出,宁萝顿时软身倒地,一串血珠喷了出来,将他身上白衣沾染如同万朵红梅盛开。 即使到了此时,亭内人却仍未透出丝毫惊慌,反而静静道:“你若刚才径直逃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云梦稹嗤笑道:“你可是在做梦么?” 却听身后一声叹息道:“可惜啊可惜。” 林剑澜凝神望去,见亭子斜对着的花丛中,一人从里面转了出来,身材修长,一套墨色衣服,上面是深绿色的暗纹,虽然戴着面纱,却让林剑澜一见便不由得心血沸腾,直想跃下树去与之一决高低,正是那夜树林中唐子慕全力遮罩的御寇司二号人物“冠世墨玉”。 云梦稹此时方脸色大变,冠世墨玉却并不理他,反而径直走到宁萝身边,轻轻翻动,叹道:“可惜了宁萝一条性命,这几年十二神使损失惨重,在下实在不愿再向云道长动手。” 云梦稹道:“宁萝是……” 冠世墨玉轻笑道:“她与娇儿两个合起来便是‘花二乔’,御寇司名册上虽有这个名位,但你从未见过,也不打听,粗心至斯,难怪什么事情都要被你做的乱七八糟了。” 云梦稹此刻处境极为不利,虽然心中怒极,但却不敢表露,只得道:“我现在内力尽失,你若不顾江湖道义,动手便是。” 冠世墨玉道:“御寇司世人皆知是为圣上办事,铲除江湖异己,云道长这种事情还少做了么?此时提起江湖道义岂不可笑?怎样发落于你但凭圣上一句话,与我想不想动手无关。” 他话音刚落,亭内便传来轻轻一语:“杀。” 云梦稹瞳孔倏的瞪大,一个“你”字只在唇间,身下一道凌厉剑光,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剑光过处一片血红耀眼,而冠世墨玉人却蹲在地上,仿佛仍在仔细翻看宁萝的尸身,头都未曾回过。 亭内人方轻笑道:“有时候你这气势,就是连我也要怕上三分。” 冠世墨玉站了起来回身望去,见云梦稹兀自摇晃站立,身上一条血红竖痕,面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又是不信,又是讶异,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半晌方颓然倒地,眼睛仍是瞪的溜圆,直望上空,与林剑澜的目光对个正好,看的林剑澜心中一阵寒意涌来,不禁向树冠中缩了一缩。 冠世墨玉将剑收起,面色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亭内人道:“若我赐你‘丹凤白’之号,你可愿将真面目一现?” 那人轻笑了一声,道:“‘丹凤白’是十二神使之首,谁人不想得之,不过还是请恕在下大胆,不能答应圣上,圣上还是另觅高人继任‘丹凤白’之号,总司御寇。” 亭内人笑道:“罢了罢了,你自来此,便约定不得打探你的身份来历,我不过是心中好奇,开个玩笑,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就是有些神神秘秘的。哪个是十二神使之首,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情么?娇儿,替我传下去,从今往后,冠世墨玉总理御寇司,所有人听其调遣。”又和缓道:“空下来的名册,该添的添,该补的补。” 冠世墨玉躬身道:“陆莲、花二乔自然可以找相应的增补上,只是丹凤白之位,在下始终不敢擅做主张。” 亭内人站起身来,惆怅道:“也罢,暂时空着吧,每日无数的事情等我处理,我无暇顾及御寇司,一切就由你处置。今日当真是疲累之至,你陪我回宫吧,余下的事情自有韦花王处理。” 林剑澜听她口气极为平常,似乎在这园中处理同样的事情不是初次,这般不可宣扬之事竟让韦素心处置,可见已视他为心腹,见她缓缓走出亭来,方稍可看清她的相貌。 这是一个极注重容貌修饰的妇人,看样子猜测的话也不过中年模样,丝毫没有什么垂老之态,发髻和簪饰搭配的极为讲究,就连额头上的妆点与唇色也是配的恰到好处。然而这并不是她的全部,她的眼神锐利且明亮,闪耀着永不知疲惫和满足的光芒,唇角上扬着,挂着微笑,让这中年的妇人竟有了一丝无可抗拒的媚态,若不是刚刚从旁目睹了这一幕,恐怕也不能想象她也能从这甚至可以称为慈祥的一面瞬间转化为冰冷绝情,对象还是传言中与她有枕席之欢的人。她走路的姿态也是极为特别的,并不如同普通女子那般如风拂柳一般碎步前行,反而步伐较大,脊背始终挺的笔直,身材虽不像男子般高大,但不知为何,蕴涵着一种端庄威严的气概。 武则天走至那竹青色衣衫男子身边,柔声道:“你不同我一起回宫么?” 那男子皱眉摇头道:“我见了血,有些恶心,心情自然也不好,若是影响了圣上便更是有罪了,让我一人安静片刻,再去陪伴圣上。” 直接拒绝邀请,已是相当的大胆,他语气也并不十分恭敬歉疚,武则天却并不怪罪,脸上反而露出一种宠溺的表情道:“既然如此,你便随意走走吧,切记不要太晚。”说罢与冠世墨玉和娇儿二人迤逦远去,林剑澜方探出头伸颈望去,见那园中后面郁郁葱葱,仍是看不到尽头。不到片刻,方有十数道形如鬼魅的身影奔入园中,又各自分散开来,瞬时消失在这似锦繁花之中,再也无从追查。 林剑澜不由暗自嗟叹道:“果然这处防范是极为严密的,刚才只是临时撤下,却被我碰到。没想到花王府这处估计也同皇宫禁苑没什么两样,看那边望不到头,难道这府第竟是与宫廷相连的么?” 低头望去,云梦稹仍然倒在血泊之中,双目不曾合上,那竹青色衣衫的男子却慢慢走了过去,伫立在那尸体前良久,林剑澜心中怪道:“他既是晕血,为何还反而走近?” 那男子默立良久,方静静道:“云道长,你莫要怪我,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适当的时候说一句适当的话。” 林剑澜听他说的语气极为凄凉,园中忽的盘旋风起,地上刮起一阵浮尘,云梦稹沾血的衣衫兀自飘动不已,头发和手中紧握的拂尘也是随风摆动,那男子悲叹了一声,目光向更高远处望去道:“算了,你的今日,恐怕便是我的明日,我又何必求得什么谅解和心安。” 却正看见院外高树之上,一片茂密枝叶因风被刮开,林剑澜身形顿时露出大半,与他四目相对,不是别人,正是那酒楼中高谈牡丹的皂衣书生,林剑澜还对他颇有好感,没想到这样的人物居然与武则天……想到此他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那男子并非练武之人,目力定然不如林剑澜,万不可能看见林剑澜这一蹙眉头,然而却似乎感觉到周围那种熟知的轻贱目光一般,苦笑了一下,并不声张言语,慢慢转身而去,那身竹青逐渐消失在浓浓翠色中,再也不见。 林剑澜不知他心中所想,但看他并不声张,显然是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敌意,刚才那番话更是流露出百般的无奈,心中反而有些愧疚,闷闷的跃下树来,向回走去,暗道:“人各有志,你又有什么资格轻视他人?” 走了几步,想起今日之事,无论阳光明媚下,还是花好月圆时,不知有多少性命便在其中消逝,对武则天而言,不过如同折下一朵花那般轻巧。林剑澜又回头望去,暮色初显,那古怪的花园默默的座落在黄昏之中,月亮门后丹凤白的花朵依旧清晰可见,白的糁人,那门洞仿佛一张黄昏下洞开的嘴,似乎在吞噬着什么,林剑澜不觉加快了步伐,沿着长廊头也不回的奔了回去。 这次竟奇迹般的没有再迷路,径直进了所住的院落,却见陆蔓从里面迎出来,见了林剑澜神色古怪,不禁道:“去了何处?怎么脸色这般骇人?” 林剑澜强自笑道:“哪有什么事,我走的匆忙了一些,蔓姐姐下午去了何处?我回来时没见到你们,只好自己出去闲逛。” 陆蔓见他将话题转移开去,心中略微赌气,暗道:“你不说实话,我又何必告诉你我去了何处?”面上却带笑道:“我也没去哪里,同你一样,只不过到处闲逛。 林剑澜心中事情太多,又哪会深究陆蔓到底去了哪里,匆匆进屋,没多久又匆匆出来,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又迈步向外走去,陆蔓急忙道:“你又去何处?” 林剑澜道:“我有急事询问韦前辈。”说罢疾步奔了出去。 陆蔓看他头也不回,暗道:“你找他,我偏不告诉你韦素心今日回来后脾气极差,看你问出什么来。”却在屋中停了片刻,仍是一跺脚追了上去。 第十四回 美人香茶夜惊变 听陆蔓将方才韦素心进门的表情描述了一番,看来倒真是心情十分不好,林剑澜暗自踌躇道:“我若再在花王府中停留,势必还要忍不住对我父亲之事追查下去,万一坏了乱松前辈的大事,抑或让人知道今日的韦花王便是当日徐敬业身边的乱党……”再联想起今日园中之事,背后竟冒出了一行冷汗。 陆蔓见他神色严峻,开解道:“你已经打探到了你义父的下落,并无什么伤损,又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呢?看来韦花王对你十分另眼看待,你便在此多住几日也无妨。” 林剑澜细细思索道:“蔓姐姐刚才说他进门时脸色并不什么不对,是那罗、秦二位上前禀报了一些事情,他才发火,可是么?” 陆蔓道:“不会有错,就是当日带人拦截我们那两个。” 林剑澜暗道:“他们职责看来就是看守那个小院,不知什么事情让乱松前辈方寸大乱,啊呀!莫不是……”想到此顿时有些吃惊,不知是否是那院中的奇怪女子出了事情,心中顿时七上八下的,一股无法停止的担忧之情油然而生,二话不说便向那小院走去。 陆蔓见他不听劝告,反而仍是要去找韦素心,只得叹了口气跟在后面道:“你到底有没有听到啊?你此刻去找韦素心,不是正触人家的霉头,给他多添烦恼?” 林剑澜顿住脚步,道:“我始终没法放心,唉,蔓姐姐,我会见机行事,不会贸然就闯进去。” 陆蔓自然不知那小院中到底有什么不让林剑澜放心的地方,见他脚步极快,不知什么步法,已经离自己很远,顿时有些茫然,想起最初见他之时,武功内力均不很出众,与自己和白宗平二人一同奔逃总是落在最后,到了地方后只有他一个人气喘不已,而今竟比自己的轻功身法还要精妙,曾几何时这山下机缘偶遇的少年,也能独自担待很多的事情与秘密。 陆蔓不由自主的摸了一下脸,依旧是滑嫩如水,吹弹得破的一张俊俏的脸,怔了一下,又淡淡的轻笑一声,嘴角如同漾开一朵轻盈的小花,轻身微步向林剑澜方向追去。 没走多远,却见林剑澜立在那极不明显的小径边上,不再前行,只呆呆望着那院落,她知韦素心武功高深莫测,更加小心,屏住呼吸轻轻走至林剑澜旁边,却听不见里面在说些什么,只得闭上双目,格外的集中精神,方听院内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即便听陆蔓描述在门口韦素心神色大变,此刻听来语气却平静了许多,丝毫未显出焦急愤怒之态,道:“眼看我还要远行几日,怎么却出了这等事情。” 一人道:“其实或许没什么事情,只是她心态略有不稳罢了,以往也常有此事。” 另外一人道:“我二人的确未见什么陌生人进过这小院,但昨日和今日她行为举止的确和往日有些不同,我们不敢擅断,才禀告花王知道,现在究竟该怎么办,也请花王定夺。” 韦素心道:“罢了,我刚才太过急切,不该妄自责备二位,二位声名正旺之时甘心退隐我府,替我照顾她,韦某心中明白种种苦处和不得已。这几日我不在府中,又正值花王盛会过后,府内高人比比皆是,二位还要多加留意,莫要再出什么事端,我会尽量快去快回。” 林剑澜暗道:“听了这许久,也未听见她说一句话,不知到底怎么了,她与乱松前辈又是什么关系,乱松前辈这般看重她,不让别人见到,若是知道我这两日都是冒犯禁地与她相处,不知会怎样。”他最想问韦素心的不过是这神秘女子的来历,此刻反而又觉万万不能询问,只得闷恹恹在心底叹了口气。 转回头去,见陆蔓就在身边,闭着双目皱眉凝神细听,肌肤似水,鬓边的散乱发丝沿着雪白的脖颈延伸下去,露出一点点耳垂,上面缀着一颗碧绿宝石的耳坠儿,微微的颤动,林剑澜心境便如同被这耳环搅动一般,微微漾起一圈圈涟漪,半晌方回过神来,只觉得脸上发烫,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陆蔓,陆蔓顿时睁开双眼,张望了一下,见林剑澜比划了一个手势,又向外看去,方明白过来可能过会儿韦素心便要从院中出来,二人站在此处极易被发现,便点了点头,拧身而去。 回到院中,却仍是一片漆黑,陆蔓奇道:“二师哥还未回来,怎么一到了花王府就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她一说起,林剑澜不由笑道:“你不说,我都未曾察觉白大哥竟然不在你身边,府内难得若干武学高人汇聚于此,又肯互相切磋,机会难得,或许白大哥去各处讨教也未可知。” 陆蔓撇了撇嘴,转身将灯燃起,边忙碌边道:“我既拿你当作弟弟一般,有事你可不能瞒我,那院中除了韦花王还有谁在里居住?”话音刚落,已是一盏带着浓郁香气的茶杯放在林剑澜面前。 林剑澜见陆蔓面有恼色,也觉自己不该事事瞒她,轻轻捧起面前的香茶喝了一口,惊喜道:“蔓姐姐又从家中带了来?” 陆蔓坐在林剑澜对面,以手支颐道:“没办法,我们小帮小派,来趟中原不容易,看干弟弟也就这个还拿的出手了。” 林剑澜笑道:“蔓姐姐说话不饶人,我并不是不想告诉蔓姐姐,只是这两天发生变故太多,我心绪始终无法平复,自己都乱成一团,何必再让你跟我一同烦恼。” 陆蔓道:“那我问你,你义父与他妹子家的事情又与你何干?以林帮主的个性我看恐怕也是不太愿意你卷入其中,难道你便真的袖手不管了么?” 林剑澜被她反问住,还未及答话,陆蔓已经低低道:“你若真能抛开不管,又何来这么多烦恼,便如我一样。”林剑澜一怔,见陆蔓重又抬起头来笑道:“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做姐姐的就是没法不管你的事情,你说我好奇也罢,多管闲事也罢,反正我是管定了。” 林剑澜沉默了一会儿,道:“蔓姐姐都听见了,那院中的确还有另外一个人。”便将怎样邂逅了这女子,每日怎样去那院中统统说了出来,陆蔓一直在静静倾听,看不出什么表情。 待到林剑澜将小到摔碎了茶碗那种事都一一说出,看陆蔓一直不言不语,方停了下来,见她神色有些黯然,用手轻抹着茶杯沿儿,顿时心中一痛,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个人有着这样的习惯,嘴角常挂着温柔的笑意,不言不语,也是默默的习惯听自己的倾诉。 林剑澜不觉晃了晃头,眼前人影方才消散,苦笑道:“我不知道她的来历,她的身份,甚至她的名字都没有问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自从见到她第一眼,就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和她呆在一起,也是极为安心,看到她难过,我心里也会不好受,甚至比起青叔来,我对她的牵挂还要更厉害一些。” 陆蔓只觉得入耳的话语如雷鸣一般在回旋轰鸣,半晌方道:“弟弟,别的都还不要紧,只是她与韦素心的关系……我们第一次误闯院中时他曾说过自己早年丧妻一直未娶,并不代表着他这些年来就一直没有侍妾或情人。那院中的女人被他视作禁脔,再傻的人也能看出她与韦花王是什么样的关系。” 林剑澜道:“蔓姐姐,你误会了,我虽然牵挂她,但并不是那种牵挂……”说到此却也觉得无法形容心中所想,况且当陆蔓提及“禁脔”二字,自己心里的确觉得疙疙瘩瘩,十分不舒服。 陆蔓叹了口气道:“从韦花王派罗、秦二人看守这女子十数年来看,对他的意义非比寻常,我也不知道你与韦花王之前有什么渊源,但是他对你可算是颇为关照,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及早抽身。” 林剑澜刚说了一声:“我……”,陆蔓却已焦急起来,一把握住林剑澜的手道:“弟弟,你清醒一点,韦花王权势这么大,但对手下仍是十分和善,谁也不知他真实脾性到底怎样,我不是说他不好,只是觉得他深沉难测,若真被他发现,或许你还可逃过,那女子岂不是要为了你多受连累?” 林剑澜急着道:“都说了不是……”却听门外一人道:“你管的倒多,人家爱怎么风流就怎么风流,你跟着操什么心?” 这语气阴恻恻酸溜溜,不是白宗平又是哪个,进得门来径直坐在旁边,倒了杯茶猛喝了一气,轻瞄了一眼林剑澜道:“看不出来林公子竟是个人物,看上了哪家得女子竟让师妹这么为你着急?” 看来他刚刚进院,幸而竟未听到前面之言,陆蔓不动声色的将手放开道:“弟弟糊涂,也不知道人家名姓,赏花时聊的投机就又见了几次面,我担心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妻妾,平白惹上麻烦谁都不想,才劝劝弟弟,莫要做什么傻事。倒是你怎么都不见人影,这么晚了才回来?” 白宗平对林剑澜的事情本来就压根一点兴趣没有,闷闷道:“你在此赏花轻闲,大师哥派人送了信回来,太湖那边怕是不好呢。” 林剑澜听他也提及太湖,心中一跳,不知他说的大师哥又是哪个,陆蔓道:“太湖能有什么事情,朝廷已经许久没有动静,若说有什么事恐怕不外乎少了资助罢了。” 白宗平道:“你说的有一半儿对,不知为何,匡义帮撤了这一季的资助,义军中军粮配额就少了很多,大部分又都是千里拖家带口的投奔而来,要供一家人吃喝就显得有些拮据,我们说近日,对他们都是十几天前的事情啦,就已经有不少人暗自埋怨,人心大不如以前。” 林剑澜道:“匡义帮刚经过大变动,他们自己恐怕也要理顺名下的产业再做决定,因此才断了资助吧?” 白宗平虽对林剑澜瞧不上眼,但这分析也属合情合理,点了点头,陆蔓道:“御寇司上次云梦稹亲自带人攻打匡义帮总堂,我们是后来才听说,但是自那次以后,各帮派之间约好守望相助,并以太湖为基与朝廷抗衡,这还是你义父的主意。除了少林与蜀山二派,江湖中倒有八成的门派都派了人长期驻守太湖,就连我们这南海小派也是派了人的。” 林剑澜听她提起云梦稹,暗道:“他们不知道云梦稹已经无声无息的死在了这花王府内,距义父与我去蜀山送信,又过了多少光阴,原来云道长始终不曾答应下山相助,唉,不知他可知道他师弟已经死了。说起来,援助太湖互结联盟,还是乱松前辈的主意。”想到因自己与谢仲举、袁行健一场结交,却让无数江湖中人的愿望落了空,不禁面露歉然。 白宗平接着道:“江湖中人还好说,那群义军脱下战衣其实就是农民,缺吃少喝你又不能让他们去抢,让他们去偷,他们若有这个本事当初早就做了贼匪,岂会一家老小去太湖?” 林剑澜心中不快道:“难道江湖中人就可以抢么?良民为生活所逼去抢去投就成了贼匪,江湖中人如此行事便是大侠么?”又听他道:“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不巧的是,不知何时去江南巡视的江南道将安民告示发的满天飞,即便是太湖义军之中也广有流传。先是极少的几张,义军中虽有想归家之人,也不过是偷偷传看,不敢擅自离开返乡,到后来则是再无顾忌。大师哥让人传信之时,人已跑了两成,送信之人今天传到我这里又是十几天的功夫,怕是人走的差不多了。” 陆蔓皱眉道:“这些义军太没意思,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朝廷怎样对待他们,现如今不知给了什么好处便纷纷做了良民。” 林剑澜道:“那太湖的各路江湖豪杰怎样说?袁大哥可有什么行动么?” 第十五回 沉波未及述离别 ***省一道工序……直接贴后面了*** 白宗平道:“人心已散,他又能怎样?听大师哥所说,名动江湖大名鼎鼎的袁行健看来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自从人跑了,每日只知道借酒浇愁,什么事情都不管。” 林剑澜差点笑出来,急忙喝了一口茶掩饰,暗道:“袁大哥这招倒聪明,怕其他武林中人找他商量对策,干脆每日佯装醉酒。” 陆蔓道:“难道便这样算了不成,且不论我们南海派,青城、丐帮、泰山那些大派都安排了颇有份量的人在那儿,太湖盛会不日就要开了,就没商量出一个主意来?” 白宗平道:“太湖盛会你我心中都明白,其实是匡义帮牵头搞起来的,若是匡义帮人不到,又有谁敢说话,敢定什么主意?大师哥信中所言是要等匡义帮的新帮主到了才共商大计。” 林剑澜暗道:“难道殷殷匆忙回去,连花王盛会都未参加,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么?不知殷殷是何态度,只盼她莫要多管太湖之事,让义军就此散去,安居乐业。”想到此道:“不知白大哥可介意我将此事报给我义父知道,对太湖义军的援助本是他在时的事情,现今走到这步,或许他有什么对策。”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一阵嘈杂,夹杂着“刺客!有刺客!”的喊声,三人心中一惊,忙不迭的走出院去,见整个府内燃着数不清的火把,有清客和家仆四处走动,不多时见韦素心已经带着几个人来至门前,一揖道:“有人深夜入府行刺,现在恐怕还在府内,要仔细搜一搜,深夜叨扰贵客,实在对不住。” 林剑澜见他面色凝重,急忙迎了上去道:“前辈!你怎么样了?可受那刺客伤害了么?” 韦素心道:“他那本事还伤不了我,只是怕他目的不在于我,因此我便唤起家丁仆役各处搜查。林公子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潜入院中么?” 林剑澜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们三人一直在屋内聊天,并不曾察觉。”说到此才发现自己正拦在门口,急忙让开道:“既然如此,韦花王快请进来搜查便是。” 这番搜查一直折腾到了半夜,全府内方静了下来,林剑澜被弄的睡意全无,看陆蔓和白宗平回房歇息,自己静静坐在屋中,用手轻轻拨弄着那烛火,呆坐了一会儿却见陆蔓苦着脸披着衣服从屋内出来道:“越是困,反而越睡不着了,唉。” 林剑澜看她此刻露出娇慵神态,完全如同小女孩一般,不禁一笑,道:“我也睡不着呢,也不知他们抓到那刺客了没有。” 陆蔓道:“说起来,躺在床上我总是想这刺客,但凡在江湖中混过些年头的人无人不知花王府府第森严,韦花王本人武功更是高深难测,他竟敢入府行刺,不是得了失心疯了么?我看并不像韦花王说的这般简单,或许有些其他缘由,他只是拿刺客做借口到处搜查罢了。” 林剑澜想起韦花王方才的脸色,暗自吃惊道:“莫不是有人入府探访花王的身份么?或者知道花王府那神秘花园与皇宫禁苑相通,想借道入宫去……” 陆蔓见他不说话,眼睛发直,烛光在他双眼中跳跃,竟有些森森的骇人,不禁轻轻摇了摇林剑澜道:“弟弟?” 林剑澜方回过神来,与自己身份那么遥远的事情自己没必要去想,也不该多想,便一笑道:“蔓姐姐,再过会儿这一夜就过去了,我想出去与韦花王道别,在此莫名其妙受他的招待总觉不适合,道别之后我就离开此地。” 陆蔓点点头道:“然后你要去何处?” 林剑澜想了想,方道:“长安。”又重重点了点头,道:“长安。” 陆蔓心中一凉,笑了一下,有些凄然,心底黯然道:“恐怕是要去找寻万秀姑娘的下落。唉,我不该这样不高兴,万姑娘也救过我。” 林剑澜心中则思忖道:“万剑虹在长安创立门派,便是受了成大夫的资助与指使,我只有寻到了他,才能知道外婆的下落。” 二人各自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屋内明亮了些许,外面传来寂寞的几声鼓点,林剑澜方站起身来道:“我得去了。” 门一打开,身影一晃便出门而去,取而代之是刚刚涌入的一股有些微冷的清晨空气,陆蔓自失的笑了笑将衣服裹的更紧了些,揉了揉额头,进了自己房间,“啪嗒”一声将门关好,一切都重新归于一片静谧之中。 林剑澜不知韦素心是否平日就在那处梨花小院中安歇,只得四处张望,终于见到一个清客从府外匆匆而进,急忙迎上去道:“可知道韦花王此刻在什么地方么?在下有急事找他。” 那人道:“韦花王天不亮便启程了,你晚了一步,在下是刚送行回来。” 林剑澜“啊”的一声呆立在原处,片刻方道:“他去了何处?” 那人笑着摇摇头道:“府内规矩,我们从不打探韦花王的行踪。” 看那人走远,林剑澜无奈的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就该不告而别,想到此处,眼前不禁又显现出那神秘的让自己放心不下的女子,或许即使和韦花王不告而别,却应跟她道声再见才对。 又想到陆蔓的告诫,不禁脚下有些踌躇,然而心中“这是最后一面”的念头越燃越炽,还是忍不住向这花王府中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走去。 这对他来说已是熟门熟路,天还未完全亮,一层蒙蒙的灰色覆盖着整个小院,想必那女子还未睡醒,林剑澜靠着梨树闭目坐下,静静等待。在这寂静中各种声音格外清晰,外面罗、秦二人绕行的轻微脚步声和衣袂摩擦之声,树叶飘落地上的声音,在他耳中都是听的真切之至。林剑澜心中也是极为奇怪,似乎在这里,在这女子身边,总觉得从未有过的安详。 自从帮殷殷练了一段时间六雪玄功后,阴阳内力的调用运转更加自如,林剑澜静心将内力循行了一番,方觉逐渐刺眼的阳光忽然被一片阴影挡住,睁开眼睛抬头望去,见那女子微笑着俯身看着自己,温柔而宁静。 林剑澜急忙站起,听得外面似乎罗、秦二人正巡视到附近,不敢出声,只对她笑了笑。那女子也如前面两日一般,眉目含笑,拉着他向那井台处走去,走到面前却停了下来,呆呆看着那水井处,侧头似乎在想些什么,半晌方伸手指去,回头极为困惑的望着林剑澜。 那井盖原是盖在井上,平日是井边围着的石台上栓着的两条铁链将那井盖十字交叠那般固定住,以免滑动,今日那链条却松松的堆在井盖旁边,扣环并未牢牢扣在井石上。 林剑澜轻声笑道:“不要紧,只是铁链松开罢了,又不会掉进去,何况还有我在呢。”心中却暗道:“韦素心模仿的这般细致,恐怕也不过是个假井,若里面有水,就不用封了起来。” 正欲上前,却被那女子一把拽住,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再去那边坐下,林剑澜笑笑,正想安慰她,她却径直拉着林剑澜向屋内走去。 林剑澜只在前日她在外睡着之时进去过一次,已经颇觉不妥,一来似乎有窥人隐私之感,二来经由陆蔓一番劝解,更觉得不能随意进这女子房间。今日他本意便是趁着韦素心不在前来与她道别,不应再与她有什么瓜葛。 那女子似乎觉察出他心中犹豫,脚步滞慢,回头颇为奇怪的看着他,林剑澜结结巴巴道:“我不进去了,我是来与你道别的。” 那女子脸上瞬间乌云密布,极为哀伤,走回林剑澜眼前道:“因为我不肯坐那里你才走么?” 林剑澜心中觉得这女子的想法实在是莫名其妙,自己哪会因为她不愿坐在井台处便告辞而去,只得道:“你想的太多了,我是有事情才走的。再说……”踌躇片刻,林剑澜方下决心道:“韦前辈如此重视你,我不该偷偷来与你相会,虽然我心如日月,可不想让他心中疑我,那样……对你也是很不好的。” 那女子见他神色郑重,一字一句似乎费了好大的劲,不禁一笑:“韦前辈,那是什么?”林剑澜极吃惊的“啊”了一声,见她凝思了片刻道:“那个人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来我这里做客的,他是客人。”说罢自顾自轻步走到那井边,将那堆在井盖上的链子用手轻轻拉起,扣在井石上,与常人又并无不同,她又转而拿起另一根链子,那铁链一端却被压在井盖之下,她抽拔良久,却是动也不动,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只得又向林剑澜望来。 此时林剑澜方觉得有些不对劲,细细想来从那日一进这院落以来,只因自己本来对她颇有亲近之感,所以不愿多想,但若以常人眼光来看,她行为举止和说话必然都是极为异样的。 林剑澜无暇多想,走上前去,从她手中接过铁链用力拽出,却仍是极难拽动,不禁暗自用了内力,心底猛喝了一声,那铁链便被他拔出不到一尺,已经极为费劲,似乎下面坠着千斤重担一般。林剑澜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看了那女子一眼,又将手轻轻松了力道,那铁链马上重新下落了回去。 林剑澜二话不说,将另一条铁链的扣环松开,极麻利的将那井盖掀起轻声放在一边,向下望去,却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井内水还颇深,除了有轻微的波光荡漾,黑黢黢的看不清楚,那井石上的铁链便是直垂下去,伸入水中。 林剑澜用余光瞥了一眼那女子,看她神态如常,既无吃惊,也无好奇,心中有些酸楚道:“或许就是看她举止异样,为了防止出什么意外,韦前辈才将这井口暂时封锁起来,可是不知为何今日这链子不在原处,想必他未到天亮就出行,临行匆匆没有注意到。这几天韦前辈都不在此,若里面真有什么危险之物,岂不让她担惊受怕?”想到此一脚蹬在井台上,双手拽着那铁链,咬牙运力,一截一截的将那铁链拖了上来,那女子则一直伏着井台向下观看,片刻方面带诧异,轻轻“咦”了一声。 林剑澜心知必定有什么东西被拖出了水面,更加用力,又过了点光景,方有东西露出井台,林剑澜凝神看去,几乎骇的将手松开,急忙稳住心神,却是一只手牢牢的抓在那铁链之上,如同与铁链长在了一起,泛着惨白之色,关节处却是铁青。 他已无暇细想,将那铁链中间的圆环挂在井石钩上,方慢慢试探着松了手,见那铁链已被固定住,不再下坠,顿时埋头向里望去,那手向下则是一条惨白的胳膊,因是沿着边被强拖上来,那手臂被井内周围的粗糙石壁磨的青青紫紫,挂着数条血丝。 再沿着那手臂向下,则是一个低垂的黑呼呼的头,也不知死活,若是活着,被人拖上来应想办法出声,若是死了,那手便早已应该松开铁链。林剑澜稳住下盘,弯腰抓住那手臂,向上用力拽出,只觉此人十分沉重,手中的胳膊也是肌肉结实,应是个身体极健壮的成年男子。 拉出了半截,林剑澜已经十分疲累,加之那井中之水恐怕许久未用,手中拉着的那人身上散发着一股腐味,端的是让人作呕,只得屏住呼吸,重新运气,在心里猛喝了一声,足下用力,飞身而起,将那人拽出水井,轻轻放在地上,自己则远远跑到树下,只觉得胸闷不已,连连呼吸了几口略带香气的清新空气,才感觉好了些。 回头望去,见那女子神情愕然,对着地上那不知死活的男子**,半晌又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男子的额头,又将手缩了回去,抬头向林剑澜望来,眼神中既无恐惧,也无惊吓,仿佛对这井内拽出来的凭空出现的奇怪男子毫无感觉一般。 第十六回 枉渡山水望杳然 ***嗯,偶的更新方式使得偶的更新字数貌似少了一半~考虑调整,若今晚少一次更新,请勿怪*** 林剑澜叹了口气,重新走回她身边道:“味道不好闻,你进屋去吧。” 那女子摇了摇头,林剑澜知她心智已属不正常,见到这等情况也并不害怕,只得低下头,那男子被他放的俯身趴在地上,一身黑色衣服,略泛着油光,林剑澜用手摸了摸,竟是未沾井水,心中顿时一动,急忙用力将那男子的身躯扳了过来。 那男子面目苍白,牙关紧咬,双目紧紧闭着,眉头虬结,用手试探,才能感知有些微热气,然而也是时断时续,林剑澜忙将他扶起,掌心抵在他后背之上,试探着将真气渡过去,却觉真心没行走几步便无法再续,原来他心脉被震的段段碎裂,气息早已无法贯通运转。 那女子见林剑澜面沉似水,严肃中又透着些许忧虑和担心,摇了摇他胳膊道:“你认识他么?” 林剑澜鼻子一酸,点了点头,仍是不肯放弃希望,道:“这里不是疗伤之所,能借你住的地方一用么?”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道:“为什么说借?”林剑澜被她说的迷糊,看她站起身来,弯腰掺起那男子一只胳膊,林剑澜方明白她没有拒绝之意,急忙一起将那男子掺起,那男子手中却仍是紧紧抓着那铁链,二人拖着他走了一会儿才发现那铁链已到尽头。 林剑澜只得示意那女子重新将人放下,自己则用力掰开那紧握的手,扶到屋内炕上躺平,却不知怎样他能醒来,正对着他手足无措,旁边递过来一条冒着热气的湿漉漉的手巾,那女子轻轻道:“他病了么?” 林剑澜轻轻点了点头,将手巾接过,覆在那男子面上轻轻擦拭,手则抵在前心默默运力,希望能给这支离破碎的身体一丝生意,手巾却不知不觉的停了动作,呆呆的望着,过了片刻,那男子忽的一阵猛咳,林剑澜方注意到自己的手巾正停在他的口鼻之处。 随着咳声,手巾迅速的就沾染了一片血色,那男子睁开眼,见林剑澜俯身在面前,轻声而又担忧道:“肖统领,肖统领。” 见他醒来,林剑澜心中满是疑问,他为何忽然出现在这小院深井中,又为何受了这般重伤,肖统领似乎对他的疑问俱都领会,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静静躺了一会儿,即便林剑澜一刻也未停止过运气,他嘴角已是泛出一连串的血沫,片刻就将枕下染的血红一片,双目神采越发黯淡,林剑澜心中难受之至,眼见他生命已是走到了尽头,也不想再问任何事情。 却见肖统领浑身一抖,双目陡的精光凝聚,极干脆简练的一字字道:“太湖。梁王。”瞬即再不言语,林剑澜急忙又催动内力,却觉手下的胸膛越发冰凉,肖统领的生命似乎在攒尽了力气散发出最后光芒后瞬间熄灭,只是那眼神兀自没有神采的睁着,似乎要直直望穿这扇屋门。 林剑澜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去,这屋子与老家结构一摸一样,对面是另一个小屋,只是自己从未注意过。再回头已是心酸难忍,当只有最后一口气时应该说些什么,肖统领心明如镜,为何到了花王府,为何受重伤,这些对活着的人一点用处都没有,最该做的便是凝聚了最后的力气,将所得到的信息传出来。 “太湖。梁王。” 意思再明显不过,恐怕就是昨天那乱哄哄的夜里,肖统领不知在何处探到了梁王要去太湖的讯息,或许听的时候还觉无用,等受到了致命的追杀时才发现这条消息必是极为重要和秘密,仰仗自己水下功夫了得,咬牙憋了一口气,黑夜之中遁迹井中。 究竟是谁动了手已经呼之欲出,林剑澜虽不愿细想下去,种种念头却仍是在脑海中盘根错节的生长着,纠缠着。 “韦素心另一个身份便是梁王的手下。”“谢巡按曾说过便衣之时就遭遇过追杀。”“今晨韦素心天还未亮便匆匆出门而去,也幸亏如此,昏暗中并未发现井台有异。” 林剑澜蓦的惊起,回头正对上那女子惊愕的眼神,似乎这死人并未吓到她,反而是林剑澜的这副表情让她害怕。 林剑澜也觉失态,忙和缓了脸色,重又坐下,轻声道:“我真的要走了,不过只是出去几天,然后再回来好么?”见那女子不舍,又道:“我前日走了,昨日不是又来了么?我今天也来了,所以一定不会说谎。” 那女子方点了点头,又露出天真的笑意,伸出了一只小指勾了勾,林剑澜心中一暖,也伸出小指与她勾在一起,喃喃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女子便也低低重复了一次,林剑澜方站起身来,看那床上的肖统领,想了想道:“我这就走了,我走以后,你便在院里叫上一声,越大声越好,有人来了,问你什么,你都要摇头,好么?” 见她点头,林剑澜才放心的将那肖统领扛在肩上,背出屋去,却不自觉的像那边屋子看了一眼,见门帘被风吹起,露出一扇紧紧关闭的房门,不禁叹了口气,心中却是歉疚难安。以韦素心的身份,自然不能让人知道他与梁王有关,所以寅夜召集府中手下四处搜寻,对他来说,杀了肖统领也是应该,自己不是也不希望乱松前辈的身份被揭穿么?那自然便不能提什么给肖统领报仇的话。 走出去将肖统领的尸体摆在井口,看着这九曲寒潭水榭下,曾经日夜守护自己一年多的脸孔,心中默默道:“肖统领,你死在异乡,我却只能将你这样安置,实在对不起。” 跃出院去,林剑澜方急忙奔回自己那处院落,梁王去了太湖总让人有总不祥之感,心知不能再做耽搁,进了屋却见陆蔓与白宗平二人手中提着包裹正欲出来,愕然道:“蔓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陆蔓道:“我们要……” 却被白宗平拦住话头道:“你告诉他作甚?林公子,我们去什么地方,并不需要禀告你吧?” 林剑澜一笑道:“白大哥言重了,我也有些其他事情要去趟太湖,不能在此久留,特来与二位告别,顺便问一下而已,并无打探你们行踪之意。” 陆蔓面上一喜,道:“真是巧的很,我们也要去太湖,因南海离此太远,等不及我娘的指示,所以想去那边与大师兄一同商量个对策。现在眼见是太湖势微,弟弟你莫要怪我说话太过功利,我们小帮小派,虽对朝廷颇有微辞,但属实是惹不起,到底是进是退,我们也要做个盘算。” 白宗平阻拦不及,陆蔓已经一股脑的全都说给了林剑澜知道,林剑澜暗道:“蔓姐姐只以为我是一心希望太湖义军闹个天翻地覆,哪知道我心中想的正相反?”想到此凝神道:“正是这样,只是我事情急迫,恐怕要马不停蹄的走,这样太过辛苦你们了,如果蔓姐姐和白大哥想悠闲些分道而走,我也没什么异议的。” 话音刚落,陆蔓早已抢进了他的屋子,回身莞尔一笑道:“既然你说的那么急,还不快些收拾上路,还要我动手帮你么?” 林剑澜脸一红,急忙进屋拾掇了一下,与陆蔓、白宗平二人向府门走去,走了一段路途,却见旁边那小院禁地周围若干人走来走去,面色凝重,陆蔓不禁停住道:“弟弟,那里好像出了事。” 林剑澜心知必定是那女子按照自己交待喊了一声,惊动周围的守护之人发现尸体引起的一番骚动,点了点头,却不停步,陆蔓紧追了几步又道:“弟弟,那女子……” 林剑澜方停了脚,回头悄声打趣道:“蔓姐姐不是不愿我与那女子再有什么来往么?我便都听你的,里面出了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过去。” 陆蔓倒真是无话可说,建议他不要再去与那女子相会也让自己颇费了一番口舌,没想到林剑澜明面上放开的这样干干净净,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也这么下了决心,见林剑澜已经又自顾自走了颇远,心中又是有些高兴,又是有些担心。 门口的护卫之人见三人提着行囊出来倒有些吃惊,迎上来道:“三位这是……” 林剑澜露齿一笑,道:“多蒙韦花王这几日盛情招待,我们获益匪浅却无以为报,整日在府中无所事事,当真是寝食难安,实在不能再叨扰下去了。” 那人道:“林公子何必客气,韦花王出门时特意交待过,与你颇为投缘,只是俗务缠身,又有急事要出门,未及与林公子多做交谈,若是林公子不嫌弃,务必要多留几日,等花王回来再说。” 林剑澜愕然道:“他……”他正想说韦素心早已与他有过长谈,自己也觉不应再孜孜不倦的打探什么,怎么他又特意叫门人挽留? 那人又道:“三位请回吧,只是希望三位不是嫌弃我们招待不周才有告别之意的。” 林剑澜笑道:“自然不是,若是韦花王想找在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我们几人现在不巧都有急事,所以才想离开,还往阁下转告韦花王,替我们多谢韦花王一片心意。” 那人仍是一副笑意,柔声道:“三位一走,恐怕在下无法交差,你们还不清楚韦花王行事风格,他虽平日对我们十分宽厚,但若办丢了差使,别说像我这样看门的,便是他极重用的人也要受到责罚,几位只当是做做好事,莫要让在下为难。” 林剑澜三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通究竟为何韦花王这般挽留,眼前人一副笑脸,说话也极为诚恳,倒没了主意,林剑澜只得硬着头皮道:“阁下也莫要为难我们才是啊,花王府如同神仙府第,若不是有急事,我们倒真的想多住一些时日,再不如我留书一封给花王,让他不要怪罪于你。” 那人摇摇头,眼珠却咕碌碌一转道:“不如这样,在下站在这里,也不抵抗,也不躲避,你们谁上来将我打个重伤就是,我就说你们强行出府,我力不能及,也好与韦花王交差。” 林剑澜哭笑不得,暗道:“这人竟宁愿让我们去打伤也不愿意砸了差使,倒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我也不能因为自己要出府就将他打伤。” 林剑澜对着他真真是束手无策,不禁回头道:“蔓姐姐……”他正想让陆蔓出个主意,却见白宗平带笑摇摇手,指了指陆蔓,凝神望去,见陆蔓笑吟吟的看着那守门之人,目中忽的光华流转,不由一阵目眩神迷,心旌摇荡,急忙定住心神,再看那守门之人,只怔怔的望着陆蔓双眼,如同木雕泥胎一般,心知必定是陆蔓曾说过的南海派的移魂功夫。 却听陆蔓幽幽道:“为何韦花王挽留我们?” 那守门之人摇了摇头,看来是真的不知,陆蔓又道:“若放走林公子,可是真的有责罚么?” 那人即便望着陆蔓,怔怔的表情却透出一股惧色来,林剑澜暗道:“他竟如此惧怕乱松前辈,可乱松前辈对我却是极好的,治理这么大的府第,又要防止机密外泻,难免要严苛一些吧。” 陆蔓朱唇轻启道:“你只需记得,自始至终,我们三人都不曾从你这里离开过花王府。” 林剑澜见那人茫然点点头,忽觉袖子被人一扯,却是白宗平,向自己示意离开,便同他从那看门人身边穿了过去,遥遥回头望去,见陆蔓轻嘘了一口气,缓缓走到那人面前,双指胼拢按在那人额上,目中光彩愈发明亮诱人,如同深不可测的潭水中的一弯摇漾月色一般,捉摸不定,却勾人心魄。 又过片刻,陆蔓方双手轻轻覆在眼上,长吐了一口气,重又将手拿开,已是回复了以前的样子,轻盈的奔了过来道:“走吧。” 第十七回 一去千里念烟波 ****变更更新方式为:一日两更合并为一更(就是原上、下两节合并为一章发出,总字数不变。**** 看这南海派的招式玄妙,虽不伤人,却总觉得控制人的心神有些莫名的可怕,林剑澜频频向旁边陆蔓看去,暗自庆幸幸好不是望着自己。 陆蔓被他瞧得有些纳闷,瞬即有些明白过来,嘴角一扬道:“放心,我不会对你用的。” 林剑澜脸色一红,白宗平却道:“恭喜师妹玄功再进一层,看来这些日子你也没有闲着嘛。” 三人不多时日便又重来江南,自然先在熟知的杭州落脚,四处打探,却没有什么消息说梁王来了杭州。林剑澜本以为以他的身份地位,必定是要声势浩大,极为铺张,不想却是销声匿迹,以至于现在他自己都颇为怀疑,是否肖统领传递出来的信息有误。 林剑澜顿时没了主意,白宗平却不能久等,看林剑澜忙活了半日,一副一无所获的样子后,脸色便暗了下来,道:“我与师妹赶路便是为了要去义军处与大师兄商议大事,不能总在这儿陪着你瞎耗,你若去的话就与我们同去,若是不去,那我们只好先走一步了。” 陆蔓正要说话,白宗平又转过身来道:“师妹这次你可要听我的了,他只说来江南有事,但是到底是什么事情可一句都没和我们透露过,究竟是与大师兄商议重要,还是陪着他瞎转重要?” 陆蔓顿时也觉得无法答对,林剑澜心知这次实在对陆蔓隐瞒了太多,虽然很想有人在身边替他出谋划策,却实在不能再耽误关乎南海派的大事,只得道:“蔓姐姐,再让你陪着我,我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我恐怕还要在此再探问半日,你们先去,我随后便去,太湖再见。” 见陆蔓杳杳远去,林剑澜心中有些难过,摇了摇头转身向匡义帮奔去,若是再打探不到,便只能直赴太湖,然而恐怕连去义军处的时间都没有了,要先去找谢仲举确认他的安慰。 匡义帮总堂一如既往的壁垒森严,树林中的守卫之人见是林剑澜却早已不在讶异,迎上来道:“林公子若是要找帮主,恐怕要等上几日,你也知道,太湖之会不日便要开了。” 林剑澜“啊”了一声,怔在林间,暗道:“是啊,她在洛阳之时急急赶了回去,不就是因为太湖之事么?”想到此重又问道:“帮内还有哪位主事在么?” 那守卫道:“秦副帮主与帮主一同去的,曹掌门代表玉剑门,自然也是要去的,帮内现在是铁堂主赶了来,代理主事,林公子可要在下通禀一声么?” 林剑澜忙摇摇头道:“不必了,见了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他必然帮务繁忙,我不打扰他了,告辞。” 林风阵阵,树叶一片哗啦啦的响声,林剑澜独自牵着马走了出来,回头看看,心中有些懊悔之前没有同陆蔓他们一处去太湖,否则便不用一个人这般孤单,即使有白宗平在旁边时常脸色不佳。 原来竟不能再习惯这种滋味了。 若不是赶路疾行,前往太湖的路上风景是极为宜人的,江南水乡之地,两旁小的池塘湖泊极多,里面多种荷花菱角,此时正值荷花盛开,还有采莲女坐在木盆之中,以手划水采莲子,偶遇其他女孩儿,便互相撩水轻泼,轻歌笑语,欢声一片。 即便是林剑澜这样心事重重的赶路之人,被这满含着香气的熏风一吹,嘴角都露出笑意来,看这里一片祥和,估计也是自己想的太过严重了。 太湖就在杭州通往苏州途中,本身并不设府衙,只是当日谢仲举曾说过,此行第一目的便是安抚太湖义军中的流离百姓,必定会在太湖处专立理事衙门。打听了许久,才知道临时成立的衙门在何处,急忙策马赶了过去,见左右两边高设了两个木牌,上面一边贴着安抚太湖百姓的告示,另一边则是写明了如何申诉冤情,每日何时开始受理等等,措辞既威严又详细,想必谢仲举必然费了一番心思。 抬头看去,府衙门口是两个神色凝重的衙役,林剑澜下了马走了过去,一揖道:“衙役大哥,请帮在下通禀一声,我姓林,与谢巡按曾有结识,想见他一面。” 那衙役听他说与巡按认识,倒极为客气,道:“谢大人现在不在府内。” 林剑澜愕然道:“可否告知在下他去了何处?” 那衙役笑道:“大人不是在苏州府撤了贪官高不顺么?听说新一任的已经委派了下来,本来想来太湖拜见大人,我家大人觉得他既然刚到苏州,不宜马上离开,应以整理遗留公务安抚民心为主,便亲自去了苏州了。” 林剑澜听他故意将“高得顺”说成“高不顺”,不禁一笑,道:“那我找苏文书也行,能否通禀一下?” 那衙役道:“苏文书自来是不离大人半步的,也一同跟了去呀。” 林剑澜想想也是,只得道:“实在不好意思,那能否再烦劳衙役大哥找一下谢大人平时的贴身侍卫?” 那衙役道:“你说的可是那位姓袁的侍卫么?可不巧了,他也不在。” 林剑澜道:“他也去了苏州?” 那衙役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位公子,你还是过几天再来吧,那时候他们三个肯定都回来了。” 林剑澜笑道:“好,也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哦,你家大人走了几日了?” 那衙役数了数指头,方道:“有几日了,所以我才说快回来了。” 林剑澜听他口音倒像是本地口音,恐怕便是太湖本地的乡约地保在此充做衙役,不禁道:“这位大哥,打探个事,谢大人来了之后,那边,嗯,太湖,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有多少农民回家了?” 那人倒是个健谈的,听问起这个,不禁面露得意之色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就我们这地方周围的听说回家了不少,为了那笔安家费,还有不少小混混过来冒充,结果一问名字,大人便将他们重重责罚了一顿,竟然知道他们并不是那边的。我估计啊,我们大人是有些神通。” 林剑澜不禁一笑,暗道:“必定是袁大哥平日治军之时就按人造册登记,给了谢仲举一份,哪来的什么神通?不过看样子,若是袁大哥真的心有大志,还真的不可小觑。”想到此对那衙役一拱手道:“既然如此,我过几日再来,告辞了。” 既然谢仲举是去了苏州面晤新任的苏州府,料应无事,况且三人都不在,必定是袁行健陪着他过去,应能保得他的平安。只是梁王到底来了江南没有,还不能确定,总让林剑澜心中有丝隐隐的不安。 太湖义军的所在林剑澜曾与林龙青来过一次,依稀记得所在,想到大部分被逼为匪的农民已经散去,殷殷恐怕便在里面主持大局,江湖中人的态度到底如何,关乎袁行健的未来,便雇了一叶扁舟,指明了方向,向烟波浩淼的湖水深远处划去。 湖面的风略微带着些水腥气,回想起当日岳灵风曾给他描绘过太湖这处鱼米之乡,现在望不到边界的水面只少少的浮着几只小舟,倒是有些船只的残骸漂浮其上,似乎昭示着曾经的温柔水乡现在已经变成了杀伐战场,实难以想象往日的升平胜景。 林剑澜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那艄公也不说话,只是闷头苦撑,不多时船前的芦苇丛越来越多,林剑澜心知到了地方,正要说话,却听那艄公道:“公子,不能再向前划了,你若说好了要去,此处应该会有人接你。” 原来这艄公早知道林剑澜要去什么所在,却并不害怕,一路到此,林剑澜暗道:“朝廷虽然称之为匪,可是农民却不怕他们,相处如同睦邻一般。”便道:“老大爷,那请你稍待。”说罢手指放在口中,顿时发出一长三短的清啸声,极为震耳,那艄公呆了一下,等这啸声停了方道:“公子是武林中人吧?” 林剑澜笑道:“老大爷怎么知道?” 那艄公道:“听这呼哨声就知道了,寻常人哪有这么大的力气?”说到此处略微犹豫道:“趁着接应之人没来,老头儿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林剑澜心中纳闷道:“他有什么可和我说的?”却仍是点了点头。 那艄公指了指里面道:“实不相瞒,老头儿原也是里面的人,这几日才拿了安民的银两带着老伴儿儿子儿媳妇回了家,领回了以前被占走的地,虽然不富裕,但是倒也心里安稳。你们是武林中人,当日都是拿了钱救助我们这群走投无路的困民,但我们这些人,并不想一辈子这样,如今来了谢大人,才能重回故里,凭自己的力气也能养家糊口,这就够了。” 林剑澜叹了口气,望了望这水面,上面水汽氤氲,道:“老大爷,你不用再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希望我们江湖中人不要再多生事端,就让你们回乡耕种打渔便好,是么?” 那艄公连连“哎”了几声道:“公子能明白老头儿的意思再好不过,这几日老头儿和其他摆渡了接了几批你这样的客人了,脸色都不太好,我是看你面色和善,才敢多言几句。”说到这里眼圈却红了,道:“公子莫怪老头儿忘恩负义,上次朝廷来,我家老大就死在这湖里了……我、我实在不想……” 林剑澜心中一酸,拍了拍艄公肩膀道:“老大爷,你放心吧,我虽人微言轻,但若有说话之机,定会帮你们。” 正说间,芦苇荡中隐隐有划水声传来,林剑澜张目望去,见一艘小艇快速划来,虽然芦苇分布的曲折之至,那小艇在其中却是迅速的七扭八拐,游刃有余,想是架舟之人水平高超之至,片刻便到了眼前。 那船头立着一个中年男子,五绺长髯,腰间一对判官笔,因太湖之会临近,到此的江湖中人甚多,因此见了林剑澜并不吃惊,略一抱拳道:“这位兄弟是哪家堂口的?烦劳通禀一声。” 林剑澜打量了此人一番,却“咦”了一声,又觉自己失态,脸一红道:“在下姓林名剑澜,没有什么帮派堂口,是个散人罢了。” 那人听他报出名字,脸上却已经带了笑意,道:“原来是林公子,快些上船吧,袁相公早已有过交待。”说罢将林剑澜扶上船去,小船飞驰似箭,林剑澜回头望去,见那老迈的艄公一张极尽沧桑的面孔满含期望,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不禁心底暗自叹了口气,重新转回身去,对那人细细打量。 那人见林剑澜死死盯着自己瞧,却不尴尬,咧嘴一笑道:“林公子为何这样看在下?莫非在下身上开出花来了不成?” 林剑澜忙摇摇头道:“阁下必定是袁相公的心腹了?” 那人道:“心腹倒谈不上,只是有些事情能帮着袁相公跑跑腿,动动嘴皮子罢了。哦,差点忘了,还要委屈林公子一番,即使与袁相公相交颇深,也不能例外,要蒙上双眼才行。” 林剑澜想起当日与林龙青进太湖时就是如此慎重,便点了点头,自己拿过布条系好,方道:“太湖之会在即,恐怕袁大哥过几日便要回来了吧?”却听那人笑道:“袁相公正在军中,要不怎么会交待在下前来相迎?” 林剑澜听了大惊,急忙站起,却惹得这小艇一阵剧烈的摇晃,林剑澜稳住身形,一把将遮眼布扯下道:“他在军中?” 那人急忙道:“你……我信你是袁相公之友,所以不曾提防,你怎可随意将布摘下?快……”他要拉扯,林剑澜却越发心急,挣开道:“快送我回去,我要回去!” 二人在上面拉扯不已,那小艇却瞬间已过数丛芦苇,眼前开阔起来,一个极大的水寨伫立在前方,上面彩旗飘扬,随风舞动,竟已到了太湖军中,那人摊手无奈道:“已经到了,此时再遮挡也没用了,你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情见了袁相公再说也不迟啊。” 第十八回 聚义厅中待一搏 林剑澜只觉得心里突突跳个不停,脑海里面乱成一片,一面勉强安慰自己说未必便有那么糟糕,一面则各种各样不祥的念头翻涌而出。立在这曾经声势壮大,如今有些萧索的寨门口,后背竟已一溜冷汗涔涔而下,湖面一阵冷风吹来,不禁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方稳了稳心神道:“快带我去找袁大哥,我有紧急的事情要和他私下谈。” 那人踌躇道:“这……他在与众江湖朋友议事。” 林剑澜眼睛几乎急红了,一把扯住那人袖口拉到身边,低声道:“你没见过我,我却见过你,你不是前不久还扮作说书的先生在杭州宣扬谢巡按的事情么?袁大哥既然交待了你,想必你也知道谢大人安危不容有失,快去!”说罢将那人向寨门里面一推,那人被推得连连几个趔趄,脸色陡变,却无不悦之色,似乎已知道林剑澜所言之事十分急切,也不说话,顿时转身径直向里面跑去。 林剑澜又哪里能在门口呆得住,想了想一跺脚也跟了上去,看守寨门的喽啰正要阻拦,却哪来得及,只觉人影呼的一闪而过,沿着台阶噌噌的窜了上去。 远远见那人在一处极大的厅堂门口离了一会儿,稍微平复了一下,方迈步而进,林剑澜走到门边,想到或许陆蔓和曹殷殷正在里面,犹豫了一下便也停在外面,只等那人将袁行健唤出来再问问为何他此时不在谢仲举身边。 他本无意听里面商榷,怎奈声音太大,纷纷传入耳中,不外乎对袁行健有所质疑,不禁心中暗道:“我想的还是太过简单,不曾想到袁大哥其实这样难做。”却听里面一人厉声道:“你又去哪儿,今天不说清楚别想出这大门!” 又有一人苦笑道:“袁兄弟最近属实不太对劲,常一连几日找不到人影,好不容易回来却终日酗酒,是事不理,现在义军中的兵士走的走散的散,到底要怎么样才好?” 只听袁行健道:“各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各位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太湖毕竟是袁某的根基,还怕我一去不回么?”语气中仍然带着醉醺醺的意思。 另一人阴恻恻道:“什么人要找袁大侠,何必鬼鬼祟祟,有什么事情进来,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各位,你们说是也不是?” 众人立刻都纷纷点头称是,林剑澜在外却是十分着难,里面恐怕难免有认识之人,进去了以后找袁行健什么事情必定会被他们一一追问,显然不可能说出,然而若要隐瞒,则更让人生疑。又听里面道:“袁大侠那位朋友就在门外,何不请进来共商大事?” 袁行健苦笑道:“拜托各位莫要大侠大侠的叫在下,在下实不敢当,我这位朋友找我是为了一点私事,各位何必苦苦相逼。” 又有人道:“太湖义军被朝廷这么一策反,我们大家伙儿投进来的几百万两银子都打了水漂,袁兄这光景还能忙活私事儿,这般镇定,在下倒也十分佩服。” 林剑澜暗道:“再往下还不知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袁大哥说的那位李头领也一直未出来言语一声,恐怕袁大哥并未将他说通,我即便不进去他们也会找出来,还不如自报名姓光明正大的进去,也免得袁大哥受众人口角围攻。想到此在门外朗声道:“何劳各位前辈处心积虑的打探袁大哥,晚辈因为身份低微,以前也未对太湖义军有过什么帮助,自认没什么资格登堂入室同各位前辈平起平坐的商议大事,所以才在门外等候袁大哥有闲暇时出来相谈,不想这点心思反而累得袁大哥受各位前辈的猜疑,那晚辈就斗胆进去了。”说罢撩袍而进,抬头向里望去,顿时心中一惊。 这厅极宽敞,却与一般的聚义之所不太一样,并不在最上方设置首席之位,反而只有两侧一溜太师椅齐齐摆到门口,意为没有高下贵贱之分,然而仍能看到在高位上一抹素色身影如冰似雪,两道目光直射过来,却不那么冰冷,陆蔓等人则在临近门口之位,也是直向林剑澜看来。然而让他心惊的并不是她们二人,而是曹殷殷对面一人,再熟悉不过。 本以为韦素心匆匆而去是随同梁王来杭,不想却在此处出现,仍是头戴斗笠,黑纱遮面,显然仍是不想透露本来的身份,林剑澜犹豫了片刻,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打算,只得转向袁行健明知故问道:“袁大哥,这位是……” 旁边却有人道:“我道袁大侠的朋友是谁,这不是林帮主的……哦,林龙青的义子么?自从匡义帮总堂那一役后就没再见过,不想已经长成这般英挺少侠了,这位你原也应该见过的,便是当时不远千里奔走各帮报信的那位不知名的侠士,而今闻得太湖义军有难,前来相助。”说话的正是湘中盟那位白胖老者,些许光阴过去,他却并未见衰老,一张圆脸仍是红扑扑的。 林剑澜支吾道:“原来是这位前辈,当日我还年幼,记忆不深,此刻稍微有些印象了。”再向那黑纱人望去,即便蒙着黑纱,似乎仍能感觉出他对这番对答颇为满意,也对林剑澜不会戳穿他的身份有着极大的信心。 袁行健知道林剑澜不会无故前来太湖,方才听那报信之人耳语,心中焦急之至,却不能直接谈论谢仲举之事,只得强笑了一下,将林剑澜拉至一人面前道:“这便是李头领。” 林剑澜躬身拜过,抬头看去,是个紫棠脸色的大汉,看来十分豪爽,哈哈一笑将他掺起道:“袁兄弟不够意思,认识了你这般少年豪侠也不与我引见引见。” 林剑澜忙道:“在下并不怎样在江湖中走动,功夫也极微末,不值一提,哪里当得上豪侠二字?倒是李头领为了方圆贫苦百姓,甘顶匪名,率众而起,晚辈十分佩服。” 袁行健又将林剑澜一一向其他人引见后方道:“并不是在下不想尽力,现在军心已散,即便这位仁兄愿意再做资助,难道让在下拿着银子公然招兵买马不成?” 韦素心悠悠道:“袁相公此言差矣,想太湖义军并不是绿林一脉,而几乎但凡有些正义之心的帮派无不倾囊襄助,便是因为太湖义军与我们同仇敌忾,俱是被朝廷逼迫所致。匡义帮五处分堂被毁,大概各位还不知道,朝廷又派了御寇司中人前往蜀山传令,命云梦虚道长自降一辈,尊云梦稹为上一代掌门,少林的昙宗方丈据说也因得罪了武后被罚禁足于寺内,受荼毒的小帮小派在下就不一一列举,总之若不投靠御寇司,便只有死路一条。太湖并不只是袁相公一人的根基,也是各位武林同道的心血所在,同心协力尚可与朝廷一较高下,哪能受些挫折便轻言放弃?” 林剑澜暗道:“武后知道云梦稹毕生愿望就是胜过他的师兄,因此在他死后不免做了个人情,也可威慑蜀山派,那昙宗方丈……是了,想必是大智长老的事情所累。” 袁行健强忍心中不快,沉声道:“我自来太湖,从未自认是江湖中人,有哪位曾见我在绿林中行走过?虽然这样说话辜负了各位对太湖以往的鼎力资助,但各位的本意是什么?难道不是本着悲悯之心尽力救助为贪官污吏苛政所苦的贫苦百姓么?诚然,是好男儿谁不想痛痛快快干他一场,但此时军中八成已经返乡耕种,若要我拿了银两再让他们抛弃平稳的生活再回来,以太湖方圆数万百姓的生死做为己报仇的工具,各位可能忍心?” 一时间大厅寂静,竟无人回答,半晌那李头领方道:“我原是极赞同袁兄弟所见的,只是我心中担心这只是朝廷一时的奸计,招安了百姓后将太湖义军一举击溃,之后恐怕重又回到老样子,那时候难道我们还有命来再弄第二次?” 此话一出,厅上中人方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林剑澜心怀忧虑,看了一眼袁行健,又向韦素心望去,见他端坐椅上,并不再多说什么,也不知他到底用意如何,然而但从御寇司中那几个曾见过的来看,包括武后在内,的确反复无常,奸狡之至,若是被朝廷欺骗,后果真真不可料想。 半晌也没拿出个主意,人群中方有人提到:“说来说去,我们不过是小头,匡义帮总堂离太湖最近,资助也最多,还是让匡义帮曹帮主说句话吧。”众人纷纷点头,安静下来,俱都向曹殷殷那处望去。 曹殷殷环视四周,目光方定在袁行健身上,道:“李头领,袁相公,太湖义军以往得江湖同道资助甚多,别说是军中粮草,就是一面旗子可也有各位江湖同道的心血在内,此刻就不能全由你们说了算,这点你们可赞同否?” 袁行健实在无可反驳,只得点了点头,曹殷殷又道:“虽然这位不知名的前辈之前并未出什么财力,但当日提出江湖结盟,共助太湖却是他提出来的,若不是他,太湖义军恐怕早也就散了。因此此事这位前辈倒也能说的上话。” 韦素心略一欠身道:“呵呵,我说不说的上话的没什么,大家都看着曹帮主到底有什么意见呢!” 曹殷殷笑道:“即便我们匡义帮出力最多,可也不能就无视各位同道,晚辈有个极粗浅的办法,做些签子,分设两个投桶,表示同意就此散去和仍要招兵买马大干一场的,每个帮派派个主事的决定将签子投在哪个桶里,事后数上一数,按签子多的决定,这样可好么?” 这本是小儿科的玩意儿,此时却觉得再合适不过,既然是多数投出来,也免得其他人心中不服,众人纷纷称是,这法子公平之至,袁行健再无理由反驳,只得强笑着点点头道:“此主意甚好,就这么定了吧。” 林剑澜却着了慌,早有人按照吩咐去做签子和投桶,恐怕也只得一会儿的事情,众人皆是自行商讨起来,熙熙攘攘中见袁行健面露忧色,轻叹了一声低语道:“但尽人事。” 林剑澜环顾四周,大部分人都是萍水相逢,称得上熟识的只有曹殷殷和陆蔓二人,只得趁人不备缓步蹭到曹殷殷处,面露赧色道:“殷殷,我不知怎样开口,求你……” 曹殷殷却转身走到一边窗前,看似并不理睬他,林剑澜正自失望,却听一阵幽幽的低语道:“林公子何必这么客气,你既是袁行健的朋友,想必早已有了主意,只是我也要同人商议,自己不能决定,实在抱歉。” 林剑澜知她语气已经相当的和缓,不能再求,只得又跑到陆蔓旁边,正要开口,陆蔓没好气道:“真是热炭团扔进了冰雪堆,吃了瘪才过来么?” 林剑澜苦笑道:“蔓姐姐,这般时候了别挖苦我,我只得求你帮忙。” 陆蔓道:“开口就求人,还没替你引见呢,这是我的大师哥马望,这里的事情原是他做主,我们都是参详而已。” 林剑澜抬头望去,见对面一人,身材周正,脸庞五官也十分端正,只是凭空脸上多出无数的坑坑点点,反显得此人说不出的让人难受,忙又低下头去鞠躬道:“见过马大哥。” 陆蔓道:“好啦好啦,大师哥人很和善,你有什么就和他说,待会儿投签子的也是他。” 林剑澜沉思片刻道:“马大哥,我也不想求你怎样,只是望你仔细考虑,将这江南水乡重新卷进战火之中连累无数百姓,是否能忍下心来。” 话刚落地,门外已有人拿了签子和投桶过来,将签子分发到各门派手中,又将投桶安置妥当,曹殷殷检视了一番道:“各位手中的那根签子,做了决定便投入桶中,红色的便是和朝廷对干一番,蓝色的便只当我们江湖中人白做了场善事,就此放弃,如何?” 第十九回 手执令兮风云散 手中拿着签的人陡感压力增大,过了半晌,竟无一人上前投签。 陆蔓四周环视了一圈,顿时了然,走到堂中团团抱拳道:“晚辈是南海派的弟子,这样不成,恐怕再过一个时辰也没有人来投签,因大家伙儿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帮派做了什么样子的选择。” 这句话正说到在座众人的心坎儿上,他们犹豫不决原本就是怕得罪了持有他见的帮派,闹不好还要伤和气,见陆蔓将这点直接指明,而且脸色颇为自信,估计这女子必定有什么点子,立刻便有人道:“你有什么主意?” 陆蔓抿嘴一笑,回头向袁行健道:“军中可有幕布或者大旗么?” 袁行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点了点头吩咐旁边的人顺即取了来一大卷,陆蔓点了点头,对那两个喽啰交待了两声,那两个喽啰立刻将那约有一人高的幕布张开,将那红蓝两个桶遮挡起来,陆蔓方拍拍手道:“各位从这边进去,看那边投签的人出来才能再进,依次进去投签,这样便不会被人晓得投往了何处。” 众人纷纷点头称好,刚要上前,陆蔓又一摆手道:“且慢,现在还不行,各位前辈想啊,你们都是身怀绝技,若是有人在幕布后面将一个桶里面的签挪到另一个桶中,恐怕这也不是难事。还要设立一个监督之人,我看这位公子并未拿着签子,他自己又无门无派,想必此事和他并无什么厉害干系,不如在那儿幕布之后设一座位,让他站在上面观看,这样一来,投签之人不能变换签子的数目。而我们又可看着这位公子,他自己自然也不能下得高椅改变结果,这样如何?” 这番安排当真是妥帖之至,众人有以往认得李媚江李媚海二人的,难免更要夸赞陆蔓一番,陆蔓轻瞥了一眼林剑澜,面有得色。见众人并不反对自己监督,林剑澜只得硬着头皮站在高椅之上,心中却随着第一个进来投签的人剧烈的跳动起来,想到自己便要第一个知道最后的决策结果,竟有些晕乎乎的,急忙将身子略矮了一下,扶住扶手,定定的向那两个桶看去。 进来之人有的极为痛快,直奔目标投了就走,有的则恐怕是自己一人前来,并无可商议之人,拿着签子犹豫良久方才投进,林剑澜本以为在此议事的恐怕大部分都是主张奋力一战,却没想到中间尚有一些帮派最终还是将签子投入蓝色桶内,不管到底出自私心还是公义,林剑澜都是对这些人无比感激。 片刻陆蔓的大师兄便走了进来,却并未看林剑澜一眼,在桶前踌躇了一会儿,方将签子投入蓝色桶内,林剑澜长嘘了一口气,又提起精神来向外看去,离离落落又有几人进来投过,帘外身影一闪,韦素心缓步走了进来,自然毫不犹豫的投进了红桶,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向林剑澜审视良久,看的他心中极为愧疚,半晌韦素心反而眼中露出笑意来,缓步又走了出去。 林剑澜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既然派了家人阻拦自己离开花王府,此刻见到自己却丝毫不吃惊,或许他还不知自己和谢仲举早已结识,心中所想并不是海阔天空的大干一场?正想间,却见曹殷殷走了进来,纤细的手指握着一根签子,深深望了一眼林剑澜,方投进了蓝色的桶内,以匡义帮资助巨额费用来看,是最不该放弃的门派,也不知这是商议后的结果还是曹殷殷独断,林剑澜不便道谢,只能在心底悄声感激。 转眼间两个桶内的签数竟已是一模一样,若是差距悬殊,林剑澜反倒能静下心来,此刻反而再也无法平静,见曹书朋已经走了进来,面色阴沉,极不情愿的投进了蓝色桶内,见蓝色反超,心中狂喜不已,正要向外张望,却听外面道:“好像都投完了。”顿时浑身一阵发虚,几乎瘫软在椅上。 旁边喽啰并不曾注意他脸色异常,听说已经投完,便将幕布重新卷起,仍是曹殷殷走到桶前道:“既然投完,我话便说在前面,无论结果怎样,在场之人既已结盟互助,便都要按照结果行事,不得再有什么异议和私下的纠纷,若有不同看法的,此刻便提了出来,若没有,我便开始数签了。” 她声音冰冷,虽然年纪并不大,却颇具威严,兼之身份较高,倒无人对她这高高在上的口气有什么不满,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反驳,曹殷殷方请了李头领和韦素心共同数了起来。大堂之上,众目睽睽,自是公平做到了极至,众人此刻也不再喧哗,秉声静气的关注结果。 三人表情却是越发凝重,过了一会儿,曹殷殷方叹了口气,轻声道:“李头领,这位前辈,你们谁将结果告知大家吧。” 李头领也是一怔,不知该如何开口,韦素心淡然道:“二位不好开口,便由在下说了。”方缓缓回身,面对众人道:“只希望各位好自为之,袁相公,你莫要后悔,在下告辞。”说罢一揖,身子竟平平飞了出去,长啸一声,出门而去,林剑澜和其他人急忙追了出去,见人影出了寨门,只在芦苇荡中闪了几闪便不知去向。 半晌袁行健方道:“这位前辈一心为着公义,但却能放能收,如此洒脱,真高人也。” 众人纷纷点头,称道间却不免心中互相疑道:“不知是谁投了那蓝色的桶,原来都不过是面上慷慨激昂,真要与朝廷明着对立起来,倒颇有些人要向后缩了。” 曹殷殷道:“既然已有了结果,还望各位遵照行事,然而此次投签只表示江湖中曾经资助太湖的各门派同意太湖义军就此散去,结盟依然还在,若御寇司中人再敢来辱我欺我,匡义帮定会第一个出头。”说到此又向李头领拜别道:“事已至此,我们也多留无意,就要告辞了,望李头领和袁相公能安排好稍后之事,若无落脚之处,匡义帮随时可供安身。” 话音刚落,众人已纷纷起身告辞,李头领站在门口道:“谁都不能走!”眼圈竟有些发红,道:“在下已安排人手准备好了筵席,还请各位江湖义士最后在这太湖水寨中畅饮一番!” 众人心中伤感,早已觉得没了意思,此刻他守在门口,倒也不能强穿过去,正踌躇间,袁行健走到李首领身边对众人鞠躬道:“太湖原是李兄与在下收留周边百姓之处,初时不过数百,被朝廷诬为匪类,屡次围剿,仰仗各位,才有今日的规模,一朝散去,袁某一无所有之人恐怕这一辈子都报答不起,只能聊备薄酒,尽一夕之欢,望各位不要推辞。”说罢躬身礼让,一干人等都不好再推辞,只得点了点头,黯然随着喽啰指引而去。 见众人转眼走了个干净,袁行健方急急对李头领道:“你先陪各位英雄,我与林公子还有急事,稍后便去。” 李头领点了点头,如今颇有些大势已去的架势,已然顾不得袁行健还有什么“私事”,抬脚便出门而去,林剑澜也顾不得礼数,直接撤过了袁行健的袖子道:“袁大哥你怎么不在谢巡按身边?”语声已是带了责备之意。 袁行健歉疚道:“本来料想太湖盛会之前便可安排好一应事宜,却没想到这些曾资助过的江湖中人忽的齐齐提早上门。” 林剑澜急得发慌,又不能将韦素心身份告诉他,只得道:“袁兄速速同我去趟苏州府,听说谢大人去苏州府接见新任的官员,身边却只有苏文书相陪,我听闻梁王来了江南,心中很是不安……” 袁行健脸色陡变道:“我已交待过我不在之时他不要离开太湖,怎的不听?唉!”说罢一跺脚道:“林兄弟在寨门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林剑澜知他要去交待一声,等了不多时便见袁行健飞身而止,短促道:“走!”便已掠上小舟,林剑澜急忙也跃了上去,仍是刚才那划艇的船夫,极油滑快速的向外驶去。 此刻林剑澜方知袁行健心中比自己更为急切担忧,也在于此刻太湖义军已经纷纷散去,若此时谢仲举出了事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模样,但江南重新沦落入像武宏这样的为非作歹之人的手中恐怕也属必然。见袁行健足下风起狂奔而去,林剑澜眉头不禁一皱,运力跟了上去道:“袁大哥,还是要缓缓发力为好,像你这样狂奔,恐怕到了苏州府已经力气耗尽,别说谢大人没事,若是有事,我们强弩之末,又怎样救他?” 袁行健才放缓了步伐,与林剑澜一同持续慢慢发力,已比寻常人策马奔跑快上了几倍,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既是会晤新任府衙,必定无事。” 林剑澜也不知是否因为风声入耳,只觉得袁行健的声音略微发颤,安慰道:“袁兄莫要太过担心,既是接见苏州府官员,必是仪仗齐备而去,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梁王,也不能随意处置朝廷重臣。” 袁行健点了点头,再不说话,双目直向前路看去,默默奔行,林剑澜这一路可谓受尽了心内煎熬,那种无法把握甚至无法知晓命运的空荡荡的感觉在心中时隐时现。 就着样奔了一夜,天刚露出一丝亮色,黯淡黎明中府衙的轮廓慢慢在眼前显露出来,二人已经顾不得许多,直冲上台阶,却见府门洞开,旁边有守门的衙役早已歪倒一旁,不知生死,显然有人先一步来此,二人对视一眼,轻声跃入堂内,堂内也是一片静寂,上面空悬着暗蓝金字的“明镜高悬”匾额,案台上一片混乱,签筒歪倒一旁,签子散落一地,印信也不翼而飞。 在正堂周围搜寻良久却不见一个活人,就连打更的也未能幸免,林剑澜与袁行健只得向后堂奔去,每个房屋挨个搜寻过去,都是没有人住过的样子,但却都房门洞开,似乎就在他们之前刚有人匆匆来过又匆匆而去。 找了一圈却仍是一无所获,林剑澜对窗望去,见湖面山石小径无不和以前一样,绿荫葱葱,二人就是在此听了谢夫人与那丫鬟的对话。此时景色依旧,人却无处可寻,看晨色中泛着寒意,湖面上粼粼细浪,一阵晨风吹过,旁边的荼蘼架哗啦啦的作响,抬眼望去,上面已是花叶凋残。 此时却觉风中有丝血腥气隐隐传来,林剑澜不觉轻轻嗅了几下,回望袁行健,见他脸色也已是变得极为难看,二人飞身出屋,循着那极难以察觉的血腥气一路追了过去,却见正堂边上一个极为偏僻的角门,陈旧破败不堪,林剑澜刚刚来过,并未太过注意,角门迎面便是一堵墙,看似死路一条,但气息的确从此处发散开来,林剑澜低头一看,方恍然大悟,急忙揭开那角门内侧地面上的一个暗门,顿时一道阶梯显露眼前,一走进去,顿时一阵腐朽的带着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走在这长长地道中,旁边每隔几步便有差役一样的人倒在一旁,早已没了活气,林剑澜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些什么,只默默跟在袁行健后面,看他竟是越走越快,甬道中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交叠作响,这气氛压迫的林剑澜几乎喘不过起来,走了不多久,眼前忽的开阔起来,墙壁污秽不堪,嵌着各种铁环等物,四周立柱上悬挂各种镣铐皮鞭,不用问也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再向周围看去,入目尽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刑具,根本叫不上来名堂,用木漆漆的溜光水滑,雕刻花纹,仿佛精美的木雕一般。 袁行健停在门口,林剑澜透过他后背望去,见里面一个身影背立,旁边一人兀自瘫在地上,发出哽咽之声,他们面前却横趟一人,白衫上沾染层层血迹,深浅不一。 林剑澜顿觉心唰的一下子到了嗓子眼,袁行健却已经一步步走了过去。 第二十回 忠魂已殁唯长嗟 (要是有解禁通知就好了-_-) 听身后有人,那二人回过头来,跪在地上啜泣的正是苏文书,身上也是几多血迹,尤以腕上脚踝处居多,显然也曾受过拘禁拷打,旁边那静静伫立的男子却让林剑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匡义帮副帮主秦天雄,再看看地上躺的,心中已是明白了七八分,“镗琅”一声,宝剑出鞘直指秦天雄道:“你、你将谢巡按怎么样了?” 秦天雄先是一愣,随即眼中又透出玩味神色,道:“我并未将他怎样,倒是林公子此时站在什么立场,在下颇为感兴趣。”话音刚落,却已被袁行健推至一边,这力道甚大,饶是他身怀武功,不由也站立不稳,刚要说话,见袁行健表情,竟然他也露出几分哀戚和同情来。 谢仲举此时静静躺在地上,袁行健躬身弯腰将他扶起,见他一张秀气俊美的脸上已经失去了生气,只是一双凤目仍自圆睁,眼旁似有泪痕,嘴唇紧紧抿着,嘴角尚有血迹未干,脸色苍白的可怕。衣服上层层血迹有的已经干涸,有的却十分濡湿,显然就在去世前仍在受着不知名的酷刑折磨。 气氛寂静的可怕,却是谁也不吱声,即便旁边的苏文书哀伤到了极点,也不曾放开喉咙号啕大哭,只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一双手紧紧抓着地面,那手指甲处也是血迹斑驳。 半晌袁行健方握着谢仲举肩膀晃了晃,轻声道:“如今义军百姓有九成之多从你手中拿了银两回乡耕种,江南一带无人不知道谢青天的大名,即将大功告成之时,怎么……怎么……不是曾对你万般交待,莫要轻易言死么?”说到此眼圈已经泛红,晃的幅度也越发大了起来。 林剑澜见此情景已是心如刀绞,见袁行健膝上的谢仲举身躯越发显得瘦削,那曾担负起三吴百姓生息的肩膀如今看来更是不堪一握,见谢仲举发丝凌乱,一颗头颅睁着眼睛,连在纤细的脖颈上随着袁行健失去理智的摇晃左摇右摆,不禁一下子哭了出来,哽咽道:“袁大哥,你……莫要如此……” 也不知是听了这句话还是怎地,袁行健的动作嘎然而止,眼睛竟有些直勾勾的,忽的身躯打了一个寒战,一只手方从谢仲举肩上松开,颤抖着向谢仲举领口处深去,林剑澜只呆呆的看着他,不知他此举何意,正要阻拦,已是不及,见那衣襟开处,一段雪白的脖颈露了出来,平坦光滑,怎么看都都些不对劲,半晌方明白过来,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只听袁行健慢慢转过头去,盯着苏文书,道:“说。” 苏文书抬起泪眼,见袁行健一双愤怒之极的眸子盯着自己,眼泪只在通红的眼圈里打滚,终于大哭出声,方听出他原也是个女子,断断续续道:“姐……姐姐……” 那夜后花园的娇声软语言犹在耳,却哪里有什么谢夫人,有什么对谢仲举心怀春意的双鬟丽人,原就是谢仲举与苏文书二人改变了妆容。 “深宫九年,任是谁也不想留在里面。” “纵然将那宫女接出宫来,却要重新置三吴百姓于贪官恶霸的蹂躏之下,不但对不起从小对我期望颇高的父亲,就是她知道了,也会瞧我不起。” “更重要的则是我若这般与梁王沆瀣一气,便会错失了袁兄这样的侠义之士,这代价却未免大了些。” “不知……袁大哥和林公子可曾有家小了么?” 此时一切似乎都明白了过来,这句话本就是向袁行健所问,而今看来,其意不言自明,其心昭如日月。 林剑澜呆立在一旁,心中除了对于一名如此忠心耿耿的清官遭此大难极为悲愤外,对着这谢仲举一直未能言明的深情也倍感酸楚,想起袁行健曾在酒醒之时对自己谈过家世,他父亲原也是因为不肯在酷刑下胡乱攀扯,才选择了碰壁而死,而进又遇此景,他心中是何等痛苦不想而知了。 袁行健沉默良久,方伸出手指,极轻柔的将谢仲举嘴角血迹擦净道:“贤弟可是自尽而死么?” 苏文书蓦的抬起头来,看着谢仲举尸身不由又是一阵悲怆,猛地摇头,却带着笑意盯着那苍白脸颊道:“不是,姐姐说她不想死,要等到见着你。”说到此浑身又是一阵战栗,咬牙道:“可是那些玩意简直不拿人当人看啊,一整夜轮着番儿的都用在她身上,只那个什么‘玉女登梯’就用了六次……最后姐姐就在上面……再也没了动静……” 林剑澜心中方了然,正如袁行健之前所言,虽然那些折磨人的刑具名字个个取得又雅致又吉利,却都能让人难忍苦楚到只求速死的境地。一个弱女子竟生生熬过这么多次折磨,仍是一意求生,只盼着能再见到心仪之人一面,然而最后仍是无法再坚持下去,那嘴角的一抹血迹,想必是难受到了极点,将牙紧紧咬住所致。 袁行健却始终未落下一滴泪水,生生的憋在眼眶中,哑声道:“果真如此,你不如痛快寻了一死,也强过受这许多折磨。” 林剑澜想起袁行健曾自嘲自己“四处奔波,有哪位红颜愿意和我一同受罪?我也懒得受这份羁绊”,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心性高傲,出身宦门,云游五湖,手刃奸臣,统领义军,这等离奇的身份与遭遇始终未能让他遇到又敬又爱的女子,才不肯轻结鸳盟,刚听他这般温柔的语声,便如同对着自己爱侣一般,当真是忠魂已游九天外,从此相逢是梦中。 袁行健默默将外衣脱下,围在谢仲举身上,遮掩了她一身血红,却见她双拳紧握,不知内有何物,轻轻将那拳头放在自己手上,对比之下,他的手将那小手包下也不成问题,他试着握了一下,手心一阵冰凉,那拳头苍白之至,只是紧紧握着骨节也泛着白色,他又轻轻试着掰了一下,握的极紧无法松开,又逐渐加了力道,却始终无法掰开,方回头道:“她手中有什么东西?” 苏文书茫然摇了摇头,只是流泪不已,却听甬道内传来说话声,凝神听去,一人道:“不知道谢仲举怎么样了,来大人让我们一定在今晚让她招供,不知钱大人可有收获。” 另一人则道:“来大人特意将这些东西从京中运来,多少七尺大汉都在这下面招认了,何况谢仲举?” 那人道:“只是看来她不怎么禁得住,上半夜交班之时她已经是气息奄奄了,若是没拿到口供,反而刑讯逼死了封疆大吏,这可不太好办。” 另一人笑道:“这你可就多虑了,来大人自有办法。” 那人奇道:“死了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死人招供吧?” 另一人道:“我自跟着来大人理刑以来,犯官没有口供死在刑具之下的却也不少,只是圣上不怎么过问,只说一句经不起严刑拷打就是,至于口供,也是事先做好了,不就是按个手印么,将手掰开按上印泥,然后往口供上一拍就得。” 那人恍然大悟道:“我说呢!怎么凡是来大人审的案子,想让犯官怎么攀扯就怎么攀扯呢!” 另一人急道:“这话你可不能泄漏了,要不我们俩小命可难保。” 说话间脚步声已近,袁行健气的难以遏制,那握着谢仲举拳头的手掌已是簌簌发抖,却仍是将谢仲举在地上轻轻放平,方飞身跃进那甬道之内,片刻两声惊叫,林剑澜急忙跟上,却见已有一人倒在袁行健脚下,**崩裂而死,另一人被袁行健提着衣领,吓得浑身发抖。 袁行健咬牙道:“来俊臣和武三思在什么地方?” 那人刚道了声“小人不知”,袁行健便将脚旁的尸体一踢,虽是轻描淡写一般,力道却甚大,那人身体整个被踢飞撞到过道石壁上,发出一声脆响,滚了下来,**血浆流的遍地都是,袁行健方狠狠道:“若不说,就看此人的下场。” 那人吓的顿时失禁,一股尿臭从他下身散发出来,张口结舌道:“梁、梁王不、不在苏州,来、来大人他……”却是脖子一梗,脸色顿时变得灰败之至,不到片刻便翻了白眼没了气息,甬道上方一阵风向,袁行健将手中人抛开疾步追了过去,林剑澜将那尸体翻了过来,却见后脖颈钉着极细的一根针,上面乌黑,也急忙追了上去,出了甬道,面前除了这死一般寂静的苏州府,还哪有人在? 林剑澜再回地牢中去,却见秦天雄站在甬道口正要出去,不禁拔剑道:“站住!你为何会来此处?” 秦天雄道:“林公子最近太过心浮气燥,这一会儿已向在下拔了两次剑,这缘由我本就无意隐瞒,在下受人之托,务必要救得谢仲举一条性命,没想到来晚了,到了这里时她已经死在刑架之上。倒是林公子为何此时此刻会出现在此地,颇让人费一番思量呢!” 林剑澜不理他的反问,又道:“谁差你前来?” 秦天雄笑道:“林公子太过好奇了吧?告诉你也无妨,那人也快到达此地,若林公子有兴趣,在下定会为你引见。林公子莫要在纠缠在下,你的个性我这个曾经为师的自然十分了解,你的来意我也能猜出七八分,袁行健此刻悲愤而去,你猜他会怎样?” 见林剑澜一下子愣住,秦天雄便欲从林剑澜身边走过,林剑澜却仍是仗剑一拦道:“你要去何处?” 秦天雄讶异道:“我去何处?我是匡义帮的副帮主,自然要回到曹帮主身边助她。” 林剑澜怒道:“你对殷殷存着什么心思?若是想对她不利……” 秦天雄正色道:“我看着她从小长到大,视她如自己女儿一般,怎么会对她不利。倒是林公子,若是没有那个意思,离她远些,恐怕对她不利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呢!”说罢将林剑澜手中剑推至一旁,竟自离开,林剑澜仍自呆立在原处,心中道:“袁大哥会怎样?会怎样?” 半晌方回过神来,见苏文书目光呆滞的萎坐地上,对着谢仲举的尸身发呆,不忍再看,只得四处找寻,见案后有一官员模样的,已经死了很久,案头上则摆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恨不得将牙咬碎,明明是受朝廷之命费劲心血安抚百姓以免战乱,却被这般诬陷,那纸上写道:“谢仲举自到苏州,私通叛匪,窝藏凶犯,阴谋叛逆,反迹已被查明。”下方则是一片留白,显然就是要盖手印的地方。 此时已经来不及细细思量,天将大亮,虽然袁行健仍未回来,这里却是万万不能久留,林剑澜走到苏文书身边道:“苏文书,我们应该离开此地,这里也不是谢大人想停留的地方。” 苏文书怔怔点了点头,林剑澜方弯下腰,见那尸体上仍然裹着袁行健的外衣,心中一阵凄凉,将那身体抱起,走出地牢,在后院盘桓了一会儿,走到那角门旁边,当日他便是与袁行健饮酒归来,从此门而进。林剑澜回望这残花落蕊漂满池塘,长叹了一声,与苏文书默默离开了苏州府。 天色已经大亮,怎样都不能公然抱着尸体在街上行走,林剑澜只得又去雇了一辆车,只说是怀中人病重,那车夫极为怀疑的看了林剑澜一眼,林剑澜又答应加钱,他方磨磨唧唧的答应下来。 车厢内林剑澜与苏文书对着谢仲举的尸体无言相对,路途颠簸,这身体便也跟着颠簸,看起来却仿佛她活着一般,极为不忍心,苏文书默默将尸体放在自己旁边用手轻轻环着,一言不发。 林剑澜只得道:“苏文书,谢大人曾说过她家乡便是江南,你可知道在江南什么地方么?” 苏文书怔怔落下泪来道:“太湖。” 林剑澜也是一怔,忍耐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点头笑道:“好,我们和谢大人去太湖。” 第二十一回 浩淼山水葬青衫 >解禁章节< 苏文书怔怔落下泪来道:“太湖。” 林剑澜也是一怔,忍耐多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点头笑道:“好,我们和谢大人去太湖。” 路上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太湖之滨,林剑澜扶着苏文书下了车,付过车钱,见那车夫目露好奇之色,只得佯装怒色拔出剑来,那车夫方急忙驱车离去,回过头来,见苏文书用手替谢仲举挡着这绵绵细雨,对着浩淼烟波呆坐。 湖面上一望无际,连渔船都不见一只,细雨使得这湖面仿佛蒸腾起了一阵水汽,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真切,那烟波深处就是太湖义军聚义所在。 “不知袁大哥可知道么?我们就将谢大人葬在此处,遥遥望着太湖,或许也是她的心愿吧。”林剑澜暗道。想到此挑了一处略高的小坡,在其上可俯视下方的湖面,方仗剑用力挖掘起来,湖边土壤湿润,不多时已经挖好,方走到苏文书身后道:“苏文书,让谢大人在此安歇了吧。”说罢将谢仲举重新抱起,想到而今匆匆埋葬,竟连一具像样的棺木都没有准备,更为心酸,放在那大坑之中,苏文书只是扶着边默默观看,半晌过后,却是一咬牙,将身边的土大把大把的推落坑中,眼泪已经纷纷散落。 片刻那苍白坚毅的脸庞已被土覆盖,慢慢垒起了一个微高的土台,林剑澜方停了手,与苏文书拜了几拜,见坟旁几丛青草刚才被连根拔起丢在一旁,又弯腰将那青草用土拍在周围,方喃喃道:“一时间太过仓促,连一个墓碑都没有……苏文书,你可想好接下来要去何处么?” 苏文书此时仍是男装打扮,面色阴阴的,道:“总不能让姐姐白死,我定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林剑澜叹道:“且不说这个,梁王和来俊臣二人到了江南,就是为了前不久你们对他二人的亲眷没留什么情面,他们都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谢大人虽然已经以身殉职,但他们现今必定也发现了苏州府内差役刑官被杀之事,还不知道会怎样诬蔑你们姐妹二人,恐怕苏州城内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苏文书脸色越发惨白,嘴唇抖了抖,方直勾勾的盯着林剑澜,末了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林公子,求你护我一路上京!我知道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这太过难为你,但我实在没有其他人可求,不让圣上知道,姐姐的清名还不知受到怎样的践踏!” 林剑澜心中一寒,将苏文书掺了起来,道:“苏文书,你怎么这样傻?若是梁王和来俊臣没有奉着皇上的旨意,怎么敢公然拘禁刑拷封疆大吏?你我心中都明白,以往那么多人遭受刑讯而死,来俊臣不但安然无恙毫不受责,反而官爵益高!”说到此处见苏文书怔怔的落下泪来,不禁放缓了口气道:“即便皇上并未下令对谢巡按怎样处置,但必定已是听了谗言,对谢大人不再信任,才委派他们前来彻查,但以来俊臣的手段,又岂会白白放走这报仇的机会?” 苏文书呆望着林剑澜身后,此时风雨越发大了起来,淅淅沥沥的落在湖面上,一阵阵的波澜向前涌来,仍是摇摇头道:“即便如此,我也要对圣上说个明白,就算是死在她面前又能怎的,难道这样活着逃脱一条生路就好么,任那些狗贼编排我们姐妹?” 林剑澜心中暗自嗟叹,知她说的也是实情,若不到圣上面前申诉,恐怕谢仲举一辈子沉冤都无法得雪,只得点点头道:“你莫要急,雨太大了,我们要找个地方安置下来,你也不便再露面,到了苏州我先出去打探一番再说。” 苏州雨势比太湖更大,瓢泼而下,林剑澜好不容易方找到落脚之处,便匆匆交待了一声向店家借了一柄伞冲入雨帘之中,大雨之下那油纸伞的作用微乎其微,风向飘忽不定,一阵阵的雨雾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叫人无从抵挡,下面又积了颇深的水,踩到水中走不到半条街裤子与鞋子俱都湿透。 再回到那客栈屋中,却见苏文书慌忙将一样东西塞到怀中,林剑澜只装做不见,将手中油纸包裹的东西放在桌上道:“苏文书先换上,恐怕打探完了消息就要赶路,千万莫在此时着了凉。”说罢又匆匆走出门去。 本就下了大雨,街上少有行人也是应该,只是却太过冷清了些,路上竟未见过一个行人,林剑澜不由暗暗纳闷,眉头一皱向苏州府衙奔去,越向前方,人越拥挤,距离府衙数十尺开外已经围的水泄不通,仿佛整个城镇的人都汇集于此。 即便天将大雨,这人海中也大多没有打伞,淋在雨里拼命向里面挤去,吵吵嚷嚷,听不真切。林剑澜不知到底出了何事,高举着雨伞,被挤的不由自主向前挪去,心知这样不是办法,暗自运气,将身边拥挤的人用气微微弹开,瞬即凌空而起,手中伞飞速旋转,方能维系不下坠,见下面偶有人打了伞,便轻轻借力一掂,不出几步,已经到了府衙门前,却见前面高悬着一张告示,众人就是在这告示前拥来挤去。 林剑澜趁空落下,因实在太挤,谁也并未注意身边凭空多了一个人出来,他便收了伞向上望去,见府门紧闭,门前连个官差衙役都没有,只放出了一张篇幅极大的告示,上面每个字都有几寸大,林剑澜一字字看去,见上面写道:“江南巡按谢仲举,奉命巡视安抚江南,却辜负圣恩,自到苏州以来,私通叛匪,窝藏凶犯,阴谋叛逆,问案之时拒不服罪,反而勾结太湖水匪杀官差,劫地牢,罪在不赦。另:谢仲举,本名瑶环,内廷宫女,受圣上赏识,方得出宫之机,不想与宫女苏鸾仙二人性本**,既出宫来便与太湖匪首袁行健者勾搭为奸,厮混一处,辱我大周清名,特发此告,有检举揭发其二人下落者重赏。” 不知不觉手中的油纸伞已被林剑澜捏的支离破碎,直至谢仲举死于刑架之上,袁行健方知道她本是女儿身,之前却从未透露,谦谦守礼。果然如苏文书所言,斯人已去,却还要凭空受这狗奸臣的污蔑,不由心中冒火,直想把那告示扯了下来跺个稀巴烂。 旁边却早有人向那告示吐了一口唾沫,其他人也纷纷同他一样,道:“放你娘的狗屁!”还有人乍着胆子在人群深处高喊道:“来狗贼,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凭什么信口胡言?”“疯狗乱咬人啦!”“叫谢大人出来!叫谢大人出来!”还有人颇为冷静,道:“不知有谁识得人是从太湖安抚回来的,让他们去问问袁相公!” 看群情激昂,俱都是相信谢仲举清白,林剑澜不由心中一阵酸楚,暗道:“果然老天有眼,谢大人这番心血并未白费,不知他们若是知道谢大人已经被这群人酷刑逼死,会怎样的悲愤。”想到此竟生生打了个寒战,袁行健自甬道奔去之后,就再也没了音信,然而秦天雄的话却总在他耳边回绕: “袁行健此刻悲愤而去,你猜他会怎样?” 他会怎样,林剑澜实在无法可想,只知道若是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也要拼了命的为谢仲举报仇雪恨。 林剑澜重又运功凌空而起,此时手中拎着一把破烂雨伞,无法控制,只得提气跃上旁边树枝,刚稳住身形,回头望去,却见烟雨蒙蒙中,一抹金黄色从街道尽头涌来,这金黄色却是如同会长一般,瞬间这十几里的长街都换了颜色,金黄色中又现出无数银白色,与这灰暗暮色中的街道房屋截然不同。那些银白色走到面前,方见是数百重盔武士,手执长戟,腰悬宝剑,极为熟练的贯入到人群之中,又分为两路,如同两道长索,瞬间硬是将这街上的拥挤人群围成两团。 即便再蠢,也知有极重要的人物到此,再对着那些重盔武士,宝剑泛着寒光,长戟更是尖锐,顿时府衙前无人再敢喧哗出声。 半晌又有无数缤纷的颜色从长街尽头凸现出来,慢慢走近,却又是数十手执长杖的锦衣宫女,杖间却又有纱幔相连,不消片刻这长街上竟搭起了一道极为华丽的锦棚。 片刻街道尽头方有人疾步走来,走近前来,却是前面一对宫女手执香炉,瞬时间府衙面前一股清香蔓延开来,那宫女之后的人则神色极为凝重,疾步向府衙走去,头上空的黄罗伞随风起舞,珠环翠绕并未给她增加什么娇柔的脂粉气,反而更添凝重,头上的金凤仿佛凌空欲飞一般。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低头躬身快步跟在身后。 此时那人群中方有人如梦初醒一般,大喊了一声:“皇上!”两旁泥地里顿时纷纷跪倒无数,磕头山呼。武则天脚步虽急,却不由缓了下来,向两旁双手略向下空按了按示意,仍是向那府衙门走去,到那门前,见府门闭拢,脸上怒气更甚,沉声道:“隆基,去敲那堂鼓,给我狠狠的敲!” 那男子点头躬身快步走出幔帐,走到那堂鼓下方,拿了鼓锤,用尽全力敲了起来,响彻府衙。 林剑澜却已看的呆了,并不是鼓声太过震耳,也并非见武则天突然驾临江南太过吃惊,他只是看着那击鼓男子,那男子一身淡黄华服,衣服上腾蛟飞龙,剑眉入鬓,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怒气,自与他结识之时从未见他这般愤怒过,从来都是满面含笑,甚至有时还有些让人讨厌,此刻他却将这怒火都发泄到了这堂鼓上,仿佛要将鼓击碎一般。 “在下唐子慕,久闻林公子大名。” 为何自己竟这般迟钝糊涂,曾听闻李隆基这皇室贵戚早在幼年就被封为临淄王,因此才被年小侠误听为一个“林”字?若不是有着这等尊贵身份,又怎么能与狄相之子结识,又怎么能尽悉那些以往宫廷争斗的秘闻?以唐为姓,子慕,子木,原就是个“李”字,而木子颠倒,想起当日他谈论伍员之时的那般悲伤表情,是否也是在哀叹李家王朝竟被一个妇人颠覆? 林剑澜望着他身影思索良久,却见府门终于打开,一个小衙役伸了头出来,哪见过这般阵仗,顿时下了一跳,二话不说便向里跑,唐子慕斥道:“站住!无礼之人,拉了下去!” 顿时还未等那小衙役反映过来,便已经被拖走,早有人上前将府门洞开,又将黄金色的织毯铺了进去,武则天方才停留之机已经将这巨幅的告示看了几遍,脸上却不动声色,正要迈步,林剑澜却知她一旦进去,便再不能轻易见到,况且又不知来俊臣等人会怎样颠倒黑白,不由心中焦急,一咬牙从树上跃下,正落在武则天面前,心中虽百般不愿,仍是屈膝道:“见过圣上!恕在下惊扰之罪。” 凭空落下一个人来,武则天的确被惊的不轻,退后了几步,方面露愠色,旁边那女子早就站了出来,那女子却是林剑澜见过的,花二乔之一的“娇儿”,一柄剑指向林剑澜道:“你是何人?” 林剑澜道:“我是谢大人的故交。” 武则天听到“谢大人”三字,面色方和缓了些,瞧着那告示道:“朕今到此,实在是因为不放心他们二人,怕他们公报私仇,不顾大局,既然朕已来了,你若知道谢大人的下落,让她不必躲藏,前来当面与梁王和来大人对质还自己一个清白就是。” 林剑澜低头沉声道:“谢大人她,她已经去了。” 武则天面色陡变,那两旁还在静静瞻仰圣容的民众听了则顿时哗然不已,一群一波波向这边涌来,却被那些重盔武士拦住,饶是如此,也无法维持队形,几乎要被人群冲散。 第二十二回 虽揭奸邪心难悦 >解禁< 林剑澜着实未想到在这种场合说出这句话来竟能引发如此大的哗变,重盔武士仍勉力维持秩序,然而若无法停歇民众的愤怒,恐怕到最后还是要兵刃相向,转眼就是规模极大的镇压民众的流血事件。 抬眼看去,见武则天面无表情,并无惊慌之色,仍是缓步走上台阶,方回身清声道:“朕今亲自来江南,便是为了彻查谢大人冤情,惩处奸顽,是非自有公论,朕必定会对三吴百姓有个交待。” 也未见她喊的声嘶力竭,但这语气平静中自然带着一股威严,林剑澜心中不由暗暗佩服道:“本是她对谢仲举有所猜忌,才委派了梁王与来俊臣前来,此时几句话便弃了梁王与来俊臣,她却一转眼成了为谢仲举申雪冤枉之人,摘得个一干二净。” 见民众义愤之声略微降低,武则天又缓声道:“两旁搭起席棚,若有意看朕审问之人俱可留下。” 衙外这般喧闹,里面自然再不能没有动静,不消片刻便见二人脸色刷白急匆匆的由内奔出,见到武则天急忙跪倒,齐声道:“恕臣等接驾来迟。” 武则天脸色如覆了一层寒霜,轻哼了一声道:“我还以为要朕亲自去里面拜见二位大人!” 林剑澜此时方看到身后跪倒这二人,一个身材魁梧高壮,方面微须,已有些微微发福,虽面露惧色,但却透着几分假意,另一个则较为秀气,目光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阴狠,他们便是权倾朝野的武三思与让天下愤恨的来俊臣了。 武则天缓声道:“你且平身。”林剑澜略一犹豫,便站了起来,武三思与来俊臣也站起来抖了抖衣摆,却听一声冷冽的轻斥:“哪个叫你们起来?”他们忙又扑通跪下,心知此时武则天真是天威震怒,方小心了起来。 林剑澜转回头去,见唐子慕刚叫人安排妥当了两旁的席棚,那人群虽然激愤,但武则天语意明朗,又对平民并不责怪,反而安置妥帖避免他们饱受雨淋,此刻倒也不再大声喧闹,也无人甘心就此离去,都静静关注着府衙中间。 林剑澜看府衙正中已摆好了案台与屏风,那屏风描金镂凤,华美不凡,案台则还是以前的那个,心中不由一酸,相隔不过数十日,之前谢仲举在此平民愤、正歪风,运筹帷幄,举止洒脱,而今却已长眠在太湖湖畔。 武三思却跪也跪的不安生,苏杭之地,别说是他,就是武宏在此,也是平日一跺脚便要震三震,此刻当着那么多平民百姓的面跪在这里,颜面尽失,偏偏武则天却对他不理不睬,唐子慕一笑,上前轻声对武则天道:“皇祖母,梁王殿下与来大人且不论有罪与否,跪在这雨天泥泞之中有失官体,着实不雅,可否赐他们起来,再做问话?” 武则天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唉,你们……平身吧。” 二人忙不迭的谢恩而起,梁王方谄媚道:“姑母为何千里迢迢的来了这里,也不告知侄儿一声,侄儿也好事先准备安排迎驾事宜。” 武则天冷冷道:“你要准备什么?要安排什么?哦,朕明白了,刑死了谢仲举,那自然要事先准备准备,安排安排。” 来俊臣听到“刑死了谢仲举”,顿时面上闪出一丝喜色,瞬时不见,躬身道:“谢仲举被太湖贼匪劫牢而走,如今生不见人,但死要见尸,无凭无据,圣上何以言出‘刑死’二字?臣下实实冤枉死了。” 虽然听林剑澜说谢仲举已死,但又未曾见着尸体,武则天也不敢轻信一方,道:“这位公子,你刚才说谢大人已经去了,有何为凭?” 林剑澜暗道:“凭据,难道再惊扰谢大人英灵,让你们掘地相见么?” 他这么一踌躇,来俊臣却有了底气,笑道:“无妨,这位公子无法拿出证据来,臣下却有证据谢仲举实实是被太湖贼匪劫牢而去,昨夜我苏州府衙内十数名巡夜差役,还有臣下随身所带的六名刑官俱被贼匪所杀,现在尸体还陈列后堂,死状俱是惨不忍睹,实在可怜,下官刚才未及接驾,就是因为在后堂造册抚恤事宜。”说到此处,泪光滢滢,大声道:“臣下不明白的是,若是劫走谢仲举倒也罢了,这些官差与他们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下官手下的刑官也只是负责问话而已,加之谢大人身份特殊,一根手指头都不敢碰,她怎么就狠心到这个份儿上?” 林剑澜见他矫揉造作,极尽胡编乱造之能事,气的两眼冒火,直窜到来俊臣身前道:“你敢说你没有动刑?” 来俊臣吓了一跳,又不敢直视林剑澜的双眼,只得连连后退道:“你敢咆哮公堂,对朝廷命官无礼?来人啊,快把他拉下去,这野小子从何而来?” 武则天眉头微蹙,来俊臣又急匆匆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呈上道:“圣上请看,这上所列罪状谢仲举早已供认不讳,手印在此,竟还有人试图为她正名翻案,着实的居心叵测。” 林剑澜一瞥见那纸上背面透过来红红的一团手印,浑身一个激灵,径直将那状纸抢了过来,手却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颤声道:“你说她供认不讳,按了手印?当真是一派胡言!” 来俊臣见他表情可怕,不由退了一步,道:“太……太无礼了!圣上,圣上……” 武则天却并不吱声,只望着他若有所思,林剑澜一抱拳道:“在下江湖中人,不懂得朝廷礼数,望圣上莫怪,能允我细细讲来。” 武则天道:“朕恕你无罪,但讲无妨。” 林剑澜方黯然道:“在下见到谢大人时,她早已气绝了,一身白衣被血浸透,干湿不均,显然一夜间就未停止过对她用刑。” 武则天轻轻瞥了来俊臣一眼,并不做声,来俊臣却如坐针毡,林剑澜又道:“圣上,只是当时在下有一件事情颇为疑惑,谢大人既然已经死了,但却紧握双拳,任在下用尽全身力气,也掰不开来,圣上可知这是何故么?” 武则天皱眉道:“莫非她手心中握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么?” 林剑澜摇摇头道:“在下所想同圣上一样,只是来大人的两个手下却帮在下解开了这个疑惑。”便将甬道中那两名刑官的对话一一口述出来,悲愤道:“谢大人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手握的死死的,便是不想让人随意污蔑她的清白。”又回头直视来俊臣,边向他走去边道:“在下不知你这按了手印的供词从何而来,那地牢仍在,你特意从京中运来无数刑具送来此地,果真让你派上了用场,一夜之间玉女登梯便用在谢大人身上有六次之多!里面每样刑具描金绘彩,俱是你这毫无人性可言的人的心血之作,你自然舍不得丢弃,若是将这苏州府衙封了起来搜索一番,你的那批令人发指的刑具便会被圣上发现。你当真是在后堂为那些死去的衙役造册发放抚恤银两么?恐怕是在忙着把这些东西搬走以掩盖你刑死封疆大吏的罪过吧?” 林剑澜一步一问,来俊臣一直向后退去,退到无路可退,竟被门槛绊倒,跌了进去,两旁人群一阵高呼:“杀了他!杀了他!”武则天则面沉似水,望向来俊臣的眼神高高在上,毫无一丝怜悯可言,林剑澜回头望去,看到这对眸子,心中一凛,不知为何想起了袁行健手刃的仇人周兴来,暗道:“这次,来俊臣这枚棋子就要被抛弃了么?” 来俊臣跪爬到武则天身前磕头不已道:“圣上,圣上,他口说无凭,他来历不明,圣上怎可轻信?” 林剑澜则又凝气大声道:“在下有人证!也知谢大人葬在何处,只不过不想再去搅乱谢大人英灵,因此之前一直未曾提过!” 武则天眉头一扬,道:“人证何在?” 林剑澜道:“烦劳圣上差人去接,但恕在下无礼,圣上左右之人在下俱都信不过,只信得过临淄王。” 唐子慕一愣,随即侧身道:“皇祖母差遣,孙儿无不从命。” 武则天道:“你倒是好脾气,也罢,你问问他人在哪里,给我安安全全完完整整的带过来。” 林剑澜与唐子慕对视一眼,见他走近,面上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心知还是少说无关之言,便将落脚的地方附耳说了一遍,唐子慕只一点头,便招呼了一下,与十来个护卫迅速离去。 等待自是难熬,对来俊臣来说,更为难受,几次求助的望向梁王,却见这微胖男人仿佛不认得自己了一般,一副**表情直视前方,心中恨到了极点,然而更为焦急的是不知那人证到底是哪个,府内正如他不认识的那个凭空冒出来坏了自己好事的野小子所言,刑具俱都未运出去,若是圣上再较起真来,自己恐怕便是官位不保了,弄不好还要被流放。想到周兴被人在路上砍的如烂肉一般,他后脊梁骨顿时一阵发麻。 武三思此时也不好过,别看他站立的笔直,一双腿早已不停使唤。江南青楼女子娇媚美貌,个个温柔似水,昨夜已在温柔乡中死了几次,今晨还未及养神休息,便被来俊臣找了过来,还在慌乱的处理善后,武则天竟突然驾临江南,大有问罪之意。此刻他后背早已湿成一片,腿也在下面簌簌发抖,却仍是强自镇定,暗道:“看目前状况姑母只是拿来俊臣开刀,看来是时候要与此人撇清关系了。” 各人正各怀心思,却见唐子慕已经转回,在武则天耳边低语了几句,武则天顿时面露喜色,张望道:“鸾仙,可是鸾仙么?” 众护卫之中站着一名女子,青衣布裙,若不是穿的这身衣服是林剑澜所买,几乎不认得眼前的女子,恢复红妆打扮后,虽然朴素,却是另一种样子,只是因着谢瑶环之死,甜美温婉的表情反被哀伤与悲愤覆盖。 那女子听到武则天招呼,眼圈一红,几步跑到武则天身前,跪倒哭泣道:“圣上,圣上,你为何不早来一步?” 武则天此刻方露出些慈祥悲悯之态,竟亲自将苏鸾仙掺起,道:“鸾仙,你……”却见苏鸾仙脖领、袖口处伤痕,重又面泛愠色,拍了拍苏鸾仙的手道:“你受苦了。” 苏鸾仙抽泣道:“为圣上办事,何谈受苦,只是谢大人生生被这群狗贼……” 武则天道:“唉,朕都知道了。来俊臣,这些年你都做过什么事情,朕心中都知道,只是念你以往有功,打心眼儿里希望你能有朝一日自己醒悟,不想你越发仗着我对你的恩宠,变本加厉,此次三吴百姓口中的青天就这样被你活活折磨致死,你还有何话讲?” 来俊臣叩头不已道:“微臣知罪,臣铸成此等大错,自知已经不配在出没朝堂,若圣上能将臣贬为布衣,臣甘愿叩首谢恩。” 武则天嘴角轻轻一扬道:“你所做的那些刑具,朕早日便听人说过,听说受刑之人,只恨不得速死,只恨自己为何生而为人,能让人痛苦至斯,做此刑具之人时时日日都在朕身边,朕此刻竟有些不寒而栗,不知你这个人,是恶人乎?是厉鬼乎?” 来俊臣脸色顿时变的苍白,讷讷道:“臣……罪臣已经知罪了,若圣上仍觉罪臣悔意轻微,可判臣流放苦寒之地,罪臣愿每日念经颂佛,洗刷罪过,为圣上祈福。” 武则天道:“为朕祈福?朕恐怕当不起。说起流放,你就不怕落得个和周兴一样的下场?” 林剑澜愕然抬头,见武则天高坐案台之后,望向来俊臣的眼神带着几许玩味和轻蔑之色,来俊臣为自己寻了两条后路,却都被武则天轻易的一一堵死,下场已经不言自明。 一如那日凉亭中轻声的不带一丝遗憾、一点感情的“杀”字,武则天嘴唇轻启:“斩,以平江南民愤,以祭忠臣英魂。” 第二十三回 尚念至亲徒留恨 >解禁章节< 来俊臣万万想不到武则天竟因区区一个宫女对自己这个多年来为她做事的功臣这般绝情,暗道:“这女人想来做事绝决狠辣,一旦开口万无转还之机,若要活命,只能再向梁王求助。”忙跪爬到梁王脚下拉扯着他的衣襟连使颜色,武三思此时哪敢出声,此刻即便双腿发抖也是站的笔直,目不斜视。 来俊臣心知无望,见他们姑侄两个俱是一样的无情无义,心中恨到了极点,泼口大骂道:“武三思你这小人!你们姑侄两个没一个好东西,枉我这些年……”却早已被唐子慕挥手招了两个守卫,一人将他按在地上,另一人则捏住来俊臣下巴,噼里啪啦甩了他数十个耳光,这些护卫平时都是拿刀弄枪之人,手劲特大,再停手时,来俊臣早已是牙齿崩落,满嘴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 唐子慕方回身恭敬道:“他出言污辱祖母,孙儿擅自做主,打了他几个耳光,望祖母恕罪。” 武则天并无什么怪罪之意,反而颇为嘉许的点了点头,又看了武三思一眼,并不说话,此时面如土色的来俊臣被拖了下去,唐子慕则亲自击鼓,三声鼓响后,人头落地,四周人群也爆发出一阵阵称颂英明、万岁之声,武三思也想不到武则天这般干脆利落,连还口之机都不给径直行刑,此刻是大气也不敢出,惨白着脸站在一旁。 林剑澜见此情景,心中并无一丝快意,却见苏鸾仙从胸口掏出一样物事来,跪呈武则天道:“这是谢大人的遗物,请圣上过目。” 武则天一愣,伸手接过,一一看去,却看不出悲喜,半晌方收起了谢仲举的遗物递给苏鸾仙,回头凝视林剑澜道:“谢瑶环遗折上说有私事相求,太湖义军皆尽安抚归家后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出宫,陪伴心仪之人畅游天下山水,她念念不忘之人就是你吧。” 林剑澜一怔,低头道:“并不是在下,想我这等寻常人怎会受到谢大人青睐。” 武则天怅然若失道:“我以为你就是袁行健,他现在在何处?我想见见。” 林剑澜不知怎样回答,只得道:“他目睹谢大人惨死,悲愤之至,在下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苏鸾仙却仍是对武三思仇恨之至,一双眸子只盯着武三思一人,眼中如燃着了两簇火焰一般,武则天见此情景叹了口气道:“武三思,我问你,你在江南私自收买铁器铜器,更兼私建熔炼工房,证据由谢瑶环查得,现由苏鸾仙交于我手,你可有什么话说?” 武三思先是浑身一阵,呆立了好久,方全身剧烈的抖起来,刚要说话,又听武则天道:“我原以为你与来俊臣二人自告奋勇要来江南,只是怀着私心,要为之前谢瑶环杀蔡少炳责武宏报仇,原来你急匆匆的来了江南竟是别有意图,是怕谢瑶环端了你的老巢,将你在江南这些见不得天日的秘密抖搂了出来可是么?” 武三思一下跪倒在地道:“姑、姑母,侄儿是有收买铜铁之事,只是是侄儿手下的一个门客说太湖义军早晚都要征剿,正、正缺武器辎重,若是侄儿能在紧咬关头以此献给姑母,定然是大、大功一件,侄儿糊涂,侄儿糊涂!侄儿回去定会重重的责罚那个胡诌八撤的门客,若是姑母愿意,就是杀了他又能怎样?姑母,你千万饶恕了侄儿这遭吧!” 武则天轻笑了一声道:“这次又推在门客身上么?你倒每次都能摘清,苏州的人命官司土地兼并你儿子我看至少要占了八成,蔡少炳却为了你儿子搭上了一条性命,来俊臣固然是为了他的兄弟报仇,但异姓兄弟又有几分情谊,还不是为了讨好你?刑杀大臣,我斩了他,他原是盼望着你替他说句话,你竟一句话都没说,你可也真是忍心。你这样的人即便是有作乱的心思,我可也不怕,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又有几个人肯真心实意的为你效力?” 一阵训斥将武三思骂的冷汗涔涔而下,一句也不敢反驳辩解,武则天的性子他揣摩了多少年,最后却总是“天威难测”四字,即便今日恼了不顾情份也是有可能的。 林剑澜此时才明白为何武三思与来俊臣二人处心积虑要将谢仲举致于死地,原来是因她在此查得了武三思私铸兵器的证据,现在听武三思将事情推在门客身上,心中又是一动,不知那门客是不是韦素心,如果是,这是摆明了要致武三思于死地,不由一眼不眨的盯着武则天,不知她会怎样发落。 半晌,武则天却是叹了口气,显得极为疲倦,道:“不成材的东西,着即削去一切职务,停俸一年。” 武三思瞬即瘫软在地上,心中却是长出了一口气道:“谢万岁。” 苏鸾仙瞬即瞪大了眼睛,望着武则天,失望之至,林剑澜只得走了过去,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外围的人群也是极为不平,然而既已杀了来俊臣,梁王毕竟是皇帝的侄儿,又能怎样。 武则天重新整了整精神,朗声道:“安抚太湖义军返乡之事,朕会差可信之人秉承谢大人遗志,从今后三年,免去江南赋税。” 事已至此,仿佛心中总有不平,似乎由谢仲举一条性命换了来俊臣一条性命,然而二人的命在人心中又岂是相同的?自然总是觉得亏了谢大人这个忠臣的命,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局,人群即便听到了减免赋税,都是闷恹恹的,提不起兴致来,然而若叫武则天杀掉自己的侄儿,自然也是万无可能,只好三三两两散去,心中犹带不甘。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苏州府衙前也重新安静了起来,武则天方柔声道:“鸾仙,你与谢瑶环一同来到江南,你也跟她一起历练了不少,安抚之事,恐怕非你莫属了。” 苏鸾仙却直直跪下道:“圣上,恕婢子死罪,婢子不愿。” 武则天一愣,道:“这……朕以为你定会愿意继承瑶环之志。” 苏鸾仙道:“姐姐已经去了,婢子万念俱灰,只想陪着姐姐过一辈子,若是圣上恩准,婢子愿意在太湖之滨为姐姐守孝,若是圣上不允,那婢子唯有死而已。” 林剑澜鼻子一酸,听她说的绝决,只怕要冒犯了这喜怒无常的女皇,却听武则天叹道:“唉,你莫非在怪朕么?”口气却是十分柔和,还有些无奈,心中竟被触动,不禁暗道:“她到底何时是真情流露,何时不过是假象,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苏鸾仙面无表情道:“婢子岂敢,只望圣上恩准。” 武则天道:“罢了罢了,瑶环已经去了,朕还会难为你么?明日朕会下旨,追封谢瑶环为安国候,命你在太湖守灵。” 苏鸾仙方磕头谢恩而起,唐子慕马上走到武则天身边,武则天将手搭在他手背上,刚要向里,唐子慕道:“里面不是说有尸体么?血光冲撞不吉利,祖母还是莫要在苏州府安歇了,孙儿在湖上备了辆游船,东西都是现成的,又能休息,又能散心,雨中观景也是极好的,祖母意下如何?” 武则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好,我都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来过了,倒是你想的周到。” 二人迈步走下台阶,武三思是唯唯诺诺,又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却听武则天回头斥道:“蠢材,还不跟过来。” 武三思方如闻纶音,喜滋滋的跟了上去,扶住了武则天另一只手臂,林剑澜摇摇头心中暗道:“家里那边俗话说,‘姑表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两姨亲,不算亲,死了姨娘就断了筋。’即便做侄儿的如何作恶多端,做姑姑的却总是要这般包容,这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以后还要多生多少事端,让黎民受苦。” 武则天走了几步,却发觉身边只有这几人,方回头道:“鸾仙,你不跟着朕么?” 苏鸾仙摇了摇头道:“婢子与这位公子仍回客栈去,明日便去守灵之地,圣上再勿挂念。” 武则天知她心意已决,不再多言,回头缓步而去,瞬间这华丽的金色长街又复消失,入眼仍是灰败泥泞的一条街道。 天色阴沉中上空又是一个闷雷,这短促响了一下便消失的雷声更让人无法琢磨,林剑澜喃喃道:“苏文书,我们快些回去吧,恐怕还要下大雨呢。” 本以为这雨势要绵延几天,不想第二日便云开雾散,极好的天气,想到苏文书便要孤身一人伴随谢仲举的坟墓,林剑澜不知如何开口劝她,只得默默雇了马车,向太湖奔去。 仍是两岸绵延不断的荷塘,心境却大不相同,林剑澜对着苏鸾仙,心中暗道:“若是我不是想当然的以为袁大哥定然会跟着谢大人,谢大人可会死么?”却不敢将这念头再深入下去。 向窗外看去,不禁道:“今日奇怪,路过几处村落,都是有人家出丧,纸钱洒的满天飞。” 苏鸾仙却仍是不说话,林剑澜也只好住了口,任这马车直向太湖湖边驶去,印象中虽是他所指的方位,只是远远看去却怎么也不像,林剑澜只得叫那车夫停了马车,和苏鸾仙步行而去,越来越近,方见那小小的孤零零的坟茔已经变换了模样,八角碑亭下,一人多高的墓碑耸立其上,刻着“安国候谢瑶环”几个大字,坟茔也用砖石垒好,前面植着青松翠柏,离这碑亭不出数尺,一个小小的院落似乎凭空冒出一般,白墙黑瓦,更显肃穆。 那亭前伫立一妇人,以手拈香,默默祷告了一番后方将香递给旁边一个青年,那青年躬身插入香炉之中,苏鸾仙快步走上前去,屈膝而跪,眼中已是流下泪来。 那妇人正是武则天,将苏鸾仙掺起慈祥道:“你在此守灵,朕不放心,让他们连夜务必要建好,是简陋了一些,我已发了话,让地方差派衙役和使女过来,你但有什么需要的,便让他们去办。” 苏鸾仙连连点头,武则天又道:“别怪朕心不诚,武三思是朕不让他来的,想必瑶环也并不想见他。京中有事,朕恐怕待不了几天就要走了,你啊,你要是待不下去了,就还回去陪我这个老太婆吧。” 苏鸾仙复又跪倒,哭道:“圣上恕婢子不能再随身伺候,婢子在此念经祈福,祝陛下安康。” 这一幕遑论是真是假,林剑澜已是看的难受之至,见武则天向自己望来,不由得急忙跪下,武则天道:“谢瑶环遗折上曾说,若是那位袁义士不嫌弃她,便想让朕为她二人主婚,只可惜……罢了,这位少侠,你若见他便替朕转告,若他有意,朕想让他袭其父职。” 林剑澜茫然点了点头,见武则天与唐子慕的车驾越行越远,心中道:“原来她都是知道的,知道袁大哥的来历,也知道周兴是袁大哥所杀,一般宫女老死也不能出宫,她却看重谢大人胆识才华,让她巡视江南,安抚义军,她并不是昏庸的人,可她又放任来俊臣那种酷吏胡作非为,对武三思也是毫无界限的宠溺,还有那些控鹤府中的男子……唉,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却见苏鸾仙已从那院中又走了出来,便上前道:“可还缺些什么么?” 苏鸾仙摇摇头道:“这样很好了。” 林剑澜道:“苏文书,你……”他想说,这般如花绽放的年龄,又有幸出宫,说是再世为人也不为过,却甘愿在此常伴青灯,为谢仲举守墓,其志可嘉,但是却仍是为她可惜。 苏鸾仙却一笑道:“林公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样真的很好,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林剑澜只得道:“真的么?那样就好,我也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去哪里,如果说有什么事情就找我,好像也太过虚假,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日再见,苏文书,你要保重。” 第二十四回 和战徘徊两难决 >解禁章节< 总算还是“奉旨守陵”,应该不会特别艰苦,只能这么想了,林剑澜摆了摆手方回身而去,见那车夫兀自在远处张望等待,才想起来原来没给他车钱,急忙奔了过去,见他手中握着几张纸钱,极为恼怒的絮絮叨叨道:“真不吉利,真不吉利!” 林剑澜暗道:“今日倒也是怪事,难道黄历上写明了今日宜出丧么?路上所经村落,无不有人送葬,落到这马车之上,怪道这车夫要大叫晦气。” 想罢上前道:“这位大哥,莫要生气,你拉我回去,我多给你车钱就是了。” 那车夫方缓和了脸色,看着手中纸钱,不知该放在何处,只得随意丢在地上,道:“那里何时起了房子?我几个月前送人来过,还未见到,刚才那些人是好大好大的官吧,排场大的很哪。”却见林剑澜早已呆在那里,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纸钱,那几张纸钱在地上没安静片刻,便被风卷走吹起,林剑澜忙飞身而起,到如同长了几只手一般,手法极快,瞬间已将那些纸钱俱都抓在手中降落,车夫只看的目瞪口呆,暗道:“乖乖!他怎么着紧这几张纸钱?” 林剑澜凝神看去,那纸钱上隐隐透出红字,可能印到这几张时,油墨已尽,因此不太引人注目,然而还是能看得出写的什么话,寥寥数字让林剑澜心惊胆战,不由把那几张纸钱握成了一团,急忙上了车颤声道:“速速追赶刚才走的那批人!” 坐在车里,仍是想着那纸钱上的字,又将手中纸团慢慢展开,已经有些被汗浸湿,上面模模糊糊十个字:“青天含冤死,太湖重聚义”。 车到半途,林剑澜才惊觉自己第一时刻要去通知的竟是武则天一行,不知道是心中的悲愤始终没有袁行健那般强烈,还是因为武皇杀了来俊臣缓解了一下心中的不平,不管怎样,这直觉的选择都是让他吃惊且不愿意承认的,林剑澜立刻叫了一声:“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太湖那边此刻的情况虽然还不清楚,就随着他们大干一场又有何不可?推倒武氏,重铸李唐,自己不也因为当年父亲犯下的过错时常想有弥补之机么? 然而一张模糊的脸却总在眼前晃动,具体容貌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满脸的皲裂与皱纹,沧桑含着悲苦的双眼,大儿子已经死在太湖战场,只想与唯一的血脉亲人安然的度日的老艄公的话字字句句都在耳旁。 他这边**,车夫却等不得了,见里面叫了一声“停车”就再也没了动静,不耐烦之下跳下马车,将车帘掀开道:“到底走不走?” 林剑澜方被他惊的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道:“继续向前吧。” 沿着镇间主路追了半晌,也不见前面有什么大批豪华车辆的影子,林剑澜不由暗自心急,撩开窗帘一看,却已到了那个谢仲举临时创建的太湖府衙,旁边的衙役却已经换成了神情庄重肃穆的宫廷护卫,林剑澜心中一动,急忙道:“停车!” 那车夫以为他又要发呆,并不理会,又向前驾了一段,听里面连呼“停车”方才恨恨收了马鞭,将车勒住,林剑澜跳下车来付了车钱匆匆回身向那府衙奔去,自然是不出意料的被拦在门口。 那守卫倒不像想象中那般高傲,极客气道:“这位公子,谢大人不幸遇难,太湖遗留诸多公务,代理大人正在里面整理卷宗,若有什么事情请明日再来。” 林剑澜暗道:“武则天仓促来江南,哪有什么人手可以派遣马上接手这太湖之事?”想来想去应只会是唐子慕,道:“可是临淄王殿下么?在下是他的故人,烦劳务必通报一声,说我有要事,若是他不肯见我,在下扭头便走,绝不为难你。” 那守卫点了点头奔入内堂,半晌方听见脚步声叠踏而来,走近了正是昔日的唐子慕,林剑澜真的见了他反而有些踌躇,自然不应再叫他唐长老,然而若要让自己行大礼拜见这位临淄王爷,却也十分为难,唐子慕一笑,将林剑澜挽过,向内堂边走边道:“林公子,我原就想安顿下来之后去寻你。” 他这么热情,林剑澜反觉颇为不适应,到了住处,见唐子慕已经差人将一堆堆的案卷码放整齐,放在卧室的地上,看来是要通宵达旦的整理,由此想到谢仲举,顿时有些黯然,喃喃道:“唐兄是要接手太湖之事么?” 唐子慕点点头道:“不错,虽然安置的银两已经发放,但是还有不到半数未做记录,他们耕地多少、在什么地方、住处在哪里、家里几丁几口都要一一记录下来,但愿之后真正的是国泰民安。” 林剑澜摇了摇头,道:“唐兄,你和圣上想的太过简单,死一个人就白死了么?”见唐子慕面露困惑之色,林剑澜方从袖中掏出刚才的纸钱,递了过去。 唐子慕展开看去,面色慢慢变了,半晌方道:“这……” 林剑澜道:“圣上今在何处?” 唐子慕道:“她已经离了太湖去往杭州。” 林剑澜道:“这纸钱洒的遍太湖都是,你们竟不曾察觉么?恐怕江南数个城镇都是这样了,这必是袁行健所为,他振臂一呼,虽不知有多少人响应,但恐怕江南要重燃战火了。你让圣上速速返京,以免不测,我……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吧,告辞。” 却听唐子慕轻声道:“林公子请留步,恕我多问,你与袁行健可相识么?” 林剑澜却并未回身,沉吟半晌,方道:“相识。”又道:“你若想让我去游说他,一来我说不动他,二来,谢巡按之死即便是我也有对朝廷愤愤之心,并无意帮你们,前来相告,已经违背了我的本意。” 唐子慕道:“那林公子的本意又是如何呢?朝廷几次小败之后,并未再加兵征剿,之所以一直放任太湖义军,是因突厥犯境,屡有交兵久持不下,最近欲以和亲议之,双方休战,朝廷之上方有官员提出要集中心思尽快对付内患。太湖弹丸之地,能抵得住与突厥铁骑抗衡的大军么?恐怕说是灭顶之灾也不为过,幸而有谢大人力排众议,求圣上宽限时日,三月之内招抚义军,若不行再派大军前来不迟。” 林剑澜着实想不到谢仲举请命之前还有这等缘故,又听唐子慕道:“本来朝廷主战的官员已经数着日子了,过了三个月不见成效便会大军压境。圣上因折损了谢大人,心中愧疚之至,减免赋税,这是江南之福,若是太湖肯就此罢休,对百姓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若是义军再兴,林公子想想,结果究竟会怎样?” 结果究竟会怎样,林剑澜是不想也知道,江湖争斗与战场厮杀,完全不是一回事,一旦交兵,太湖水只会被普通百姓、士兵的血染红,而江湖中人,仗着一身本领,总有自保之法。 想到此不由叹了一口气,回身道:“若是这阵仗拉大了,打起反武的旗号来,或许这天下便重又姓了李,唐兄难道没有一点私心?” 唐子慕正色道:“既然林公子说出这等推心置腹的话来,我也不能隐瞒,我虽有复兴之志,但却要靠自己的力量,拿江南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交换,我不屑为之。就算是大功告成,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硝烟遍地的江南,又有何用?” 林剑澜没想到虽然有时候他那样让自己反感,说出这番话却深得己心,沉默良久道:“我会去往太湖一趟,但是成与不成要看天意。” 唐子慕道:“若是不成,你……” 林剑澜苦笑道:“即使不成,我也不会留在太湖军中,唐兄可能放心否?” 唐子慕尴尬道:“林公子本不是官场中人,来去随意,在下无意干涉。那个……在下还有一事相询。” 林剑澜看他突然言谈自如变得吞吞吐吐,道:“唐兄有话但讲无妨。” 唐子慕方道:“那日花王府中偶遇的那位陆姑娘,林公子可知道她去了何处么?” 林剑澜暗道:“看蔓姐姐见了你那副不自在的样子,可见你们两个明明认识,何必又来问我打听她的行踪?”想到此笑道:“唐兄找她何事?若是在下料的不错,她恐怕此时也在太湖军中。” 唐子慕道:“她也在……唉,罢了罢了,正事要紧,关乎江南百姓,林公子请速速启程吧!” 林剑澜方抱拳而去,在衙门口转了良久,却见一辆马车奔了过来,竟还是刚才那辆,急忙叫住道:“驾车的,停车!” 那马车夫也不停,道:“老子有急事,你自己再找吧!” 林剑澜见他脸色十分难看,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运功疾步跟上,在马下边奔行边问道:“车夫大哥,出了什么事情?” 那车夫面色十分不善,道:“你是外地来的?还是没有良心?怎么见了纸钱上的字都不告诉我,回家才知道,被我家婆娘骂了出来,你自己找车去吧,我要去军中看看。” 林剑澜心中一惊,暗道:“这车夫看来也是以前曾在义军中效力过的,此刻听到消息便要去太湖看看情况,不想这遍地撒布的纸钱竟这般有效。”忙道:“车大哥,巧的很,我也要去那里,你载我一程。” 那车夫不信道:“你胡说,你刚才看了纸钱上的字便去府衙报信。”见自己驾车奔驰,林剑澜紧紧跟在旁边连大气都不喘一口,心中倒也佩服,道:“我们道不什么,不与什么什么,你自己走吧。” 林剑澜不由一笑,道:“你不要不信,我与袁相公交情极好,你且莫管我,只载我到湖边,看看是你先到还是我先到?”说罢身形略一滞后,却是飞身而去,掀了车帘已经窜入车中,那车夫见他没道理可讲,心中又颇为不服,只得边赶车边骂骂咧咧的向前奔去。 到了太湖,却见湖面上的行船多了起来,来来往往,林剑澜道:“车夫大哥,怎么今日这么多船?打鱼的么?” 那车夫白了他一眼道:“还说与袁相公交情好呢,这都不知道,往日便是这样,只是谢大人来了以后大家都回去种地养老婆孩儿了,才寥落了起来,看样子大家伙儿都回来了,不知道我晚了没有,恐怕又让他们笑话。” 正说间,两艘船到了岸边,那车夫急忙跳上一艘道:“崔四儿兄弟,快快载我过去!”见林剑澜也要上来,忙拦阻道:“你别上我这艘,我倒要看看哪个先到!” 林剑澜想不到他还记着刚才的话,不由摇头一笑,上了另一艘,那摆渡的只露着背影,将船慢慢撑离了岸边,欬乃一声向水雾深处驶去。 林剑澜叹了口气,慢慢坐下,想不到单这几日就往返了几次,返身看去,见那摆渡之人臂上绑着一节素白的布带,随着湖风摆动,那撑竿的手臂极为苍老,手背上都是风霜留下的皲裂,心中不由一动,道:“船家。” 那船家方回过身来,见了林剑澜道:“这位公子,你又来了。” 林剑澜长出了一口气,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难受的很,沉声道:“老大爷,你,你也回来了么?” 那艄公不自觉的摸了摸臂上的孝带,道:“哪能不回来。” 林剑澜眼圈一热道:“你不回来也没人怪你,谢大人遗泽仍在,你们的田地不会再被兼并,仍可安心耕种度日。” 艄公摇摇头道:“我不回来的话,自己都会怪自己,那样还算是个人么?谢大人那日亲手将银两交到小老儿手中,嘱咐了那么长时间,说了好些话让我宽心,这才过了几天啊!”说到此已经是老泪纵横。 林剑澜心中酸楚,试探着问道:“那你们……这是要重举义旗了?” 艄公道:“袁相公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大家伙儿都等着他说呢,只要一句话,就是杀上朝廷,死多少次我们也乐意。” 第二十五回 轻免干戈不可求 >解禁章节< 林剑澜顿时哑然,不过才几日,这老艄公态度变的这么快,说出来的话也截然不同,忽觉脸颊一疼,原来是旁边芦苇刮到,竟已入了太湖深处,林剑澜知道他们的惯例,便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仍是一长三短的哨声,没多久便见有小艇过来,那船上正是当日林剑澜遇到的袁行健的心腹,见了林剑澜也是一愣,并不言语将林剑澜扶了过来。 林剑澜本想与那老艄公道别,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谢仲举为了替朝廷挽回人心,事必亲躬,即便是发放银两这等小事也要亲自来做,回归的平民自然对她心存敬爱之意,感恩戴德,或者说对她的感情恐怕早已超过了对朝廷的感激,因此她这一死去,事情反而大有越来越糟的势头。 重入太湖义军水寨,和前几日的模样大不相同,旗帜已经全部换成了素色,各处飘着白色的素幡,人丁也不再那么寥落,照比前几日多出许多,各处俱有绑着孝带的兵丁,或面露哀戚,或表情悲愤,寨门城楼上巡逻走动的士兵俱都是井然有序。 仰头看去,寨门口新竖了极大的旗子,高写“替天行道”四个大字,随着湖风猎猎作响,想起谢仲举当日曾暗示过道:“天道自有天行,常人无可代之。”而袁行健也极为诚恳的对自己说过,他从未想过“取而代之”四字,与太湖百姓和远途投奔来的人相处了许多年,他们心中的想法,恐怕袁行健最为清楚,因此探明了谢仲举的真心之后,全力帮助难民返乡,自己则不惜得罪武林同道。 而今却一切风光均已转变,林剑澜默默伫立良久,那袁行健的心腹道:“林公子,可上去么?” 林剑澜回过神来,道:“义军中都有谁在?” 那人道:“不瞒公子,大部分都还在,那夜本想尽欢而散,所以各位豪杰俱都是开怀畅饮,留住军中,天刚大亮之时,却见袁相公红着眼睛回来,估计那时候想必谢大人已经出了事吧,众位绿林兄弟见他一夜未见,此刻回来本想向他辞行,结果见他这副样子,自然要询问,那位带着黑纱的神秘人也在他旁边,便将谢大人之事都说了。” 林剑澜愕然道:“他也在么?他不是已经走了?” 那人道:“这我就不清楚他怎么与我家相公到了一处,得了,我不过是替袁相公跑腿的,到底怎样,你还是上去问他吧。” 林剑澜只得拾级而上,平复了一下心境,方进了大厅,见那大厅中并无什么人在,只袁行健一人在案头奋笔疾书,披着一件银色的大氅,旁边则是堆堆叠叠的蜡烛泪,显然是彻夜劳作。 也就在此时,林剑澜才发现厅内格局已经变了模样,此刻袁行健的案台已经高高在上,椅子背上隐隐现出铺了一张虎皮,颇具威严;两旁稍微矮一些则斜侧着放了两套桌椅,再矮一级,才是两列椅子摆到门口。 这格局的改变让林剑澜心中略微有些明白了袁行健的决心,军中立威,需要等级制度严明,再不如同往日那般以“收容”流离失所的难民为主要目的,而是要将这手中的力量锻炼成一支能与朝廷抗衡的队伍。 林剑澜轻轻向前走了一步,抬头望去,见袁行健正也向下俯视,二人目光相对,若在往日,本应相逢一笑,然而因着谢瑶环的死,却无法崭露笑颜,心中俱是泛起一阵酸楚与苦涩,半晌林剑澜方道:“袁大哥。” 袁行健走下位来,到了林剑澜跟前,细细看去,见他脸色十分憔悴,眼中遍布血丝,嘴唇有些干裂,道:“林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 林剑澜不知应该怎样答对,袁行健心中所想恐怕是自己是来助他一臂之力,然而此行的目的,却是劝解袁行健就此放下这段仇恨,只得先岔开话题道:“袁大哥,你那日一去不回,我……我只好和苏文书将谢大人先行落葬了。” 袁行健唇边泛出一丝苦笑道:“是么?也好,我已听说过了,武则天将她风光大葬,还封了侯,然而这些对于已经死去的人又有什么用处?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也换不回他的命来。” 林剑澜见他眼中只是透露着浓浓的哀伤之色,并没有什么霸气和凌厉,心道或许事情仍有转圜的余地,试探道:“袁大哥在各处散落的纸钱我已经看到了,看来收效显著,太湖义军又重新恢复到我与我义父当年来时候的样子了。” 袁行健道:“有时候事情当真是由天不由己,既是如此,便要将这无情无义的天也拂去。” 林剑澜道:“袁大哥,事到如今,我并不想瞒你,你以为我是前来帮你,其实我恐怕不能与你志同道合,当日你说不能以太湖方圆数万百姓的生死做为己报仇的工具,你可还记得么?” 袁行健沉默良久,道:“林兄弟,你随我来。” 林剑澜茫然跟着他出了厅门,曲折来至一处嘹望哨岗,见袁行健长啸一声飞身而起,瞬时已经立于顶部,便也运力施展轻功,到了袁行健身旁见他指点着下面道:“林兄弟,你看,这些我并未出过一文钱,也未表明过什么。” 林剑澜张目望去,方才从寨门看时不过是极小的一块地方,此刻登高而望,心中一惊,这下面的水寨但凡扬旗扬帆之处,俱都是密密麻麻的一片素白,满眼的白色如同给这炎夏生生下了一场大雪,此刻林剑澜才真正领会草木江山皆带泪的感觉,听袁行健道:“你以为只有我一人心中有这复仇的炽念么?” 林剑澜道:“袁大哥,这义军,只有你才能安抚驱散,我已探知,朝廷早已腾出手来想对付你们,因谢大人力驳众议,才得三个月延缓之机,而今来俊臣已被诛杀,虽然他九死不足以赔谢大人一条命,但武则天也再不会对江南动用大军,你此刻若是一意报仇,不是把这江南的数万甚至十数万百姓向火坑里面推么?” 袁行健道:“林兄弟莫不是信不过我么?怎知我们便要自跳火坑,怎知我们便不能将朝廷推了进去?” 林剑澜急道:“匡义帮已停了资助,如今还能再助你们么?若无粮草军饷,你们如何能敌得过装备精良的大军?” 袁行健道:“这你莫要担心,自会有人资助。” 林剑澜叹了一口气,仍是试图挽回,道:“袁大哥,千不念,万不念,你要想想谢大人,他此来江南目的何在,无非是想免除乾坤杀机,一朝干戈动,十年不太平,若是打起仗来,对这儿的影响恐怕十年八年都无法消除,即便这样,你……” 却见袁行健蓦的回过头来,眼中已带着泪光道:“你莫要提起贤弟,他死前怎样想我们都不知道!你就敢说,酷刑加身,她对武则天就没有一丝恨意?你就敢说,她即便是被朝廷污枉而死,也仍不希望有人替他报仇?我不想猜测她生前的想法,你也莫要拿她来做劝我的借口,各人做自己心中认为该做的事情便可,但求无愧于心。我只知道,我若是不做些什么,便无颜去拜她的坟墓,便朝朝暮暮难以入眠。” 林剑澜被他问的也不知该如何做答,确实,“谢瑶环不希望有人为她报仇而使江南重燃战火”,这不过是自己根据她平日言行得出的妄自猜测,或许死前那一刻她有悔意,有恨意,都不是生者能够体会得到了。 袁行健长叹了一声道:“林兄弟,我口气太重了些,怎样说我都可以,只是莫要拿她来做借口劝我。你若想留在此地,便留下,若是不想,我也无意阻拦,我会让接你过来的那个人再送你出去,只是从此以后,你再要见我,只怕只能在两军阵前了。” 林剑澜见他说的绝决,愕然道:“袁大哥,你何出此言,我只是按着我自己的想法来劝你,绝不会为着朝廷做事……”话还未说完,却见袁行健已经跃下哨岗而去,那大氅随风舞动,挥洒着无尽的孤单。 林剑澜立在这岗哨之上,见远处波光粼粼,近处军容整齐,转身望去湖面上还有数十只船只在操练演兵,不过几日,便恢复到这等规模,袁行健之才的确不可小觑,湖风吹的遍体生寒,想到太湖鱼米之乡的甜美只在岳灵风曾经的几句寥寥叙述中,自己从未见过,恐怕战火燃起,再没有见到的机会了。却听下面有人道:“我听有人来见袁行健,料定是你,却未曾想到你今日是前来劝他莫要兴兵。” 一人从楼梯转角处缓缓步出,虽然偷听了他二人的谈话,面上却并无什么尴尬之色,反而步履稳重,一步步走上顶端。 林剑澜道:“我也未曾想到,前辈仍在此处,见机行事。事到如今,怕是真的让前辈得到可乘之机了。” 那人一笑道:“难道你觉得我做的不对?” 眼前这父辈故交,见四下无人,只有林剑澜一人在场,方将遮面的黑纱撩在斗笠上,林剑澜望着他长怀忧虑的脸上此刻才泛出些许得意之色,心中着实太过矛盾,虽然打心底里盼他成功,却又不希望他以这样的方式行事,半晌方道:“乱松前辈,你可满意了么?” 韦素心道:“此时说满意,岂不太早。” 林剑澜道:“前辈,我知道你仍然想做一番大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劝袁行健休兵,但我别无他意,只是心中怎样想,我便怎样做了。” 韦素心道:“他半生漂泊,未有红颜入眼,那一夜他这一生的爱恨都倾尽了,这心志并不是你几句话就能劝回。” 林剑澜暗道:“他虽未亲见,只这几句便将事情说的极为通透,揣摩人性到了这个份儿上,真让人觉得可怕。”又听他道:“只是让我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匡义帮居然撤出了太湖,那南海派的小丫头也走了,恐怕原因却在你的身上,你怕是和你父亲一样,虽然流水无情,这花瓣儿却总要飘落到水里面跟着你。”虽然说是这么说,他面上却毫无责备之意,话语间倒像是开玩笑一般。 林剑澜听他提起父亲,心中顿时一阵羞愧,辩解道:“晚辈离开几日,如何能说得到他们离开,怕是他们自己帮中有事。”说到此忙抬头道:“乱松前辈,你……或许你还能劝回袁大哥,莫要拿太湖义军做赌注好么?” 韦素心此刻方变了脸色道:“我的志向,从不避你,你应该早已知道我想推翻武后久已,而今有此良机,如同当日在徐公麾下一般,终于有股力量掌握在我的手中,去继承当日无数英魂无法完成的理想,你却让我放弃么?这话别人说得,只是从你口中说出,着实让我伤心。你曾表露过对当年你父亲做的事情极为歉疚,竟都是假的么?” 林剑澜被他训斥的脸色苍白,道:“我……” 韦素心叹了口气道:“你始终太过善良,太容易被武后那副假慈悲的假象骗住。不错,武后对于谢瑶环之死十分内疚,但若不是我阻拦了袁行健,恐怕来俊臣便要死在他的手下,到时候来俊臣不但不会被武后斩除,反而会被她风光大葬,并且以朝廷重臣被刺死于江南为由大动干戈,这才是武后的真面目。” 林剑澜愕然道:“难道那日在甬道中是前辈么?” 韦素心道:“是我将袁行健引走,将关系厉害说给他听,他方放过了来俊臣一条命,未去找他,否则‘义理’二字就不能尽在太湖义军了。” 林剑澜点了点头,又见韦素心和缓了脸色,拍了拍自己肩膀道:“袁行健那时已经有了心思,要重整太湖为谢瑶环报仇,显然不宜露面,幸好还有你,直陈真相,说的来俊臣无路可退。这点你做的不错。” 第二十六回 愁怀满眼一江秋 >解禁章节< 韦素心又接着道:“但说到底,来俊臣不过是为了武三思做事,武三思私铸铁器,证据为谢瑶环所获,因此让来俊臣借审案问讯之机刑死了她,此罪可有像武则天那般责罚的么?一年的俸禄对这位权倾天下的梁王算得了什么,皇宫内院的东西他还不都是予取予求?免职更为可笑,不过是名头去掉,说一千道一万,他与武则天的姑侄关系是铁打的,实权仍在他手中,看到这里你还不明白么?” 林剑澜道:“难道……” 韦素心道:“由此可见,武则天俨然已将他视为帝嗣,因此即便犯了这样的大罪,也不过轻描淡写的罚上一罚,以搪塞旁人之口,你可能想到,武则天百年之后,武三思登基后,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梁王的昏聩无能与**,林剑澜就没少听过,想到此处,不由神色凝重,暗道:“打心眼儿里面讲,与其是梁王,反倒是唐子慕还要好些。” 韦素心道:“你不希望江南重燃战火,然而此次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要说的也与袁行健别无二致,你若想兑现当日的承诺,全力助我成功,便留下,若是不想,我也并不怪你。” 林剑澜不知该如何答对,暗恨自己总是这般容易动摇,先是被唐子慕说动,来到这里,本想说服袁行健为着百姓免动刀兵,结果却又被韦素心说动,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前辈,容我再想想好么?” 韦素心点点头道:“也好,匆匆做的决定恐怕以后更易更改,你不如先好好想想。” 林剑澜深施了一礼,方走了下去,忽又想起一事,重新走回上面,道:“前辈,武三思曾说那劝他在江南收购铜铁之人是一个门客……” 韦素心捻须而笑道:“的确是我,我也有借他来试探武后之意,果然如我所料,即便武三思这样胡作非为,大逆不道之心昭然若揭,武后也仍不愿意处置他,只是那批精良的武器,却便宜了太湖义军,也算是武三思做了一件好事。” 林剑澜道:“他不会寻找么?” 韦素心嗤笑道:“他的胆子小的很,这次好不容易在武则天面前撇清了关系,巴不得再不要提起此事,又怎会主动来寻。况且,还有我呢。” 林剑澜知他周旋于“梁王门客”、“韦花王”和“相助太湖的神秘前辈”三种身份之间,却游刃有余,恐怕回到武三思身边,还要进言,这就不是自己能多做打听的了,只得道了句“前辈小心”,便重新出寨而去。 那送他回程的船夫态度极为恭谨,一路上并不多说一句话,只管闷头摇船,反而让林剑澜怀念起那老艄公来,他既然已经回来,想必他唯一留下来的小儿子也一起回到了军中,想到打仗难免就要有所伤亡,他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阵的愁思和无力的挫败感。 看烟波浩淼,慢慢随着吱扭吱扭的划船声渐可看到岸边,一团影影绰绰的灰白色显露出来,暗道:“怎么竟然到了这里。” 越近那碑亭越显清晰,林剑澜跃上岸去,朝那撑船的拱了拱手道别,见碑前的香炉中虽然只几日而已,却已经存积许多的灰烬,必是苏鸾仙日夜上香所致。 林剑澜本想瞧瞧她,却又觉得见面无甚可说,徒增伤感,正要离去,却听那守陵的小屋门吱呀一声,回头望去,见苏鸾仙青衣布裙,一张素颜齐整娇俏,手中拿着两根白蜡烛,看到林剑澜也是一愣,道:“林公子怎地未曾走么?” 林剑澜道:“我……我刚从太湖出来,不知怎地,便来了这里。” 苏鸾仙快步走进碑亭,将手中蜡烛点燃摆好,把之前即将燃尽的清理干净,坐在亭前,随意把那团蜡烛泪在手中揉搓着,道:“袁相公回去了吧。” 林剑澜想不到她竟早已猜了出来,怪道自谢瑶环死去袁行健一去不回之后,她一句都没问过袁行健的下落,便也坐了下来,道:“是。可惜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劝他回头。” 苏鸾仙偏着头看了林剑澜一会儿,道:“林公子也是个怪人,为何要劝他?” 林剑澜道:“你难道也希望如此么?我看你同圣上,你似乎也很敬爱她。” 苏鸾仙望着亭前被风吹的哗啦啦作响的草叶,道:“圣上就如家长一般,是不同的。女孩儿家的心思,自然希望自己的心仪之人敢于作为,袁相公若是什么都不做,只懂得对着姐姐哭,那我也会瞧不起他,幸好……他没让我失望,姐姐也没看错人。” 林剑澜见她苍白的脸颊上流下了一串泪珠,怔怔道:“每夜里我都要起来几次续香,都见到湖面上一叶扁舟,他就在周上燃香拜祭,随后又远去,从不曾上得岸来。” 林剑澜暗道:“真想不到袁大哥情深若此。”想到深夜月色下,二人一人在岸,一人在船,遥遥相对,却都不忍再见,以免共忆故人的场景,不由一阵难过,站起身来道:“苏文书,我真的走了,恐怕不日这里便要打仗,你千万小心。” 苏鸾仙微笑道:“林公子放心,姐姐埋骨之地,他们不会来轻扰,对我来说,这里反而最是安全。” 林剑澜方与她二次告别而去,入了太湖镇中,似乎气氛也与往日不同,只觉倍感压抑,在府衙门口徘徊良久,终究还是忍住了进去报信的念头,本已无功而返,自己的心思又摇摆不定,何必再去增加一份烦恼?便雇了一辆马车,坐上了车,却不知该去往何处,是否应重回太湖,帮助袁行健报仇,帮助韦素心成其大志。 那车夫催的急切,林剑澜匆忙间想到匡义帮此次退出,必定也有什么隐情,若是先去那里问问殷殷,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便应道:“你先去杭州吧。” 一入杭州,便有人迎了过来,道:“可是林公子么?” 林剑澜从车中伸出头来,却是一个故人,想起往事不禁嘴角一扬,笑道:“曹忠大哥!” 他虽平易近人,怎奈曹忠是殷殷手下当差当惯了的,被殷殷寒霜一样的性子磨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也不敢与林剑澜一般模样的嬉皮笑脸,忙抢先付了车钱,将林剑澜让至一辆早备好的马车上道:“走吧。” 林剑澜此时倒有些纳闷,道:“难不成你们每日拦在城门口挨个问么?” 曹忠此时也上了车,仍不敢与林剑澜平起平坐,偌小的车厢还是斜侧着坐着,苦着一张脸道:“帮主说你今日恐怕会到杭州,让我们将你接进帮中,我们笨人只能想笨法子,挑了几个以前在帮中熟识你的,天天守着城门口,遇到有车辆就问。” 林剑澜奇道:“你家帮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知道我会来杭州?” 曹忠道:“咦?难道不是你与我们帮主约好了?我们私下都说……”说到此却又捂住了嘴,不再言语下去,反而勾起了林剑澜的好奇之心,道:“你们说什么?” 曹忠死命的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 林剑澜佯怒道:“你若不说,看我怎样对殷殷说,你们私下议论帮主一个女孩儿家……” 曹忠脸色顿时变得刷白,两只手如同被抓在手里的麻雀翅膀一般,扑棱个不停,道:“你都这么称呼帮主,难道不是和她约好了?我们私下都说,都说……帮主对你有些特别哩。” 说到此处,曹忠一张白脸又红了起来,反而是林剑澜脸色微变,心知是自己不该随意在人前称呼曹殷殷的名字,道:“这话以后莫要再说,这名字是我从小叫惯了的,一时改不过口来。我与曹帮主,并没有什么。” 何况,还有她对青叔一段念念不忘的仇恨呢。 这句话却是他在心底说的,脸上不由露出了落寞神情,将车帘掀开,看街上人来人往,看不出表情,依旧过着极平常的日子,武则天君临杭州并未给这座城市带来太大的兴奋与欢愉。 这次马车却只在门口停留了片刻,有人低语了几句那赶车的喽啰便将马车径直赶进了总堂之内,似乎各处的机关均已撤去,再停下时,林剑澜下车一看,这地方虽然自己并未来过几次,却仍然有些印象,小院中花枝掩映异常安静,是以往林龙青夫妇与曹书剑夫妇合住的院落。门前那佯装邋遢的老者早已不见,昔日院中相处融洽的四人也都死的死,去的去,只留下曹殷殷一人。 林剑澜正不知所以,却见秦天雄匆匆从里面出来,道:“林公子来了么?” 林剑澜想起他在甬道处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顿时心中有些不快,道:“如秦副帮主所说,在下这位恐怕对帮主有所不利的人来了,一时间我倒真是左右为难,不过数天前,还有人跟我说过,让我离帮主远些呢,在下还是告辞了吧。” 秦天雄尴尬之至,面色又十分惶急道:“此事非林公子不可,往日之言,林公子莫要当真。” 林剑澜本来生性宽厚,刚说完那番话,自己倒觉得太过酸溜溜的,已觉得颇不好意思,见秦天雄的样子倒像是真的出了什么急事,道:“在下不过是玩笑,不知曹帮主找在下何事?” 秦天雄道:“林公子先请进来再说。”说罢急忙又进了屋中,林剑澜不明所以,只得跟了进去,却是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寒战,急切道:“秦副帮主,莫非曹帮主又是练功时出了岔子?” 秦天雄苦笑道:“帮主是极沉的下心思的人,练功也并不冒进,是在太湖之时有人趁她修行之时使了坏。” 林剑澜哪等得及他说完,一步抢进内室,那里阴气更盛,服侍之人都是哆哆嗦嗦的在一旁呆立,曹殷殷则面色惨白的端坐床上,虽强自忍耐,但身体仍是止不住的颤抖,嘴唇中吐出来团团白气,发丝和两道纤细的眉毛都罩着一层霜。 见秦天雄使了眼色让闲杂人等退出,林剑澜方急道:“秦护法,若我记得不错,你的内功应该也是走的阳刚一路,也可以缓解她的症状,为何偏要等我来此?” 秦天雄道:“以后再容我慢慢解释。” 林剑澜只得自己先凝神静气一番,担忧则乱,若不平静下来,别说解救殷殷,恐怕自己都要行功入岔途。见曹殷殷已被秦天雄扶侧了过来,他才盘膝用掌抵在曹殷殷背后,先是一小股进去试探了一番,只觉得运气关窍处如同有一小冰块梗塞一般,恐怕就是因为这个,气息无法循行,强憋在体内,也亏得殷殷生性坚强,挺到现在,不由心中一阵怜惜,慢慢闭目运气,却觉体内阴阳两种功力不需自己控制,已径自调好了火候一般,将那团阻碍包裹住,缓缓让其消融。 也不知过了多久,曹殷殷关窍处的阻拦竟有十余处之多,但林剑澜不但未觉有什么劳损,反而越发自如,秦天雄反而是看的极为疲累,一眼不眨的盯着曹殷殷的脸色,见她额头发丝终于消退了霜色,反而有些微汗沁出,湿答答的贴在额头上,表情越来越何缓,终于慢慢张开了嘴,轻轻呼了一口气,与林剑澜异口同声道:“好了。” 但她身体硬抗了这么久仍是极为劳损,秦天雄急忙奔了过去,将她背后用靠垫垫起,道:“内力可有消损么?你几次经历这样的苦楚,都没告知你娘,她不肯来帮中,你们也分别了许久,你就不担心么?可要回去看看她?路上也不要多久。” 曹殷殷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娘……她哪会关心我的死活?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算了,幸而有你们照顾,多谢林公子了。” 林剑澜听她之意,似乎与林红枫的关系并不很融洽,但又不便探问她们之间的私事,只得问道:“究竟是何人暗害你?” 第二十七回 漫言人生如参商 >解禁章节< 曹殷殷声音还较为虚弱,轻声道:“那人武功似乎极为高明,我竟不曾察觉,在运功之时内力刚循行至身柱处,便觉后心一阵风声,一道内力逼入其内,生生将我这正在周转中的内力阻拦在此,六雪玄功反噬之力无法泄出,顿时全身关窍俱受其害,一路如同结冰一般封锁的严严实实,当时我便无法动弹了。” 林剑澜道:“看来那人却也不是真的想伤你性命。” 曹殷殷嘴角露出淡淡笑意道:“你说的不错,他的目的我和秦副帮主倒也能猜出来几分。” 林剑澜道:“哦?” 曹殷殷道:“太湖之前起事,江湖共定联盟助他,结盟之中,以匡义帮力量为最,不但地点毗邻,就是银两和派去常驻的兄弟都是最多的,尤其是杭州外围三堂还未及重建,除了岳灵风外,其他两个堂主和弟兄们一年中倒有十个月滞留军中。” 林剑澜道:“的确如此,因此那日抽签之前,各派原本想要看你的意见行事。” 曹殷殷道:“我们还未及离开,到此安民的巡按就出了事,果如那神秘人所说,朝廷多变不可信任,继此人者,品行如何,朝廷对江南之策是否会有变动,一时间太湖军中对此都深表疑惑,那神秘人既然是和袁行健同路归来,自然仍要重提资助太湖重举义旗之事。袁行健也是一反前日之态,原来极力反对再动刀兵,那时节却恨不得杀上长安一般。”说到此曹殷殷忽的一笑道:“你的那位蔓姐姐倒聪明,当下便道,恐怕这位谢巡按与袁相公有些关系,难不成是个女子么?” 林剑澜脸色微红道:“她竟这样大胆,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么?” 曹殷殷道:“她一提出,反倒让袁行健的这番举动由公义变成了私心,还是那位神秘人解了围道,遑论男女,朝廷随意处置这样万民称颂的清官,可见江南以后仍是会任豪强贵戚鱼肉,他说的这点倒是不错,我自家是个女孩儿,对这样的女子也是极为钦佩的。” 林剑澜正色道:“谢大人始终守之以礼,从未暴露过她是女儿身,袁大哥也是她去世后才发觉……” 曹殷殷打断道:“哪个会追究这个,江湖中人,想法简单的很,清官冤死,难道因为是女人就可以放之不管么?唉,冥冥中似有天意,若是当晚众门派中人皆尽散去,再想聚齐同心比登天还难,却因李头目一番热情好意,演变成今日的局面。”说到此处望向林剑澜道:“但是又和往日不同了。” 林剑澜不知她说的何意,看她一双眼睛澄澈如冰,幽幽道:“匡义帮在军中的声望无论怎样,都是头一位,以往李头目与袁相公做什么决策都要先行询问我们,如今却有人不想让匡义帮抢了这风头,若是我死在了军中,恐怕会引发各门派人心动摇,若是我受了伤,最好是练功之时不慎走火入魔之类,自己走掉,最好不过,依你看来,这不想让匡义帮出风头的会是哪个呢?” 想也不用想,即便林剑澜心中一万个不愿意承认,也知道恐怕就是韦素心差人或亲自所为,他既然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要资助军饷,自然也要换取相应的在军中的权力。然而他此刻又无法暴露自己的身份,来历成迷,如何能取信于众人,尤其是匡义帮还高居其上?以他的心性,虽已得到了袁行健的信任,但定不能容许他与袁行健之间夹着一个即使有些势微但仍可号令江湖的匡义帮。 曹殷殷见他脸色微变,知他心中必然已经有了那人的影子,语气一转,嘲弄道:“可惜他打错了算盘,白费了心机,我与秦副帮主早已商量好了,并不想在此时参合太湖义军的事。” 林剑澜暗道:“难道她始终记着我在投签之时恳求她的话么?”却佯问道:“莫不是经费困难么?” 曹殷殷道:“这不过是极小的原因,一来,与朝廷为敌,赢面多大?胜算几何?匡义帮如此大家大业,在未看清楚局势之前不能轻易做决定,要对得起全帮老少。二来,我不知道那神秘人背后有多大的势力,他似乎无门无派,而太湖义军则赛似个无底洞,长久资助下去,别说他一个人,就是匡义帮也不敢夸下海口能养的起,因此,我们要一时忍让,挑个合适的时机,只要有胜算,拖到他们缺吃少喝再出头也并不迟。匡义帮从不落人之后,若是要做,便一定要做头把交椅。”说到此处,即便面色仍是苍白虚弱,语气却极为自信。 林剑澜暗道:“原来她与秦天雄早已谋划好了一切,不赌而争必胜,的确既老成又不乏锐气,我还以为她……” 曹殷殷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颇不自在,低垂下眼帘道:“秦副帮主,请林公子后堂歇息。” 林剑澜见她竟似要赶自己了,急忙站起道:“你休息吧,我这就出去。” 秦天雄引他出门,却见他瞬时间脸色如罩寒霜,道:“秦副帮主,是谁让她练这样的功夫,不过被人阻了气门,便反噬至斯!” 秦天雄苦笑道:“以她的性子,别人强求不来,你还猜不出么?” 林剑澜只觉心中真真抽痛,道:“虽然一旦通顺,便会更上层楼,但是看她如此痛楚,我心中真是万难忍受。” 秦天雄见他说的如此诚恳,一时间有些愕然,半晌方道:“你既不忍,何不助她成功?” 林剑澜回头道:“这是何意?” 秦天雄道:“林公子,你进门之初,曾问我道:‘你的内功应该也是走的阳刚一路,也可以缓解她的症状,为何偏要等我来此?’” 林剑澜点头道:“不错,我还依稀记得她在客栈中那次,也是一人强自忍受,并不曾叫店家去喊你,练武走到岔路也是常事,并不至于连叫一声都无法做到。” 秦天雄道:“林公子,我所练内功,虽然在江湖中没什么名气,但若是与林龙青的乾元心法比,并不差上很多,全力对招,百招不败,秦某还有这个底气。” 林剑澜道:“既然如此,为何……” 秦天雄道:“可惜的是,我这身功力与你的不同,并不能收放自如,你若干次助她修习,也应该可以体察,火候并不由你控制,而是阴阳自然调和,既不炽烈欲燃,也不冰冷难挨,可是么?” 林剑澜道:“听你这样说,的确如此,原来我自己也并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就如与殷殷比武之时,初时还觉得被她的阴冷内力弄的遍体生寒,但才过了数招,便再不觉得难以忍受。” 秦天雄道:“你也算是因祸得福,明明看心脉是将死之人,却可练得这身功力。我与帮主,内力走的是两个极端,若是相触,又只能凭借自己来调节,你想会怎样?” 林剑澜方有些明白,道:“始终是两个不同的人,即便想一力配合,能达到协调一致却难之又难,掌握不好,不是火熔了冰,就是冰熄了火。” 秦天雄道:“不错,帮主练这内功并不容易,如你所言,极为自苦,每一分功力都来之不易,我也曾想过舍了我这一身功力,助她成功,怎奈她似乎知道我的意图,死也不肯让我帮手。” 林剑澜道:“因此你刚才才那么说么?” 秦天雄面上又露出怅惘之色,道:“她已练到了第五层,是否要继续下去,并不由我,或许并不需要,或许……唉。” 林剑澜见他说的有头无尾,心中诧异之至,只得道:“秦副帮主,既然对我并无损害,我是极乐意帮忙的,若是需要便言语一声就是,不必觉得难以开口。”忽又想起一事,正色轻声道:“方才听你一番话,才知道秦副帮主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反而是一片全情回护之心,今后我也不会再追究你的身份来历,只望你全力助她,青叔,我想他也是此意,他不会再回来了。” 秦天雄见他说的郑重其事,又不便答话,只点了点头,又听林剑澜道:“还有一事……我听说南海派的几人,也是退出了此次聚义,他们去了何处,秦副帮主可知道么?” 秦天雄见他还惦记着南海派那笑起来极为娇媚的姑娘,心中极为不快,但他并揣摩不透曹殷殷的心意,自己本已放出话去让林剑澜离曹殷殷远些,此次却又巴巴的把他找来,若又不允人家一个青春少年与其他女孩儿来往,似乎也太过霸道,只得向屋内张望了一下,正要出声,听里面道:“听说他们师傅去了洛阳,三个人急匆匆的过去了。”却是极为平稳,听不出什么心情。 林剑澜点了点头道:“哦。” 曹殷殷又道:“对了,最近帮中倒出了一件怪事,有位故人趁我们去往太湖,来总堂之内搜寻了一番,虽然他做事小心,却仍是不免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林公子可能猜到是谁么?” 林剑澜暗道:“既然与我提起是故人,必定是我和她都认识的人,莫不是他么?”想到此道:“成大夫也算是故地重游,可丢了什么东西么?” 曹殷殷道:“林公子怎想到是他?不但库房,就是我与我娘的住所、还有那水榭,都未能幸免,东西实在太多,平时疏于整理,也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林剑澜暗道:“不知是什么人差遣他,放着匡义帮的元老不做,却在人手下做些鸡鸣狗盗之事。”想到此遥遥对屋内道:“他这般年纪,武功修为也是极高的,你务必要多加小心,我先告辞了。” 屋内并无答话,林剑澜心知也是如此,便与秦天雄走出院去,仍是忍不住回头一望,却见那窗边一抹白影,复又不见,方怅然回过头来,又听见演武场那边鼓声阵阵,想必弟子都在操练,不禁叹道:“当日成大夫、方堂主、张护法和你,一同在演武场教我,而今成大夫叛离,你站在殷殷这边,方堂主和张护法随青叔远走天涯,岳大哥,他……唉,万万想不到有今日。” 秦天雄知道林剑澜念旧,虽然心中难免感慨,却仍是淡然一笑,道:“人生聚散多矣,我们这些人,恐怕早晚也还有一聚,然而有人天人永隔,有人则有情却毕生无法再见,岂不更加悲惨?” 林剑澜听他以极平淡的口气说出这番话来,他说的一聚,不如说是一战更为贴切,只得拱拱手道:“秦副帮主,我告辞了,请留步吧!”说罢缓步走出树林,暗道:“不管怎样,匡义帮易主,青叔走了,我却能常来此处,还被他们奉为上宾一般,真是讽刺。”想到此只得摇了摇头,苦笑着慢慢踱步而去。 武则天微服出宫,回鸾时却弄的声势浩大,文武百官密密麻麻沿街等待接驾,大道上到处都是武士在维系秩序,遥遥见了一抹黄影儿出现在长街尽头,顿时尽数跪倒,一片排山倒海的呼喝之声。 下面的官员如同蝼蚁一般,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衔也暗自用力向前挤去,试图沐浴天恩。这成百上千的官员中,即便少了谁,又有谁会多问,风光一时的来俊臣仿佛从未出现在这朝堂上一般,没了也就没了,无人关心,无人问津。武三思仍是一脸笑意的陪在武则天旁边,似乎江南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林剑澜坐在远处的房檐上头,望着眼前的景色,虽然面上风尘仆仆,眼睛却越发清亮,那日与秦天雄提起岳灵风,想到岳灵风步步走来,不知为何,又想到谢仲举,有时候联想就是这般可怕,一路重回洛阳,竟不知不觉有了一种想法,不想则已,一旦有了这念头,无论怎样心中告诫和呐喊:“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第二十八回 黄泉何处系归舟 >>解禁章节<< 梁王收购铜铁,或许在卖家手中还有据可查,但私铸兵刃,是何等小心隐秘的事情,而谢瑶环来江南目的不过为了延缓朝廷出兵,安抚百姓,让义军返乡耕种,并无刻意与梁王作对之心,否则当日就不会放走武宏,为何谢瑶环与苏鸾仙两个不通武功又多年不曾来过江南的女子却能查到? 梁王位高权重,怎会轻易暗示人刑杀大臣,况且谢瑶环可谓给足了他面子,损失些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而已,着实犯不上这样将事情做绝,除非是他事先便知道私铸兵刃的证据在她二人手中。 想来想去,都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将这证据透露给了她们,又将她们手握证据这点,透露给了梁王,梁王又岂能容她们活着见到武则天,便借着巡察之机欲湮灭证据,暗示来俊臣杀了谢瑶环,正巧蔡少炳又被谢瑶环处死,来俊臣自然不会放过这报仇的良机,对他们来说,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想不到,这都是早已被人安排好的道路。 看着下面繁华街道,武则天御辇之后烟尘滚滚,林剑澜的双眼不觉有些模糊,将头低下埋在两臂之间,即便这推断有九成可信,然而,谢仲举已经死了,难道还能再去与袁行健说,那口口声声要资助义军之人,其实就是他,为了造成今日的局势而让谢仲举含冤而死么? 此时才明白韦素心当日见了那投签出来的结果,一句“袁相公,你莫要后悔”原是意味深长,若是当日的结果不是那样……每每想到此处,林剑澜的思绪总是不止一次的要向一种可怕的想法奔去,或许韦素心早就在等着这结果,有了结果,他才有对策,决定对谢瑶环是杀是留。然而韦素心成竹在胸,知道不管怎样,两条路最终会并到相同的结局。 武三思,来俊臣,谢瑶环,苏鸾仙,袁行健,还有自己,原来……我们竟都是他的棋子罢了。 林剑澜此时心中苦涩之至,被人当作棋子一般的滋味原来这样的难受,然而最难过的是明知如此,却无能为力,真正知道韦素心身份的恐怕并没有几个,自己便是其中一个,可见他对自己十分信任。他让人将自己挽留在花王府,原意也是不想自己掺合进来受到什么波及,是自己巴巴的赶往太湖,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结局难道自己便没有一点干系么? 想到韦素心自徐敬业失败起,十余年的筹谋,这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可以等待,可以供他这样一次次重来?自己离开家乡的日子似乎近在昨天,时光就在这来回碌碌无为的奔波中悄然逝去,转眼一年又一年。太湖此次举事,对韦素心来说,恐怕也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实现当年志愿的良机,因此不惜一切代价与手段将这机会牢牢抓在手中,不容有什么闪失,即便如此,他还是给予了自己以极大的信任,任自己出入太湖军中,赌的也是对他的一个“信”字,自己又怎能辜负了韦素心,将这些隐情揭露开来,把他的数载经营毁于一旦? 成不成功且自由他吧,但败却不应败在自己身上,虽然这种想法林剑澜略觉有些低下,却也一时间再无他路可以选择。 林剑澜本想再在这能俯瞰市井百态的屋顶多坐一会儿,吹吹凉风,却忽的想起匆匆听了肖统领的遗言去了杭州,又多出许多事端,竟未及与林龙青打过招呼,也不知现在他对江南局势可还关注,滞留洛阳所要做的事情又完成几何,想了想,不管怎样,总要告知他肖统领之事,便急速的向林龙青暂住之地奔去。 还记得上次去时,满院洋溢着药香,几乎要渗出院门来,这次却换成了一股香火之气,林剑澜心中纳闷,正要开门,见院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道:“林公子请进。” 林剑澜知道林龙青在这附近必定安排了人守卫,并不奇怪,跟着那人走了进去,仍是忍不住向那屋檐下扫了一眼,见清理的干干净净,并没有炉灶药罐之类,暗道:“莫不是岳大哥的伤已好了么?” 进了屋才发觉那床上空空如也,林龙青等人似乎正在谈论些什么,林剑澜转头看去,见方铮与张连涛二人面上隐隐透出些喜色,不禁问道:“怎么不见岳大哥?他可好些了么?” 不问还好,话音刚落,顿时屋内气氛变得极为沉闷,竟是谁都不言语,林剑澜方注意到他们三人腕上俱系了一条黑带,心下大惊,这乃是帮中兄弟死去的标识,颤声道:“岳大哥他……” 林龙青叹了口气道:“他已经不在了。” 林剑澜道:“可我那日离开,他虽不肯医治双眼,却也未病到这般地步。” 林龙青抬起右掌怔怔看了看道:“不错,他并不是伤病而死,乃是我亲自用这手掌将他打死的。” 林剑澜猛的从椅子上站起,道:“青叔?这……这是为何?他心中歉疚,已经自残了双目,了无生意,不过每日受着煎熬度日,你为何还要杀他?” 还不等林龙青说话,方铮已急忙站起道:“林公子莫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帮主他……唉,此时说来话长,容我慢慢讲给你听。” 转眼间窗外暮色已浓,早有人进来悄悄将蜡烛燃起,又退了出去,林剑澜强忍住心中难过,走到那门边,抚摸着门柱道:“岳大哥就是在此处……” 张连涛道:“你莫要责备帮主,昏暗之中,帮主进得屋来,并不曾想到门后有人,剑尖直指自己要害处,又距离的这样近,的确无法可想,只以为是什么人暗中行刺。” 林剑澜悲哀的摇摇头道:“我错怪了青叔,那般景况下,贴身而站,自然只能一掌全力击去。” 张连涛道:“只是千不想万不想,竟是岳兄弟,趁帮主不在时自己下床躲在门后,只等帮主进屋这一瞬间,待到帮主发现那剑尖被布裹了几层,岳兄弟已经胸骨尽碎,无力回天了。” 方铮叹道:“岳兄弟不知为何一心要死在帮主手下,林公子若要怪,便怪我们吧,万剑虹在附近立了堂口,帮主本是想去拜会他一下,我与张兄弟均觉帮主亲自前往实在没有必要,我二人前去就足够让他在众武林同道面前下不来台了,因此帮主便留在此地坐镇,谁知……” 林剑澜点点头道:“也不怪你们……”心中道:“他那日便有求死之心,防的住一时,防不住一世,只是他竟做的如此绝决,处心积虑的死在青叔的掌下,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让他从此解脱。”想到此不知是喜是悲,又觉忽喜忽悲,矛盾之至。 林龙青知他与岳灵风交情极笃,并不怪他刚才贸然责问,从袖中掏出一物摊在桌上道:“只是他临死从怀里掏出这样东西,还面带笑意,我三人对着这张纸看了许久,却都摸不着头绪。” 林剑澜急忙上前,细细看去,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张信笺,上面只字全无,经过几人的手,有些皱皱巴巴的,幸未破损,林剑澜疑道:“可试过用水么?” 林龙青道:“用水浸这是极常用的手段,早已试过,确实没有字迹,也用火烤过,只在角上,看来是很普通的纸,多烤一会儿这纸就燃着了。” 林剑澜向左角望去,果然有一团褐色的熏痕,看来也不能用火,不知岳灵风临终之时为何要将这没有字迹的纸掏出,又面带笑意,想到此不由惊道:“不对啊,岳大哥那时双目早已不能视物,更别说写字看书了,又怎会留给你什么遗言?” 林龙青道:“我原也以为,这无字信笺恐怕是他以前要给我的,但看纸张却新,同我们随便放在屋内的一样,若说这其间有什么人背着我们与他接触,给他这信,他若有意给我,为何不尽早?” 林剑澜道:“的确如此,若这信上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他不但没有尽早,反而藏在胸口,又专等被你重击之后再给你,万一这信……”说到此处,林剑澜却是一个激灵,道:“青叔,他摸出这信后,怎样行事?” 林龙青道:“他受我重创,哪还能做些什么,摸出这纸后,用手掌在上面摸了摸,方含笑而去。” 林剑澜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信纸,道:“只因他明白了一件事,也由自己的死亲自验证了,青叔,这信上,原本就是一个字都没有。” 方铮道:“那他还当作宝贝一样藏在胸口?” 林剑澜苦笑了一下,道:“他想交给青叔的,便是即便藏在胸口,被青叔重击到胸骨尽碎都不曾碎成一片片、更不曾有什么缺失的这张信纸。”见林龙青已露出了然的神色,张、方二人却仍有些迷糊,又道:“你们可还记得当年青叔被逼走时,就连青叔自己也无法解释的那封‘亲笔’书写的血书么?” 方铮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掌力原本是透过信纸而由对方的躯体承受,如此重的掌力,都不能将一张信纸击破,何况当日帮主并未对曹书剑下过重手,他又何来什么‘血书’呢?” 林剑澜道:“曹书剑做事实在缜密,即便是一封伪造的书信,却连青叔都不能否认不是自己的字迹,是因为那上面每个遗留的字,确确实实是青叔亲自所写,可以想到,当年青叔与他之间文字上的互相交待极多,然而若要单单剪下需要的字来拼凑粘贴起来这样一封书信,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是伪造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一些,直接将一些关键性的词语撕下,只要偶尔有几个字句茬口特意对好便可,预先放在胸口,拼着挨上青叔一掌,让众人以为,这是被掌力击碎后所致。” 林龙青长叹道:“凑起这封书信也并不容易,我写字并不规整,想必他运筹了许久。” 林剑澜道:“成大夫曾道青叔的毒是他所下,至于曹书剑的毒,又是何人所为,还不清楚,但这零落的信笺碎片,再加上他的一口血,拼凑起来自是让人触目惊心,不由得不信。” 张连涛道:“只是不知道岳兄弟怎么突然想明白了此事。” 林剑澜道:“双目虽忙,或者心境却更加清明。”说到这里,心中只觉得一阵阵的凄凉袭来,道:“岳大哥葬在何处,我想去看看他。一个人。” 林龙青本也想带他过去,见他特意加了“一个人”,知他心中难受,想自己独自拜祭,便不再多说,将地点告诉了他便出屋而去。 方铮则拍了拍林剑澜肩膀道:“天色已晚,快去快回。” 林剑澜出了屋子,见檐下早有人等候,见他过来忙递了一个篮子过去,里面香烛纸钱等物俱都备好,他方拎在手中,向岳灵风的埋骨之地缓步走去。 这小小的一抔土堆,并不能与谢瑶环那样受了极大荣宠的墓碑相比,江湖中人,说不定哪天便身遭不测,时间不由己,地点也不由己,随意而已,林剑澜见那墓碑是由一整块松木所制,上面刻着“岳灵风之墓”几字,虽然没有落款,但看指力笔锋,应是林龙青所刻。 林剑澜盘膝坐在墓碑旁边,将竹篮中的蜡烛和长香燃起,插在土中,这凄冷孤独的坟墓方有了一丝暖意。 林剑澜随意拿了些纸钱燃起,凝视那手中燃起的火光,不禁出了神,忽觉手中一阵灼痛,方惊觉那纸钱已经燃尽,抬眼望去,见天上月色清亮,四周松涛阵阵,似乎哗啦啦的过林风中,依稀仍能听到岳灵风拊掌和道:“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 此刻林中夜虫鸣叫,凉风习习,想到初见岳灵风时还是初春天气,那夜晚的窗下竹林绿意初泛,时光荏苒,今夕又是哪一段流年的夏夜? 第二十九回 月色可做秉烛游 >>解禁章节<< 林剑澜只觉香火之气熏的眼睛一阵酸痛,直要流下泪来,轻声道:“新竹压檐桑四周,小斋幽敞明朱曦。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北窗高卧羲皇侣,只因素稔读书趣。读书之乐乐无穷,瑶琴一曲来熏风。只可惜,我手边没有岳大哥平生挚爱。” 区区一个小篮能放得几许纸钱,转眼竟已尽数燃完,林剑澜手再摸去,只有冰凉的篮底,不禁一颤,仿佛独自一人的寂静中失去了凭依,终于靠在那墓碑之上,痛声道:“江南途中,见到了岳大哥曾说过的太湖,也见到了最不愿见的死亡,为何匆忙归来时,你也去了呢?” 松风阵阵,终于在一阵勉强的跳跃与挣扎后,两柄蜡烛的火焰尽数熄灭,唯有淡白的月光洒在这墓碑上,林剑澜凝视这墓碑,上面只有一个名字,既无称谓,也无落款,林龙青刻字之时虽然痛心他的死亡,但是却仍不能原谅他的背叛。 林剑澜将内力汇于食指之上,木屑随着他一笔一划纷纷掉落,对比林龙青的要略浅一些,刻完之后又对着轻轻吹拂,将残留的渣滓一一吹落,又用袖子拂了拂,方起身极郑重的一拜,又凝视了许久,才提起竹篮快步而去。 那墓碑静静沐浴在月光之中,称谓和落款却都已经补完:“义兄岳灵风之墓,弟林剑澜”。 这一去竟已过了两个时辰还多,再回去时已经是深夜时分,夜风略有些凉意,院中石桌旁仍有人端坐,似在沉思,林剑澜急忙走了过去道:“青叔久等了,我……” 林龙青摆摆手和蔼道:“不必多解释,坐下吧。” 林剑澜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感觉每次见到林龙青都是自己将心中烦闷尽数倾尽,却极少听林龙青有什么忧心之事对旁人提起,林龙青见他欲言又止,反而一笑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顾忌么?我知道你去江南,只是竟然去的这么急切,竟连通知我一声都来不及。” 林剑澜此时方想起去江南的起因,脸色一白,极难过道:“青叔,肖统领他……可是你派进花王府去的么?” 林龙青点点头道:“不错,韦素心心机深沉,你又在他府中,我颇不放心,因此派了肖统领潜入府中。” 林剑澜道:“肖统领不过是水下功夫了得,青叔怎么回派他?” 林龙青道:“我初去花王府之时便各处探查了一番,像他这般身上似乎埋藏着无数秘密之人,若是交待手下什么不欲为人所知的事情,我看来看去,只有湖心一处方圆可保无人,最为适合不过,因此才派他去。因为怕他暴露身形,嘱他无事不必常联络我,自他进府倒有许多日子没有消息了。他怎么样?你可见到他了么?” 林剑澜暗道:“青叔与韦素心却是英雄所见略同,那空空如也的一片内湖,平常人并不能联想什么,青叔却一下子知道那处最适合谈些机密之事。”对那夜之事终于有了个模糊的轮廓,想必肖统领平日俱是潜在那湖中,却被韦素心在密谈之时发现。 见林龙青还不知道,林剑澜难过道:“难怪……他身上是那样的水靠打扮,青叔,你莫要难过,肖统领他遇难了。”便把那夜韦素心彻夜搜查、第二日从井中救起肖统领之事详细的说了一番,道:“这便是肖统领拼着性命遗留的口信,我听了以后便直接去了江南。” 林龙青倒真的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阵叹息之后道:“我实在太过低估他了。高手体察身边动静,一叶落一花开俱有所察,何况是个人待在水中,水纹若有微漾,定与游鱼不同,听你描述,韦素心必定在密谈之后察觉,运功向肖统领潜水处直接拍去,肖统领受了重创,却强自忍耐,潜在深水中咬牙不肯出来,湖心无人,想必韦花王不通水性,又不能自己下去捞,只能先行靠岸,再叫人到湖中搜索,便是这一小小的空隙,让肖统领逃到井中。” 林剑澜听他分析的极为有理,仿佛亲见,期期艾艾道:“青叔,韦花王他并不知道肖统领是我们所派,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当时秘密被人听去,无论是哪个人偷听了去,他只能那样一掌拍去,即便是我,他也不会留情。” 林龙青怔了一下,道:“澜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并不会怪他,也不会去找他兴师问罪,派人偷听人家的机密之事,虽然江湖各门各派之间习以为常,但并不怎样光彩。是我对韦素心太多疑虑才害的肖统领白白送了一条性命,若是换做我发现有人窃听我与人密谈,恐怕做的也和韦素心一样。” 林剑澜心中感激林龙青体察他对韦素心的维护,对肖统领的死虽始终极为歉然却无法偿还,只得道:“肖统领的家眷,我这些事情都了解了以后愿意照顾。” 林龙青哈哈大笑道:“你青叔虽然看起来如同丧家之犬,底气还足着呢,帮众的亲眷岂用得着你?你既然得了肖统领遗留的口信,去了江南又发生了何事,这边消息晚,昨日我听说,太湖义军已然攻占了那临时设立的太湖府衙,应者甚多。” 这消息林剑澜却还不知道,听了以后一惊,心中暗道:“那唐子慕不知去了何处,可有什么危险。”见林龙青望着自己,却不能将事情全部说出,若不是晚了一步,便要与朝廷巡抚结拜,而那对自己频频示好的丐帮唐长老竟是临淄王李隆基,韦素心安排的一切是为了十余年前的志向,若得成功,天下之局又要大做改动,林龙青自然对当今朝廷和御寇司恨到了极点,而自己内心深处却对这些有着莫名其妙的抵触,这种种内情又怎能对林龙青说出? 想到到了今天,竟不得不将事情的全貌对这个对自己极好的人遮掩七八分,林剑澜不由心中极为愧疚,大概挑拣着说了,却故意将殷殷提出投签之法与陆蔓找自己监督这类无关紧要的细细描述了一番。 林龙青并未注意林剑澜其实是边想边说,有时并不连贯,听到陆蔓之事倒被逗的呵呵直笑,连连道:“这姑娘当真是机警的有趣!” 林剑澜笑道:“说起来她们南海派并未参与这次太湖义军重新举事,听说他们的师父来了洛阳一带,师父可知道么?” 林龙青道:“李媚江来了么?我并不知道,否则还可与她一见,不过陆蔓这女娃儿,即使没意外,也不会跟着掺和,她精明的很。人贵在自知,她们是边远的小帮小派,又因她娘年轻时风流,颇不受所谓的名门正派待见,想借着这场阵仗就翻身,那是不可能的。现下局势并不明朗,虽然义军得了胜,但朝廷也还未动大军,这种情况下能求自保最好。” 林剑澜暗道:“青叔也是这样想,只是不知为何乱松前辈看来颇为自信。”便点点头道:“殷殷与秦天雄也是与青叔想的一般无二,虽然小帮派要自保,但匡义帮这样大的本钱,更不能轻易下注。” 林龙青道:“这不过是原因之一,我这外甥女儿心性高傲的很,你既然说了另有资助之人,她不能做第一个,便宁肯放弃。 林剑澜道:“说起来,还有件事,殷殷说他们在义军中商议大事之时,成大夫曾经去过总堂,似乎要找些什么物件一般,库房、住处还有青叔和我都住过的水榭,都被他翻过,青叔可知道他在找什么吗?” 林龙青讶异道:“这老匹夫是何苦来呢,在我帮中的元老不做,却要为人所差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被人知道,就连匡义帮都要被人笑话进去。不过,幸好我们都不知道他要找些什么。” 林剑澜道:“青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龙青道:“成大夫这般年纪,几次不成功都是因为谨慎过了头,但据实来讲,武功恐怕在匡义帮中尽在我之下,若想搜寻什么东西,岂会露出踪迹?恐怕他也不知道要找的东西是个什么样子,只得故意露出破绽让殷殷发现。若按照常理,家中失窃,定要先去看看要紧的东西丢了没有,恐怕成大夫就是潜在暗处等着殷殷去看。可笑的是,只怕他又要空自忙活一场,只因连我都不知道我匡义帮总堂内有什么了不得的物件!” 林剑澜原就觉得那日听殷殷讲起失窃之事有些古怪之处,今天方才了然,道:“难怪以他的本领,却要弄的人尽皆知的样子!只是……连青叔都不知道的东西,他又怎么会知道?” 林龙青道:“且不去管他,有的时候我们不搭理他,他自己便会耐不住先跑出来,这样我们才能看清楚他目的何在。” 林剑澜笑道:“我听青叔的,相信殷殷心中也自有一个盘算。方堂主和张护法去看万剑虹,可给了他什么下马威么?看你们好生得意的样子。” 林龙青道:“倒也没什么得意的,听说他背后的那个势力,目前正有其他要紧的事情,对他这边的资助削减了不少,不幸的是万剑虹野心勃勃,一心想做‘第一大帮’的帮主,摊子开的大,把没跟着殷殷的堂主统统都拉拢到了自己手下,又招了许多江湖中人,这里一处分堂,那里一处码头,这下倒好,几十处跟他张嘴要钱,反倒把他以前在晋州分堂时攒下的老本折腾的精光。幸好他夫人娘家有钱,做了担保,让他在一个大银号赊了不少。” 林剑澜见他嘴角带笑,忙道:“青叔莫要说,让我猜猜,莫不是这借银子给他的就是青叔家的么?” 林龙青道:“正是如此,因这是林家的产业,与匡义帮的还不同,性质与私产差不多,都是祖上留下的后路,因此旁人并不知道。万剑虹挑了个吉利的日子开帮立派,大宴江湖同道,我却让方堂主和张护法拿着帐单去讨债,当时他那张脸便又青又绿,只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 林剑澜道:“原来青叔也这般爱捉弄人,只是不知他与成大夫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又不管他了。” 林龙青道:“也并非不管,似乎真是有什么意外,万剑虹却仍是强自得意,说是不要多久,便有一大笔资助到帐。” 林剑澜道:“青叔你看愿意资助万剑虹开帮立派的人,目的何在?” 林龙青摇头道:“这个不好说,但是总觉得有些别扭,澜儿你看,我们匡义帮总堂设在杭州,蜀山更远,其他各帮各派,极少有总舵总堂紧靠着长安的,丐帮说是总舵在长安,其实年老帮主在世时,是与各长老每年去一处分舵住上一年,以示十道平等,离的近的就属少林了,但少林与朝廷的关系密切,并不尴尬。我们都是尽量远离,而万剑虹则是一开始就在长安立了堂口,声势颇大,他也是老江湖,不应该不知朝廷有这方面的忌讳,明知而故意行之,恐怕别有用意,这是其一。” 林剑澜见他分析了一大段,显然也对此颇有过一番考虑,又听林龙青道:“其二,直接与万剑虹接触并下令之人,居然是成大夫,你可记得成大夫当日在白云观所言么?江湖第一大帮,并不在他眼中,那还有什么能打动他心?” 林剑澜道:“莫非……” 林龙青摇头道:“长安水深,恐怕要牵扯到朝中局势,这本不是我想关心的事情,但是以往仇恨仍在,只要是成大夫他们所作之事,我定要搅上几搅,让他办不成。”又叹了口气道:“况且,我总不能让万剑虹威胁到殷殷与红枫他们。” 林剑澜见他惆怅,不由道:“姑姑仍是不肯回到总堂居住,但是……我总觉得……殷殷似乎与姑姑的关系也极为淡泊,或许我感觉错了吧。” 第三十回 忆少年行复悠悠 >>解禁章节<< 林龙青道:“唉,殷殷小时候并不是那样,自她父亲去世,我不知道应该怪谁,红枫也是很苦命的人,只是她一人对我有着很深的误会,又何必苛求殷殷要为她这一心报仇的执念牺牲?” 林剑澜道:“这回好了,岳大哥临终之时揭破那奇怪血书的来由,若是好好和姑姑谈谈,或许一切误会均可烟消云散!” 林龙青道:“我只怕她有了心魔,只听得曹书剑的好,听不得他的不是,若再跟她说曹书剑刻意安排了血书害我,恐怕只会对我越发怨恨。唉,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用,现在我已然不奢求她能原谅我,她自己过好日子就行。” 林剑澜道:“青叔若是觉得无法开口,我愿意先去试着与殷殷说,不管怎样,以她现在的态度,对我尚不算太坏。” 林龙青不置可否的静默了一会儿道:“再看看吧,来到洛阳,我已经折损了两名兄弟,你既然又回了来,这里离三原也不太远,有空应去拜望一下端木道长,毕竟你的命是他所救。天已这般时候,你若没有落脚之处,便在这里歇息就是。” 林剑澜道:“澜儿自己有落脚的地方,青叔不用担心,还有好些东西放在那里,挪来挪去也煞是不便。” 林龙青知他早已一个人闯荡了许久,也不担心,摆摆手道:“若有事便来此处,方、张二位会一直在此,都可和他们商量,我恐怕还要出去一趟,我心中始终放不下年老帮主当日差人前来说的事情,恐怕线索就在长安。” 林剑澜点了点头,方拜别出门,此时已经过了三更,长街凄冷,一个人都没有,知道林龙青要去丐帮探询,他一颗心微微沉了一下,林龙青并不知道唐子慕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自己与唐子慕关于冠世墨玉所做的交易。 “若以青叔的性子,恐怕当时并不会答应吧。”林剑澜暗自沉吟道:“然而事到如今,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瞒下去,若是有天被青叔知道,不知他会怎样看我。” 猛的抬头,见周围黑呼呼的环境竟有些熟悉,原来再向前走上一段便是花王府的外宅,本想回头,却又想起那小院中如孩童般许下的承诺,小指勾在一起时那女子对自己十分的信任,不禁又转过身躯,见里面黯淡夜色中看不清也数不清的层层院落,一颗心又被那即使沉沉黑夜似乎也无法掩盖的满树梨花香勾了过去,情不自禁的向长街尽头走去。 虽对练武之人来说,这段路不过几下窜跃,然而林剑澜却极为矛盾,因此走得反而比寻常人还要缓慢,不知是该潜了进去,还是报门而进,他自然不愿意是前种方法,仿佛这样便更加对不住韦素心,然而自己和陆蔓上次不辞而别,还耍了点小小的花招,此刻若是报门,恐怕只有厚着脸皮,人家若是不允,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磨磨蹭蹭终于到了门前,外宅是当街而设,门庭排场大了许多,偌大的“花王府”匾额在几尺大的灯笼下面反射出黑漆漆的光泽,当日街前人山人海,林剑澜未曾注意过,此刻方才发现这府门的确是高大巍峨,衬的下面的守门之人都高大了几分,那几人见深夜无人的长街上来了个走三步要退一步的男子,自是觉得十分可疑,先就警觉起来,待林剑澜终于走上前来,倒是都不由自主的将手握在刀柄上。 林剑澜上前抱拳道:“列位,在下姓林名剑澜,是韦前辈的故人,深夜才到了洛阳,来不及找落脚之处,敢问能否帮忙通禀一声?” 那几人听他报上了名字,脸色立刻缓和起来,手也从刀柄上放开,一人嘱咐道:“你进去,请里面的人过来看看,可是这位公子。”又回头极客气道:“公子稍待。” 此刻轮到林剑澜觉得莫名其妙,见他们态度转换如此之快,也不知道要从里面叫谁,看自己做什么,正在纳闷,听里面脚步声传来,一个便是刚才回去喊人的守卫,另一个步履轻快,着地之音极其轻微,到了近前,林剑澜一愣,原来便是那日被陆蔓施功迷惑的那人。 那人见到林剑澜搓着手,高兴之至,瞬即又变得愁眉苦脸,道:“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出了府,被韦花王捎信过来好一顿责备,这下好了,快随我进来。” 林剑澜一下子又成了韦花王的座上宾,心中滋味难以形容,跟在那人身后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边走边道:“韦花王知你们出了府,差人回来把我训斥了一顿,那时候我才知道府内不知为何少了三个人,韦花**中有交待,若是你再回来,没有落脚之处的话,让我们妥善安排,好好伺候,说林公子是故友之子,虽然这里比不得匡义帮自在,但也请林公子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 林剑澜心中更为惭愧,暗道:“不想韦前辈并不和我计较,对我仍如当初一样。” 却见那人在那小院前停了下来,轻轻弹指作响,片刻有二人分别从墙头和树上跃下,正是护卫此院的‘长髯罗成’和‘玉面秦琼’,林剑澜不知何意,又听那人道:“这便是林公子了,因这院中景致与林公子家乡相似,韦花王吩咐可让林公子随时来此排解乡愁,不必阻拦,至于里面那位,不打扰到她即可,相信林公子心中有数,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罗、秦二人点了点头,冲林剑澜一抱拳道:“等林公子安顿下来,明日再来此处,有些注意的事情,我二人会一一说给林公子听。” 林剑澜不知为什么韦素心突然对他将这院落开放,即便里面有个身份不明的奇怪女子,他仿佛也并不介意一般,只得茫然的点了点头,跟着那人继续前行,重又来到了之前的住所,那人方回头道:“这里便给林公子一人居住了,那位南海的陆姑娘,因她师父来了此处,她们在别处院落居住。” 林剑澜喜道:“她也来了么?我要去找她!”话一出口,见那人脸色古怪,方觉自己说错了话,深更半夜去找一个姑娘家说出来便十分尴尬,只得道:“我明日清晨再去找她,烦劳指点一下。” 那人才将陆蔓住所大概说了一番,又交待了几句方离了去,林剑澜却是怎样也睡不着,竟又回到了花王府,即便自己急急的去了江南,也未能挽救谢瑶环的性命,他从心底里对韦素心是有着恨意的,然而又不能做些什么,在床上闷着一肚子的气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阵,仍是跳下了床,想到罗、秦二人,便向那小院走去。 刚才未及细看,此时月色下遥遥望去,不过些许日子,那树上的梨花俱已落尽,郁郁苍苍的满树枝叶,因已经有了韦花王的话,林剑澜也不再施展身法隐藏脚步,踩在草叶上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到了那院门口,听罗、秦二人似乎在轻声争执什么,他们见了有人来方住了口,罗庭威回头望去,见是林剑澜,颇为不自在,仍是强作笑意,道:“林公子长途奔波二来,不先稍做休息一下么?” 林剑澜笑道:“不了,韦前辈待我太过宽厚,反让我无法安眠,想到二位还有要交待之事,便走了过来,希望莫要打扰了你们才是。” 罗庭威却向里极为关切的望了一眼,道:“我们过去说话,在此怕惊扰了她。”便引着林剑澜走了几步,那小院仍是在他视线之内,方道:“若我记得不错,林公子初来花王府时曾经误闯了进去,可没见到什么人吧?” 林剑澜只得佯装迷糊道:“什么人?这里不是韦前辈平日休息之所么?” 罗庭威叹了口气道:“韦花王自然在这里休息,处理些私密的事情或许修行武功,他也是一人在此,但是这院中还有一位女子。” 林剑澜吃惊道:“可……韦前辈曾经说过他亡妻多年,并不曾再娶。” 罗庭威急忙道:“你莫要误会,韦花王对这位女子,只有关怀照顾之心,并无其他念头,只因……这位女子有些特别,她的神智,唉,不是那么清楚,韦花王将此院设为禁地,又锁上院门,就是因为花王府占地甚大,里面房屋亭台不计其数,怕她出了门走失。” 林剑澜点了点头,心中暗道:“我那几日与她相处,她的行为话语的确与常人有些异样,这样看来,倒是韦前辈一片好心。”想到此心中又有疑问,不禁道:“这女子又怎么会被韦前辈收留了来?” 罗庭威却是面上一副无法言明的神情,林剑澜又望向“玉面秦琼”,他一直以来都是皱着眉头听罗庭威讲,自己却未曾开口,此时方道:“既然能做,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十几年,你不觉得憋的难受么?你若不说,我说。” 罗庭威方叹了口气道:“这女子……本是我与秦兄弟带进府中来的。” 林剑澜暗道:“难怪是他们二人负责守护一职,只是他们二人和这女子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自己没有家人么?” 罗庭威道:“十余年前,我与秦兄弟结拜联袂行走江湖,一个使枪,一个使锏,正巧姓氏与本朝的开国功臣一样,江湖中人就赠了我二人‘长髯罗成’和‘玉面秦琼’的雅号。” 林剑澜道:“我听蔓姐姐说过的,只是你们突然就退出了江湖,也未通告同道。” 罗庭威道:“哦,是那位南海派的姑娘吧?她见识倒多。十多年前,我们两个结伴遨游天下,在山海关始皇登临处把酒尽欢,还较量了一场,觉得人生快意,莫过于此。出关之时,却遇见了一位女子,她走在我们前面,我们在后面自然看不清楚她的相貌,但看身影十分窈窕,不知她有什么事情,一个弱女子竟要只身旅途跋涉。” 林剑澜暗道:“这必定就是院中的女子了,只是既然那时一人还能赶路,想必神智应还是清醒的。” 罗庭威道:“我们是练武出身,走的自然要快些,不多时便超过了她,我们那时太过年轻,行走江湖不懂得忌讳,便停到路边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赶路颇为辛苦,一张脸微红,轻轻用手将脸旁的青丝拨到耳后,忽觉我们在看她,便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走路,只这一笑,唉,我不知道秦兄弟,总之我……我便再也忘不了她了。” 林剑澜想起那院中女子,笑起来的确是温婉动人,并不如何的明艳美丽,但是别有一种吸引人的地方,便是自己,也是放不下心来。 罗庭威接着道:“我虽然年少轻狂,但还懂得分寸,并不放荡,只得将心按下,继续赶路,只是天公不作美,过了没多久便下起雨来,想到就快到了城里,便和秦兄弟较量起了轻功,不多时便寻到了一家客栈,要了两壶好酒,打算先打个尖儿再走。只是还没动筷,那路上遇到的女子也巧巧的到了这家酒店,她收了伞,只简单要了点东西,想必吃完了还要赶路。此时却有个人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跟她轻声交谈,那女子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我只道这人是和她认识的,她吃完以后,便和那人匆匆离开。我心中仿佛也空了一大截,回头一看,秦兄弟他也是双目茫然,眼前的菜同我一样,一口都没动过。” “我二人见雨已经停了,便付了钱准备上路,却听那店家叹道:‘又一个良家女子要遭殃了。’我心中一个激灵,忙问他为何有此一说,那店家方道,刚才那个搭讪之人是本地一个面似良善的人贩子,见了孤身赶路的妇女,自然不会放过,那女子也是毫无出门的经验,太易轻信人,恐怕这一去,便要进了火坑。” 林剑澜听的心中狂跳不已,似乎身临其境一般,难受之至,道:“后来呢?” 第三十一回 情本是孽世间同 >>解禁章节<< 罗庭威道:“我听了以后,如五雷轰顶一般,与秦兄弟出门一瞧,哪里还有他们二人的身影,又急忙施展功夫在那客栈方圆几条街找寻了一圈,竟一点下落都没有。” “我二人没有办法,只得又回了那酒店,初时好言好语求那店家指条明路,他却怕事,不肯说。我一怒之下,将他这酒店的桌椅俱都砸烂,他才吞吞吐吐道:‘不是我不肯说,一来那人在城内颇有点势力,我若是有本事得罪他,一开始就不会让他进我的店,二来,这是出关进关的要地,南来北往的客商颇多,因此此地别的没有,倒是皮肉生意甚是发达,一条街上每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家妓院,我哪里知道那人倒手卖了哪家?’” “我们平日自负行侠仗义,此时竟全然没有头绪,又砸坏了人家的桌椅,只得对那店家道了歉,丢了些银两,算做是补偿,那店家本以为我们是一路凶神,此刻赔了钱倒明白过来我们并不是恶人,只得叹了口气道:‘今天算是我多说,那女子看上去姿色不错,人贩子也断不会将她卖到随随便便的路边娼寮,你们若有心,就去几家出了名的红馆子找找。’说罢告诉了我们几个大妓院的名字。” 林剑澜心中虽然明知必定会找到这女子,仍是忍不住关切,颤声道:“后来呢?你们可找到了么?” 罗庭威轻叹了一声道:“找是找到了,我与秦兄弟还从未进过那些个地方,也顾不了许多,进去了就是问,不说便打,如此也颇为耗费时间,耗了几乎一个下午,唉,说起来,被人贩子拐到红馆子中,也算是一种幸运,买来的良家女子总不好随便就拿出去伺候人,妓院也不想得罪了客人,总得教训一下,打扮打扮,我们是在那处馆子的柴房找到这女子,手脚都给捆的结结实实,又青又紫,我一看这副模样,心中就猛地一阵抽痛,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上去便将她身上绳索解开,扶着她离开了此地,秦兄弟只在身后默默的看着我,事后我才知道,他将那妓院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想必心中也是愤怒之至。” 林剑澜道:“幸亏遇到你们两个,否则……” 罗庭威道:“我二人自负侠名,即便对这女子没有什么好感,若是遇到了,也定会拔刀相助,我们将她带到客栈,嘱咐客栈掌柜家里的替她找身衣服,打些热水替她好好梳洗梳洗,便在门外守候,谁知不消片刻,那婆娘便惊惶惶出了来,说这屋内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林剑澜道:“她已被陌生男子拐带过一次,吃了苦头,怎么又一声不吭的跟着你走,想必在这之前,神智就已经不太清楚了。” 罗庭威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我和秦兄弟急忙进去,见她也并无什么不妥,衣服也已经换过,也梳洗好了,一张脸越发的娴雅照人,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动静,回头问那婆娘,她才说具体是个什么感觉她也说不出来,只不过伺候她的时候闲聊了几句,却是无论她说什么问什么,这女子都是不吱一声,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只怕是受了什么刺激,别是变傻了。我与秦兄弟试探着问她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来了这里,她都是一句话都不说,只问她要去什么地方,姓甚名谁的时候,她方有了点反映,眼神也变得出奇的闪亮,轻轻道:‘长安’,又自顾自的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听起来,却像是‘小雨’二字,想必这就是这位女子的名字了。” 林剑澜摇摇头,道:“这名字……”却是再也说不下去,那罗庭威并未注意他神态有异,接着道:“接下去再怎么问,她也是‘长安’和‘小雨’两句话,再不多说别的,我们这才着了慌,那店家看我们的眼神顿时有些古怪,我们也知道恐怕也被人当作了坑蒙拐骗之人,但心中着实无法把她丢下不管,我想带着她一路去长安,却不知秦兄弟怎样想,只怕耽搁了他的事情,不好开口,倒是他先找了我。” “秦兄弟做事十分爽快,有话也是直来直去,比我强上许多,找我言道:‘罗大哥,我与你自结拜以来,二人行走江湖,从无芥蒂,今天我也实话实说,这女子神智不清无家可归,若是丢在这里不管,就是将她推入死路,她既然说了长安,我就愿意照顾她一路去往长安,罗大哥若愿意同去,我们二人就一起护她上京,若是不愿意,我们便在此分别,不敢耽搁大哥的事情。’秦兄弟,你当日可是这么言讲的么?” 林剑澜转过头去,见旁边这“玉面秦琼”点了点头,仍是不做声,与罗庭威形容的那个“为人爽快、说话直来直去”的秦兄弟判若两人,又听罗庭威道:“他说的也是我的心思,于是我二人就带着这位小雨姑娘,去了长安,一路上,我既不愿意他与她单独相处,他也时刻提防着,不让我与这位女子单独相处,夜晚休息也是互相防范,早上时不管是谁,若先醒来一步,另外一个也必定马上起床,二人一同到小雨姑娘门前等候。” 林剑澜见他二人对院中的女子俱是情愫暗生,又碍于结拜之意,谁也不肯挑明,一路之上定是十分辛苦与懊恼,罗庭威道:“事到后来,只有这个疯疯傻傻的女子不知情,我二人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并未说明而已,到了长安之后,却不知这女子为何要来这里,而我二人却因一路慢慢送她,错过了几多武林盛会与邀约,江湖中慢慢开始传言,说我二人归隐江湖的也有,说我二人不和在西北决斗两败而亡的也有,此时我们都鬼迷了心窍,只希望对方醒悟了过来,继续行走江湖,而剩下自己和这位姑娘长相厮守。” 说到此处,那“玉面秦琼”方自嘲的笑了一下,道:“现如今,倒也遂了我们两个的意愿,可不是与她长相厮守么?一过就是十几年,你还想求得什么?” 罗庭威一怔,苦笑道:“情这一字,最难说出道理,我最后总归是无法继续下去,直接与秦兄弟商议,问他可不可以退出,将这女子让与了我。我当真是糊涂人有了这种糊涂心思,却还是秦兄弟将我喝醒,道:‘莫说这女子并不是物品,让我兄弟推来让去,就算我让给了你,你还能怎样?她如今神智并未恢复,你知她有没有夫君?难道趁她什么都不知道成就好事么?这岂不是乘人之危太过卑鄙下流?’最后,我方和秦兄弟互相击掌立誓,她一日不清醒,我们便一日再不提此事,只当她是亲人般照顾。” 林剑澜起身来对他二人长揖道:“多谢……晚辈心中实在佩服二位,竟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守护至今,为了情字也罢,为了义字也罢,二位都不愧大侠二字。” 罗庭威一愣,道:“这也无需谢我们二人……我们平日豪奢,不曾攒下什么钱,也是居无定所,带着小雨姑娘,反而一筹莫展,那年正巧也是花王盛会,只是我们两个哪有机缘拿到花王贴,只听说韦花王为人慷慨好义,便厚着脸皮整日在门口等候,终有一日被我们等到,他见了我们倒是吃了一惊,待听我们将事情缘由说了出来,二话不说,便让了一处院落给我们居住,第二年,便修建成了你现在看见的这个样子。” “玉面秦琼”道:“林公子,你可相信人不会变么?” 林剑澜不知他说的何意,听他怔怔望着院中梨树影子道:“自她住进这院中,中间发作的厉害过几次,为了避免她伤了自己,头发不能簪起,井盖也牢牢锁上,衣料永远是最难扯破却最柔软的,韦花王也算是对我们尽了全心。她这十余年就这样一晃就过去,容貌、发型都没再变过,连皱纹都不曾见过,这样想来,似乎我与罗大哥也就不老,其实却不是,我们鬓边早已有了白发,但每次看到她,都只觉得她似乎只活在过去的时光中,有着自己某一年的记忆,并停留在那儿。这些年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觉得无论再怎样,我们都无法探知她的内心,只是早已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唉,我……我失言了。” 罗庭威一笑道:“人老了就喜欢罗嗦,难道林公子听的这么专心,别看秦兄弟现在不怎么说话,一喝了酒便要揪着人听我们这段伤心往事,府内的其他清客们早都躲我们远远的了,恐怕每人至少听我们念叨过两三遍。” 林剑澜道:“二位对她守护的这般妥帖,难道不介意我进去么?” “玉面秦琼”摆摆手道:“不必多说了,林公子若要进去就进去,韦花王既然这般信任你,想必是确保你绝不会刺激她,再说林公子也不过是偶尔去感怀一下家乡的气氛,我们岂会介意。” 林剑澜方点了点头,迈步进去,说了这许久,天色仍是十分昏暗,不知何时才到天明,他静静倚在树上,仍如当日那般,却没有什么心思练功,只一眼不眨的盯着那房门,直到双眼酸痛,方眨了一下眼睛,却顿时流下了两行泪水,又咧着嘴笑了一下,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继续这样守望着。 第一抹光线终于从墙外射了进来,窗纸被照得雪白发亮,围墙上的牵牛花含着露珠绽放开来,门终于打开,那素衣直发的女子走了出来,看到树下的人歪垂着头,闭着双眼,嘴角漾出一丝笑意,轻步走到面前,伸出双手放在这男子的双手上,面上却有一些讶异,虽然他露天而睡,这手却比她的还要温暖,那男子警醒了过来,睁开双目,看着她,眨了眨眼睛,她便也笑了出来,道:“你回来啦?” 林剑澜看着面前这张似乎没有岁月留下痕迹的脸,柔美如初,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林剑澜直起身来,却发觉自己比她这样蹲着还要高出许多。 他口中嗫嚅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来,只轻轻将那女子的头拥在怀中,笑了一下,眼泪却如滚珠一般,成串成串的落下。 那女子伏在他的怀中,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滴落,将手挣了出来摸了摸,方抬头看去,见林剑澜满脸都是泪水,极为诧异,轻轻抬起手来用袖子擦去,却怎么也擦不完汹涌而出的泪珠,只得停了手,偏着头看了一会儿,方嗔道:“为什么哭?终于知道舍不得离开我么?” 眼前的女子虽然佯装有些怒气,眼中却饱含着情意,即便父亲抛妻弃子音信皆无,又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也仍是对他这般惦念么?那我呢?你还记得我么?你这一生之中,是否只有父亲? 林剑澜心中酸楚与喜悦两相陈杂,并不知道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回想初见她时,她对自己那样的熟悉,想必自己和父亲的相貌必定极为相似,她这样欣喜,自己若说出实情不知道她会怎样,只得点了点头,将她拉了起来,道:“没想到这次回来,梨花却都谢了。” 那女子摇摇头,拉着林剑澜的手又走入屋中,林剑澜方看见那桌上笔墨俱全,一张尺幅见方的画摆在上面,却是一幅工笔梨花图,画的十分细致用心,还有一半儿尚未完成,林剑澜道:“这是你画的么?” 那女子笑了笑,将旁边的笔沾了颜色,端坐在桌边,极认真的画了起来,林剑澜暗道:“娘亲平日恐怕只有对梨花印象最深,连诗集中都仍保留着那只干枯的梨花,不知这十余年的岁月,她是否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渡过,然而却无法说是幸或是不幸。 停留在记忆中的人,永远在等待离去者归来的时光,曾经这是痛苦,现在却是一种对痛苦的逃避。 这样也好。 进入包月,流程说明 ⊙包月流程 1.没有订包月的读者 当您打开一本包月书,收费标准:1000字/2分。一本书看完之后,费用在3-10元之间。 2.订3元包月的读者 从订购当天起,一个月内,您可以观看包月库内所有的作品(基数为500本,从4月开始每月递增60~100本书)。 ⊙订阅流程: 如果您是的vip用户,进入女频首页,或者包月首页,直接点订阅包月即可。 如果您是非vip用户,可以用手机短信方式,发送03到1065800883090,注册订购一步完成! 3元钱,看一本书划算,还是看整个包月书划算呢?当然是订包月划算啦!大家都来踊跃订包月吧! 《大唐剑歌》进入包月,流程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二回 白云深处对高楼 林剑澜坐在炕上,将手支在炕桌之上,默默的看着她时而皓腕高悬,时而运笔轻轻点缀,时而将身体向后偏去端详眼前的这幅未完之作,时而靠近轻轻吹着画面上的湿痕。 即便是从小到大并未受过她的照拂,却仍然自有一种亲近的天性,原来,呆在娘亲的身边竟是如此祥和舒服。 环顾四周,之前总是匆匆离去,并不曾细细打量,虽然大体与自己与外婆居住的那个故居一样,但却好多了,后窗是雕刻极为精细的细棱木窗,贴着窗纸,炕桌、书桌还有旁边的柜,看起来都十分考究,思索了会儿,方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样才是十几年前自己家里的真实场景,只是父亲和母亲俱都离去,剩下外婆一人,年老体衰,又要抚养自己长大,恐怕早已将值钱的东西都当的干干净净,才那样的陈旧破败。 若不是……有了这个引头,林剑澜方从暖洋洋几乎要昏昏欲睡的感觉清醒,是的,若不是韦素心看上了父亲的才华,或许他如今和外婆父母,仍是自在安逸的生活在原处。 然而韦素心既然为娘亲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处一模一样的院落,必定第一眼看到就认出了她,为何却瞒着自己?想来想去,却也只能有一个理由,知道她神志不清不楚的过了这么多年,哪里还会认得自己这个刚断奶便离开的儿,对自己而言恐怕只有徒增伤心而已,因此才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起。这原也是出自他的一片好心,只是他想的太多了,自己只求能找到便已经算是实现了莫大的心愿,只要人还在世就好了,别的又有什么要紧。 阳光静静洒在炕上,林剑澜摊开手掌,又紧握了一下,那阳光似乎便也被他握进了手心。 这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暖意,“只要再找到外婆,一切便都好了。”林剑澜心底暗暗道。 林剑澜抬眼看去,原来不知不觉竟空自想了许久,原一直在眼前作画的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林剑澜忽想起进屋来的时候笔墨仍是濡湿,若不是娘亲起的甚早便是一夜未睡,便轻声走了过去,见那梨花图已经大体完成,枝干上多了两只黄鹂儿似在窃窃私语。 时光无法重来,林剑澜虽然不自觉的要幻想娘亲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书写绘画的样,但却仍是深深叹了口气,知道今日的结果,不能怪罪到任何人的头上,轻轻将手放在伏案之人的肩上晃了晃,开口哑然良久,却是始终不敢叫出一个“娘”字,只对着那惺忪睡眼微笑道:“你这样困倦,我扶你到炕上去歇息一会儿。” 安置妥帖了却见她强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林剑澜不由一笑,微微朝她勾了勾小指,她方安心的合上了眼睛。 林剑澜如释重负,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对着对面屋,却一时间发起呆来。走至这外屋,似乎刚才的暖意都不复存在,反而透出一种森森凉意,这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并存于一个小小的屋,实在奇怪,对面的门帘微微拂动,露出木门一角,再普通不过,林剑澜不禁伸手用力推了推,触手之下,才发现这木门不过是外面一层门板,内里说不上是什么材质所做,并没有木头的那种弹性,反而有些硬邦邦的感觉。 想到韦素心机密颇多,这便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林剑澜便摇头暗笑了一下,缓缓走出屋去,已到了正午时分,阳光刺眼,在屋外站了一会儿便觉鼻尖额头要浸出汗来,便走到他娘亲所在的小屋前,将窗轻轻支起,看着里面侧身而卧的人,觉得哪怕多陪娘亲一会儿也是好的,便坐在窗下,趁着此时四周寂静,心境也极为平和之时修行一会儿内功心法。 林剑澜刚闭目集心神,却听里面一阵微不可闻的哗啦声,恐怕是南北窗俱都打开,将桌上的纸张吹动,便重又起身走了进去,拿了镇纸压好,方再重修心法,只是明明听不见了,一闭目收心,那声音便又哗啦啦响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低的不能再低,试了几次,俱是如此。 林剑澜睁开双目,心暗道:“幸而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响动只有练武修心之人集精神才能不见,否则要打扰娘亲休息。”便又闭目欲仔细辨认那声音从何而来,却又再也听不见了。只得站起身来,轻轻掀开井盖,见里面一泓死水,哪有什么波澜,更不会发出响动,暗道:“难道是有老鼠在韦前辈那个屋捣乱么?若是老鼠,寻常人都能听到,那还需要这般仔细倾听。”却仍是不放心,走到另一边窗下,摇了摇窗,已经关死,从外面打不开来,想了想便拣了一根极细的枯枝,向窗纸戳去。 那枯枝戳破了窗纸,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拦住,林剑澜又哪里料到,手的枯枝发出一声脆响便折断,林剑澜更为疑惑,用手按了按那窗纸,从那破损处轻轻掀开一个小小的圆洞,却见那内里竟是一整块水晶打磨,平整如镜,里面的东西虽然略有些模糊,但足可够屋内采光之用。 看来韦素心对自己这处居所真是费尽了心机,外表虽同普通的一样,内里却下了极大的本钱,就这一整块水晶壁,恐怕都是价值连城。那扇木门内里也自不必说,必定用上等的坚铁所铸。林剑澜从那小洞透过水晶看去,见里面东西摆放极为简单,隐隐可见一张床榻可供安睡,一个蒲团是练武之用,一台香炉是为了静心凝神,一张书案上面层层叠叠放满了书卷纸张,这便是全部的摆设,没什么不可告人之物。 林剑澜又闭目倾听了一会儿,并无之前的哗啦啦的声音,恐怕是自己耳误,便将眼睛离了那个窗纸洞。忽想起夜里初来时本急着要见陆蔓,此刻却已拖到了正午,若再耽搁下去,恐怕出什么其他事情又要错过,便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却又迅速的赶了回来,重新向那屋内看了半晌,方出门而去,脸上神情极为困惑。 赶到陆蔓的院落,却不见一个人,也未见有遗留的东西,随便找了一个清客一问才知道一清早陆蔓师兄妹三人便已经陪着她娘离开了花王府,不知去往何处,因韦花王并未交待下人要极力挽留,因此也无人关注。 林剑澜怅怅的出了府门,因有了交待,再无人拦阻他,沿路慢慢走过,见外宅的牡丹大多花期已过,落蕊凋零,当日群花争艳高谈阔论的盛会犹在眼前,又想起了林龙青的叮嘱,不禁暗自下了决心,回屋简单打了个包裹,握着长剑向三原奔去。 越离白云山越近,林剑澜反而脚步越发缓慢,仿佛极不情愿一般,挥舞着宝剑斩除旁边杂草的手也是极为无力,然而即便再慢,却仍是到了近处,却见前面有马鸣之声,定睛一看,却有几批马栓在旁边树林,和自己正对面则早已有人开好了一条道路,打扫的甚是干净,不远处竟还停着一辆马车。 林剑澜心愕然道:“不知道又有什么人到了这里。”便匆匆从山间小路拾级而上,想起初次来时,与林龙青缓步登阶,却始终未曾数完全部的台阶,此刻心有事,更加没有这种闲情逸致,迅即穿过了两个岩洞,略微感觉有些不同,那后一个洞原本是味道极为不好闻,此时被一股檀香味道熏的馥郁芬芳,倒有些憋闷,林剑澜出了洞去,便如同往日一般,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去,见前面一条岔路上十数个人影闪动,心纳罕道:“什么时候这里竟然这般热闹了?”便走了过去。 那岔路原是通往一处大殿,林剑澜在此小住时曾到处逛过,那大殿虽然并不年久,却因无人打理十分陈旧肮脏,连前面那“大东殿”的匾额都是歪的,路上更是许多杂草垃圾,此刻却是打扫的干干净净,数个侍女站在殿前,然而让他心吃惊的却远非如此。 一道曼妙的身影正在殿前,即便超然阁这边繁花似锦,也难掩她这抹如同直接出现在人心头上的亮色,淡黄衣衫,翠色的长绸腰带随风舞动,不是陆蔓又是哪个?她身后那二人不用仔细看也知道是她的两个师兄,只是她旁边那人却让林剑澜心猛的一阵难受,原来她是与他共来此地,他们二人果然熟识,并不是自己胡乱猜想。 那人满面含笑,长身玉立,衣冠华贵而不俗气,与陆蔓站在一起甚是相称,拿着一把折扇轻轻在手敲打,不时向里面张望,只是想不到江南这般局势之时,他竟回了来,还有闲工夫在此游山玩水,林剑澜茫然向前走了两步,那些侍女却早已发现了他,伸手拦住道:“临淄王妃在此还原,客人还请稍等再进。” 林剑澜暗道:“临淄王妃?应不是蔓姐姐吧?他既已有了王妃,为何又对蔓姐姐这般关注,那日在太湖也是……”他心头既慌且乱,向里张望过去,见陆蔓终于侧过头去,似乎极为生气,向唐慕低声怒斥,到了后来,竟伸手向唐慕打去,却被她两个师兄拽住,唐慕向里面指了指,又用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林剑澜却想到或许是唐慕往日获取了陆蔓的芳心,却今日才暴露出自己的身份和已有了王妃的事实,心怦怦乱跳,难受的如同炸裂开来,越发想听到他们在争执些什么,不由自主的向那处走去,那侍女欲再阻拦,却被林剑澜手臂一挥,力道极大,连连几个后退,若不是身后还有旁人,几乎要跌倒。 这些侍女见他要硬闯,顿时齐齐围了上来,又哪能阻拦得下,此时殿前的几人终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回过头来。 唐慕见是林剑澜,十分愕然,挥了挥手道:“他是我朋友,让他进来。” 那些女顿时纷纷散去,陆蔓却惨白了脸,回头怒道:“你疯了!” 林剑澜一步步向前走去,见陆蔓脸上说不出的惊惶和担心,快步拦在自己身前道:“弟弟,你莫要进去!” 林剑澜才回过神来,本来是要为了听清楚她二人的谈话,本来也对那位正在殿进香还愿的王妃没什么兴趣,为何陆蔓却不让自己进去?想到此顿时怔怔向那大殿望去。 那殿门紧闭,官宦人家的女眷上香要避开闲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陆蔓见他向那殿门望去,眼担忧之色更甚,急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你做的好事!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便可拿人当玩一样么?还不快拦住他!” 林剑澜更加不明所以,却听唐慕道:“陆姑娘何必为他担心,昔日我问林公那番话,他必定知道我是何意,只是他并未说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未显露出钟情于她,那既然这样,男婚女嫁,有何不可?陆姑娘冰雪聪明,当时也看见了帘内人影,你不是一样对他有所隐瞒,事到如今为何却在这情场上‘打抱不平’起来?” 林剑澜强自笑道:“你们说些什么?为何我都听不明白?” 陆蔓被这一番反问问的无言一对,只是紧紧咬着嘴唇,半晌松开牙齿,双唇顿时重新变的娇艳粉嫩,喃喃道:“弟弟,我……” 林剑澜却早已不听她的,听她二人对话如同云里雾里,不如自己看个明白,便径直向那殿门走去,还未到近前,听里面道:“逢凶化吉就不必了,林小哥得了我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天下无敌,又怎么会遇到危险?你说他父母,这我可就不好说,只能再替你上炷香给祖师爷,答不答应可不由我。”声音仍是带着三分玩谑,正是端木耳的声音。 半晌里面那王妃方轻轻回道:“既然如此,多谢端木道长。” 第三十三回 落花流水错相识 那声音这般温柔,似乎能抚平人心的伤痕;又如春风一般轻拂,似乎听了便如沐浴在暖意一般;这声音又这样叫他熟悉,失去才知珍贵,日日夜夜仍如在耳边细细私语,本应径直推门而进,而今只一刹那,林剑澜的身体却变得僵直冰冷,从心底涌出的冰冷寒意几乎将他湮没,莫说是动,便是连话都讲不出来。 原来世间也有这样让人期盼却又哀伤的相逢。 那帘幕轻轻伸出的衣袖,默默不语的黯然离去,是看到自己给陆蔓簪花之时的退避么? 屋内人开了口,陆蔓便关注着林剑澜的神情,却见他手在门上轻轻扶了一下,却并未推开,半晌慢慢转过头来轻声道:“我找端木道长有事,先去超然阁等候,等他出来,蔓姐姐你替我转告一声。” 陆蔓脸色极为哀伤,唐慕此时也是面露愕然,见他脸上已经是泪水遍布,更为怪异的是竟还咧着嘴似在微笑,似乎他自己并未曾察觉到一样,正待开口,却见陆蔓缓步走了上去,从怀掏出一条帕,踮着脚放在林剑澜的脸上,柔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一切有姐姐,一定让他把……” 还未及说完,那手连着帕已被林剑澜紧紧攥住,他的脸被帕掩住,虽看不见什么表情,却见帕下面一波一波的眼泪滴了下来,却已是在强自想要忍住,陆蔓只觉得手被他握的生疼,一阵阵的颤抖从林剑澜的手传到自己的手,不由得自己的心都跟着伤痛了起来。 见陆蔓对他这般关切,唐慕不由面色黯然了起来,半晌林剑澜方松了手,虽眼睛仍是泪光晶莹,却还是强露笑意道:“我失态了,不管怎样,她还在这世间,真是太好了。”说到此处长出了一口气,对着陆蔓道:“蔓姐姐,这帕先借我用用吧。”又对着门内深深看了一眼,虽然明知什么也看不见,却仍是忍不住心底的眷恋与悲愁,轻声道:“什么也别对她说。”说罢展身向超然阁而去。 陆蔓怔怔回过头来,眼光再触及唐慕时,虽然他也露出极为不安的神色,却仍是无法释怀,眼神不禁带了些许责备,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几人相对无言,马望一张麻脸看不出什么表情,白宗平看着陆蔓,却是心有些窃喜,那些宫女则聚在一处,眼也满是怀疑,若不是气氛凝重,恐怕早已叽叽喳喳的互相猜测起来,半晌,那门方打了开来,端木耳先走了出来,唐慕急急上前伸出手去,门内那女迟疑了一下,方伸出了衣袖,搭在唐慕手上,缓缓步出门来。 她仍是轻纱覆面,虽是王妃身份,衣着却极为淡雅朴素,另一只手在衣袖内紧紧握着一根树枝,那树枝间用几寸宽的布反复缠绕,恐怕曾有折断,用此法联结在一处,树枝另一头系着络,早有两个宫女迎了过来,从唐慕手接过那女,左右搀扶好了。 唐慕轻声吩咐道:“我在此处还有些事情,好生送王妃回去,三原县我已打好了招呼,等我汇合回京。” 那王妃却不肯离去,左右张望了一下,似在找寻什么,半晌方轻轻喟叹了一声,回头道:“蔓姐姐,我走了。” 陆蔓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起林剑澜的叮嘱,几乎哭了出来,却仍是上前轻轻握了一下那王妃的手笑道:“万姑娘,好好保重,我定会去看你。” 见一行人缓缓下山,陆蔓才回过头来,看到唐慕,只觉得他可恨之至,腰间的软鞭握起良久又松开,方对端木耳一拜道:“晚辈南海派陆蔓,见过白云观主。” 端木耳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方啧啧赞道:“我这深山破观可许久没有这么标致的姑娘来了。” 陆蔓一笑道:“晚辈也是胡打乱撞来到这里,您这里颇为排场,山上各处都是修葺的金壁辉煌,哪算的上是‘破观’?” 端木耳指着唐慕道:“还不是他为了他老婆?唉,说起来真糊涂,我原以为那姑娘是林小哥的……没想到却是老大一个王妃,说到这里老道又糊涂了,怎么这王妃问的求的都是林小哥?算了算了,我住道观久了要变成真道士了,猜不着啊悟不透。哎呀,说了这许多废话,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陆蔓心一阵黯然,却笑道:“说起来让前辈笑话,我爹爹和我娘吵了嘴,说要来这边做和尚道士,他不过是气话,可人跑不见了就苦了我这做女儿的和做徒弟的,您说,我要是不找,万一真的出了家,我不就有个和尚道士爹爹了?” 端木耳抚须笑道:“有趣有趣!若是你爹爹来了这里,我一定把他绑起来交到你手上!” 陆蔓道:“多谢前辈,不过晚辈还有一事,晚辈有位故人也来了此处。” 端木耳道:“故人?不是这古怪的临淄王么?” 唐慕苦笑着摇头道:“不是我,是一位我与这位姑娘都认识的故人,和道长也有极深的渊源,就是道长刚才提到的林公。” 端木耳惊叫一声,道:“林小哥来了?倒有好久没见,我瞧瞧去!”说罢飞身而去,陆蔓只觉耳边一阵风声,再转头追寻过去,见端木耳人影已远,宽袍大袖如同一只大蝙蝠一般,几个跳跃已经到了超然阁门口。 虽不愿意,却也只能同唐慕同行,虽然路上花香宜人,景色别致,陆蔓却始终打不起精神,更讨厌的是她走的慢,唐慕便走的慢些,走的快,唐慕便跟着走的快,又不会武功,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汗如雨下。陆蔓却停了脚,转头道:“不许你碰她。” 唐慕正追的辛苦,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便是一阵苦笑,道:“我倒奇怪,你不许我碰她,她却不许我对你有什么心思,我敬林公为人,爱他才华,但此时却只是又妒又羡,他自己都摸不清楚,你们却为何对他俱是有份情意?” 陆蔓红了脸,咬了咬嘴唇道:“你别管。”见马望和白宗平此刻已经停了下来向这边张望,只得一顿足,赶了过去。 几人进了超然阁,见林剑澜已经与端木耳在叙话,一个小孩儿在他身边直向他身上蹭,见了唐慕方脸上不太自在,躲在林剑澜身后冷着一张小脸,一个道童则站在端木耳身后,正拿着茶盘敲着端木耳的头。 陆蔓几时看到这种场景,不禁噗哧一笑,端木耳在美人面前大觉没有脸面,斥道:“你这小杂毛,站好了,好叫别家门派笑我们没有规矩!” 那道童一撇嘴道:“从你嘴里吐出规矩两字真是稀罕!” 端木耳回身将那盘抢到手,反拍了一下,方道:“林小哥在洛阳竟盘桓了那么久,花王盛会可好玩么?” 林剑澜正要答话,却听莫聃道:“好玩不好玩,等你以后能下山了自己去不是更好?” 林剑澜笑道:“不知端木道长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到时候我去替你跟韦花王要张花王贴来,应不是难事,若是我的面不够,还有临淄王呢!” 端木耳此时却露出歉疚神色道:“若我能下山,或能为狄相尽一份心力,让他延些寿数。” 唐慕面露窘色,轻咳了一声道:“端木道长自己也有难处,不必介怀,狄相生前我曾与他提过,他也是通达之人,颇为理解的。端木道长若是到时候有兴趣,以我的面,无论何时想见韦花王都可一见。” 那小孩儿却从林剑澜背后露出一颗头来,定定看着唐慕道:“临淄王?你不是姓林,我以为你姓林。” 唐慕招手道:“小侠,你可长大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 年小侠却仍是缩在林剑澜身后,眼神极不友好的摇了摇头,唐慕只得叹了口气,却听那道童不屑的轻嗤了一声道:“花王贴?很难得么?我们观恐怕也有好几张了吧?” 林剑澜和陆蔓俱是轻轻“啊”了一声,又对视了一眼,陆蔓见林剑澜复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转过头去,口气仍是云淡风轻,笑道:“花王贴据说千金难求,况且极少重复邀约一人,端木道长造诣这么高,能得邀请,这点我自然不会怀疑,只是至今花王盛会不过才次而已,莫大哥说有好几张,有点太过夸张了些。” 莫聃道:“你不信么?今年还送了两张呢!”说罢转身而去。 林剑澜心更为诧异,原本同派人便可一张贴带进去,自己就是这样将陆蔓和白宗平带了进去,白云观哪还有需要用到两个帖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莫聃匆匆进来,手却是拿着一摞帖,那信皮一看就极为熟悉,林剑澜不由惊的站了起来,急忙从莫聃手接过那些帖,一一抽了出来摊在桌上,无一例外,俱都泛着淡淡的银光,下脚一朵怒放的牡丹,又翻开里侧,内容也并无二致:“暮春将去,初夏风晴,邀君半月之后于洛阳一游,赏花访丽,谈武论道,岂不快哉?”落款“花王府素心客”。想起白宗平曾道十几年来花王贴的内容不曾变更过,这几句话几乎就是花王府的又一个标志,岂会有错?这些看来内容一摸一样的请柬,若说有什么区别,便是里面的夹页有的已经微微泛黄,深浅不一,昭示着岁月的痕迹。 林剑澜重又将那信皮一一看过,其个都写着“白云观主敬启”,另一个则又让他吃惊和不解之至,那信皮上写着“年小侠敬启”字样,这恐怕便是今年花王盛会送来的请帖。 林剑澜不由看了看腻在身边的年小侠,怎么看也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实在不知道韦素心为何连他都要邀请,难道只要是白云山上的人,就要特别一些么?更特别的是,韦素心虽然爱才,但却决不是低三下四之人,他自己曾道对武学进境本已无甚追求,那以气做篙撑船的本事,当世能作到的恐怕寥寥无几,为何端木耳若干次拒绝,仍是这般谦卑的请他到花王盛会? 几个人对着这几张花王帖说不出话来,半晌白宗平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唐慕也喃喃道:“虽然他的赏花之所王族贵戚可随意进去,但他内心恐怕并不很看得起,所以那真正的花王盛会,我们从来都进不去,也不知他邀约的是些什么人,只不过在外围赏花罢了。” 莫聃见这几个人俱都惊呆,得意道:“怎么样?你刚才还说我太过夸张呢!” 陆蔓道:“这孩就是年小侠吧?最为奇怪的是,为何连你也要邀请进去?还单独写一张花王帖?你这小家伙,若是拿这帖出去卖,恐怕真能卖个一两千金哦!” 年小侠嘟着嘴道:“为何我不能去?你们瞧不起我么?” 陆蔓摸了摸他的头道:“莫要生气,没有瞧不起你,那你怎么没有去瞧瞧热闹?花王府内的牡丹的确是天下极品,男孩不喜欢花,所以不想去么?” 年小侠黯然道:“谁说我不想去的,他们两个不让我去!我自己去,他们又不放心,他们送我,观就空了,也不行。” 莫聃笑道:“等老杂毛能下山那天,哥哥我带你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别说是花王府,就是皇宫大内也去得!” 唐慕道:“皇宫我带你去好么?” 年小侠却是一偏身,仍是躲在林剑澜身后,众人知道他对这位临淄王不太买帐,只笑了笑,年小侠拽着林剑澜的衣角,却觉有些异样,抬头看去,见他一张一张将那帖收起,握在手。 这平日极为和蔼的,或微笑着或哀伤着却从没露出过怨恨的少年,双拳将那请帖握的发皱,撑在桌上,眼睛直看着前方,脸色铁青,衣衫轻轻的随着他的怨恨与愤怒抖动了起来。 第三十四回 黯然做论且抽丝 众人此时方注意到林剑澜的异样,这副表情是无论哪个人都从未见过的,顿时止了说笑,见他半晌方平复过来,从牙齿间挤出了几句话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倒是陆蔓先回过神来,轻声道:“弟弟可是想到了什么?莫要如此,怪骇人的,说出来我们一起听听。” 林剑澜转了身,呆呆坐在椅上,却不做声,原来路上那种离白云观愈近就愈为不安的感觉竟是一种十分准的预感么?几载的懵懂一心只盼获知真相,当这真相呼之欲出时却如此让人害怕和退缩,退缩的只想将这答案一个人永远的埋在心,谁也不告诉。 叹了口气,林剑澜只一一将眼前人扫了一遍,方甚为歉疚道:“蔓姐姐,对不起,我……我想与端木道长单独说会儿话。” 陆蔓变了脸色,白宗平却是极为不屑道:“谁希罕听么?我们出去。”率先开了门大步走了出去,陆蔓看了一眼林剑澜,仍是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先在外面等候吧。” 莫耽见他们虽都有些疑虑,却还是走了出去,道:“看林兄弟这么郑重其事的样,不知要说多久呢!小侠,和我出去,先准备准备晚饭去!” 林剑澜却走到门口将门关好,回身道:“莫大哥,小侠,你们不用回避,这原本也和白云观有些关系。”说罢倒了一杯茶,拢在手,却如同要借助这小小茶盏的温暖一般,道:“小侠,你过来。” 年小侠自来了这白云观,端木耳和莫耽都是极为活泼的人,因此倒把他也惯的没大没小,此刻见气氛凝重,再不敢嘻笑,默默走到林剑澜身边,见他将茶杯放下,蹲了下来,将自己的手拉在他手道:“小侠,我问你一句话,你不必担心端木道长和莫大哥怪你,只根据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就好。” 年小侠不知他要问什么,觉得他的手异常温暖,便点了点头,林剑澜方道:“你一心想为爷爷报仇,若是有人答应了你,替你报仇,条件只是让你做一点点小事,你可会答应他么?” 年小侠冰雪聪明的孩,之前听他问话已经提及端木耳和莫耽,顿时回头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警觉道:“让我害端木爷爷和莫大哥么?我不干!” 林剑澜摇摇头道:“并不是害他们,比如只是你想办法把他们哄下山去,或者给茶水饭菜里面撒些能睡觉的药,并不伤及他们性命,醒了和没事一样。”此话一出,果然有些效果,年小侠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端木耳,回头道:“真的不会对他们有什么损害么?” 林剑澜点点头道:“自然,哪怕只要你平日看看端木爷爷有没有什么最宝贝的东西,只要做到任意一点,便可以帮你报仇。” 端木耳听得越来越不对劲,不由一步上前,将年小侠拖了回去,道:“喂!林小哥,可不带这么引诱人的!” 林剑澜方站了起来,苦笑道:“端木道长,那么你以为,花王府为什么会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孩童发一张千金难求的花王帖?” 端木耳道:“这……” 林剑澜接着道:“若是白云观门下人丁兴旺倒也罢了,这样可收买的人倒也多些,早晚都能寻到机会。偏生年小侠被我带上山之前只有你和莫大哥两个人,除了莫大哥偶尔下山,大多数时间你们俱是雷打不动的守着这荒山破观。蔓姐姐曾道这花王盛会几乎没有邀人几次三番参加的时候,你们却每次都能拿到,不觉有异么?” 莫聃道:“或许是之前我们一直未去,这主办之人心有不甘……” 端木耳摇手道:“徒儿莫再说了,我明白了。小侠这孩也算是凭空多出来的一个机会,即使我与莫聃不会赴会,保不准小侠却会前去,如此说不定就有什么可乘之机,一个孩又能有多大的意志力抵抗?” 林剑澜苦笑了一声道:“端木道长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位素心客连续若干年一次不落的发帖而来,到了今日,白云观到底藏了什么物事,道长仍是不愿意透露么?” 端木耳一惊,摇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 林剑澜轻笑了一下,仔细抬眼看了看正对着屋门的三幅挂像,轻声道:“道长,这画秘密我已经猜着了七八分,以我心智,尚能看破,若是那素心客某日亲自来此,焉有看不透之理?” 端木耳道:“林小哥某非疑心老道信不过你么?并非如此,我师父曾说过,‘只待有缘人,至死不轻传’,若我有了看对眼的人,要怎么找,怎么折腾都随他,但若是让我从嘴里说出来万万不能。” 林剑澜轻轻走上前去,足下一点已经飘然跃起,一道剑光从腰间闪过又消失,那遮掩肖像的黑纱顿时飘落地上,黑纱一去,瞬时那丽人的艳色似乎充溢明堂,即便年代久远,却仍不减画人的魅力。端木耳等人俱是在旁静看,也不阻拦,林剑澜心知端木耳已然默许了自己是有缘之人,寻这观秘密,这已是最大程度的帮助了,对端木耳躬身一笑,便静静打量起这三幅挂像来。 端木耳等人也不作声,只看他用手来回的比划,口也是念念有词,摇了摇头,走到端木耳身前道:“借道长拂尘一用。”拿到手方踱到那美人图前面,似乎用拂尘柄丈量着什么,抬头看了看李靖的那幅图,向后退了几步,却是一个趔趄,差点绊倒,低头一看,脸上顿时笑逐颜开,走到那挂像前面,仔细看着下面的地面,慢慢向后退了几步,方停了下来,道:“道长,这画的秘密可是在这里吗?” 端木耳一看,却甚是吃惊,从椅上急忙站起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莫聃本以为什么画的秘密只是端木耳这老道随便说着玩玩,却没想到林剑澜似有所得,见端木耳脸色剧变,便也看向林剑澜,听他如何解释。却见林剑澜走到端木耳面前将拂尘还了过去,道:“我初看这美人图时,便觉有个地方很是别扭,后来看了道长,才明白过来。” 端木耳低头看看自己,却并无什么不妥,眼透出纳罕之色,林剑澜接着道:“道长,你看看你如何拿着拂尘?若是不用拂尘之时,都是手握末端,将拂尘柄放在臂弯,拂尘则垂在臂外是也不是?你再看那美人图,却将手臂转向外面,手执拂尘向外,似在指着什么,可是么?” 端木耳闻言,急忙抬头看去,却见的确如此,但由于画技甚高,美人艳丽,反而觉得这身姿曼妙之至,并不觉得姿势古怪。莫聃和年小侠俱都转过身来,对着这图像细细琢磨,林剑澜又道:“民间传说他们三人结义,红拂夫人是李卫公之妻,又被虬髯客称为三妹,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总觉得除了这拂尘,还有些什么地方透着古怪,心一直有些疑惑,却不巧让我在另一处地方又遇到风尘三侠的画像,方明白过来,无论如何,她的画像不应挂在正才是。” 端木耳道:“有点道理,只是祖师爷和祖师婆婆,还有这位虬髯客,一不是仙,二不是神,竟然还有人家挂着他们的像,倒也奇怪,巧巧的被你遇到。” 林剑澜苦笑了一下,心暗道:“我何尝不是觉得天意弄人,在花王府那小院,不过是因错觉屋有什么动静,才拨开窗纸偷看,却不料一看之下,才激起了我对这观三幅画像的回忆,才有这次一游,却……”想起想见却不能见的人,心不由一阵痛楚。 年小侠见他突然停住不说,忍不住拽了拽他道:“因此这样挂别有一番用意所在,对么?” 林剑澜微微颔首,暗道:“他小小年纪,怎么知道有的时候越是知道真相越让人失望伤心,甚至愤怒?”便只微笑道:“后来我在看李靖的画像,才有了点想法,跟道长借了拂尘来量,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剑鞘末端所指之向,与那柄拂尘的指向俱都指向地面一点所在。若是画像是按别的排列所挂,岂不是无法汇于一点了?” 端木耳点了点头,莫聃却并不知道其缘由,又向外退了几步,方明白过来,林剑澜又道:“当年红拂是杨素身边的侍姬,慧眼识才,在李靖向杨素进言之时曾经暗暗摆手意指杨素并不可信,最后寅夜投奔出逃,成就一段千古佳话。不过若是摆手,却也没有见过如画上这般五指俱都张开的,虽说纤纤如葱,可是也太过招摇,若是当年便是这样做手势,恐怕早就被杨素发现了。” 端木耳道:“哎呀,你可别卖关了,看把我这傻徒弟和小侠急的,快说吧。” 林剑澜叹口气道:“其实你们都是极聪明的人,只是不像我还少年心性,喜欢到处看看走走,你们看看地面便知道了,从那点交汇之处,到我站的这里,恰好是五块方砖,正应了五指之数。” 端木耳恍然大悟道:“的确如此,我师父当年告诫我这超然阁一物一事都不能乱摆乱动,恐怕便是这个缘故,他当着我的面放在这方砖之下,却未曾告诉过我为何如此,今日听了小哥的解释才明白过来。只是,你怎么知道是向外面走五步,却不是向里面走呢?” 林剑澜摇摇头道:“我并不确定,只能赌一下运气,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端木耳哈哈大笑道:“说你是个有缘之人,果然是!”说罢蹲下身来,将那方砖移开,里面却还是一层方砖,如此拿掉了五块,底下才现出一个方洞,其间放着一个极为精致的小盒,林剑澜心道:“看来这件物事十分重要,上面连铺了五块方砖,只是怕有人从落脚声音觉出下面是搪空的。” 端木耳将那小盒取出,放在林剑澜手上道:“小哥,敢不敢跟贫道赌一次?” 林剑澜面露诧异之色,端木耳又道:“这盒你敢不敢试试能否打开?若是打开了,这里面的东西老道便做主送予了你;若是弄错了,这盒上的机关便会发动,到时候你的小命可都难保!” 莫聃却十分紧张望向林剑澜道:“林兄弟,你可有把握吗?”见他思忖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道:“道长,莫大哥,我想试试,若是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便不开这个盒便是,绝不会胡乱猜测贸然犯险,这里的东西,我不要,我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罢了。” 想通谜团本应开心,端木耳并不知道为何他自猜透了那请柬的目的开始,便一直情绪低落,即便又接连将这画像之谜破开,也是毫无喜色,反而越发显得沉闷忧郁,只得道:“既然如此,小哥便试试,若是开不开便再埋起来,老道刚才说的打赌什么的都是玩笑话,你千万莫要意气用事。” 林剑澜轻轻一笑道:“道长放心,你治好了我,我可舍不得这么快便去找你师父。”说罢拿起了那盒,仔细研究起来。却见盒上面有一个极为精细的镂金转盘,上面刻着从零到玖的十个数字,那转盘下方是一个小小的蛮夷装扮的骑马小人,细腰胡服,竟是个女,头边别着一根翎毛作为饰物,手执长弓仰天向上,那弓上还搭着一根小箭。做功极为细致,箭上的尾羽和头边的翎毛纹路都清晰可辨,林剑澜心知这便是开启此盒的关键所在,需要将转盘拨转到正确的数字方才可行,可是既不知需拨转多少次转盘,也不知需要哪个数字,当真是一点线索也无,向那盒的四面看去,也是光滑如镜,并无什么破绽,他却并不灰心,小心将盒捧起,手不碰到那转盘,慢慢向盒底看去,却是心一喜,见那盒底纹着细细的两行字: “拾级半山弃争斗,闲卧云顶倍超然。” 第三十五回 片语碎忆解玉匣 林剑澜心道:“想必这便是解开盒的提示了,只是看这字面无论如何也靠不到数字上去。”便重又将盒放在桌上,皱眉思索这两句话的深意所在:“超然,是指这超然阁么?可是其含义是指人的心态心境,半山又不知道是什么山的半山,若是这白云山的半山,啊!”他心仿佛灵光一现一般,慢慢便有了一些头绪。 端木耳和莫聃、年小侠见他突然短叫一声,似有所悟,却时而面有喜色,时而蹙眉沉思,过了好久,林剑澜方长长嘘了一口气,再次拿起那盒,神色凝重,将手放在那转盘之上慢慢拨去,三人急忙奔到旁边,只怕林剑澜一步走错,要引发机关。 林剑澜见他们三人如此关切,对他们笑了笑,低下头来,慢慢拨动那转盘,看转盘上的“陆”字对准了下面小人的箭头方才松手,三人屏住呼吸,莫聃更是神色紧张,他从小便陪着端木耳做了道士,山并无第三个人,与同龄人这般熟识和亲近林剑澜还是第一个,又说笑着认了把兄弟,自然十分关心,便在手蓄力,若是机关发动便将林剑澜推到一边。 端木耳脸上也是微微浸出汗珠,见林剑澜将轮盘拨到“陆”处,才面呈松色,听盒里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那转盘自行一阵轮转,好久方才停下,却并无什么暗箭、毒水喷出,莫聃方松了一口气,正待开口,却见林剑澜又将手置于轮盘之上,慢慢转动,竟又停到“陆”上,端木耳抬起头看了看林剑澜,面露惊异之色,莫聃、年小侠看着端木耳的神情,此时心明了恐怕林剑澜已经将这盒之谜解开,并无危险了。 同刚才一样,盒内仍是“咔哒”一声,轮盘又是一阵乱转,待轮盘停下,林剑澜又转到了“捌”处,方才呼出了一口气,饶是他心已经笃定自己所想全然正确,双手却也是有些湿漉漉的。 过了片刻,那骑马弯弓的小人慢慢从仰望弯下身来,变成平平执弓,盒盖也随即慢慢打开,一块古朴的半圆玉佩出现在三人面前。 到此时端木耳心真是佩服之至,道:“我是真的服了,这块玉佩你拿去吧,只是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 林剑澜道:“当然是根据这盒底的两句诗了,‘拾级半山弃争斗,闲卧云顶倍超然。’字面上看这可和十个数字一点关系都没有,要琢磨透还真是需要有心之人,说起来还多亏了我义父。” 莫聃纳罕道:“多亏林帮主?他又不在这里!” 林剑澜不由得回想起当日上山求医之时,林龙青也曾不胜唏嘘提起自己的少年往事,十数载风流云散,那些神情傲然英气勃发的少年豪杰今在何处?此地唯剩空台衰草而已,想到此处他不禁怅然道:“记得我和青叔第一次上山之时,我那时还不懂得身上的经脉到底毁损到了什么程度,少年贪玩,边上山边数这台阶的数目,从解斗台出来,我已经忘了数到了多少,多亏青叔帮我记着。可是后来遇到了莫聃,那时候莫大哥轻轻拍了几下就将青叔留在桶上的纹印拍平,我心佩服之至,一时间竟忘记数到了多少。” 莫聃不好意思道:“现在你的武功可大大的超过我啦!” 林剑澜将年小侠揽在身边,怜惜的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后来虽然又来过,可都是心有事,要拜托端木道长给阿秀……给临淄王妃看病,又想让你们替我照顾小侠,哪有什么心思接着数下去?这次也是……” 莫聃虽然不知他心感受,端木耳却有些明白了他与那临淄王妃之间的纠葛,笑道:“从解斗台出来时的台阶,你记得倒清楚。” 林剑澜低声笑了笑,道:“嗯,因为青叔少年时也是有这个心思,想数完这台阶,却没有做到,便格外的帮我留心记着。转瞬经年,青叔替我记起的这个数,始终我没忘记过。这盒底诗句的前一句便是说的这里了,白云山什么地方是‘弃争斗’之所在?便是解斗台无疑了。既然已经暗示了半山所在,下句则更为明确,超然阁位于这白云观顶,所以下句有‘卧云顶’和‘超然’这几个字,关键则是一个‘倍’字,和上句那个‘半山’真是遥相呼应,便是半山之数的一倍了。上句的‘拾级’二字便是点睛之笔,提示这盒必然是和台阶的数目有关。我和青叔从解斗台出来时台阶数目是三百三十四级,再翻一倍可不正是百十八么?” 端木耳连连点头,听完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是这么个理!” 林剑澜又道:“设计这机关之人,心思真真是十分巧妙,我和青叔也是应了无心插柳这句话,本来上山的时候数台阶便是玩耍之举,若是一心想要抢夺盗取这块玉佩,必定匆匆上山,根本无暇顾及一级一级的数台阶的。” 端木耳道:“好险啊好险,若是当日成大夫像你这样聪明,就糟糕之至了!” 林剑澜听到“成大夫”三字,神色顿时黯然起来,道:“我接下来便要提到他了。极力劝说我和青叔来白云山请道长为我调理经脉的人是他,事后意图下手的人也是他,想将道长弄下山去的人也是他。我们一时侥幸脱险,他回了来抓不到你,也在屋到处翻过许久,那挂像上的黑纱也被挑开,他何尝不是起了念头,希冀这画像能露出些所藏之物的端倪?青叔无意久留帮,他资历最老,帮凡有决策无不需要请示过他方能执行,虽不是帮主,可比帮主的权势还要大,他却轻易放弃也要抓住那次的机会,他为的什么?” 端木耳摆摆手道:“不管怎样,我们并未让他得逞,这些红尘俗事和老道也没什么关系。” 林剑澜叹道:“我知端木道长生性豁达,所以才能和你吐露一下心疑惧,道长是聪明人,不是想不出,而是不愿想。怎么那么巧,素心客也想把你千方百计的弄下山去?我心只盼他与成大夫有那么一丝丝的关系,那样或可便可去问他找寻我外婆的下落,我心又极不希望他与成大夫有关,那样……”林剑澜低下头,难过之至,暗道:“那样,我心那个虽不赞同却始终敬佩和怀着抱歉之心的前辈,是与成大夫一样无情无义为了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么?” 然而心却仍有一个声音虽微小却清晰:“他是怎样的人?他不就是那样的人么?为了能将可能震颤天下的一股力量抓在手,使得谢仲举含冤死在江南么?” 端木耳见他沉默不语,眉头紧皱,笑着拍拍林剑澜肩膀道:“先不论别的,今日看来这玉佩真是遇到了有缘人,小哥,这盒和里面的东西你便收着吧!” 年小侠早已凑到那盒边上,两只眼睛瞪的溜圆,看着这玉佩,恨不得从眼睛里面长出手来摸摸,却又不敢,回头看林剑澜却是一副丝毫提不起精神的样,只浅浅一笑,摇头道:“道长不必当真,我只是印证一下而已,况且当时听道长在地道说这东西关系至关重大,奉了师命,这么些年在此守护不能下山一步,道长还请收好,我可不能拿这玉佩!” 端木耳却接口道:“林小哥不必再说,你与这个玉佩真是十分有缘,所以才能连连解开这些难题,我师父也曾经言道若是有缘便可以交给可以信托之人,我看小哥为人虽善良却不愚钝,心思灵动却不奸狡,颇可信托,就算贫道求你了,收下这牌吧。” 林剑澜心实实没有什么心情,做什么有缘之人,正待再拒,却听莫聃在道:“你就收下吧,他可是真心实意想摆脱了这看守玉佩的苦差事。这老头儿这几年可憋死了,为了守着这物件,一步也不能下山,整天不是愁眉苦脸,便是想着法的捉弄我。” 端木耳面色十分尴尬,骂道:“你这小杂毛,道爷我白养了你这么久,我是教你练功你懂不懂?” 莫聃不知何时将刚才的木盘操在手,闻言毫不客气的将木盘扔向端木耳道:“谁养谁啊?放明白些!哪天不是小爷下山挑水砍柴,上山做饭烧水,伺候你吃喝?”又回身对林剑澜露齿一笑道:“兄弟,你还是收下吧,便是为了我也好,如若不然等这老杂毛死了我少不得还要接着替他看着这玩意儿,那可大大的不妙!” 林剑澜不禁被他逗的一乐,端木耳方道:“这才对了,林小哥自进了这屋如同死了爹娘一番……啊,不对,林小哥爹娘早年就已经离开故乡了。”他越说越乱,莫聃气乎乎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林兄弟,这才见到你能真心笑上一回,方才那些强露出来的笑容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林剑澜知他师徒二人有意缓解自己心苦闷,点了点头,端木耳又道:“林小哥,你并不是个会藏心事的人,看你表情和言语,想必你心对素心客是颇有维护之意的,但又对他有些不满,这玉佩在你手,老道不再管,怎样做都由你自己心情就好,就算是我师父都说不清这所谓的‘重要物事’到底有什么用,你拿了就更不必强担在自己身上。” 林剑澜知道端木耳平日戏谑居多,郑重的时候少之又少,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已是尽力开解,不禁眼眶一热,端木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四处张望道:“唉,要下山了!”说到此处,竟抽了抽鼻,走入内堂。 莫聃道:“林兄弟,把东西收好,我和师父,都不是正儿八经的道士,只在这白云观讨生活罢了,东西既已有了交待,我们便要走了,日后是否再回来,都极为难说。” 林剑澜将那玉佩拿了出来放在怀,见年小侠兀自大着胆在那儿自己拨弄空转盘,不禁一笑,回头看莫聃神色流连,又有些黯然,道:“莫大哥,那……我以后去何处找你们?” 莫聃咧嘴一笑道:“小时候的事情我是记不住了,但我还是要回我老家看看,师父是从那儿把我带回来的,就是泉州旁边的一个小村落,之后嘛,估计师父去哪儿我就跟着他了,他总有牙齿掉光头发又秃又白的一天……”却听室内一阵怒斥道:“小杂毛说什么呢!” 莫聃吐了吐舌头道:“我可等不及了,我要去收拾收拾东西。”说罢开了门,却见外面几人正在不远处枯立,喊了一嗓道:“进来吧,事情说完了!” 林剑澜却回头看了看年小侠,知道这次端木耳师徒离开,恐怕便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他们有要去的地方,也不能再将年小侠托付给他们,想到此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暗道:“小侠,你以后要跟着我受累了。” 年小侠并不知道他的心思,才玩厌了这盒,回头一看,端木耳和莫耽都不在屋,唐慕等人都已陆续进了来,脸上虽然俱都看不出什么,却想也知道他们各怀心事,只白宗平脸上一直带着愤愤之色。 林剑澜见他们在外面空等许久,心的确过意不去,倒了几杯茶,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端木耳方从内室出来,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一幅喜气洋洋的样,众人正愕然,见莫耽也从门外进来,更是夸张,背后背了老大一个包裹,鼓鼓囊囊,看起来甚是沉重。 林剑澜道:“莫大哥怎么要带这么多东西下山么?” 莫耽一咧嘴道:“我们两个人的吃喝用穿,都在里面了。再说我们又不是下山花销的,穷的丁当响,各样东西还是自己带着为好。” 众人方明白过来白云观主和他这唯一的徒弟竟要下山,唐慕道:“这……端木道长可以下山了?” 第三十六回 暮色流云是别时 端木耳嘻笑道:“也是一番因缘,老道以为还要老死在这白云山上,亏得林小哥,这次倒可以与你们同行,哈哈哈!” 唐慕心仍在疑惑为何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肯下山为狄仁杰瞧病,此刻却突然如释重负轻装下山,林剑澜笑了笑道:“正是可以同路,端木道长与莫大哥下山心切,恐怕也来不及招待我们这顿饭了,若是道长不嫌弃,等下了山,三原城内由我做东。” 端木耳摆了摆手道:“下了山再说。”说罢已经疾步向下奔去。 林剑澜便牵了年小侠的手,将盒收好让他抱在怀里,方与众人下山,想到这深山寂寞,难为端木耳与莫聃在此,一待便是十数年,以后人去楼空,花草自放,自己也不会再来,更增了几分伤感,回头望了望暮色的超然阁,那堂悬挂的执拂尘的丽人身形依稀可辨,方叹了口气,慢慢走了下去。 年小侠嫌他走的慢,挣脱了手又向前跑去,不多时又跑了回来,重新拉起了林剑澜的手,小脸笑的通红道:“小黑将端木爷爷的袍咬住了不放呢!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 林剑澜方想起那头黑驴,似与端木耳八字不合,恐怕一路上还要让端木耳吃憋,不禁微笑道:“许久未曾来看你,这次来了,反倒让你和他们分离,在山上之时可有什么有趣儿的事情么?说给我听听。” 年小侠尚还幼小,对于分别也不过时刹那难过,迅即已经高兴起来,一件件讲来,手舞足蹈,额头已经冒了汗,林剑澜不住的点头,虽然嘴角带着笑意,却没听进去几分,早已神游天外。 他们算是走的最慢,到了山下,那小小的路口站了那几个人,显得格外拥挤,林剑澜迈下最后一步台阶,暗道:“果然是百十八级,那盒的机关倒也有些意思。” 唐慕的随从早已过了来,低语了几句,唐慕恭谨道:“在下早已备好了车马,若是道长不嫌弃,便到三原打个尖儿,客栈也早已定好了。” 端木道长却回头望了望这看不见顶的白云山,自打来此,因不能下山,有十数年不曾这样仰望,山尖隐在暮色,上面树影幢幢看不十分清楚,流云也显得昏昏沉沉,长呼了一口气,此时真要离开,反倒说不上来心到底是欣喜还是不舍,回头道:“不必了,老道与我这逆徒这就同各位分别了。” 莫聃却是头一次未曾反驳端木耳,神色有些黯然,将那黑驴的缰绳递到林剑澜手道:“这家伙权当给兄弟做个脚力,他和我师父不合,一路上也不好同行。” 林剑澜点了点头,心知离别不论早晚,再怎么挽留也要到来,不如洒脱些,一笑道:“等我的事情了了,一定去找你和道长。” 众人目送他们一老一少翩然而去,年小侠则是一直挥着手直至再也看不见身影,唐慕方道:“天色已晚,道长驳了我的面,各位可不能再不给我一个薄面,车马在此,同在下一起去三原城里歇息一晚如何?”说罢已经亲自走到车旁掀起了车帘。 见他身为亲王还如此谦恭,林剑澜和陆蔓等人反而不好拒绝,只得上了车,林剑澜刚拉着小侠上去,便见陆蔓也上了来,白宗平与马望刚要过来,唐慕却又走到另一个车前道:“二位这边来,车马有的是,莫要太过拥挤。” 白宗平只得闷闷上了去,见众人都上了车,唐慕才做了个手势,自己也登上了陆蔓和林剑澜那辆车,一行人随着车轮颠簸的声音慢慢离开了这荒林。 车厢却是一片沉静,谁也不开口说话,陆蔓只斜靠着一边,不时掀起帘向外看看,然而夜色渐浓,已很难分辨外面的景色。行了一段,陆蔓方有些惊喜道:“弟弟你看!” 林剑澜侧过头去,向外看去,却是那与陆蔓初次相识的村落,影影绰绰的座落在月光下,那月光此刻撒在陆蔓脸上,照得容颜似雪,曾几何时,他也曾带着万秀特意去那村落,遥想当年满怀思念,而今月光照着眼前人,心却不知在何处。 陆蔓让他看旧景,不过是想让他想起当年捉弄店小二夫妇之事,活泛活泛气氛,此刻看他脸上惆怅,她七窍的心思,顿时有些了然,便也再不说话,仍自维持着一个姿势空空的望着黑夜。 好不容易捱到了三原,虽然晚餐丰盈,谁都没有心思据案大嚼,草草对付了一下便各自回房,然而回了房林剑澜却仍是不能安睡,只得又出了房。 三原城虽小,但若是有权有势,便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唐慕挑选的这处安顿之所,并不是什么客房,而是府衙后堂,皇亲国戚自然备受款待。那后堂倒也安静雅致,还栽种着几许竹枝花草,林剑澜吹了一下凉风,正想整理整理思绪,忽想起今天拿的那玉牌,并未自己看过,便从怀掏了出来,那玉牌虽只有半面,但切口却并不锐利,显然不知多少个岁月曾被人反复摩莎,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仔细看去,上面不同于普通玉佩,甚少花纹,只是密密麻麻的刻着许多篆字。 林剑澜将那玉佩举起,对着月光看去,方见上面写的却是一首情人分别的诗句:“绿草萋萋,水漫汀洲;十载相伴,八月别离;杨花飞舞,胡不语;长守黄泉,心如石。” 诗句又是悲伤又是绝决,林剑澜不禁将那玉佩紧紧握在手,心一阵酸楚和疼痛涌来,重重叹了口气,又放到怀。却不知身后的花影,一个身影微微发颤,半晌妙目方滴下两行泪水,又轻轻擦去,正想悄然退去,一回头却见身后屋门旁边立着一人,正注视着自己,道:“真是巧的很,原来二位都睡不着。” 林剑澜回头看去,见陆蔓正披了一件衫,却有一半身隐在花丛之,如那夜在那黑店一般明艳动人,她身后门边则是唐慕,二人表情都有些讪讪的,林剑澜道:“唐兄不也是一样?” 唐慕无谓的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便有小厮快步走来,在桌上摆了些果品茶水退去,他才走下台阶,道:“既然如此,不如秉烛夜谈,我知林公对我有许多疑问。” 林剑澜看他开门见山,倒有些意外,道:“唐兄白龙鱼服,混迹江湖之,胆识和气魄都实在让在下钦佩,当日丐帮事,对唐兄来讲,恐怕都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在下虽不明白,但也全力帮忙遮掩,唐兄当日的承诺可不变否?” 唐慕动容道:“自然,林公对我并未换过称呼,我心感激之至,以后无论出什么事情,不会做出危害丐帮兄弟的事来。” 林剑澜苦笑了一声道:“只是你自比伍胥,又哪会平平淡淡的呆在帮,弟遍布天下的丐帮于你,若仅是藏身避嫌,岂不太过浪费,恐怕要加以利用,可是么?” 唐慕面露尴尬之色,却是支吾了半天,也无法反驳,林剑澜道:“你只要没有忘记当时的承诺就好。”停了一会又道:“唐兄,现下我要你答应我,让我与那冠世墨玉决一死战。” 此话一出,不但唐慕吃惊,就是陆蔓也变了脸色,急道:“弟弟,冠世墨玉现在可是御寇司实际上的头把交椅,你何时和他做了对头?” 林剑澜笑笑道:“蔓姐姐不必担心,里面的情由我以后说给你听。唐兄,你可答应?” 唐慕为难道:“他……我还有求于他,现在不能……” 林剑澜道:“唐兄装什么糊涂,你不是收买了他,借他的手除去了云梦稹么?武后的心腹护卫已除,你还用到他什么?” 陆蔓惊道:“云梦稹已经死了?江湖并不知道啊!还以为他不过是不得势了而已,没想到……” 唐慕面色陡变,强笑道:“林公这都能知道,当真了不得。” 林剑澜道:“不过机缘凑巧而已。在下有幸亲眼目睹,蔓姐姐也不必吃惊,你可记得花王府那条长廊么?” 提起长廊,陆蔓脸色却有些变了,就在那里林剑澜给她插花之时,她看到了幕帘之后的万秀,鬼使神差的她竟无法对林剑澜说出万秀就在那帘后,以至今日。 林剑澜并未注意陆蔓脸色,接着道:“我后来曾又去过一次,就在那长廊尽头的花园,鼎鼎大名的御寇司第一号人物云梦稹,在武则天的授意下死在冠世墨玉的手里,至于尸体,或许就被埋在那株名叫‘丹凤白’的牡丹极品之下,或许不是,又有谁知道呢!” 陆蔓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将身上的衣服掩紧了一些,林剑澜见她樱唇轻颤,似乎极冷,走上前去将外衣披在陆蔓身上,道:“唐兄还要搪塞么?” 唐慕咬了咬牙,道:“林公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法隐瞒,到了今日他是武后的贴心护卫,御寇司实权人物,我不能轻易将他送到林公手上,他是我手一个极重要的暗棋,日后还有大用。” 林剑澜“哦”了一声道:“唐兄又怎能保证他的忠心?” 唐慕道:“你不知道,云梦稹我也试图收买过,却不行,你知道为何?” 林剑澜摇了摇头,唐慕苦笑道:“在蔓姑娘面前说这些有些不敬,因为云梦稹与我祖母,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做男人的对曾与自己有过些关系的女人总是无法狠心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林剑澜知他无法直接说云梦稹便是武则天往日的情人,说到这里已经极为为难,但云梦稹却不是像唐慕所说的那种重情重义的人,从他对有过枕席之欢的娇儿那样的态度就知道,只是他不答应唐慕也不能算不智,孙对于与自己祖母关系不清不楚的男人,也不过是利用后就算了,唐慕难道还真能容下他?想到这里,便只轻轻点了点头。 唐慕道:“你也见过他们二人,冠世墨玉即便遮掩面容,其身材气势也不输给云梦稹,我也曾想过,若是他露出真实面容来,还不知怎样俊朗,我祖母曾想过要见他真正容貌,却被他一言拒之,更别说……那个……做控鹤府里面那些男人的事情了。因此他反而没有云梦稹那种羁绊,说实话倒不是我先找的他,而是那晚他行刺年老帮主,我的那番话打动了他,事后他主动找过我一次,之后便一直为我做事了。” 林剑澜皱眉想了想,方道:“‘请阁下细想,他早已日暮西山,能挺过几个春秋,大权终究会落在谁之手上?’原来我以为是‘他’,却原来是个‘她’。唐兄这番话当真说到了点上,不由人不心动。” 唐慕道:“没想到林公记得这么清楚,的确如此,虽然事及天下,我却不愿轻燃战火,这说到底是李家自己的事,若能平稳解决,最好不过,狄相生前,一切事宜已大致安排妥帖,因此此刻我还不能动他,林公千万莫要怪罪。” 说到此处林剑澜已对唐慕的打算有了些印象,只是没想到他肯倾囊相告,沉默良久方道:“唐兄如此看得起在下,将这般重大机密实情相告,在下只有感激,哪有怪罪,那我便静等唐兄功成之日了。” 陆蔓听他二人翻来覆去说的俱都是些自己并不关心的事情,又是无聊又是焦急,却听林剑澜轻声道:“总算都说完了。唐兄,我忍了许久,不管怎样猜测,怎样伤感,都不如亲口一问。” 陆蔓心呼的犹如万鼓齐鸣,只自己暗自道:“他要问了,他终于开口问了,他还是开口问了。” 在一片越发响大的心跳的“咚咚”声,终于听见林剑澜道:“阿秀为何做了你的王妃?” 第三十七回 抛却情丝只言志 这问话又有些听不真切,又是极为真切如同响雷一般。陆蔓怔怔看着林剑澜,唐慕却望着陆蔓,道:“林公倒真是先公义后私情,她为何不能做我的王妃?” 林剑澜望了望陆蔓,四目相对,迅即又转开目光,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道:“那日在江南,若我想的不错,你不是还对她有意么,而后我回到洛阳便打听过,不用刻意探询便知道了你早已有了几位侧妃,身边更是佳丽无数。” 唐慕仍是盯着陆蔓,一笑道:“三宫院七十二嫔妃,和民间说的也差不了许多,皇家的事情不就那么回事么?林公又是为了谁这么关注在下之事?” 林剑澜脸上一红,不由向陆蔓望去,暗道:“我为何要打听这些事情,嫁入豪门,或许以后成了王妃,纵然从唐慕的身份看来他并不会一生专情于哪个女,然而蔓姐姐这样的仙姿绝色或许就会不同,身份尊荣,富贵安怡难道不比江湖血雨腥风好么?” 陆蔓自小被男倾慕,本是习惯了的,然而此刻却被唐慕看的心慌意乱,再见林剑澜的一双眸落在自己脸上,有些茫然又有些关切,陆蔓心一阵激荡,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仍是抿了抿嘴,轻抬皓腕一撩发丝,轻步走到林剑澜身边,拍了拍林剑澜肩膀,梨涡浅笑对着唐慕道:“做弟弟的替我这个姐姐把关不行么?他是盼着我能嫁个一辈对得住我的人罢了。你可别左顾而言他,弟弟问你为何万姑娘会落在你的手上,你老老实实回答便是了,哪那么多费话呢!” 唐慕见陆蔓替林剑澜说话,眼神十分失望,半晌,脸上方露出一丝倔强的神色,仍是带着笑道:“那日我便问过他,万秀姑娘对他而言有什么不同,他即对万姑娘并没有男女之情,难道便也不许在下有么?万姑娘为人通情达理,温婉贤淑,善解人意,在下也是相处了之后才知原来她竟是块难得的美玉,因此纳为王妃。在下虽然不算得什么俊美之才,自信还不至于强迫一个女儿家,万姑娘点了头才行过大礼,何来落在在下的手里一说,真真是笑话。” 陆蔓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瞪着他道:“你……” 唐慕嘴角略有颤动,又笑着道:“万姑娘常年宿疾在身,平日常独处静谧黑屋之,因此耳朵倒和盲人一般灵敏,不瞒林公,那日韦花王府长廊相遇……” 却被陆蔓一步上前,手已扣了太阴针道:“你再说一句!” 唐慕耸耸肩,仍挂着无谓的笑意接着道:“万姑娘就在帘后,她身体虚弱,行走极缓,我问林公时,她不过走出十余步,听我问话不禁停了下来,却是侧耳等了许久都未见林公做答,再加上目睹了蔓姑娘和林公那风雅一幕,最后自然万分伤怀,那背影便是在下看了也是我见犹怜。” 陆蔓却始终无法因这男女情事将手太阴针掷出伤人,半晌一只手终于垂下,脸上已是挂了泪珠,哽咽道:“弟弟,姐姐对不起你,那日我已经看到了万姑娘,却未跟你说明,以致……以致……我并不知道你对她……” 林剑澜恍惚抬眼望去,见唐慕说的虽然痛快,嘴角挂笑,眼却聚着浓浓哀色,又见陆蔓站在自己面前,肩膀不停耸动,方缓缓走了过去,将陆蔓身扳了过来,柔声道:“蔓姐姐,我对不起你。” 陆蔓茫然抬起泪眼,听他道:“我为何总是心这样猜疑误解蔓姐姐,你那日看到阿秀在帘后神情有异,我却疑心你和唐长老早有结识,却独独瞒着我一个人,这念头每当看到你或者他是便会从心钻了出来,让我十分难受,原来只是我自己瞎想,又让你受了委屈。蔓姐姐,你几次对我欲言又止,便是要对我说这件事么?其实你不必自责。”说罢直直看着唐慕,眼神虽然悲伤却明亮逼人,道:“那日长廊,随侍的宫女先是说了一个‘王’字,才改口叫‘夫人’,可见那时万秀早已成了你的王妃,我不知你娶她有什么目的,只是莫要以此来挑拨我与蔓姐姐,也莫要存着什么利用阿秀的心思。阿秀生性柔弱,并不会与人争些什么,更不会拈酸吃醋卷入后宫风波,她是个好姑娘,你既然娶了她,便好好照顾珍爱她,否则,我不饶你。” 唐慕虽想反驳,看着林剑澜态度绝决,却说不出话来,和他初次相识似乎犹在眼前,那时的少年似并未有如今这样宽的肩,修长的个,只是眼神却是一直未曾变过。此刻见他轻轻揽过陆蔓身躯,扶着仍在啜泣的陆蔓离去,只得低低叹了口气,又望了望天上那一弯寂寞的月,道:“你怎知道我不会一辈对得住你?”却还是垂下头来,又按了按太阳穴,苦笑着摇摇头回房而去。 陆蔓此刻斜躺在床上,手捧着一盏热茶,眼帘低垂,凝视着下方的一团雾气,抽了抽鼻道:“弟弟,你真的对万姑娘……” 林剑澜正弯腰将被拉在陆蔓身上,闻言回头笑了一下,道:“要不我还能怎样,有些话我只在蔓姐姐面前说,万秀还活着最好不过,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况且我自己还有一堆未了之事,怎样照顾她,或许呆在临淄王身边,对她来说才是最好。” 将被掩好,林剑澜转身欲走,却听陆蔓道:“弟弟,你觉得……唐慕为人怎样?” 林剑澜已开了门,听了这问话,又将门关好,回头望去,见陆蔓臻首低垂,青丝散乱披在柳肩上,珠圆玉润的腕轻轻扶着茶杯,红唇正贴着那杯沿,却不喝水,只是用贝齿轻轻咬着,这模样却于往日有些不同,有些娇俏可人,又有些柔弱无助,暗道:“临淄王将话说到那个份上,情意已经溢于言表,蔓姐姐哪会不知,虽然与他斗嘴说他不是那个能一辈对得住自己的人,然而毕竟是气话,临淄王俊朗不凡,身份显赫,岂会一点都不动心?” 想到此走了回来坐在床边道:“与他一场相识,里面前因后果颇多,只是无暇相告,早就应该告诉蔓姐姐。”说罢将初入丐帮时,因为年小侠识破了年帮主惨死的真相一一说了出来,陆蔓听的颇为入神,道:“原来就是那时你便想找冠世墨玉给年老帮主报仇。” 林剑澜点点头道:“那时我极为讨厌唐慕其人,在我看来,既然年帮主待他不薄,他不应勾结着外人,况且他当时身份那样的诡秘。其实现在想来,他本来潜伏丐帮就是有所图,那晚仓猝间做此安排,已是尽了最大的力量,雷兄弟的死并不能算到他的头上,都是我安排不周到。后来带着阿秀出去看病,间又生了许多变故。” 一番叙述下来,陆蔓手的茶早已凉透,却一口都没来得及喝,幽幽道:“原来弟弟身世这样离奇。” 林剑澜道:“唐慕事后与我谈起父亲,倒颇多为他开脱之言,我虽不能原谅我爹爹,但是心却也有些感激他,后来他又帮我和阿秀甩开成大夫他们,都是极尽心力。” “我知道他真正身份,则是和你们同去江南那段时日,他随同武则天驾临江南,审理谢仲举一案,这你们应该都知道了。那时袁行健登高一呼,重举义旗,声势轰轰烈烈,我曾与他一谈,试探道:‘若是这阵仗拉大了,打起反武的旗号来,或许这天下便重又姓了李,唐兄难道没有一点私心?’他却一番慈悲心思,并不为我言所动,道:‘我虽有复兴之志,但却要靠自己的力量,拿江南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交换,我不屑为之。就算是大功告成,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硝烟遍地的江南,又有何用?’从那时起,我才对他改变了看法,即便有阿秀的事情,我对他也有了钦佩之意。” 林剑澜将茶杯从陆蔓手抽起,放到桌上,走到门边道:“就是这样了,蔓姐姐,他相貌英挺,更难得并没有以富贵逼人的脾性,反而十分谦和,对蔓姐姐似乎一往情深,也算是能配的上蔓姐姐这样的人物,我……就是担心他不会总对你好。”说到此皱了下眉头,又道:“万秀也在他身边,若是你也……唉,我走了。” 说罢开门而去,陆蔓怔怔看着合上的两扇门,慢慢躺平了下来,又将被拉起来蒙住了头,侧过身去,蜷在被,低声自言自语道:“我也什么?是可以帮忙照顾柔弱的万姑娘,还是会抢了万姑娘的宠幸么?你什么都不懂。”被下的身躯轻轻颤了起来,终于传出一阵微不可闻的抽泣。 一个各怀心事难以成眠的夜晚就此过去,林剑澜只觉得打了一个盹儿就到了天色大亮,迷茫睁开眼睛,却原来自己和衣而卧,不知何时在床边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整理好了开门一看,见众人皆是面露倦意,陆蔓眼下还两圈红晕。虽然他与陆蔓说的那般平和,见了唐慕却始终无法在如以前一般洒脱相处,过了早点时分,正打算告辞而去,却见有人匆匆送了信来,又与唐慕耳语了几句,虽不想故意偷听,却仍是依稀可听见“江南”“乱匪”等话,不禁有些提心吊胆,见那报信之人走了,方急问道:“是军情么?” 唐慕面色凝重,点点头道:“是江南那边的快报。” 林剑澜道:“现在怎样了?” 唐慕道:“比我想的要严重的多,义军锐不可当,一直在向外攻打,几处城镇已被攻下,常驻的城镇官兵都抵挡不住,恐怕这战报到了朝廷,不日就要派大军镇压了。只是他们这番得胜,代价也不轻。” 林剑澜道:“唐兄这是何意?” 唐慕道:“义军取胜靠了两点,一来哀兵必胜,其大部分义军是为了谢大人愤而起之,二来,义军还有一股来自江湖的力量,这份力量以前都是分散捐助银两,并不亲自参与,这回竟同里面的民兵一同厮杀,如抱成了一团一般,这是我未曾想到的。但是就力量而言,虽然江湖人要胜过官军,但官军却又胜过那些民兵,因此几场战役下来,民兵损失最巨,官军次之,那些江湖人则少之又少。” 林剑澜道:“这样下去,不是连累了百姓?他们可真成了不折不扣的炮灰了!” 唐慕叹道:“是啊,只是现在民愤未平,再受了些煽动,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被人利用。士兵死了,再从百姓招些就是,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江南变成人间地狱,灭绝到无可耕种之人。” 他虽说的夸张了些,林剑澜却知倒有七八分算得上是实情,韦素心煽动了袁行健和江湖人,袁行健受他煽动又驱使了周边的平民为谢瑶环报仇,根源虽出在朝廷身上,但杀了来俊臣,谢瑶环死后封候,已是武则天最大的让步,现在看来竟是再难挽回了。 唐慕见他沉吟,试探道:“林公,你与那边也有人熟识,可有什么法可想么?朝廷出兵镇压,那是你我都不愿见到的事情。” 林剑澜道:“唐兄,有件事情虽然不应该我问,但此刻我想为着江南百姓尽些心力,不忍他们为人所使,所以务必请你据实相告。” 唐慕看他这般郑重,便点了点头正色道:“林公但问无妨,我一定实言以告。” 林剑澜道:“武氏当权,李姓没落,唐兄的兄弟可有心存大志者,你要想好才可答我。” 唐慕多聪明的人,一听此言面色陡变,使了脸色将左右摒退,方道:“莫非林公疑我李氏宗族有人勾结太湖,意图造反成事么?” 第三十八回 双钩断剑夜相峙 林剑澜思忖了好一会儿,道:“自武后掌权以来,即便是她亲生的儿都不曾放过,‘种瓜黄台下,瓜熟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这黄瓜台辞传遍天下,李氏宗族备受屠戮,枝凋零,虽有幸存,但恐怕大多已经噤若寒蝉,像唐兄一样幼年便敢顶撞今上还能活到今天的倒也极为罕见。只是若无迹象,我断不会随意猜测,唐兄能保兄弟之,没有同你一样,暗筹谋试图倒武兴李之人么?” 唐慕点点头道:“林公所言不无道理,但是我父辈这一代实在是备受摧残,有的人侥幸未死,也和死了差不多。之前李氏举事不利,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行事不密,被我祖母抢先下手,问罪株连了一大批人。因此此次我不敢轻易与我弟兄之间多做透露,自然也不能轻易打听些什么,但据我对他们素来的脾性却十分了解。”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道:“都不是能成大事之人,有的胆小懦弱,有的寄情诗书,有的甚至上书我祖母,求到苦寒之地,以避猜忌,他们……恐怕是吓怕了吧。” 林剑澜道:“主帅懦弱,或许周边有能人志士襄助,可会有被人怂恿操纵之可能?今上虽老,却不糊涂,做事也颇为绝决,若另有一方,也以此为目的,虽然手段不同,但若被我们从坏了他们的事情,恐怕两方便都颇为不利,再掀一轮席卷李姓的风暴都有可能,更别提再遇良机。” 唐慕道:“太湖这事情,行事风格与我所知的任何一位堂兄弟都不一样,但说实话我也并不敢担保,既然林公这般言讲,我打探一番就是。”又迟疑了一下方道:“林公,这事情听你这样郑重的一问,我竟恍惚觉得与当年徐公起事一样。” 林剑澜一怔,暗道:“韦素心不正是等了十几年才等到这次良机么,若说他要重演当年的事情倒也不假。可听唐慕的战报,那里的百姓实在太过无辜,现在只要找出他到底为了哪位宗室效力,让唐慕前去游说,或许可免除一场战乱。”想到此一笑道:“唐兄想的太多了,当年若有唐兄这般人物,何须外人抱不平?” 却听外面一阵轻微的说话声,听仆从轻声道:“陆姑娘请止步,王爷与林公在内密谈。” 唐慕急忙道:“不妨试,谈完了,请陆姑娘进来。” 门口人影一闪,陆蔓走了进来,见二人脸色虽故意放松,气氛却是改变不了的沉重,唐慕道:“不知林公接下来要去何处,我是要回长安,一来处理江南军情,二来丐帮有些事情也要安置一下,若是两位不嫌弃,与在下同行如何?一路上还想再与林公深谈。” 林公听他提起丐帮,暗道:“说起丐帮,恐怕杭州分舵的精锐便是他调走的,只是不知调往了何处。他虽说不会做对不起丐帮兄弟之事,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的满口应承及不上片刻的风云突变。罢了罢了,以他身份,肯做这个应承便已给足了面,何必再多求。” 唐慕见他沉吟不语,便望向陆蔓,却见陆蔓仍是同昨晚一样,看着林剑澜,心不禁一阵悒郁,听林剑澜道:“我还要去洛阳找一个人询问些事情,我托唐兄打探之事,最好能快些告诉我,然后我便要启程去往江南,再探一次太湖义军。” 唐慕动容道:“其实这些事情本与林公并无太大关系,在下也知道御寇司近年所为使得江湖人对祖母愤恨不已,但凡为朝廷做事都会颇为江湖人不耻,林公肯不顾江湖名声反而相助在下,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林剑澜淡然一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江湖名声,我义父把我带了出来,若是没有他,绿林人哪个又认识我。” 陆蔓瞧了一眼林剑澜,低声道:“那我们也在此与王爷告辞了,听闻我母亲在白马寺找到了我爹,正在洛阳附近,我们便与林公同行了。” 唐慕黯然道:“蔓姑娘不必和我这样客气,既然如此,在下谨祝你们几位一路顺风了,车马俱已备好,我也吩咐过了。” 五人出了三原府衙,见果然有一辆气派的马车停在门口,内里甚是宽敞,知道再做谦让也是矫情,他一个堂堂的临淄王这辆马车本算不了什么,便先后登了车,听那驾车的仆役起手一个响鞭,马蹄声响,车轮辘辘的向前滚动而去。唐慕方叹了口气,道:“立刻让人快马回府,备几份送给其他几王的厚礼,预备马车,准备回长安!”那侍从应了一声刚要离去,却听唐慕又迟疑道:“王妃久行,怕太过劳累身体有什么不适,再让人去请御医,给王妃瞧一瞧,跟他说该开的药有什么难以入手的品种,尽管和我说,我去向宫里头要。” 车内五人,除却年小侠年幼,其他四人的心情却俱都随着马车颠簸而起伏不平,白宗平更是面色阴沉,他连日陪着陆蔓东奔西跑,昨夜睡得甚早,起夜之时却见林剑澜从陆蔓房出来,心顿时妒火烧,此刻这让他恨不得撕成一片片的人却一脸无事的坐在对面,或看着窗外,或低声与年小侠交谈,陆蔓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的脸上,待到林剑澜回头,却又急忙将眼光调开。看这打小师兄弟谁都不放在眼的师妹,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态度不同别人,做什么事情也是先想到要自己陪着,此刻竟对一个外人动了情,不由白宗平心酸楚愤恨之至。 林剑澜却丝毫不曾在意,他心只盼快些到了洛阳,对他来说时间过的实在太慢,然而对陆蔓来说却是太快,随着光线渐渐从车帘漂移偏斜,转眼间再望向外面,已能看到洛阳城的城墙依稀模糊的城墙高耸在平原之上。 下得车来,年小侠肚已不争气的发出一串响声,林剑澜不由一笑,抬眼却见陆蔓满眼哀愁,再也笑不出来,走上前去,道:“蔓姐姐,曾听你说过伯母当年如何的风化绝代,令尊也应该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可惜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前去拜见,若这边事情已了,定会快马赶往白马寺,好歹要见一见干爹干娘。” 陆蔓不由笑道:“哪个认你做干儿?既然如此,你入住在何处,我们从白马寺出来再来找你便是。” 林剑澜笑道:“我没有什么固定的地方,一般都是入门长街的第一家客栈,只是哪敢劳动两位前辈来看我,这样也太显得我无礼了。” 陆蔓见马望和白宗平已经隐隐露出焦急之色,不能再多说,只得道:“到时候再说吧,告辞了。” 林剑澜又向马望和白宗平一揖,方拉着年小侠飞身入城,见他轻身步法倒有有了点根基,不由微笑点头,颇有赞许之意,年小侠本就想展露展露在白云山上所学,格外的卖力,只是年纪太小,到了城门口,小脸已经累得通红。林剑澜不禁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他抱起,想到陆蔓方才之言,便走到看到的第一家客栈住了进去,虽然店面不大,倒也干净整洁,和年小侠要了两碗鸡丝凉面,一碟牛肉,先填饱了肚,方又照顾他洗漱睡好,忙碌完竟已过了两个时辰。 看年小侠发出均匀沉稳的呼吸声,林剑澜才推开房门漫步走了出去,这客栈规模不大,也没起几层的楼房,只是里面三面客房包围着一个小天井,窗下花草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大多是常见的大葱花扫帚梅之流,也没有什么香气。他执意要重回洛阳,本有两个打算,一是去找韦素心核实心所想,二便是去见林龙青,然而一时之间却什么都没发做到,心这许多的疑问,却不知怎样出口向韦素心询问,即便心一万个不想,成大夫恐怕有成就是韦素心的手下,难道自己就是为了要验证这希冀的一点点不可能?本该一回来就去找林龙青,然而恰恰又是因为这个,实在无法与林龙青开口,只得先住下再做打算。 正为难间,却觉这小小的天井之内似乎有一阵风声,一回头已是一阵锐利掌风袭来,急忙向后一翻,脚蹬在身后房屋墙壁之上借力前跃,回头再看,不由心怒火烧,道:“好久未见了,昔日匡义帮人人尊崇的元老,如今怎么做起了偷偷摸摸的行当!” 那偷袭之人正是成大夫,林剑澜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出面偷袭自己,见他对这番讽刺之言也不恼怒,缓缓从腰间掏出两柄长钩来,却见林剑澜双掌缓缓做了个起势,正是乾元掌的模样,面上已经不见了怒容,平静如水,心暗惊他回复情绪如此之快,嘴上却道:“仍是林龙青那厮的看家招式么?你倒没什么进境,还拿这一套哄老夫!”说罢挥舞着双钩揉身而上,林剑澜凝神不动,却见他快要近身之时双钩合在左手反手向自己左手钩来,右掌箕张挟着一阵阴冷掌风迎头而下,看似普通却如同将人锁死一般,林剑澜心怒道:“究竟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竟这般歹毒。”左袖一抖,平日一直带着的那两截短剑透袖而出落在他手里,“镗”的一声已代替了他的左腕被钩钩住,右手则抬手直向对方肉掌对去。 一阵撞击声后二人均是连连后退几步,成大夫只觉得执钩的左手经方才与那看不清楚形状的铁器碰撞之后已经被震的酸麻,右掌也是极为难受,心肺间一阵震荡,听林剑澜道:“究竟是不是哄你,这下可清楚了么?” 成大夫阴恻恻笑道:“敢与我对掌,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心却再也不敢小觑,变了钩法,却是大开大合,看来竟是与刀法融为一路,偏偏钩头却要让人多分心顾忌。 林剑澜也将两截断剑分执两手,虽然对着对方长钩百般的不便,然而匆忙之下没有随身可用的兵刃,竟仍是要借助这“不争气”的长剑,也属无奈。成大夫阴冷内力不断从兵刃之上透过来,不多时林剑澜心却暗自叹道:“成大夫也枉费这许多年,恐怕秦天雄是假愚笨,他却是假聪明了,始终运招这般死板小心。”想到此欺身而上,一寸短一寸险他不是不知,然而若是总维持着几尺长也无法快速制敌。 成大夫见眼前之人身形飞扬跳脱,所用身法似乎是东流云步,却又有所不同,四周墙壁山石在他脚下如履平地,又可从借力,似乎是极自然的事情,而今忽的欺身而上,手两物才看清楚,原来是两截短剑,却也不想他攻来,只是自己将两截短剑放在钩环,似乎沾在了钩上,一阵阵滞重的感觉从双手传至双臂,却怎样都甩不开来。 钩法本应远放,收回方有威力,此刻竟被这两把破剑弄的束手束脚,不是钩钩住了剑,反而是被这剑钩住了钩。更让成大夫气闷的是林剑澜整个人也如同沾在了眼前一般,步法身法无不与自己相同,只恨再无第三只手当胸给他一掌。 二人如此这般缠斗了数十招,成大夫双臂愈发沉重,想想应也快到了时间,右手钩忽的撒手,一掌迅雷不及掩耳的击去,二人距离这般近,成大夫只料林剑澜躲也躲不开这全力的一击,却觉手感有恙,随即两声金铁之声,低头看去,见林剑澜竟也用掌再次相对,那断剑和钩则坠落地上。 正愕然间,一阵掌力汹涌而来,林剑澜那张年轻脸孔慢慢逼近,轻轻道:“成大夫如此健忘,我这身内力拜你所赐,冷热全收,比你更阴冷的功夫我都见过,岂会被你刚才那股透掌而侵的阴寒掌力伤到心脉?” 第三十九回 更深重访梨花院 成大夫在匡义帮时,因地位特殊,极少亲自对敌,然而数十载却从未间断过修行,若有对敌,但凡掌力有了接触,他这股阴寒掌力便可乘隙而入,不过十数招对方往往招式便渐渐冻滞,先是觉得经脉内有如一小脉寒流游走,慢慢寒意便会遍布全身。 此刻他见自己的掌力一丝一毫也没有见效,林剑澜反而又与自己硬对了第二掌,掌心一股温润厚重的内力汹涌而至,竟让他胸气血翻腾以致有些难受了。成大夫心又是惊怕又是懊悔,惊怕的是不过几载,林剑澜理顺了经脉功力竟这般突飞猛进,招式更是说不出的诡异,似乎想当然而发,极为随意,却将自己招式束缚的无可发挥。懊悔的是当日自己一时间打错了算盘,阴差阳错的把他理顺心脉的最后一步完成,更是因太过小心,又错过了再难得遇的良机。 成大夫正欲撤身而退,却见林剑澜眼重又现出怒色,猛喝一声,那掌轻轻撤回重又重击了过去,别无他法只得再与他对上一掌,他并不知道林剑澜将对韦素心的猜疑、愤怒、失望等情绪都灌注在了他的身上,自是对他极为仇恨,无奈成大夫心早已怯意,这一碰更觉林剑澜掌力雄厚,再也止不住胸臆间的难受,不禁要向后退去,手钩却被林剑澜那柄断剑牢牢锁住,再回过神林剑澜已经重又撤掌再发。 成大夫心叫苦不迭道:“若不弃钩,无异于被他拽着打,非被活活打死不可。”想到这里却已来不及,掌风袭来,又是一阵猛击,见眼前这少年眼怒火熊熊咬牙切齿道:“韦素心为何要你来下此毒手?” 成大夫刚说了句“韦花王他”便暗叫不好,情急之下竟说出这四个字来,岂不是不要命了么?即便此处不死,韦素心也饶不了他,抬眼见林剑澜迟疑了一下,却仍是一掌拍下,直直让他心惊肉跳,情急之下高声大喊道:“住手,好歹我也算救过你一命!” 这话却是凑了效,林剑澜一愣,成大夫方趁他这一愣的功夫将钩抽出跃出几尺之外,一边抚着胸膛不住喘气,一边暗自观察林剑澜脸色,心却已窃喜不已,暗道:“原来他倒还念得旧情。” 林剑澜怔怔低下头来,看着手掌,当日林龙青曾问自己道:“若是你与成大夫相逢对战,你可能下得了狠心杀了他么?”自己片刻迟疑,早被青叔看穿,太重先前恩义,总难下手,青叔早料到我会这样两难,所以什么都不要我去做。 成大夫倒不知道他为何自己急生智一句话让这少年忽的呆傻了起来,竟不顾对敌,只看着自己手掌发愣,又怕他有诈,不敢贸然再攻,却听林剑澜屋内门板“吱呀”一声轻响,有人道:“得手了!”心不由一喜,林剑澜却是一惊,回头看去,见年小侠正在两人手挣扎,他也算是久经江湖事,虽然被擒,并不哭叫一声。那两人多年不见,却并不陌生,正是老对头丁雷丁水,不知何时竟又被成大夫收买了去。 丁雷形象却有些古怪,好端端的胡须焦了一般,林剑澜心知恐怕是了小侠的捉弄,却已经顾不得嘲笑,回头凛声道:“成大夫,没想到你如此卑鄙!偌大年纪,竟借一个幼童来威胁人!” 成大夫此刻有人在手,况且据了解林剑澜对这孩是格外关爱,更加有恃无恐,“呵呵”笑道:“这是谋略,何谈卑鄙二字?小公若是着紧这孩的性命,最好还是听老夫的安排。” 林剑澜暗道:“他方才对我下手并不留情,能有什么好安排?”果然听成大夫道:“小公将手那破铜烂铁丢下,自点几处穴道老夫便放了这孩,你也知道老夫的出身,莫要耍什么花招。”这无异于让林剑澜自寻死路,然而若他已经不具备什么威胁性时,又怎能担保他们便会放了年小侠。 看年小侠本在那二人手挣扎,此刻听了成大夫的话反而停了下来,大声道:“林公别听他的!你若不听他的我们还有救,若真的照他所说行事我们二人今晚铁定死在这里了!” 林剑澜本已要把手断剑扔下,却又重新握紧,丁水拿着雕头杖轻轻抬起年小侠的下颚道:“小鬼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挑断你的手筋,多说两句,我就戳瞎你的眼睛,你不是刚才装瞎挺像的么?今天就让你变成真的。” 他语气虽极为温柔,年小侠却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再也不敢吭声,只盯着林剑澜看,林剑澜咬了咬牙,从怀掏出一物道:“成大夫,你是奉命来取我性命呢?还是只是你一人私愿?若我猜得不错,你主仆二人,想的就是我手这样物件。想必你也未曾看见过,我今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半块玉佩,不是什么特别坚硬之物,以我今日功力,双手这么一搓,恐怕你们痴心妄想了多年的东西就会化为齑粉。你是否要看看,是他二人手快,还是我的手快呢?” 这番话果然捏住了成大夫的命门,他无法想象若是韦素心渴求多年的这块玉佩在自己面前化成粉末将会如何处置自己,一身冷汗沿着后脊梁骨流了下来,心却愤恨之至,本是自己十拿稳的胜局,转眼间两方重又扯平。 这客栈并不是私密之地,几人在此僵持,成大夫心焦急万分,却听林剑澜叹了一口气道:“成大夫,你方才曾道你曾救我一命,的确,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就死了,所以我立刻就停了手,我从北地初来江南,在匡义帮,你曾是我最为亲近的人,应了解我的脾性。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成大夫实在是高兴林剑澜能先出声,脸上却不表露,听他道:“你们放了小侠,我和你们同去见韦花王。我与韦花王的渊源,或许你还不知道,我只觉得他遣你来盗物是真,却未必狠心授意你来杀我。” 成大夫心事被他猜着,仍强自道:“我怎么知道你信不信得过。” 林剑澜道:“那我们便一直在此僵持吧,只是到时候必定会惊动外人,想必这也不是韦花王的本意。我在花王府时曾听闻他对手下人极为严苛,若是任务失败,所受到的惩罚更是他们提都不愿提起的,再不然我和这孩拼得一死,将这东西弄碎?” 成大夫见他双掌合并一起,做势运力,大骇道:“且慢!” 林剑澜嘴角微微扬起,道:“成大夫是个聪明人,你任务已然失败过两次,这次若再不能得手,还不知会怎样呢!要不要我替你在韦花王面前说几句好话?” 丁雷丁水在御寇司干的颇为不顺意,又被人瞧不起,那次更是被陆蔓和林剑澜捉弄,满以为拿了金冠褶纹蚌回去立了一大功,结果居然是个假的,自然被头目责备了一番,就是平日与他们平起平坐的人也没少嘲笑他们兄弟。 偶然结识了成大夫,又被他拉拢了过去,没想到此人平日也是自傲的很,对二人差使来差使去,却没有什么好脸色,早就不满,此刻听林剑澜说他替韦花王办事竟然失败了两次,心都暗自不屑,丁雷已经表现在了脸上,丁水却多了个心眼,不屑之余却暗道:“成大夫失败两次,韦花王却仍是对他极为和蔼,也未曾责备,可见他地位与其他韦花王派遣出去的手下确实是不同。” 成大夫思索良久,其利害他岂会不知,林剑澜若是拼着一死将这玉佩研碎,自己在韦花王面前再难交待,恐怕要做林剑澜垫背的,此刻只能信他一回,咬了咬牙示意身后二人道:“放了这孩!” 丁雷被年小侠捉弄,半边胡须被燎着,也不知为何到手的筹码要平白放了,而凭空听信别人的话,自然十分不满,正要反驳,却被丁水一把拉住,摇了摇头,只得愤愤松了手。 年小侠一被放开,立刻向林剑澜奔去,一把抱住林剑澜的腿,却觉他有些摇晃,正要询问,见林剑澜低头道:“小侠,你进屋去,把门窗俱都关好锁好。” 年小侠抬眼看去,见他语声虽柔,脸色却极为郑重,急忙向回跑到屋内,瞬间已经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却仍是爬上了桌,透着窗板的缝儿向外看。 林剑澜将玉佩收在怀,道:“我一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敌过你们三位,成大夫不必担心我言而无信,可否许我与这孩交待几句?” 成大夫见那孩又到了屋,门窗关严,林剑澜一人立在庭内,手仍紧紧捂着胸口内的玉佩,只得道:“有话快说!” 林剑澜方慢慢走到窗下道:“小侠,屋内我的盘缠都在,我们走后,立刻央求店主给你雇车连夜去往长安找唐长老,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到了那里,若是能将就,就呆在他住的地方,若是不愿意,就再让他派人送你去杭州匡义帮总堂,我日后去接你。” 年小侠透过窗点了点头,道:“你要小心。” 林剑澜笑道:“无妨,我有护身宝物,有它在此,谁也不敢动我。” 年小侠见他将手那柄残剑放在窗台上,被那三个老头儿包围着慢慢离开,在屋内抽泣了一会儿,方开门出去,将落在地上和放在窗台上的断剑收好,重新跑进屋去,将林剑澜的包袱背在身上,那包袱成人背正合适,到他身上则一直郎当到膝盖,也顾不得重新打包,急忙跑向大堂,真所谓有钱好办事,不到半个时辰,一辆马车已经在夜色出了城门疾驰而去。 这城门前长街上的第一家客栈甚是偏远,距离花王府少不得要奔行一阵,成大夫见林剑澜走的慢慢,心不禁有气,忽的想起一事,向身后丁雷丁水刚使了个颜色,却听林剑澜道:“若是你们三个少了一个人,我就将玉佩捏碎。” 成大夫被他气的不轻,只是玉佩不在自己手上,林剑澜又始终抚着心口,当真是无计可想,只得三个人一起陪着一个人慢慢行走,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走到,林剑澜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着极为气派的牌楼,里面亭台树影森森而立,第二次夜里来此,心境却已全然不同。看成大夫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与韦素心的渊源,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刚见过面的娘亲也在这深入江海的花王府内,无论如何,不能不来亲自问韦素心,问出自己所有的困惑。 进了那大门,又走了一段,内院的门已经显现在眼前,成大夫方道:“你们两个下去吧,我带着他去见韦花王。” 丁雷二人自来花王府,甚少能有个机会去内院,这次的任务看起来甚是重大,没想到又被成大夫拦阻,自然一肚不高兴,丁水暗道:“此去不知道是福是祸,不如抽身,让这成大夫独自前去也好。”说罢拉着丁雷退下。 林剑澜笑道:“我既然来了这里,就不会逃走,成大夫抵在在下后背上的双钩可否撤掉了?你就不累么?” 成大夫气恼道:“罗嗦什么,还不快进去么?” 林剑澜抬脚而进,那守门的也并不多话,听成大夫问道:“韦花王在何处?”忙答道:“在梨花别院。” 林剑澜却是心一沉,脚步已向那边走去,成大夫急忙赶了几步暗骂道:“方才在路上走的像蜗牛爬,此刻倒突然快了起来!”仍是将钩抵在他后背,二人这般一串前行,到了门前,却见秦、罗二人,他二人曾与林剑澜叙话,先前还是贵客,此刻却是被韦花王极器重的心腹挟持而来,虽有疑惑,却不便多言,默默将院门轻轻打开,放他们进去。 第四十回 暗夜无常归完壁 这院几经林剑澜探访,又与老家一样,自是极熟,见娘亲那边已经是漆黑一片,右边那屋则隐隐透着柔和的灯光,成大夫正闷声走在他后面,却听他忽的停住了脚步,四处张望着轻声道:“成大夫,这院,你第一次来我家时,没觉得似曾相识么?” 林剑澜问出这话来,心却是十分酸楚的,这院是母亲一到了花王府第二年便已修建,成大夫如此为韦素心死心塌地的办事,恐怕也早就被他收买,既是心腹,若干年来,进出这院落恐怕得有百余次还多。几年前与林红枫同去东北,在自己家的院看到林龙青,对一座一摸一样出现在辽东的小院心不可能毫无讶异。即便第一次有事烦心,未有察觉,难道第二次将外婆接走也毫无疑问么?而今外婆不知去向,成大夫更是对自己频频下手,想到以往种种都原是出自韦素心的授意,他却仍能与自己那样如慈祥长辈一般谆谆而谈,不禁一阵心凉。 问出来却原本也没指望成大夫回答,这院内漆黑寂静,韦素心耳力过人,他自然不能随意回答或透露什么,况且任务屡次失败,还哪敢多嘴,林剑澜只一笑,推门而进,听里面熟悉的语调柔声道:“轻着些,莫要吵醒了你娘。” 提起旁边屋内沉睡的人,林剑澜的一腔愤怒和原本冰冷如铁石的心才稍微柔软了下来,轻轻掀开帘,那不知什么材料打造的门并未关上,一推便开了,虽厚重却无声无息,烛光下韦素心正揉着太阳穴,抬眼看过来是两道温润的目光,道:“怎么是你?本不想让你知道成大夫在我手下,你既然遇到了他,也瞒不住了。” 林剑澜对他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恨到了极点,道:“你既然派他杀我,自然不必再隐瞒。” 韦素心面色大变,又恐说话声音过大惊醒对面屋内的人,仍是轻声道:“你我之间,怕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派他杀你作甚?” 林剑澜嘲笑道:“到如今前辈干脆利落的认了,我还视你是个敢作敢当的豪杰,不是你让他取这件东西么?若是有什么阻拦,自然是杀了我也要拿到手!”说罢将怀的玉佩放在手,径直伸到韦素心面前。 韦素心一看,错愕不已,连连乍舌道:“没想到……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在你的手!” 林剑澜见他反而面露困惑,似乎对成大夫抢夺玉佩之事丝毫不知一般,气道:“韦前辈,事到如今,你总不会说成大夫并不是你所差遣吧?他自己却已经都承认是你的手下了。再说我在这花王府,插翅难飞,你又何苦对我一个束手就缚自己送上门的人说谎?”话音刚落,韦素心苦笑着摇摇头,步出门去,低声交待了几句,回身道:“林公,我若知道这物件在你手,何必派成大夫前去?”又上上下下端详良久,道:“你与成大夫硬对了几掌,竟能撑到现在,不想你的内功进境若斯!” 林剑澜早知道或可诈过成大夫,却瞒不住韦素心,这一路他都在强自忍耐,只怕露了破绽给成大夫看出对自己下手,方才更是一股急怒攻心,这时候已到了极限,只惨白着脸摇摇头,咬牙不语,此刻被韦素心说破,再也忍不住,终于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韦素心急忙走到林剑澜身后,一掌抵在他身后,助他平复,林剑澜见他这般关切自己,方觉刚才的发问太过唐突,暗道:“啊,是啊,他或许并不知道这东西落在什么人手,因此才派了成大夫,他若直接跟我讨要,我还真的不知道怎样拒绝于他。只是若是别人,就可随意抢夺么?江湖人的行事倒也是向来如此,我却怎样也不能赞同。”又想到来了此处,往日那么多疑惑和恩怨不问,竟只追究这些旁支末节,大大的不该,然而事发突然,来不及等得到唐慕的反馈,此刻真是不知该将一切挑明直接质问,还是隐忍不发。 韦素心见他慢慢平复,道:“你的这身功力原不是成大夫的对手,只是他又犯了老毛病。越是年长,越是不敢与人拼命,心若怯了,十成功力也只能打出一半成效,你也算是有急智,若是不与他硬碰,恐怕你和那位白云山的小弟今晚难逃一劫。” 正说话间,早有人悄声进门,递了一碗不知什么汤药过来,想是刚才韦素心交待别人速速熬制,林剑澜接在手缓缓饮下,韦素心见他皱眉沉思,知道方才的事情已经说通了过去,站起身来,道:“既然出了今晚这档事,成大夫的身份已经暴露,很多事情我知道你心有疑问,对我更有诸多不满,今日你但问无妨,我一定一一回答。” 林剑澜哑声道:“即便没有今晚之事,我也大概猜得出来了。你十数年来次邀约白云观主的花王帖都被端木道长一一留存,你处心积虑想让他离开白云观,他却还兴致勃勃,只等不必再受着这玉佩时下山见你这位奇人一面,他哪里想得到你这位‘奇人’就是派了成大夫,趁他与青叔给我疗伤内力全无之时陡露杀机的主使?韦前辈,早先成大夫曾与林红枫母女去东北搜寻我义父下落,我不信他见过我家小院同此处一模一样时未曾报知过你,若是仍对我父亲当年之事有所记恨,韦花王拿了晚辈这颗头颅去便是,何必百般施计,又行小人之道?” 韦素心浑身一振,道:“我若真的还记恨当年之事,便不会跟你提那许多往事,直接杀了你又有何难?有一句老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成大夫与其说是我的手下,不如说是我重礼求之而来。他虽问过我你老家那院落之事,却被我搪塞了过去,后来他说我苦寻多年的物件有机会拿取,却并未告诉过我那白云观有一个是你。” 说到此处,韦素心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却又自己压低了过去,眼角已是一片晶莹:“你父亲的事情又岂能怪在刚降临世上的你身上?我知道有你,又见了你少年有为,别提多么欣喜,哪里会有暗藏杀机之心?” 林剑澜见他说的伤感以致潸然泪下,道:“韦前辈,你说的有道理也罢,没道理也罢,我都不想与你争辩,只是你为何又差遣了成大夫将我外婆拐走?你将我外婆还来,让我祖孙三人回老家去,晚辈感激不尽。” 韦素心又极惊愕道:“你外婆?怎么……”想到此快步走出屋去,低语了几声,片刻又进了来,身后却跟着成大夫,林剑澜见到他自是愤恨不已,道:“你将我外婆安置在什么地方了?” 成大夫一愣,道:“你外婆?当初林红枫劫去了你,又不曾劫走你外婆,我怎么会知道!” 林剑澜急的眼泪都要流了出来,颤声道:“我和青叔出了帮,不是你说接我外婆照顾么?” 成大夫“嘁”了一声道:“那时我已决意不在匡义帮久留,不过说句话应付你一下,没想到你却当了真,谁会替你照顾那老太婆?” 林剑澜方知他说的应不是假话,一时间呆在原地,暗道:“那外婆去了哪里?”心种种不吉利的想法纷涌而至,看韦素心摆了摆手,成大夫方又步出门去。 韦素心道:“林公,我初时见到你娘跟着罗、秦二位少年侠士一路,坎坷到了长安一带时,那时徐公失事不久,我本该极痛恨林霄羽和与林霄羽有关的一切,可是见了她神智已经昏迷,口只会叫你父亲的名字时,再也无法恨她。因我一人,以致你们好好的一家分崩离析,我除了尽全力照顾她,再无别的念头,又怎么可能对你外婆动什么不好的心思?或许你被劫江南,她自己按耐不住,去寻你了?” 林剑澜见自己满腔的怨愤与质问,竟都是对韦素心的误会,若是陌生的没有什么交往的人,以他的行事风格,为了目的达到杀上几个又有什么奇怪?谢仲举就是死在他的谋划之下,他有他自己的“大事”要做,人命根本不放在他的心上,更别说挑起当年匡义帮的大乱。 韦素心似乎猜着了他的心思一般,微笑道:“当年的匡义帮,势大招忌,仿佛三方下棋一般,有两方都想将第三方吃掉化为己用,最后便演变成了那场大乱,林公那时还是个普通的辽东少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也不必对你义父心怀内疚,你若遇到林龙青,只说成大夫背后之人是我即可,他若是条汉,可直接找我报仇,定不会迁怒与你。” 林剑澜怔怔道:“因那场大乱,匡义帮根基到今日都不曾稳固,殷殷的爹爹死了,几个堂主也因此事……到底是为着什么?” 韦素心道:“你可冤枉了我,曹书剑的死并不是成大夫所为,那些堂主死伤的缘由恐怕也是由曹书剑而来,当初我这边势小,只能看林龙青与曹书剑内讧,从牟利罢了。” 林剑澜点点头道:“是了,难怪你又要救青叔,青叔死了,匡义帮就要落在玉剑门的手里,最好青叔永远在外面活着却回不来,匡义帮永远是乱糟糟的,成大夫便可独掌大权,可惜你没料到曹夫人报仇心切,这仇恨几年都未曾消除,反而更为浓烈,终于给她找到了青叔,以后的事情却一步步脱离了你的掌控。” 韦素心叹道:“我最没料到的就是你,报信之时,你可记得我看了你好久么?后来向成大夫求证过方才知道,你确实是林霄羽的儿。” 林剑澜道:“韦前辈,即便我愿意提青叔向你寻仇,他也不会高兴,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我会原原本本跟他说明白,只是从此以后,我也不能再帮你完成大业,希望你辅佐的那个人是个值得韦前辈花费这许多心思的人。” 韦素心黯然坐下,灯光忽明忽暗,此刻他仿佛老了许多,叹道:“少年人自然是好的,拿得起,放得下。我就不同,背负着数万死难志士的遗愿,不能说放就放。” 林剑澜听他说的苍凉,心也是极为难过,他初见韦素心之时,便对他极有好感,听闻唐慕说起当年之事,一边对自己的父亲不耻,另一边对“乱松”其人钦佩之至,见了几重身份的韦花王,虽然他行事老练狠辣,颇有些不择手段,然而对自己从来都是包容有加。想到此从怀掏出那玉佩道:“韦前辈为何要苦苦寻找这块玉佩?” 韦素心复又站起身来,走到旁边桌旁,从一个小柜拿出了一样东西,站到林剑澜对面伸出手去,林剑澜定睛一看,惊道:“这……” 韦素心道:“这便是玉佩的另一半了。”说罢递到林剑澜手上,林剑澜想不到他对自己这般放心,便将玉佩并在一起,对着烛光看去,见那半边玉佩上似乎也刻着字,却并不是汉字,弯弯曲曲,形如蝌蚪,两块合在一起当真是严丝合缝,但也不过是一般的美玉,内也没有夹层,上面的汉字诗歌则是情歌一首,实在看不出韦素心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弄到手。 林剑澜心疑惑,又将那玉佩还给韦素心道:“这玉佩再普通不过,韦前辈为何这般执着?” 韦素心道:“我这半块,乃是我祖上流传,到我父亲这代,家道落,为了供我读书求学,许多值钱的东西俱都典当一空,唯有这半面玉佩,据说是我母亲与父亲的定情之物,舍不得卖。说也奇怪,既然是定情之物,理应我爹娘各执半块,可那半块却不在我父母手,我父亲临终时要我将这玉佩凑整齐,我做儿的也只好应允,因此自他去世以后,我到处游访,后来在徐公军才打听到可能这样物件在白云观,便留了心。” 第四十一回 回身远望赴长安 韦素心叹了口气道:“如今你也看到了,十几年前,我有了些身份地位,本想请端木道长下山,商谈能否将这物件转让给我,黄金万两我都是愿意的,不想端木道长无论如何也不肯下山,后来成大夫为了向我邀功却生出了那么多波澜,当真是始料未及。” 林剑澜暗道:“按照韦前辈父亲的遗愿,全力寻找也并无不妥,只是他行事总要这般手段绝决。”却听韦素心道:“林公那半块可能给我看看么?” 林剑澜想到刚才他将另外半片主动放在自己手,并无不信任之意,若是自己推脱,反而不好,况且本来自己就是被成大夫挟持过来交这块玉佩的,只得双手奉上,道:“若是前辈想要,拿去就是。” 韦素心听他这般慷慨,脸上却并未见什么表情,只眯着眼对烛光看这玉佩上的字,喃喃道:“绿草萋萋,水漫汀洲;十载相伴,八月别离;杨花飞舞,胡不语;长守黄泉,心如石。”念罢抬起头来道:“这倒是很别致的情诗,只是不很对仗。林公,我既看到了这玉佩,便已心满意足,这东西我不能收下,因成大夫,我对端木道长还颇有内疚之感,岂能留下他赠与你的信物?” 这回反而轮到林剑澜心吃惊了,为了这小小的半块玉佩,韦素心使了这么多手段,费尽心思,即便会累及别人性命也在所不惜,此时却这般轻言放弃,实在让人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是好,也不知是否这样便可原谅他,然而究其本性,韦素心也并不在意别人是否认同自己,更遑论“原谅”二字。 韦素心见他神情错愕,淡然一笑道:“只是林公还要将这玉佩借我一用,将上面这首诗拓下来做个纪念。” 林剑澜忙将玉佩又递了过去,苦笑道:“韦前辈做事晚辈真是摸不清头绪。” 韦素心将玉佩放在印泥之上,反复试了几次,方拾起一张纸片,看起来是最为清晰的一张,长嘘了一口气,将玉佩又归还了过来道:“这样便好,人这一生,为了某些承诺,总要作些荒唐事。” 林剑澜心暗道:“为了你这所谓的‘荒唐事’,着实起了不小的波澜。”又不能直说,只得敷衍道:“完成父亲遗愿,也并不是什么荒唐事。多谢韦前辈对我这般关照,说起来这玉佩本该让前辈拿去,因这是晚辈与成大夫谈的条件,若是连人一起过来,便放过与我同路的那个丐帮小弟一命,若是前辈日后反悔,只需告诉晚辈一声,一定重新送来。” 韦素心尴尬道:“有些事情我无暇多做交待,望你不必介意。” 林剑澜方回身推开门向那对面屋内看去,道:“韦前辈,我能将我母亲接走么?” 韦素心道:“若你愿意,随时都行,只是你将她接往何处安置?你自己还有许多未完之事吧,又如何能照顾她?你要知道,你母亲现今并不能受许多的颠簸与刺激。” 他说的倒是实情,林剑澜一来与林龙青和唐慕都还有许多事情未完,二来原本以为到了韦素心这儿可查知外婆的下落,谁料想成大夫并不曾如他所言那样将外婆接走,此时虽然韦素心并不阻拦,然而却也真的无法安心照顾母亲。 韦素心又道:“况且你又拿什么赡养她?实话说,她身上的衣料俱都是价值不菲,你少年被劫至江南,从此一直在江湖飘荡,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以你的个性,又哪会巧取豪夺?难不成你还要向你义父开口么?若让我看,不如暂且让你娘仍住在我处,我明日便也从这里收拾收拾搬了出去,你和你娘就住在院,花王府平日开销甚大,并不在乎你们二人。” 林剑澜平日倒并不是特别奢侈,花费甚少,然而也都是林龙青提供,过后向林龙青说明匡义帮大变是与韦素心有关,自己也再不好仍拿着林龙青的银,想到自己偌大年纪,竟还没有一点谋生的手段,林剑澜不禁暗自替自己害臊,然而他又与唐慕有过约定,弄不好便要使韦素心的十余年努力毁于一旦,更不能接受,此时倒是格外为难,想了许久,方道:“既然如此,就烦劳韦前辈替我照顾娘亲,至于我,会时常过来看望她,等一切安顿下来,我找到外婆,会将她接走,从此回老家度日,只是韦前辈这些年照顾她的大恩,晚辈恐怕一辈都报答不了。” 韦素心知道他无意住在自己府,也不强留,笑道:“希望如你所愿,能早早找到你外婆,若是找到了知会我一声,我也应向她老人家赔罪才对。” 林剑澜知他仍是念念不忘当年将父亲游说出山,却使得自己一家人天各一方,始终心怀歉意,点了点头道:“韦前辈,晚辈不再多做停留了,这就告辞了。” 韦素心点了点头,送他出了院,林剑澜踏着夜色离去,心却觉得十分歉疚,凡是涉及到了他,韦素心都是极为关照,也并不责备他什么,想必白云观成大夫陡下杀手的确未曾事先禀告过他,否则他也不会同意成大夫那样行事。当日在太湖哨岗顶上,韦素心对自己曾抱有厚望,希望他能助一臂之力,而今恐怕是要辜负了。幸好唐慕也是李家的弟若是成功,也算是达成了他的愿望,以后最好不要闹到自己最担心的局面。 林剑澜被成大夫挟持而来,并未想到自己竟能这样容易的安然离开,走在被月光映照的微白的街上,陡地想起自己以免不测,让年小侠一人去了唐慕处,此刻想来,并不太妥当。而将这来龙去脉向林龙青说明白,也是当务之急的要事,已经来不及再多思量,回到客栈草草写了一封书信,施展轻功赶到林龙青的住所。 他此时已经确信以自己功力料应不会被除了林龙青之外的人发现,在树上停留片刻,静静向里望了一会儿,仍是觉得无法坦然面对,若是林龙青知道了这一切,立刻去找韦素心,自己要帮哪边?还是置身事外,做个缩头乌龟?想来想去,只得将怀事先准备好的书信运力平平推至那院内石桌上,拈了一枚石向旁边远远的一棵树掷去,那石弹在树干之上又折了方向,连续这般接连撞击了几棵,方落在院那石桌上,发出轻微一声响动。 瞬时间有几人从院内角落现身,一人奔向那石桌,另几人则奔向那石敲击的最后一棵树,显然并不能发现什么。几人房内的灯也几乎同时燃起,片刻就见林龙青等人披着衣服手执兵器出现在了门口,早有人将石桌上的书信递了上去,林龙青拆开了看了许久,并不言语,却听张连涛道:“既是知道了当年的罪魁祸首是谁,也应该知道这人极难对付,小公却隐身投信,看来竟是不打算帮忙,辜负了平日帮主的恩情。”语气是极为不满,方铮道:“当年匡义帮势大,仅凭花王府的力量哪能动得了我们?他也不过是趁着帮主与曹总管不和,渔翁得利,若说他是罪魁祸首,倒也抬举了他,追究起来,还是御寇司的人该死。只是我也不能明白,为何小公不能现身襄助,反而搞得神神秘秘。” 他们并不知道林剑澜本就为当年父亲之事对韦素心心怀愧疚,这些原由林龙青却听林剑澜源源本本的跟他讲过,摇了摇手道:“你们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与韦素心、曹书剑的仇恨,是澜儿来帮之前的事情,反倒是他被无辜牵扯进来,要报仇也应由我们自己来,我们自己在江湖有头有脸,怎能要一个后生小相助?传出去没的辱没了匡义帮的脸面。” 那旁边搜寻的几人此刻方回到林龙青身边,道:“投书的人不知在什么地方,找不到。”林龙青道:“不必找了,澜儿的轻功似乎又有进境,以你们的功力自然找不到,他也有难办的地方,与其责备他,不如我们自己好好筹划,这信来龙去脉写的还算清晰,明日我要启程去趟玉剑门。” 方铮惊道:“帮主,莫不是要去见曹夫人么?” 林龙青叹道:“希望借这封书信,和岳堂主临死所悟,能与她再解释一下,匡义帮变成今日的局面,和曹书剑韦素心二人脱不了干系,若能澄清,合力对付韦素心才是最好不过。都退下歇息去吧。” 众人纷纷散去,林龙青在院对着信看了几眼,又向周围黑森森的树林巡视了一圈,方进了屋,林剑澜在那枝遮盖下,看那屋灯光熄灭,心十分难过,暗道:“青叔这般体谅我的难处,我却无以为报,只得希望他回到江南,能和曹夫人冰释前嫌,误会尽消才好。” 了却了一桩事情,林剑澜心才放下了大石头一块,已不像方才那样沉重,拔足又向长安奔去,只望能快些见到唐慕,有个结果,若能说服韦素心辅佐的人与唐慕一路,免得江南大动干戈生灵涂炭,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太过单纯,自古以来几多宫闱祸起萧墙,都是因为兄弟之间争权夺势,五之尊谁不想当?恐怕最坏的情况反倒是弄的两败俱伤,最后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与了昏庸无能之至的梁王。 他不及买一匹好马,连日奔波,到了长安已是十分疲惫,也来不及休息便去了丐帮总舵,当年大祭年帮主之时,这匡义帮的少公位列上席,也算出尽了风头,因此总舵大部分弟仍对他有些印象,招待的颇为殷勤,然而丐帮贫苦本色,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用来待客,林剑澜略做打听,才知道唐长老据说有些要事,已经许久不在帮露面,而当日的齐长老,而今的齐帮主,和另外几位长老,则是也十分忙碌,只有刁北斗一人在此主事。 等候了片刻,方见刁北斗匆匆而进,见了林剑澜一抱拳道:“林公久等了!” 林剑澜忙起身作揖道:“刁长老近来可好么?晚辈此次冒昧打扰了。” 刁北斗摇摇头道:“林公不必客气,匡义帮之事丐帮早已听说,只是丐帮近来事情繁多,不能出来主持公道,实在有些对不住当日互助之约。” 林剑澜道:“现任的帮主是我义父的外甥女儿,左右是他自家的事情,丐帮不管也是明智之处。” 刁北斗道:“不知林公这次来是……” 林剑澜急忙道:“晚辈是想见唐长老一面,有要事相商。” 刁北斗并不知道林剑澜又和唐慕后来的许多接触,只依稀记得抓捕雷阚之时这位少年对唐慕颇不客气,好像并没有什么好感,顿时警惕起来,道:“不知林公找唐长老何事,他最近有些要事要处理,并不在帮,林公若有什么需要我代为转告的话,我遇到他一定告知。” 林剑澜想了想顿时了然,笑道:“不妨事,既然如此我日后再来寻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总舵最近多了很多生面孔,听刚才的弟说,齐帮主和其他几位长老都繁忙的很,不知有什么事情需要在下帮忙,尽管直说,在下定会转告我义父,虽然我们不在匡义帮,但江湖道义仍在。”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林剑澜才告辞离去,拍了拍头暗道:“多事之秋,恐怕唐慕也要随时关注朝廷动向,既然不在帮,恐怕是在自己的府了。”想罢打听了一下,结果却是让他哭笑不得,却原来李隆基在长安并没有众所周知的私宅王府,他与几位兄弟共用一处府第,名曰“五王宅”,却是在洛阳,难怪问起他兄弟是否有担当得起兴李志向的人时,说的那样笃定。无奈之下,林剑澜却想起当日他让雷阚暂避一时的那处府第,只能去碰碰运气再做定夺。 第四十二回 凝思百难论沙场 大白天的自然不能飞身上房狂奔,林剑澜只得快步前行,只觉这长安街道有点像洛阳那次捉雷阚一般,丐帮弟城门口、街道脚竟是无所不在,心暗自纳闷,却见一个人影在人流一晃,看起来有些眼熟,忙赶了几步,见那人拄着一把长杖,上面几个铃铛不住响动,竟是在杭州未曾得见的朱鸿丞,林剑澜暗道:“难怪杭州分舵只剩了一些低级弟在主事,原来朱鸿丞竟被调至长安。”想到此刚才他在丐帮总舵看到的一些面目倨傲却陌生的人也有了解释,恐怕也是从其他分舵上调的分舵主或堂主了,而这些与唐慕和他的计划必然有关,但想想又觉荒唐,难道他能凭着一个丐帮翻天覆地么? 究竟怎样还是要见到唐慕才能揭晓,林剑澜这一困惑思索,分了心,街上人潮涌动,朱鸿丞早已不见了影踪,只得重又向前走去。 到了那宅院近前,只两个干净利落的门僮在门口闲坐,见了有人靠近方站了起来,目露警觉的看着林剑澜,两双滴溜溜的眼珠看的林剑澜倒如同自己像作贼一般,虽不舒服,只能硬着头皮问道:“敢问二位小哥儿,此处是唐公的府第么?” 那两个门僮却是异口同声道:“我们府内没有什么唐公。”行动都是一般无二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俱都是将脑袋晃的波浪鼓一般。 林剑澜暗道:“或许唐慕在此处用了真姓也未可知。”只得又耐着性道:“那府上可有位李公在吗?” 两个门僮对视了一眼,又是摇头说无,林剑澜顿时没了主意,又不能强自闯入,只得又从袖拿出一些散碎银两,递了过去道:“烦劳二位小哥儿帮忙通禀你主人家一声,就说一位姓林的人找他。” 那二人又同时面露不屑之色,并不收下,林剑澜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若是真的唐慕的侍卫,王府的下人都要比寻常人高上几等,自然不会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想到此只得讪讪的将银重新收好,拱了拱手,却不离开,绕着这处宅院转,想了想似乎也只有小人一回,先潜进去看看究竟再说。 翻墙倒是他的老本领,林剑澜走到一处僻静角落,四下看了看没人,翻身进了院,入眼便是长廊凉亭,长廊侧边正是雷阚殒命的那间屋,至今想起还未给他与年帮主报仇,心仍是隐隐作痛。却隐约听见折廊尽头有说笑声传来,急忙躲在假山石后,透着石洞窥去,正是刚才那两个门僮,有说有笑的进了来,到了那屋门口方停了声,轻声叩门道:“珠儿姐姐,她可醒了吗?我们有事情传禀。” 林剑澜心一动,他们所呼的名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孩儿探出头来道:“原来是你们两个小鬼头,什么‘她’啊‘她’的,没有规矩!进来吧。” 那两个门僮进去,先是说话声极低,后来却慢慢大了起来,还夹杂着笑声,一人道:“哈哈,他还想给我们钱来着呢!”另一人则道:“虽然他说的唐公李公我们这里都有,可是总觉得他形迹可疑,便没让他进来。” 林剑澜知道这二人说的是自己,庆幸的是从话可听出唐慕却是暂时居住在此地,即便现在见不到人,也能等到他回来,正要抽身离开,却听里面道:“那人姓什么你们可问了吗?”声音柔弱沉静,不是阿秀就是哪个? 一人抢着道:“他说他姓林!” 话音刚落,里面就是“啪”的一声碎瓷声,林剑澜在外面已是目瞪口呆,这响声方又将他惊醒,看着那屋,不用问也知道听到这个“林”字阿秀是何等的吃惊,半晌万秀方静静道:“你家公一会儿便回来,这位林公却是他最想见到的人,若是错过了,你们两个人就等着挨罚吧。” 又过了一阵,门一开,那二人方垂头丧气了出来,一个对另一个抱怨道:“这要去哪里找?王爷就要回来了。”另一个则道:“都是你不好,总是喜欢捉弄人。”两个人拌着嘴远去,林剑澜才又出了院,想了想仍是到了前门,那二人见了他自然是欣喜万分,主动迎了上来道:“林公,方才是我们不好,怎么跟您开个玩笑您就一转身没了影儿?” 若在平时,林剑澜少不得也要逗他们一会儿,此时却没了兴致,被他们拉进了门,好茶好水招待上了,又听一人道:“林公稍等,我家主人不在,主母却在,小的这就去通禀。” 林剑澜想到要和阿秀见面,忙站了起来,道:“这就不必了,我知你家主人和主母的身份,见面颇为不便,我在这里等着就好,二位小哥儿忙去吧。” 那两个门僮想了想,倒也不错,王妃哪有亲自出来见一个陌生客人的道理,再说刚才听了这人姓氏就一副大为异样的神态,莫不是和这位林公有仇,反而还是不见的好,便点了点头走了下去。 孤寂的客厅有些昏暗,只林剑澜一人,静谧方能默默回想以往与阿秀相处的岁月,是不能见,是不敢见,却仍是想见。 这便是咫尺天涯吧。 唐慕进来时便是看到的这一幕,林剑澜坐在一片黑暗之,一只胳膊支着脸,另一只手端着茶,放在膝上,动也不动如同雕像一般,只看着窗外,连自己进来都未曾察觉,只得又退了出去,对着旁边招了招手,片刻有人上来将灯笼点着,林剑澜方眨了眨眼睛,见唐慕蒙着斗篷,身上破衣烂衫的站在门口,不禁笑道:“唐兄怎么这副打扮?” 唐慕道:“人在丐帮,身不由己嘛,总不能总是一副一尘不染的样。”林剑澜心知他借此与丐帮人套近乎,也不说破,道:“我出了些意外,因此让小侠先过来找你,后来事情处理完了,想到反正要同你商量,就自己赶了来,你可见到小侠了吗?” 唐慕摇摇头道:“不曾见过,你和他分别是什么时候从洛阳出发?” 林剑澜想了想自己与年小侠出发的时间原也不过差了几个时辰而已,不禁一笑道:“是我失策了,我日夜不分的赶来,想必倒要比他快一些,唐兄不妨日后嘱托一些人手替我打听一下,小侠到底是丐帮的人,他来了长安,恐怕也会先去丐帮找你。” 唐慕道:“这个自然。”便将自己从身上这堆破烂里挣脱了出来,林剑澜一看不禁哑然失笑,道:“唐兄也不嫌热。”原来唐慕甚是注重洁净,那烂衣服下面仍是规规矩矩穿着素白衫,道:“林公既然自己来了最好不过,我手边也实在找不到特别信得过的人送信。回长安之前,我已派了得力的干将先行去各个王府打探了一番,自己回来后又一一拜访过,据他们回报和我自己观察所得,并没有林公猜测之事。还有些偏僻之地的,他们就更不必说了,连有些牵扯都会让他们心惊胆战、惴惴不安。” 林剑澜沉吟道:“这就怪了……洛阳你的府邸唐兄可去过么?” 唐慕道:“那四位兄弟平日与我同吃同住,应该不会。” 林剑澜道:“事到如今,不得不多做考虑,能确保最好,若是连你都打探不出来,想必城府极深,以后恐怕是唐兄的劲敌。” 唐慕顿了一下,道:“若真是弟兄有这等人,我只会高兴,虽然手段我不赞同,然而毕竟李家后代还有几个有血性的人。对了,林公请跟我来。” 林剑澜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却是一处书房,看书房摆设不禁小吃了一惊,旁边书册满地都是,凌乱之至,正则是一个沙盘,凝神望去上面密密麻麻,不同颜色的小旗插在其上,虽然粗糙,却也能看出南方一处湖泊附近几座城郭,俱被蓝色旗插满,另有红色旗零星分布在蓝旗周围,而周边稍远的地方有些黄色旗,虽然数量不多,却呈包围之势,黄旗最密集的地方则是长安洛阳一带。 林剑澜怔道:“这……” 唐慕略微一笑,道:“这便是现今的太湖情势。蓝色旗便是袁行健所领的叛军,数量庞大,然而战力有限,但是却有个官兵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优点。” 林剑澜道:“官兵死伤,便要从别的地方征调,路途甚远,而他们却是打到哪儿都可就地招人补充军力。”见唐慕点了点头,林剑澜又道:“还有一点,便是袁行健,我想唐兄应对此人并不陌生,韬武略,更兼武功超群,有他统领,即便民兵的战力只有八成,他却能发挥出十成来。” 唐慕道:“还不止这些,你可注意到这些零星红旗了么?” 林剑澜道:“若我所料不错,黄旗代表官兵,这红旗,恐怕就是江湖力量。” 唐慕道:“先祖开国,也没少从绿林之借力,很多开国功臣原就是江湖人,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一旦建国,这原本帮助了自己的力量却又为自己所忌惮,你们都说我祖母建立御寇司不好,其实是冤枉了她,御寇司早在开朝之初便有了,只是那时行事低调,并不在江湖出名罢了。到了我祖母临朝,自不要说外面,就是京畿周边都有很多心有不满之人,御寇司这时才派上了用场,慢慢又广招高手,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林剑澜听他说起原来御寇司是唐朝的开国皇帝所创,心大不以为然,看唐慕倒也能实话实说,似乎也颇不赞同,顿时对他好感又多了几分,又听唐慕道:“现如今这局势,红旗虽少,却是战力最强,也最为可怕,据我所知,除了匡义帮、少林寺、蜀山,倒有大多数掺合了进来,江湖人良莠不齐,我只怕他们其未必有多少人是真正存着为民请命的心思。” 林剑澜道:“幸而唐兄在丐帮,若是丐帮也加了进来,那才叫糟糕。” 唐慕笑而不语,又将长安洛阳一带的黄旗尽数拔出,都插在江南一带,方抬头道:“过不了几日,恐怕就会变成这样。” 林剑澜道:“朝廷到底还是决意派兵了么?只是居然在帝都附近能聚集这许多兵团,倒是我未曾想到。” 唐慕道:“说来也巧,只是因为与突厥和亲,大军只得暂时撤离边境,这许多将士,无论安置在哪一道,恐怕都不合适。再说突厥人野蛮狡诈,常常言而无信,若是他们突然反悔,我们没有应变恐怕又会措手不及,因此大军尚不能分遣各道。” 林剑澜道:“如果可能,当真不希望这三股力量汇战江南。只是事已至此,我总觉得,凭我二人之力,已经无力挽回了。” 唐慕叹道:“但尽人事吧。说起来还有个更巧的事情,带兵之人,便是当年徐敬业起事之时,李孝逸将军的副将,只可惜……” 林剑澜知道他心同情可惜李孝逸后来因这场大功劳被武姓猜忌诽谤,几经谪贬流放,最后老死异乡。然而飞鸟尽,良弓藏,他日后也未必便不是如此,只点了点头,暗道:“义军势如破竹,虽有伤损,却不减锐气,朝廷此刻派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服朝廷不出兵显然万万不能,那红旗力量的掌控之人,恐怕便是韦前辈,我又怎好去劝说他?”想来想去,竟只能再去见袁行健,只是当日已经不欢而散,能说服成功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唐慕见他沉吟不语,道:“也罢,我与林公再去趟洛阳如何?是与不是,好歹最后再确定一次,然后便要视情况而定,或许祖母会派我随军督战,或许在后方负责筹集粮草,林公已经尽力,无论结果如何我只有感激的心思。” 第四十三回 寻幽探密五王宅 林剑澜勉强笑笑,道:“朝廷出兵大概在何时?” 唐慕道:“先行军早已出发,大军则要等到后日,是个宜出兵的吉日。” 林剑澜暗道:“军旅行军必然速度不慢,算来算去,也没有几天。”只得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即刻出发吧。” 唐慕想不到他这样急切,他本还想好好洗个澡,将身上与丐帮各位长老堂主相处时沾染的难闻味道洗掉,看来也只得做罢,道:“既然如此,我吩咐他们备车,再准备些路上的用品,林公稍等,我要交待一下。”说罢歉然一笑,匆匆离开书房。 林剑澜忽然明白过来,唐慕想必要和阿秀交待一声,看来对阿秀竟是格外的关爱照顾,虽想替阿秀高兴,却无论如何也没法“真心”的高兴起来,此时他撇嘴笑了笑,却是极为难看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二人已经坐在去往洛阳的马车之,车内早已摆好了几样肉食小菜,还有一壶酒,唐慕笑道:“本想让林公尝尝御厨的本事,却只能以此简陋饭食招待,实在是不恭敬。” 林剑澜拿着酒壶,见虽然饭食粗糙,但杯盘俱是十分精致,贵气十足,便倒了一杯酒轻缀了一口,忽想起当日与袁行健结识,陪他拿着坛痛饮的时候,自己还因不惯喝酒而颇为为难,而今却已习惯了这种苦涩辛辣的滋味。 唐慕想不到他先自顾自倒了杯酒喝了起来,道:“林公似乎有心事。” 林剑澜苦笑了一声道:“唐兄,我与你不同,你生来是帝室贵胄,要承担许多事情,自然把这诡谲风云看的十分寻常,我本来平凡,帝王将相,侠士美人,那只是存在于传奇的事。” 唐慕把玩着手酒杯,他也辗转打听过林剑澜的出身,道:“我倒是只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风云际会,林公难道不想借此机会做番大事?” 他并不知道林剑澜少年时接触林龙青,便已是林龙青萌生退志之时,平日所教并不是波澜壮阔的江湖豪情、丈夫伟业,反而以淡薄出世之言居多,加上王婆之前的嘱咐,读书但求明理通事,练武只愿强身健体,不求天下扬名,林剑澜又见到他们兄妹之间那一幕,自是对这些你争我斗的事情有些本能的排斥。 林剑澜暗道:“我若说只想找回外婆和母亲回老家度日,恐怕又要被他暗自嘲笑。”便只沉默不语。 不知不觉间天色转暗,外面沿途房屋已经隐约有灯光闪烁,林剑澜将杯盘略微收拾了一下放在座位下的暗格之,道:“我是赶路习惯了的,最开始从东北到江南时,一路的奔波,让我浑身骨头都疼。恐怕唐兄还未曾这般劳碌过吧?” 唐慕道:“这么连夜赶路的时候极少。” 林剑澜笑了笑道:“唐兄莫要这样再直板板的坐着,还是歪身躺着好些,否则明日有你受的。” 唐慕知道他所言不虚,不再说话,幸而马车豪华宽敞,蜷着腿倒也还不算难受,怔怔瞅了一会儿屋顶方迷迷糊糊的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又被一阵颠簸晃醒,支起身一看,外面仍是深蓝的夜幕下繁星闪烁,显然才刚刚到了深夜,时间还早,便重又躺下,向林剑澜那边瞥了一眼,见他仍是像刚才那样端坐,只是改成了盘膝的姿势,月光映照下显得脸上一片清明。 唐慕虽然从未亲自练过武功,但也与江湖人有过许多接触,一般人大多要挑个安静无人的所在,像林剑澜这样不避讳的倒不多。心又颇觉有趣,不知内息在体内循行是个怎样的光景,侧头看了一会儿,林剑澜方长嘘了一口气收势,面有喜色,睁开眼看见对面唐慕两只眼睛铮明瓦亮的盯着自己瞧,显得十分好奇,不禁笑道:“唐兄若是想练,我可以教你。” 唐慕连摇头道:“我可没功夫学,其实若要练到有所成就,既要练武人本身极具天份,付出的也不比十年寒窗的功夫少。” 林剑澜道:“唐兄果然是人龙凤,做什么都要力求做到最好,练武不过为着强身健体而已,攀高永无止境。” 唐慕道:“你却别说我,方才你面露喜色,恐怕也是为着堪破了一层关口,有了进境谁人不乐,强身健体只不过是最底层的要求罢了,你不找事,事却找你,到时候自然武功越高越好,此时林公还能坦然说出只为强身健体的话么?” 林剑澜苦笑道:“你说的不差,总归是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不由己’三字,我现如今是体会的颇深了。也罢,我看来是吵醒你了,内功已经修行完了,还是趁着天没亮,再安歇一会儿吧。” 唐慕见他不愿多谈,便也重又蜷身躺下,他平日甚是娇贵,即便是在丐帮混迹,也与真乞丐不同,此时对林剑澜说的遍体骨头疼才有了切身的体会,怎么都是难受,翻来覆去折腾了良久,才迷迷瞪瞪的睡去。 到了洛阳城内,早有仆从拿了衣服过来,唐慕丢了一套给林剑澜道:“拜访我几个兄弟,少不得要打扮打扮,现在这身很不像我平时的装扮。” 林剑澜见唐慕那衣料异常华贵,自己的颜色素了些,却也仍是相当的好,摸了摸触手柔软,想到在此节拒绝唐慕的好意,反而太过做作,便一笑接过,换好了道:“我平生还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唐慕道:“这算不得什么,我也知道林公并不在意这些,且跟我来吧。”那马车一路奔驰,透过车帘见外面行人都是一闪而过,那驾车之人也是穿着豪华,马鞭举的高高的,显得格外的趾高气扬,林剑澜知唐慕恐怕早有交待,让家仆在帝都附近这般行事以减免旁人猜忌之心,也不说破,只微微一笑。 二人在五王宅前下了车,那驾车之人早已从车后拿出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礼包,有的是字画卷轴,有的是古玩,唐慕正要进门,却从门内出来一个青年,也是锦冠华服,见到唐慕喜道:“三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唐慕笑道:“刚回来,你又要去哪儿?我给你带了南海双色的琼花种,这可是一粒千金啊!” 那青年点了点头道:“可别又是假的,我可上过不少当。这位又是你新延请的琴师么?姐姐家的昙花要开了,特意差人让我去看,不过一现的功夫,我马上回来,晚上可少不了你的!”说罢急匆匆的上马而去。 林剑澜见他对唐慕亲近随意,想必便是他的弟弟,只是把自己当作唐慕请得琴师倒也有趣,想必唐慕在外经营,对他的兄弟们却隐瞒的滴水不漏,只假做专情与一些旁门左道,做戏做的十足,唐慕也不解释,道:“林公请跟我进来。” 这宅院甚大,比起花王府来,又是另一种风格,花王府虽然极富荣宠,却也只能用素色装饰,并不像这五王宅内,处处深黄浅黄金黄明黄的装饰,显得极其辉煌,恐怕也和宫殿差不了多少,府内行走的也是太监居多,一重院落套着另一重院落。林剑澜跟着唐慕七绕八绕,终于见他停了脚,眼前的住所雕梁画栋,正堂的门窗上的雕刻都是巧夺天工一般,人物花鸟栩栩如生,内力则罩着绿纱,内宅内已经有不少宫装侍女来回走动,见了唐慕俱是低头盈盈施礼后便轻声浅笑,似乎这位临淄王爷平日对她们也极为随和,只柔声道:“没看到我有客人来,只顾着玩笑,去沏最好的茶来!”又忽想起什么一般,回身对侍卫道:“去看看府内其他几位王爷可在,告诉他们我回来了,在此摆宴,务必请他们一同前来。” 那侍卫称诺而去,唐慕才和林剑澜进了会客厅,宽敞明亮,屋内豪华精致自不必说,正对着是一扇锦屏,是一副牡丹图,两侧则各有一块空间,各摆放着两行锦团,一边是一架编钟,另一边则放着一面羯鼓,看来是奏乐之所。门对面则是一个小小的池塘,上面架着一个不大的舞榭歌台,周围遍植荷花。林剑澜暗道:“看来那位王爷误以为我是乐师也不无道理,唐慕屋内便是这般,想必平日倒真的颇精此道。” 片刻早有丽人端了茶盏进来,又将屋内香炉内的香燃着,顿时满室清香,林剑澜刚要说话,却听门外一阵喧闹,却是一个少年跑了进来道:“三哥给我带了什么回来?” 那少年眉目灵动,嘴角上扬,略显顽皮,唐慕佯嗔道:“整日不读书,却想着玩耍嬉闹。前一阵你不是爱上了下棋么?我特地买了一本孤本棋谱给你,还有一副玉石做的旗儿。” 那少年嘟嘴道:“啊,怎么是这些,我已经玩腻了。” 唐慕道:“你做什么都没有长性。” 那少年道:“三哥把你的紫玉琴送我好不好?我在和李乐师学琴呢!咦?这位也是你请来的乐师么?” 林剑澜不知应该如何做答,又听唐慕道:“就你那心性能静的下来学琴么?我可不信,我要问问李乐师,他说你是可造之才,我立刻送给你那把琴。” 兄弟二人在那儿寒暄,林剑澜却暗道:“这少年才不大的年纪,只是似乎并未受到武后那般高压统治的影响,反而十分欢快。唐慕对他也颇为纵容,韦素心辅佐的人……看起来怎么也不可能是这少年。” 三人在这边闲坐,周围却不停有人来来回回走动,须臾之间林剑澜眼前已经摆好了一桌盛宴,器皿都是极讲究的,菜色繁杂,香气扑鼻,恐怕少不了山珍海味。 林剑澜看唐慕被他弟弟缠住,暗道:“看来我便是个乐师身份了,似乎也并不宜与他们同桌用饭。”正思忖间,见外面人影晃动,一下进来三个人,其一个年长一些,眉目温厚,另一个和唐慕差不多年纪,带着些愁苦之色,第三个则正是在门口见到那个青年男。 唐慕起身道:“大哥,二哥,你们先坐,我交待些事情。”说罢走到林剑澜面前道:“林公,请跟我来。” 林剑澜暗道:“那几个王爷恐怕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我这样的无礼之人,见到了既不磕头问安,走了也是招呼都不打。”只得又跟着他绕了出去,只走了几步,却是到了那花厅的后门,打开后便是那几层帷幕和锦屏,林剑澜知道唐慕用意,是让自己在这屏风后暗自观察几位王爷,便点了点头,唐慕方才放心离去。 稍过了一会儿,里面已经是觥筹交错,那位门口见到的青年正是唐慕的四弟,此刻在滔滔不绝的形容刚才观看的昙花,盛开时如何的倾国倾城,那年长温厚的则是唐慕的大哥李成器,自将唐慕送给他的一份从西域传来的鼓谱拿到手上,便一直在埋头钻研,一只手还不停的拿着筷敲打面前的酒杯,看来正如唐慕所说,几位兄弟俱是寄情书画玩乐,并不太过关心政事。 然而既然唐慕能装的那般逼真,焉知其他人就不会?林剑澜虽觉得他们不像,却仍是暗自怀疑,过了一会儿,话题却转到了那愁眉苦脸的人身上,唐慕道:“二哥为何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 那青年道:“唉,今日又碰到武……家的人了,我总觉得,父亲不应回来,若是还在京外,便不用多出这么多的担心,祖母不是将我们放在刀口上么?” 林剑澜听他说话声音极为胆怯阴柔,暗道:“这便是他的二哥李成义了,难道会是这位王爷么?” 唐慕道:“祖母不过是晚年寂寞,想念父亲罢了。若真的对我们有什么旁的心思,我们又能躲到哪儿去?既然来了洛阳,可比我们以前住的那破地方好多了,安心享受为好,看我,这样的日过到哪天算哪天,有什么不好?” 第四十四回 旁人感念是旧伤 那最小的则插嘴道:“对啊对啊,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李成义道:“我们虽都是这么想,但别人却不这么看。我说的便是你,祖母对你好像颇为另眼看待,这次去江南也是让你陪着,你可别连累了我们。” 唐慕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总不能抗命吧。你们别将祖母想的那般可怕,她在江南还跟我提起,说有些想念你们,你们若无事情,可以去看看她,就当是寻常人家天伦之乐。” 李成义闷闷道:“我们只自己骗自己罢了,我们这样的家哪有什么天伦之乐。即便她此刻年老了,有些善心,可是我见到武家的人,就害怕的很,他们的眼睛都和她一样,看我们的目光阴骘冰冷。我过几天便和父亲说,请他让我回到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去。” 那谈论昙花的青年道:“好不容易三哥回来,说这些干什么,不是早说过我们几人得玩就玩几天吗?大哥,这鼓谱你看明白没有,三哥这儿现成的羯鼓,给我们听听,别你一个人在这儿敲盘。” 那最年长的果然站起身来,走向一边拿起鼓槌,试着敲了几下,最开始时有停顿,似乎在边思索边击鼓,偶尔还有击错之处,后来慢慢流畅起来,即便林剑澜不通什么音律,也能听出来,这鼓曲似乎与原音乐大不相同,颇为跃动跳脱。 唐慕向外拍了拍手掌,便有几名舞女模样的走了进来,唐慕道:“你们试试看,跟着王爷的鼓点舞蹈一回。”说罢自己又从旁边拿了笛,和着那鼓点吹奏起来。那几名舞女登上水榭,先是商量了一番,方才舞动起来,长袖漫天飞舞,身姿柔曼。 一曲舞毕,气氛方有所缓和,旁边三位都是连连叫好,唐慕却摇了摇头,道:“果然西域的鼓曲并不适合原舞蹈,搭配起来甚是别扭。” 林剑澜听他们又谈论说笑了一会儿,方才各自拿了唐慕所赠的礼物散去,几个太监正要进来收拾,却被唐慕拦在门外,先急匆匆的走到了林剑澜所在的屏风后面,将林剑澜让了出来坐下,又亲自倒了一杯茶道:“辛苦林公了,怎样?” 林剑澜道:“的确如唐兄所言,他们几个看来都不像。以我看来,若是硬要从其选一个,唐兄的二哥似乎怯懦的太过了,反而让我有些不信。” 唐慕苦笑道:“林公恰恰说错了,他是最不可能的,你说他怯懦,其实我们哪个不是如此,只是自己寻到了解脱的法,他幼年时目睹一位年纪相仿佛与他玩的极好的堂兄从他身边被圣谕宣去问话,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使他心始终有着阴影。说来或许你可能不信,当时父亲被祖母召回长安时,他得知后颇不乐意,全家人启程的那天他不知去了哪里,全家人四处派人寻找,最后在附近的一座破宅寻到了他,也算是一场不小的风波。在他看来,宁肯留在流放之地,也强过这里世态险恶,勾心斗角。” 林剑澜哑然良久,方道:“这倒是头一次听说。”心则道:“他们恐怕屡经变故,频招惊吓,以往恐怕都过的战战兢兢,倒还不如我在老家懵懂无知,每日玩耍,虽然比不上他们锦衣玉食,却也快活的紧。” 唐慕道:“我伯父死在巴州之时,说是神智不清自尽而死,但我们心比谁都清楚他是怎么死的,谁知道父亲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天?兄弟几人,只把每一天都当作是白来的,才能吃得下睡得着。我四弟迷上了养花种草,性也变的玩世不恭,五弟还小,什么都不懂,大哥则是每日埋头钻研乐理,最爱击鼓,方才你也看到了。他们的性我不说了解的十成十,但大体不差。” 林剑澜知道他说的是武则天废掉的第二个太,民间传言各式各样,想必真实的情况,即便是他的亲兄弟也未必就全能说清,又想到武则天那张难以形容又极富魅力的脸孔,实在想不出世间还有这样的母亲与奶奶,让自己的孙惧她如猛虎一般。 唐慕与其兄弟四人同住一宅,他虽也假意纵情玩乐,但毕竟内心还想做些大事,林剑澜暗自忖道,恐怕对他的几个兄弟也必定安排了耳目,若有异志,必定或多或少会与外界有所接触,加上这几位王爷的举动,唐慕对他们的担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想到此处,林剑澜只得道:“看来竟是白来了一趟。” 唐慕道:“智者千虑,尚有一失,若是不多做考虑,恐怕就更多失误。看来太湖贼匪并不如同林公所想的那样有什么背景。” 林剑澜知道有韦素心掺合其内,必定不会那样简单,然而一来碍于情份,二来事情还没确凿的证据,不能对唐慕明言,道:“不管怎样,我明日决定去往太湖,做最后一试。” 唐慕点点头道:“我与你同去,正好也可以给你引见这次带兵的主帅薛增薛将军,我曾跟你提过的。” 林剑澜知道他说的是这位薛将军曾恰巧跟着李孝逸将军征讨徐敬业的事,虽然已不想对林霄羽的事情多做打探,然而想到唐慕也是一片好意,只得点了点头。唐慕却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道:“我真是糊涂了,林公到了这般时候还未用饭。”说罢又急忙叫人简单做了几样小菜,等林剑澜用完晚饭,已经是深夜十分,二人长途跋涉,大部分时间一直是在马车歇息,十分劳累,俱都是一沾了枕头便睡了过去。 林剑澜一睁开眼睛,见旁边叠着一件袍,却是自己昨日进府之前换掉的那件,已经清洗整洁,暗道:“唐慕思虑当真极为细腻,怕我穿这身华服不习惯,还将这衣服保留洗好。”急忙换上洗漱了一番,步出屋去早有侍女在门旁等候,接引着到了正厅,却见唐慕神色有些凝重,道:“祖母和父亲都让我回长安一趟,虽未言明,但内部消息传来,想必是要派我做督派粮草一职了。” 林剑澜道:“这是好事,太湖那边,我一人去便可。” 唐慕早已将车马备好,林剑澜登入车,见对面座位上放着些封好的银两,还有一封书信,拆开一观却是唐慕写给那位元帅的书信,嘱咐要关照自己等等。林剑澜自从辽东出来,花销费用,没有一样是自己赚的,大多是林龙青供给,来回这样的奔波,花销倒也不少,更兼跟着成大夫去花王府时,是光着两只手,身上分皆无,看到眼前这些银两林剑澜不禁一笑,暗道:“唐慕倒也是个达人,若他不给,我还真是不好意思开口要,等日后还他便是。” 却听车外原本喧闹,慢慢寂静起来,林剑澜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见竟是经过花王府的门前,自然安静肃穆,叹了一口气将车帘放下,那府有自己最为牵挂之人,却暂时无法团聚,又暗自疑道:“朝廷已经派了兵,大军不日便至江南,对太湖义军也已到了紧要关头,韦素心理应在那边督战,为何这时候还回来?”却又觉得韦素心行事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一般人也没法猜透他的心思,现今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去见袁行健,但尽人事,若是不成功,恐怕也只有自私一点,将娘亲从花王府接走,再慢慢寻找外婆的下落,不再涉足这些本不该自己操心、自己也没力量去管的天下大事。 林剑澜心虽急,但那驭马之人却是个寻常马夫,技术虽好,也不能没日没夜的赶路,颇耗费了一些时日,方到了朝廷大军扎营之地,抬眼望去,见里面军旗密布,迎风招展,密密麻麻的军帐,可看到一个大上几倍的大帐,上悬帅旗,金边红字绣着一个斗大的“薛”字。帐外四周则是数十排的硬木尖刺,后面各有兵卒,有的在端弓瞄准,有的在擦拭兵器,不时有喊着号令的小队兵卒巡防走过,甚是整齐,看气势军容,并不比袁行健那边的差,他们的装备则更要好上许多。 他站在马车前面不住向里观望,早惹了兵卒怀疑,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军士走近前来,斥问道:“什么人?” 林剑澜从怀将唐慕所写的书信呈上,道:“二位军爷,烦劳将此信交于薛将军。” 那二人道:“你在此候着。”说罢转身而去,过了许久,方才转了回来,道:“薛将军请你进去,跟我们走吧。”却也未见得客气许多,口气仍是硬邦邦的。 林剑澜回身交待了那马夫几句,慢跑了几步跟上那二人,帅帐看起来近,走过去却要好远,到了近前,那两个兵卒又做了手势让林剑澜停下道:“在此候着。”方进帐又复通禀,听里面道:“快请林公进来!”林剑澜才笑了一下撩袍而进,见这军帐之宽敞之至,间也是一个行兵布阵的沙盘,旁边尚有几人在低声争论,将沙盘上的标旗插来插去,两个人模样的人正在案边书写着什么,正案后端坐一人,面目伟岸,下颌满是胡须,双目炯炯有神,见到林剑澜方大手一挥道:“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陆续走了出去去,薛增才疾步走了下来,道:“临淄王的书信我已经看了,没想到林公竟是那位‘风竹’的后人,实在是……”说到此连连搓手,似乎极为感慨,林剑澜并不是叙旧而来,本不想提及父亲,却没想到对方反而一上来便脱口而出,只得笑了笑,并不作声。 薛增看起来却极为兴致勃勃,道:“冥冥自有天意,十几年前因林公的父亲天朝军队得以将徐敬业叛军一举击溃,今日两军阵前,又得林公前来,恐怕想不胜都难啊!”说罢连声大笑。 林剑澜心颇不是滋味,勉强开玩笑道:“听闻是父亲欺瞒了一个无辜女为他送信,晚辈可没有这样的红颜在对方军。” 薛增止住笑声,道:“其还有些个隐情,林公可想听听么?” 林剑澜见他一片热情,不好冷冷的违背了他的好意,只得点点头道:“晚辈洗耳恭听。” 薛增道:“那时我还在李元帅手下做事,徐敬业节节逼进,能挥师北上,却突然选择南下,我们都弄不清楚什么原因,但都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然而对峙之下,甚难取胜,此时却有人送了信来。那封信后来被上面拿去,但是给我印象却极深,至今难忘,那信纸手感摸起来似纸非纸,似绢非绢,人雅士自己做花笺弄香墨都是极寻常的事情,我们也未太在意。” 林剑澜道:“这这张恐怕有些古怪。” 薛增道:“的确如此。这封信最初是送给军一个叫李得才的兵卒,说是他的妹婿,那兵卒哪曾想到还有人给他寄信,他又不识得字,但是巧巧的他确实有个妹夫,便拿着信央求军一个同乡的书替他念念。那书拿了信,却是大吃一惊,便送到了元帅处,当时我们包括李将军一共人在场,同观此信。” 林剑澜道:“那信上已经将破敌之策俱都写好了,是吗?” 薛增摇摇头道:“那信上只有四个字,‘遇’‘水’‘则’‘现’,位置十分散乱,颠倒排列,也不连续。我们自然便取了水来,轻轻将这信浸在水,果然如信上所写,徐敬业军部署顿时都浮现了出来,画的仔仔细细,最后还写明了破敌之策。” 林剑澜道:“这是送密信最常用不过的法,只是竟然未被替他送信的人发现,那送信的人也太过信任他了。” 薛增“呵呵”笑道:“若是这样简单,我也不会费这么多口舌跟林公提起,这封信,可十分不简单。” 第四十五回 无心反致两离乱 (前面有个章节增加了一部分内容……向后平移了……有少部分重叠……对不起&_<) 薛增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道:“我们看过之后,心里都有了底,便将这信铺在台案之上,帐内闷热,不一会儿这纸张便烤干了,我们正要收起,见上面的内容却已变了,事隔多年,我自然不能字字句句都背下来,但是大概的意思是在这边遇到了徐敬业的‘女’儿,情投意合之下准备与她成就好事,听说姐夫在这边军中,烦劳回乡之后把这意思转告给原来的妻子,顺便也奉劝他找个借口离开军队,否则必定会被徐敬业的军队击溃、‘性’命不保等等,看来这信的内容,竟和一封普通的休书差不太多。麒麟” 林剑澜道:“这倒奇怪了,那后来呢?” 薛增道:“更绝的是,当时李元帅不在帐中,我便拿了这封信去给他看,结果出了帐外半刻左右,上面的字却又都不见,仍是只留下‘遇水则现’四字。” 林剑澜道:“是了是了,想必这信纸上的字不能见风,或者不能见阳光,若是见了,半刻之后便会消失,总之大概便是这个特‘性’。”说到此处,却一个‘激’灵,道:“薛将军,那信封……可是二次粘贴的么?” 薛增惊奇的看了一眼林剑澜,点点头道:“林公子猜到了?不错,我事后特地看了一下信封,那信封虽然送来的时候是封口的,却仍能看出二次粘贴的痕迹。” 林剑澜此刻当真是哑口无言,不知应该佩服林霄羽还是应该对他更为愤恨讨厌,连一个‘女’孩儿的心思都琢磨并算计,玩‘弄’于股掌之间,在他心中,还有什么不可以利用么?不知他如何哄得徐敬业的‘女’儿替他送这封信,那痴情‘女’子读到情郎意‘欲’与自己比翼齐飞,而宁愿抛弃旧妻的书信,自然应是心满意足,再无怀疑,却不料正是此举将父兄送上了兵败如山倒的绝境。 林霄羽早已了然,即便是对最心仪之人,碍于当时的情势,也不得不防备几分,徐小姐拆开这信,恰恰合了他的心意。 人心就这么一点缝隙,他赌了,他赢了。 林剑澜脸上表情不禁显‘露’出愤懑之‘色’,薛增见他脸‘色’有异,似乎颇为不喜。“风竹”当日报信授策,事后功成身退,无缘得见,在他与众高层将帅心中是如同神仙一样的人物,临淄王之前便与他提起过“风竹”之子,他此次见到林剑澜,自然是十分兴奋以至于提起往事滔滔不绝,现在看林剑澜似乎并不引以为傲,不禁收了口,道:“临淄王只嘱咐我尽量款待照顾,但不知林公子此行有何贵干?若是来江南游玩,恕我直言,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林剑澜暗道:“若是此时便透‘露’此行目的,一来流传出去容易动摇军心,二来若不成功,被人耻笑无能事小,反而白白让薛将军空盼望一场。没有广告的”忖毕一笑道:“多谢薛将军跟我说了这么多我父亲之事,只是我自生下来就没见过他,所以并没有多深的感情,请别见怪。我还懂些防身的功夫,军中事务繁忙,薛将军不必为***心,我自己到处走走就好。” 薛增捋须道:“原来林公子未见过令尊,这倒难怪了,林公子既是临淄王的贵宾,若有需求,尽管直言,你身负武功自然是好,然而单打独逗并非千军对阵可比,林公子最好不要去阵前冒险。” 林剑澜点了点头,告辞出了军营,奔行了一个多时辰,方隐隐约约见到杭州城的影子,早先便已听闻义军已经攻占了杭州城,然而走近了些看,却见除了城楼上的旗帜变换,守军换成义军打扮,并无什么战‘乱’的破败气象,‘门’口来来往往秩序井然,一问之下方知袁行健并未将大军驻扎此地。 林剑澜心中暗道:“虽然攻城取胜,然而义军损失颇大,休养生息之前若占着这杭州城,不但存在安抚民心,制止士兵作‘乱’抢劫等问题,若是朝廷反击,反而要变成孤城四面受敌之势。”不禁对袁行健用兵治军之道暗自佩服,义军之中大多以太湖乡民为主,并不擅长陆上打仗和守城战役,长线补给也颇为不便,还不如仍旧以太湖为根基,有十全把握之时再缓步推进。 守‘门’的兵卒并不对人严加盘查,林剑澜进得城去,略微打听了一下,方知杭州城破后,袁行健遍发安民告示,措辞颇为恳切,仍是以替谢仲举雪洗冤枉为由,还亲自拜望了杭州城内数十名颇具名望的士绅文人。谢瑶环在杭州之时本就名声清白,极受百姓赞誉,袁行健此举自然赢得了一片民心,即便不加入军中,但听闻却有不少人‘私’下捐赠。 看着热闹如常的杭州府,林剑澜心中颇多感慨,没想到袁行健除了身怀绝世武功,兵法高超,认真起来,起码也有着治理一州一府的本领,不急功近利能收放自如更是难得,若不能说服,当真是官军的强敌了。他虽是缓步而行,但不自觉的脚步渐渐快了起来,竟从另一方向出了城,抬眼望去,眼前这条路却是走了多少次的,极是熟悉,原来自己不经意间是对着匡义帮那个方向前行。 当日被成大夫胁迫之时,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唐子慕,然后便是殷殷这里,事后想起,也是颇为困‘惑’,唐子慕他是本来便没有什么好感,殷殷则即便自己替她疗伤、助她练功,也一直对他极为冷淡,然而不知为何,却能让他觉得十分可信,若有什么所托付的事情,不会落空。 林剑澜在城‘门’口呆立了一会儿,心中却是着实惦念殷殷,杭州落入义军之手,匡义帮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何况殷殷在义军起事之时‘抽’身而退,虽然江湖地位在那儿,不会被其他同道为难,但袁行健是否会有什么举动便很难说。想到此,犹豫片刻,林剑澜便拔足向匡义帮方向而去,小时候觉得坐在轿内要行走很久的路途,而今施展轻身***却是片刻就到了眼前,看天‘色’将晚,将树林映照的金黄一片,立在树梢,竟被光线晄的睁不开眼。这样一怔之间,听到下面有人道:“请二位回去转告,曹帮主不日便可回来,到时候亲自去军中拜访。” 林剑澜忙屏住呼吸,向下探去,见二人躬身一拜,施施然而去,步法一致无二,十分沉稳,身后则跟着两名小厮打扮的人,手中捧着箱盒,想必是礼物一类,但见前面二人行走虽慢,后面那两个小厮却怎样都追赶不上。再低头看去,匡义帮出来送行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铁嵩铁堂主,对着远去的人影‘露’出了一副甚是懊恼的神‘色’。 林剑澜见他转身,正要进去,急忙跃下树来,道:“铁堂主!” 铁嵩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林剑澜知他见周边林中暗哨竟防不住人,必定会一副吃惊的样子,然而见了林剑澜不但表情未见平复,反而益发吃惊,道:“林公子?你、你怎会在此处?” 林剑澜见他问的古怪,道:“我因事来杭州,想念你们,所以过来瞧瞧。”话音刚落,已被铁嵩拉了进去,道:“林公子进来说话,这事情倒有些奇怪了。” 林剑澜道:“方才听你说,曹帮主不在帮中么?” 铁嵩道:“林公子,我问你,你可要实话实说。” 林剑澜看他脸‘色’郑重,一只独眼盯着自己,竟有些严肃的可怕,不由点了点头,听他道:“不到十日以前,有个年方七八岁的孩子到了匡义帮总堂,说你被一个叫‘成大夫’的坏老头儿绑走了,还说是你让他来匡义帮。我们本不愿轻易相信一个黄口小儿的话,只是他口中说出了‘成大夫’三字,又拿着你当日与帮主切磋武艺的断剑,不由我们不信。林公子,这孩子你可认识么?” 林剑澜惊愕的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道:“我的确有这么‘交’待过他,但却没让他直接前来匡义帮。他是年帮主生前收留的一个孩子,也算是丐帮弟子,只是我让他先去找丐帮的唐长老,没想到……” 铁嵩轻嘘了一口气道:“这我便能放下一半儿心了,只要林公子真的差了他来,不是什么旁人的陷阱,就一切都好。” 林剑澜道:“这实在是太过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晚……” 铁嵩摆摆手道:“那晚的事情,这孩子都一一说明了,说实话,帮中‘私’下里有不少人疑心成大夫做为元老,被帮主猜忌陷害,编出那套话来挤走了他,不想竟然是真的。” 林剑澜暗道:“青叔自觉问心无愧,可是这些手下的堂主们,却不免有些人黑白不分,易受蛊‘惑’,不知他们想起青叔,可会有一丝一毫的自责。”然而又想到匡义帮之事,韦素心不大不小也算是个罪魁祸首,就连自己也都不敢再坦然面对林龙青,又何必对他人苛刻挑剔,收了心思道:“那曹帮主去了何处?” 铁嵩道:“此事既然与成大夫有关,帮主自然也不能放着不管,执意要去洛阳‘花’王府,林公子,可能说起来有些对不住你,帮中除了帮主,其他人俱都是持拦阻之意,因为韦‘花’王名声在外,无人见过他的功夫,恐怕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帮主上次洛阳之行,在他内宅‘门’口晃了一圈,便已见到了几位消失多年的武林豪客,竟能安心在他府内做个清客,可见‘花’王府内高手如云,帮主还是莫要替你出头为好。” 林剑澜想到韦素心那以气撑船的功夫,再回想起那只覆在自己后背的掌力,一边助自己平复疗伤,一边还能娓娓而谈,分心而用,不由点点头道:“韦‘花’王的功夫据我看来,恐怕……啊!”他此时方明白过来,抬眼环顾四周,道:“殷殷她去了‘花’王府么?” 铁嵩苦笑道:“怎样拦阻也不听,只说林公子几次救助,不能忘恩负义置之不理,当日便和秦副帮主带了一批人赶往洛阳去了。十来天都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这边义军早已拿了杭州,几乎每日都要差人送礼拜望,都要等帮主回来才能定夺。” 林剑澜道:“义军?义军求你们何事?” 铁嵩道:“不见到帮主,他们怎肯言明来意?” 林剑澜站起身来道:“铁堂主,是我太过莽撞,以至于让曹帮主千里奔‘波’,匡义帮中这许多事情都搁置不能处理,我会尽快差人赶回洛阳,通知曹帮主回来。对了,现在看来,义军胜算仍是颇大,况且连连告捷,不知义军中的江湖同道对匡义帮当日‘抽’身而退可有什么说法?” 铁嵩哈哈大笑道:“匡义帮之前虽然屡遭变故,但曹帮主行事已颇有大将之风,他们哪个敢‘乱’讲?只是说来倒也奇怪,杭州城拿下之后,并未见许多的江湖同道,难不成他们便都窝在太湖不成?” 林剑澜听他这么一说,也是颇为纳闷,却也来不及细想,便匆匆告辞而去,心中却颇为自责,因为自己对匡义帮不加考虑便脱口而出,没料到年小侠因为不喜欢唐子慕,却一个人径直来了匡义帮,不知无人照顾的长途羁旅怎样挨了过来,更是因为自己,害的殷殷宁肯违拗帮中众人之意,也要奔赴‘花’王府,若是闹了起来,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走了两步,方想起刚才送礼那二人,似乎身怀武功,在袁行健周围并未见过这二人,恐怕并不是义军差遣,若是江湖中人,铁嵩却应该多少识得,想到此处,竟多半是韦素心所差。 想到殷殷缩在被子中被寒气笼罩的苍白面孔,只是因为并未酿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林剑澜才强迫自己忘记,不去追究是韦素心亲自下手,还是差人下手,匡义帮退出义军,正是他想要的结果,此刻又差人前来,真是不知道又有什么计谋,所幸曹殷殷与秦天雄早已知道上次之事就是韦素心这位藏头遮面的“神秘人”所为,必定不会如他所愿。 第四十六回 烽烟涂炭摧肝肠 走了一圈,竟如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般的平静祥和,然而却隐隐给人一种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预感,不知两军的下次交锋又在何时。 林剑澜站在渐沉的暮色,一抹淡白的月亮已经悄然出现在天边,即便心有百般的为难,也必须要去太湖走一趟了,或者仍能与袁行健坦诚相对,或者……由上次分别的时候那种言语,拒而不见甚至都是有可能的。 因不知还会有什么突发的变故,林剑澜不敢耽搁,匆匆填饱了肚便向太湖奔去,夜色下虽并不看的十分清楚,然而路旁农田早已多生出一人来高的野草,似乎大多都多日未曾耕种,远处的茅屋村舍也是漆黑一片,刚到夜晚便齐齐安歇倒也是怪事。 林剑澜心念一动,从田间岔路奔了过去,到了近前,黑夜那些院的小片菜地也早已荒芜,低声询问了几声,如他心所想的一般,并没有人应声,随便推开一间房门,一股灰尘气和烟火气迎面而来,呛得林剑澜猛的咳了几声,平复了之后方点燃了火折,到处巡视了一番。那锅台上早已落了一层薄灰,堂屋正地上还有一堆灰烬,林剑澜矮身蹲下,捻在指,那灰烬慢慢散落,原来是纸灰,仔细看去其还夹杂着几张未曾燃尽的纸钱。 他叹了口气起身站起,走出屋去,又到旁边几家看了看,俱都是一样的情景,返回正路,又继续向前奔走了一阵,路上不时看见这类几家聚在一起的连村落都称不上的村舍,心明白,恐怕其颇有一些是曾被谢瑶环安抚返乡耕种的乡民,聚在一起重新安家兴业,可好景不长,谢瑶环出事以后,袁行健一声感召,素钱便撒江南土地,这些人又多半重回太湖,那多日不曾被人打理的庄稼、祭奠的纸灰都隐隐叙说着这些忠厚百姓的本心。 然而这到底好不好呢,武则天已经在某种意义上为谢瑶环主持了公道,也不会再将对江南民众的优恤撤除,然而她却不会容忍再进一步,从古到今,又有哪个皇帝会任由这种情势发展下去? 种种思索与疑问使得林剑澜已经无暇顾及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夜间的寒气慢慢随着一丝微微透出云端的霞光蒸腾了起来,林剑澜的头发和衣服却早已被夜露打湿,黎明之前的闇色厚重又微微荡漾的一湖深蓝出现在眼前,极目远眺,还未日出,太湖之上的船只残骸又多了起来,湖边树木草丛都有过被战争践踏的痕迹,一股难以表明的味道在悄然的弥漫着,血腥混杂着烽烟,还有一种腐烂的味道使得林剑澜眉头微皱,昔日浩淼烟波如镜,却又做了战场,正思忖间,却觉脚下踩了一物,低头一看,竟是一截断臂,看臂上铠甲,应是官军人,黑暗看不清楚,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其上蠕动。 林剑澜心一阵恶心,又觉悲惨,一场偌大的棋盘,同为兵卒,无论身在哪方,死活又有谁会放在心上?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太湖义军的船只来回,林剑澜暗道:“恐怕是为了防备奸细,因此不再接外人进湖。”看了一下周围,也无船只,只有些破败的舢板零碎漂浮在岸边,虽未冒险试过,却来不及再到处寻找船只。林剑澜只得四处收集了一些木板抱在怀,闭目凝神,罢了方睁开双眼,略一提气,向远处湖一片浮木跳去,落脚瞬间一扬手将怀木板掷了出去,过程却未像他想象的那般可怕,可能因为十分注意落脚时候的着力,反而未见特别摇晃颠簸甚至沉入水,林剑澜便沉着了起来,怀木板并不太多,落脚前若见前面还有,便不再使用自己的,如此往复,因要选择有浮木的方向,所以纵跃的路线格外曲折,约有半个时辰,即便怀的木板早已被他用掌削断成更小的木块用做助力之点,却也所剩无几了,林剑澜见不远处已有一些芦苇生长,水下不深处应有泥土,干脆将木块全力掷出,一口气纵跃了几下扑到芦苇丛,却并未应声落水。 原来那芦苇丛竟藏着一只小船,林剑澜最后这一冲用力太过,那小船几乎翻了过去,一阵摇晃之后方稳住身形,一看之下却又是大吃一惊,那船边趴着一人,头和肩膀、双臂都沉在水下,后背心、腿部都被几根箭矢射,一团暗红漂浮在他身体周围,久久不散。那手臂在水,仍还紧握着一样兵器,林剑澜定睛望去,哪里是什么兵器,原是一把镐头。此时天色微亮,方才看清,那水漂浮的头颅已是满头白发,林剑澜此刻仔细打量起来,才发觉这小船原是自己曾乘坐过的,心猛地一抽,也顾不得别的,将这尸身转了过来拖放在船,瞬间水一群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游鱼一下便散了开去,船上那一团白发下的面孔早已被泡的看不清长相,还有被啃噬过的痕迹,甚是可怖,一阵恶臭袭来,林剑澜再也忍不住,扶着船帮呕了起来。 他连夜赶路,昨晚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没了,先是干呕,后来竟是胆汁都吐了出来,连带着眼泪簌簌而下,想到这老船夫两次载他时的话语,怎样也无法止住心的难过与悲愤。 过了半晌,林剑澜方擦了擦眼睛,从衣襟撕下一块布,覆在那老船夫的脸上,喃喃道:“老大爷,我现在有事,等我出寨之时再来替你找一处好的所在。”说罢直起身来,第一次来找袁行健之时他曾突兀的将眼罩撤下,对路径依稀还有些印象,又四周看了一下,方选定一个方向奔去。 芦苇茂密,林剑澜还记得两次乘坐那快艇经过之时,旁边不时有野雁飞出,此刻他从穿行,反而寂静无声,恐怕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争惊走远离此地,正奔行间,听到不远处一声极嘹亮的战角声,便站在芦苇根处停了脚步,抬头望去,霞光下一座壁垒森严素旗飘扬的军营已在眼前,两座哨塔之上各有兵士望着远方。水寨前面则是数十条战船,上面不时又兵刃敲击声和喊声传来,想是正在操练。 看来韦素心的力量的确大的很,那些兵士的装备已比往日强了许多,然而想起那老船夫的惨死,想必军备也极为有限,只能供给那些身强力壮的义军。 林剑澜隐身观望,心正在想如何进去,却见一侧岗楼上有了动静,上面的兵士正抱拳鞠躬向下,似在迎接什么人,片刻,一人披着大氅缓步登高,又挥了挥手,旁边的兵士俱都退下,他一人在最高处,向着日出方向凝视,林剑澜虽看不清楚他神情,然而却觉得他伟岸的身材此刻倍显孤单。 袁行健抬手将那风飘摆的素旗捏在手,摩莎了许久,方又放开,却听不远处的芦苇荡一声长啸,顿时一愣,随即向林剑澜藏身之所在望去,见一个身影缓步而来,走到近处,见一双眸仰头看着自己,既哀伤又怜悯。 旁边的军士看到有人来侵,顿时从四面八方涌出,有的人见过林剑澜,略显犹豫,有的没见过的自然将他当作入侵之敌,拿着兵器对着林剑澜跃跃欲试。林剑澜并不言语,只抬头望去,见那素色的旗白的有些耀眼,灵动的在大风猎猎作响,大旗下袁行健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是极为惆怅,看到自己,难免会想到往事故人。 袁行健犹豫了片刻,还是对下做了个手势,周围兵卒方慢慢撤下,各回其位,那哨楼对不通轻功之人是极高,对林剑澜而言却只是寻常,纵身而上,却一眼见到那旗的一角比其他地方略微陈旧,心一阵感慨酸楚,回头望去,见袁行健不似当日那般不修边幅,面容修整的甚是整洁威严,鬓角发端都是一丝不乱,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伤,只比当日更为浓烈。 林剑澜心底轻叹了一声,道:“多谢。” 袁行健知他是感谢自己仍让他重进义军水寨之,道:“林公何必客气,想我手下这些平民百姓,若要拦你,也阻拦不住。” 林剑澜道:“我从杭州过来,见袁兄取城却又能弃城,心怀当真不是庸者可比,今日又得见寨概貌,心实在佩服。” 袁行健道:“林公必定不是和我说这些来的吧?有话但请直说。” 林剑澜知道再也无法旁敲侧击,只得回过身来,直视袁行健道:“袁兄,你想做皇帝么?” 袁行健并不和他对视,反而又向着东方看去,微眯着双眼,道:“你竟然问我这句话。林兄弟,可还记得那句话么?” 林剑澜道:“天道自有天行,旁人无可代之。袁兄,而今你还是这么想么?” 袁行健嗤笑了一声,道:“天道如若无行,为何不能取而代之?只是我并不想做什么皇帝,我不知道未来怎样,但是我要能走多远便走多远,闹的天翻地覆,闹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武则天这自诩风光的背后多么的肮脏黑暗,都知道为了她一己私欲害了多少清官性命、多少家破人亡,都知道谢仲举的冤枉!” 林剑澜知他家世,而今恐怕是把两重的仇恨都算在武则天的头上,不禁微微喟叹道:“他们自然无辜,然而,袁兄,你看看,你手下这些百姓们便不无辜么?夺天下之权自然是一己私欲,为了谢仲举报仇,便不是私欲么?”话说出口,林剑澜却知又回到老路,并无什么作用,袁行健却并未发怒,反而淡然道:“林公若是旧事重提,恕袁某没有时间细听,你说我为了私欲也罢为了公义也罢,我不会就此停手。” 林剑澜垂头道:“袁兄,不提他们,我只问你,你心可好受些了么?” 袁行健被他问的一呆,脸上神情十分不自在,强笑了两声道:“林公问话真是奇怪,我自然觉得畅快之至!哈哈!哈哈!” 林剑澜紧接道:“可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些脸面去拜祭谢大人了么?” 袁行健道:“军事务繁忙,我……”却听林剑澜步步逼问道:“杭州取胜,袁兄这般高兴畅快,自然应该去拜祭。” 袁行健脸色一白,道:“杭州微末小功,算得了什么?” 林剑澜道:“哪里哪里,旗开得胜,杀了武则天的威风,正可在谢大人墓前风光大祭一场。” 袁行健心苦涩,被他接连讥讽,终于按耐不住,怒道:“你莫要欺人太甚,我敬你是与她同时结识的故人,给你留几分面,什么时候祭奠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反倒让你这般嚣张!” 林剑澜知道事情再难圆转,心也恼怒他不说实话,反而强自做势,一把握住袁行健手腕道:“袁统领此刻春风得意,为何不去拜祭谢大人?墓碑离此不远,以你功夫,不过片刻来回,你且同我一起去!” 袁行健想不到他胡搅蛮缠起来,又觉手腕如铁箍一般,竟然挣脱不开,比起那日在屋檐观案之时内力又有进境,想到观案,自然又是一阵悲愤,反而笑道:“好大胆!”也是一运力,一掌猛切过去,竟运足了十成的力道,若要打,恐怕林剑澜的手与他的手腕俱要被他这一招打断,林剑澜却仍是不松手,只用另一只手招架抵挡。 此刻岗楼之下早已聚集一群人围观,见方才袁统领还请此人上楼,此刻却动起手来,又不知怎样才能帮到袁行健,一团人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下面手足无措。 楼上的二人都是心极怒,手上并不留情,俱是蓄满了力道,掌风拳风指风交加,过招快的连影都看不见,只是却仍是只有一只手臂对敌,另一只手臂与对方紧紧连在一起,即便如此,这木材竹竿搭建的岗楼,周边支柱已数次被强劲内力刮到,整个哨塔摇摇欲坠。 第四十七回 身陷泥淖何言清 (啊啊啊啊,更新晚了……) 下面几个胆大的兵卒刚悄悄沿着阶梯摸了上来,忽觉得这岗楼一阵剧烈的摇晃,想要下去已经来不及,先是一阵轻微的“劈劈啪啪”的碎裂声,随后这整座岗楼竟轰然而倒,下面的人顿时四处躲避逃散,烟尘刚刚平息下去,早已没了二人的身影,眼快的指着远处道:“他们去那边了!” 众人见袁行健与林剑澜纠缠在一起,越打越远,才知道事情严重,俱是十分焦急,几个机灵的已经跑进了寨去通知李头领,刚才还有躲避不及被岗楼压住的兵士,方才围观的只得一边在这边搭救受伤之人,一边派人速速划艇追过去。 不知何时林剑澜早已松开了袁行健的手腕,但二人此刻都已无法停手,盛怒之下,袁行健更是没有住手之意,水着力唯有片片苇丛下的一点软泥,二人不时腾挪跳跃在空对招。 此时袁行健双手都空了出来,掌风甚是凌厉,林剑澜早先与成大夫硬碰,虽然奔波之抽空便暗自调理,然而毕竟是太过劳累,尚未恢复完全,此刻看他招式汹涌而出,自己反倒有些招架不住,暗道:“袁行健师承武功的来历江湖人都不晓得,他甚少在绿林走动,恐怕也极少有这般与人较量的机会,没想到这般大气磅礴,招式简约却不鲁钝,厚重而不失灵巧,确实难以取胜。” 他本无意与袁行健打个你死我活,本是一时气上心头,较了真,此时一走神,眼神却瞥到旁边,心倒有几分讶异:“怎么走到这里?”还未及多想,已被袁行健一掌拍到胸口,顿时连退了几步,再也站不稳当,脚下也无法控制力道,半身站在水,一手支着泥地,一手扶胸,气喘道:“多谢。” 袁行健看他走神,有了破绽,掌到了林剑澜前心却心念急转,竟觉有些好笑,暗自苦笑了一声:“为了什么才弄到这个地步,又是何苦来?”便收了力道,因此林剑澜虽然身形狼狈,却并未受伤。 林剑澜看他轻身站在芦苇丛,那大氅仍是洁白不沾一星半点的泥土,俯视着自己冷冷道:“林公既已受伤在先,袁某也不屑于沾这个便宜。况且你我本无仇恨,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望林公以后莫要这样纠缠不清。”说罢转身欲去,却觉衣襟被抓住,回头一看,见林剑澜已淌了水过来,一只手牢牢抓着自己那大氅下摆,另一只手指向另一边,神情执拗道:“袁大哥,这便是你的志向么?” 袁行健向他手指方向望去,正是那仰在木船的老船家的尸体,面目被一块布挡住,却能看到须发皆白,胸口有箭尖透心而出,衣襟上血迹斑驳,林剑澜看他呆住,又猛在水淌了几步,一把将那布扯开,道:“这便是你的志向么?” 袁行健看着那惨不忍睹的面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想到初来太湖之时,想到与林剑澜、谢仲举倾心相谈之时,也曾表明过自己连名声性命都可以不要,只想让三吴百姓安居乐业。而后却怎样也没有想到,她却惨死在酷刑之下,自己怀的冰冷感至今都未曾消散。 重张义帜,不出几日便有无数百姓来投,竟比当日有多无少,然而第一次对阵之后,击退了官军面对的却是死的死伤的伤的百姓,袁行健命令手下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将死去的义军兵士尸体收集起来,看着伤痕累累不忍卒睹的小山一般的尸身,即便知道这并非自己的初衷,却仍是将这一切都算在对方的头上,一篇祷之后,便只能挥一挥手,让他们在火得以长眠。本以为麻木的心,看到这老船家的尸身之时,顿时又重新经历了那种抽痛的感觉。 林剑澜沉声道:“这老人家的大儿已经死在了太湖,谢大人安抚义军回乡耕种,他带着剩下的另一个儿媳妇回家,别提多么高兴!这义军之,有几个不是谢大人亲手赠送安家费用,你若真是心无愧,我便负了这老人家的尸身,和你去谢大人墓前,亲口对她说,这便是她想要的江南!” 袁行健嘴角微微抽动,沉默了良久,却吐出一句话来:“战场有伤有亡,在所难免,况且这是他们心甘情愿。” 林剑澜睚眦欲裂,怒道:“他们心甘情愿,你便忍心利用他们么?江湖人沙场之上自有保全之策,他们却是只能凭自己身体为你一人报仇!你知不知道你利用了他们,却有人在利用你?”说罢只瞪着袁行健,见他神色忽的凝重下来,闷声道:“林公所言是什么意思?谁在利用我?” 林剑澜一口气说了出来,虽觉不妥,却也难以收回,哑然良久,道:“谁最盼着天下大乱,谁对太湖之事最为热衷,为何如此,袁大哥,你都没有想过么?” 他说的已经十分明了,袁行健不可能猜不出他所指何人,神情反放松了下来,道:“那位神秘人么?林公莫不是说笑吧,他又有什么所图?武后这般苛刻残忍,心但有公义之人便不会袖手旁观。” 林剑澜已顾不了许多,大声道:“为何梁王冒着被武后苛责的危险都要刑杀谢大人,就是因为谢大人握有他在江南私铸兵器之铁证!谢大人和苏书初来江南,以安抚义军为第一要务,武宏都被她放过,又怎会分心去调查他的罪证,再说以她们两个柔弱女之身,又怎么能轻易得到?他那日看我们投签决定遣散义军,出门之时,言道:‘袁相公,你莫要后悔’,难道是随便说说么?” 袁行健脸上却毫不动容,反而对着林剑澜微微露出笑意,道:“林公的意思,便是那人希望江南越乱越好,他将罪证给了谢瑶环,便是要梁王起下杀心,若是一个为民请命的清官在江南冤死,恐怕民心会大为震动,义军也不会坐视不管。可是他来的时机不巧,并不知道我们要遣散义军,因此那句话本是要挟之意,若是不遣散,瑶环她还有活命,这一遣散,他便授意梁王下手,是么?” 林剑澜点点头道:“袁大哥终于明白了吗?” 袁行健道:“林公可有什么证据么?” 林剑澜一怔,摇摇头道:“我……我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大体不差。” 袁行健道:“可依你之言,此人竟能操纵梁王行事,他的身份着实可疑。” 林剑澜咬了咬嘴唇,下决心道:“他……他于我有恩,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说,他的身份自然有好几重,其一个便是梁王极信任的幕僚。”他一直不想说出这最后的原因,只看着袁行健对谢瑶环如此情深义重,却被蒙在鼓里,不知原委的为韦素心所用,倍觉心压抑,如今说出来了,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袁行健静静看着林剑澜良久,眼神既有嘲讽又有失望,林剑澜只觉得这眼神盯得自己后背发麻,听他忽的爆发出一阵大笑,半晌才平静下来,道:“那神秘人真的于你有恩?” 林剑澜被他这通大笑弄的不明所以,点了点头道:“非但如此,我父亲还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因此我一直对袁大哥隐瞒了实情,事到如今,实在无法做一个旁观者任由战争蔓延,只是有些对不住他。” 袁行健道:“林公这内疚之言就不用对在下说了,若有机会亲自面对你那恩人,自己若能说得过去最好。林公那番入情入理的高论,若是第一次听到,恐怕还真要被你说的心服口服,幸而事先那神秘人与我一番长谈,对我言道,虽然他清者自清,却仍是怕有人对他有所误会,或许有人污枉是他害死了谢瑶环,甚至冤枉他是梁王的手下,想是他对你仍留有几分薄面,我无论怎样问他会是哪个这样栽赃陷害,他都不肯说出名字,却想不到竟是你!” 林剑澜被这一长串的话语击打的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的看着袁行健,见他面容无比轻视,缓声道:“我当真是错看了你,以为你是个温厚的君,没想到竟能这样凭空捏造陷害一个对你而言,口口声声称为‘恩人’的前辈,你倒也真说得出口!”说到此处袁行健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道:“你与他之间有过什么交道,袁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奇怪的是,你父亲既然对不起他,看你尚还装出一副为之愧疚的嘴脸,行事却和你父亲一样,仍是对不起他!” 这话说的尖刻之至,林剑澜的脸色变得刷白,嘴唇不住的抖动,虽然林霄羽行事便是他自己都极为不耻,然而听到别人这样嘲讽批判,但凡做儿的又有那个能禁受得住? 他想反驳,却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却煞是无力:“袁大哥,你不要信他……” 袁行健笑道:“不信他,难道信你么?”说罢又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罢了,我谁也不信,我只信我自己。林公,你请回吧,莫要再来自取其辱。” 林剑澜半身站在水,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由心发出,直至全身冰冷,这是无论自己修行什么内功都无法缓和的冰冷,身后那小船微微在水摇漾,前方袁行健的身影已经几个纵跃翩然远去,留下的只有对他的轻视和讥讽。 难怪韦素心即便知道志向不同,却仍大方到愿意照顾母亲的境地,一切他早已料到,自己所能说服的不过义军众望所归的袁行健一人而已,他先一步把话说明,袁行健便再也不会相信自己,反而会对自己反感之至。 一切都完了。 林剑澜再也没了在太湖之滨时,满怀希望踏板前行的勇气和力量,觉得双腿沉重再也不想抬起,回头茫然望望,木然拔足攀上了那只小船,将老船夫弃在船边的长篙握在手,慢慢的荡离了这片芦苇。 明明是阳光耀眼,却忽觉头上有细密的雨丝淋下,外婆曾说这便是“太阳雨”,一会儿便停的,停了以后便会见到彩虹,有不能见面的眷侣便趁着此时走到彩虹上相会,可外婆却是糊涂的,每次说的人又都不同,今天是天上的仙女,明天又是龙王的三女儿,人间天上,哪有那么多见不到面的人?林剑澜仰头让雨丝缓缓落在脸上,两道温热的河流终于从眼涌出,全身的冰冷竟是只有自己的眼泪才能给自己一点温暖。 就这样过了片刻,果然林剑澜再也感觉不到雨水淋在身上的感觉,睁开双眼,头上一弯彩虹隐约可见,又向四面看了看,见自己已不知将船撑到了什么地方,四面都是望不到边际的湖水,空旷宁静的湖一丝风都没有,林剑澜苦笑了一下,竟不知道向那边划才能靠岸,只得随意挑了一个方向,运力撑去。 他并不是水边长大,撑着长篙也不过是看过别人几次,照猫画虎而已,常常一篙下去船不见前行,反而原地打转,摸索了许久,刚有些心得,便觉湖面上狂风骤起,林剑澜抬头看了看天色,暗道:“这回要来真格的了。”果然过了一会儿便已是浓云密布,仿佛将这片水面环在了其,一阵低微的闷雷过后,雨点便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与刚才颇为宜人的太阳雨截然不同,打在脸上还觉有些痛意。 林剑澜也顾不得许多,慌忙用力向一个方向划去,过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岸边影影绰绰的树影,仿佛还有人家。他身上早已经淋的湿透,将船靠了岸刚跑了几步,却又跑了回去,将那船上的尸身背负了下来,密密麻麻的大雨淋的他眼睛都睁不开,见雨帘之仿佛一个亭,忙疾步跑到那亭,抬眼一望,却是呆住了。 第四十八回 青衣素颜旧时样 那亭一块冰冷高大的墓碑静静伫立,上面“安国候谢瑶环”个字清晰可辨,小船在湖面上那般盘旋,迷失了方向,最后竟来到了这里。林剑澜再向旁边看去,那影影绰绰的所谓“人家”,黑瓦白墙,可不正是苏鸾仙守灵之所? 两军对垒江南,这里却成了一方净土,丝毫不曾受到什么影响,在茫茫烽烟安静的仿佛无人居住一般,只有这碑亭内墓碑下依然新鲜的花果和袅袅轻烟还昭示着始终有人在照顾打理着这座陵墓。 林剑澜并不想面对苏鸾仙,实在是无话可说,只有徒增伤感。 看亭外雨越发的紧骤,虽然陪伴的只有一具面貌支离破碎已经有些腐朽的老人尸骸,却也能减缓这心的孤寂一般,林剑澜默默坐在亭内,不知不觉雨停了都不知道,猛的回过神来,若干缕阳光透着云层照耀在湖面上,分外明媚,这漫天的阴霾也俱都不见,只空气带着潮湿和清新的味道,湖面上波光澄澈,金鳞闪烁,心情都轻快了起来。 他只身来去,就连那两柄残剑也都被年小侠拿了去,手边没有工具,见亭边斜斜放着一捆几指粗的树棍,便起了身拿了一根在手,暗想:“虽然并不锋锐,但若驱力也应足可以快将这老船家的尸骸埋葬了。”又回头看看了碑亭,谢瑶环对家乡的人是发自内心的关爱,也不会介怀一位曾那样渴望回乡安然度日而又毅然重返军的老人葬在碑亭的旁边吧? 转身走到碑亭之后,林剑澜顿时一愣,随即眼窝热了起来,那碑亭后面竟密密麻麻有数个坟包,看土色也是刚垒起了不多时日,并没有各自的墓碑,只在前面树了一块木条,林剑澜将尸首放在地上,缓步走了过去,那墓碑上写着两行字,是苏鸾仙的,林剑澜是认得的,她一直给谢瑶环做书,誊写上面自然是极具功夫,工整绢丽。林剑澜轻抚着那墓碑,道:“怜汝无名无姓人,湖滨细雨洗征尘。” 今日刚下过一场雨,倒正契合了墓碑上的碑。既然无名无姓,想必阵营都不一样,偶有残尸碎骸飘到此处湖滨,便被苏鸾仙一一葬起,也算是有个归宿。林剑澜在那墓碑后面挑了一处空地,当日便是在这里葬了谢瑶环,也是绵绵细雨过后,泥土的松软潮湿如同今日,好多事情便随着这一下一下的挖掘在他脑海清明了起来,他手下贯注了力道,不一会儿便挖出了一个大坑,停了一看,不禁莞尔失笑,这坑埋三个人都够了。 林剑澜刚要回头,却听身后一身讶异的轻呼,苏鸾仙不知何时站在碑亭侧,一手扶着亭柱,一手捂着嘴,看着那地上的尸首,林剑澜知道这老人的面目乍一入眼,十分吓人,也并不多做解释,默默将那尸体抱起放在坑,双掌运力,连推带拍掌影上下纷飞,旁边的土纷纷落入墓穴,不一刻便又是一座新坟。 自太湖重新起义以来,苏鸾仙也埋葬了不少尸骸,但如这老人这样骇人的倒还是第一次,此时她也已从惊骇平复了下来,转身取了三炷香插在坟前,双手合十的默默祷告了一阵,林剑澜方注意到她瘦削的腕上挂了一串佛珠,有些吃惊道:“你……”但看她眼帘低垂,樱唇轻轻颤动,齿间所念显见是一篇佛经,想问些什么却又住了口,只默默看着她。 苏鸾仙一篇经诵完,方抬了眼,见林剑澜表情甚是难过,不禁一笑道:“林公莫要这个样,请跟我来吧。” 林剑澜点了点头,跟她进了院,见她极麻利的从旁边桶舀了水,略微抬了抬下颚,林剑澜便走到井台边上,苏鸾仙将那水缓缓浇下,林剑澜就着洗了手,又见眼前递了一块干净的麻布过来,刚擦拭完,苏鸾仙早已在院的小桌上备好了香茶,林剑澜倒有些发窘,道:“苏书照顾人这般贴心,我倒是没想到。” 苏鸾仙自己先拿了茶轻啜了一口,在雾气笑道:“习惯了,我与姐姐在一处时,便是这样,她并不太会做这些,在宫内之时也是写啊画啊的时候居多,再不然就拿着书发呆,我倒宁愿将这些都做好了,让她有闲暇便多说一些事情教我。” 林剑澜看她再提起谢瑶环,脸上未显现什么伤怀之意,反而多是祥和安乐。 苏鸾仙看他怔怔的瞧着自己不语,道:“刚才那老人家是林公的……” 林剑澜叹了一声道:“他不是我的什么人。”便将与这老船家相识到今日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道:“短短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事情,连这位老船家也几度改变主意,最后还是死在了乱军之,他与我有过几面之缘,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见他曝尸荒野,大雨之,也没有什么地方,便想葬在谢大人碑亭边上,没想到苏书已经先我一步安置了那么多。” 苏鸾仙摇摇头道:“无论哪方,俱是一样的可怜。我只是没想到你又去见了袁相公,即便他不肯听你的休兵,也不至于让你气到负了尸体冒雨离开义军营地的地步,你怎地又和他起了争执?” 这段林剑澜本就刻意的轻描淡写,只一两句就带了过去,没想到苏鸾仙还是听出了端倪,追问了起来,皱眉沉思了半晌,方抬头正色道:“苏书,我有件事情问你,你一定要据实答我。” 苏鸾仙见他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脸色诚恳又郑重,不由点了点头,林剑澜方道:“你和谢大人怎样想到要去追查梁王私铸兵器之事?” 苏鸾仙道:“林公,我和谢大人来到江南,与梁王之间的瓜葛,自然是希望越少越好,那日庭审,也不顾百姓失望,免了武宏一死,其最重要的便是谢大人想对梁王暗示,只想安抚三吴民心,平息太湖义军之乱,并不想与他对敌。官场之,若真想成就大事,难免要与权臣奸佞虚与委蛇,想必林公也能了解。” 林剑澜点了点头道:“要知道梁王在此地党羽众多,私铸兵器的渠道、存放之地想必都极为隐蔽,有重兵把守,恐怕连那个武宏都未必知道,你与谢大人又怎么拿到了罪证?” 苏鸾仙苦笑道:“这件事,说起来我自己都并不敢相信。在杭州清理旧案之时,我和姐姐刚出了官府的大门,便见一个娇滴滴的姑娘,鬓边斜插着一颤一颤的海棠花和金步摇,穿锦批纱,装束十分艳丽,径直走了过来,见了我们却是一愣,随即有些脸红道:‘哟,原来名扬江南的巡按这么俊俏?’我和谢大人乔装出任,再怎么改,心里也总是颇不放心女孩儿家的身份,听这女言行轻浮,更不敢多打什么交道,本不想与她多做交谈,却不料那女大胆的很,直接将手上捧着的一个盒放到姐姐手上,便道:‘别人托付的事情算是做完了,若是二位大人有空去翠袖楼,姐姐不收你们的钱!’说罢连声娇笑而去,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的人。” 林剑澜想了想不禁一笑,苏鸾仙见他笑的怪异,奇道:“难道林公知道?她是做什么营生,为什么不要我们钱?” 林剑澜道:“有句俗话苏书听过没有?鸨儿爱财,姐儿爱俏。你说那女言行轻浮穿着艳丽,想必便是翠袖楼里面的姑娘。她见你们生的俊俏,自然十分爱慕。” 不解释则已,一解释倒把苏鸾仙臊的红了脸,低头不语,林剑澜急于验证心所想,也顾不得许多,道:“那盒便是梁王的罪证吧。” 苏鸾仙又摇头道:“哪那么容易,不过是个引头,那盒是一些江南一带名商巨贾的帐单,有的已经被撕碎,有的是焚烧还剩了一点儿,我和姐姐也是根据这一点点东西,叫人暗排查这些商人,才看出了些端倪,从几年前开始,这些人俱都一直有大批货物运往杭州附近的一个小村,后来按耐不住,还是去了一趟,那里果然是个极大的铸造之地,被梁王防守的十分严密,我们也未敢轻举妄动,只私下找了当地一些村民,他们有熟识的被征了过去锻造兵器,偷偷假托家有事喊了回来,签了证词而已。” 林剑澜道:“那证词……” 苏鸾仙道:“即使有了证词,我和姐姐也没有声张过,也不想从江南上报圣上,梁王是圣上的亲侄,这份牵连外人谁也不便过问,想来想去,还是等复命回京之时私下交给圣上最好,她如何处置便都与我们无关。” 林剑澜道:“你们这法也算是万全,苏书,我接下来所问,你要听仔细,也要想仔细,才能做答。” 苏鸾仙看他表情严肃之至,还有着难掩的激动与不安,看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才道:“其一,私自刑杀巡按,实在是藐视皇家威严到了极点,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何况谢大人刚放了武宏,算是做了一份极大的人情,为何梁王要一意杀了谢大人?其二,苏书可曾想过是因为你们手握有梁王不想让皇上知道的秘密?既是秘密,你与谢大人未曾宣扬,梁王又如何知道?其三,那女受何人所托,梁王声势显赫,何人与他为敌,敢盗取并且有能力盗取到这极秘密的往来帐目给了你们?其四,既是机密的往来帐目,又是与亲王之间的交易,自然是焚毁为上,绝没有撕碎或者燃烧不尽流落到外面的道理,这帐目又从何而来?” 苏鸾仙听他这一番如同暴风骤雨般的问询,一时间竟呆住,半晌方皱眉默念,脸色竟是慢慢沉了下来,嘴角又挂出一丝苦笑道:“难道为了杀了我们梁王故意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么?我怎样也想不明白……” 林剑澜道:“苏书果然聪颖,但却并不是梁王故意透露给了你们。有人借其刀而已。有人看上了袁大哥在江南的名望,更看上了他手握着的这股几次抵挡朝廷剿灭的力量,可忽的袁行健要散了这义军,为的是谢大人这片爱民之心,若想让江南百姓和袁行健重新燃起恨意,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苏鸾仙脸色变的唰白,颤声道:“是谁?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么?他为什么要江南的百姓和朝廷作对,为什么要牺牲我和姐姐?” 林剑澜叹了一口气,即便追问到现在,韦素心也并未真正出现过,只不过雇佣了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妓女替他完成了这局棋的一步而已,只得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他一直以来就在等的机会,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 苏鸾仙道:“林公武功那么高,为什么不杀了他?” 林剑澜苦笑道:“以我现在的武功,还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智计心机都远远在我之上,安排事情都先我一步……因为他,袁大哥也已经不相信我了。”说到此处,他心酸楚之至,道:“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着那么深的情意,袁大哥却不明所以的为那个害死谢大人的人重举义旗,我不甘心……苏书,还是觉得凭怀疑的事情并不能取信于人,一切不过是猜测,你若不信,我也并不怪你,但我自己定尽全力挽回这场本无必要的杀戮。” 抬头却见苏鸾仙两汪深潭似的眼眸定定的看着自己,柔声道:“我为什么不相信你?”说罢又抬眼望向天空,乌云又起,闷闷的雷声在云层翻滚挤压,似乎怎样也冲不出来,听起来格外压抑,苏鸾仙道:“林公是想让我去说服袁相公么?我是肯的,只是怕他也并不信我了。” 林剑澜闷闷站在窗边,虽然早知道韦素心并不会留下什么活口,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去了杭州的翠袖楼,听到的却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青楼伤心事和一群薄命红颜的唏嘘。痴情女满以为赎身之后就是和心爱的情郎一起不离不弃,却哪想到一朝出了青楼却被情郎害死,多年卖身攒下的钱也被席卷一空,至今也未找到凶手。 江南连日来俱都是阴雨连绵,雨水敲打在屋檐上,又经由屋檐留在台阶上,滴滴答答响成一片,听起来让人心更加烦躁。 门声响动,林剑澜回头望去,见门外一抹淡青的身影,墨色书吏帽上玉佩白的耀眼,重归这身打扮,苏鸾仙帽下的容颜清新娇艳,只是比以往更加瘦削苍白,但嘴角却挂着笑,不像往日那样活泼轻快,淡淡的,道:“林公,可以走了么?” 第一回 将军令 这一年江南的雨水格外的多,用“丰沛”二字已经不足以描述连绵数天的雨水,仿佛要将这一年的雨水全部下尽一般,每日不是瓢泼大雨,便是细且密的小雨,偶有停时,也并不能见到日光,只是阴阴的,不过一时半晌,便又能听到隆隆的雷声伴着或大或小的雨声。 薛增闷闷的看着大帐之外,这江南的鬼天气实在让他烦闷不已,帐外有士兵刚燃起的柴火又被雨水浇灭正在那里骂娘,相比之下,即便塞外风沙干旱,也强过这湿答答的天气数倍。 他是主帅,自然便好了很多,大帐防护的严严实实,又十分高大,虽然大夏天的在帐内燃火是个荒唐的事情,然而毕竟可将衣服护甲烘干。普通的军士便难过了,阴霾的天气衣服晾不干,卤卤的穿在身上还算是好的,大部分只是用身体将衣服烘的半干半湿,刚刚好受了点,却又到了换班轮哨的时间,还是要被雨淋个响透。士兵的营帐就更为简陋,每个帐下哪个不是早有薄薄的一层积水,一道道水流就在下面冲刷出了细小的纹路。 薛增皱了皱眉头,旁边早有侍卫将蓑衣拿了过来,每日他例行要到处巡视,除了天公不作美,衣物难干外,幸好士兵的伙食还能跟得上,想必临淄王也尽了全力,因此除了略有极少数得抱怨,军心尚还算平稳。他随处走着,也偶尔掀起军帐进去看看,一天天这样过来,里面味道自然越来越难闻,一股沤了的体臭味道,旁边的侍卫忍不住捂住了鼻,却被薛增一眼瞪的又把手从鼻下面拿了下来。 “可还好么?”薛增问几个在帐擦拭兵刃的士兵,他们跟着薛增出生入死,倒并不拘谨,纷纷道:“衣服都还能凑合,只是这鞋穿着实在难受,有些弟兄脚都要被水泡烂了。” 薛增点了点头回头道:“记下来,让王将军寻几个江湖郎,让他们找寻一些草药,热水里煮了给军士们敷脚泡脚用。”说罢重又走了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里面气味确实难闻,然而作为主帅,很多苦楚他虽不用亲自体会,但焉能露出嫌隙之意,薛增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一人道:“薛元帅……” 薛增回头看去,见那人抬眼偷觑着自己的脸色,嗫嚅道:“有句话不知道应不应该跟薛元帅说。” 薛增点了点头,那士兵方道:“您去最西边那个帐看看就知道了。” 薛增倒有些愕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看来确实是有些情况不假,便道:“你带路过去。”那士兵便低着头疾步走到薛增前面,回身道:“薛元帅请跟我来。” 西北角那个帐距离大军营帐颇有些距离,似乎被刻意疏远了一般,薛增不禁将宝剑握紧了一些,正要过去,却又被那士兵拦阻道:“元帅稍等。”说罢转身急匆匆走了开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手臂遮盖着一缕浓烟,却是手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燃着的艾草递了过来。 薛增便在鼻下嗅了嗅,方拿着那把艾草,用宝剑将那帐帘掀开,一股恶臭顿时迎面扑来,即便是浓郁的艾草味道也不能掩盖,薛增差点就吐了出来,心已经明白了一些,回头怒斥道:“怎么回事?” 那兵士道:“这该死的天气,几个兄弟身上干了湿湿了干,后来就浑身发烫,晕了几天,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几个老兵知道是得了……得了……” 薛增脸色慢慢凝重了下来,这样的天候,本就是军易有疫情之时,听这症状必是伤寒了,那兵士断断续续道:“我们几个一商量,怕传了出去,可是要还是和其他人一处,又怕过给了别人,便……” 薛增道:“便将几个得了伤寒的丢在这里等死了?” 那兵士忙摇手道:“我们抽签,找了一个人照顾他们,每天给他们送饭,可是,那个兄弟结果也被过上了。” 薛增道:“行了,你下去吧。回来,这事不要传出去,其他几个知道的你也要替我传话下去不许多嘴,他们说了出去,我还是找你算帐!”那士兵虽被训斥,但却如释重负,急忙跑了开去。 “这场仗不能再拖了!”薛增暗叹着,低着头将手伸了出去,仍是有毛毛细雨飘在手上,他呆呆凝视地上的积水流向,半晌,方大踏步转身向军大帐走去,脸上却已是带了焦急和怒意,大喊道:“给我把他们都传进来!” 半炷香的时辰后,军的头头脑脑都已经躬身立在帐,却不知为何薛元帅无名火起,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则偷偷窥探薛增脸色。 见下面人都到了,薛增方下了台,走到那沙盘面前,凝视片刻道:“谁负责勘查地势绘制沙盘。” 没叫到的自然松了口气,人群斜着走出一人道:“是末将。” 薛增不用抬眼也知道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老参将,并不答话,径直上前揪住此人便推到了外面,怒道:“你自己看看地上!可能看出什么来?平原平原,这便是你说的平原么?” 凡到了新地方,勘查等事一向由这位参将负责,虽然如此,这次薛增也是有责任的,他与此人曾一同视察过,因当时还未积水,所以地势偏斜并不明显,今日他发呆看了会儿地上水流,方看出了端倪,水流向下,流速还颇快,若是营地上方被贼匪蓄意积水,再一举泄洪,恐怕处于地势下降阶段的营地便被冲的一塌糊涂!这若干天的雨水如同压在薛增心上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来,想到溃败的后果,后背已沁出了一行冷汗! 那参将早知道他的脾气,又自行转了回来,道:“容末将回禀,此处地势却有倾斜,第一天地面积水下流末将便看了出来,当日就找了当地的居民一起,又重新出去了一趟。”那参将走到沙盘前指点道:“本军营帐虽处下游,但营后不远处便是一道备堤,因此处地势低,往年夏汛之时若是汛情猛烈,常冲破堤坝冲下来,别说是此处,就是杭州城也几受损害,因此几年前城内商贾捐资修了这道备堤,这便是第一道极大的保障。既然是备堤,当然还有主堤,还在备堤向北约十数里,那个就更为高大牢固,这便是第二道保障。” 他徐徐讲来,旁边人方明白为何薛增发了大火,又觉这场大火发的实在没有什么必要,旁边一人道:“以我看来,还有第三道无形的保障,备堤与主堤之间,长期雨水,必定也有所累积,一来难以行军,二来若是离我们这么近布置攻势又不让我们发现恐怕是难于登天,这样看来,即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没法在主备堤之间向我们发动攻击,若是贼匪来攻,只能从比我军地势更低的地方过来,我们难受,他们岂不是更难受?” 那参将道:“只是属下未能及时禀报确实是属下失职,甘愿领罚。” 他这样开口,薛增反倒不好再说些什么,即便旁边众人均点头称是,他心却总有些不安,只得道:“还是要小心为好,宫参将,你立刻出去再做勘查,看看附近可有地势较高之处,一旦选定,便迁营去至此处。王将军,你挑选些干练眼神好的兵士,组成小队,对那备堤巡查,日夜不可懈怠。”见二人领了令,薛增方松了口气,缓声道:“各位,还有一事,军有人得了伤寒。” 瘟疫历来是军旅大敌,此刻帐各人都不禁脸色肃穆了起来,薛增道:“那几位得了伤寒的弟兄已经被隔离在最北边的帐亡故了,李将军替我登记下来,按战场阵亡看待。各位,这场仗不能再久做耽搁,江南天气始终未见晴朗,贼匪俱都是江南土生土长自然无所谓,因此现在这局势越拖就越不利于我军,还请各位回帐后仔细思量破敌之法,力求速战速决。” 众人尽数退下,大帐内又安静了下来,薛增揉了揉太阳穴,天近傍晚,本就不晴朗的日光越发黯淡,草草用过晚饭,他便拿了一盏灯对着沙盘慢慢琢磨起来。杭州之役输了,本是他的策略。官军并不擅长水战,尤其是自己从边关带回来的这批,袁行健军队驻扎太湖,他也试过打了一场,虽然贼匪死了不少,但手下也有不少军士葬身湖底,根本没有十全的把握能攻下来,反倒不如将杭州拱手让出,诱敌深入,若是袁行健将大军驻扎在城,反而能一网打尽,谁知道袁行健仿佛看穿了一般,取了杭州便又挥兵回了老巢。 薛增将目光移到军营后一座关口上去,江南湖泊丝丝连连,就是这座当地叫“北关”的关口周围也有几片不小的水域颇利水战,贼匪若想北上,下一战的目标应就是此处了,从他退守太湖来看,不取了这处作为下一个据点定不会轻易前进半步。 薛增的手不禁握紧了烛台,暗道:“看来竟是小瞧了他。”又叹了一口气,自己受命而来要剿灭太湖贼寇,在此久滞寸功未建,朝廷早有异议,更别说退至北关。 不知是烛光跳跃的缘故还是别的,薛增觉得眼皮一阵一阵的跳,这大帐如平日一样的安静也让人心不安,心知恐怕是自己太过忧虑焦急所至,便回身披了件袍靠在椅上闭目养神,静静听着外面起了风,又有骤到的雨点声,苦笑了一声,今晚又是大雨倾盆了。 薛增再睁开眼睛时哗啦啦的雨声仍在继续,灯盏的油不知什么时候被加满了,想必也过了一个多时辰,外面忽的一声闷响,仿佛这雷就炸在军营上方一般,震得人心悸,片刻间又是数声,薛增方觉得有些不对,书案上的令筒都在颤动,仿佛整个地面都被撼动了一般,只在响声的间歇才能听见外面人声呐喊,水声喧哗,还未及回神,震耳欲聋的响声接二连三的通过这地面传达给他一个信息:“备堤出事了!” 他猛的跃了起来,刚迈出帐便被一阵湍急的水流冲的几乎摔倒,原来因大帐的木桩打的结实才减缓了从备堤方向汹涌而至的波浪,这水沿着地势冲刷而下,高度直到腰部,夹杂着无数的枯枝稻草,反而泥石颇少,薛增一见便知道了怎么回事,这备堤不知何时早已被袁行健派人淘空,填了枯枝败草,只在表面上像是一座堤坝而已,实则根本是一冲便开,这一连串的炸雷声必是袁行健派人将主堤也炸了开来,自己虽然想到了,却还是晚了一步,未能避开。 触目所见的普通营帐则早已都被冲的支离破碎,有的士兵抱着还未被冲走的柱,有的被营帐卷着挣脱不开,大部分则手执长戟支在水抵御以防止被冲了下去,薛增也拣了根不知从哪里漂来的长枪,支在地上走了过去,指点他们集面向上游而站,却见其他手下都从四面八方勉力在水赶了过来,狼狈不已,薛增不由得怒火丛生,然而此时训斥还有何用? “你们过来作甚?速回自己营帐,传令士兵三十个一排排成蛇型互相挽住,立于水,这放水总有尽时,到时候我会清点人数,少一个兵我便打你们十军棍,快去!” 见众营将官又纷纷回去,薛增方透着雨帘向上面看去,身后的士兵应变也算是迅速,此时每人都是右手拿着长戟支住地面,左手则紧握着旁边一人的长戟,分散的士兵都聚拢了过来,片刻便排成了若干排,薛增清了清喉咙道:“弟兄们,这水及腰深,我们动不了,贼兵也不能动,他们就等着我们慌乱不堪被水冲的七零八散时攻击,我们就偏不能让姓袁的如意!我们这几日不都在水里淋过来的?这水又算得上什么,流上一时半晌也就光了,杀不死人,就当洗澡!” 第二回 雨霖铃 薛增话音一落,那些士兵们不禁都笑了起来,并不见缓的水势隐约听见不远处其他营地传来阵阵粗犷的歌声,薛增不禁一笑,道:“咱们不能输给了他们,也唱起来!” “沙场点兵赴边塞,不破敌营誓不还;烽烟锤炼男儿志,荣披锦袍归乡关……” 这歌声先是轻微的,后来和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在黑夜愈发响亮雄厚,薛增望着月影,在这歌声陷入了沉思,当这洪水顷尽之时,应就是袁行健的军队发起攻击之时了,虽然现在士气尚可,然而整夜泡在水不能休息,等到水位降低之时,军队必定是疲惫不堪,况且在这样一阵大水冲刷之下,且不论补给粮草会剩下多少,恐怕就是一根柴棍也点不燃,难道要兵士们饿着肚对阵么? 此时他的全身上下也都湿透,夜风甚凉,吹在身上越发寒冷,不禁打了一个喷嚏,旁边的亲兵立刻跑了过来,他倒伶俐,不知何时将军帐要紧的书捆做一卷儿背在肩上,道:“将军,风大,您去个背风的地方吧?” 薛增摇了摇手,笑道:“再大有边关的风大么。”说罢拔腿上前了两步,做了个手势,士兵的歌声方慢慢停了下来,薛增朗声道:“诸位弟兄,你们这一营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过来的,我就直说了,今晚其他营还能闭着眼睛迷瞪上一会儿,你们恐怕是不能休息了,这阵仗来的突兀,天一亮恐怕还有更猛的,不能让全军饿着肚打仗,你们二人一组到处搜寻冲走的粮食和可燃之物,剩下的四人一组做井字结,他们搜寻到的就放在上面,这是个苦差事,不能让一物落水,要一直挺到水降了下去,可能做到么?” 听到手下齐齐喊了声“能”,薛增方笑着抱拳道:“那就劳烦弟兄们了,我们自己人辛苦一些,让其他营的弟兄们养好精神,填饱肚,应付敌军。”早有人不等他说完四个人站在一组,八只臂膀极熟练的交叉在一起搭了一个简陋的平台,那伶俐的亲兵急忙将肩上的卷宗放了上去,道:“胳膊都要断了,这个千万不能掉在水里啊!” 迎着水势到处搜寻自然是辛苦的,那些支撑重物的士兵更是如此,初时还不觉得,见柴枝和各类能吃的东西堆的越来越高,臂上承担的重量便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觉得沉重,幸好八臂交织,紧紧的勾在一起,才不至于垮掉。 水的深度越来越低,慢慢露出了营帐的桩基等物,薛增的面色却越来越凝重,他只知道大战即将到来,却不知还能留给自己多少时间准备。数十个以手臂搭起的台上已经堆积了相当可观的一批粮草,甚至还有的柴草已被这些人的体温烘干。当终于可透过浅浅的水流见到地面上的沙石,薛增的心猛的一跳,大手一挥道:“传令下去,各营前来领取粮草,开灶烧饭,只给半个时辰时间就全军集合,准备迎战!” 传令的小兵们哪敢耽搁,虽然鞋满是沙石,仍是甩开两条腿大步跑向各营,片刻各营便有人来,将那些物资取走,那些整夜负重的军士方松了一口气,想要松开,却发现八只交叉在一起的胳膊早已麻木僵硬,动都动不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解开,各自揉着疼痛不已的肩膀胳膊。 薛增向上走了数十步,再回头远远望去,各营已经升起了炊烟,被水冲倒的大旗又被重新竖了起来,总算还不那么狼狈,他脑海飞速的想着袁行健会将军队驻扎在何地等待,还要多久便会行军至此,若是他们也是在下游等待水停再攻上来,自然时间就会富裕的很,然而他一番辛苦炸掉两个堤坝的作用便会大大降低,袁行健不会那么傻。薛增猛地一拍额头,急忙向下走去,大喊道:“马上集合,左翼变换成军,准备防守!军排好阵势增援左翼!王将军,你安排右翼将士缓慢向西!注意,行军切勿慌乱,一定要稳!安排探向西探查,随时禀报!一切弄好后再开饭!” 看着缓慢变换移动的大军,薛增心如同擂鼓一般,怎么就把西边数十里开外那个极大的土台忘了?当日自己也曾想在那里驻军,却觉得距离北关太远,攻守转移和运输粮草颇为不便,若是袁行健提早在那处屯兵,并不会受到这场大水的冲击,从那里到此,若是快的话,眼下只怕是就要到了。 看着手下军士将陷在泥的木刺抬起慢慢向西边去,更为让薛增担忧的是,一场大水,防御必备的弓箭等物损失了不少,恐怕待会儿无论是攻是守,都占不到什么优势,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是等待天意了。 旁边贴身伺候的小兵跟了他几年,此时已安排了人手搭了一个简易的大帐,重要的书也找了地方放好,正要请薛增进去安歇一会儿,却见派出去的探快跑奔来,脸色刷白,看到薛增急忙道:“报!西侧已远远看见了太湖匪军的旗帜,距离我军已经极近了!” 薛增暗道:“果然如我所料,军队刚匆匆安置好,他便来了。”转身进了帐,沉声问道:“人数多少?” 那探沉吟了一下,方极小心道:“属下略微粗扫了一眼,像是……并不比我军人少。” 薛增烦闷的挥了挥手,道:“再探。”他本想问那探阵可曾看到不似普通兵士的人,想了想这么远的距离,如何能看的清楚?上次杭州一役,便是吃了这般跟着搅事的江湖人的亏,他们自负身有武功,对付自己手下这批沙场老兵,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实在让人愤恨之至。然而作为主帅,又怎能露出怯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面带自信的走出这简陋的营帐,手紧紧握着宝剑,走到军营最前面。 不知为何,几次的交手都给薛增一股肃穆的感觉,那裹着素白大氅的年轻领袖,遥遥对过几眼,似乎他背后涌动的并不是杀意,而是浓厚的悲哀,此时仍然飘着小雨,即便对面千军万马,也不会看见什么滚滚沙尘,先是一个静静垂下的“袁”字大旗,然后就是满目的素白旗帜,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对面。 周围的将领已经各自准备好了一场厮杀,凝神望着对面,兵士们也似乎忘了这一夜的折腾与劳累,紧紧的盯着越来越近的军队。薛增的手心已然沁出了汗水,只希望袁行健看到还算整齐的军容会有所犹豫。静谧之听敌阵响起了轰隆隆的鼓声,竟是愈敲愈响,薛增心那根紧绷的弦也松了下来,苦笑了一声拔出宝剑,准备随时下令迎敌。早已算计好了一切,又怎会被这仓促的假相欺骗?袁行健竟自信若斯! “袁”字大旗下那白衣人右手一起一落间,一阵嘶声呐喊号角声震,对面无数人随着战鼓声分从两翼涌出,薛增将剑高高举起,心暗恨袁行健知道一场大水后弓箭等物必定所剩无几才敢这般直接冲锋,自己却无可奈何,虽然兵士们并不抱怨,然而必定疲累无比,现如今只能节省些体力,等敌军攻近之时在本阵前反攻。却见空旷的两阵之间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一般,不知从何处射到了这两军交兵的空隙。 那马上载了两人,薛增眼力好,一眼便看出那前面的人隐隐约约像是当日临淄王写了书信介绍过来的少年,心焦急的直想骂娘,暗道:“你这个时候跑到战场,可不是给我找事么?我自己此时已经够焦头烂额,即便侥幸不会全军覆灭也要自己请罪,若是你再有什么损伤我如何向王爷交待?” 这快马突兀的闯入阵,却并不能阻挠太湖军队的攻势,有的人根本没有看见,有的则只稍微停顿便重又向前冲去,两兵交锋又有谁会在这生死关头注意马上坐的什么人和他们的死活呢? 那马匹仍是在阵前穿梭,对面冲来的敌军也距离他们越来越近,薛增偏偏嗓就如同堵了一块东西一般,怔怔举着宝剑,想要喊他过来,却发不出声音,却见那少年在马上拿着一把大弓,回身弯弓而射,却是一连射了三箭,三箭射出,战鼓声陡地停了下来,薛增正纳闷间旁边的探兴奋道:“看那边,那边!” 薛增转头看去,太湖军战车之上擂鼓的两个人正呆呆的看着鼓发呆,那鼓面上整整齐齐插着三根白色的羽毛,间隐约一个三角形的黑洞,竟是被那少年射破。没了战鼓之声,冲锋的敌军来势一下变的犹豫起来,不少人回头看去,方又向这边冲来,还有少数一些人自作主张的冲向那匹马的方向。 薛增急忙向“袁”字旗下望去,见袁行健伸出手去,旁边一人递给了他一样物事,他接在手举到嘴边,片刻一阵阵极为嘹亮的号角声传遍阵地,顺时间冲锋的军队气势重又凝聚起来。 马上的少年呆了一下,他身后那人接过缰绳,纵马避开已经攻过来的敌军,那少年方有空闲,腾出手来却又是一箭,众人还未反映过来,那“袁”字大旗已经坠落了下来,落在袁行健脚下。 对面的军队顿时喧哗了起来,不停的涌动,而先前的军队再难维持士气,薛增心大喜,联想到风竹之事,不由暗道:“这真是天意如此!”只等这些匪军再前进一段手宝剑即可落下,那时说不定便可反败为胜。他正窃喜,却听对面传来一阵清脆而在他看来却是刺耳的声音,袁行健做了个手势,竟是鸣金收兵了。军队瞬时停了下来,井然有序的聚拢排好,慢慢撤回原地,薛增心不由得失望不已,然而虽然如此,也还是好过兵败,招了招手,旁边那探立刻跑了过来,薛增道:“去那里,请林公回营。” 那探见他手势,知道元帅说的“林公”必是阵那马上二人之一,却不知到底是哪个,急忙快跑了过去,仰头一看,前面那个手拿着一把大弓,正是军队常用的那种,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眼神清澈的看着自己,似乎明知道自己的来意,微笑道:“你回去转告你家元帅,静候便好。” 另一人相貌则甚是清秀,默默从马上翻身而下,正了正头上的书吏帽,并不搭理这探,只遥遥看着对面的袁行健。袁行健正偏头与身边一人正在低低商讨,那人却是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看不到脸。这清秀的书回过头去,见马上的少年正死盯着那黑衣人,神情复杂,说不上是困惑还是气愤,眼仿佛跳着两簇火苗一般,不禁一笑,轻声道:“林公?” 林剑澜方回过神来,下了马道:“苏书,我们过去吧。” 二人慢慢向太湖军队那边走去,此时薛增已知道林剑澜不肯过来,心却已经不向刚才那么担忧,凭林剑澜在马上露的那几手,必定有自保之力,无需担心。 林剑澜几箭便将战鼓弄坏,帅旗射落,在太湖义军看来,自然是极大的耻辱,看到这二人反而向己方走来,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待到再近些,这股愤怒却慢慢平复了下来,反而变成了犹豫和不解。阵悄声的疑问慢慢传播开来,声音竟是越来越响。 “那个我看像是苏书啊。” “谁?后面那个?” “好像就是苏书啊,当初谢大人给我路费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我认得真真的!” “苏书怎么和官军一路了?” “苏书不愿意我们给谢大人报仇么?” 虽然身边的疑问声不停的传入耳,袁行健却觉心始终是空荡荡的寂静,看着细雨远处的人影越走越近,无可躲避的旧日阴影重新浮上心头,透过那一抹同样瘦弱的身影,仿佛可见另一人翩然向自己走来。 走近了,却不是。 第三回 破阵子 (这个算是周一的更新……假设偶的表慢了一个小时……哈--) 二人静静的对视良久,袁行健只觉得迎面的一双眼睛粲然如星,透彻的不掺杂任何杂质,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仿佛是自己心有愧一般,半晌,他也还是无法坦然说出一句问候的话,反而听苏鸾仙轻启贝齿,柔声道:“袁相公。” 袁行健怔怔的点了点头,苏鸾仙见他整个人裹在素白的大氅,比起以前倒真是清减了许多,袁行健怕见到她,她又何尝不是怕见到袁行健重又想起谢瑶环?便别过眼去,看到袁行健身后白茫茫一片的旗帜,更觉刺眼。 此时袁行健倒有些回过神来,若说战场上的片刻迟疑,不过是为着苏鸾仙而已,此刻见到林剑澜,不禁心恨到了极点,尤其是方才那三箭让自己在偌大一个军队面前威名扫地,想到此无不嘲讽道:“没想到林公一番花言巧语瞒哄不了在下,倒将苏书哄了来,两军阵前,刀剑无眼,若是苏书有个三长两短,在下必定要让林公有个交待!”说到后面口气已是十分严厉。 苏鸾仙扫视了一眼后面,淡淡道:“多谢袁相公对我还如此挂心。” 袁行健心知昨夜的一计此刻顶多才能发挥到一半的功效,再若耽搁,给对方以喘息之机,恐怕胜负就难受了,略一皱眉道:“苏书,你既是跟着林公前来,我看在你的面上不计较他射落帅旗之事,战场并不是女孩儿家应该来的地方,还请回避,苏书想去对面官军营帐休息也不阻拦,若是战后想与在下叙旧便请至我军后营,虽然简陋,但足可待客。” 苏鸾仙笑了一下道:“袁相公,好歹我和姐姐也经过大风大浪,受什么伤损并不放在心上,也并不惧怕,比起来,因为我们害的这么多人受苦才更加让人锥心刺骨的疼呢!” 她话有话,袁行健苦笑了一声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你自然知道,莫要受了他的蒙骗。” 在军队后方的慢慢都知道苏书来了阵前,此刻正不住的向前拥挤,苏鸾仙呆呆看了一会儿,方道:“我自然是知道……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我自己也早想来了。”说到此向前迈了一步,忽的抱拳向军施了一礼,义军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有些眼色的扯了扯旁边的人轻声“嘘”道:“莫说话了,好像苏书要说什么呢。” 这人群私密的传报竟异常的有效,过了一会儿本来有些喧闹的大军竟肃静了下来,即使有些并没接触过谢瑶环二人的看到旁边人一脸凝重神色,也不由得静静的观望,不知这相貌柔美的书要讲些什么。 “谢大人常与我提起江南故里,人杰地灵。烽烟起时,在下曾在太湖旁多见义士捐躯,今日又见这满目白旗的忠义之师,才知江南皆尽忠义之士,这一拜是我由衷的钦佩各位父老乡亲,重大义,轻生死。” 林剑澜曾与她有言在先,并不干涉她说话,只静静的听着,苏鸾仙却又将头上的书帽摘掉,顿时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又极郑重的盈盈施礼,道:“这一拜,是替我姐姐拜的,多谢大家如此情深义重。”话到嗓尖上,却已经有些哽咽,泪水一滴滴流了下来,道:“各位可还记得姐姐将返乡银两和房屋地契交到手上时,怎样嘱咐么?安心耕种,养育儿女,朝廷不会再加什么税赋,只要有她在,定保江南一片清平。” 她说的已经是简单之至,事实却不止如此,谢瑶环每每对招抚的义军全家概况都要一一详细问来,对老人幼儿尤其关怀备至,温言软语犹在耳畔,里面大多人都还记得,听到苏书这样讲来怎不动容?苏鸾仙嘴角微扬了一下,目光望向遥远处道:“姐姐常与我提起,烟花江南,锦绣天堂,可是我们刚有重现这景致的希望,便起了战事,所见的是湖滨血水,林间残尸。我是跟在姐姐身边的无名小卒,自然说话不足为信,只是望大家仔细回想谢大人一言一行,这可是谢大人希望的结果么?若是她知道因她使得江南重燃战火,又有无数无辜百姓为她家破人亡,这是怎样重的罪孽,让她在泉之下如何承担得起?” 袁行健知道苏鸾仙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与林剑澜一同到此,必定会阻拦自己出兵,然而顾及往日情意,又不能对她动什么手,反倒让她说出这等极为动摇军心的话来,此刻一急,顾不得再矜持,跃下马来一把钳住苏鸾仙手腕道:“苏书,我敬你与谢大人,莫要逼我翻脸。” 他情急之下,手已顾不上控制力道,林剑澜却知道这一下必定不轻,然而苏鸾仙不发话,他却不能干涉,苏鸾仙缓缓回过头去,看着袁行健已是泪如雨下,不知是手腕疼痛难忍,还是心碎而至,颤声道:“袁相公,够了,已经够了……我,我对不起你。”说罢双膝跪在了地上。 袁行健见她这样举动,纳闷之至,苏鸾仙仰头道:“对不起,我一心想要你为姐姐报仇,姐姐临死之时的话我瞒了你……”袁行健脸色大变,道:“她说了什么?” 苏鸾仙眼泪花闪烁道:“鸾仙,我恐怕是活不了啦,只是连累了你。幸而还为江南百姓做了点事情,袁大哥是深明大义的人,一定会替我实现我毕生所愿。鸾仙,我若是侥幸不死,便要向袁大哥说明白一切,那时候陪着他遨游五湖四海,只是……怕他瞧不上我呢。唉,终究也是痴心妄想。我有些后悔,若是一早向他……” 袁行健握着她的手腕越握越紧,嘶声道:“罢了,罢了,你……莫要说下去了。”苏鸾仙却并不停声,道:“我心只想,你若不为姐姐做些什么,便是负了她,也不配她对你这份情意,却不知道我这份私心害了你,也害了江南父老。我知道你或许不信,你只想想她平日言行和志向,便会知道我所言真假,袁相公,你为姐姐做的……已经够了。” 袁行健何尝不是撕心裂肺般的一阵痛楚,此刻他已不在意苏鸾仙所说是真是假,便是他自己,自举兵以来也无时无刻不在扪心自问,这是否是谢瑶环想要的,这种疑问搅得他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眠。半晌他方颓然放开,看着苏鸾仙手腕上一圈淤紫,后退了几步,红着眼睛哑声道:“事到如今,无法回头再走另一条路,来人,请苏书下去,战鼓可换了么,若我所料不错,此刻敌军必定希冀我们这边有退兵之意,不会怎样集防范,我数号令,鼓响三通便全军出击。” 苏鸾仙颤抖着站了起来,轻蔑的笑了几声道:“何消袁相公押我,我只再说一句,若是你想要造反起事,想要五之尊,我一个弱女也不阻拦你得天下的大志,若是你真心为姐姐报仇,就杀了你身边这梁王的奸细!”说罢竟是转身就走,袁行健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虽然不能全信,然而从谢瑶环身边极亲密的苏鸾仙口也是这般说法,不由得他眉头一皱,飞身跃起,瞬间已拦在了苏鸾仙面前,道:“你说什么?” 苏鸾仙道:“袁相公,好好看看你自己,可还是让姐姐爱你敬你的那个袁行健么?杀死姐姐的人,我也痛恨之至,但却不会被人蒙蔽到这种程度!”说到此处转身走到那黑衣人马前,脸色仇恨之至,道:“谢大人得到梁王谋逆的证据因而被梁王忌恨,以至于不致于死地就不能罢休,都是拜此人所赐!”说罢纤手一指,直指那人道:“你有什么目的我不管,但做下这样的圈套给我们钻,又利用袁相公,即便今日死了,我也要说了出来!翠袖楼的那位姑娘虽然已经被你害死无从查证,但她给我们盒时却说过你这位‘恩客’,说过……” 话音陡地停住,袁行健和林剑澜俱不知是怎么回事,片刻见苏鸾仙身躯剧烈的抖动了起来,纤腰如同要折断了一般弓了下去,似乎极为痛苦,二人不约而同赶上前去,却见苏鸾仙腹部一片殷红,尤自抬着一只血淋淋的手指指着那黑衣人,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鸾仙是谢瑶环极亲密之人,袁行健在这世上只怕第二个挂怀的便是她,有她在,似乎与谢瑶环还未曾完全断了联系,此刻心又是担忧又是愤怒,抬起头来怒道:“灭口么?” 他方才正在苏鸾仙背后,这黑衣人被苏鸾仙身影遮挡了大半,自然看不清楚,林剑澜却心如刀绞一般,韦素心怎么会蠢到做这种让自己无法辨白之事,这腹部的飞镖明明就是苏鸾仙自己取信于袁行健的最后一招。韦素心心知大势已去,看着林剑澜反而露出笑意来,道:“真是一出好戏,没想到林公为了毁我大业,竟也这般狠心,丝毫不怜香惜玉,老朽还是小瞧了你。” 林剑澜已经顾不得与他答话,更想不到苏鸾仙跟着自己来到阵前竟使存着自残的心思,扶着苏鸾仙的身躯,疾点了止血的穴道,咬牙痛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这话在袁行健耳更是如同在责问这黑衣人一般,怒吼了一声一掌拍去,那韦素心胯下坐骑受了这一掌,竟生生嘶叫了几声便倒地死去,韦素心尤自带笑,飞身而起避过袁行健掌风,身形未见有什么慌乱之迹,仍是一如既往的从容。 义军此刻已经大乱,不知起了什么变故,那黑衣人虽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然而平日袁行健对他极为客气,而今看着两位头领竟然在阵前大打出手,再加上苏书阵前那番极感动人心的话,哪还有什么对阵之心? 林剑澜眼见苏鸾仙气息越发微弱,心焦急之至,苏鸾仙却似并不在意一般,微笑着低声道:“林公,我从未与你提过我的身世吧?我还略微记得一些,我爹爹经营着一个杂耍班,大旱了哪还有什么人看?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就和家里分了开来,后来被送进了宫。我有个极讨人喜爱的弟弟,平时常和我一起假扮各种各样的人玩儿,他最喜欢装扮的就是你们这样行走江湖的剑客……所以……”她说话声音越发低微,在大军的喧闹几乎听不真切,林剑澜只得将头垂下去附在她嘴边,听她话音里犹带着得意的笑意:“林公,你看我演戏演的可像么?姐姐临死,哪能说出那么多话来,里面有句话并不是真的……你可听得出来么?” 林剑澜五内俱焚,将掌心抵住苏鸾仙后背,见她说话虽然气力不继,但心脉却还算好,也顾不得细想,只道:“你莫要再说了。”回头望去,见袁行健已经罢手奔了过来,心知韦素心若要脱身,谁也无法拦住他,苏鸾仙痴痴的袁行健越走越近,又似乎并不是在看他,只喃喃道:“为什么是你……”却又绽开一片笑意,道:“袁相公,你可怪我搅了你的大事么?” 袁行健见韦素心只要脱身,虽心愤怒,却更为担忧苏鸾仙状况,也无意远远追着纠缠不休,见苏鸾仙还要发问,蹲了下来,用手试探了一下,略觉放心。然而经此一事,无论如何,今日这仗是无法再打下去,便只摇摇头,道:“我又有什么大事?你……你跟我回去吧。” 苏鸾仙低垂眼帘道:“袁相公,我又有什么脸面同你回去,你能信我,我已经替姐姐感激你,你若是仍要打仗,只要是你真心所想,我一定不会再加阻拦。” 袁行健看了看林剑澜,见他对苏鸾仙也是极为关切,愧疚之意毫不掩饰的浮现在脸上,心知他是对带苏鸾仙来此受伤颇为自责,想到当日和今天对林剑澜几次三番的冷嘲热讽,不禁歉然道:“林公,我……” 第四回 定风波 (我……我昨天米有更新……我无地自容了……找个缝儿钻进去) 话还未说完却见林剑澜脸色大变,已揉身窜到自己背后,再回头去,见林剑澜两指间夹着一根箭,尾羽扔在微微抖动,显然是军营对面向自己射来林剑澜脸色已经气的发白,将那箭调转箭头,运足了力道直掷了出去,对面那正自愕然不已的神箭手还来不及躲避已经应声而倒。 薛增眼看这箭没羽而入,那神箭手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这一惊着实不小。林剑澜那几箭如同救了他的命一般,心想他必定是帮着自己的,趁着对方松懈后背大开,那神箭手才瞄准袁行健射暗箭,若没有薛增的默许是不敢的。他也是暗想若能一举击贼寇首领,不单可给自己昨夜那场失误挽回些局面,还能向朝廷请功。此时林剑澜这番举动却让他又不明所以起来,还有些惊怕,不知这位由临淄王写信关照来到军的林公到底要做什么,然而观望这么长时间,再不明所以也知道对方军心已散,主帅更是心有旁骛,一旦错过,恐怕以后再也不能遇到这样歼敌的好机会。 薛增犹豫再三,想到这若干天来受的鸟气,不禁咬了咬牙,将宝剑高高举起,猛地一下挥落。 林剑澜将箭掷了出去,原也是一时愤怒,见那人应声而倒,暗道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却白白送了性命,心方才觉得有些歉疚,想不到片刻间却见对方阵里已经有了动静,竟是要大举进攻的样,战场对面已有大量的官军从左右两翼如潮水般冲了出来。 林剑澜站起神来,已袁行健的武功带苏鸾仙逃离此地易如反掌,然而他身后的义军则必定会伤亡惨重,袁行健也不会这么做,想了想沉声道:“袁大哥若能再信我一次,便在此安定军心,陪伴苏书,哪儿也不用去。”说罢牵了那马翻身而上,双腿用力一夹,那马吃痛长嘶了一声飞速迎着那两翼正而去。 不过一会儿那马已经载着林剑澜奔到攻过来的官军面前,这情景几乎与刚才他拦阻太湖义军之时一摸一样,顺即单人匹马就被这大潮淹没,不多时方听见清啸一声,林剑澜已纵身而起施展轻功向薛增方向奔去。薛增对他今日所看到的一幕焉能明白其缘由,此刻只隐隐明白这少年恐怕七分是友三分是敌,暗示了一下,周围早有人将主帅团团护住。林剑澜却并不管这些,阻拦去路的兵士早已被他击飞不少,他已来不及回头看,只抢了一把长剑,轻挑快刺,虽不是杀招却正关节,一路上两边竟是躺倒了一片,电光火石之间薛增只觉得周围的人纷纷离散倒地,脖颈处一阵冰凉,迎面是一双既冰冷又似乎燃烧着的眸。 “叫他们撤回来!” 薛增才一犹豫便感到脖颈处极为刺痛,剑刃又向里逼了一步,眼前的少年心急如焚,若是拖延,恐怕真下得了手去,若他与临淄王关系密切,自己可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命么?想到此薛增急叫道:“收兵收兵!鸣金!”竟是比刚才下令进攻还要利索。 人世间毕竟最宝贵的还是自己的性命,林剑澜嘴角微露一抹嘲讽笑意,冷声道:“薛元帅若是能听在下一眼静候佳音,又哪会受这番惊吓。”薛增并不生气,他本就敬仰林霄羽,今日毕竟还是林剑澜解了他的困境,两下算来,他心已是将这当成天意如此,再加上临淄王的关照,更加觉得此人不能轻易得罪,反笑道:“我今日这般狼狈,若无战功,别说向朝廷交待,就是临淄王也要怪我无能。” 林剑澜转过头去,军队正急速撤回,大军的拦阻使得他无法看到袁行健那边的局面,沉声道:“本已招安有望演变成今日的局面,就是朝廷也不想如此发展,若天能助我成功……薛元帅,你不必担心,若我能遇到临淄王,定会向他说明一切,此事都放在我身上,跟你无干。” 薛增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强忍住心内欢喜道:“林公行事我如今是服了,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多加干涉了,只是暂时还不能退兵,少不得要在此屯兵修整,万一……” 林剑澜截住话头道:“我明白薛元帅的意思,我想你也应该明白我,此来并不是帮助朝廷剿灭太湖义军,只求能尽我力量平息这场不必要的争斗,如若不能……”林剑澜呆呆的看着兵士回来,长叹了一声,再不言语。 薛增道:“林公说的是,我们常驻塞外,为国杀敌,虽然朝廷有令,然而若是与自己人在沙场上杀的你死我活,心里也是极不好受。” 林剑澜点了点头道:“薛元帅,我就此告辞了,临走前有一言,还望薛元帅能采纳。无论结果如何,昨日两堤崩溃,天还未见放晴,日后必有隐患,若是官军能退避三舍,同时调派人手抢修堤坝,民心必定倾向于官军,到时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罢一拱手,转身而去。 薛增知道他说的极为有理,看他走至战场之,那匹马竟然还未受到惊吓走失,仍乖乖的立在那里,林剑澜走进了轻轻拍了拍马颈,一人一马重又向袁行健那处走去,见苏鸾仙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昏了过去,正要询问,袁行健道:“她还好,只是昏睡过去。” 林剑澜不知他将做什么打算,自己将苏鸾仙带来虽然阻挠了他的攻势,却也害的苏鸾仙受了重伤,他或许对自己更加厌恶反而起到了正相反的效果,袁行健却将苏鸾仙轻轻放平,站起身来道:“她不肯跟我回去,就劳烦林公照顾。” 林剑澜道:“袁大哥你……” 袁行健一笑道:“我与谢瑶环结拜一场,她死后不能替她完成心愿倒也罢了,反而还反其志行之,莫说是苏书,恐怕她在泉下也会后悔这般看重我。” 林剑澜道:“袁大哥重情重义,何必如此自责,我与苏书一样的心思,袁大哥当日从地牢出去后一去不复返,若是径直取了来俊臣等一干人的人头,哪怕就是武则天的命,我也只会叫一声好。那时的袁大哥怎会拿江南百姓性命去做赌注?只是后来为人所惑而已。”说到此也是苦笑了一声,道:“我才是真的对不起那位前辈,他对我从来都是照顾关爱有加。” 袁行健知道他说的是那神秘人,道:“原来是真的,我只当林公是虚妄之言。看他神情,并不在意被揭穿。你说的极是,江南一战,我和这些对谢瑶环心存感恩之念的百姓,只是他并不看重的一步棋而已,我看他胸怀丘壑,有做大事之志,恐怕后招早已备好,林公刚还在劝我,怎么自己也一样?” 二人不由相视而笑,虽然自始至终也并未提起以前的种种误解,却已经块垒全消,林剑澜看他转身回了军,向左右的头领各自吩咐了几句,便上了马,只遥遥对着林剑澜一抱拳,偌大一个阵营后队变前队,退走也是井然有序,那白色身影走在最后,不知为何,仍是透着一股萧索之意,说是放下,哪那么容易,义军聚散,两次经由他手,第一次时就顶着极大的压力才得达成,此次必定还要耗费无数心血。 林剑澜眼眶微热,不知这样一别还能否再见,呆了良久,方惊觉起来,回头望去,见苏鸾仙不知何时已支身起来,忙道:“苏书,你怎么……” 苏鸾仙噗哧一笑,又牵扯了痛楚,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道:“你既然知道我自己做戏,难道我就那么傻,把自己往死里面捅么?”虽然笑着,眼泪却都疼了出来,道:“只是疼的实在受不住,真当自己快要死了一般。” 林剑澜道:“害你受苦,我真是要多谢你,否则还不知道会怎样,只是却仍是骗了袁大哥才得退兵。” 苏鸾仙紧紧拉着林剑澜手臂勉强站起,看着远处,细雨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沉思道:“你当他真的不知道么?他探我心脉知道我并没受什么致命伤,以那人身手,若要灭口,还会失手么?恐怕他当时便知道是我使诈啦!” 林剑澜惊道:“那他……” 苏鸾仙摇摇头道:“或许他是想通了才退兵回去,或许……” 林剑澜接道:“或许他知道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勉强出兵并不能讨得到好去,还不如退兵重整旗鼓,再做计较。”他虽心略有忐忑,却觉袁行健坦荡,不会做欺人之举,即便并非如此,他也已经尽了全力,只无愧于心便好,想到此道:“苏书,我先扶你入城歇息。” 苏鸾仙的伤口早已请了郎上好了药,也包扎妥当,林剑澜却始终对韦素心的态度无法了然,处心积虑的使了各种手段使得袁行健出兵,出了今日这样的意外他应该极为愤怒与不甘才对,没想到却只是冷嘲热讽了几句,连对袁行健辩解都不曾有过一句,难道他真的已经放弃江南这局棋了么?另一点令他疑惑的便是太湖义军赖以与朝廷大军抗衡的另一大主力——那些江湖人竟一个都未曾出现过,别说是百人,今日但有十数个在场,也不能任凭自己阻拦了这场有十全把握取胜的战斗。从匡义帮那一幕便能看出韦素心仍在拉拢江湖人,江湖上也并未有什么分崩离析的传言,显然仍与太湖义军在一条船上,怎么却如同齐齐从江南消失了一般? 这困扰弄得他烦乱无比,却是想破了头也弄不明白,药罐想起了一阵咕嘟咕嘟声,林剑澜急忙将熬好的药倒在碗递给苏鸾仙,苏鸾仙拿着碗,却发起呆了,林剑澜道:“是太烫了么?你这样端着怎么好,我放到一边,稍微过会儿再喝便是。” 苏鸾仙摇摇头,慢慢将药饮下,道:“并不烫。走了出来才知道,原来快到夏末,往年圣上常挑初秋前往洛阳居住一段日,我和姐姐常伴圣驾左右……圣上曾道年华易逝,即便是花王府的牡丹又如神人照顾,也一样要凋落。我是感慨在姐姐墓前守灵,似乎便不怎么在意时光这样倏忽而逝了。” 林剑澜暗道:“她在宫多年,能与谢大人一起被派出宫去,必定极得武则天的宠爱,即使谢大人出事,她也从不曾怪过武则天,偶尔怀念也是常情,只是没想到她也去过花王府赏花。”想到此却不禁“哎呀”一声,道:“洛阳?” 随着苏鸾仙臻首轻点,仿佛一切都有了裂口一般,慢慢将心漆黑的帐幕一点点撕开一般,在唐慕处所见的沙盘此刻竟如同就在眼前一般,为何万剑虹竟然胆大到敢在宫阙所在之处开门立户,为何本应齐聚江南太湖义军之的众家高手齐齐消失,为何韦素心处心积虑要江南这场动乱又反倒丝毫不在意失败一般,都有了答案。 当日唐慕将长安洛阳一带的黄旗尽数拔出,都插在江南一带的动作反复在林剑澜眼前出现。十几年前韦素心在徐敬业军,即将成功却功亏一篑,而今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此刻终于演变成了他最想要的局面,长安洛阳守军尽数出动,黄旗与蓝旗会战于江南,谁输谁赢都并不是他所在意的。 非但是谢瑶环一条命,就是江南涂炭,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轻轻吹去纸面上的一层浮灰。 韦素心所要的,不过是红旗抽身而出,直赴万剑虹处,等待时机,直逼宫门。这时机,已由苏鸾仙的口吐露了出来,秋初,洛阳一游,花王府毗连宫闱,更是近水楼台。 想清楚了这层,林剑澜心犹如雷鸣一般,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苏鸾仙见他直勾勾的瞪着前面,脸色有些可怕,忙推了推他道:“林公,你还好么?” 第五回 王孙信 xixi^.^ 林剑澜“啊”的一声回过头来,笑了笑,却觉自己这番勉强露出的笑容恐怕让人看了是要比哭还难受,便皱紧了眉头,缓声道:“我是有些心事。” 苏鸾仙开口欲问,见他仍是神游天外,并没有将心事一吐为快的意思,便也静静的倚在床头,轻轻啜着剩下的汤药,经过这一会儿,碗底的药已经沉淀了不少,又有些冷了,更加苦涩的难以入口。 林剑澜心此时却越发不能平静,原先还打着主意要找到外婆在与母亲回乡居住的想法,当真幼稚可笑到了极点。之前便数次说服袁行健不要动兵,这回带着苏鸾仙在两军阵前的一番举动,即便韦素心并不在意他这场精心布置的棋局的成败,即便他在对自己这个“故人”之心存关照,自己又怎能再厚颜一边享有他的照顾恩惠,一边又不齿他的做法明里暗里的破坏他的大事? 再也不能将娘亲安置在花王府内了,更为自私一点,恐怕花王府马上就要云集各路江湖高手,必有一番极为激烈的争斗,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将性命付与这场隐忍十数年才得到的兴扶李唐之战。 一想到奢华安逸的安乐乡马上就要变成埋骨场,林剑澜心不禁大为担心,向苏鸾仙望去,见她脸上满是关切之意。听她方才所言,对武则天仍是颇为怀念牵挂,若将这些结论告诉她,恐怕她拼着性命也要回到长安,阻止武则天秋日之行。 林剑澜脸上刚一露出为难神色,苏鸾仙便已开口道:“林公,你若有事,莫要因为照顾我而延误了。” 林剑澜内心始终觉得对于这场漩涡本应与他无关,若说一定有些牵绊,就是因为父亲往日的罪过,自己应该毫无异议的站在韦素心的立场助他实现往昔未酬之志。然而相比起来,抛开最初的偏见与反感,他却还是更为欣赏唐慕由心底里舍不得黎民涂炭的行事准则,到最后反而还是与韦素心背道而驰,处处与他作对。他既不愿韦素心如此行事,又不想再辜负他的关照,心当真是矛盾到了极点。 此刻看苏鸾仙这般为着自己着想,林剑澜心虽然觉得隐瞒内情对她不起,却也只能闭口不言,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有些要事,我没有这个幸运与袁大哥和谢大人结拜为金兰之好,却也心仰慕他们两位,你是他们最为关切之人,我担心你伤重未愈,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苏鸾仙抿嘴一笑道:“那日他们二人结拜,却独独落了你,想必林公心有些酸溜溜的吧?我却听他们说过,你去而复返,问了些什么话,他们曾商议着下次再见要拉着你一同再烧一次香呢。只是……” 林剑澜知道她必定又想起往事,谁又能预料再见谢瑶环时已是香魂一缕归天外了呢?不禁笑着点点头将话题引开道:“那日临行曾经说过再续金兰的话,他二人都是世上难遇的人物,能被我遇到就是天大的缘分,哪有什么酸溜溜的?”虽然如此,他却也忍不住想起当日问那些话,本是一半儿因着父亲原因不明的背叛,一半儿则因着乱松为了天下大事甘愿隐忍在梁王府替他做事,出面放走了武宏。 谢瑶环当日的回答他曾反复琢磨,而今水落石出,方能体会出其深意,原来对韦素心的不赞成恐怕都是由此而来,人的性命不是能交易的筹码,宝贵是因为不能以数量来衡量,对家庭来说,哪怕失去一人都是痛苦深重。对韦素心而言,天下大事如同棋局,为了保住全局,有些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必须要成为弃,人命却像是他手的棋,想怎样用就怎样用,毫无半点怜悯之心,甚至到了残忍的地步。 想到此林剑澜不由一个激灵,暗道:“直至今日,韦素心辅佐的是哪位皇室弟还未露出真面目,就连唐慕也打探不出来,若不是城府极深,便是一个听任韦素心安排的傀儡,此刻看来,恐怕极有可能是后者。他大功告成之日,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匡乱名臣,天下尽在他手,说什么为了苍生云云,若是江南这一小块地界的黎民性命尚且视为蝼蚁,又怎能恩泽天下?” 看似淡泊如云,其实早已是野心赫赫。说到底,竟都是骗人的。 苏鸾仙道:“林公?什么骗人?” 林剑澜才发觉自己由于太过愤慨与失望,不知不觉竟说了出来,笑笑道:“这便是我的心事了,确实比较紧急,便也不与你客套了,相信苏书定会爱惜自己身体,不让在下担心。” 苏鸾仙道:“这个自然,林公无须为我挂心,好歹仰赖圣恩,在这一带我还颇受官衙照顾,伤养好了,我便再回姐姐墓碑那里,只是这几日无法焚香清理,要委屈姐姐了。” 既已说明,林剑澜再也无心久留,略做收拾,便重又登程。此刻距离韦素心离开两军阵前时间相差不过半日,林剑澜心只默默祷告,希望他以为成竹在胸,路上或许会有所懈怠让自己早一步去往洛阳。 去至洛阳还能怎样?林剑澜曾数次想过,将母亲接出?向闻讯便不顾一切奔赴洛阳花王府的殷殷道谢?问问青叔可曾从江南回来,与林红枫解释的结果如何?是否恩怨一笔勾销?而今这些却都不是最紧急的了,站在几度进出的城门口,抬头四望,想到年老帮主遇害,阿秀不明所以的成了临淄王妃,唐慕给了他心头此生都挥之不去的阴霾与遗憾,此刻反而他才成了唯一能共议大事的对象。 林剑澜一声苦笑,知道此刻再也容不得自己左思右想,不顾旁人眼光惊愕,径直施展轻功飞身向五王宅奔去。还未及到了门口,远远已见到二人伫立在门口,似在交谈,身形一高一矮,再近些才看清原来是那日拜访时遇到的临淄王的四弟与五弟。那青年仍是穿着华丽讲究,极重修饰,对着门内,口气疑虑道:“三哥怎么改了喜好,以往的无不是艳丽娇媚,身段婀娜,精通乐律或舞蹈,这回的反而姿色平平,身也像是枯树枝一般。” 那小孩仰头道:“四哥别再说了,方才拜见时你直接问她可会歌舞,三哥都是满脸不悦呢。我听大宝二宝说,这位嫂嫂为人很好,人也和蔼,和以前那些妖精狐媚不同。” 那青年“噗哧”一笑道:“你懂什么叫妖精狐媚?” 那小孩低头用脚蹭了蹭地面道:“总之我们背后议论三嫂,很是不对。” 林剑澜知道十有八他们说的是阿秀,李隆基既然对于他四弟的问话还那样不悦,想必对阿秀是极为关照爱护,此刻自己明明不应伤感,应该对于在此能找到李隆基感到高兴,却仍是有些茫然若失。整了整衣冠林剑澜缓步走近,还未及施礼,却被李隆基的四弟眼尖一眼瞧见,已经快步迎了过去道:“我可还记着你,第二日还等着欣赏你的技艺,谁知道就走了,三哥正在府,我领你去见他。” 林剑澜原不喜他谈论阿秀的态度,此刻看他这般对自己才知道他外表张狂轻佻,其实胸无城府,无论贵贱对人都是这般热情爽朗,方随着他快步进去,那小孩早已先他们跑了过去,王府内的路他自然是极熟的,一会儿便一路喊着“三哥、三哥”不见了影儿,再转回来时身后已跟着久违的李隆基,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焦急与欣喜。 林剑澜心的焦急却实实比李隆基还高出十倍百倍,见他张口还欲寒暄掩饰,便抢步过去,一把拉住李隆基手臂道:“可有隐秘的房间?” 李隆基刚指了一处方向,已被林剑澜拖着狂奔而去,双脚哪还来得及慢条斯理的挪移,只觉得似乎脚下生风足不粘尘,片刻功夫,方觉得落在了实实在在的地面上,已是到了门口,只是身体却仍是有些轻飘飘的发软。 他二人轻身而去,却叫李隆基的两个弟弟惊诧不已,半晌他四弟方露出艳羡之色道:“原来他并不是琴师,不知道三哥什么时候结识了这般人物。”那小孩则更是神往之至。 二人进得屋来,李隆基早已恢复了神色,笑道:“王师虽未撤回,但太湖军冰消瓦解的捷报早已传遍京师,薛元帅不敢贪功,早已将事情始末写信告知了我,林公当受我一拜。” 林剑澜急忙阻拦,郑重道:“唐兄,莫非以为此事了结便天下太平了么?” 李隆基一愣,道:“林公是什么意思?” 林剑澜道:“大军几日才能返京?” 李隆基道:“恐怕还要不少时日,一来辅助地方安抚百姓,二来也要修整一段时间,再说从未有得胜班师还被催促限日还朝的。” 林剑澜长叹了一声,颓然坐下,沉思良久,李隆基知道他素不会夸大其词,这般凝重忧虑必有天大的缘故,静等片刻,方听他缓缓道:“唐兄,你可记得慈恩寺外,月夜林之事么?” 李隆基不知他怎地提起了那晚之事,点了点头,林剑澜道:“那夜离奇毒,反而得遇当日司马三君的‘虬梅’与‘乱松’,我心自然对这二人景仰之至,若记得不差,唐兄也是对‘乱松’其人颇为佩服。” 李隆基道:“直至今日,我心仍当他为当世英雄。” 林剑澜苦笑了一声道:“他武功卓绝,毒一解开,就是云梦稹与冠世墨玉二人齐齐出招也拦他不住,他临走时却以传音入秘之法对我道:‘我仍怀当日之志,暗经营,若需你相助,定会再找你。今夜一别,他日定能重聚。’” 李隆基“啊”了一声,道:“他,他可有再找过你么?” 他的筹谋并不刻意瞒林剑澜,林剑澜早已知道狄仁杰亡故之前安排好了一切,定有完全的准备,此刻自然担心有别的李氏宗亲觊觎皇座,因此脸上不免露出焦急之色,林剑澜道:“唐兄怎地突然愚钝了起来?我第一次来此宅院,为的不就是观察你这几位兄弟么?” 李隆基恍然大悟道:“难怪你那时那样笃定,原来太湖这场刀兵便是由他煽动……”说到此处不禁略有些歉疚道:“我知道林公一直对十数年前你父亲的事情耿耿于怀,此刻因为助我,反而竟然坏了‘乱松’的大事,恐怕心十分不好受吧?他知道么?” 林剑澜点点头道:“他是甚等样人物?说起来此人你我都是见过的,真是近在咫尺,灯下黑的地方却最易为人忽略。” 看李隆基露出不解之色,林剑澜道:“唉,洛阳,花王府。” 这回李隆基着实吃惊了不小,连退了几步,跌坐在座位上道:“韦花王?怎么可能……”然而声音却再没了底气,十数年前突然出现,直到今日一直宠冠京华,虽不在官,却是官要礼敬三分,声势显赫,用度奢华,每隔几年便要大张旗鼓的搞一次花王盛会生恐天下人不知,哪像个名列御寇司榜单之上理应躲藏度日的逃犯?然而武功一样的卓绝,气度一样的雍容深沉,府下门客成百上千,此刻竟是越想越是! 林剑澜见他脸色由惊疑不定转为深思,又道:“唐兄,你既然身为丐帮长老,最近长安洛阳一带有什么动静么?” 李隆基还未从这震惊恢复过来,茫然摇了摇头,又忙道:“听闻万剑虹又在洛阳东郊设立了新的分堂,自然有许多武林人前来道贺,只是丐帮顾念匡义帮往日交情,帮主说不宜派人前去。” 林剑澜叹气道:“唐兄虽然身在江湖,却始终不是江湖人,还是不明白其关窍。万剑虹是从匡义帮叛出,丐帮既然有此顾虑,其他帮派也是一样,洛阳一带忽然凭空多出了这么多武林人,决不是为了给万剑虹道贺而来。” 第六回 恨来迟 (是修改,不是更新,更新在晚上) 李隆基道:“怎么不是?丐帮弟回报他们十有八都是暂住在万剑虹处,城内反而极少。” 林剑澜道:“当日我义父便曾和我提过,大多绿林人并不欲与朝廷作对,因此将堂口明目张胆设在帝都附近的少之又少,只有丐帮是因为处处都有乞丐,少林一脉则是本身就与皇家有关系,可算的是例外了。再说,你可曾见过来道贺在主人家一住数日都不走的么?我们可都了韦素心的计了!” 李隆基也是聪明之至的人,此刻一听此言脸色陡变,道:“不好!” 林剑澜总算把这些利害讲明,只觉得口舌干涩,道:“听闻当今每逢夏末秋初会来洛阳,若我想的不差,这上千江湖人聚集于此,等的便是这一天。你是当今皇孙,唯今之计,只有你说服她莫要出行了。” 李隆基颓然摇头道:“晚了,皇祖母她今日就要到了。我之所以留在五王宅内,也是等待她到了以后随时召见。” 林剑澜忙起身道:“那你还不将她拦在城外?” 李隆基道:“皇祖母虽然老了,却并不糊涂,反而心思细腻精明,我阻拦她要有万全的理由。” 林剑澜道:“方才说的难道不是理由,‘乱松’就在宫侧营造了那么大的宅,经营十数年,还不够么?” 李隆基苦笑了一声道:“林公方才说我不懂江湖,你也并不懂帝王心术,做了皇帝,更要比别人多疑一些。她并非全然信任韦素心,否则不会每次花王盛会都微服亲临,也不会将御寇司最精锐者安排在花园幽径处。她早年开密告之门,其实心对此甚为厌恶,因此大局定后,便慢慢剪除由此幸进之人。此时若是由我口说出韦素心的不是,她反而会凭空对我生出三分疑心和猜忌。” 林剑澜修长的手指缓缓的摩莎着椅扶手右边天然的古木树结,暗叹此时才觉得路路不通,竟然是毫无办法,想到武则天入住洛阳宫,韦素心那扇关闭的院门便会随时打开,数以百计的武林高手如洪水般涌入,而秋游而来的武则天必定是防备空虚,即便有御寇司从旁防卫,又如何能抵挡得一时半刻?然而越到此时思维却越发的分散,怎样也无法集精神,想到当年杭州总堂前尚与御寇司殊死搏斗,之后更是数次敌对,而今反而要为这江湖人人憎恨的御寇司担心起来,林剑澜不由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意。 李隆基心又何尝不急,却偏偏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只紧皱着双眉来回踱步,觉得林剑澜一双眼睛如同钉在了自己身上一般,忽而一笑,不禁停了下来,道:“林公,你莫要这么看着我,若从利害关系而言,我比你焦急千倍万倍,你还可以事不成抽身而去,我却不行。” 林剑澜变了变脸色,知道他心有误会,正要驳他,却知现在争吵实在是徒劳无用,将笑意收敛了起来道:“唐兄,你曾道狄相生前已安排好一切,所定日期最早在何时?” 李隆基迟疑道:“本定在明年元月,上元节后。” 林剑澜倒是一愣,随即默然拂弄着把手上的硬疙瘩,半晌方抬起头来道:“唐兄已到了这般时候,还以假话敷衍在下么?若是明年元月起事,唐兄何必从今年春末开始便将丐帮其他几道的精锐弟抽调至长安洛阳?” 李隆基当下大窘,他心自然有不能提的私密想法,父亲不知是真的被皇祖母吓怕了还是深懂韬光养晦之道,似乎对这帝位并不怎样感兴趣,仍是一副寄情诗赋的懦弱样,即便狄仁杰生前的苦心谋划,对他来说似乎也是可有可无。父亲如此,自己的几个兄弟更是终日逍遥玩乐。李隆基是不同的,他幼年时便敢当着武则天的面直言,胸怀着不能说的大志,回京以来与狄相、张柬之的联络甚至比父亲还要多。即便计划的天衣无缝,他却仍是始终日夜担心,若出了纰漏让武家的人掌权的后果恐怕就是李家的皇室血脉会在这世上消失。因此他瞒着父亲,瞒着张柬之,额外在长安洛阳一带调集了丐帮的力量,十道的精锐弟加起来不容小觑,为的就是有备无患。更深的一层,皇祖母这般高龄,勉力葆住青春的容颜下恐怕身体早已老朽不堪,若万一有变,尚可提早行事,也有相当的把握。 林剑澜见他沉吟不语,目光闪烁不定,也能料得几分,便不再深问,站起身来道:“唐兄既能调得来十道弟,恐怕丐帮这几位辈分极高的长老,已是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了?” 李隆基轻叹道:“现下只有几位长老知道,否则凭我一个毫无武功之人如何能尽调十道精锐?就是能调得来,也没有威望能保证这些丐帮弟聚集帝都却丝毫不生事端。” 林剑澜手掌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了数次,方直视李隆基,目光灼灼,道:“唐兄,没法等到明年了。” 李隆基只觉得眼角一跳,倏忽这悸动的感觉又没了,都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就这么刹那功夫,却已想不起刚才究竟是哪只眼睛跳了一下,手指却几乎掐到了手心的肉里,颤声道:“林公刚才说……” 林剑澜却不再说第二遍,密室宁静,他方才字字都说的明晰无比,若说是听到,还不如说是如滚雷一般炸响在耳边,竟震得李隆基有些恍惚。二人竟一时陷入沉默,谁也不开口,此时却听外面脚步声匆匆由远而近,到了门外停下道:“王爷。” 李隆基看了一眼林剑澜,见他不知何时已转入幕帘后面,便轻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那人躬身迈步而进,李隆基沉声道:“如何了?” 林剑澜隐在幕后,听那人不疾不徐道:“圣驾已经到了洛阳行宫,听说路上有些疲累,今晚不会召见什么王公大臣,恐怕圣谕过会儿就会到此。随行的有张大人等几位大臣,除了御前侍卫,御寇司几个首要的听说都陪伺在侧。控鹤府的那二张自然也是跟着的。”林剑澜心知此人必定是李隆基的心腹,听话语是十分能干,已将李隆基最关心的一些消息俱都打探了出来,只是不知为何他还关注控鹤府二张的行踪。 李隆基眉头稍有舒展道:“叫毛三进来,你再去打听,将今晚宫殿布防情况打探清楚,一个时辰前来报我。” 那人应声而退,却从门外屋檐下轻窜下一个人来,猫着腰进屋,李隆基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道:“拿着这个给帮主,只说时机已到,洛阳行宫便可。”那人大大咧咧将玉佩接过,揣在怀出门扬长而去,林剑澜方重新转了出来,道:“此人倒是个异人。” 李隆基笑道:“你别看他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府内的千里马却偏偏只认他一人。” 林剑澜道:“看来唐兄已下了决心。” 李隆基道:“林公若是韦素心,时机挑在何时?” 林剑澜会心一笑,随即又紧皱眉头道:“长路到此,入住行宫之不免会有所倦怠,的确是良机,事情不能再拖,只是今晚免不了要遭遇一场鏖战。” 李隆基道:“昔日答应了林公尽力保全丐帮弟,今日却要食言了,实在惭愧。” 听他这么一说,林剑澜也有些黯然,又听李隆基道:“有张大人在,胜率便多了一成,只是不知如何跟父王交待。” 林剑澜心忖道:“多一人便易泄漏,若相王果真如世间传闻那般优柔寡断、胆小怯懦,反要误了大事。”想到此道:“唐兄务必听我一言,今日本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否禀告相王于事本身并无助益,不如直接与张大人按原定计划起事,事毕直接拥立相王。” 李隆基道:“就是张大人,我提前起事也要有个理由,可惜的是他对江湖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一向有些反感。” 林剑澜道:“何必多言江湖事,张大人愿意相助你父匡扶李家王室,而谋划之事又单单从你五兄弟挑了你,他是何意你还不清楚么?只要你郑重相告今晚必须起事迟则生变就足矣。” 李隆基沉思片刻,坚毅的点点头道:“就这样,我立刻去拜见张大人,林公可以在此稍做休息,今晚可少不得要你出力。”说罢起身告辞。 林剑澜忙道:“唐兄……” 李隆基回过身来,见他面色十分犹豫,似有为难之事,道:“林公对我还有什么不好言讲的吗?” 林剑澜下决心道:“唐兄,事成之后,求你能对乱松前辈挽开一面……我本来不想为难唐兄,种种前情你也了解,只当我厚颜求你一次。” 李隆基想不到他说的是这个,正色道:“林公,虽然若他成功未必对我们手下留情,但我还是答应你。”又笑了一下道:“一来我也敬佩他是个英雄,二来他若想走,也没谁能拦得住他。” 林剑澜看着他离去,便也打开房门,见周围一人也无,甚是寂静,想必平日李隆基不许旁人靠近,就连他的几个兄弟也不例外。他深吸了一口气跃上屋檐,了望了一下,便向花王府奔去。 花王府并看不出什么异样,仍是若干韦素心招纳的清客巡视走动,只是林剑澜再也非最初闯入禁地的林剑澜,并无一人发现他在府内游走自如。 这占地甚大的府邸,即便多出几百人,恐怕也是看不出什么来。林剑澜凝视梨花院的方向,万分怅惘,今夜恐怕要与御寇司共同对付韦素心召集的江湖义士,免不了要招来一片骂名,这并不是他最为在意的。他最为在意的是终究还是要与韦素心正面为敌,而时间仓促,竟来不及将母亲接出,事后不管成败,又如何再厚颜提起?又觉到如今不应再想这些分心之事,探察地形才最为要紧。 林剑澜正欲拔足离去,却觉那院落白影一闪,没入屋,心大惊,看身法若是韦素心施展轻功,根本不会被自己察觉,潜入院内又未被秦、罗二人发现,看来武功也不低,母亲虽也常穿白衣,却不通武功,那又是谁?只怕是有什么人要害母亲,想到此林剑澜不顾一切跃入院内,大梨树绿影幢幢,推开房门是死一般的寂静。 林剑澜几乎要哭了出来,屋内一人也没有,便转身又向韦素心那屋走去,那厚重的铁门竟然半掩着,并未关闭,让他心又是一喜,然而走进去却是满目灰尘,韦素心江南洛阳来回奔波,此次回来必定急于与万剑虹等人商议要事,甚至来不及在此稍做休息。 失望之余,林剑澜只得到处细细寻找,那人轻功颇高,地面上竟没有什么足迹,只是地面上有什么东西轻轻拖过的痕迹,引向韦素心平日端坐的那个蒲团上。 林剑澜轻步走了过去,用手摸了摸那蒲团,除了有些凉丝丝的并无什么异样,正欲离开,那蒲团下面却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哭喊之声,立刻将头伏在蒲团上,听里面有个颇为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话音刚落便接着一阵“咯咯”之音,听起来煞是古怪。 半晌,一个冰冷淡然的女声道:“莫非还要再让我深一层么?”林剑澜一听这语声,脸上不由露出喜色,运力弹了几下那蒲团,随即又用手掌抵在上面,只觉得寒冷之气渐重,方轻轻道:“殷殷!殷殷!” 片刻那寒冷之气便几乎收敛殆尽,下面传来微微的机关转动声,蒲团缓缓移到一旁,下面竟露出一个台阶来。一个白衣女孩儿探出头来,面上也是难掩喜色,并不说话,只伸出腕拉住林剑澜一步步走了下去,重又将入口关上,方轻声道:“林公,你没事吧?” 第七回 云雾敛 林剑澜心一热,道:“我去了杭州,铁堂主说你接了小侠的信便径直来了洛阳,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曹殷殷默默向下走去,道:“你助过我多次,这并不算什么。地道湿滑,林公脚下留神。” 林剑澜奇道:“只是你怎么到了这么一处古怪的地方?” 曹殷殷并不答话,只一直向下走着,林剑澜心却暗自吃惊,不知为何韦素心在自己的房屋内造了这么一处深邃曲折的秘道,片刻眼前大亮,却是一个稍微宽敞的过道,前面又是一扇铁门不知通往何处。 过道内还有四人,秦天雄自然在内,年小侠则是看到了林剑澜便奔了过去,屋角内却是一个较为简易的床铺,母亲正在上面闭目安睡,林剑澜才稍微放心,见另一角萎坐着一个老者,似曾相识,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人竟是当日花王盛会赠给韦素心那套至为逼真园林的‘天工王’,此时看来颇为狼狈,双目紧密,似已晕厥过去,但浑身仍然颤抖不已,胡须眉毛俱是结了一层冰茬。 这副惨状自然是殷殷雪玄功所致,就是不知道他何时得罪了殷殷,林剑澜望向曹殷殷,却见她似乎明白自己心所想,冷笑道:“林公莫非是可怜他么?” 林剑澜知道殷殷个性,便不再看那老者,坐在地上将年小侠揽在怀道:“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不去找唐长老?” 年小侠嘟嘴道:“我不喜欢他。”说到此又从怀掏出一条用布缠的密密实实的物件道:“这个我一直收着,等着给你。” 林剑澜伸手一摸,知道是那两截破剑,原来却被他如宝贝般收着,哭笑不得,只得收好,又抬头道:“殷殷,其实原本是一场误会,当夜我便没事了,却烦劳你千里迢迢跑了一趟,你怎么到了此处?” 秦天雄道:“我们来到此处的时候,韦花王的门人也是这般答复,说你早已离开数日了,他们倒还客气,听闻是匡义帮帮主,极力邀我们在此歇息,江南一锅粥一样,我们哪有心思,但帮主的意思却是打算留住一晚,第二天再启程回去。” 曹殷殷接口道:“这孩来的时候提过成大夫,不管与韦花王有没有关系,我总要查探一下,既然邀我们住下,正好提供了方便,只是想不到这一查,便到了这里。” 她止住不言,林剑澜片刻便了然,这院落秦天雄与殷殷自然也是有些熟悉,恐怕一入眼的惊愕程度并不亚于自己。 “这女正在另一屋安歇,我与帮主也不敢惊扰到她,见那铁门无法打开,帮主便疑心你被关在里面,花王盛会之时,帮主曾远远见过‘天工王’也受了邀请,便潜了出去,四处院落搜寻,终于给我们找到,便挟持了来开门。” 林剑澜心更加不解,暗道:“既然请来开门,门已开了,虽不能礼遇拜谢,也应不至于这样逼迫才对。” 又听秦天雄道:“这老儿说铁门铸造之时,钥匙是当着韦素心的面只做了一把,因此极为费事,好不容易开了门,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回头却见这女醒了来,赤着脚站在我们身后,也不声张,把我们三人都是骇的不轻。” 林剑澜望向母亲,见她鼻息均匀,睡得颇香,目光不由露出温柔笑意,曹殷殷心知他与这女必定有些渊源,道:“她只望着我们,我们也不知她是敌是友,对峙良久,我和秦副帮主都没了主意,正踌躇间,她却对我们轻嘘了一下,走到屋内坐在那个蒲团上,便不再理睬我们。那时我们才觉得她神志恐怕是有些不清不楚,不知道她和韦素心是何关系,和这院又有什么关系。” 曹殷殷这话却是对着林剑澜说的,这院落一草一木并非巧合,林剑澜叹了口气道:“殷殷,你接着说吧,说完了,我也不会对你隐瞒什么。” 曹殷殷道:“屋内自然也没有你的踪影,我疑心这屋内有古怪,否则不会设这厚重的机关铁门和古怪的水晶窗,因此反复逼问这老头,他却抵死也不肯承认里面再有什么机关,他不说,我也不能取了他的性命,天色渐亮,又不能在此久留。” 秦天雄道:“我们已打算回去了,刚出了门,帮主却停了步,说听到地下似乎有声音,再听却怎样也听不到了。” 林剑澜急忙道:“可是哗啦哗啦的声音么?我也只在静修之时偶尔听到过一次,过后却再未听到!” 曹殷殷皱眉道:“这声音我也只是听到了一次,秦副帮主压根就不相信,后来我再怎样试也不行了,他便更觉得我是……”说道此突然住了声,似乎再说下去颇为为难。 秦天雄方道:“我是觉得帮主是太过担心你,出了幻觉,没想到还真是有这么大的秘道。” 林剑澜面上一热,又看了看那老者,暗道:“这机关必定在外也有关窍,他必定是忍受不住殷殷那股阴寒内力,才透露了出来。” 他却是猜错了,地道在外设的开关一般都是较为方便使用的,“天工王”既然抵死不说,曹殷殷等人便将他点了穴扔在一边,四下搜寻,好在韦素心累赘的摆设装饰之物不多,一样一样碰去,竟给他们碰了出来,就是那幅与白云观所挂人物次序不同的风尘三侠图。向上一卷,那蒲团便动了起来,他二人看着那女随着蒲团移到一边,只对着下面张望,仍是毫不在意的面带笑容,更加觉得这女神秘。看这地道颇深,不知里面又有些什么机关,天色又已渐亮,恐怕来不及细查,然而若是失却了这次机会,以后便再也无法探查韦花王的秘密。曹殷殷凝思片刻,便差了秦天雄将年小侠也带到这里,在住处则假留书信说杭州有急事已经连夜赶回,就全部进了这地道。 秦天雄道:“这女神志有碍,我们本来不想连累,只是观察了几日,却发现门外虽然有高手守卫,却是从不进院,又实在怕她万一说了出去,因此便将她也带了进来。” 林剑澜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还是定在迎面那扇铁门上,已经十分了然,“天工王”不开这道门,便要受到殷殷的掌力折磨,估计已经好几日了,心有些恻然,回头道:“殷殷,他年岁已高,莫要再折磨他了。” 曹殷殷沉默片刻,道:“随林公。” 林剑澜想不到她这样爽快,看了她一眼,见灯光下她面貌淡然,虽不显露什么表情,却知道她其实内心对自己极为关照担心,之前数次相见,总觉得她眼神似有什么流露,原来并不是自己在胡思乱想,只是她那对寒潭般的眼眸遮掩的太深太深。 想到此林剑澜心颇有些歉疚,不再说话,挪坐在“天工王”身边,一掌抵在他后背之上,慢慢运功将其身上的阴寒掌力接引过来,甫一接触,体内顿时自行涌起了热流,向那结合处涌去,将寒冷之力慢慢消融吸收,另一边却思忖了半晌,方缓缓道:“殷殷,韦花王有不欲人知的隐私,我是觉得无谓苦苦打探,只是这样又对不住你。” 曹殷殷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听他接着道:“韦花王恐怕也并不是他的真名字,我早已知道他是谁,因为十数年前我父亲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才并未和你提起。”说到此望向那熟睡的女柔声道:“她便是我母亲。” 曹殷殷不由惊呼出声,道:“她……” 林剑澜道:“自我父亲离家她便神志不清,受韦花王照顾十数载,我父亏欠他良多,因此我从未向任何人提及。” 曹殷殷听他欲言又止,不由有些焦急,却不知林剑澜内心仍在交战,思索良久想到今晚便要做个了解,若是失败便再无机会说出,万一韦素心今后对殷殷和匡义帮有所不利,自己又如何能安心?终究还是下了决心道:“那日太湖军有意资助的神秘人物,匡义帮总堂被围时奔走报信的黑衣人,声名显赫的韦花王,原就是一个人。” 极大的震惊之后,曹殷殷反而冷静下来,轻笑道:“那么那日借我运功之时打伤我的,恐怕也是此人了?如此说来,不好好探查一番反而对不起我自己了!”说罢又将目光转向“天工王”。 林剑澜见“天工王”仍自昏迷,由于自己这番话又要让他受到殷殷逼迫,大是不忍,殷殷却并不理他,走到他身边冷声道:“林公莫要被他骗了。”说着将他衣襟拽起,重重丢在一边道:“你是自己醒过来还是要我动手?” 那老者虽闭着眼睛,却是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坐下,靠在墙角喘息不已,原来他不知何时早已清醒,却一直佯装昏迷,也不知几人交谈被他听去了多少。 曹殷殷并不客气,运指道:“可还想尝尝破冰指的威力么?” 林剑澜道:“殷殷,这老者与我们并无什么仇恨,他又上了年纪,不通武功,了你的指力煎熬更比练武之人难受几分,何必如此逼他?若是怎样也不肯开门,便算了吧。” 曹殷殷并不理会,只将那老者手腕拉过,双指搭在上面,冷声道:“他为你缓解了遍体冰冻之苦,你早已醒转,还瞒这老实人,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为何听到提及这地上女是他娘时你脸上竟抽动了一下?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便罢,否则便叫你这一双巧夺天工的手腕废了去!” 若不是曹殷殷说出,林剑澜也并不知道给这老头解寒之时他脸上的表情有所变动,看来竟是知道些什么,正欲询问,便听到“天工王”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左手的五指屈张不停,显是受了寒劲无法承受,而对他来说,这痛苦却远远不及自己毕生钻研的机关绝学从这两只手上废掉。 曹殷殷松了手,“天工王”急忙握住手腕,脸上已是涕泪交流,又听她道:“这不过三成功力,我给你半柱香的时辰幡然悔悟,若我内息巡行了一个小周天你还不开口就决不留情。”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道:“你回来了?” 那声音带着欣喜,林剑澜回过头去,便见到母亲已坐起,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嘴角满含笑意,张口欲叫,却仍是生生把一个“娘”字憋了回去,到了此时,只觉得再有什么隐秘也不想探求,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回来了,这次接你回家。” 其他几人均觉得他对母亲态度甚是古怪,却是不明所以,林剑澜转过头来道:“殷殷,我没法在此久留,现下就要带她离开这花王府,至于‘天工王’,虽为韦花王做事,却不曾与你结仇,你若愿意,便放了他,若仍是想查探,我也不会干涉,只是劝你和秦副帮主尽快离开,今晚花王府内恐怕有大变故,我不能再多说了。” 自打在这地道逼问“天工王”如何开锁,他们几人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曹殷殷并不多问,只淡淡道:“林公莫非将花王府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么?你带着他们二人怎样出去?”重又将手指搭在“天工王”腕上,道:“这可比半炷香时辰多了,既然你不发话,我也只能对不住你了。” 却见“天工王”似乎对这话并无反应,两眼只看着对面,林剑澜初一进来时他正晕厥,此后则一直未曾正面相对,此刻一张脸在略微明亮的油灯照耀下分外清晰,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又向那铁门望去,看了一会儿重又看了看林剑澜,如此反复数次。 这反复看向自己的眼神,惊愕犹疑,似曾相识的感觉竟让林剑澜慢慢从背后滋生了一阵凉意,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天工王”眼前,沉声道:“那门后是什么?” 第八回 君不悟 这脸孔突然靠近,“天工王”吓的向后一倒,颤抖着连声道:“没有人没有人!”却见一张脸仍是紧紧的凑过来,倒有大半都隐入阴影,忽的那脸吐出一团寒气直喷在脸上,阴恻恻道:“放我出去,不然作鬼也不饶你。” “天工王”惊骇之至,捂着眼狂呼不已,尖叫声在这狭窄的过道内反复激荡,更为刺耳,曹殷殷冷冷的关注着这一幕,双手却放在林剑澜称为“母亲”的那女双耳边紧紧捂住,那女看了看林剑澜,又看了看曹殷殷,只茫然看着眼前这一切,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林剑澜投过感激的一瞥,随即抓住“天工王”的手腕,仍是冷声道:“放我出去。” “天工王”惊疑的看着眼前这少年,方才解寒之时尚有暖意,此刻抓住手腕的手却寒如冻铁,说话仿佛全无人气,背着光的脸上更显露出一股灰青色,难道真是鬼魂,想到此更觉遍体生寒,急忙连滚带爬的到了那铁门边上。他刚才便受过曹殷殷指力折磨,此时又受了惊吓,脸上的鼻涕眼泪早已糊做一团沾的到处都是,浑身不停的打颤,抖如筛糠却偏偏只是到了手腕处便停止,一双手端的是稳如泰山灵巧无比,林剑澜已无心佩服他技熟如斯,双眼只怔怔看着那铁门,如同要将它望穿一般。 那机关终于在“天工王”的摆弄之下发出了一声“咔哒”的轻响,林剑澜挥手点了穴道让他昏了过去,便走到那铁门前伸手推去,那铁门并不锈滞,看来竟是经常开启,随着门缝加大,一股难闻的气味伴着潮气泄出。林剑澜几欲呕了出来,然而更先涌出来的却是心头上无法言喻的酸楚,喉头已是忍的有些疼痛,半晌方道:“别让她留在此处。” 曹殷殷自然会意,招手让秦天雄带着林剑澜的娘亲和年小侠先行去了前面过道,自己却走近前去,见他额头遍布冷汗,浑身微颤,轻声道:“你方才为了诈他,强行压抑阳气,将全身都布满阴寒,已是不妥,此刻若不静心重调,恐有大碍。” 林剑澜又哪能冷静得下来,此刻遍体生寒,体内竟似找不到一丝尚能游曳的暖意,看着那门还不曾全部打开,心绪已经如乱麻一般,仍是咬牙用力扳去,铁门被手掌触及之处,周围竟迅速上了一层寒霜,曹殷殷见他压抑阳气结果竟与自己苦练至第五重雪玄功的功力相差无几,不由动容。眼看无法阻拦,心暗忖林剑澜进入这铁门之后,还不知会发生何事,若是心神再受刺激,像他这般功力恐怕受创更重,想了想终究还是伸出手去,抵在林剑澜后心,运力将勉强聚集的一丝阳劲缓缓送了过去。 秦天雄见她如此行事大惊失色,却苦于要看好年小侠与林剑澜之母,更不敢大声喊叫惊动二人。 暖意一传过来林剑澜便已察觉,心知曹殷殷修炼雪玄功,让她聚集些微阳刚内力难如登天,如此勉强如同焚己取暖一般,不但苦心凝练而来的内力要被消融几分,恐怕心脉亦要受损。想到此不由分说的将曹殷殷推开,道:“殷殷,够了。” 他只是一时心绪不稳,加之刚才强自以水压火内力才入险境,此刻籍由殷殷传过来这点苗头,竟慢慢重又平复过来,身体虽已不似刚才那般苦寒难受,心却是越发痛苦难言。 那铁门慢慢被他完全打开,入目的怪诞景象当真是无法形容,迎面是一个极大的房间,向着他们这面是一行铁栏杆,自然也要机关才能开启,可见防范之严,那铁栏杆内则如同普通住家一般,分成若干小屋,昏暗依稀可看到有的像书房,有的如同卧室,唯一不同的便是所有这一切俱都要对栏杆之外的人展现。 栏杆的铁门上固定着一条锁链,逶迤在地,锁链的另一端引向这房间黑暗的更深处,却怎样也看不真切,林剑澜四处扫视,见那机关就在铁门背后的左边,虽然距离牢内甚近,却刚好又比一臂距离多些,按动机关,那铁牢的牢门哐啷一声弹开,锁链顿时动了动,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此刻二人才明白地面上间或能听到的微小声响原来从此处发出。 门虽已经静止不动,那铁链却仍自在地上拖动,半晌里面才传出一个极沙哑微弱的声音道:“今日未到日期,怎么乱松兄竟肯开启这牢门么?” 林剑澜还未及说话,过道秦天雄已是短促的惊呼了一声,更是不顾留在地道的二人,疾步走近,道:“你说乱松?” 那铁链顿时停住,里面说话之人见竟是外人闯入,不再开口,林剑澜回头望向秦天雄,见他皱眉思索良久,方重重的慨叹了一声,道:“风竹的下落朝廷万金悬红,不想竟在此处!” 林剑澜心苦涩,却不能不佩服秦天雄的猜测,曹殷殷将墙上灯盏取下,递了过去,林剑澜伸手接过,道:“殷殷,秦副帮主,请务必容我一人进去。” 他二人哪里知道林剑澜与风竹关系,这要求虽然莫名其妙,但看他神色凄苦,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返身退出了那道铁门。 林剑澜举了灯盏照着地面上的锁链向前走去,不过几步之遥,却几乎耗尽了毕生之力一般,直到了锁链尽头,仍是不敢略微抬头,只是直勾勾看着地上灯光照耀的一圈光晕内锁链曲折,似乎眼只能看到这些。 数载的追寻,此刻反怕相见。 林剑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灯盏抬高,却是越高手抖的越厉害,几乎将灯油泼了出来,昏暗的灯光入眼的似鬼非人,人头处雪白蓬乱的发下则是一张青白糁人看不清楚的枯干面孔,眼窝深陷更显得这头颅如同一具顶了衰草的骷髅,只一双眸还透出些微光彩紧盯着眼前这少年。身上衣衫早已不知本色,肮脏褴褛,下襟和袖口短了许多,垂下若干布条,那短缺的袖口处露出的是惨白枯瘦的手臂和小腿,乍看之下便如同几根白骨一般。那乌黑的锁链蜿蜒直上,在他颈后消失,不知到底锁在何处。 那夜树林得知当年往事后,林剑澜心曾数次憎恨厌恶,骆宾王虽已参佛,然而看到自己这副与父亲相似的容貌却仍是禁不住露出痛恨模样,因此常常想若“乱松”仍怀怨恨也是人之常情,以当时情形,便是杀了他也是应当,只是却从未想过这怨恨让他这般刻骨铭心,对母亲和自己虽大度的照顾包容,言谈之处处表明自己早已看淡仇恨,却独独只对眼前这仇人历经十数年仍不减一丝一毫的仇恨和惩罚。杀了他,怕还是便宜了他。 与他结识过的人论他“面目英挺,儒雅又带着一股通达之气”,“嘴角挂着笑,眼睛黑漆漆的,仔细看却似乎有星光闪耀般,眉毛上扬,这副脸孔平地里便带着一股自信自傲之气”。 素衣白袍,美质良材,便是眼前这骷髅样的人么? 此时间以往的不屑羞愧还有那想过千百次的质问竟是一句也无法开口说出,只觉得心是无法形容的酸楚。林剑澜勉力回过头去,将这铁牢内的灯盏尽数点着。 再回头,整面墙上墨迹淋漓。 一树梨花绽如瀑雪。 眼如被灼伤,心更如针扎,手禁不住摇晃,滚烫的灯油滴在手上灼痛之至,林剑澜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说出来的却是数十个断断续续的“为什么”。 那人端详眼前这失态的少年良久,双眼原本的神采忽的消失殆尽,似乎突然放弃了一切一般,哑声道:“你很像我。” 如同被这句话刺伤一般,林剑澜猛地抬起头来,却无法直视这太过凄惨的躯体,又扭头过去,道:“我宁愿不像。为什么?为什么?” 那人叹了一声,双手用力撑地站起,锁链顿时发出一阵响声,转过身去,抚摸着墙上梨花,道:“你既来此,不是遇到乱松,便是遇到了虬梅,往日之事,都知道了?” 林剑澜想不到他这如同芦柴棒的双腿还能支撑这躯壳立起,心泛起一阵怜悯,却又马上否定了这样的情感,对他本应是鄙视、不齿才对,咬牙道:“略有耳闻,天下背信弃义、卖友求荣之徒,恐怕没有超过你的。玩弄感情,摧折人心,你、你还算是个人吗?”说到此处不由怒目而视,看到那人背影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满墙梨花下那人影扶墙而立,十分不协调,更触目惊心的则是那破衣烂衫背后几乎全是裸露,两侧的肩胛骨下两个寸许的创口,长长的铁链便由此穿过,铁链的周边早已和肉长在了一起,竟是早已被穿了琵琶骨。林剑澜抓起地上锁链不由颤声道:“你又不会武功,他、他为何这般待你?” 那人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一般,沉思半晌,方道:“你说的大半都对,我的确无耻之极,只是却不是为了求荣。”忽又轻轻嗤笑了一声,道:“这滋味也不算很差,对他来说,我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以消他心头之恨。”言语之间,仿佛忘了痛苦般,透着一股得意。 林剑澜猛地将那锁链丢在地上,瞬间听到他喉轻哼了一声,练武之人被穿了琵琶骨每有动作都是疼痛难忍,何况是他,林剑澜心有不忍,却对他往日行径愤恨不已,道:“你说的好听,自然是想求取功名富贵,只是还未及投奔朝廷,便被他捉住,在此一押便是十几年。你若觉得羞耻,为何不自行了断?”说到此处,自己却先落下泪来。小时候的期盼,少年时得知父亲可能还在世上后便不停寻找,此刻却说出来逼父亲自裁之言,何尝是出乎本意? 林霄羽愕然片刻,不再说话,一只手拎起锁链,拖沓着向旁边的书台走去,林剑澜见那锁链在皮肉处不停的摇晃,他只是眉头紧皱,再也不吭一声,到了书台那儿方拿起一枝笔轻轻的蘸了墨,复又走到墙边,掂起脚,勉力举起手臂,在那墙上梨花一枝头处仔细绘了一朵花苞。 手再垂下之时,神色虽然如常,却已是满脸大汗,想是那琵琶骨处的锁链剧痛不已,林剑澜实在想不到他忍耐力竟达到如此地步,更加替他选了一条被人唾骂之路而难过。 林霄羽平复了一会儿,重又凝视着这面墙缓声道:“你可知道这一树梨花,有多少朵么?”又自己答道:“我自到此处,每日在上面添上一朵,而今这树上已经有五千七百一十四朵梨花了。” 林剑澜此刻方明白,本可一死了之不受此折磨,却仍是贪恋人世,为的便是那一树梨花下的仍在等待的笑颜。母亲日夜思念父亲,以至成疾,他又何尝不思念母亲?想到母亲将自己当成了父亲归家的欣喜模样,林剑澜哽声道:“你既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离开她?” 林霄羽骷髅般的脸上露出悔意,须臾这悔意便消失无踪,半晌方说出话来:“红尘误我。” 林剑澜道:“没什么误你,误你的是你自己。你不单误了自己,还误了徐公等人一片耿耿兴李之志。”因提及母亲,林剑澜语气已经和缓许多,想了想又苦笑了一声道:“我并不明白你为何在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千方百计的阻挠,只是该发生的一样要发生,只不过延迟十几年而已。武则天日暮西山,江山总要交回到李家人手上。” 林霄羽闻言却是浑身一颤,颓然瘫软下来,又急切的爬行到林剑澜身边,枯瘦的手抓住他手腕道:“乱松他、他起事了?” 林剑澜以为他被关押这许多年,早已不该知道世上之事,而今听他发问,竟如同早已有所察觉一般,奇道:“你叛了徐公,虬梅被俘,只有他仍怀当年之志,苦心谋划了十几载,而今终于有了机会,他难道不该起事?” 第九回 解连环 他越说下去,抓在他手臂上的枯爪便越紧,似要勒进肉去一般,丑陋干枯的脸上涌出一种深深的懊悔与自责。 那手忽的颓然一松,林剑澜见他缓缓转过身去,默然良久方哑声道:“意志一天一天消磨,无法做的如当初般决绝,以至铸成大错。听你口气将他视为英雄一般,我这种人若说你受了他的蛊惑自然也无法取信,只劝你一句话,千万不要与他走在一路,日后……唉,成为千古罪人。” 林剑澜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韦素心与李隆基无论哪个成功,江山终究都会回到十数年前本该回到的李家人手里,自己不意卷入其间,不知道到底算是什么,每每想到这里就要哑然失笑。他虽然并不赞同韦素心所为,但又哪里至于跟随了他就成了罪人? 正思忖间,林霄羽又道:“乱松向来对此处戒备森严,此刻竟无暇顾及,让你们这些外人闯入,想必起事就在今朝吧?”说到此处,又回过身来,痴痴的望着门外,再不言语。 林剑澜若干疑问竟是一个也不曾得到解答,曾反复设想过是否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能减轻自己一直以来的负罪感,然而一句“我的确无耻之极”却将这一切希望都打的粉碎,此刻听他言辞怪异,心的疑问又多加了几许,只是看他现在目光黯淡,十分哀戚,似乎打从认出了自己以后便失去神采一般,难道他也怕自己这样的罪行累累难以面对亲生儿么?想到此竟是不忍再问,只轻声道:“你要见母亲么?” 林霄羽摇了摇头,道:“我执意离家,害她至此,实在无颜对她。况且这副模样,她怎么会认得出我来,且不如让她维持现今的境况。” 林剑澜道:“你……你可知母亲因为想念你……”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若是让她认出日思夜想的人儿变成了这副模样,只会肝肠寸断吧。春闺梦里虽然相思成疾以至于一缕情丝永远的停留在了初别的年月,焉知这不是一种好的结果? 沉思猛地又惊醒过来,不知地道过去了多少时辰,想到夜晚还有大变,林剑澜心便如火上浇油一般,既然已经相见,再怎么不情愿,眼前人便是自己的生父无疑,又如何能再抛撇得下?只得道:“你猜的不差,今晚花王府确有变故,我来此便是为了将母亲接离这是非之地,你……我也不能将你丢在这里,你随我们一同走吧。” 林霄羽却又面向而坐,道:“我虽生犹死,出去又有何用?看你身手,早已练就一身绝学,你即便能来去自如,出去后又要带着两个不通武功的人创出此地,便是神仙也难做到。”又一拍额头道:“哦,是了,你既然跟随乱松,自然是他放你进来,让我们父相聚,做个大恩惠于你。若是这样,我更不能让他如愿,你走吧,但愿你出得他的府第,立刻与你娘远走高飞,再莫要回头一步!” 林剑澜心焦急,此刻当真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弄的恼怒之至,道:“你早已身陷不忠不义,此刻执意不同我走,还要陷我于不孝么?” 林霄羽却再不说话,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对着满墙梨花,林剑澜咬咬牙,出了铁门将那“天工王”拖了进来,想到这铁牢机关的修建少不了他的一份,再顾不得留情,劈手就是两个嘴巴,“天工王”瞬时便疼醒了过来,虽想叫唤却觉两边脸颊火辣辣的,嘴也麻木的不得了,压根就无法开口,只得怔怔看着林剑澜,方想起刚才之事,眼又露出恐惧之色。 林剑澜厉声道:“你若还想活命,便将这铁链解开,否则你就等着在这里让厉鬼索命吧!”看天工王又是一阵慌乱爬到栏杆与铁链接合处摆弄,才正身对那端坐不动的背影道:“以他本领,解开此链不会许久,去留在你,我已做了我该做的。”复又擦了擦眼睛,道:“盼相见复恨相认,我……我走了。”说罢转身而去。 曹殷殷和秦天雄满腹猜疑的站在外面,虽然稍微运力便可将里面的交谈听的真真切切,四目相对,却总觉大是不该,只得又退了几步,时而看看过道里面的女和年小侠,时而扫视铁门。过了许久,见林剑澜才从里面快步走出,双目有些红肿,似有泪光,二人均是不明所以。 秦天雄已经十分笃定里面关押之人便是失踪十数年早已被疑已死的风竹,却不知林剑澜与他有什么关系,看他稍微平定了一下情绪,仍是走到过道前,向里道:“没事了,我们走吧。” 那女才缓缓走到林剑澜面前,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渍,关切道:“你怎么哭啦?” 林剑澜急忙将头偏了过去,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方把眼泪生生的忍了回去,强作笑颜道:“我若说被沙迷了眼,你自然不信,那里面有个可怜的人,我看了忍不住要替他难过。”说到此处,还是两行泪水奔涌而出。 那女柔声道:“是吗?你心地真好。”话音刚落却急忙又躲到地道内,双眼张皇的望着林剑澜背后,不知何时林霄羽已拖着铁链站在门口,只喃喃的重复道:“你和他不是一路……你和他不是一路!”最后竟越发兴奋,话音也越来越大。 林剑澜本已将刚才做为与他的诀别,并不回头,只冷冷道:“我若和他是一路,何必捉了‘天工王’来此解开机关?” 林霄羽极为高兴,甚至有些癫狂,挥手道:“不错不错,我才刚想到这层。”那铁链仍未解开,随着他手臂挥动而哗哗作响,他竟似乎根本不觉疼痛。 秦天雄见到此景早已愣住,半晌方道:“世人评曰临风之竹,温雅如玉……想不到,想不到……” 林霄羽此时复又平静下来,并不理睬他,只深深的望着过道一抹白影,片刻便绝决的闭了眼,叹了一口气道:“我有话对你说。”说罢竟毅然转身,不带一丝留恋的重又步入铁门之。 这话自是对着林剑澜一人所言,秦天雄看林剑澜低垂着头,只是执拗着不肯转身追随进去,慢慢走到他面前道:“林公,不知你和风竹是何关系,烦你替我向他转告,万金悬红未改,他若肯跟我们出去,这十余年所受的苦楚必定得到加倍的偿还。” 林剑澜木然道:“多谢。”想了想仍是转身进去,却又停了脚步,黯然道:“这些苦楚,是他多行不义遭来恶报,又谈什么偿还?”说罢闪身而进。 那“天工王”仍在钻研机关,林剑澜道:“你先出去。”他方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来,正欲离开,又听林霄羽道:“不必了,留他在此。”只得重又蹲下。 林剑澜道:“我心那么多疑问,一直觉得若能亲眼见你,便可一一获释,而今却不想再知道了……耿耿与往事又有何用?” 林霄羽端详林剑澜良久道:“你看来颇为焦急,他若起事,必定但求一击成功,府内力量恐怕都会全数抽调开去,等无人防守时再带你娘离开此处岂不是更好?若我说的不差,你恐怕早已不能置身事外,既不是乱松身边的人,便是与他做了对头。” 林剑澜道:“就算你说对了又怎么样?我与你不同,并未做什么卖友求荣之事。若是事成,我会全力报答他这些年对娘亲的照顾和对我的包容,若是失败,他即使不能饶我,我也心坦然。” 林霄羽道:“他那样的武功,焉用得着你照顾?你恰恰错了,他若成功,反而不会伤你性命,他若失败,必定恨你不下于我,人生还有几个十年,他这次不能成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我的下落自不必说,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会取你性命。” 林剑澜道:“此刻你还假惺惺说这些作甚?若不是你,今日这一切怎么会发生?” 林霄羽道:“当年事谁又能说得清,你便敢说,当年江山一定会回到李氏手么?” 这话同李隆基说的一般无二,林剑澜那时只当这是安慰之言,此刻再次听到,不觉轻松,反觉更为沉重,道:“乱松其人堪称英雄,我对他其实颇为敬重,尤其是从他和虬梅口知道当年之事后,极想对他有所偿还,但你可知道为何终究我还是站在了他的敌对面上了么?”又自言自语道:“江南一事,无数百姓受到牵累,更有丹心为民的好官成了他千秋大业的牺牲品,既对一方土地能如此无情,又如何能善待天下百姓?因此我才不愿意助他。你的借口不管是真是假,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使得大军溃败,亡兵无数,血染江河,人命在你眼犹如草芥,又与他有什么不同?” 林霄羽道:“你说的不无道理,我或许原本就是和他一样的人,为了阻止乱松我让几万无辜将士白白走上了黄泉路,到如今也不知是对是错。” 林剑澜道:“阻止他?无论他忠心于谁,武则天,李家,抑或徐公,哪个掌权真有那么重要么?”话音刚落便听林霄羽快语逼问道:“既然如此,那让乱松掌权又有何不可?你为何不愿意助他反要在今晚决一死战?” “他怎么能掌权……” “他为何就不能?” 林剑澜竟一时语塞,他只觉得韦素心身后必定隐藏着哪位皇,因此委托李隆基到处探查,最后毫无结果,即便如此,也从未想过韦素心胸有异志。 林霄羽幽幽道:“你若如他那般羽翼众多,武功出神入化,乱取了帝位也不是难事。” 林剑澜颤了一下,韦素心豢养的数百身怀武功的清客毗邻宫门,肃清异党和早已枝凋零的李姓孙并不是难事,花王盛会上心怀帝王略屠龙术的落魄人才不知被他笼络了多少,恐怕瞬时间就扯起一个朝班都不是难事。大军被计远调在外,从江南赶回也要多日,回来是大局早已无法改变。 想到此处冷汗不由涔涔而下,林霄羽又道:“古往今来,乱臣贼,倒也未必会这般直接,多半会辅立一懦弱无才的年幼皇帝,日后再慢慢徒求禅位之道,力求名正言顺。只是乱松来历并不一般,也不会顾忌世上骂名。” 林剑澜道:“他……他的来历?” 林霄羽道:“你心许多疑问,最想知道的定然是决议之时,我极力劝服众人北上,为何不出数日转而又劝说徐敬业南下了?” 林剑澜不由点了点头,林霄羽方叹了口气道:“只因那数日之间,被我看见了一件事。” “决议北上的第二日,我夜里无论如何也无法睡着,便去找他,他是练武之人,又负责守卫徐公安全,相伴左右彻夜不眠是常有之事,每到三更时分还要训练阵法。平日演练之时有人把守,那夜却都被遣散,不大的演武场上乱松正与一个女交谈。 “三人之,我与乱松相交最深,也只有他才知道我家住何处,家还有什么人,但却一直为我隐瞒,因此我也从未问过他家室。那女脸色苍白,身体瘦削,容貌却很是曼丽,穿着打扮与寻常人家的妇女十分迥异,一身黑色紧身装束,虽与江湖人有些类似,但又有些不同。 “二人先是低声交谈,慢慢却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我心知偷听颇为不妥,急忙离开,离开之后,却发觉刚才他们所说的话,我虽能听的清清楚楚,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剑澜道:“你说这话真是矛盾,既已听清,为何又说不知道什么意思?” 林霄羽道:“司马军多有从各道投奔而来的义士,各处方言有别,一时间难以听懂,然而总有关联,只是些微词句音调有所改变,细细琢磨便可领会。他二人之间的交谈,却是根本无可琢磨,他们发出音来,每个都与原人说话截然不同。” 第十回 九回肠 “我又向回走了几步,越听越是心惊,二人意见似乎有很大的分歧,争吵激烈之至,愤怒之下的发音连成了串,叽里咕噜听起来甚是怪异,乱松原来并不是我大唐民。我不敢再向前,远远见那女甩了乱松一巴掌,转身便跃入林看不见身影,竟也是身怀武功,乱松则一人默立良久方转身回去。 “目睹这场变故,我不知该怎样才好。本来唐风开化,常有番外小国遣使前来,也有各地商旅,海角天涯相聚在此,既为同志,谁也不会计较他的来历,但他刻意隐瞒,却让我心生不安。徐敬业对我三人同样倚重,自有朝廷派人行刺以来,行走起居上尤为依赖乱松,他手下辖管数百精英卫士,操演小型阵法,精妙难敌,若破了宫城后再有二心,谁又能制得住他?” 林剑澜听的惊诧不已,不知该不该信林霄羽所言,又听他道:“不知不觉我竟在外面站了一夜,也是未想出一个主意来,反而受了风寒,第二日便卧床不起。徐公即将挥师北上,军师却病倒了,他急忙亲来探望,虬梅乱松均随侍在侧。风寒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病,我三人平日情份极深,少不了寒暄问候,我在床上,昏沉听他郑重其事的劝我尽快调养让徐公尽快得成大功云云,却忽觉不寒而栗。在床上病痛还在其次,内心实是煎熬,难以抉择,他三人走后,我后背几乎湿透。” 林剑澜心愕然,暗忖道:“韦素心几乎寸步不离徐敬业左右,若他说的是真的……”想到此忍不住问道:“你怎样避着乱松让主帅改了主意?” 林霄羽嘿然一笑道:“何必避他,徐敬业临床探视,我早已写好了劝谏之词攥在手心,只是一直在犹豫是否要交递到他的手上。” 林剑澜暗道:“他当真是心思周详到了极点,当着虬梅和乱松仍不讲明而需要借助暗传字条的信息,徐敬业自当会意,不会再和其他二人透露。旁人只道他改了主意,却不知是谁的劝告。” 林霄羽看着头上黑漆漆的屋顶,不无嘲讽道:“徐敬业召集手下决议之时便有犹豫之意,我那时就知道他起了别样的心思,只缺有人从后面推他一把,纸条上短短数字,就让他一夜之间改了主意。‘北上称臣,南下为帝’,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剑澜此刻才觉他所言恐怕有成为真,黯然道:“他这帝王梦也不过才做了几日,便一败涂地。这也是该当,若心没有野望,执意北上兴李,又怎么回落到那么凄惨的下场?只是……太绝了些。” 林霄羽道:“徐敬业执意南下,乱松每日过来探视,希望我劝谏他回头,他来的越勤,我便觉得他面目越发陌生。每日缠绵病榻,夜里则窗户洞开,坐在风口,只求这病永远都不要痊愈才好。只是除我之外,虬梅乱松皆深通用兵之道,若是给他在南下之时闯出局面,大好河山南北割裂,也并非我所愿,时不我待,拖的越久便越容易让乱松生疑,最后便只有一途可走,那就是速求徐敬业一役惨败,再无法抬头。” 林剑澜忽想起骆宾王形容那一役凄惨景况,经他口描述,徐小姐投江而死那段犹如亲见,不由道:“真是惨败……” 林霄羽叹道:“利用感情又摧折人心,我也知道自己卑劣,待到亲眼看到徐敬业大军瞬间溃败,我之功成,万骨为枯,更是自知罪孽深重,没有苟活下去的贪念,那一役过后,徐敬业率仅有的一些残部逃出,我独自在军营废墟看江水浸染血红,火烟四起,到处堆满了两方的士兵残骸,只想一死了之,却被人找到。那人装束与那夜与乱松争吵的女有些类似,我并不认得,他见到我面露喜色,对空放了一个烟弹,不消片刻,四周又来了些许同样装束之人,对着我端详良久,听他们说话,竟与乱松那古怪言语一般无二,我才知道我的猜测本来没错,乱松居心叵测,对原心怀异志,这些人便是跟随他同来的死士了。想到此他这番大计竟被我破坏,我不由心得意之至,大笑起来。” “再见到乱松时我已被他手下看管了数月,他护送徐敬业走完了人生最后一途,直至全然没有死灰复燃的希望,方颓然折返,徐敬业临死前大喊‘风竹误我’,他见到我自然是恨到了极点。” 他语气极为淡然,林剑澜却听的心波涛翻涌,已不知该如何看待和评判眼前人,果然为不义之行找了原由,是该喜该悲该执着还是该释然,只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涩涩道:“因此他便这样折磨了你十数年,想让你生不如死么?” 林霄羽摇了摇头,道:“乱松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不是想让我生不如死,这对他来讲没有任何好处。他不杀我,是因为我对他还有些价值。那时骆宾王已经被押解回京,朝廷差御寇司高手四处通缉我们两个,他虽自恃武功高强,一时间也只能到处东躲西藏。” 林剑澜道:“看他今日显赫声名,真不知他还有当日那么落魄的时候。” 林霄羽长叹一声:“我知他恨我恨到了极点,又想让我为他做事,不能杀了我,但以他性情缓出手来便会派人去至东北对你们下手。我便与他做了第一次交易,献计让他‘隐身灯下,不藏反现,不退反进’。” 林剑澜慨然道:“计是好计,可你既然已全力阻止他成功,为何又助他躲过这一劫?你应了解他的才能,可知道他依照你这计策发展到了何等地步?” 林霄羽道:“人最难无情,大军覆没,我可以无情,然后自认无耻卑劣,只是对你们,我却怎样也无法放下牵挂。身体上受什么折磨对我来说都禁受的住,只是我的心一天比一天脆弱,日夜的思念你们,思念还在苦苦等待我回去的挚爱妻室,几乎发了疯。红尘误我,焉知不是我贪恋红尘?什么一肩承担的少年意气,什么为国为民的慷慨豪情,早已换取了梦里红颜。” 林剑澜听他说的凄惶,想到院外秦、罗二人对他说起母亲失去神智后只知道要去长安,还有那口不断呢喃的“霄羽”二字,不禁落泪。 林霄羽道:“那一计换下了你们的性命,后来我又为乱松做了三件事情,每一件完成,我便可在第二年的花朝节那天,隔着那水晶窗远远的看着你娘,虽只半日,却足够我回忆数年,每每想起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他话音似带笑意,仿佛仍在仔细回味一般,林剑澜似乎看见他趴在窗边,是怎样贪婪的一眼也不舍得眨的看着梨花树下的女。他复又抬起头专注的看着那一墙梨花,日积月累绘就了这十数载的思念,蔓延着这样浓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心酸。 林剑澜道:“着眼江湖分化门派,花王盛会聚贤纳才,还有什么?将天下江湖搅得风雨欲来的大计竟只能换得三次相见……” 林霄羽道:“在你看来或许不值,在我而言,却是我能苟活下去的唯一目的。”说到此处伸手费力的将背上锁链勾到手,慢慢的掂着道:“那两计你说的大体不差,还有个,便是我身上这条锁链了。” 林剑澜十分不解,听他所言韦素心一开始并未这般待他,不知林霄羽做了何事让他恨上加恨,才将对待练武之人的酷刑用在了他的身上。 林霄羽慢慢靠在墙上道:“拉拢扶植江湖人,最难的一点是心腹亲信武功未必高,而武功出神入化的却各有各的心思,收买都不容易,遑论完全掌握手。约五年前,乱松不知受谁启发,开始着手如何最大、最快的激发练武之人的潜力,他便收集了各类书籍和药材,让我在这地牢日夜琢磨。” 林剑澜心道:“五年前?莫不是青叔刚到辽东之时么?那时他给我把脉知道我不能修行内功,之后便一直暗地里研究,连我都瞒了过去,直到花王盛会韦素心提及此事我才知道,必定是成大夫向他透露的了。” 林霄羽道:“恐怕他也知道我对这些并不专精,因此对我不闻不问,并不指望能弄出什么结果来,反而给了我极大的机会。看了约半年时日,我便晓得他的猜测的确不错,针灸经脉,辅以药石,若再有合适心法,武学速成并不太难。”说道此林霄羽一笑,眼神却仍是没有什么神采,道:“此后的三年,他堆进来的药材和针具,我都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林剑澜大惊失色,脸色都变得煞白,只是关切的注视着林霄羽,林霄羽道:“看你这样,定然知道这种极猛烈的法虽能达到效果,却是以损本亏元为代价。或许你不相信,三年之后,我功力几能达到武林一流高手的境界,但我却知道,恐怕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 他语气淡然,仿佛在谈论别人一般,然而从乱松那里听过二人桃枝论武,便知道他极有天赋,林剑澜不由不信,却是喉头哽咽,又听他凄然笑道:“你当我骗你吗?门外那位姑娘,一走近便有寒气逼近,雪玄功,也要拿出一生的勇气不知抛弃多少东西才能练的成,这么年轻,不知有什么伤心事,竟已到了第五重。” 林剑澜虽然听的一知半解,但殷殷的确已经练到了第五重,他说的竟然一些儿也不差。林霄羽看他表情又不解又惊讶,审视良久,方叹道:“她这样苦练,伤神伤身,能劝她毁掉这身功力最好,自然……谁也不会这么乖乖听劝将以往的努力付之东流,若不行,你便对她好些,莫要让她再练上去。” 林剑澜奇道:“为什么?” 林霄羽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年关之后的一个月,我便开始拟定计划,那时还没有这铁牢,从这里到院,不过两重机关,在内均可开启。我虽不及乱松,但他对我毫无防备,我有十全把握可重创他后带你娘逃离此处。” 林剑澜看他现在境况,当日的计划必定是以失败告终,然而却仍是想知道,不禁道:“他可真是没有防备么?” 林霄羽道:“自然。” 林剑澜奇道:“那你为何没有带着娘逃出去?” 林霄羽却再不言语,只看着眼前的少年,毫无神采的眼眸竟透出一缕柔和的光彩来,半晌道:“人世间总有意外,乱松对被我重创一事恼怒之至,当晚我的身上便多了这么一条链。我虽功力猛增,但身体早已被针灸之法和虎狼之药弄的千疮百孔,那一次几乎弄死了我,然而他有心有不甘,你看看身边的柜。” 林剑澜见他对当日计划失败之事草草带过,并不细讲,听起来倒像是他明明可以跑掉,反而又自己回去受罪一般,心虽然极为疑惑,却仍是听他指示将那柜门掀开,顿时一阵清香扑鼻而来,仔细看去,那柜竟俱都是人参鹿茸灵芝等种种价值不菲的贵重药材。 林霄羽道:“这都是些吊命之物。” 林剑澜听的既感凄凉又忍不住愤怒,眼泪不禁滴滴滑落,林霄羽道:“那时我想,好歹我要等着活到再见你娘最后一面,只是第二年的花朝节后,我又被乱松打动,他道知道我已经活不了许久,对他也不会再有什么威胁,只要我帮他做成最后一件事情,便让我一家团聚。” 林剑澜道:“你……”他想说当日为了阻止乱松,眼前人是何等的果断决绝,一切都放的下,一切都下的去手,没有什么放在他眼里,今日却变成了一个仰人鼻息的阶下囚,受到这样的对待,仍是心存一丝幻想,毫无当年的志气,人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第十一回 长相思 他已经不想再问林霄羽最后还为乱松做了什么,即使他为了当年的事情吃了这么多苦,即使自己已经不再觉得以此为愧,但他自己这些年来却早已背弃了当年的理想,不断的妥协,不断的交易。乱松再次与至高权力只有一步之遥,难道不是他的几次做为从某种程度上使历史重演么? 静默铁门轻轻被敲击了几下,曹殷殷在外面低声道:“林公,已经快到傍晚了。” 林剑澜慢慢站起身来,复又庄重的叩首拜道:“你现在无需再为他做事,就可以和娘亲团聚了,我们的家仍然在那里,你好好陪她吧,这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十几年苦楚总要有些回报,外面那位秦副帮主可保你们平安。” 林剑澜抬起头来,又见那满墙雪白的淋漓花色。眼前的人,与娘亲,最重视的就是对方一人而已,自己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娘亲甚至从来没有记得过自己,想到此已经泪流满面,强自撑着地面泣道:“今晚过后,不知生死,你们……只当养儿不孝。” 林霄羽摇摇头,道:“天意让我父与乱松为敌,我却未能始终如一,最终反而落到了你的肩上。今晚此去,我也不能算就成败,然而我有一最为担心之事。你莫要以为他一次失败便会满盘皆输,他早已准备好了退路以图东山再起。” 韦素心计计连环林剑澜何尝不知,心思这样深沉的人必定不会孤注一掷,只是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次都是他准备最为充分、离成功最近的一次,这次若败了,再没有另一个十年让他细细谋划,再没有另一个纷乱动荡的局势让他有机可乘,还有什么资本重新来过? 林霄羽似乎看出他的想法,道:“世间打动人心的莫过于名与利,然而‘名’带来的根本还是一个‘利’字,若是不用顾忌开销,收买可被收买到的所有人,皇权被架空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更兼动乱刚过,根基不稳,采用了非正常途径而易主更加易使人心惴惴,你难以想象的巨大利益必定将会撼动这一切。” 林剑澜心好笑,想不到从林霄羽口能听到这么幼稚可笑的论断,能做到架空皇权便是要将整个行政机构上上下下俱都买通,朝野内外,十道官员,各地驻军,简直是痴人说梦。 天色不早,他极怕误了大事,已不想再做纠缠,却听林霄羽一字字清晰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富可敌国么?饶是大唐丰饶富庶,却有能将这国家全盘买下的财富,你信么?” 林剑澜愕然回头,道:“什么?”又强自笑了一下,道:“怎么可能,这……太过荒诞。” 这种武林旧事,林剑澜听林龙青说过不少,各式各样的宝藏图现世之时,都是武林的一场浩劫,每次各门派的精锐都至少损失七八成,元气大伤,最快也要经历百余年几代弟才能缓的过来,然而真正得到什么财宝的却是少之又少。林龙青便曾经告诫过自己,千万不要相信这些什么所谓宝图,十有八是居心叵测之人的阴谋之举。而今这所谓“富可敌国”的宝藏竟从林霄羽口郑重其事的说将出来,当真是信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只得随意对道:“即使宝藏,总要有个宝图,况且怎么会单单只有乱松一人知道?” 林霄羽道:“我也不知他从何处得来,只有这件事情,他连最信任的人都不曾透露过。” 林剑澜道:“这就更怪,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告诉你?” 林霄羽道:“你以为他就信任我么?只因为那图上的字标记俱都是异域字,他也并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直到最近,才有了些进展。” 林剑澜叹道:“好吧,就算是你说的是真的,我还能怎么样?我手没有藏宝图示,武功更加无法与他比拟,更兼孤身一人,比不得他爪牙众多,怎么阻拦?” 林霄羽知他其实仍是不信,慢慢挪到桌边,轻轻拨弄那油灯里面的灯芯,油即将燃尽,灯芯反向上跳跃着极高的火苗,扯过一张纸细细写了几行字,道:“他并不给我看那地图,只将上面的字描了下来让我查找翻译,以他才智,同历代古绘地图对比便应知道宝藏在何处。” 林剑澜不由靠近了两步,见那书桌甚是凌乱,书籍堆的到处都是,间夹杂着无数写满奇怪字的纸张,完全看不懂,便偏了头看林霄羽写字,却又觉得刚才入目似乎哪样东西似曾相识,忍不住重新细细扫视书桌上的物件,赫然见到一本书脊上工整的“戊类伍拾柒号”字,急忙捡起,喃喃道:“这书……” 此刻才觉得似乎林霄羽并不是胡言乱语,青叔曾说父亲的藏书在他离家不久后便缺失了十几本,这本的编号正在其内,俱是一些古来蛮夷之地的介绍和字,原来那时韦素心手便握有了那张神秘的藏宝地图,林霄羽对这一类知识颇感兴趣,也有些经验和心得,或许这才是乱松极力劝他离家的主要原因,后来却机缘交错的走到了今日。 写到最后一行,林霄羽枯干的手已在微微发抖,道:“那图想必做的十分细致,乱松得了译名,便再也没来过,我却借此保留了一个秘密没有和他说起。这藏宝图不知是何人所制,上面的古并非原字,不知与本朝相隔多少年代,若无第二部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正确所在。” 林剑澜不觉问道:“第二部分?” 林霄羽将那纸张摺好,道:“第二部分则更是匠心独具,也是分了两块,缺少任意一块,也只能望洋兴叹。我最先看到的便只有一块,上面的字与乱松描给我的有一点点类似,又不完全一样,琢磨了一年有余,仍是不得其门而入。只在最近,乱松才将第二块交到我的手上,那块上面的字却极明显的雕琢了一首汉情诗,两厢对比,我才知道,前后两者之间定然存在某种对应,解开了这对应关系,再以此分析那藏宝图上的字。” 林剑澜点头道:“原来那第二部分就如这整张藏宝图的敲门砖一般。” 林霄羽道:“还不止如此,乱松以为全部解开,迫不及待的拿走了那译好的地名,甚至来不及听我说接下来的内情。原以为他是个妙人,却也一样不解风情,我因喜爱那首情诗不拘于格律,感情真挚,因此常细细琢磨,终于看出了一些关窍。虽然藏宝图上必定已经标记的清清楚楚,然而据我推测,那首情诗上则更指明了更为具体的地点。”说罢不停翻着桌上的乱纸,手却抖的越发厉害。 林剑澜扶住他的手道:“不要急,慢慢找。”却见颤抖的手下露出一张纸来,那隐隐约约浮现出来的字让林剑澜不由松开了林霄羽的手腕,将那纸抽了出来,又仿佛不胜这纸的重量一般,让这纸飘落桌上,手指却在那图案上反复摩莎,依稀温润的感觉仍在指尖。 什么父亲临终嘱托凑齐那面玉牌,什么定情之物,亏乱松竟能说的那般真切感人,原是自己太过天真,竟能相信为了这些个理由他能千方百计的设法将端木耳骗下山来,能让成大夫先后两次为了这玉佩向自己和端木耳下手,最后更是夜里对自己起了杀心,为的就是手的那半块玉佩。 林霄羽看到这张纸大是高兴,并未注意林剑澜表情异样,仍是颤抖着叠了起来,同先前那张写满地名的纸极慎重的交到林剑澜手,颤声道:“不错,就是它,我以为丢了呢。”转身握住林剑澜的手道:“你千万要记住,这诗表述就应该是藏宝之地,看这玉佩,以我学识,并不像是原的物件,那抄写的地名,看来和西域的字似乎一体同宗,我猜这宝藏必定是在沙漠的一处绿洲。你可知道么,沙漠有一种植物,不怕干渴,能活千年,即使死了也屹立不倒,汉人把那个叫做胡杨,那绿洲必定有十八棵胡杨,胡杨下面……石、石头……”说到此处,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林剑澜此刻才惊觉不对,林霄羽已经慢慢颓然倒在桌边,眼睛望向那油灯,干裂的嘴唇却绽放初一抹浅笑,似在讽刺些什么。 林剑澜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那油灯方才便已快要燃尽,灯芯上的火焰全力跳跃着,仿佛林霄羽刚才倾尽所有要把知道的交待给自己,此刻那灯苗已渐渐弱了下去。 他那抹笑意原来是说自己就如这油灯一般,早已油尽灯枯。 林剑澜背过脸去,擦去满脸泪水,笑着回过头,扶着他道:“你……你怎么这样傻?”刚说完,泪珠却滚滚滑落,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霄羽游弋的目光最后定在那面墙上,上面枝蔓延,梨花盛开,两个如同枯井般的眼眸此刻如充盈了清澈的泉水般,弱声道:“景是当日景,人非当年人,世间情事,逝去了如东流水,哪里还能回得去?哪里……还能……”眼睛却慢慢的合拢,喉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声,如同对这世间最后的留恋与哀叹。 林剑澜已经泣不成声,一声“父亲”始终哽在喉,却直至他辞世而去都未能叫他一次。 曹殷殷和秦天雄在外面实在没有想到他二次进去又是耗了这么久,曹殷殷轻声催促竟似里面完全没有听到一般,年小侠匆匆从地道上面下来道:“殷殷姐,外面已经见黑了,这可怎么办啊?” 曹殷殷道:“你莫要急,天越黑我们越好出去。”虽然这样,仍是向铁门张望了一眼,却忽听里面一阵厉声长啸,听的人心都似被撕开了来,曹殷殷与秦天雄对视了一眼,正要进去看看究竟出了何事,却见那女已经先一步急匆匆的奔了进去,衣服刮在铁门边,刷的一声扯下一块白缎,她都不曾察觉。 几人进去,见林剑澜长身跪在地上,如同泥塑一般一动不动,风竹倒在他面前,秦天雄不禁向前两步,道:“他怎么……”却被曹殷殷一把拽住,摇了摇头。 他们静默良久,林剑澜才有了些动静,闭了双眼,任泪水在脸上纵横,喃喃道:“浮名牵,情丝系,一生累,终可……终可……” 终可……安歇了吧。 林剑澜声音虽低,但听起来却让人觉得哀恸到了极点,年小侠看他难过,轻轻走到他旁边拉住他的手道:“林公,这地上躺着的人,是你的爷爷吗?” 林剑澜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将林霄羽的尸身抱起,轻轻靠在那墙上,转过头来,却见娘亲慢慢走近前来,如同再不认得自己一般,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专注而热切的看着墙上梨花,双目绽放出异样的神采,一花一的抚摸着,离开这处枝头又攀上另一处枝头,一双玉手极为轻盈,似乎真的在碰触花瓣一般。 林剑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她将整个身体贴在墙上,缓缓的滑了下去,素白的衣服遮挡了墙下林霄羽那破烂肮脏之极的服饰,纤细的手指慢慢抚摸着林霄羽如骷髅般的脸颊,一头青丝垂下,掩映处尖细光滑的下颚,慢慢有水滴汇聚在那里,不停的滴落在林霄羽蓬乱的白发上。 几人此时已大概猜到了这女与“风竹”的关系,他们与林剑澜的关系自然也不言而喻,默然看着眼前这来之不易的相聚,都是不忍打扰。过了良久,那下颚上的湿痕慢慢干涸,曹殷殷瞥了一眼林剑澜,见他双目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两人,仿佛失去了神志一般,心叹了口气轻轻走了过去,刚蹲下身来便禁不住轻呼了一声,望向林剑澜的脸上布满了担忧与怜悯,颤声道:“林公。” 这女早已停止了呼吸,林剑澜木然走到跟前,见那温婉端丽的脸庞上,目犹未瞑,眼仍含泪,那泪珠仿佛随时就要掉了下来,却永远都不会再滴落。 第十二回 明月引 林剑澜几次将手伸了过去,想将那双眼睛合上,却最后仍是撤了回来,只觉得胸臆间如同有把刀在乱搅乱剐一般,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面对着她却始终无法叫出“娘亲”二字,也永远失去了称呼“父亲”的机会。 绿草萋萋,水漫汀洲;十载相伴,八月别离。 杨花飞舞,胡不语;长守黄泉,心如石。 偶尔触及过怀玉佩时,便会想起,不知是怎样的情侣才写就了这样凄婉绝美的情诗,林剑澜缓缓从怀掏出,放在二人身前的地下,决然转身出门而去。 走到那铁门边上,一阵头晕几乎让他站立不稳,急忙扶住了门框,低头却见“天工王”正慌忙将眼光从自己身上撤回到那个解了半天都没弄开的机关上,林剑澜慢慢蹲下身去,“天工王”不由发起抖来,却听林剑澜柔声道:“不要弄了,没有必要了。” “天工王”一直在这屋,自然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十数年前他为乱松制作的机关就是为了关住里面的人。此刻听他发话,只得放了手,任那铁链在栏杆上摇晃,又听林剑澜道:“将这几重机关都封死,任何人都打不开来。” “天工王”愕然抬头,正对上了林剑澜的一双眼睛,回想起当年曾见过牢内那人一面,那神态安详的男若有所思的看着这四周牢笼,眼古井无波,只带着淡淡的哀愁,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他兀自发呆,曹殷殷他们已经迈步出来,冷声道:“听见没有?听见了就动手吧。”“天工王”心里最是怕曹殷殷,瑟缩了一下便站了起来。 林剑澜仍未离开那铁门,怔怔的,伫立良久,方如木偶一般,直直的硬硬的向前面一步步走去,到了地道口上升的阶梯前,道:“封了吧。” 一声令下,不知“天工王”触动了什么消息机关,那铁门上方瞬间隆隆巨响,一方整块的巨石轰然落下,烟尘四起,霎时里外隔绝。年小侠惊愕的捂着耳朵,看了看这巨石,又向地道口望去,见一抹身影已经消失在上方,急忙跟了过去。众人陆续从蒲团下面那秘道出来,外面仅剩的几丝光亮费力的穿过水晶窗,光线过处微尘轻扬。 林剑澜仍只是一声轻轻的“封”,“天工王”结巴道:“外、外面封不了、不得,机、机关在里面。”说罢指向最靠近地道口的一处隐蔽的细小拉杆,话音刚落,一缕白影已经唰的一声从耳旁飞过,带过一阵凌厉的寒气,定睛一看,那拉杆已被一段白索缠住,末端一柄银剑,倏的一抖,拉杆已被拉动,地道内由远而进传来一阵崩塌声,迅速到了入口处,石块泥土纷纷掉落,片刻之间地道内已被瓦砾塞满,再也无法进入。 “天工王”愣了一会儿,方猛的一个激灵,忽的跪下爬到林剑澜脚边道:“这位公,都不干我的事啊,您放过我的小命,今天见到的听到的……不对,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林剑澜任他拉扯着自己的衣襟,此时才知道为何林霄羽执意让他留在里面,得知了二人所谈内容,韦素心也不会放过他,他岂敢再回到韦素心身边?慢慢的转身俯视道:“花王盛会之时,你赠与韦素心之物精巧无比,制作时必定参照了花王府的构建图,你且看看外面,光亮完全消失之前,重绘一份,绘出来便有命在。” “天工王”哪敢耽搁,幸好韦素心这屋内笔墨纸张俱全,急忙奔到桌边,抓起一只笔在嘴抿了抿,沾上墨便开始绘制,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的落在纸上,连抬头看一眼窗外的时间都没有,聚精会神竟似忘记了时间一般,良久方撂了笔,一回头却见林剑澜站在身后,手执灯台,顿时愕然,再望向窗外,哪还有什么光亮?顿时眼泪簌簌而下。他这脸早已一塌糊涂,更兼嘴边全是墨迹,重又涕泪不已,煞是可怜。 林剑澜叹了口气道:“你走吧,带着家眷走的越远越好,莫要让韦素心知道。” “天工王”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相信入耳之言,却听旁边曹殷殷冷冷道:“还不快走?莫要等我们变了主意。”方浑身一个战栗,勉力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林剑澜将那图纸收在怀里道:“殷殷,我要走了。” 曹殷殷道:“这里哪是拜别的地方,我们先得出这花王府再说。” 风雨欲来,花王府此刻已经和林剑澜白天来时大不一样,这种相对并不重要的地方,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想必能够动用的力量早已被抽调至关键地点,四人离了花王府,又远远奔了约半条街,林剑澜方将背上的年小侠放下,道:“殷殷,我要赶去一个地方,小侠只能暂时烦劳你帮我照管。” 还未等曹殷殷开口,年小侠已是拽住了林剑澜的衣襟道:“我要跟着林公。” 林剑澜蹲下道:“我要去见你最不乐意看见的唐长老,你也要跟着去吗?” 年小侠犹豫良久,似乎知道今晚情况特殊,脸上隐隐露出对林剑澜的担心之情,只是紧拽着不松手。 曹殷殷道:“林公,我们与你同去。” 林剑澜急忙摇头道:“不行不行!” 曹殷殷露出一丝笑意道:“我们本也有些事情要与韦花王一见,既是今晚要与他当面对峙,自然少不了我们。” 林剑澜仍是摇头道:“殷殷,你可知道,你若与我走在一处,便是让匡义帮与天下武林为敌?无论结果如何,日后匡义帮会被人视为朝廷走狗,这罪名,我一人承担就好,不能连累你们。” 曹殷殷倒没想过与韦素心为敌便是助了朝廷,只怔了一下,便下了决心,嘴角微扬道:“这等大事,若是匡义帮不出面,也会被人骂做缩头乌龟,日后如何领袖江湖?匡义帮也不屑于跟在人后,听别人指挥摆布。林公,不要多说,时间看来并不宽余,你带路吧。” 林剑澜虽想再劝,但的确时间很是紧迫,只得重新背上年小侠,向五王宅奔去,不知李隆基可曾回来,是否已经焦急之至,三人当街连连飞纵跳跃,秦天雄见前面林剑澜虽然背负年小侠,但身形至为随意,似乎并未刻意施展什么轻功心法,即便足点屋檐房柱也如同走在平地一般,殷殷则即使是轻功也是透着一股凌厉的锐气,如同冰箭一般向前直射而去。饶是秦天雄阅历过无数江湖的少年侠客,然而却没有及得上眼前二人的,不由在后面暗自感慨赞叹。 此刻五王宅内也是极为不平静,十数辆车马一溜儿的停在门前,李隆基默默的将其他几位王爷和家眷送了上去,方沉声道:“大哥,二哥,四弟,五弟,你们立刻去西门等候,五更之前若是我差人前去,你们便可回来,若没有看到我的信史,即刻启程去长安找狄相的公,让他带你们去我的私邸,自有人安排。现在很多事情无法言明,只求你们信三郎这一回,我这么做都为了李家。” 一夜之间,数位重臣都秘密来至五王宅与李隆基密谈,顿时都想到原来他的寄情歌舞不过是一直以来的隐忍,志向则连亲兄弟都未曾透露过。他们弟兄之间相处随意,遇到大事却并不计较猜忌,心知今夜必有大变,如今插不上手,还不如让李隆基安心去做,几个王互相对视了一眼,李成器温和道:“三郎,有什么事情尽管放手去做,千万保重。”说罢将车门关上,这十几辆车方辘辘向西门驶去。 目送他们远去,李隆基急忙又转身回了书房,内里几位大人已是极为焦急,不知为何临淄王突然将本已定好的日期匆忙提前,却又什么缘故都不说,忽的门被打开,见他进来,急忙纷纷站起,迎了上去,却见李隆基镇定笑道:“诸位少安毋躁,这香茶还是今年的新品,若是凉了这味道就要逊色三分了。” 众人哑口无言,只得望向张谏之,他只得皱皱眉头,上前道:“到了此时,临淄王还不肯透露到底出了何事么?这是翻天覆地的大事,总要让我们心知肚明才好。” 李隆基只笑道:“各位大人,当初我们筹划此事是何目的俱都应该清楚,我自己便是李家的孙,难道会误了自己么?来来来,喝茶喝茶,若是清茶不够助兴,府内还有轻歌曼舞。” 张谏之被他用话堵住,虽事出无因,但临淄王之前说的急迫,他只得尽全力调集了洛阳城内他能调集的守卫兵将,此刻临淄王再怎么打哈哈,他也无法翻脸而去。只得道:“既然如此,王爷还在等什么?几百军士聚集宫门附近,再拖下去必定会被察觉。虽然暂时联系不上相王,但事成之后自然……”却被李隆基打断,此时李隆基脸上才露出几许焦虑,摆摆手道:“我不是在等我父王。” 这话说的让众人更加愕然,昔日数次密谈之人,伴驾来了洛阳的都已在此,他还在等哪个?众人正面面相觑,却见屋外一温和的声音道:“唐兄。” 李隆基顿时大喜,急忙上前几步开了门,虽然身后曹殷殷和秦天雄算是不速之客,仍是殷勤让了进来,道:“林公!” 林剑澜进屋便看到满屋官服锦绣,却已无暇顾及,指着身后道:“这是匡义帮曹帮主。”便从怀掏出那图示急急走到桌那里摊开指点道:“这是花王府地形图,我只略扫了一眼,若无意外,此时韦素心应该不知道我们有抢先一步的打算,因此我估计他会将大部分力量从与宫门毗连的花园那里攻入,因此要派至少两个道的弟前去,还有这里,这湖里原来竟有通往宫内的水道,恐怕要叫一些熟识水性的弟兄前去。剩下的还要分散在宫门四处,这几处韦素心必定也会派人佯攻,因此我们的人能与宫护卫不起冲突最好,让你们可调动的兵力与他们对峙,我们要保留力量对付被韦素心煽动的武林人。” 他一口气说完,见李隆基面色略显紧张,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自然,这是最坏的打算,韦素心多半会挑深夜人熟睡时动手,况且之所以能聚集这么多武林人,凭借和利用的也就是对当今皇上积蓄已久的不满,我们若顺利抢得先机,让李姓复位,他便再也没了借口,说不定会就此放弃。” 里面的众大臣见李隆基态度殷勤,这少年和身后的几人都是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接与临淄王交谈,举止间极为随意,并不恭敬,心俱都十分不快,再听到他们所言倒有一半儿都涉及了江湖、武林这些不上朝堂的话题,更加不屑,除此之外,担忧轻易举事失败的心情更让众要员的眉头都紧紧的皱了起来。 待等到能插上话了,张谏之正欲上前,李隆基却已经站起身来,道:“各位,照原定计划数人留守此处,等待信号拥我父王入宫登基。其他人可以同我们一起出发了,成败在此一举,望各位莫要计较今夜我失礼之处,共成大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再多不满也无法表白,参与这计划之时便已经将身家性命押在了上面,不过早晚而已,想到此也只能看开了些。 一片清辉已经撒在洛阳的长街上,路边人家灯光闪烁,隐隐有的还传出细微的笑声,这本是一个晚饭后家人坐在一起闲聊的时刻,十余个人“得得”的马蹄声响在街上,向着洛阳的禁宫疾驰而去。 不多时众人便到了南门以外约半里处,齐藩帅众长老护法早已在那里等候张望,一见他们到来,忙迎了上去,见到李隆基急忙下拜,却见他翻身下马,托着齐藩手臂道:“帮主,你我患难相交,我仍是帮长老,莫要坏了规矩。” 第十三回 花自落 齐藩是丐帮帮主,江湖中地位自不待言,但当昔日的唐子慕摇身一变成了龙子龙孙还对自己这般礼遇有加,不由眼眶一热,心底里更有了几分热血彭湃一酬知己的念头。\、qb5、/ 一干护法在接到毛三信儿的时候还蒙在鼓里,虽然齐藩等人细细解说了一番,还是难免有人心怀不满,只是丐帮等级分明,众长老既然一同决定,那就要执行。此刻见唐长老衣着华贵,身后跟着若干袍服冠带讲究的官员,又看见齐藩迎上来便拜,才知果真这唐子慕来头不一般。 李隆基冲着各位长老护法拱了拱手,方回头对齐藩道:“弟兄们可都来了么?若是方便,请大家伙儿现身出来,我有话讲。”齐藩点了点头,轻声呼哨了一下,周边树林、房屋等隐避处瞬时一阵铃响,黑夜中密密麻麻看不清楚多少丐帮弟子,稍微有靠近些的,棍上悬的俱是六个铃铛,可见的确尽是其中精锐。 李隆基环视了一圈,方撩起袍子半跪于地,身后官员见他竟然跪下,大惊之余也纷纷下马,却不知道是不是该陪着一起,不陪吧,临淄王都跪了,陪着吧,给眼前这些衣衫褴褛面貌肮脏的乞丐下跪实在不甘心。向林剑澜方向看去,见他们神色坦然而立,并没有什么为难之色,顿时也纷纷松了口气,站在一旁。 林剑澜嘴角扬了扬,心知他总要说点什么,否则这群平日自由自在惯了的丐帮子弟,一旦与熟识的江湖中人打了个面对面,实实的不好动手。 李隆基轻咳了一声,道:“唐某自被年老帮主相救,深受各位关照,隐瞒身份,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今夜烦劳兄弟们来此,为的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大事。太湖聚义,我们也曾大力支援过,而今才知道这原是梁王的计策,将朝廷驻军调至江南,他手下的门客却四处煽动蒙骗江湖中人,假借为万剑虹祝贺之名逼近宫苑,情势危及,不得已借助众位兄弟的力量。” 林剑澜听他把事情都推在梁王身上,又无查证,心内暗道了一声妙,忽听里面有人慢慢走出来,却是曾经交过手的朱丞鸿,悠悠道:“唐长老,或许现在应叫你一声王爷,梁王要抢的是你李家的江山,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丐帮行侠仗义,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你莫要将我们弟兄当了你争夺皇位的卒子!” 这疑问自然也是许许多多弟子的疑问,李隆基苦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朱护法,我虽是个王爷,包括我父王在内全家上下处处被人辖制监视,能动什么争夺皇位的心思,若不是梁王生性贪婪狡诈,凶残暴虐,我何必管他?他顾忌世人说法,也不会赶尽杀绝,我做个不问世事的安然闲散王爷便好。只是一想到从此黎民涂炭便心中一阵阵的难受。常在丐帮,看诸位行侠仗义,也多少受了点熏染,大丈夫在世,有些事情一定要做,否则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若能阻止武三思,岂不是一件大大的义举?”说到此处又深深一拜道:“实话告诉各位,今晚一战,我连五成的把握都没有,弟兄们若是助我,伤亡难免,若是此刻愿意离开,唐某决不强留。” 此话一出,暗地里的意思谁听不明白?若是走了,不就成了不侠不义的怕死之徒?林剑澜看李隆基做戏,他对帝位不心动是加的,说的也只有一半儿是真,不过只有这一半儿也足够了,只决计不能让韦素心得逞便好。 李隆基站起身来,道:“若说弟兄们能得到什么,唐某无法担保,只愿今夜成功之后,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流离失所,再无丐帮!”丐帮中人有的起初不解,暗道:“我们帮你,你反而要散了丐帮?”然而转念一想,却大都明白过来。 做乞丐岂是天生就愿意的?还不是被逼到了一条走不通的穷路上?入了丐帮虽然还好,但与其他江湖门派相比,自然而然的沾了一个“穷”字,衣衫褴褛和人家并排而坐都自觉矮了三分。那些不在丐帮的,更为凄凉,乞食街头常被人打狗咬。 天下没有一个乞丐,这是何等豪言壮志?一时间丐帮中人群情俱都激昂起来。 见再无人有什么反驳意见,李隆基方对齐藩道:“齐帮主,可以按我们约定的分派各道弟兄了,这图纸上标注的都要派人过去。” 齐藩点了点头,正欲下令,却见林剑澜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晚辈有个不情之请,为了方便行事,请各位丐帮弟兄莫要在意地位等级,先一并把棍上铃铛取下。” 他说的虽然在理,但这铃铛数目是地位表征,齐藩棍上的铃铛尤其来之不易,然而想了想,仍是带头将铃铛取下,道:“从今日起,丐帮弟子无分高低,俱都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说罢双手运力一搓,十个铃铛顿时被揉成了一个铜球,顿时四周响起一片哗啦啦的铃声,其他长老和护法自然同齐藩一样,一些武功尚未到这等地步的则将铃铛重重掷在地上,以示决心。 铃铛摘罢,几位长老护法低语了几句,便分头离开,一时间数不清的黑影飞身跃出向四路纵奔而去,良久才复又平静下来,李隆基重又上马,十数人又行了半里,见宫墙高大绵长,其间一座不怎么起眼的宫门静静伫立。 两旁的守卫并不吃惊,虽然有几个人从未见过,但临淄王身份高贵,加之身后若干常来常往的重臣,自不会引起什么怀疑。李隆基下了马,神情甚是倨傲,朗声道:“圣上密召我等进宫,开门。” 那守卫却面露疑惑道:“今晚刚接到命令,圣上路上太过劳累,不召任何人进宫,王爷和几位大人稍候,待小人去请示。” 林剑澜想不到要进宫门便有些周折,虽然尚有一道兵力在半里之外待命,但此时便要与守卫冲突的话甚不明智,李隆基却面露微笑,并不着急,见那宫门突然从里打开,一个青年缓步走出,道:“圣上请诸位进去。” 最新全本:、、、、、、、、、、 第十四回 一江春水 众人不知她为何身边无一人护卫还这般若无其事,却见那屏风后、纱窗外、屋檐下瞬时闪出数个人来,围在武则天身边,为首的一个身材修长气势不凡,腰中悬着一把长剑,虽然蒙着面纱,双眼却透 他一现身,武则天神色大为轻松,微嘲道:“虽然朕随身护卫带的并不多,但御寇司多年来的规矩便是朕去何处,十二神使必定暗中同行,这些年纵然有折损,但对付你们这些人却是足够了。”说到此处她眉头又皱起,端详李隆基良久,方叹气道:“制住就好,莫要伤了他们。” 她这样说就连李隆基脸上都露出愕然的神情,不知是否真的觉得子孙这株瓜蔓的瓜已经稀少的不能再“摘”,竟对这种大逆的罪过动了宽容和恻隐之心,李隆基不由动容,将头低下道:“多谢皇祖母对孙儿这般慈爱,退位后,孙儿定会好好陪伴皇祖母,让皇祖母不感寂寞。” 他波澜不惊,而周围的御寇司神使俱都站立不动,武则天此刻才真真正正的陷入到一片茫然中去,然而就这样虚弱的表情也不过是一闪而逝,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正襟端坐道:“看来御寇司的人早已听命于你了,别人朕能猜到,只是你能让冠世墨玉舍弃朕为你效力,着实出乎朕意料之外,能耐真是长了不少。” “冠世墨玉”转过身来,对着武则天微微一拜便走到李隆基身边,不露声色。没有广告的 武则天道:“朕因赏识你,因此不曾逼你做过任何事情,真面目都不曾露出却能一直留在朕身边的只你一人,朕从来不觉得你是可以用金钱收买的人,可否告诉朕为什么?” 虽然他黑纱遮掩着脸,林剑澜却觉他脸上露出笑意,虽然笑着却丝毫没有感情的轻声道:“您老了。” 绝代风华,无上权威,在这句话面前如一个只可观赏却不能碰触的精美物件,一碰,便会散为齑粉。武则天的手紧紧握着那扇柄,脸色顿时难看之至,仿佛真随着这句话瞬间老去。 张易之却不禁向前了两步,林剑澜回头望去,见他脸上隐隐露出关切和不忍,似乎真是在为武则天担忧,不禁暗忖道:“他既然已背叛了武则天,为何又露出这样的神色?” “冠世墨玉”似乎并未注意到武则天脸色,然而现今情势早已倒向李隆基的一边,即便察觉,他也并不畏惧,仍接着微笑道:“您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丹凤白’。” 林剑澜顿时想起在那花园中的一幕,张易之那句“云道长,你莫要怪我,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适当的时候说一句适当的话”,恐怕就是受李隆基所托,原就是为今日做好了打算。想来想去,云梦稹既然与武则天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虽然小事常有违拗和不满,但他在大局之上却只能依赖武则天,性命、荣华富贵、梦想中的掌门宝座无一不是只能在武则天的庇护下才能得以保全和实现,所以若他不死,定会全力保住武则天,今日便要大费周折。 娇儿,张易之,冠世墨玉,一环扣着一环,林剑澜向李隆基望去,不知何时他便开始筹谋这一切,才能到今天的水到渠成。想到此又向那双眼只看着武则天的青年瞧去,他又何尝不知道若是武则天不再是天下第一人,控鹤府的“男宠”以及那些流言中与一代女皇关系不清不楚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那日他对云梦稹的尸身沉吟良久,道:“你的今日,恐怕便是我的明日。”定是早已料定了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既是这样,为何仍是执意要这样行事? 武则天心思何等的聪明,转瞬间便明白过来早已堕入李隆基的觳中,脸上却毫不露出后悔之色,眼看大势已去,李隆基仍低头跪在地上,旁边众大臣都是长跪不起,拖了许久,外面仍是没有一丝儿动静,已是再没有什么转圜之机。 时间慢慢的流逝,半晌武则天轻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反而笑道:“这些年我着实也累了,正巧想静静安享几年清福,易之,扶我进去休息吧。”她虽已经处于完全的劣势,是这场政变中的失败者,然而这一笑却仍是如同得胜的一方一样,仍是不容质疑的高贵与尊荣,脖颈高高扬起,似乎即便这样也没有人能俯视她。而那想法难以琢磨的青年却又一次拒绝了她:“您先去休息,我马上就去。” 这话惊的林剑澜不由抬起头来,不顾忌也不遮掩的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武则天并不强求,点了点头道:“好,随你吧。”说罢转身而去,身影孤单而高傲,张易之看着她缓缓走入内廷,眼中再次露出浓浓的悲色,偏过头去。 林剑澜想了想走到李隆基身边将他扶起,道:“唐兄,速速将暂时调离原来岗位的守军、护卫找一个可靠的人接管,安排归置原处,迟则生变。”话音刚落却见李隆基已经重又将宝剑拔出,心知他又动了杀意,急忙将剑按了回去,摇了摇头。 李隆基一笑,知他又动了悲悯之心,也不管他,回头对众大臣道:“这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尚多,按原计划行事,御寇司留两位神使在此把守,不能走漏消息出去,其余人随我巡视几处宫门情况。半个时辰后再到此处时,我要知道各处接管情况。” 林剑澜道:“唐兄信我不过么?我与曹帮主在此即可,定不会有什么差错。” 李隆基道:“林公子肯屈尊为我把守最为合适,既然如此,多谢!”说罢率众人纷纷离去,偌大一个宫殿顿时静了下来,林剑澜方回头道:“你为何不随她进去?” 张易之缓缓坐下,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即便今日她能保我不死,明日、后日呢?” 林剑澜苦笑道:“她即便退位,也仍是极尊崇的皇太后,想保你一人料无什么难处吧?” 第十五回 下兵词 香炉中的香释放出最后一缕轻烟后终于燃尽林剑澜回头四顾宫廷寂寞只是无数的罗幕重重虽灯火通明照耀的殿内如同白昼却止不住夜色穿过精雕细琢的窗扇向内浸透着阵阵凉意。【最新章节阅读.】没有广告的 不单守卫被遣走即使是打更之人都不见了踪影林剑澜只觉得李隆基等人出去许久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却见曹殷殷从外面阳台处走了进来道:“林公子恐怕一会儿就要动手了西边忽明忽暗的有火光闪耀。” 西边正是花王府与宫廷毗连之处林剑澜急忙走了出去四野寂静的有些可怕林剑澜深呼了一口气道:“殷殷你若现在不与我们一路仍还来得及。” 曹殷殷并不答话纤手一指道:“有动静了。”顺着她指向的方向瞬间爆开了一朵烟花不出片刻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均有响应林剑澜道:“果然令从西边而出他们动手了只怕唐长老他们接应安排不及。” 秦天雄道:“要不要即刻前去?” 林剑澜摇摇头道:“不急先让守军与丐帮弟子打头阵我们几人与御寇司的力量要确定韦素心在何处才能定夺。”想到此又叹气道:“还记得在匡义帮总堂前各位叔叔伯伯与云梦稹手下殊死相博对御寇司积怨颇深而今却不得已要并肩而战岂不可笑么。” 曹殷殷轻轻瞥了一眼林剑澜又望向西边道:“人世间机缘巧合敌对与合作并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便能决定只要深信自己所做的是对的就谈不上可笑。”林剑澜看她眼神中透露出坚定的神采一方面固然是安慰自己另一方面想必也在暗暗再次下定决心。忽而为敌忽而为友从父辈便是如此极目星空以前的浩瀚历史中又何尝不是林剑澜这点倒早已看穿看着殷殷一袭白衣在微风中似乎不胜夜凉暗道:“世间不得已的事情这样多还有无法深信却仍然要背负的重担我已经算是幸运。”想到此柔声道:“殷殷我爹爹说六雪玄功并不好我也一直这样觉得让你平白废去自然不太可能只是……这第六重不要再练了可好?” 曹殷殷愕然回头深深看了林剑澜一眼正要开口却听楼下一阵喧哗十数名宫女或执拂尘或执香炉或执长柄绢扇步伐一致的拾级而上上得楼来极为熟练的分别站在门口、帘幕各处向下望去见还有数十名护卫分别回归到大殿四周原来的设岗之处。 李隆基刚迈步进去却见两个护卫将张易之的尸体抬了出来倒有些愕然瞬时镇定自若道:“将他们二人放在一处暂时派两个人看管莫要让皇祖母知道。”那两个护卫点了点头轻声走了下去李隆基方轻轻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回头道:“张大人各门都已安排了人手刀光剑影甚是危险你与各位大人不适合前去请在此等候信使回来其间迅将其他事宜安排妥当。”又急急走向林剑澜道:“打探清楚了果然由西边花园角门处动手御寇司其他人已经前去。” 林剑澜略一思索道:“唐兄你还是留在此处居中调度为好你自己也说各门交战处十分危险我们对敌时只怕无暇顾及你的安危你若有什么闪失这盘棋就没人能下得下去我与曹帮主和秦副帮主前去就好。” 李隆基摆摆手上了马笑道:“不妨事丐帮子弟近有一半儿的力量都在那里拼命我若此刻做了缩头乌龟岂不是让他们失望?”说罢掉转马头双腿用力一夹向西边奔驰而去。早有人牵了马过来林剑澜等人只得上马紧紧跟了过去。 洛阳别宫虽规模比不上长安宫城但里面注重景色与建筑赏心悦目适于修养并不四四方方道路横平竖直那样规整反而十分繁复难辩夜色中那处折桥隐现这处树荫茂密若不是李隆基在前面引路恐怕就要在里面迷失方向。 四人疾行了一会儿隐隐听到前面有打斗之声林剑澜急忙从马上跃下向前奔去入目景象有些眼熟细看正是那花园所在凉亭依旧花叶凋零绵延的院墙上每隔数步便有人在内或在墙上防范入口处更是重兵把守约有半数都是手执长棍衣着褴褛的丐帮弟子其余人则大不相同想必都是不作数的“荷包”之流只是不知御寇司从何处搜罗这许多江湖中人做了手下。 兵刃碰撞的声音不断从墙外传来明月之下“冠世墨玉”手执一柄寒光逼人的长剑立于凉亭顶端正俯视下面战况亭下几人则负手肃立。数尺之外则是齐藩率着数名高位弟子和三、四个护法傲然立于一块硕大的假山石上想是不屑于与御寇司众人站在一处又不想低过“冠世墨玉”便寻了这处所在。 林剑澜心内一笑暗道:“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虽然勉强与御寇司并肩对付韦素心却还不是见到‘冠世墨玉’后心中只想着为年老帮主与雷阚报仇一件事情?”四处略一扫视见人多混乱却只有一个李隆基是主事之人若有什么重要通报恐怕找他不着想了想道:“唐兄莫怕。”说罢站在李隆基身后把持住他的两臂运力一提带着他纵身跃上那凉亭林剑澜方道:“唐兄在此观战。”说罢运气拧身凌空而起如同一只大鸟一般轻轻落在短兵相接的院门之上却见殷殷已经站在上面眼神一一扫过下面试图攻进宫来的江湖豪客嘴角只轻蔑的一笑目光向更远处望去。 林剑澜顺着她目光落处目前这场交兵不过是韦素心略微试探而李隆基等人安排的也是一些略通武功的守卫将士。 第十六回 三犯锦园春 背景颜色默认白色淡蓝蓝色淡灰灰色深灰暗灰绿色明黄字体颜色黑色红色绿色蓝色棕色字体大小小号较小中号较大大号鼠标双击滚屏(1-10,1最慢,10最快) 大文学推荐各位书友阅读:大唐剑歌正文第十六回三犯锦园春(上)(大文学.)????虽只是匡义帮先前一个分堂的堂主,但却都是林龙青扩张帮派之时的得力干将,施南莘一对金刚环横扫黔贵一带,功力自然不弱,林剑澜只怕林红枫这一闹扰了曹殷殷心神,正要替她拦下,却见一条白影已经如同激射的水流一般卷向双环。麒??麟 施南莘并不躲闪,双环瞬间被一道白索凌空缚住,心中暗道:“小丫头不自量力,还敢对我的兵刃下手,让你瞧瞧我的厉害!”林剑澜摇摇头,心知施南莘有意与殷殷较量一下内功修为,但恐怕他是小瞧了殷殷的功力,那白索更是人间极品,不知用何物织就,引导寒气极快,眼见一道氤氲雾气沿着白索迅速向双环涌去。 施南莘本只用了七成内力,想着将曹殷殷从院墙上拽了下来必定是轻而易举,却不料这女孩儿眼中波澜不惊,身段更是纹丝不动,方才不敢小觑,一咬牙已是使了全部的力气。与此同时那雾气已经缠绕到金刚环处,一霎时环身冰寒之至,乍冷之下施南莘几乎脱手,想到自己多年来赖以成名的武器若是被一个黄毛丫头抢去那真是丢脸丢到了家,便仍是咬牙握住,可是这一握之下却更难受,似乎有千百丝寒气想钻进手掌中去,须臾之间,双臂竟已经有些隐隐泛凉,不由心内大惊,按动了环上机括。 这机括是他近几年方才钻研而成,将精钢打造的一环锯齿隐在环中,按动后瞬间弹开,力道极大,兼之锋利无比,他曾用层层铁网缠绕,也是毫不费力的一一割裂,造好后他尚未遇到敌手,不想今日被曹殷殷一条白索就逼得他用到这一步。麒??麟 然而想象中的丝帛断裂的悦耳之声并未传来,施南莘仔细看去,那白索似有弹性,坚韧之至,竟无法割断,仍是紧紧缚住手中的双环,此时双臂越发冰冷难禁,再想放手,手掌竟如同粘在环上一般,略一放松,那金刚环被白索拉住的去势就让手掌皮一阵阵撕拉拉的疼痛,只得重又紧握。旁人眼中似乎二人正在僵持,实则施南莘已经落尽下风有苦难言,只能拼尽全身功力相峙,正暗自叫苦不迭之时,却觉手中的金刚环转而变暖,那白索又如有了灵性一般“咻”的一声抽了回去,目光一扫,却是曹殷殷身边的少年正以内力催暖,有些眼熟,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曾在辽东全帮面见林龙青时有过一面,正是林龙青那时仓促之间收的义子,平日帮中都呼为“小公子”的便是。 林剑澜见他愕然,咧嘴一笑轻声道:“现在可松手活动了,手掌乍贴到极寒冷的东西就会被沾住。”施南莘又是一愣,手中钢环真的有些松动灵活,林剑澜方朗声道:“万剑虹口口声声说建‘奉义会’是因为不满匡义帮落入姑姑母女之手,要找到青叔重新复兴匡义帮,其实施堂主一片忠义之心是被他骗了。万剑虹还在匡义帮时便已经被韦素心收买,还曾经想要晚辈的命,幸而我逃脱了去,青叔顾及当年兄弟情义,不肯追究,也未曾跟各地头的堂主通报过,不想一片好心反而给了他可乘之机,利用施堂主和其他各位忠义之士给他卖命。” 林剑澜又转过身去,看着韦素心一笑,对着他身后拱手道:“施堂主,以往匡义帮的各位堂主,青叔曾道人各有志,他本也早已无心江湖恩怨,自然不会强求各位仍留在帮中,但被人利用却是两码事。除了万剑虹,晚辈不会与任何叔叔伯伯动手。”说罢翩然而退,竟如背后长了眼睛一般,重又越至院墙之上。 他笑语施功解了施南莘的尴尬,施南莘方暗自叹了口气,当今的江湖已经不再是他的江湖,年纪轻轻武功造诣却高过自己的人杰只刚才便遇到两个,真是无话可说,想了想却仍是大声道:“匡义帮的旧怨怎么个算法不在今日,武林中丐帮和匡义帮都投靠了武则天来对付我们江湖弟兄,便是这点今天也是非打不可!”说罢仍是揉身而上,但却不再与曹殷殷对敌,而是闯入各处交战的人群中,丐帮中早有一位护法迎上喊了一声“我来会你”便斗在一处。 林剑澜并不指望自己几句话便能打消那些投奔万剑虹的各位堂主的攻势,只要能打动一点,便已经足够。他立在院墙之上,虽然尚能露出轻松的自信的笑意,但内心却焦急之至,齐藩的出现,只不过让韦素心些微有些错愕,然而瞬间就平静下来,他身后除了各门派掌门之外,还有数十尚未动用的人如木桩般站立不动,也不知是何来历。 花园外此时传来一阵奔驰的马蹄声,让林剑澜一喜,急忙回过头去,一人纵马跃入,到了凉亭下一个翻身双脚勾住屋檐滚了上去,一气呵成,正是李隆基手下那名驯马的好手毛三儿,在李隆基耳边低语了几句后又一个筋斗翻了下去,奔到林剑澜身下,道:“林公子,王爷请你过去。” 林剑澜点了点头,足尖一点借着旁边树枝之力两步便跃上亭顶,甫一落下,李隆基便焦急的低声道:“林公子,出了问题,信使闯不出去。”林剑澜脸色一变,这般紧要关头,信使若是出不去,便无法与李隆基的父王取得联系,更别提在重重围攻下保相王进宫继位。然而此间的力量也已经非常吃紧,虽然尚在相持还能争取些时间,但韦素心下次的进攻便不那么容易抵御,想到此林剑澜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唐兄,先莫要急,待我好好想想,毛三儿兄弟正好也歇歇脚。” 话虽如此,他回到院墙之上却是心事重重,再也无法安心观战,两边看了看,此事李隆基单单让自己过去,说的好听些,怕影响了丐帮与御寇司的士气,说的不好听,便是信不过他们二人,此刻能商议的只有殷殷一人,只得轻轻拽了拽曹殷殷垂下的白索,飞身向旁边花丛落去。 电脑访问:大文学. 如果您中途有事离开,请按ctrl+d键保存当前页面至收藏夹,以便以后接着观看! 第十七回 东风齐着力 此刻万夫人下杖再不是毫无顾忌,常到了当头才发现杖下人变成了自己的丈夫,只得又生生抽回,到此时二人齐上反而互相成了拖累。\\.qВ5、\万剑虹更是焦急,暗道:“若是这般长时间我们夫妻还拿他不下,岂不叫人大大的耻笑?”想到此出剑越发凌厉迅捷,怎奈林剑澜见招拆招,与自己几乎是贴身缠斗,距离始终在尺余之间,偏生自己这把长剑三尺有余,要挥舞得开才能荡出虹影,此刻被他弄的束手束脚,反倒对方手中始终未露出真面目的极短兵器上真气震荡,越发充盈,另一只手则背在背后,似乎只单手应对便足够。 万剑虹哪受过这等轻视,右手出剑一招快似一招,左手却已在袖中凝聚内力猛的一下袭去,虬张如龙爪一般五道指风抓向林剑澜右肩抓去,明明觉得手中似乎都感受到了肩膀的温度,眼前却倏忽人影不辩,林剑澜已经绕至身后,不知何时手中物件递至左手在万剑虹腕上轻轻一荡,那仍自张开的手爪如同被人握住推了一下一般,无法停止的向万剑虹右臂抓去,忙收了五指撤回,右腕却已被牢牢抓住,向上一抬,一阵“镗啷啷”的脆响,却不知何时万夫人正趁隙将杖头击落,万剑虹这长剑反而替林剑澜硬挡了一杖。 方才本是极好的时机,但若被对方料敌先知,多好的招式和配合都是狗屁不如,万剑虹心中暗骂了一句,迅即撤剑转身,却见林剑澜已经跳出圈外,双目刚刚睁开,不由心中大惊,原来他刚才竟是闭目交手,转瞬又明白过来,这其实是极聪明的做法,以眼力判断剑锋所在,凡器尚可,对于自己手中的这把剑则反而会受到迷惑,兼之还有长杖在旁伺机而动,还不如干脆闭上眼睛,集中心神于耳力辨别风声来势,怪道暗中出爪都能躲闪开来。 他此刻不得不重新审视林剑澜,脸上正阴晴不定,却见林剑澜微微一笑道:“这把宝剑误你不浅。” 万剑虹不知他是何意,稳了稳心神,正欲再战,却觉一阵微微的爆裂声忽的传入耳中,对敌之中又不敢四处找寻这声音的来源,半晌方明白过来,不由颤抖着低头望去,伴了自己数载的宝剑剑刃上已经有无数细小的碰撞而成的缺口,沿着那缺口处已有些小的裂纹,必定是与林剑澜手中那物件数次撞击震荡而成,而正在延伸作响的则是方才那与万夫人长杖的对撞,虽未见缺口,对这宝剑却成了最要命的一击。 裂纹从剑身各处延伸,发出轻响,最终“啪”的一声,好一柄宝剑竟寸寸断裂,碎片掉落地上,在月光下仍是绽放出夺目光华,万剑虹看了看脚下碎片,又看了看林剑澜,似乎仍不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更不能明白为何这柄削金断玉的剑刃竟至被他内力震裂,剑刃处的缺口也在彰示着不但林剑澜内功火候不同一般,就连他手中那破布缠绕之物也非同反响。 林剑澜微笑了一下,接着道:“剑应为人所用,岂能人被剑操控。” 这在旁人听来不过是废话一句,在万剑虹却如当头棒喝一般,自得此剑以来,摸索数年才完全知道此剑特点,之后又费尽心血苦思数年将剑法一招一式细细琢磨,直到能完全发挥它的威力,而后仗剑江湖,罕逢敌手,赢得了“长虹无尽”的美誉,殊不知再难更上一层楼,若说之前是将修为提高到了与此剑般配的境地,之后的数年却是被此剑所限,再难突破。 就如方才近身相斗之时,天下剑招千千万万,万剑虹却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施展宝剑残影,林剑澜这一闭眼,就如同让他走进了死胡同,此刻他心中已经将刚才对阵的招式回想数遍,若干多年前就已被他抛弃的废弃招式重又浮现在脑海之中,竟都比方才所用的长虹剑法好上几倍! 林剑澜见他神情先是沉痛,而后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最后竟仰天大笑三声,将手中剑柄抛到一旁,再也不看一眼。 曹殷殷站在墙头,见万剑虹招式被限死,夫妻二人已落颓势,林剑澜取胜并不费力,却反将万剑虹点醒,不由叹了口气。万剑虹在她接任匡义帮掌门时大张旗鼓的在洛阳立了“奉义会”,拉去了帮中三成弟兄,秘密囚禁林剑澜之事她也略有耳闻,兼之万夫人曾在总堂闹事,她心中实在了解这夫妻两个为人,尤其是万剑虹极重名利权势,并不会因此便对林剑澜心怀感激,退出这场争斗。她并不担心林剑澜安危,只是眼看又要大费周折,果然二人又斗在一处,万剑虹哪有丝毫愧疚,下手俱是杀招,虽无兵刃,但双手箕张,指风凌厉,大有要与林剑澜较量较量内功之意。 林剑澜见他如此行事并不意外,看他扑来,两手运力亦成爪状,躬身侧目右手微微举起,左手后翻,正是林龙青的成名绝学“龙爪手”中的“大鹏展翅”一式。同是指法,万剑虹昔日与林龙青也没少切磋较量过,总是略逊一筹,而今看林剑澜收起他那奇怪的兵刃,赤手空拳摆出这副姿势,不由心中暗道:“无知小辈,对剑法有些粗浅之见便狂妄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是这‘龙爪手’林龙青使来无敌天下又怎样,你不过学些皮毛,焉敢跟我比对?” 他指风呼呼作响,别说被碰到皮肉,就是被指风刮到了也要留下几道伤痕,交手之下见林剑澜所使“龙爪手”招式倒是中规中矩,必是得了林龙青的传授,但显然还未在交手实战中用过,施招只不过是以进攻加强防守,能保自己渐退躲闪。只是他这东流云步基础却是极好,身形仍是灵活之至,即便不曾还手,也尚还游刃有余。 林剑澜不断后退,万剑虹却见他已退至墙边,嘴角不禁狞笑一下,一式“黑虎掏心”便向他前胸袭去,另一手却张开二指一招“双龙戏珠”直取林剑澜双眼。 最新全本:、、、、、、、、、、 第十八回 小重山 林剑澜知她指的是万秀,在总堂中与万夫人的一番过往,他无法解释也不想再提。\\。0m\人的心绪可以变化如此之快,当日知道阿秀不曾离世时片刻间欣喜转为哀伤,这样的变化就是他内心也在暗地里瞧不起自己。 林剑澜一笑,仿佛无事一般看着前面道:“阿秀现在是临淄王妃,我刚才不过是对万剑虹夫妻动之以利而已,莫要多说了,你看,又一个对头来了!” 曹殷殷倒是头一次听说阿秀竟嫁入皇家,来不及再问,凝神向下一看,颤颤巍巍走来一个瘦小枯干的老者,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了一般。不由皱眉道:“你且歇着,我来会会他。” 林剑澜笑道:“我只告诉你一样,成大夫怕死之至。” 曹殷殷点了点头飞身而下,成大夫见她顿时一愣,他本意是想趁着林剑澜刚才与万剑虹打斗过一次,精力有所亏损拣个现成的便宜。他两次都被林剑澜骗过,第二次不单被骗,还一时不慎说脱了口将韦素心供了出来,更是被他狠狠训了一顿,老面皮大为羞惭,心中着实对林剑澜恨极。成大夫想不到还未等自己叫阵,曹殷殷已迎了上来,不禁抚髯笑道:“殷殷,我看着你长大,总算和你还有些旧日的情义,不愿以长辈身份欺你。二来我与林龙青有些过节,你们母女与他更是仇深似海,我们本该同仇敌忾,对不对?林剑澜是林龙青的义子,你怎能和他搅在一处,伤了你娘的心?况且我们之间也实在没有什么仇恨和交手的理由,何必在此缠斗,你回去换那小子过来,老朽要会会他。” 曹殷殷并不理会,用手轻轻捋了一下白索上的两把剑,方抬头对成大夫道:“成大夫,匡义帮现在是在我手中,任何有损匡义帮的事情,自然就是对我不利,你怂恿万剑虹拉拢堂主另立帮派,害得本帮力量生生折损了一半儿,若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仇恨,可不是笑话么?”说到此处脸上忽的又泛出笑意来:“不过这些我并不打算和你追究,说起来前些日子你去帮中,故地重游怎么也不知会一下,偌大年纪偷偷摸摸,反而弄的如同做贼一样?” 成大夫被她嘲讽,嘿嘿笑了两声,双臂掣钩在手,阴声道:“小丫头,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再倔强下去,被这对钩子划伤,细皮嫩肉的可吃不起。” 曹殷殷道:“你这般唠唠叨叨,莫不是怕我么?我倒想顾及你年纪老迈让你三招,只是可惜现在千钧一发,不能由我胡来。” 成大夫听她说让招时自是倍感羞辱,还未平息见曹殷殷双剑已上,急忙双钩招架反击,无论是曹家的玉字十三剑,还是曹殷殷从幼时便开始聘请的名师,他都十分熟悉,知道俱是以“快、准、狠”取胜,见曹殷殷起势便是曹家剑中的“玉走金飞”,虽是双剑变招,但仍可摸到门路,不由心中微微一笑,从容双钩微翻向那一长一短的金银剑勾去。 林剑澜向下望去,不知何时林红枫已经不在互斗的人群中,失却了踪影。看着曹殷殷上下翻飞极为迅捷的身影,想起两次与成大夫交手,其实他无论功力还是招式都相当沉稳老辣,却有个最大的缺点,便是不敢冒险,胆小怕死,果真是离大富贵越接近,便越是惜命,生怕来不及享用。殷殷或许功力不及成大夫深厚,但她本身的性格和这玉字十三剑,都有种决绝的气势,为求伤敌并不顾及自身安危,反而不会输给了他。 眼看夜色已浓如墨色,李隆基心中焦急之至,即使对眼前纷繁复杂的百十对交手之人的武功并不了解,也能看出远远对面处的韦花王仍是从容淡定,身后仍有不少精锐。距离那队黑衣人闯出报信已有一个时辰有余,却丝毫未见有什么动静,李隆基不由向那院墙上望去,却看不见那个曹帮主的身影,心中越发没底,不知他们是否可信,若是领命出去却……想到此又摇了摇头,一阵凉风吹过,头脑方有些冷静下来,看茫茫夜色中,想必洛阳城其他地方必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此处却在进行着关乎天下、成王败寇的殊死搏斗。 园内已倒毙了四匹御马,毛三儿不断的在四门之间策马狂奔,额头冒出了一层层的虚汗又在风中吹干,如同脸上覆盖了一层盐末儿一般,脸色越发苍白,却仍是顾不得稍歇一会儿。刚传来的消息是似乎那位曹帮主的手下从东门突破,敌方损伤不少,这让东门处的守卫和丐帮弟子对敌时颇为轻松,估计再过不了多久便可以尽灭敌方后回来援助这里。 他心情稍微有些放松,觉得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压在自己肩上,回头望去,是林剑澜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上了亭来,身后还有一名黑衣男子,正是之前看到的那群黑衣人的首领,脸上和明晃晃的大刀上仍挂着缕缕血迹,正是曾经血战过的痕迹,越发显得他彪悍神勇。 林剑澜道:“唐兄,事情有些不对。” 李隆基此刻最怕听到的便是这样的话,不由身子一紧,仍是勉强笑着道:“这位大侠,我身无武功站立不稳,恕我不能起身,究竟有什么不对?我父亲呢?” 唐岩倒不曾料到这位王爷这般客气,一抱拳道:“我不是什么大侠,卖命而已。王爷说的几个去处我和弟兄们都找过了,相王都不在,无奈之下只得商量了一下,他们在东门外候命,由我再杀将进来报信。” 护送相王进宫继位,这是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彰显着李姓代替武氏重掌皇权的名正言顺,更能在处于弱势时瓦解对方士气,李隆基情急之下“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摔倒,林剑澜急忙将他扶住道:“唐兄,你镇定一下。找不到相王,唯今之计便是你再想想他可能会到何处,有没有什么地方你一时漏掉。” 最新全本:、、、、、、、、、、 第十九回 斗修行 李隆基招了招手,刚坐在山石上歇了没多久的毛三儿立刻就站了起来,牵过一匹瘦的皮包骨的黑马,跃了上去,李隆基方道:“再去通知张大人,我伯父庐陵王一进宫便拥立他即位。” 毛三儿并不多问,只摇了摇头摸着马鬃道:“可惜了。”便重又奔驰而去,林剑澜道:“连他也知道可惜,唐兄这一让可谓气度非凡。” 李隆基道:“林公子莫要恭维我了,我并不隐瞒我对那宝座的渴求,今天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无路可走,只能退一步再做打算。”又望着毛三儿身影一笑道:“你哪里知道他,皇位在他眼中不如一根马毛,他说的是他那匹好马,舍不得骑,御马死了一匹又一匹,只能把它牵出来,恐怕今夜要累坏了。” 林剑澜想不到毛三儿也是如此妙人,难得轻松,不禁也是一笑,忽听墙外忽然起了一阵震动之声,如同万户捣衣,又如千军万马踏着地面般,不禁神色一变,道:“他亲自出手了。”也来不及细说,奔入墙外,见曹殷殷正凝神观望,也不知刚才与成大夫一战是胜是败。原来沿着宫墙各自散乱作战的又换了一批人,细看之下,竟大多是朱丞鸿所率杭州分舵的弟子,想必是东门先告一捷前来支援。 眼前一二百号丐帮弟子早已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韦素心围在中间,先前并未动手的丐帮各位护法、长老则以齐藩为首在最里层,那地面的震动正是丐帮中人手执长棍一起拄地敲击之声。此时的“捕蛇大阵”自然与林剑澜在杭州所见不同,由里及外全是丐帮六铃以上的精锐弟子,最外层则游走着十数名面色严峻的中年汉子,看似松散,实则步伐规律有则,想必帮中地位也是不低,内侧与韦素心近身交战的齐藩等人更是武功卓绝。这数百人的大阵并不凌乱,连敲击地面的声音都是没有一声不符大体,想必为了今日演练了无数次。 然而韦素心是甚等样人,并不会轻易被这阵仗吓到,他身后那批人早已围了上来,却被他伸手示意拦阻在阵外。 此阵天下闻名,自负武功高强之人谁不想独自一试?韦素心武功智计卓绝,自然面对此阵也是心痒难耐,朗声笑道:“听闻匡义帮林公子当年在杭州一人破了这‘捕蛇大阵’,倒激起了我这年迈人的好胜之心,也想领教领教丐帮的阵法。” 韦素心说话声音清朗高亮,即便是这样声势响亮的棍棒震击也掩盖不住,他意在振一振自己的声威,最主要的则是挑拨,若是轻易就被他激怒,就恰好中了他的计策。 朱丞鸿正与泰山双杰兄弟打斗,此言一入耳顿时招式一滞,差点被常思杰一刀划到左腿,丐帮弟子中更有不少人露出不信和激愤之色,不免有所分神,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那次朱护法对晚辈手下留情,不知怎的江湖上以讹传讹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若是因此小瞧了这阵势受了什么重创,那可是我的罪过了,韦花王!或者应叫您一声乱松阁下,哦,我忘了,您之前还曾经姓过张,到底您的身份有几重呢?” 林剑澜缓缓运气吐字,虽不像韦素心那般高亢,但却清晰柔和,似乎与棍棒震击声夹缠在一起,入耳却偏偏又能听的真切。韦素心并不答话,他虽然自视甚高,但也不敢小觑了以齐藩为首的众多丐帮弟子的威力,慢慢从腰间解下佩剑。 林剑澜从未见他动用过兵刃,然而就他所配,也应该是极为名贵难得的极品,看那佩剑剑柄处并不悬挂坠饰,剑鞘十分修长纤细,并不如同普通长剑一样笔直,从剑柄到剑稍有着一个极漂亮的微小弧度。韦素心的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端凝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左手平握着剑鞘,右手慢慢用力外抽。 林剑澜只觉得眼前亮光一闪,一道匹练似的白色霞光从那剑鞘中喷涌而出,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意。而那剑完全抽出的一刹那间,满身剑意杀气复又收敛,似乎那剑身周围有着一层障碍将它们全数限制在内,再不泄出一丝一毫。 拔剑是本是最弱环节,然而捕蛇大阵竟未发动,已经错失了良机,看来齐藩仍是顾及所谓的“大帮风度”,要等韦素心先手才肯下令。 林剑澜心里叹了一下,见韦素心一手执剑鞘,一手将那长剑竖起,闭目良久,忽的大喝一声,那长剑瞬间带着一道雪光劈下,直取齐藩。剑气无形,然而那地上沙土却纷纷向两边飞溅,仿佛一道极薄的“墙”,偏偏又有着锐利的锋芒,向齐藩当头贯去。 而几乎与此同时,齐藩也是低喝一声,阵法随即启动,最里层齐藩与其他四位长老倏的变换了位置,那剑气直指处已经换了刁北斗,将真气灌注与长棍之上,大喝一声力抗那道堪称巨大的剑气,身后外圈则左右各有两支长棍从后伸入内中相助,齐藩等人的长棍却已挥到韦素心身侧和背后。若是那长剑与刁北斗长棍相撞再回身应对显然已经来不及,聪明的做法自然是撤剑回防,果然不出齐藩等人预料,那长剑如鬼魅般迅捷抽回,电光火石之间已与众人兵刃过招数下。 刁北斗和身后两位护法重又按序转动,林剑澜澜眼光到处,却见韦素心撤剑后那地上一条笔直的沙线未就此中断,如同燃着一根火药线一般,迅速的向前逼去,不由叫了一声不好,方才那庞大剑气竟与韦素心手中长剑生生分离,剑身撤回剑气却去势不变。齐藩等人已听到了林剑澜示警,外圈却来不及帮忙,齐藩抢上前去,与那剑气撞击之下,顿时一阵尘土飞扬。 林剑澜虽关注丐帮情势,但心中却对韦素心着实佩服,当日花王府镜心湖中以气为桨那手早将一身真气运用纯熟,已至化境,何况剑气? 第二十回 南柯子 齐藩眉头紧皱一口血已到了喉头强忍着咽了下去林剑澜心知他被撞的不轻然而纵使来不及撤招立即运气周身自保应该没有问题不知为何伤势这般严重想了想眼前忽浮现起韦素心所率的江湖中人齐声喊丐帮“走狗”之时齐藩大喝了一声“住口”之后以手抚胸的模样顿时了然。【风云阅读网.】麒麟人在盛怒之下气血翻腾运气功必有害处齐藩性如烈火当初擒拿雷阚之时被他逃脱回到分舵便是怒冲冠更不用说今日被江湖同道污为武后走狗韦素心便是赌他心脉必会受此影响在阵中应对内环五人时仅在应对齐藩时才使出全力看似五人均摊实则由齐藩一人承受诱其伤那刚才刀鞘的全力一击便是水到渠成。 韦素心嘴角已露出笑意而齐藩虽然跟着阵势仍在走动招却已明显有些异样林剑澜再也按耐不住长啸一声从上跃入阵中外围弟子想不到还有人从外进入再想阻拦已来不及就是韦素心也是一愣人影交替中齐藩已从阵中消失位置却被林剑澜取代。韦素心仍如往日那般眼睛微微一眯露出和善目光手上招式却不曾放缓。 林剑澜则将那两把断刃握在手中只随着阵势缓缓走动并不轻易进攻似乎有他替代齐藩反而将这阵法重又稳了下来竟已是有些初窥此阵门径的意思。麒麟 他先前几次与人交手韦素心看在眼中才知这少年短短数年的进境已经远远乎自己所想而今亲自交手有过几次气力碰触才知他内力不输于任何一位丐帮长老。一来林剑澜在韦素心面前从未也没有机会显露过武功二来他也是一时大意从未试探过。韦素心虽然略有悔意却不信林剑澜能翻得了天去。 大凡世间枭雄并不逞强好胜争一时输赢何况下阵比试不过是韦素心一时兴起。此时林剑澜替了齐藩韦素心心知要破此阵还要大费周章无意再在这阵上浪费时间放声大笑道:“怎地丐帮还需一个外人襄助?捕蛇大阵不过尔尔老朽可没心情再陪你们玩了!”说罢震声长啸。 他其实闯阵已告失败但齐藩无端退出阵去只盘膝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在众人眼中丐帮定然是输了。韦素心这样讲来反倒好像是他随时可以破阵而出一样阵中弟子尤在愕然围着他韦素心那群还未上场如同木桩一般呆立的手下却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啸声入耳便各自抽出兵刃从这捕蛇大阵的外围下起手来。 不知这群门客究竟是何来历当真是迅疾如风下手狠辣转瞬间外围那数名执棍弟子都已受创倒地。若说这是趁人不备而接下来虽然里层丐帮弟子全力应对这些门客却仍是势如破竹看起来并不只是招式精巧内功竟也颇为强劲。此时内层已有些散乱以十人之数的七铃丐帮弟子敌不过韦素心手下一人林剑澜一瞥之下见“玉面秦琼”双手执枪威猛无比心道恐怕“长髯罗成”也在其内果然另一侧罗庭威正手执双锏丐帮十数名弟子齐齐将武器压在那双锏之上见他满脸通红眼睛几乎瞪了出来一声暴喝顿时十数把兵器凌空飞起而那些弟子则被这巨大的力道扫到了十数尺开外! 林剑澜心中暗道:“这两人果然名不虚传即便十几年在花王府中也不曾消磨了他们的霸气与武艺。”然而此刻哪是赞叹的时候身前一声两掌对击之声林剑澜凝神望去见丐帮又一位长老被韦素心一掌震开喷出一口血来将胡须染的血红阵势由外到内已然全部溃散只得各自为战迎上前去见韦素心执刀而立双目仍然带笑道:“可惜可惜!” 林剑澜哪里顾得上体会他这话里三味虽必定不是韦素心敌手但能死撑一刻就是多了一分胜算想到此双手略抱拳一拱道:“晚辈领教韦花王高招!”便展身扑上。 他双手兵刃极短自然要贴身而斗韦素心数次觉得无关紧要的人物此时竟是他成就大业的绊脚石屡屡放过真可谓是养虎遗患想到此笑意尚未收起眼中却已泛出寒光。 一寸短一寸险但这份“险”换来的却是一寸多出的胜率韦素心既起了杀意自然不会再轻易让林剑澜有机可乘不等他到近前手中长刀一挥一片寒光向林剑澜横腰劈去。林剑澜忙凌空跃起意在韦素心背后韦素心哪会让他如意长柄大刀绕身周转困难倏忽间变为两截长剑向后回身一划紧跟着一刺准头丝毫不差林剑澜连连向外翻去再落到地面见那长剑重又接在鞘上。 十数回合过去林剑澜竟是怎样也无法靠近韦素心三尺之内那大刀重又舞起韦素心此时也不再留有余力一波又一波的雪白浪影向林剑澜逼去。这硕大的长刀夹着韦素心毕生功力林剑澜不过还能应对而已虽不至于受到重创但身心极感压抑若无法近身早晚必定落败。 想到此林剑澜右手一挥那柄断剑脱手而出直向韦素心剑刃飞去韦素心哪会在意这断剑力道正欲扬刀震飞那断剑却见那断剑倏的转了方向竟绕着剑刃飞转数圈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后随即垂下那断剑柄上分明带着一缕看不真切的丝弦林剑澜五指箕张竟能借线传力让这断剑随他心意调转方向这一错愕韦素心手中长刀已被缚住无法舞动林剑澜却借此飞身而至终究是被他近了身。 林剑澜几次与人交手即便再不情愿这断剑却是他唯一的兵刃早晚要拿出来对抗强手可这刀锋岂但不锐利用起来也并不灵活想到此只得在观阵之时吞吞吐吐跟曹殷殷讨要一截白索。 第二十一回 满庭霜 背上一阵剧痛的同时曹殷殷只觉得两股巨大的掌力趁着分神的一刹那从韦素心手中汹涌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刚才发出去的六雪玄功功力,侵入心脉,逼得自己的内力节节败退,滋味比当日走火入魔还要难受千百倍,瞬间胸腹之间似乎无处不被冰雪冷冻埋藏,体内寒气如同与外来这股力量呼应一般,群起攻向四肢百骸,再也无法压制。\\。qΒ5。c0m// 韦素心仍是满面笑意,道了一声:“可惜,可惜!”手上再度猛然发力,曹殷殷顿时被击至数尺外的半空中,一串血珠从空飘散,而后就如同再也无力震翅的白色蝴蝶一般,跌落在草丛之上。韦素心方自收回手来,耳边却是一声嘶声狂喊:“我杀了你!” 林剑澜已操着“雪藏”闪到丁雷面前,丁雷似乎也并未想到能就此得手,怔了一下,那明晃晃的长剑转瞬到了眼前,更想不到这少年如疯了一般,已是从左至右由下到上反手斜劈了过去,一错愕间,雪光闪过,丁雷拄在身前的雕头杖被斜劈为两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丁水正欲向前帮着哥哥,脚却已经迈不动一步,眼前的丁雷眼珠瞪的几乎要鼓胀出来,嘴兀自愕然大张,上身却慢慢滑了下去,随着身体的错开,先是渗出一丝丝的鲜血,然后汩汩流出,最后由左胯直到右腋的倾斜平滑的切口如同喷泉一般喷出一道道血雾,上面的身躯方轰然倒地。 林剑澜已被这血雾喷成了一个血人,只左手的剑滴血不沾,发着寒光,回过头去,满脸血污中只有双眼熠熠生辉,这副模样韦素心看了不由也是心中一寒,见他一步步拿着“雪藏”逼了过来,自己手中反而空无一物,不由苦笑了一下,那剑的锋芒他清楚的很,何况此刻林剑澜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丁水已经瘫软在地,半晌方明白过来,连滚带趴的爬到丁雷尸身处,看着几十年同生共死的哥哥被人拦腰切断,死的这般凄惨,当真是老泪,悲痛欲绝。那边林剑澜一声大喝,拖着右臂连人带剑已向韦素心发起了攻势,剑光轮转如同雪片,用的招式竟与玉字十三剑有些类似,狠绝凌厉。 韦素心哪会在此与他弄到两败俱伤?他并不敢一双肉掌直接与那剑锋接触,只连连躲避,却不料林剑澜步步追逼,身形四面八方不停围着自己转动,竟是连用了十数招同样的招式,俱是一式“玉石俱焚”!看样子只是要和韦素心拼命。韦素心竟被他逼到这种狼狈地步,不由心中怒极,怒极却反笑,道:“你若不是用错了方式,她也不会到如此田地。” 林剑澜一愣,剑招上的些许迟钝即刻被韦素心掌握,双掌迅疾而上,将那剑刃夹在掌中,道:“所谓的‘光明正大’害了你,你若也效仿丁雷,对我出招,我撤功自保尚且来不及,怎还会去对付她?” 林剑澜心知他说的不差,当时那种情形,向韦素心攻去才是最好的招式,越发觉得因为自己墨守陈规不愿乘人之危才没能救得殷殷,心中不知道是悔恨还是愤怒,咬牙要将那长剑拔出,也是被夹的如同长在那手掌中一般,二人再次僵持不下。 韦素心道:“你若现在回头,便会看见丐帮的捕蛇大阵已经完全溃败,御寇司也折损大半,我的手下势如破竹,这些江湖中的莽夫已经冲入了园中,你说他们到了此时若见不到一个结果,可会停手么?” 林剑澜咬牙道:“你这样卑劣无耻,不过一时欺世盗名,若被他们知道真相,你还想活命么?” 韦素心不由震声长笑道:“当年‘风竹’背叛徐公被天下正义之士所不齿,我不愿为此恨及他的后代,想必有些朋友都曾见过我如何善待林公子,不想今日他的儿子又与江湖同道为敌,真不知武氏给了他们父子什么好处,让他们这般死心塌地?”他话音极大,似乎树叶都被震的唰唰作响,一瞬间似乎打斗之音都静了下去,半晌方有人道:“金银财宝肯定是少不了他们的,至于那老太婆到底哪点好,只有他们‘那儿’才晓得哟!”顿时一阵大过一阵的笑声与起哄声响彻宫苑。 林剑澜脸腾的就涨的通红,虽被鲜血遮住看不出来,额头上却已青筋绽裂,韦素心低声道:“在他们心中,自然是你们父子才卑劣无耻,欺世盗名。” 林剑澜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无话可说,此时才知道为何林霄羽当年无法和任何人说出自己看见的那一幕,虽然明知道韦素心不是中原人士,却没有真凭实据,说出来只能让人白白笑话,今日何尝不是如此?他也没有再多的力气回身看其他人战况,但听刚才那片嘲笑声,恐怕韦素心说的不假,心中更是焦急,不知唐岩是否已将庐陵王接到宫中。此时这样的局势,就是接到宫中即位,韦素心也不会轻易放弃,若是仍煽动江湖中人,闯宫篡位,到那时又当如何? 李隆基见亭下人潮已拥了过来,虽然御寇司和丐帮中人还在抵抗,却已是节节败退,心中正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已被凌空带起,耳边一人道:“你在此暂避,亭上已经不能呆了。”再回身四顾,已经置身在角落的一处茂密花丛中,若是不声张,也不会有人注意,自是不会有什么危险,却仍道:“不行,将我送回去。”那人想了想,从旁边伸手一撼,竟是拨了一棵碗口粗的桃树,重新挟着李隆基飞身上亭。这番举动已有人注意,想上亭去,却被那人将桃树树冠轻轻从上一扫,连亭子边都沾不到。 若是让这些人进了内廷,就再也无法控制他们去势,林剑澜牵制韦素心,自己却不得不也停在原处,想到此只能冒险一试,再次运力拔刀,顿觉韦素心那边也即时加力。 最新全本:、、、、、、、、、、 第二十二回 惜琼花 李显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又长叹了一声,仰头向那亭子道:“或许各位壮士不知,韦卿家当年便是徐敬业的手下,人称‘乱松’,天下闻名,徐司马兵败后仍是不改其志,助朕得以重掌江山,这一隔竟是十数年之久!此时此刻朕实在不知应怎样奖赏,韦爱卿实是第一号功臣,朕已备好御辇,爱卿一定要与朕同车而行!” 韦素心为了收拢人心,自然早已透露过自己便是当年的“乱松”,只是与当今皇帝同车而行,这份荣耀即便是开国功臣也不能轻易享有,旁边的江湖豪客有的连声赞叹,有的则对韦素心妒忌之至,.\ 而这个中酸甜苦辣,只有韦素心自己知道,林剑澜离他甚近,只听他嘴中发出“咯吱咯吱”的糁人响动,那插在肩胛中的剑始终不曾拔出,竟在不断抖动,自是咬牙切齿恨到了极点。 林剑澜被那剑戳的不轻,随着剑身抖动,一阵阵的抽痛不断袭来,却仍是笑道:“韦花王可立了大功了,晚辈恭喜你。” 他与韦素心都心知肚明,李显能即位为帝,全然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件好事,皆因李隆基的计划中竟找不到最重要的人物——相王李旦,才将这帝位让给了李显,他压根不可能与韦素心有什么联系,不知哪位高人教他说了这些话,将韦素心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轻易摘走,却偏偏有苦说不出来。 李显仍在等待,这在众人眼中,是给足了韦素心面子,他若再不下亭,恐怕功劳就要变成居功自傲。 韦素心脸上仍在抽动,又听林剑澜轻声道:“韦花王,可否放过晚辈了?世人面前,还有一份天大的功劳和荣耀等着你,前辈,你难道不愿就此罢手?”林剑澜一问双关,他恨极了韦素心,却又对他有些同情,内心实是希望他此次失败后,再也不要去寻找什么宝藏。 韦素心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手腕一转,长剑倏的抽出,林剑澜肩胛处顿时飙出一道一尺多高的鲜血,其中苦楚外人不知,那剑足足在肩胛内旋转了数周,恐怕里面被他生生绞碎了一圈,一阵剧痛袭来,林剑澜顿时瘫在亭上。韦素心看也不看便飞身而下,到李显身边已是换了一副模样,却见李隆基拦在面前,抱拳道:“今夜对韦花王多有得罪了,多谢手下留情。” 这一句话的功夫,韦素心已将李显和旁边那妇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李显不过近年才被接回京来,接触并不很多,遥遥看过几次,似乎就是此人模样,但这妇人他却再熟悉不过,常伴着武则天去花王府赏花,许多在这院中秘密商定的事情常有她在场。这妇人便是武则天极宠爱的女儿,骄横不可一世的太平公主。再向旁扫去,许多重臣也常有结识,韦素心心头重重一叹,方道:“谢圣上厚爱,草民万不敢受此眷顾,今夜伤亡太多,幸好花王府离此甚近,又有些多余的住处,草民需在府内照顾这些急需药石医治和运功疗伤的弟兄们。” 李显点了点头道:“韦爱卿所言极是,也罢,就依爱卿,替朕好好照顾这些忠义之士,朕也会派太医前来。还有,临淄王这边的人……” 韦素心此刻心中直泛苦水,躬身强作笑意道:“他们也是为了大唐江山,草民自然不会有失偏颇。” 他二人明明全然不识,却偏偏要将假话说的像真有其事一般,江湖中各门派的人并不知道其中内情,纷纷随着躬身引路的太监们去了泰安宫,而那些木然而立的清客则一一回到韦素心的身后,韦素心脸色顿时极为阴郁。 李隆基回头小心翼翼道:“皇上,姑母,各位大人,这里血腥味太浓,待会儿清点伤亡少不得还有许多惨状难以入目,这里就交给侄儿吧。” 这些人哪见过这等杀伐场面,李隆基这样一说,的确觉得血腥味儿弥漫满园,吩咐了一下便回宫而去,这数百人的圣驾队伍片刻间便走的干干净净。 林剑澜在亭上只疼的眼前阵阵发黑,然而那黑夜中唯一的亮色便是不远处草坪上的一抹素白,他想叫秦天雄,却见下面人正在陆续散去,眼睛越来越模糊,看不清楚他在何处。他又张了张嘴,却只想咳嗽,只得摇摇晃晃的爬起。这举动更使得他肩胛处血流如注,林剑澜闭目静静吸了一口气,扯了一块布死死咬在嘴中,认准了那抹白色,飞身向前跃去。 李隆基心中十分担忧伏在亭上的林剑澜,却又不能表露,正转头对韦素心笑道:“多谢韦花王好意,御寇司中的人一来上到‘丹凤白’下到‘荷包’,每人伤亡都有造册登记,二来江湖中的各位大侠对他们多有误会,同府疗伤恐怕不适,还是他们自己安排为好。” 韦素心本就是一番客套,他与林剑澜两方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没有归于一路的可能,李隆基这样一说正应了他的心意,拱了拱手,正欲离开,却见李隆基面色陡变,顺着目光落出,见林剑澜半空中身形一歪,几乎跌了下来,脚尖勉力点了一处树枝,借力重起,如此起落数次,一路上血迹淋漓,到了曹殷殷处才重重跌落地上,又匍匐着从地上爬起,将曹殷殷扶在怀里。 曹殷殷周身寒冷如冰,四周草色已蒙上一阵白霜,那脸色更是苍白的毫无一丝血色,仿佛随着樱唇中每吐出一口白气,生命便流逝一分。 林剑澜心头一酸,不知她体内寒气正在怎样的摧残这弱不禁风的躯体,轻蹙的眉头正表明着即使昏迷也无法逃避开来的苦楚。林剑澜将她扶起端坐,手掌抵在背心之上,竭尽运气,却总被曹殷殷体内毫无章法乱行乱窜的气息顶了回来。 他兀自满头大汗,竟不起作用,却听一人道:“我初见曹帮主时觉得她心性极为高傲,竟能为林公子赴死,真是难得。” 最新全本:、、、、、、、、、、 第二十三回 诉衷情近 如此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剑澜左掌寒冷之力已全数撤回,右掌与曹殷殷的后背慢慢有了一丝缝隙,越离越远。\.qb5、// 曹殷殷再无外力支撑,不由歪向一边倒去,秦天雄忙掺扶起来,见她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心知她终于得活一命,正在高兴,却见那旁林剑澜毫无动静,仔细看去,见他双目紧闭,两臂仍然高举,不知他什么时候已失去神智,双掌只是凭着直觉微微透出内力,气息甚微。 这场不得已的运功,几乎毫得林剑澜油尽灯枯,连思考的余力都再也没有,再睁开双眼时不知身在何处,满屋药香,锦幔重重,纱窗处透过来一片温煦的午后阳光,一个人影在窗边默默伫立,熟悉的轮廓有些模糊的发着淡淡光晕。 林剑澜想挣扎起来,却是毫无力气,窗边那人听到床上响动,回过头来,温和的一笑道:“你醒了?” 再见此人,林剑澜当真是百感交集,道:“青叔……”而今再见到林龙青,他的亲生父母已经是真的辞世而去,外婆凶多吉少,尘世中若说还有最舍不得、最可依赖的人,便是林龙青了,想到此眼眶有些微微湿润。虽然不知他为何此时出现在自己身边,但想起昨夜鏖战时林红枫对着曹殷殷的那番话,也差不多也能猜到,林龙青前往玉剑门向他妹子解释误会,却仍是得不到谅解。 唐岩受林龙青指示一路跟随保护曹殷殷,林龙青却一路跟着林红枫自江南而来,他心智阅历岂同寻常人,来到洛阳数日,种种迹象再联系到韦素心以往的身份,便已经有些心惊,看来韦素心竟是要做一件他都不敢想的大事。匡义帮之变他可以暂时不放在心上,但若是韦素心要利用自己的妹子,无论他的藉口多么冠冕堂皇,都不能让他得逞。说来也巧,却在太平公主府第毗邻的那条大街上遭遇唐岩等人,正与十数黑衣人搏斗。 林剑澜听他说到此处,不由“啊”了一声,道:“难怪韦素心那般自信,原来他竟在太平公主府第设了埋伏以防备节外生枝。”心里已经知道相王必定也是在他“不经意”的安排下去了一个李隆基想不到的地方,殊不知已同帝位失之交臂。 林龙青道:“韦素心的智计真是缜密阴狠之极,后面还有更为毒辣的伏笔,安排人手伏击的最主要目的并不在于阻挡当今皇上和太平公主出府,而是只要他们一出府门,便全力格杀。” 林剑澜初听此言,惊于韦素心竟敢这般大胆,片刻之间已经想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虽然临淄王也是一日之内才决定起事,韦素心未必知道,但却对每步可能影响大局的人或事做好安排,李显走出太平公主府第,或许只是散了晚宴,但他却不容许出任何差错。就地格杀不但减少了一份失败的可能,还能嫁祸于人,真是一箭双雕的妙计。”又不禁感慨道:“只是再周详的计划,却总有天意难料的时候,韦素心层层设防,却仍是失败了。” 林龙青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怎样也没有料到是匡义帮的黑衣队前去接应,也没有料到我那时竟会出现在那里。” 林剑澜道:“两次杀进杀出,唐大叔真是经历了一番血战,若是没有他和黑衣队,韦素心现在已经得逞了。” 提及唐岩,林龙青不禁有些难过,道:“澜儿,有件事我需得告诉你,见到唐兄弟时,他挡在庐陵王与太平公主身前,已身中数箭,那箭头上俱都涂着剧毒,我……没能救得到他的性命。” 林剑澜鼻子一酸,心中说不出的难过,道:“唐大叔他……黑衣队对付数十倍于自己的人马都如入无人之境,越临逆境越是骁勇,怎会被韦素心的手下暗害?唉,都是我害了他。” 林龙青沉声道:“澜儿不要自责,韦素心先手设伏,第一轮必定要放暗器,那箭头夜色中都是碧光粲然,若是擦到平常人一点皮肉后果都可想而知,唐兄弟不能尽数击落,便只能以身躯遮挡。匡义令出,即便拼上所有人的性命,也要完成任务。” 虽然林剑澜知道黑衣队数人早就将性命交与了一块区区的匡义令,是林龙青一直秘密蓄养的死士,对刀剑下的伤亡早已看的无所谓,但此刻仍是心头酸楚。 林龙青接着道:“我以为是由于被人突然袭击,所以唐兄弟他们才一开始便处在了劣势,不想交手之时才发现这些人功力俱都不低,说来也怪,他们虽然功力威猛,招式却极为平常,相形之下反差极大。” 林剑澜忽的想起什么一般道:“青叔,你可记得丁雷丁水吗?” 林龙青摆摆手道:“澜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莫要着急。”说罢走到床边坐下道:“你可记得当日花王盛会上,韦素心曾想换取的那套佐以丹药而可使内功速成的心法么?” 这套心法林龙青暗自研磨了三年有余,林剑澜都不曾听他透露过分毫,当日花王盛会上由韦素心亲口点破,印象极深,点了点头,似乎有什么想法一闪即逝,又听林龙青道:“那么,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起过的韦花王这‘花王’二字的由来?” 一霎那间所有的事情在林剑澜脑海中形成一个完整的轮廓,可以解释为何几年前尚被自己和殷殷弄得那样狼狈的丁雷丁水,突然间功力倍增;为何韦素心手下那批人功力这样迅猛,每个都足以以一当十;为何在这样的修为下反而招式不见进境;为何那样彪悍勇猛的黑衣队却吃不住看似寻常的埋伏。 催开牡丹于冬日绽放,花王盛会讨要心法,还有……自己的父亲……想到此处,林剑澜不禁脸色黯然,默默道:“一切都只和快速催发那些练武之人的功力有关,难怪当日他假做大方,说可以提供试验之人。只可惜青叔虽然不肯给他,但他却有成大夫帮忙,到底也培养了出了这么多死士。不知道青叔怎样才遏制了那些人的功力,竟能脱险,将庐陵王和太平公主送入宫中。” 最新全本:、、、、、、、、、、 第二十四回 一叶秋 林龙青向外走了几步,道:“我并不怪你。\\。qb5、c0m//澜儿,匡义帮变成今日的模样,固然有韦素心的原因,可也有御寇司的一份。我此次坏了韦素心的大事,已经扯平,恐怕以后不会再有第二次。但昨晚与御寇司中人并肩而斗,实实让我心中不快。御寇司血洗了几个分堂,都要算在朝廷的头上,虽然不知何时能报仇,但我若再帮着你,便对不起死去的弟兄。好在你也已经长大,有自己的想法,本事也不输别人,该如何便如何,勿以我为念。” 林剑澜只得道:“青叔,我并不想帮着临淄王,只是因为我不愿意看见韦素心成功。既然事情已经了结,我也要离开此地。青叔,我爹娘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外婆……唉,或早或晚,我便去找你。” 林龙青倒有些愕然,昨晚他因怕留在园中韦素心会起疑,所以当时也随那些江湖中人先一步离去,并未听到韦素心那番话。但看林剑澜亲人神色十分哀伤,虽然心中疑惑却不忍再问,点点头道:“你是皮肉之伤加之过度劳损,好生休息数日应可恢复,我走了,日后相聚。”说罢轻轻推门而去,又停伫在窗外,想了想道:“你莫要为了殷殷自责。” 脚步声渐离渐悄,林剑澜一人呆呆倚在床头,半晌方勉强下床走了出去,门外早有服侍的丫头迎了过来,林剑澜怔怔望着院中,仍是那一派雕梁画栋,绿窗人静,池塘正中的舞榭歌台仍在,满池荷花已见凋零,荷叶衰败。阴凉处地面微湿,昨夜似乎下了一场不小的雨。 抬眼望去,天空蔚蓝高远,一场秋雨一场凉,院内的树叶轻轻飘落下来,林剑澜伸手接了一片,拈在手中旋转把玩,却听见有些响动,抬头看去,对面的回廊处似有人慢慢走来,虽然黑纱覆面,却仍是能感到她正也抬头注目,向这边瞧来。 对视之下,二人均是呆住,林剑澜怎样也无法开口叫出极熟悉的名字,默默对立良久,他方转了头,对那旁边的侍女微微露出笑意,轻声道:“曹帮主在哪里?” 那两个侍女见他站的并不十分平稳,从两边将林剑澜轻轻扶住,其中一个纤手一指,道:“是昨晚那位身着白衣的女侠么?” 林剑澜点了点头,任由二人扶他走到一处偏屋门口,方道:“多谢二位姑娘,我自己进去就好。” 李隆基府内的侍女都是常年在宫闱中混出来的,方才这位林公子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一路木然听凭二人搀扶,原因想也知道,必是与临淄王妃那隔水一面。此刻他这话也再明白不过,是想将二人支开,两个侍女对视一眼,微微施礼,而后姗然退去。 林剑澜轻轻将门推开,一眼便见到曹殷殷闭目躺在床上,阳光静静的洒在她的脸庞上。或许是这绿窗透进了阳光却又滤去了初秋的微凉,或许是因为她体内已经不再有那让自身饱受折磨的寒气,曹殷殷平日总显苍白冰冷的脸上,此刻竟微微泛着红晕。 林剑澜悄悄走到她床榻边上,想起昨晚她被韦素心震飞的那一幕,心便不由紧紧揪起,这纤细的身体,既坚强又脆弱,险些便失去了。这一切却都是因为自己,父亲曾经说过要劝她散尽这身功力,青叔也说莫要自责,然而错了就是错了,这过错即便是自己全力挽回了她的性命也不能得到宽恕。 一滴泪水滴到了曹殷殷沉睡的脸上,林剑澜慌忙转过身去,想起曹殷殷与人打斗时的绝决与凌厉,想必她心中的目标比生命还要重要,为此受多少苦楚都可以咬牙忍受毫不在乎,而今往后,恐怕心中所愿再也难以达成,而她的所愿,恰恰是自己无法帮助也不想帮助的,一想到这里,林剑澜越发无法原谅自己。 他身体本就虚弱,此刻心情压抑沉重,更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时听身后一声轻微的喟叹,道:“林公子。” 林剑澜急忙擦了擦眼睛,转身说了一声:“殷殷。”便再也说不下去,喉头哽咽良久方道:“我对不住你。” 曹殷殷先是愕然,看他表情极为歉疚难过,眼睛先是看着别处,过了一会儿才直视着自己慢慢说了出来:“你的功力……已经没有了。”只需一试,曹殷殷便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两只纤细瘦削的手顿时紧紧抓住了身下的绸缎被褥,用力的搅拧着,但脸色却仍是平静如常,沉默了片刻,道:“是林公子么?” 林剑澜怔了一下,转而明白过来,道:“你的六雪玄功,是我化去的。” 曹殷殷道:“韦素心与我对掌之时便说过,我这苦练所得的功力保不住了,果然不差,若不是你将我的阴寒功力尽数化去,恐怕我昨晚就死了。” 曹殷殷这般平静的说出这一番话来,猜测没有丝毫差错,反而像是早料到了一般,脸上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怒,若是能责备或叱骂,林剑澜还会好受一些,此刻倒不知该再该说些什么,只得道:“殷殷,你想要我作些什么,我都会全力帮你。” 曹殷殷调过头去,道:“我不要你帮。” 林剑澜暗骂自己说错了话,这个“帮”字是曹殷殷最为反感的字眼,她自小独立,心性高傲,加之年纪轻轻就武学造诣不凡,此刻即使失了功力,却仍有自尊在,不愿意被人怜悯施舍。想到此处十分窘迫,讷讷道:“我……” 曹殷殷又转过脸来,却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嘴角竟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你既然说要帮我,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替我做到么?” 林剑澜刚想点头答应,却仍是道:“若是你还想向青叔报仇,只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曹殷殷“嗤”的一笑,又背转身去,用手轻轻描画着床铺上的花纹,道:“我昨晚依稀看到丁水向我走过来,有人用剑将他逼走,也不知道是谁。” 最新全本:、、、、、、、、、、 第二十五回 阳关引 林剑澜并没有太多可以安心休息的时光,此刻说大局已定还太早,想起父亲在地牢内的话他便没来由的一阵心惊,有些事情,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韦素心临近得胜忽然全盘皆输,却仍然气定神闲,或许他在故作镇定,然而可能性最大的还是林霄羽所言。/。// 李隆基也并不轻松,齐藩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伯父即位与父亲即位,相差何止千万,这便涉及到当初李隆基的承诺能否兑现的问题,若是不能,那丐帮此次折损的六铃七铃弟子不计其数,更是有两道的护法重伤不治而亡,这损失就完全不值当了。 李隆基好不容易才费了许多唇舌将他们安抚好,这边皇上又不干了,韦素心对天下虎视眈眈,但又偏偏在天下人面前是重兴李氏的最大功臣,有他在洛阳宫院旁边,李显哪能安心,当晚就要回长安去,好说歹说被众人劝住。 林剑澜是最了解韦素心内情之人,李隆基想来想去,只能劝李显召见他,询问之后该如何对付韦素心。 天子召见,林剑澜又已身在局中,即便再怎样不想见,也只能遵命,这场极私密的会面就在五王宅临淄王府第的那个厅堂中进行,御寇司此时自然已经担当起了护卫的重责,见到真实的李显,虽然相貌和袁行健手下那人扮的相似,但还是有轻微差别,待到问话,差距更大,比那个“假皇帝”气度还不如,倒是问一句要看身后珠帘内的韦后三眼才能出口。 屋内灯火通明,甚是耀眼,林剑澜听李显极其缓慢的询问,又不能坐下,站在地上只觉得一阵阵发虚,颗颗汗珠从额头滑落,待到将其中内情讲完已经是口干舌燥。也不知道李显听明白了没有,反而呵呵笑道:“林公子不必这般紧张的大汗淋漓,朕不过寻常问话而已。” 林剑澜哭笑不得,几乎被他气晕过去,眼前发黑,韦后此时也殊觉不耐,摇着绢扇移步从珠帘中走出,道:“那依你之意,又不能杀了他,也不能封了花王府,难道就留他在此么?” 林剑澜是第一次看到韦后,果然与武则天有些相象,高大丰腴,头上高挽凤髻,一朵秋日牡丹怒放在鬓边,虽然还在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年华,对比武则天却总觉少了些什么,即便她已那般年纪,偶尔流露出来的媚态、威严、沧桑,都是无人可以比拟,看到韦后林剑澜才在心内感慨世间竟有武则天那样的女人。 林剑澜道:“他武功高强,想留也留不住。目前列位最担心的难道不是怕他在花王府中再生事端么?”说到此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这点依我看并不难办,诸位王公大臣,排好了顺序,每日轮番前去拜访,接下来便轮番请韦素心去做客,他即便有心做些什么,也万万不能拒绝,这样哪还有什么心神精力去安排阴谋?” 他态度虽然有些失礼,但说的的确是一条妙计,又不明面上得罪了韦素心,韦后仍略有不放心,道:“韦素心即便抽不出时间,那他的手下也不会在他安排下有所行动么?” 林剑澜略一躬身道:“这点请圣上放心,一来韦素心心思缜密,事事必定亲自安排妥当,二来他再无法煽动江湖中人,只有手下的死士可用,必定便会有所珍惜,不会随便行动。”他心中却还有隐言,那笔林霄羽口中的宝藏若到他手中,运用得当的话恐怕又是一场滔天巨浪,韦素心此刻哪有时间和心情在洛阳纠缠? 李隆基躬身道:“圣上不必过于担忧,侄儿还有御寇司中的各位高手可以充做护卫,定会保得圣上无忧无险。” 话音刚落韦后笑道:“这件事情我正要提起,我们在此逗留不过数日,五王宅却就在洛阳,若是韦素心迁怒与你们又该当如何?况且她那里哪能一些儿护卫都没有,被外面知道倒要说皇上不孝。”韦后指了指宫内,接着道:“御寇司中的高手还是你们留着自己用吧。” 一干人浩浩荡荡散去,林剑澜方长吁了一口气跌坐在榻上,李隆基苦笑道:“韦后心眼忒小,还以为我要将御寇司中人安排到他们身边有什么图谋。” 林剑澜心中暗笑他当着自己的面还这般假模假样的解释,心道:“难道你就真的一点盘算都没有么?”但也不想戳穿,而今看来,在帝王家这都是极平常的事情,将李显身边的人一一回想一遍,韦后、太平公主、李隆基,又有哪个怀着真心辅佐他做个好皇帝? 林剑澜始终担心韦素心先一步找到那宝藏,若是像现在这样,每日常有人来,怎样也无法安心修养疗伤,干脆关门闭户,谁也不见,几日苦修。经历化去曹殷殷六雪玄功这场波折,内功倒不退反进,但那肩胛处的伤被韦素心刻意用剑绞了一气,虽然帝王家名贵药材应有尽有,御医也是细心调治,痊愈却还要好久,林剑澜再也无法无所事事的空等下去。 李隆基知道他要辞行,但他这般急切着实有些意外,心中也知道江湖中人除非进了御寇司,否则如何能长久留在自己身边做事?从一开始林剑澜对自己并无好感,到今日能全力相助,已是莫大的缘分,一旦离去,恐怕日后再无相见之机,因此格外希望林剑澜在洛阳多待一段时日。 他却并不知道,林剑澜执意要早些离开,仍是为了韦素心之事,事关这样一桩巨大的宝藏,无论是真是假,一旦泄漏出去,遑论江湖要引发腥风血雨,就是朝堂中恐怕也是不得安宁,他无法信任任何人,只能独自一人默默准备和韦素心接着打这场暗里较量的战斗。 李隆基早出晚归,刻意躲避,林剑澜何尝不知,只得干脆守在门口。李隆基将近二更才回来,见他拿着一本书卷,歪歪倚坐在门口,旁边居然还放着茶壶茶盏,月光之下,偶有几片树叶悠然落下,明明心急如焚,却仍能维持这样轻闲气度着实让人佩服。 最新全本:、、、、、、、、、、 第二十六回 山亭柳 速度跟新}那人和李隆基俱是有些愕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地方更为妥当,却听林剑澜道:“你跟随袁大哥多年,苏文书也跟了谢大人多年,她现在一个人在太湖之滨守灵,身为女子必定有许多不便,你若愿意,便去照顾她吧。况且袁大哥虽然身在四海,可是必定会常去那里拜祭,你岂不是也能重见到他?” 那人破涕为笑,擦了擦眼睛道:“多谢林公子,我送完了你,回去便收拾东西去苏文书那边。” 李隆基此刻方明白林剑澜这番安排,实在巧妙又合乎人情,安国侯陵墓座落在人烟稀少的太湖湖畔,朝中并不会有什么前去探看,实在比自己将一个做过“假皇帝”人留在五王宅这办法要好的多。 寻常送别,也就是送到折柳亭为止,此刻柳叶已黄,李隆基攀了一枝折了下来,道:“此亭既名折柳,我也不能免俗。凉秋不忍见枯叶,明春柳絮迎归人。林公子,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千万保重。” 林剑澜点了点头接过柳枝,见他手中递了一个信封过来,道:“里面是出入各处关口的凭证,有了这个,料应通行无阻。越到边塞,越与中原都市不同,也有挂着朝廷辖管的名义却鞭长莫及的地方,只能靠林公子自己了。” 林剑澜看他这般为自己着想,也是心中一热,低声道:“多谢!”说罢上马调转了马头,向前来送行的人极郑重的一揖,说了一声“告辞”便向前路奔驰而去。 李隆基立于马上,看一溜车马向前奔行,车队之后烟尘滚滚,渐行渐远消失在眼前一条说不上宽广笔直的驿路上,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这惆怅不禁来自于林剑澜的离开,也为着自己以后的长路。局势虽然暂时平稳,但不过是一种假相,韦后已经迫不及待的显露出了做武则天第二的野心,太平公主则每日都在府邸内召集一批文人政客议论当下局势。而对于李隆基来说,当日应承御寇司、丐帮和江湖中人的承诺,虽然都在李显点头之下得到了兑现,但当今皇上在韦后的监控下,他已经与父亲相王和自己日渐疏远,往日的风云都在渐渐离自己远去,已经数日悠闲,这种缓缓的要被权力中心排之在外的感觉让他无比失落。 五王宅内谁都能看得出李隆基的烦闷,他的几个兄弟也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始末,那位公子也并不是一位乐师,而对于他们的父亲是否真如一些大臣们不小心透露出来的那样与帝位失之交臂,不但他们并不在意,就是相王本人也不甚关心。 从他们出生以来,笼罩了数十年的母亲武则天所造成的阴霾,而今终于散去,终于可以不用害怕任何事情的大声的谈论,言笑,而不必担心被什么人诽谤猜忌,其他的,还有什么关系呢? 李隆基在整个王府的轻松还略显欢快的气氛中就格外的孤独,林剑澜并不会不知道他对帝王之位的渴望,但却决不会再支持和帮助自己争取,范围极小的宫廷内影响的是整个天下。然而虽然如此,李隆基却仍是希望这个可以放心倾谈而似乎又没有任何野心的人留下来,想到此叹了口气,推门而入,心思重重的倒在榻上,合眼便睡。却听门外有人道:“王爷。” 李隆基刚有些困意,颇为不耐道:“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那人低声道:“‘冠世墨玉’走了。” 李隆基从榻上立刻翻身而起,道:“何时走的?去向何处?” 那人低声道:“属下……属下……”门已被打开,李隆基站在门口道:“进来吧,以你的本事也看管不住他。” 那人跟了进来道:“‘丹凤白’之位悬空,他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一神使,来去什么地方岂是我们能干涉和看管的……只是大概有三四天没有见到他了,因王爷说要对他留意,所以……”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以后莫要再提‘丹凤白’,即便有人做了第一神使,也不会再用这个名号。这么说,他的去向你也不知道了?” 那人低头不语,李隆基只得叹了口气,道:“只望他莫要去搅乱林公子的事情。”话虽说的如此轻松,他心中也是担心“冠世墨玉”前去找林剑澜一战,那便不是“搅乱”这样简单了,必是要打个你死我活方才罢休。 经人这样一搅,李隆基却再也无法安睡,抬头却见当日林剑澜告辞之时在廊下赏月品茶的那套茶具放在桌上,是他房中之物,便端在手中,对门外侍女道:“送到林公子房中去。” 那侍女愕然道:“林公子不是走了好多日子了么?” 李隆基笑道:“傻丫头,难道他就不回来了么?平日莫要忘记交代下人勤加打扫。” 他平日常与侍女说笑,那侍女并不在意,一把将那茶盘拿在手中快步而去,夜色中一阵阵秋风,煞是寒冷,李隆基将披的袍子紧了紧,回屋拿着一本书却看不进去,只得再出来,却与方才那侍女碰了个正着。 那侍女手中拿着一封信递了过去唠叨道:“打扫房间的下人真是蠢笨如猪,桌上信放了那么久,偏偏不知道拿过来给您看。” 李隆基早已进了屋,将那信抽出,这信原是林剑澜离府时就已写好,却被下人耽搁,此刻叫来他们大骂也无济于事,希望不是什么重要紧急之事,注目看去,虽然页数并不多,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不由让李隆基一惊。如此看来,韦素心的目标已经移至塞外,虽然信上并未说的很清楚,但帝京附近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便林剑澜阻挠他失败,换取的这些时日也是他们安定局面的良机。 李隆基不由心中一热,接着看下去,却是写到了自己身上。那夜帝苑内以无数性命搏来的成功,却没能换取到所想所要,自然是一种情势逼迫下无奈的放弃。 1精彩《大唐剑歌》连载于天书中文网,更多关于《大唐剑歌》内容,请关注天书中文网。 本站已开通手机()阅读功能,敬请通过手机访问《大唐剑歌》最新情节! 2本站所收录精彩《大唐剑歌》(作者:虫不老)及有关此《大唐剑歌》评论所代表观点,均属作者个人行为,并不代表本站立场。 3书友如发现本《大唐剑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马上向本站举报。 希望您多多支持本站,非常感谢您的支持!4《大唐剑歌》是一本优秀,情节动人,为了让作者:虫不老能提供更多更好的作品,请您购买本书的vip、或多多宣传本书和推荐,也是作者的一种另类支持! 的未来,是需要您我共同的努力! 第二十七回 伤情怨 李隆基也知道这两个人反复无常,贪婪之至,不能尽信,只是想不到万秀也这样说,顿时有些刮目相看,道:“林公子……”却被万秀拦住话头,道:“唉,为何总要提起林公子?” 昏暗的烛光中,李隆基见她扭过头去,似是极不愿意听到有关林剑澜的事情,他只得叹了口气,一偏头却见珠儿在那儿冲着自己使眼色,两只手指直在眼下划来划去,忽的有些明白,站起身来走到万秀对面坐下,方见到那茶杯中刚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两行清泪挂在她十分苍白的脸上,不停的滴落。 李隆基叹了口气道:“林公子现在不在我的府中,数日之前已经远去塞外。” 塞外,对于万秀来说是极为遥远的地方,她自出生以来,最远的地方便是长安,她怔怔的看着李隆基的脸,他平日颇为自信和高傲的脸上竟透露着十分的隐忧,接着道:“万姑娘,今日我索性把话说开,你我二人之间本来毫无任何关系,你做‘临淄王妃’,御医和各式宫廷藏药便都有了着落;二来,也是为了防备府中那些势利的小人看你身份不明欺辱你,更可名正言顺的在我府内安心静养。事到如今,你不用骗我,也不要再骗自己,你患了这样离奇的怪病,珠儿刚才也说,饶是这些日子将名贵的药材当饭吃,你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之后又有几个春秋可活?” 万秀身子轻轻一颤,珠儿也觉得李隆基这话说的太过不吉,急忙站起来,道:“王爷……”却被李隆基伸手拦住,道:“你可曾想过从此以后,你与他……或许到死都不能再见一面?” 万秀两手交织在一起,用力的握紧,指节都有些发白,内心自是十分激动,沉思半晌却止了眼泪,慢慢平静下来,脸上带了笑意道:“我死了又有什么打紧,人不该像我爹娘那般贪心,林公子待我好,倾尽所能的带着我到处寻医问药,还陪我渡过了很多时光。麒麟小我若能自由自在的迈出门去,一定要去找他,也伴他走遍千山万水,可现在若是去找他,岂不是要拖累他么?我……我那日雨夜出走,心中早已是和他做了永别。” 她这样说着,眼睛向外望去,却露出十分向往的神采来,李隆基实在不明白为何眼前这女子明明这样牵挂林剑澜,却又这般倔强,只得站起身来,拿出那书信的最后一页摊在桌上道:“你是这样,他却未必能放的下。” 万秀如何不认得林剑澜的字迹,李隆基道:“他并不知道你我二人之间的内情,若按常理,你觉得像他这样彬彬守礼的人会对别人的妻子这般担忧和关照么?他实在已经无法按奈对你的牵挂,又知道自己这一去危险重重,生死未卜,才留下这四个字。万姑娘,我话已说到这里,林公子塞外之行我也不知他何时归来,甚至能不能再回中原都还在未知之数,所以无论你是否想去塞外见他,我明早都会启程西去,要向他说明我二人之间的关系。” 万秀看着李隆基重又提着灯笼离去,想不到那日的一见,恐怕就是此生永别,自己若死了,从出生到现在,对总是沉浸在黑暗和烛光中的流年并没有什么留恋,可以带着跟随林剑澜闪进人生中的微光就这样告别人世,想想也还不错。只是……在她心中,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林剑澜会先自己而去,一旦有了这个念头,顿时心中如同刀绞一般,疼的钻心。 这番模样珠儿都看在眼里,心中也替她难过,她自被李隆基安排伺候万秀以来,万秀待她甚是客气,情同姐妹,眼看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越发苍白,樱唇微微颤抖,急忙开门赶了出去,却见那灯笼慢慢在微白的夜色中越离越远,不由又有些生气,回屋来关了门气呼呼的坐在那里,却不知是气那高贵俊朗的王爷,还是眼前这楚楚可怜又固执的万秀。 万秀早已将那信纸拿在手中,在灯光下默视良久,方缓缓回了内室,重又将床畔树枝拿起,反复把玩,竟是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一夜,对于心中有事之人,自然过的是极慢,然而还是终于捱到了日出时分。李隆基自打从万秀处出来,回到自己的办事之所,便没有好脸色的将侍从丫头们都搅和了起来,让他们安排车马行李。下人们都不知道他忽地着什么疯,只得呵欠连天的收拾,倒弄的宅内夜空如昼,等到准备妥当,再一看,已经天色大亮了。 车马既已备齐,李隆基却仍是心存一念,或许启程之时万秀会出现在门口,与他同去追寻林剑澜的踪迹。他脸色阴沉的站在门口,看着已经整装待发的车队,竟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谁也不敢问他什么时候动身,不知谁商量了把最小的老五找了来。见李业有些怯怯的拉着李隆基衣襟道:“三哥,你和嫂嫂吵架了么?” 李隆基对着这平日最疼爱的五弟实在发不出火来,听他说的荒唐,哭笑不得的蹲下道:“五弟,你听谁说的?” 李业道:“他们说你从嫂嫂屋里出来以后就要离家出走。” 李隆基道:“府内下人瞎说,你也信。我是要出趟远门,不过不是因为和她吵架。三哥不在家的时候,你要拿她当亲姊姊一样照顾,不让人欺负她。” 李业早已把万秀当成嫂嫂一样敬爱,此刻又变成“亲姊姊”,心中十分糊涂,却仍是茫然点点头。 李隆基方拍拍李业的脑袋,也知道万秀大抵不会前来,便站起身来准备出发,一转身却愣在原地。 越过那数辆车马,街道对面有二人立于马上正向这边凝望,马上那女子甚是抢眼,头上只系了一条红丝带,全身红衣,皓腕似雪,执着马鞭,可能因为长途劳累,双颊有些微微的红晕,两片红唇如同罂粟花开,双眸闪亮如秋水一般,向这边望来。 更快更新尽在:. 第二十八回 入塞 6蔓看李隆基神情怪异举止癫狂又看了看万秀虽然遮掩面容但衣着却是不折不扣的描龙绣凤俨然是王府妃子打扮。【无弹窗.】麒麟李隆基对自己有情自小便受到派中男弟子追捧的6蔓岂会不知?从今日之事看来非但自己就连万秀这个王妃也是不顾身份和病体的要去找林剑澜这位平日呼风唤雨的临淄王爷心中滋味自然难受之至想到此对他不禁有些歉然转向珠儿道:“这位妹妹烦劳你同我二师哥一辆车辇我与万姑娘有些体己话要说。” 既然知道临淄王妃姓“万”必定也是以往认识的熟人看万秀轻点臻珠儿方有些不放心的登了车随着一声响亮清脆的扬鞭之声一行人也随着辘辘的车轮声渐渐的远离了洛阳向着西边行去。 一只晶莹白皙如同凝脂的手腕将两边的窗帘俱都掩盖好那手的主人才轻轻嘘了一口气又抬起手撩了撩鬓边的碎露出一轮美好的耳垂和上面摇晃不停的翠石坠饰。 “万姑娘你的意思是弟弟此去万分危险么?” 万秀低头道:“蔓姐姐详细情形你要问临淄王是他这样跟我说的。既然是塞外的沙漠之中自然极为危险若是在里面迷了路就再也走不出来直到干死渴死在大漠中。” 6蔓听她沉静的语音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拉过万秀的手道:“他为何要去那里你也不知道么?” 万秀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与林公子他……再也没说过话。” 6蔓缓缓将她手放开明知林剑澜对万秀好若是万秀再也不与他有什么瓜葛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自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些惆怅道:“是啊你现在是临淄王妃。” 万秀猛的抬起头来脸上已挂了泪痕想要说些什么却仍是轻轻咬了咬嘴唇。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花王府中簪花那一幕始终在她眼前无论替6蔓簪花还是探望那位曹帮主包括自己林公子对哪个人都是一样的好。难道到此刻反要与临淄王撇清关系去争抢什么吗? 或许自己真正羡慕的并不是林剑澜对她们的好而是她们可以随着意愿和所想天南海北自由自在的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想到此万秀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想辩白什么只觉得自己这一生太过短暂艰难若能随性一回便是死在大漠也不枉此生了。 6蔓看她并不说话眼光似乎能穿透窗帘一般又道:“他……他待你好么?” 万秀回极温柔的点点头道:“很好。” 6蔓叹了口气道:“我想也是的还能带你去找林公子必定是对你极为宽容和宠爱。” 万秀若有所思的看着6蔓忽的一笑道:“他也很喜欢你我能看得出来。” 6蔓顿时沉默下来道:“临淄王府的车辆就是豪华已经走了这么久你恐怕已经疲乏了我扶你躺下。” 万秀顺从的躺下来知道她不想谈这个话题便只躺着看着她瞧见6蔓以手支腮手指纤如春笋其上便是曲线极为优美柔滑的下颌红润的脸上嘴唇略微嘟起别有一番娇俏模样两道柳叶蛾眉微微蹙起眼帘低垂下两泓秋水似有波光闪动。 二人在此各怀心事李隆基心中却始终窝着一股火气率先赶着车走在前面那马却仍是不受控制旁边的车夫不禁笑道:“王爷还是小的来吧。” 李隆基懊丧的将那马鞭丢了过去自己钻进车厢内过了一会儿又钻出头来道:“老王你看看大约多久能赶上你兄弟?” 那车夫的弟弟正是前一拨跟着林剑澜去了老王哈哈大笑扬了一鞭子道:“他们走了十来天了虽然说他们出行准备的太过仓促但若要赶上他们也要他们在什么地方耽搁住了才行。” 说是这样林剑澜却也并不顺利车队出行还不到一天便有人现后面似乎有个影子一直远远跟随林剑澜不禁心生警觉只担心是韦素心派来的人前来阻挠叮嘱车队加快度。临淄王府的马匹俱是经过毛三儿细心教养调理不说日行千里却也是寻常人家难以得见的好马比起宫里的御马不差毫分。 如此又快行了一整日再好的马匹也需要歇息眼看天色已晚车队便挑了一处路边僻静处休息本想定能甩掉那跟随之人没想到刚安顿好没多久见月光下那黑影又出现在远处。 毛三儿心里顿时较上了劲亲自照顾马匹又是喂食又是提水洗刷夜里几乎没合过眼天一亮便将众马车夫喊醒于是众人在迷迷糊糊中又接着赶路。天还蒙蒙亮林剑澜不时从车子后窗望去见那人不再跟随想必还不知道车队这么早便动身前行只希望等他察觉之时已经来不及追赶。然而事情总是不向人期望的方向展天已大亮之时有人惊道:“前两天那家伙好像又跟上来了!” 林剑澜大惊之下望去见果然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仍是不紧不慢的跟着车队若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想了想吩咐车队全部停下看那人可会追赶上来他却下了车立在车队最后静等。那人似乎也明白林剑澜的心意反而勒住了马也停在远处林剑澜觉得此人行动太过蹊跷对毛三儿道:“毛三哥你在此照顾车队我去会一会他!”说罢展身向那黑影掠去。 那黑影见他过来反而掉转了马头向回跑林剑澜心中暗道:“看我追不追得上你的马!” 毛三等人俱都担心是有什么人故意差人引诱林剑澜前去都在后面担心大喊叫他莫要追。但林剑澜看此人并不停停走走反而是没命狂奔心中更觉古怪足下越加力与那人距离越来越短。林剑澜看清了前面人影猛的大喝一声:“小侠!” 第二十九回 甘州偏 林剑澜仰头望去,一片雪花落在手心中瞬间融化,幸而临淄王府各种棉袍皮袄倒颇为富余,装了一车,一入山便纷纷换上,林剑澜在车内抱着年小侠,生怕他年纪太小禁受不住。 \\。qВ5、\\他内功运转自如,靠在他身上自然是极为温暖,年小侠不时伸出手去拨弄夹道岩石上的冰凌,掰在手中左右乱刺一气。 走着走着年小侠却突然捞了一个空,林剑澜急忙将他探出去的身子拉了回来,右边竟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云雾,从这边感觉如同车马俱都行走在虚无飘渺中一般,车子终于拐上了盘山的小道上。 车夫们虽然常走远路,但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那小道甚是狭窄,加之地面白晃晃的不知是雪是冰,更加打起全部精神小心翼翼的驾着马车。 正如林剑澜他们所感觉的那样,靠外侧的轮子将将能落在地面上,轮子以外的部分是悬在道外,随着车轮滚滚前行,道边不断有石子儿雪块向下滑落,若是一个偏差,可能车子整个便会翻下去,掉下云里雾里的万丈深渊。 年小侠也不敢再在车上乱动,小手紧紧的抓着林剑澜的手腕,一声不吭的睁着大眼睛看着外面。 山路这般险峻,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天气虽然寒冷,每人脸上竟然都沁出了汗珠,后背更是被汗塌湿,毛三儿的瘦马与黑驴似乎也知道情势不妙,再也不互相推挤,反而像带路一样乖乖行走在车队最前头,毛三儿便任由他们去,自己则亲自牵着林剑澜那辆车的马匹小心前行。 幸而并没有迎头遇到过来的行人,否则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过去。精神高度集中使得人容易疲倦,林剑澜只怕这样太过劳累,一个失神就会有极大的危险,吩咐下去千万不要着急赶路,每一个时辰便停下来缓解精神,顺便补充体力,因此车队前行的速度并不快。 不知不觉夜色降临,一弯月亮惨白的挂在高空,近处远处山峦的叠影黑而幽深,山中越发寒冷,众人虽然并不太累,但天色稍微黯淡便会看不清楚道路,无法再行,就寻了一处避风所在,众人围着篝火取暖歇息。 如此缓缓前行,待到见了山口,众车夫都是长嘘了一口气,然后便欢呼起来,瘦马与黑驴顿时也恢复了活力,向前猛的奔跑了一段又开始举蹄厮打起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夹在绵延群山间难得的一片平川,坦荡开阔,呼吸到的空气夹杂着清新的野草味道,举目望去,天边似乎就在极远处,白云似乎就从那里喷薄而出,从古到今的商旅奔走而形成一条大道蜿蜒的像要通向那天边一般,望不到头,这古道上被碾压的道道车轮痕迹和无数模糊的蹄印脚印似乎也在诉说着多年来的沧桑和至今还未消退的繁荣,整个大地被这条古道一分为二,两边零落分布着片片草原、微微隆起的扁平山丘和不大的水泊。 年小侠早已在旁边的野草地里打了一个滚儿,林剑澜长叹了一声,心中甚是慨然,进山之前曾听人说过当年隋炀帝出征吐浑之时率兵至此,结果六月降雪,士兵马匹死了十之**,现在已经是秋季,更加危险,连问了数个当地人都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带队进山送死。 多亏老天成全,之前那段危险重重的山路没有遇到突降的暴风雪,否则整个车队的人和马都要丧命山中。 一干车夫从兴奋中恢复过来,有的牵着马到水泊边上饮水,有的则提了油,检修马车。 待到人与马俱都缓过乏来,众人才再次登程,一路之上重又变的有说有笑,林剑澜心中却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到了肃州,便要将他们俱都留在那里,孤身一人前往玉门关继续他的出塞之路了。 在这可以毫无忌惮催马疾奔的大路上行了数日,日落时分终于见到一座巍峨城镇,远离数里便已能感染到城内的纷杂气息。 肃州到了。这是来往行商极重要的一处落脚之地,城内汉人与番人混杂而居,为了买卖方便,大多都能操持两地言语,小商贩忙着拉拢经过之人展示货物,而那些大商贩则是有固定的集市和门面,或袖手而立,或坐在铺中,看起来有些轻闲。 林剑澜等人初入此地,人困马乏,首先便是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按理这不小的一个像是商旅的车队,早应有人来抢做生意,可城里城外转了一圈,竟是无一处客栈主动拉客住宿,一一问去,原来近期内但凡是个坐骑,都被人高价买去,现在城内滞留了无数商旅没法动身出行,只能羁留客栈之内,因此家家都是客满。 林剑澜不禁心中暗怪,不知这是否又是韦素心所为。一干人在尘土飞扬的街头停留半晌,口干舌燥,林剑澜心中暗道:“再能将就,去往大漠总要找匹骆驼背负干粮水袋,再说这些车夫和年小侠也要有个安全的地方等候。”左思右想,只好打听了刺史府衙所在,拿了李隆基给的凭证文书,一群人正要动身,却见街道前面十几骑快马瞬间到了眼前,为首的一个却不是胡人,一身淡青服色,脸色白皙,煞是年轻,在这黄沙中显得格外出众,一手中拿着画卷,另一手指着林剑澜等人对着旁边一人说了几句,林剑澜听不太懂,看那人语气似乎在发问。 旁边那人则是个明显的胡人长相,须发都是弯弯曲曲,眼睛的颜色是浅褐色,如同琥珀一般,边点头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那青年从怀中掏出一锭碎殷,丢在那胡人手中。 那胡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礼便快速跑掉,那青年则展开画卷,反复对着众人端详再三,点了点头一挥手,他身后的数骑骏马立刻将林剑澜这车队围住,那些车夫顿时吓得大惊失色,一动也不敢动。 最新全本:、、、、、、、、、、 第三十回 天净沙 第三十回天净沙(上) 曹殷殷道:“看他行程,似乎禁宫一败之前,便已经开始着手安排此事,他比我们出发要早的多,即使骆驼车队行走没有马匹迅速,我也不过才险险比他早来两日,幸而来得及做些安排。” 林剑澜心知这两日的差距,必是曹殷殷日夜赶路不顾身体才争取得来,饶是毛三儿那样御马高手,那****奔波也是疲累的很,何况一连数天?哑然良久方道:“你……怎么知道我来此地是为了他?” 那日在古怪的地牢中遭遇“风竹”,虽未明言,曹殷殷已能猜出个大概,十数年囚父之仇焉能就此罢休,从秦天雄处得知林剑澜突然要去塞外,总要有个缘由。安排人打听,结果不出所料,入漠的一应相关物品都被花王府派人收购,而韦花王也已有数日未曾露面。想到此,她便只身一人快马登程。 林剑澜无法回避,若不是为了父亲报仇,势必又要被追问,然而沙漠中可能留存着巨大宝藏一事,无论是谁也不能轻易对其说出,只得点点头,道:“这是我与他的私人恩怨,若是为我父亲报仇,我也不愿意借他人之手。你何必为我这样劳累?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曹殷殷冰雪聪明,林剑澜或许为了报仇追他至此,但韦素心功力比林剑澜只高不低,哪可能会为了躲避他“逃”到这么偏远的塞外?韦素心到此必有其他缘由,而这原因,林剑澜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说明。她生性也不喜好多做打探,只歪着头对林剑澜笑道:“你找他报仇,莫要把你自己陪进去。” 林剑澜脸上一红,岔开话题道:“沙堂主说你安排的第一件事是盘查我与韦素心是否到了,还有其他安排么?” 沙轻尘道:“自然有的,你们找不到客栈住宿,便是匡义帮的功劳。” 曹殷殷道:“他既然将洛阳长安一带的一应物事全都购走,匡义帮自然也能将此地的东西一样都不让他到手。虽然进入沙漠之前尚有沙洲一站,但沙洲那里居住的大多是西域贫民,没什么人去那里做买卖,现在那里的人也逐渐搬迁至此,那城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他长途来此,只能在此补给,却没人肯卖给他。” 林剑澜疑惑道:“那他现在住在何处?” 曹殷殷道:“对世人来说,他面子上还是身份特殊的功臣,一到了这里,没什么法子可想,便径直去找了官府。” 林剑澜道:“那沙堂主如何跟踪他?” 沙轻尘道:“我们这处分堂,即便是帮内的其他堂主,也不知道,何况是他?肃州刺史与我是八拜为交的兄弟,府内也有我们的人,他进去倒替我省了不少麻烦。”说到此处抬头正视林剑澜道:“林公子,你说报仇,是要现在就去找他,还是要等他进入沙漠以后再行事?” 他眼光洞彻,似乎知道林剑澜刚才所言只是应付,又道:“林公子,恕我直言,沙漠里面即便有金山银山,匡义帮也不在乎,只有一点,再过一两日他必定察觉出不对劲来,帮主的安危我即使赔上性命也不敢说万无一失,林公子你也不能。” 林剑澜听他言语,已是知道了曹殷殷武功尽失一事,想必是她极为信赖的一位堂主,道:“沙堂主,明人不说暗话,我要先韦素心一步进入沙漠。” 沙轻尘点头道:“那好,我们这里物品都早已备好,熟悉大漠情况的老向导也精心挑选了两个,你最好明日就带着他们出发,帮主也可尽快返程。只要你们离开,我这里便立刻放开积攒货物和骆驼的控制。” 林剑澜道:“我知道了,沙堂主无需多讲。韦素心也在争时间,他一旦购全物品便会启程,不会再在这城中停留。即便如此,贵帮也为我争取了至少一日的差距,已属不易。在下实在不知以后能不能报答,只能厚着脸皮再求沙堂主一事。” 沙轻尘笑道:“那些车夫没去过沙漠,带上也是累赘,这孩子和他们交给我们就好,在此等林公子大功告成返回肃州。” 他二人说的热闹,曹殷殷却沉默不语,年小侠也是瘪着嘴不言语,几人用过饭后,林剑澜好说歹说让年小侠先去歇息,才得空与曹殷殷单独相处。 乍一看树丛中假山伫立,一抹月色漂浮在白墙黑瓦之上,如同身在江南一般,只有院墙之外烈烈的塞外的风声彰示着这里距离神秘的沙漠仅一步之遥。 这么近的距离,也可能就是林剑澜生与死之间的距离。路上他已经探问过许多人,即便与韦素心为敌,有着十全的胜率,然而在曾经从沙漠中穿行过的人口中,他要面对是除了炎热干渴之外还时时刻刻危机四伏的一处险境,就连一成的生机都没有把握。 想到此林剑澜更觉这片刻的夹杂着沙尘气息的夜风和月色下的宁静甚是宝贵,轻声道:“殷殷,你明日与我一起启程,我去大漠,你回江南。” 曹殷殷道:“我自有打算,你不用替我安排什么。” 林剑澜喟叹了一下,道:“我不是替你安排,只因我还有事求你。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若是回不来,你千万替我寻到外婆,找个人好好照顾她。” 这条性命不是被大漠吞噬,便是死于与韦素心的争斗,曹殷殷如何不知,她本打定了主意要跟随林剑澜进入沙漠,此刻听到林剑澜将这件事情拜托给她,说的诚恳哀戚,倒如同交待遗言一般,一时间无可推脱,只得点点头。 林剑澜方高兴起来,道:“我原先还对秦伯伯颇有戒心,经过这些日子,他虽然背叛了青叔,对你却一般无二的好,有他在帮中,以后江湖中人还有朝廷都不会对匡义帮打什么主意。” 第三十一回 踏莎行 >>哈此“沙”非彼“莎”&1t;&1t; 沙轻尘微微一笑道:“林公子说话真是直率江南山好水好只可惜在下名字中沾沙带尘可见冥冥注定就与这片地方有缘。【风云阅读网.】麒麟” 林剑澜听他之言对中原的繁华胜景没有什么留恋对西北艰苦反而并不在意坦然洒脱不禁对他顿生好感也是一笑一抬眼已到了城门处回身拱手道:“在下告辞了。” 沙轻尘也抱拳回礼简短道:“保重。” 平沙莽莽万物无踪。 出城最初还能看到骆驼的蹄印和稀少的行人踪迹走的越远便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满目的黄沙连着碧空只有骆驼踩在沙中的唰唰轻响和烦乱的驼铃。什么千言万语只是沙轻尘的这一句“保重”最为符合林剑澜此刻的心境在这浩大的沙漠中个人力量是这般渺小死活全然由不得自己做主这“保重”的背后所隐含的意思不过是自求多福罢了。 林剑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有些沙尘卷入口中愈觉得干渴不已。他刚出城行走约一个时辰的时候曾经自己摸出水袋正要饮用却被那两个老人制止一脸严肃的告诉他危及时万金也换不来一袋子水一定要节省只得将那水袋重又放下。此刻再转头看那两个老者沧桑的脸上虽皱纹遍布却是神态安详镇定似乎从未觉得疲倦口渴过一般心中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除了头上烈日方向的转换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判断时间的流逝在太阳当空的时候那两个向导互相商量了一下终于停下歇息了片刻吃了些干粮三个人大约饮用了半袋子还多的水里面却有一半儿是林剑澜喝了看这两个老人这般节省林剑澜不禁有些过意不去他们却并不介意笑道:“凡是带第一次来大沙漠的人不习惯这样的干渴燥热一开始都是这副见水不要命的模样若不控制着点恐怕还没走到一半儿水就光了。” 林剑澜道:“好多事情我还不懂两位老人家还要多多指点。说起来我跟你们行走了半日事事都要请教竟还没有问过两位怎样称呼实在是失礼。” 其中一个向导爽朗一笑道:“既然是沙公子介绍的人不必这么客气我叫阿依木他叫艾曼。” 林剑澜疑惑道:“这名字……” 阿依木笑道:“我们两个都不是汉人只是常年与各地商旅打交道什么话都会说上一些。” 林剑澜暗道:“我大唐国风开放其他各族前来行商游学之人倒也很多只是没打过什么交道没想到单单人的名字差距就这样大。” 三人重又开始启程毫无变化的景致让人有一种错觉似乎从未前进过一般林剑澜终于慢慢的感受到了这种几欲让人疯的寂寥与枯燥只得坐在驼背上将以前的事情慢慢一件一件的想来想去竟也不知不觉捱到了月上时分。两个向导又是互相商量了一下又观望了一会儿天色风向才道:“就在这里驻扎吧。” 几人下了骆驼林剑澜看着他们将骆驼聚拢一处忙活了许久竟是一丝一毫也插不上手只得袖手坐在地上这骆驼骑起来并不舒服他平日天南海北骑着快马来回奔波并不觉得怎样劳累被这骆驼颠的反而觉得甚是难受髋骨似乎要脱了一般。响了一天的驼铃声也终于停了下来可耳边似乎还是回荡不已。 随着月亮越生越高这沙漠空气中的炎热似乎在迅的消失不多时竟有些微微的凉意林剑澜将手插进沙中方能感到蕴涵其内还未流失的热量。艾曼见他这般行事点了点头道:“林公子待会儿我们可就要这么睡。” 林剑澜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却见阿依木坐了下来轻轻的哼唱起来声音慢慢的加大曲调与中原截然不同别有风情唱到高声处粗犷豪迈唱到低声的时候却缠绵婉转。 林剑澜完全听不懂歌词在唱些什么但看他们一人高歌另一个也情不自禁的陶醉其中轻轻拍掌应和。一曲唱毕林剑澜不由拍手道:“唱的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艾曼望着遥遥夜空重新用汉文唱起来这次却能听懂了:“如果她愿意冲我眨眨眼睛我就迷糊的辨不清方向如果她愿意启齿微笑我就像在干渴中看见了鲁哥渤尔。沙漠中的胡杨呀离了水还能活。美丽的姑娘呀我离了你怎样过?”虽然不及刚才那样自然却仍是淳朴动听。 阿依木哈哈大笑道:“这是我们先人流传下来的歌儿其实就是你们汉人的情歌。我们两个老头子唱起来要让林公子笑话了!” 林剑澜笑道:“汉人礼节拘束反不及你们洒脱这般年纪还可率性而为。”又想起一事疑惑道:“请教二位个问题我听沙堂主说过做向导一个来回便是一成的抽头若是碰到大商队行走这么一次恐怕就足够两位生活的富裕之极。沙漠这样危险为何还一直做向导冒险打拼?” 阿依木道:“我们有一句流传的古话安享富贵金山银山都会长腿两手劳动幸福美满才会生根。不瞒林公子我们在家乡可都算得上是有钱人家里盖了很好的房子还仿照你们汉人的屋子弄了好看的院子和墙只不过家里可不养闲人我和艾曼的妻子儿女每天都得干活。” 林剑澜暗道:“他们出生入死得来了富贵却不忘本并不像很多中原人那样赚了些钱便到处想着吃喝玩乐整日享受。” 三人聊了一会儿随着夜色渐深竟有些寒冷艾曼用手刨了一个坑道:“林公子躺进来。”林剑澜不明所以跟着他指示的那样躺了进去一会儿便被埋起只头露在外面沙中还有余热才明白刚才他那句话的意思。 第三十二回 过涧歇 林剑澜摇头笑道:“我不累,还是赶路要紧。” 阿依木站起身来,从骆驼上摘下几个空水袋,放在湖中边灌水边道:“昨晚迷迷糊糊听林公子说过,是练过武的人,这点路算什么,既然林公子不累,我们过会儿就出发。”说完了又将盖子封好,顺次倒着提了好一会儿,检查妥当了才重又系在骆驼上,回头笑道:“我有幸见识过沙堂主的武功,十几个强盗围着驼队,一眨眼的功夫,他们手中的刀就都被打掉了,一个水袋也没给他们刺破。不知道林公子……” 艾曼拦住话头道:“你这家伙,难道还想来上一批再让你见识见识?” 阿依木哈哈大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说……”忽的神色大变,艾曼的脸色也紧张起来。 林剑澜虽然不懂,但也可听到静谧的沙漠中似乎有什么响动,越来越近。 艾曼急忙将耳朵附在沙上凝神倾听,阿依木焦急道:“是强盗?多少人?”艾曼摇摇头,皱眉道:“奇怪啊,怎么只有一个?”又站起身来疑惑道:“骆驼行走的也没有这么快啊!” 林剑澜道:“二位,你们带着骆驼走到我身后去。”说罢手中暗暗握住了那两截断剑,死死的盯着沙丘。片刻见那沙丘后面转出来一团黑烟,细看之下,原是一黑色庞然大物四蹄刨沙扬尘疾奔而至,比起这个更让人吃惊的是它无人驾驭,它的主人被它紧紧的叼在嘴中,似乎已经没了知觉。它直冲着这片湖泊而来,到了水边,将那口中所衔之人“扑通”一声丢在水里。 林剑澜早已一个箭步抢了过去,将那人从水中抱起。那人此刻被水一激,也连呛带咳的恢复了知觉,初时仍不住的挣扎,嘴中也咿咿呀呀的乱喊,待睁开眼睛看到林剑澜,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断断续续道:“毛三……叔他……被……” 沙漠炎热,这一片湖水被晒的十分温暖,年小侠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全身湿透,而是一种从心底深处爆发出来的恐惧。只吐露了这几个字,年小侠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两只手紧紧抓着林剑澜衣襟,眼睛惊惶的四处张望。 此时阿依木和艾曼心中都有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阿依木轻声道:“遇到了强盗还能活命,已经是很幸运了,你这头驴子通晓人性,救了你一命啊。” 林剑澜摇了摇头道:“他不是遇到了强盗。” 年小侠又是一个激灵,哭的更加凶猛。林剑澜并不着急询问,轻轻抚摸着他后背助他慢慢平复下来。 半晌过去,看他哭声渐歇,林剑澜方道:“你在肃州遇到了什么人?” 年小侠哽咽道:“他……他杀了爷爷,又杀了毛三叔叔。” 林剑澜恍然大悟,年小侠说的人是“冠世墨玉”,想到此不禁将李隆基暗中骂了数声,心知“冠世墨玉”恐怕是跟他提起御寇司首位一事。李隆基心中早将这首位定给了秦天雄,自己又不想做恶人,必定是以当年林剑澜与他约定一战之事做借口搪塞他。 年小侠道:“我一醒来,你已经走了,虽然不愿意留在那里,可是我知道进了沙漠也是你的累赘,不如在殷殷姐姐的地盘上老老实实等你回来。可是不知为何他竟能进到肃州分堂里面。”想了想又自己答道:“他那么高的武功,自然想去哪就去哪。我和毛三叔叔喂完了马,刚要到院子里去,就与他打了一个照面。” 说到此处,林剑澜已经大概能猜得出来,年永寿出事那晚,小侠虽然只是见了他一个衣襟,辨别不出来,但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刻骨铭心,想必是脸上泄漏了他心中所想。“冠世墨玉”认得这个跟随年永寿的“小瞎子”,一个照面下去,见年小侠脸色陡变,吃惊之后必定下了杀人灭口的决心。 年小侠道:“偏偏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毛三叔拉着我向马棚里面跑,把我推到黑大个儿上面,自己却抱着了那坏人,那坏人拿剑刺他,阿瘦就从里面冲了出来踢他……” 之后的事情便是年小侠骑着黑驴荒不择路,进了沙漠。一个小小孩童没有任何准备,只知道一路向前狂奔,最后既劳累又饥渴,不知什么时候摔倒在地昏迷不醒。那黑驴护主,将他衔在口中继续狂奔,却幸而来到了这处所在。 林剑澜想不到平日看起来这么古怪的人竟如此仗义,挺身而出救了年小侠,不禁暗自叹了一声,恐怕毛三儿是凶多吉少了。林剑澜看着年小侠,此刻将他送回去也无法保证他的安全,万一再与“冠世墨玉”迎个对头岂不更糟?只得抬头问道:“阿依木,艾曼,如果我们带上他加上这头黑驴,再向前行可有什么难处么?” 两个老向导互相对视了一眼,低声用他们族语唧唧哝哝论了好一会儿,阿依木才道:“林公子,带上这孩子没有问题,他才能吃喝多少?只是这匹大牲口,可不像骆驼挨得饥饿干渴啊!” 那黑驴正在喝水吃草,似乎知道正在谈论它,侧头望向年小侠。年小侠跑到它身边,颠着脚抱着黑驴脖子,不禁眼泪啪嗒啪嗒的又掉了下来。林剑澜心中煞是不忍,这茫茫大漠,它自己如何能寻得回去的路途?带着它吧,沙漠之中可能接连几日都找不到水草,岂不是要活活饿毙了它? 犹豫再三,林剑澜还是咬了咬牙,从一匹骆驼身上解下一段缰绳,向那黑驴走去。黑驴本来和他很熟,此刻却不容他近身,撒蹄便跑,林剑澜哪容得它跑走,飞身越在它背上,用缰绳死死勒住马颈,缠了几圈,方跳下来连拉带拽的将绳子紧紧缚在湖边一棵早已干枯的不知名树木上。 黑驴连声嘶叫,四蹄瞬间已将下面的沙子刨出了一个大坑,年小侠紧紧咬着嘴唇,知道林剑澜要将它留在这里。 第三十三回 相见欢 阿依木哈哈大笑道:“又是一个雏鹰嘛!好啦既然定下了目的地我和艾曼好歹还有些年轻时候的经验那就跟着我们走吧!这里不适合扎营我知道小侠肯定饿了再等一会儿向前走个一个时辰还有好地方呢!” 他说的好地方说是只有一个时辰四人却是走到筋疲力尽摸索到了深夜才寻到远远看到前面映在月光下闪烁的一小洼湖面湖光晶莹不亚于天上繁星。【最新章节阅读.】没有广告的 艾曼松了口气道:“沙漠中就算是连海子的位置也常常改变上次我们经过这里它距离沙洲只不过一个时辰的路途幸而总算找到了要不可真有点危险哩!” 林剑澜暗道:“在中原海河只有枯竭哪有更改挪移?可在这大漠中仿佛长了脚一般自己会走。” 四人兴高采烈的向这片湖泊奔去临到近前打头的骆驼却怎样也不肯向前。阿依木只得跳了下来奋力向前拉去那骆驼干脆跪了下来竟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只向着湖泊方向嘶叫。 阿依木道:“真是见了鬼!”一抬头却也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几步道:“真是见了鬼!你们看看那是什么!”几个人急忙跑到他身边顺着手指一看湖边两座大沙丘闪露的夹缝中一个黑影赫然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可不是那头黑驴! 林剑澜和年小侠两个急忙一前一后奔了过去那黑驴远远一见林剑澜立刻便向后逃去。一个追一个逃绕着湖边跑了数圈年小侠大喊道:“林大哥你别追它!”喊罢向那黑驴迎头奔去张开双臂大声道:“你不认识我啦?”林剑澜停了追赶看那黑驴仍是向前疾奔眼看就要冲到年小侠的身上年小侠却仍不躲避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那黑驴冲到近前生生自己遏止了去势。 年小侠一下子便抱住它的脖子从袋子中掏出一把肉干递到它嘴里摸了摸黑驴蠕动的嘴巴一下子哭了出来道:“它……它嘴流血了!” 那黑驴刚刚平静下来林剑澜也不敢太靠近隐隐见它白色的嘴边似有血迹脖子上拖着半截缰绳鬃毛也被刮掉了数绺想必它为了挣脱缰绳吃了不少苦更不要说几天没水没草奔到这里。他心中甚是疼惜只得轻声道:“小侠你好好照顾它我们去那边歇息。” 阿依木和艾曼将骆驼远远绕了一个大圈在水洼另一面扎营下来。林剑澜看着对面的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有些愁。在明日启程之时他实在无法狠下心来再将黑驴绑在这里可现状却是无法带它同行。 林剑澜兀自忧心忡忡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便悄悄走到年小侠旁边。沙漠夜晚极为寒冷看他们一人一驴委在一起竟也不觉寒冷。那黑驴甚是警觉片刻便站了起来向后退去年小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也是一惊急忙爬起又是双臂一张道:“林大哥求求你不要再把它留在这里带它走吧我不喝水了都给它喝。” 年小侠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林剑澜不知如何回答正为难的时候后面阿依木道:“我和艾曼商量过了沙漠里面轻易放弃任何一个性命都会受到神灵惩罚带着它吧。” 话音刚落不但年小侠露出狂喜不已的神情就是林剑澜也是欢快之至一步窜到那黑驴面前道:“黑兄黑兄我们带着你一起走!”高兴的如孩童一般阿依木与艾曼相视而笑。 二人虽然笑的轻松但路程中分配给每人的饮食却又有所缩减林剑澜心中担忧问道:“下面可是要走很远才能找到有水的地方么?”艾曼摇摇头道:“你也看到了水的位置随时都会变更如果等到不得已的时候再骤然减少分量谁都受不了。从现在开始只能吃喝到五分饱我们骑着骆驼前行也消耗不了很多体力慢慢要适应减到三分。何况还有个驴子呢!” 他们不知道这几天黑驴是怎么从一个海子坚持到了另一个海子的但忍饥挨饿的本事肯定是比人要强上许多。路上它自有一套行走的方法只等众人走的看不见影儿了才蹄狂奔追上了以后又是懒洋洋卧在地上歇息竟是从没有跟错的时候。林剑澜暗道:“它倒聪明想必是这样节省体力比慢悠悠跟着骆驼一步一挪要好些。” 如此向西深入十数日骆驼上系的水袋一个接一个的干瘪下去阿依木和艾曼只要停下脚便凑到一起在纸上点点划划却仍是找不到他们前一次穿越沙漠惯常做补给的绿洲。他们只得再向前行进寻找下一个地点当入眼仍是一片荒漠的时候林剑澜看着艾曼凝重的脸色知道又一个水泊已经消失或者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 阿依木则拍了拍艾曼的肩膀道:“这种事儿还见少了?你可不要担心我们若是这样岂不是更让林公子心里没底?且坐下来歇歇看看我们是继续向下找还是转换方向。” 艾曼道:“接连两个海子都不见了我正是担心是不是我们这两个老糊涂带错了方向若是继续沿着原来的方向走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下一个。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们可没法转向前行啦!”说罢指了指四周天色。林剑澜方注意到此时天空暗了下来炎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丝流风本应畅爽却无端的让人烦躁。地面的沙粒也在轻微的滚动四周沙丘似乎在以极缓慢的度挪移着不少沙粒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阿依木和艾曼早已忙活了起来边收拾边道:“还以为这次遇不上!林公子看好你的黒兄弟和这孩子就行!魔鬼风要来了等它过去了才能走!”说罢“唰”的展开一面极大的幕布将众人遮住道:“林公子抱好孩子压在身下!” 第三十四回 玉女仙瑶佩 林剑澜兴奋之极的在沙漠上连连翻了数个筋斗他本来就满头大汗这样一来弄的满脸都是沙粒却毫不觉得难受又站起身来跑到黑驴面前道:“黑兄弟你可务必要替我照顾好他们啊我去取水马上回来!” 说罢林剑澜匆匆拽了几个水袋系在腰间便走略微用目测了一下以他的功夫不消很久就应该到了。麒麟自林剑澜到这沙漠以来一身武功无从施展倒也有些憋闷此刻见前面平沙万里皓白如雪不由纵声长啸浮沙掠影足不沾尘不出片刻便奔出数丈开外。 那黑驴似乎听懂了林剑澜的话看他远去只乖乖站在年小侠身边。过了良久天色更暗沙漠中开始寒冷起来黑驴便靠着年小侠卧下只一会儿便又起来向着林剑澜走去的方向嘶叫张望似乎极为焦虑。它在年小侠身边绕来绕去不一会儿又跑到阿依木和艾曼面前顺次用蹄子推了推依然无人醒来。 三人一驴一阵沉默中就听见一阵的水声那黑驴竟然四腿跨在阿依木正上方对着阿依木的脸哗啦啦的撒了好大一泡尿。 这泡尿也是当真有效阿依木被激的顿时醒来张眼便是两条粗壮驴腿两腿之间一只倒悬的驴脸吓得大叫一声这一张嘴不要紧又灌进几许驴尿只觉得腥骚无比顿时连呛带咳爬到一边直喘粗气。 黑驴得意的高叫一声阿依木是沙漠行走的老手危急时刻也常拿尿来救命也并不太在意缓过气来将满头满脸的尿胡乱抹了几下回头道:“你这畜生……”说到此阿依木心中觉得哪里不对转头看了看怎么数连自己在内都是三人猛的站了起来一个不稳又摔在沙里问道:“林公子呢?他去哪儿了?” 看那黑驴眨眨两只大眼阿依木摇头道:“我真是糊涂(.2.)了你一头黑驴知道什么问你你也答不出来。”便爬了起来刚将艾曼弄醒又见黑驴在年小侠身边低鸣走了过去看也不看便捏住年小侠的鼻子和嘴巴。 年小侠的脸色越难看憋的难受眼角慢慢浸出眼泪来阿依木才陡然松手。年小侠一下子便哭了出来猛的喘了几口气后又是喷嚏又是咳嗽鼻子和口中喷出几许湿沙。 艾曼拍了拍年小侠后背待他略有好转后将他拎了起来抖了几下道:“沙子留在衣服里面小孩子细皮嫩肉的可禁受不起。”说罢又将年小侠放下帮着阿依木将两个已经被林剑澜刨出来的骆驼连在一起栓在余下的骆驼上顺次将它们拉出了沙坑。 这些都折腾完天空已经繁星闪烁三人坐在沙漠之中补充了些体力阿依木方缓声道:“这样看来我们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林公子去了何处了。” 年小侠将头埋在两臂之间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进沙中瞬时不见。阿依木道:“这两匹骆驼上的水袋被取走了林公子必定是带着去寻找水源可他对这带地貌又不了解能去哪儿找水呢?” 艾曼道:“阿依木与林公子同路这么多天你还不了解他么?他为人谦逊一路上一直都听我们安排从不擅自行动更别说在一片极有可能迷失方向的大沙漠里面找水了除非是他亲眼所见。” 阿依木反驳道:“这地**没有绿洲!我们走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说到此神色大变颤声道:“艾曼你……你说他是不是…… 艾曼叹了一声道:“他可能是看到魔鬼城了……” 先是来了魔鬼风这会儿又听见“魔鬼城”三字年小侠抬头抽泣道:“那是什么地方?林大哥会被妖怪吃了么?”看二人都是沉默不语眉头紧皱心中越害怕担忧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二人见他如此更加手足无措阿依木急忙安慰道:“你林大哥武功高强就是有妖怪也要被他打的落花流水。” 这不过是哄小孩的话他与艾曼都是担忧到了极**然而现在出去找林剑澜也是十分不智的行为只能一边等待一边默默祈祷希望林剑澜能自己回来。 这一夜没一个人能合眼年小侠抱着黑驴阿依木与艾曼靠着骆驼心中俱是在问:“若是林剑澜没有回来该怎么办?” 似乎都把天亮当成了一个界限一般漫漫长夜过去当沙漠中重现曙光的时候三人不约而同互相看了一眼。阿依木哑着嗓子道:“或者向前或者回去决定吧。” 年小侠哑着嗓子道:“两个爷爷能不能多等半天只要半天就好。” 阿依木二人看他目光极为企盼他们又怎能忍心就此离开便**了**头只是半日时光也是眨眼而逝。 艾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年小侠只抱着黑驴憋着嘴忍着泪将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道:“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 艾曼道:“我们可以一同陪你等再等一天一夜、几天几夜也没有问题大不了齐齐死在这里但你要明白林公子十有不会回到这里来。” 阿依木道:“艾曼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倒无所谓但若是向前走这孩子还能不能或者出这片大漠我可没法保证。林公子对他十分照顾肯定也不希望他有什么危险还是回去吧。” 年小侠大哭出声道:“我不回去林大哥既然找水肯定不会向后退回去找如果一直向前走说不定还能见到他。” 艾曼道:“这孩子说的也有道理林公子虽然没有回来但也不能就说他……唉也罢继续向前吧。”他差**把“死了”两字说了出来但心里已经是这样想了林剑澜孤身一人迷失在大漠中身上没有吃喝恐怕是活不成的继续向前若真能找到林剑澜提到的地方也算是替他完成个遗愿想到此艾曼强打精神仔细检查了一番三人重又向西行去。 mm提供大唐剑歌无弹窗高品质全文字章节在线阅读,高速首发最新章节,文字品质更高,如果觉得mm不错请帮助我们宣传推荐本站,感谢你的支持!你的每次分享和宣传都是我们高速首发的动力! 第三十五回 莫思归 年小侠一直在门边等待,听到里面轻声呼唤,急忙探头进去,见林剑澜已经端坐在万秀对面,虽然神情憔悴,但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年小侠不禁高兴的跑到阿依木和艾曼面前又蹦又跳道:“林大哥醒了!魔鬼果然不能吃了他!” 林剑澜刚下得车来,听到“魔鬼”二字,道:“什么魔鬼?” 阿依木和艾曼见这群人与林剑澜颇有交情,原来是虚惊一场,不再害怕,都松了一口气。阿依木将水袋从沙子里面拽了出来,道:“林公子去找水,迟迟不归,让我们好着急,都说你恐怕是见到了魔鬼城了。” 林剑澜道:“我不该自己乱走,累得二位替我如此劳心。你们说的魔鬼城,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场风暴过后,你们和小侠都没有醒来,小侠看起来似乎十分危险,我又找不到水,正没有办法,却看见前面有好大一片绿洲,我心中高兴,便拎了几个水袋,想着取了水就回来。可是真的向前奔行的时候,却觉得那绿洲似乎就在眼前,却怎样也无法接近,竟是越走越远。” 艾曼道:“这就是了。沙漠中常常有这样的事,突然凭空看到绿洲或者城市,如果奔过去,却怎么也到达不了,这是妖魔鬼怪故意用幻象欺骗行商。如果一直追了下去,便会迷失方向,最后渴死饿死在大漠中。我们常走的人都说,沙漠里面最可怕的不是风暴、干旱,而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绿洲。” 林剑澜想起昨日无论怎样奔跑,那“绿洲”距离自己都是一样的远近,只能看着却无法到达,最后迷迷糊糊中仿佛终于到了那里,有清水,有草原,甚至还有牛羊,便一头扑到在幻象的水边,再也不想动弹。若不是天缘巧合,竟遇到李隆基一帮人,恐怕自己也成了“魔鬼城”里面的孤魂野鬼,想到此林剑澜仍是心有余悸,道:“难怪,难怪。”又将小侠拉了过来,蹲下道:“小侠,害你也为我担心了。” 阿依木摸了摸年小侠的头笑道:“林公子真是吉人天相,这大漠深处几乎没有人来,可偏巧有这么大队的人马来此,偏巧又是林公子的熟人,偏巧在你危及的时候救了你,我看这次林公子十有**能找到目的地了。” 他接连三个偏巧,说的众人都是满面带笑,林剑澜方站起身来,道:“唐兄,这回我可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了,只是洛阳应该还有好些个事情等你去做,你怎么反而来了此处?还……” 他说到此却住了口,李隆基知道他心中是想问为何万秀和陆蔓也一同来了大漠,本想发话,一瞥见陆蔓只怔怔望着林剑澜的模样,不仅心中泛酸,笑道:“现在天下太平,又哪里有什么要我处理的事情?还是林公子好,江南漠北,自在行走。” 林剑澜虽然见他不愿意说来意,但总归是与自己至少有七八分的关系,只得笑笑,回身道:“白大哥,蔓姐姐,你们也来啦。” 他虽脱离危险,但嘴唇干裂,满面风尘,形容瘦损,看的陆蔓心里一阵阵发紧,正要开口,白宗平却上前笑道:“林公子身体还太过虚弱,你们这样傻站着,太不会体贴人。两位老人家,前面可有什么背风的地方,向前行走一段再坐下说话岂不是好?” 林剑澜在沙漠中行走了这么多天,深知这里的危险,前面也是吉凶未卜,实在不愿意李隆基一行人跟着自己深入下去,却不知如何开口阻挠。 阿依木和艾曼哪里知道他们本不是一路人,听白宗平说的在理,便点头道:“且先走吧,沙漠里面沙丘也是会跑的,眼前没有,向前走走说不定就遇到了,到时候再说。林公子你仍是坐回车上,我们在前面带路,让他们跟着。” 林剑澜只得进了李隆基那个轿箱,对着李隆基实在不知应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唐兄,你几乎害惨了小侠。”便将“冠世墨玉”追到这里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李隆基瞠目结舌,嗟叹不已,倒不是因为“冠世墨玉”也来到这里,而是毛三儿的死讯让他心内十分惋惜,只得道:“我当时搪塞之语,哪会想到他竟真的来找你决斗,他找到肃州已属不易,未必便肯轻易追入沙漠之中,林公子应可放心。” 林剑澜向外望道:“他即使追了过来,也不能怎样,我们的命在这里这般渺小,根本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况且,他即便胜了我,你也不会让他做到御寇司首位,不是么?” 李隆基道:“你已经知道了?”又叹了口气道:“只是你要信我,无论如何我也不没想过让你受到什么损伤。” 林剑澜心中有些惭愧,皇室贵胄如此不惜性命深入到这大漠之中,自己却一直不能将实情相告,只得道:“唐兄如此待我,我岂会怀疑你?”想了想仍是忍不住问道:“唐兄你为何还要带着她来?”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阿依木高声道:“可以停下了!” 他们二人的轿箱便蓦的停下,李隆基只一愣的功夫,正要开口,门已经被打开,后面便是一座极大的沙丘,在大漠烈日的照射下投射出好一片阴影,正将陆蔓和白宗平拢在其内。 李隆基见阴影中陆蔓向里张望,心地苦笑了一声,大声道:“她病体沉重,我是不该带她到处远行奔走。只是她听闻塞外风光迥异,沙白似雪,与中原截然不同,一直想来看看,若是能让她心愿成真,我就是死在这沙漠里面,又有什么不可以?” 林剑澜听他言语自是对万秀用情极深,又想到自己曾许诺带万秀到家乡和江南到处走走,竟不能实现,而今听李隆基这样一说,哑口无言,只得走下马车,又对陆蔓一笑,自行走到阿依木和艾曼身边坐下。 陆蔓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对李隆基怒道:“你人也到手了,如愿以偿,为何还要这样说话让他难受?”说罢也是一甩袖子转身而去。 更快更新尽在:. 第三十六回 斗百花 (鞠躬,不是更新,偶然发现错别字一个……) 林剑澜看他忧心忡忡,不由叹了一口气,将匡义帮在此处的分堂位置详细说了一番,道:“唐兄去找沙堂主,让他护你离开肃州。\\。qb5、现在匡义帮与你合体同心,不会拒绝。” 这位沙堂主是林剑澜推荐,必定应该也有与“冠世墨玉”想抗衡的实力,李隆基点了点头,看话已经说的有**分透彻,便径直站起,远远走到一边。 既然万秀开口,别说李隆基本就有意将与万秀之间的真相说明,就算不是,在这生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通融?天光漫长,却总是不知不觉就易流逝而去,不若让他们二人在分别之前单独相处些时间也好。 李隆基这样想着,却不料林剑澜也跟了过来。李隆基不解之至,困惑的看着他,问出口却是全然不相干的:“林公子这般信任白宗平么?偌大的宝藏,也放心与他分享。” 林剑澜笑着坐下道:“单凭他能陪蔓姐姐深入大漠这股情义,我也不能藏私。我不是和你说过,在这里命不由己,若非被你们看到,我也早已经死在沙漠之中。大家同在此处,自然应该一体同心。况且……”他停顿了一下,有意无意的掘着地上沙土,道:“且不要说我们还不一定能找到宝藏,即使能找到,他拿又能拿走多少?顶多是尽他一人之力带出的那一点点罢了。流沙变幻无形,若想再来探询,恐怕穷其余生,都未必有那个运气再次找到,我又何必提防他?” 李隆基点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林公子……”他转头望向马车,其意不言自明,林剑澜落寞一笑道:“多谢唐兄的美意。” 陆蔓终于见到日夜惦念的人,但林剑澜自打见到她,不过一丝浅笑,一声“蔓姐姐”而已,再也没多说过一句,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暗气,然而终究按奈不住,又担心李隆基说些有的没的让林剑澜伤心,仍是跟了过去,却听见林剑澜一句对李隆基的感谢之辞,不禁道:“你还谢他?” 林剑澜回头见逐渐有些昏暗的日色中,陆蔓犹如荒漠中娇艳欲滴的罂粟花,连日的风尘仆仆也掩盖不住夺目媚颜,暗道:“如果真的曾有什么统治着鲁格勃尔的女神,也不会比蔓姐姐更美。”他不曾见到阿依木与艾曼初见到陆蔓时候的样子,早已把她看作天上的仙女一般。 李隆基急忙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陆姑娘就是我今世的克星,也不问青红皂白就一心向着林公子说话,我可不在此受罪。”说罢拔足便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道:“林公子,即使不愿相谈,也站在能让她看见你的地方。唉,莫辜负她为你迟走的这一夜时光。” 林剑澜心中惘然,点了点头,向那驼轿望去,不知此时此刻万秀在想些什么。 陆蔓见他如此,颇有些苦涩滋味涌上心头,苦涩中又掺杂着几丝甜蜜。他与万秀二人咫尺天涯,过了今晚就要分别,而自己却可陪伴林剑澜一直探寻下去相比之下,幸或不幸,就这样简单无凭。 为了追赶林剑澜,李隆基的驼队连日长途跋涉,早行晚歇,今日竟能得到半日休息,众人都放松之至,暮色将至之时已大都睡倒,年小侠也终于玩厌了堆沙的游戏,沉沉睡去。 只有林剑澜这几人各怀心事,默默分散而坐,竟不再多说一句话,直至沙丘最后一抹淡淡的阴影消失在黄昏与夜色的更替中。只是心事沉重却难抵身体倦怠,入夜时分,沙丘后的驼队中时断时续的传出轻微的此起彼伏的鼾声,在静谧的大漠中格外清晰。 忽的一阵急促的驴鸣将众人吵醒,李隆基的手下不免嘟嘟囔囔,埋怨这畜生半夜里发狂搅醒了好梦。阿依木和艾曼却知道这黑驴并不一般,半夜嘶叫一定有因,年小侠更是紧紧的靠在它身边,警觉的四处张望。 黑驴鸣叫的方向,月光如银覆满大漠,不远处一人手执长剑凝视众人所在的驼队。虽然他也是风尘仆仆,但长途奔波并未增添他一丝狼狈,略脏的白色衣衫穿在他身上似乎仍高洁如雪,衣襟处怒放的藏青色的牡丹图案更显他傲然狂放。 那人正是不远千里执着要寻林剑澜一战的“冠世墨玉”,他一步步走了过来,靠近了林剑澜才发现他面纱上隐隐透出血痕,“冠世墨玉”见到林剑澜,杀气陡然倍增,那血痕更是平添了几许凌厉。 林剑澜看他只孤身一人,连骆驼都没有带上一匹,不知他怎样寻到了大漠深处。李隆基此刻也睁开惺忪睡眼,正要起身,林剑澜急促低声道:“不要起来。”说罢已迎上前去,对“冠世墨玉”道:“你对御寇司的首位就那样执着?可曾想过胜了我也未必就能活着出这片大漠?” “冠世墨玉”轻笑了一声,又皱眉恨声道:“我只恨当日随意应承下你约战之局,今日反倒被临淄王做了搪塞之言。待等取了你的头回去,他便无可推脱,无需多言,拿武器吧。” 林剑澜从怀中掏出那两把断剑,正要上前,却被年小侠一把抱住,颤声道:“林大哥,我不要你为爷爷报仇,你打不过他。” “冠世墨玉”放声狂笑,道:“你倒还识相,可我今日也不能放过你,若叫你回到中原,御寇司首位我却坐不安稳。” 林剑澜早知他心狠,动起手来从不费丁点儿犹豫,使了个眼色,陆蔓走了过来将年小侠抱到一边,沉静之至道:“你怎知我一定会败?” “冠世墨玉”并不再答话,只凝神而对。兵变那夜他曾反复观察过林剑澜的出招和功力,比起他在慈恩寺外的树林中交手之时进境如飞,因此此刻但当真对敌并不敢大意轻敌。 路蔓和白宗平不是“冠世墨玉”的对手,因此林剑澜一人胜负关乎身后众人性命,何况自约战之日以来他从未忘记过年永寿屋内血淋淋的惨状,此时对战无需客气,自然能沾得多少便宜就要沾多少。 最新全本:、、、、、、、、、、 第三十七回 一落索 “冠世墨玉”在沙中等的就是林剑澜报仇心切靠近,兵行险招弃了长剑改用双手,却不料林剑澜早有准备,非但不中计反而这样迅速便再度出剑。\.qВ5、“冠世墨玉”身形从沙中急弹而起,一急之下却找不到长剑,一手刚以肉掌挡开一剑,另一只手却已被细丝紧紧缠住,无法挣脱,眼看那细丝末端的断剑越绕越短,即使并不锋利,若以此力道被斩上,这腕子恐怕也就此报废。 年小侠眼睛睁的大大的,紧咬嘴唇看着眼前情势,看大仇即将得报,却见旁地里忽的凭空甩出一段白索,一柄金剑迅捷而至,将那残剑撞飞。 被人拦截的惊愕,远不如这段白索给林剑澜带来的震惊大,林剑澜愕然停手,也顾不得防备“冠世墨玉”,呆呆向那白索来处望去。 不远处几个人影疏落而立,众人注意观战,竟不知他们何时到来。曹殷殷一袭白衣坐在骆驼之上,白索另一端并不在她手中,而在旁边的沙轻尘手中。 林剑澜轻轻喟叹了一声,为救自己剑下之人,竟将随身兵刃教与一个堂主,若是往日,心性那般高傲的曹殷殷怎会让沙轻尘代她出手? 曹殷殷想已是观战许久,道:“林公子数日之间功力又有进境,可喜可贺,然而若非兵器应手,神出鬼没,也不易得胜。剑上细丝,源自在下拆索相赠,还望林公子顾念几分情谊,放了此人。” 林剑澜听她语气重又客气之至,对自己也不在毫无顾忌的直呼为“你”,而是变回了原来的称呼,心中又是不解又是黯然,上前道:“殷殷,你为何要救他?你可知道就是他杀了年老帮主么?我……”他略一犹豫,仍是道:“我不能答应你。” 曹殷殷下了骆驼,走到林剑澜面前,轻叹了一声道:“可你确实答应过我。” 林剑澜愕然道:“我……”他心中疑惑之至,曹殷殷自然不会为了救一个人凭空说谎,但他却委实不记得答应过什么。 曹殷殷道:“当日在临淄王府中养伤之时……” 话说到此,林剑澜顿时了然,接连说了几个“他”,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深悔这一生之中,常轻易许诺,答应雷阚,最后却让他蒙冤而死,答应小侠替爷爷报仇,可同时又答应了曹殷殷要“报答”这位阴狠毒辣的杀人凶手。 “他救了你,就如同救了我一样,若有机会能知道这人是谁,一定要重重的报答他。” “报答”,难道就是杀了此人么?当日信誓旦旦的承诺言犹在耳,轻易许诺是因为林剑澜从未想过竟是“冠世墨玉”在丁水手中救下殷殷,而今看来,没有什么不能发生,细丝仍系在他腕上,却早已失了力道,软软垂下。 看着“冠世墨玉”借机将断剑绕开掷在地上,拾起长剑重新扶胸站起,林剑澜竟不能再战。他木然转回头去,不知何人能替自己下一个决心,半晌方不无内疚道:“小侠……” 年小侠听他此话一出,知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妥协之意,连连后退了几步,摇头道:“林大哥,我虽然年纪小,可是分得清公义私情,你说服不了我。” 这“公义私情”四字如同重锤一下重重砸在林剑澜心上,又听年小侠道:“殷殷姐姐,他是你什么人?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你极重要的人,他对于你,就像爷爷对于我一样。我不求林大哥一定要为难自己杀了他,我现在没法子自己报仇,可以后有了本事,总要去找上他。” 他嗓音稚嫩,可话说的坚决之至,林剑澜不禁向“冠世墨玉”走去,却被沙轻尘向前一步拦住道:“林公子,你若向他动手,帮主不会旁观,到时候你就是与整个匡义帮为敌。” 还未等林剑澜答话,年小侠便抢道:“他若今日不杀了我,我有命回到中原,定会向丐帮帮主讲明一切,到时候匡义帮若要护着他,便是与整个丐帮为敌!” 匡义帮与丐帮,是如今李隆基最为倚重的两个极大的帮派,匡义帮曹帮主亲自出动,跟进沙漠维护“冠世墨玉”实实是他未曾想到。而日后若要成事,少不得两派帮忙,若是因“冠世墨玉”闹将起来,却是要让自己损兵折将,不想一念之差竟使得他在这沙漠中陷入僵局。李隆基迈步正欲排开前面众人,衣袖却被人拽住,回头一看,是陆蔓对他轻轻摇头。 陆蔓缓步走入场中,道:“曹帮主,这是他二人往日约战,虽然未立下什么生死状,但决斗必定就要决出个你死我活。这也必定也是‘冠世墨玉’的心愿,要不然他为何宁肯冒生命危险深入沙漠,也要找到我弟弟决一死战?”见曹殷殷无话,又轻叹了一声道:“若是不幸,还未找到我们就在沙漠里迷路干渴而死,那不是冤枉死了?那时你又去找谁去?况且……听闻在洛阳一战,我弟弟他因为全力护你受了重创,曹帮主这样为难他,岂不是太过了些?” 武林中二人决斗,正如陆蔓所说,并无旁人插手的余地,曹殷殷抬头直视林剑澜道:“那夜之事,其中缘由外人并不清楚,我也不屑辩驳,你与他决斗,我再不插手,匡义帮也不会插手,你只记住一件事,你欠着我。” 陆蔓看曹殷殷全然不理会自己,转而一句话将自己撇在“外人”之列,脸色难堪之至,又听曹殷殷道:“陆姑娘说的十分在理,只是说我为难他,却是好笑。今时今日,若是换了他在颓势,我也一样会为他说话。” 二人眼光相对,谁也不肯避让,那句“你欠着我”却只在林剑澜耳边回响,半晌方猛地向驼队走去。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林剑澜手中已经提着数只水袋回转来,将那水袋抛在“冠世墨玉”脚边,道:“我不杀你,你快走吧,能不能活着走出这片大漠,就看上天安排。” 最新全本:、、、、、、、、、、 第三十八回 醉蓬莱 李隆基叹道:“你这是何苦。” 路蔓道:“要你管!半夜窥视别人,不是好人!” 李隆基笑道:“陆姑娘不是一样?” 路蔓噗嗤一笑,抹了抹眼中泪水。 那晚曹殷殷受伤,林剑澜几乎疯了一般,这份情意李隆基焉有不查?不禁叹道:“他们二人就要分别,在你眼中看似甜蜜,其实个中伤情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罢也罢,就这份伤情也让我着实羡慕,你我也是明早就要各奔东西,怎么只有我一人为此伤感,就不见陆姑娘心酸?唉,如果再不休息,天恐怕要亮了,这一夜好顿折腾,陆姑娘也安歇吧。” 直至天色大亮,林剑澜和曹殷殷才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二人急忙走近一看,沙轻尘等人正与李隆基所带的仆役大声争吵,两边都加入了骂战,也听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剑澜忽觉衣襟被轻轻一拉,见年小侠正仰头看着他,又指了指李隆基驼队那边。林剑澜旋即会意,急忙拉着曹殷殷向那边奔去。 李隆基陆蔓等人正围着骆驼拉的木桶看,所有的木桶俱被穿透,里面除了还有些在破洞之下的剩余清水,其余皆在夜里悄无声息的流了个一干二净。林剑澜透过那洞眼看去,前后一致,必是长兵刃用力贯穿。洞眼都是接近桶的底部,可见做事之人十分心狠,存心让这一大堆人在沙漠中无水而死,能做下这种事的,除了“冠世墨玉”还会有谁?林剑澜放他离去,想必他自忖赢不了林剑澜,因此想出了这么个恶毒主意,当众人都以为他已远去之时,潜了回来,此举便是要跟随林剑澜之人都做了陪葬,还可解决了年小侠,当真是一举两得。麒麟小 众人心中恐慌,林剑澜却突然向着李隆基一笑,道:“他以为将我留在了沙漠里面,便可回去实现他的武林第一梦,可却不知道能给他功名富贵的老板却也一并渴死了。” 昨夜李隆基一直藏匿人群之中,并未露面,听到此话也是“哈哈”一笑。 陆蔓怒道:“你还笑得出来。” 却听那边争吵的两群人互相拉扯着向这边走来,匡义帮的手下虽然俱是练武之人,却正因如此不好与仆役们当真计较,任凭对方拉扯,看起来倒像是他们落了下风。 李隆基面色一寒,怒道:“没规矩的东西,敢对匡义帮贵客无礼,还不给我都站到一边儿去!” 那些仆役十分不心甘情愿的松了手住了口,走到一边。林剑澜与曹殷殷一起并肩而站,觉得那些仆役不断用眼神低瞟过来,知道他们心中必定责怪自己昨夜将“冠世墨玉”放走,才惹下这么大的祸端,但自己也没法后悔和道歉,否则将殷殷置于何地?想到此林剑澜道:“事到如今,争吵打骂无意,两位老向导,烦劳你们统计清水数量,还够饮用多久?” 阿依木和艾曼点了点头,正要查点,曹殷殷道:“将沙堂主驼队所余清水也计算在内。” 众人心情凝重的看着两个向导每个驼匹木桶清点过去,半晌才尽数数完,艾曼道:“林公子,总共还有……”却被李隆基打断,道:“两位向导,先莫要说。”回头道:“知道的人多了平添许多恐慌,林公子、陆姑娘、白少侠、曹帮主和沙堂主留下商量对策就好。”说罢率先交待了一番,让仆役远远离开。沙轻尘自然不能提出什么异议,也挥了挥手,手下旋即退到一边。 艾曼方道:“列位,刚才查了查,加上沙堂主的人,一共是三十四人,骆驼八十匹,黑驴一头,昨夜沙堂主他们的水袋没有被刺破,我们为了准备今日上路提前灌了一些水袋,也得以保全,加上桶底儿剩的清水,按每人两日饮用一袋算计,大概可以行走十余日,如果水喝完了再陆续将骆驼杀掉,勉强可以回到肃州。” 林剑澜点了点头,又皱眉道:“二位,我是不可能回肃州再重新来过的。” 阿依木吃惊道:“鲁格勃尔并不是想找就能找到,就像是个无底洞,可能把所有的清水都搭了进去,也不能找到。” 艾曼劝道:“林公子,在这里多纠缠一天,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林剑澜道:“将我们的留出来,剩下的给临淄王和曹帮主带走,烦劳二位再重新算计算计。” 艾曼掐指默算道:“三人盘桓在此,总要有来回十天的准备,再加上还要回去的天数,还有因为人少,就没法带很多驼匹,这样恐怕坚持不到肃州,非但如此,因为我们三人用的比重偏大,就是他们回去也会变得十分冒险。” 陆蔓听完轻声讶异道:“三人就这样,如果我和我师兄跟随同行,岂不是更加难以为继?” 艾曼点点头道:“如果大家伙儿全都返回肃州,我们两个老家伙可以有十全把握把你们带回去;若是林公子执意寻找鲁格勃尔,那样我们和他生还的几率不超过两成,而这位王爷和堂主能安然返回肃州便要打掉至少三成的折扣;若是你和你师兄同行,情况还要更糟。” 林剑澜这般固执,众人俱都不知该如何安排才有个最好的结果,正沉默间,曹殷殷冷冷道:“既然此事因匡义帮而起,本帮上下应助林公子找寻目的,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还未及旁人反驳,沙轻尘已经叫了出来,道:“帮主!这不妥!” 林剑澜道:“殷殷,你不必如此,我们都留在沙漠寻找,若是找不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拖累了大家无法回去。” 艾曼道:“正是这句话,曹帮主这句‘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最为关键。各位,这便是老儿一直没说出来的第二个选择,若是能找到鲁格勃尔,或随便哪处海子,大家就能死里逃生,只是太过艰难,也太过冒险。” 话说完了,除了林剑澜与沙轻尘,竟无人再有反对之意,李隆基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 更快更新尽在:. 第三十九回 蝶恋花 林剑澜看她自从到了沙漠中与他同行,常不经意间流露微笑,如同冰雪融化中绽放点点春花,让人为之怦然心动。//。\\林剑澜只痴痴看着她,却听她静静道:“也不知他走出大漠没有。” 原来曹殷殷仍在担心“冠世墨玉”的生死,想到或许从此刻算起的“余生”就要在沙漠中抛舍,林剑澜不禁问道:“殷殷,他是你什么人,到了今天,还不能告诉我么?” 曹殷殷犹豫了一下,那边李隆基却频频向林剑澜挥手喊道:“林公子,到我这里来,我有话说。” 林剑澜只得对殷殷笑了一下,轻声道:“回来你讲给我听。”便向李隆基走去。 李隆基满腹心事,来回踱步打转,看到林剑澜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才拍了一下脑袋道:“我若不跟你说,又叫你来干吗?”说罢将林剑澜远远拉到一边。 林剑澜笑道:“唐兄究竟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李隆基道:“我只以为还能回到中原,而今看来,生机渺茫,若再不说,便没有机会说了。林公子,我……”他将心中最后一份犹豫和心高气傲也抛却开来,把他与万秀之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全盘托出,终于常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异常痛快,恨不得在沙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嘴边崭露出得意的微笑,道:“林公子,我这可算是完璧归赵么?” 一抬眼,李隆基所看到的林剑澜却全然没有高兴、激动之意,当日在白云观中那种外人都能体察得到的、满溢的伤情,似乎在这沙漠中完全枯竭了一般。 半晌,林剑澜方颤声道:“多谢唐兄高义。”声音中夹杂着许多难以名状的情感,分不清是伤感,怀念,遗憾还是懊悔。 李隆基道:“你……”却见林剑澜双手紧紧抓住心口,紧咬着干裂的嘴唇,浸出几丝血来,眼中已是泪光莹莹,似乎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连退了几步才道:“何人负卿……何人负卿?唐兄……我,我好恨,原来竟是我不经意间负了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把她推到你的怀里,给她安上一个‘王妃’之份,就……更可以对自己辜负她的一片真心毫无愧疚……我……” 林剑澜心痛欲裂,喃喃道:“落花流水,一场相识原是错……” 李隆基实实没有想到林剑澜竟然是这样的反应,急忙向前,握住林剑澜的手道:“林公子,现在也还不晚啊!我为何会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做带着万姑娘深入沙漠寻你,就是因为你书信上‘善待阿秀’四字!万姑娘就是你心中最最牵挂的人!你敢说你对万姑娘无情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林剑澜犹豫良久,本来握紧在心口的双手慢慢垂下,摇头道:“我已负了一个,你让我还要再负第二个么?” 李隆基惊道:“你……你和曹帮主……” 林剑澜道:“我要照顾她一生一世。”。101'et 话音刚落,一人道:“你欠着我的,在对‘冠世墨玉’施恩的时候已经全部还清,说过的话……不必太过当真。” 林剑澜愕然回头,见曹殷殷站在不远处,既不欢喜,也不愤怒。林剑澜道:“殷殷,你太看轻了自己。”说罢上前拉住曹殷殷的手道:“你那般孤傲敏感的性子,我若是因为欠着你的情,或是对你内疚,你会察觉不到么?即便你察觉不到,我自己都会觉得对你怜悯,其实是玷污了你。”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曹殷殷性情最紧要处,就连李隆基都不免动容,又听林剑澜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我只是乡下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你却如同小仙女一般,一身白貂袍子,梳着两个髻都用金环儿束住,一圈毛茸茸的白色抹额,中间一滴像你嘴唇那样红艳艳的宝石,可是你的眼睛却冷冰冰的,有无奈,也有哀伤。” 曹殷殷侧过脸去,道:“你还记得……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无奈哀伤……” “后来你在船尾偷偷的哭,我想去安慰你,又觉得你那时肯定因为青叔的缘故恨死了我,没准我去劝你,你哭的要更凶。” 曹殷殷笑道:“我才不会,八成会把你推到江里去。” 林剑澜柔声道:“你若当时把我推到江里淹死了,后面还有谁为你行功运气助你疗伤?唉,你不知道,那时看你如同在冰雪中一般,我心里难过的要死。只盼着你这身该死的功力什么时候没了才好。” 曹殷殷道:“这下可遂了你的心意了,我……” 林剑澜道:“殷殷,你莫要怪我想的卑劣,我只是想着,这时候我才能配的上你这个冰雪般晶莹剔透的女孩儿,只准让我捧着,寒冷也只有我能体会得到,你要融了,也只能融在我的手心儿里。” 李隆基见他二人卿卿我我,旁若无人,饶是自己这样府中收有许多美人的情场高手也不觉脸红,偏生林剑澜说出来却诚恳之至。李隆基叹了一口气,看来这种情话果然不能多说,说的多了就没人信了,只有像林剑澜这样平日从不吐露的人说起来才颇具感染力。 林剑澜道:“若说我对万姑娘做了临淄王妃一点儿也不难过,这骗不过你,只是在我心里,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的心会比此时难受百倍千倍。” 这句话却是对李隆基说的了,话到这里,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做了了断。李隆基叹了口气,看林剑澜扶着曹殷殷回到扎营处,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附近一个小沙堆后面绕去。见万秀正掀开面纱,就着习习凉风倚着驮轿门观望月色,李隆基讷讷道:“万姑娘……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我真后悔,每次都因为自己心高气傲,当着陆姑娘的面儿不肯说出实情,结果,结果……” 万秀摇了摇头,脸上不见泪水,更没有什么难过之色,向车里指了指道:“你惹了祸了,我倒没什么,蔓姐姐可难过死了。” 最新全本:、、、、、、、、、、 第四十回 清波引 新书《穷爸爸富爸爸》上传希望各位能给予支持求收藏鲜花和点击 /htm1/?bid=3o495 ------------------------------------------------------------ 艾曼痛呼了一声将他扶起阿依木干裂的嘴唇却只有微微呼出的气息道:“艾曼我……我作不成英雄啦!” 几十年沙漠奔波艾曼早已看惯了许多同伴的死去可阿依木却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不禁老泪纵横道:“老哥哥不论找到找不到有哪个敢说你不是英雄?” 经过了魔鬼风经过了魔鬼城还有“冠世墨玉”那一闹多少危机都挺了过去林剑澜实在没想到阿依木就这样平静而毫无征兆的倒下呆呆的看着两位老向导。☆☆思;路;中;文;网手打首发☆☆麒麟 阿依木勉强抬手道:“林公子……” 林剑澜急忙奔了过去道:“阿依木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勇士。” 阿依木摇摇头抓住林剑澜衣襟道:“没有水了。”阿依木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林公子这时候你不能放弃了也不能回头一定要找到……” 林剑澜点头阿依木眼睛渐已失去神采唇边透着继续欣慰笑意喃喃道:“这样挺好我可不想死在我家老太婆的唠唠叨叨声里。大漠才是永远的家……”他眼帘逐渐合上众人肃立在侧心中俱都在暗想或许几日之后自己也就是这样的下场。 阿依木长呼了一口气然而瞬间双目却睁开似乎仍有什么未了之事手指勉力抬起直指前方看着艾曼不肯闭眼。麒麟 艾曼点头道:“老哥哥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你放心去吧!” 阿依木才重又合上双眼再没有了气息一辈子与沙漠打交道最后死也要葬在沙漠中众人草草挖了一个深坑将他尸体掩埋林剑澜从车上掰了一块木条聊做墓碑。 艾曼毅然起身神色如常的将驼血先灌到袋中又招呼众人过来。骆驼已经被阿依木杀死多时但血仍然温热大家早已不再顾及身份形象也不同最开始喝驼血时难以忍耐的呕吐感只掐住伤处撕咬吸吮口渴之下觉得异常甘美咕嘟咕嘟都喝了个饱。几人互相看看对方嘴边血迹不禁都惨淡一笑临出前回头看了看阿依木的墓碑和倒毙的骆驼尸身更觉前途凶多吉少却也没法回头一行人只得勉力向前行去。 走的时间越长李隆基看向万秀车厢的次数便越多知道那里有一袋清水可以活命心中暗骂什么望梅止渴都是假的只会越想越渴难以禁受。虽然事先做了决定沙轻尘和白宗平却同李隆基一样也不时的抬眼看着拉车的六匹骆驼眼光如剑仿佛刺向骆驼脖颈处就能流出汩汩的鲜血来。 林剑澜岂会不知不禁向万秀那边靠了靠。虽然心中仍有内疚但不得不防备他们二人突然下手现在这种情况宰了一匹便会宰第二匹最后便一匹都不剩。想到此林剑澜将年小侠也招呼了过来紧紧的盯着六匹骆驼和一头黑驴就连休息睡觉都丝毫不敢懈怠。然而终究人也有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林剑澜已经几夜没有安睡终于一阵困意袭来刚坠入黑甜没多久便被年小侠哭着喊着推醒一睁眼睛沙轻尘正一手拽着黑驴鬃毛一手执剑黑驴则高声嘶叫四蹄乱蹬白宗平在黑驴身后也是拿着长剑伺机而动艾曼则拦在他前面。 这黑驴林剑澜都不曾这样待过看此情景怒冲头脑急忙跃到沙轻尘身后一柄剑已经出手高声道:“住手!” 沙轻尘转身避开剑势道:“林公子你说留下骆驼我们并没有什么意见这畜牲一路上耗费了我们许多清水又不能驮人也不能负重宰了又有什么关系?” 林剑澜道:“不能杀就是不能杀沙堂主我虽感谢你们舍命相陪但你莫要逼我和你动手。” 沙轻尘见他为了这匹黑驴不惜撕破脸皮耸了耸肩膀随意立起一个剑势却见曹殷殷站在林剑澜旁边沙轻尘脸色一凝道:“帮主你别拦着我总归是一个死字。” 眼看二人就要动手艾曼急道:“林公子阿依木临死之前说的就是这匹驴子!” 林剑澜愕然道:“他……他也要我们将它杀死吗?” 艾曼道:“不是不是!二位把剑放下来可好?听我说完!林公子你道我和阿依木在沙洲城外为何答应了你带这头黑驴上路?”还不等林剑澜答话艾曼又急急道:“我们把黑驴绑在原地没想到被它挣脱结果在沙洲城外那片海子又遇到了这黑驴有点儿灵性我和阿依木都觉得或许深入大漠之后没准还要靠他救命。林公子它只听你和小侠的话你求求它让它引路我们这些人恐怕都要靠着这头黑驴才能活的下去!” 林剑澜道:“你……艾曼你不是开玩笑吗?它……”忽想起阿依木临终之时手指方向正是年小侠和这黑驴的方向想必死前仍然冀希望于它虽然林剑澜心中颇感无稽仍是硬着头皮走到黑驴身边道:“黑兄弟你可知道哪里有水吗?带我们去找吧。” 说到最后林剑澜自己都觉得荒唐更别提旁观众人了沙轻尘早已哈哈大笑道:“算了算了你这痴人陪你进来送死就算我们倒霉早知道你和这驴子既然兄弟相称我哪会动手!”林剑澜束手无策艾曼也满脸失望叹气道:“算了。” 那黑驴看着众人再度上路嘶叫了一声随即趴卧地上懒洋洋的再不动弹大家都知道它赶路习惯也不理它径直跟着艾曼拄棍儿的拄棍儿扶车的扶车慢慢前行。大约过了半日黑驴才力赶上却并不停留一直冲到前面四处张望过了片刻突然向西南狂奔而去。 艾曼愣了一下随即连声道:“快追快追!” 林剑澜还没等艾曼开口已经拽着曹殷殷拔足追了过去后面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艾曼边喊边跑只好迷迷糊糊跟着撒腿就跑。 ------------------------------------------------------------ 新书《穷爸爸富爸爸》上传希望各位能给予支持求收藏鲜花和点击 /htm1/?bid=3o495 思路中文网,首发手打文字版,新域名新起点!更新更快,所有电子书格式免费下载。 新思路中文网,首发手打文字版。新域名新起点!更新更快,所有电子书格式免费下载。 第四十一回 阑干万里心 “曹帮主他……”白宗平试探着问了一下。 林剑澜心中沉痛难以言喻,捏着那段白索,还剩了极长的一段,她不是一向如此绝决果断吗?而今也从未变过。“殷殷,殷殷……这是你最后的自尊么?”绕是林剑澜死死的咬紧牙关,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出,氲湿了手中白索。 这伤感不过维持了片时,绕是分别之前那般绝境都不曾绝望,何况现在?想到此处林剑澜将那白索紧紧缠在手上,道:“继续吧,或许还能找到他们。” 失了冰丝的指引,林剑澜再向回走,也不免提心吊胆,变幻无形的大漠中,从一个地方离开,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也有可能会一直在这个地方周围打转。只是这一路他对白宗平倒真是刮目相看,竟甘愿离开那片绿洲出来陪着他寻人,脸上也是毫无惧色。 他们走走停停四下瞭望,还未等走出多远,黑驴又神采奕奕的奔跑而至,林剑澜哑然失笑,拍了拍黑驴脖颈道:“黑兄弟,你和我们一起出来,就不怕迷路吗?” 白宗平道:“幸而那夜林公子及时醒来,否则被沙堂主把救命恩驴宰杀了可不得了。” 林剑澜莞尔一笑道:“那样它也做不成我们的救命恩驴了。” 二人正欲再向前走,却见前面一个庞大的黑影缓缓向这边移来,定睛望去,正是当初林剑澜阻止宰杀的那几匹骆驼负着驼轿而至,奋力牵着骆驼前行的正是娇生惯养的皇子李隆基,咬牙向前,后面那四匹骆驼拖着的木板上凌乱的堆了三个人。 林剑澜看见那木板上一抹白色大喜过望,急忙迎上前去,大喊道:“唐兄!唐兄!” 李隆基却似听不见也看不见一般,只是向前拉着骆驼猛走,直向林剑澜撞去,林剑澜慌忙让开,用白索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见李隆基仍是毫无反应,原来是凭着一股意志强撑,只知道要向前奔行,其实神智早已失去。 林剑澜心中叹息了一下,伸手将他点倒,也把他安置在那木板车上,与沙轻尘等人并排摆好,驱车跟着黑驴重新向绿洲奔去。林剑澜当时被抛在水中,兴奋异常,只来得及解去干渴好去救人,并不曾留意那片绿洲四周景色,此刻重新入目,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寂寞沙城,断壁残垣,一抹淡白的初生月色下映照着一大片汪洋,碧波闪耀,如同一大块蓝宝石一般,傍晚的风习习吹来,带着一阵清凉气息。近处远处几处胡杨林,似乎在大漠中这处神秘的废土间相依为伴,然而每棵树那般高大挺拔,却又好像不屑与其他为伍,显示着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寂寞。就连间或生于碎石水边的野草,都透着无语的凄冷。 林剑澜同白宗平将人都搀扶到水边,众人乍一睁开双目,无不震惊唏嘘,只是万秀却仍是昏迷不醒。林剑澜将驼轿两面门都打开,让内里通透一些,轻轻将她扶起,喂了一些水,却全都沿着万秀枯瘦的脸颊和下颚流去。林剑澜心中酸楚,将衣角沾了些水轻轻点湿毫无血色的嘴唇,最后才叹息了一声,迈步下车。 李隆基心中何尝不担忧,道:“林公子,她……” 林剑澜看着这别样的让人揪心的美景,道:“她命几何,我们都清楚。我只遗憾,她竟不能睁眼一看,看看这绿草萋萋,水漫汀州,大漠中原也有如此美景。” 陆蔓轻轻投了一颗石子到水中,泛起阵阵涟漪,同她此刻心情一般,看林剑澜在万秀和曹殷殷之间奔走,使得她心中充满了永无法仇恨也没法释然的惆怅与伤感。 曹殷殷静静对着湖水伫立,若有所思,白宗平道:“多亏这匹黑驴,我们才能脱险,只可惜了那些出去探路的人,竟是再无音信,此刻即使我们找到了绿洲,也无法引他们回来。”又苦涩一笑道:“只怕他们早已都身亡了。” 李隆基道:“曹帮主,若我记得不错,你怀中应还有一枚燃弹。不如放了吧,如果他们还有人侥幸生存,说不定……正等着我们救命。” 曹殷殷拿出那枚燃弹,端凝了一会儿又放回怀中,林剑澜知她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对李隆基摇头道:“现在不能点了。” 李隆基顿悟,笑道:“我是糊涂了,若是真点燃了,就是给韦素心引路了。” 林剑澜笑道:“还不知道这里是不是……”说到此处却脸色大变,四处张望,道:“艾曼与小侠呢?” “刚才……”众人也四下张望,都觉得似乎二人刚才就一直在旁边,而事实上仔细回想,他们自从昏厥中醒来,从未见过他们两个。 林剑澜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又晃了晃头,似乎这样能清醒一些,然而他无论再怎样回忆,第二次来到这里得暇四下观望景色的时候,这里并没有一个人。 没了唯一的向导,这是再糟糕不过的事情,林剑澜强忍心头不安道:“各位,还是先歇息一晚,明日若他们还不回来,我们再分头去找。艾曼和小侠一起,也许是醒了以后到周围探路,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 众人都是刚解了干渴之危,体力都极为劳乏,一躺下便沉沉睡去,只觉得还没睡够,就到了白天,艾曼和年小侠却仍是不见踪影。此时不远处的胡杨林那边似有响动,林剑澜静下心来,凝神细听,那响动竟是打斗之声,急忙向那处纵身而去。 疏落胡杨之间,年小侠和艾曼似乎都被点了穴道丢在一旁,睁大了眼睛观看着眼前这一场对峙,林剑澜几乎叫了出来,曹殷殷更是脸色陡变。 树林中对峙的三人,都是他与曹殷殷再熟悉不过的人,其中一个穿白衣的,正是当日放走却刺破驼队水桶的“冠世墨玉”。 另一个身材挺拔高大,满面沧桑,深邃的目光似乎洞穿了对手的一切,宽阔肩膀和眉心忧虑痕迹,还有嘴角温厚笑意一如既往—— 第四十二回 青衫湿 新书《穷爸爸富爸爸》上传希望各位能给予支持求收藏鲜花和点击 /htm1/?bid=3o495—— “冠世墨玉”只恨恨的看着林龙青并不说话林龙青也并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道:“只因你的剑法要与人搏命而那时你还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哪会与你拼命你每次都在第二局取胜我只以为是你家传剑法纯熟精炼自然会赢却并不知道你能赢是因为那时你就想和我拼命。【全文字阅读.】麒麟” 林剑澜听的懵懵懂懂原来他二人早已较量过多次不禁回头又向曹殷殷看去她看着这三人眼中透露的情绪说不出来的复杂不知何时手已紧紧抓住了林剑澜的衣襟。 林红枫则一直呆呆的站在林龙青身后浑然忘我。 林龙青剑尖一指“冠世墨玉”道:“林老爹自出走后便一直在京都活动盯了你数年你早已不能隐瞒再打下去你也知道结果你最好自行了断否则要我押你到总堂受八十棍三十刀之苦!” “冠世墨玉”摇摇头道:“胜负?你未免太过自信。”说罢将剑递至左手林龙青怕他左手还有什么绝学施展重又凝神应对却见他右手轻抬将覆面轻纱以极优雅的姿势摘了下来。 林剑澜惊的张了张嘴却呆在原地总算见到“冠世墨玉”的真正面目对比云梦稹少了几丝焦躁多了几许沉稳对比张易之又多些温煦关爱与林龙青相比又多了些温文雅致的书卷气满面风尘丝毫不能掩盖他嘴角边的一抹笑意虽数日狼狈却仍能看出年少时是何等的俊美无俦。麒麟 这张脸似曾相识只在嘴边林剑澜却想不起来却见“冠世墨玉”温柔的看向林龙青背后那个早已神情呆滞却又泪流满面的美妇人眼中瞬时间露出夺目光华荡人心魄。 他轻轻柔柔道:“枫妹杀了他。” 几乎与此同时6蔓抢上前来嘶声大喊道:“不要看他眼睛!” 林剑澜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林红枫的长剑早已随着那个“他”的落下毫不犹豫的挥手刺出。 6蔓的话才只喊道一半儿之时林龙青将转未转的身子突然瞬时停滞一截剑尖尤在前心处滴血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仍是勉力回过身去对着林红枫却再也笑不出来眼中已是热泪长流悲哀到不能自己。 林剑澜只听见一声愤怒的嘶吼他并不知道这吼声就是由自己出人已扑向“冠世墨玉”双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了他的前胸这一击愤怒之至“冠世墨玉”一下子便被击飞到背后的树干上重重的一撞之下软软跌落下来嘴角挂着血迹却忍不住放声大笑。 头一次恨一个人到了要让他挫骨扬灰的地步林剑澜只恨不得将“冠世墨玉”剁成肉酱挟带风雷之势一起向那张尤在得意的脸扑去剑到人到可只在片刻之间一人端步前移并不急躁恰在林剑澜人到之前站立在“冠世墨玉”之前。 林剑澜几乎收势不住用了全身力道才停了下来不可置信的望向眼前人颤声道:“殷殷你……” 曹殷殷扬脸看着林龙青那边道:“你不去看看他么怕是要来不及了。” 林剑澜红了眼睛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转身向林龙青奔去。 6蔓已将神智大乱的林红枫制住端坐面前骈指点住林红枫眉心双目光华大盛似有无穷魅惑之力狂躁而又不断哭喊的林红枫竟不言不语呆呆的看着6蔓双眼。 那高大的身躯仍然未倒只是目光中却已神采渐失这一剑当当正正的直穿心窝林剑澜慌乱的点了止血的学位却毫不见成效只得用手捂着林龙青背后血流抽泣道:“青叔你一定可以止住血你武功这般高强……” 林龙青身体终于慢慢堆萎下去林剑澜此时才注意到他间缕缕灰白更加伤感林龙青苦笑了一下语调益伤感:“澜儿这情景真是似曾相识……梨花院中一心求死而今……”说到此处他突然停口只怔怔看着林红枫这命运多舛的汉子目中涌出更多泪水无法再说下去。 这透骨的伤心与绝望林剑澜哪能不懂如今已到了真相大白之时兄妹间数年恩怨终可冰释似乎这结局触手可及可却偏偏被生死隔开。 林红枫表情终于柔和下来重又带了些许哀伤双眼中时而狂乱时而清澈林龙青微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仰头笑笑:“澜儿你可记得那烟花么?青叔……始终还记得那年冬天第一次和你们一起过年……那晚上的烟花……真好看……尘世间事如烟霞幻灭怎、怎么想留住都不能够了。” 林剑澜哽咽着点头又摇头不知他为何提起看林龙青抬手轻弹一片树叶透射而出直向林红枫飞去向他这样的高手落花飞叶都可置人于死地林剑澜大惊不知是否该阻挡却见那树叶凌厉的去势在林红枫与6蔓之间忽的没了劲道飘飘悠悠的落下阻拦了二人四目交汇。 6蔓身体一抖似乎被人重击了一般嘴角瞬时沁出血来手指抖动不已再也无法顶在林红枫眉心眼中光华黯淡下来最后低呼了一声将林红枫推到一边。 林红枫眼中的清澈也瞬时消失重又变得迷茫癫狂与此同时林剑澜只觉得臂弯一沉心中就如失却了什么东西一般却不敢低头又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按着他的脖颈强迫他低头看去。 “为什么为什么……” 林剑澜泪如泉涌眼泪片刻就将林龙青胸前衣襟打湿这泪水让他看不清林龙青的面目他又不停的擦拭却徒劳无用。 林红枫再次失了神智拿着长剑不停寻觅最终目光停留在林龙青身上喃喃道:“他要渴死了哈哈。”又摇头道:“不行要亲手杀了他起来别装死。”说罢趔趄着走到近前伸出手拉扯林龙青的衣襟—— 新书《穷爸爸富爸爸》上传希望各位能给予支持求收藏鲜花和点击 /htm1/?bid=3o495 第四十三回 送我入门来 此刻林剑澜似乎突然能领会为何曹书剑执意与林龙青为敌,他聪慧过人,武功高超,更兼智计深沉,人才气度都在上上之列,若没有林龙青在前,早晚为武林领袖,最后他却只能选择一条路逆行而上,却落得儿女情断,。qΒ5、\\ 曹殷殷仍是毫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轻轻对沙轻尘颔首,沙轻尘迅疾追至林红枫身后疾点了她几处要穴,将她抱了过来。林剑澜此时才知道曹殷殷刚才根本无意阻拦,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虽猜不透她的想法,但一日之间,父亲亡故,母亲疯癫,跟自己那日在地牢中所经历的何其相似,料应是难受到了极点,只是平日的性情不容她轻易表露。 想到此林剑澜默默将她的手放在手心中握住,道:“你……不要太难过,还有我。” 曹殷殷看着沙轻尘仗剑挖着墓穴,道:“他在我心中早已死了。就算是我娘,她难道不是早就这个样子了,每日里除了怀念旧情,便是报仇。我替他拦你两次,已报答了他。” 林剑澜道:“我知道一次是因丁水,另一次呢?是为了报答他生了你么?” 曹殷殷道:“生了我也算功劳么?对他来说或许不过是一时欢愉,受苦的却是我娘。我替他拦第二次,是因为与韦素心决战那晚,他寻了个空隙,将我娘点了穴道放在花丛之中……” 林剑澜点了点头,暗道:“青叔一直都不愿亲手杀他,只因为他对姑姑还有些情份。”自林老爹出走,恐怕一直在帝都附近打探,这些年也没有确凿的消息,“冠世墨玉”身份的泄露,恐怕就是因为他最终无法割舍对林红枫的担忧,冒险行事而被青叔怀疑。曹书剑的相貌气度丝毫不逊于云梦稹,自他来到御寇司中,武则天曾数次要求一睹他真正容貌,却始终不得一见,若非对林红枫一心一意,恐怕早已做了“天下第一”。想到此林剑澜轻轻喟叹了一声,不知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是可恨之人必定又让人同情的地方,总之对“冠世墨玉”其人,既无比的憎恨他,又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感慨。 沙轻尘已挖好两个深坑,林剑澜将林龙青尸身小心的抱起放在里面,将长剑放在他身侧,回想起多年前在大梨树下,他陪着林龙青埋藏此剑时,夜色凄冷,烟花凌乱,他也是这样帮着将土纷纷推落坑中。林剑澜闭着眼睛不忍再看林龙青的脸庞被沙砾遮盖,掌风一拂,深坑瞬时被填满。 林剑澜起身,叹息了一声,回头望去,见曹殷殷也立在曹书剑墓前,向他凝望。曹殷殷默默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对着两座草草完成的坟墓注视良久,林剑澜能感觉她手心传来的温度,还有不时紧握一下的隐忧与担心,便也回应般的握紧,又一次轻轻的说道:“还有我。”他虽想安慰曹殷殷,但眼下时间却并不容他这样拖延,万秀一直没有醒来,气息时断时续,更让人担忧的是不知这里是否就是林霄羽所写的“罗海”,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也许就和韦素心碰个正着。 艾曼被解了穴道,望着大湖内的深蓝水色,和近近远远的暗黑色残缺城墙,早已忘了方才的一番惊险,忙着四处探询。其他人也被这晨光中的景象吸引着,兴奋的在断壁颓垣中流连穿梭。 林剑澜轻轻的展开手中的纸卷儿,上面是他在林霄羽的桌子上带走的拓片,时而口中默念,时而看着艾曼,知道再问他已经没有用处了。他们族人流传下来的歌声中,“鲁格勃尔”是被天神带走的城池,神仙不会在凡间留下宝藏,更不会留下眼前这人工造出的城墙房屋。能积累下“敌国”的财富,不是一个种族,恐怕就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国家,“罗海”实实在在的存在于这片大漠中,也存在与他所不知道的历史长流中。这寻宝之旅,到此已是终点,如果这里不是,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希望。 林剑澜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他们都喊道一处,道:“这里大大小小分布着十几片胡杨林,烦劳各位帮忙看看,哪里的丛林正正好好是十八棵胡杨!”包括艾曼在内,都不知道他目的何在。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方各自回来,一报上来,却没有一个是十八棵,林剑澜心中一凉,他们当中,没人知道那半面玉佩所刻的情诗,更不知道其内隐语,也就没必要刻意报错数目,事到如今林剑澜不能说出任何质疑的话来,只得道:“列位休息片刻,我四处走走。” 众人心知林剑澜情绪起伏必定与那巨大的宝藏有关,看他牵了黑驴,翻身而上,向毁损的城墙与胡杨林奔去。 林剑澜将看起来树干较细生长年份看来不多的又去除掉反复查对,也如他们说的一样,并没有一处正正好好是十八棵,心中已经完全绝望,唯一可感安慰的就是恐怕韦素心也不能找到,这不正是此行的意义所在么?然而这样想来,又觉得似乎一切的波折与磨难,还有白白死去的人,都毫无价值了。 “是不是如果我不那么执意来到大漠,结局也不会更糟……” 林剑澜不觉出声自问,却险些连人带驴撞到墙上,黑驴一声嘶叫,他急忙下来,看脚下全是大块的碎石和砖块,它的一只蹄子被卡在碎砖块内。林剑澜把它脚下障碍清除,它才满意的又发出一声鸣叫,林剑澜不由笑着拍了拍手,正要把它带离这片碎石瓦砾,却愣住了。 手上满是黑灰,原以为这是城墙的本色,却是可以擦除的,林剑澜又连翻了几块,都是这样,经他擦拭后砖块露出了本来的土黄颜色,他急忙拿了一块在手中,奔回大湖旁边,将砖块拿给艾曼道:“这是怎么回事?”—— 最新全本:、、、、、、、、、、 第四十四回 孤雁儿 林剑澜将衣服沾湿,敷在口鼻之上,手上拿了一根燃烧的树干,方缓步而下。\\、\\ 盘旋到了最下面,他高举火把向上望去,这地道既像阶梯,又像支柱,最顶端似乎高悬着一块黑亮黑亮的物件,借着微弱的火光可看见这物件连了八根极粗的链子出去,渐渐淹没在黑暗中,想必就是它控制着地道的入口机关。林剑澜回过身去,大概用火光燎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满地宫的金银财宝,还未来得及细看,上面已有人大声喊道:“林公子,林公子?你怎么样了?” 林剑澜向上大喊道:“我没事,大家都点了火把下来吧!” 众人待等下来,却见林剑澜对着他们发呆,再四面匆匆一看,同样都是面露失望。 林剑澜怔怔道:“不应该啊,既是合了一切暗语打开,为何却什么都没有?” 他疑惑的语音在地下来回振荡,将他内心的不安放大了数倍,众人心中俱是想到了一个可能,莫不是韦素心已早一步从别处突破进入,将宝藏取走? 艾曼道:“林公子,你莫要着急,好好找找。” 林剑澜走到墙边,急道:“这墙壁上都是……”说到此处却顿然住了口,他的手拍在上面,改为慢慢摩挲,就着火光,不禁惊呼了一声,道:“大家快来看!” 火把都凑在了墙壁跟前,比刚才亮了许多,再看墙壁上顿时清晰了很多,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的是汉人的文字,镌刻墙壁之上,艾曼怔道:“这……” 林剑澜也喃喃道:“怎会是这样的?”林剑澜的震惊远远超过其他人,这点恐怕只有曹殷殷才能了解。 曹殷殷轻声道:“你也看出来了吗?” 那字虽是雕刻其上,却又一种墨迹淋漓之感,笔锋辗转时透着无穷杀气,凌乱而又不失章法,其意旨与林龙青书写的那副对联有些类似,但其间又凝聚着深深恨意,可以想象,那人将墙壁当成了仇人,恨不能将他碎为齑粉。 林剑澜心中原想深入这西域之中,留存的地宫宝藏,若有什么文字留下,也定然是看不懂西域远古文字,看这墙壁留有汉字已经让人难以置信,更让他无法猜度的是这文字似曾相识。 白宗平道:“平生恨,不知道留书之人都恨些什么?” 林剑澜轻轻用手感触着刻字之人的情绪,道:“现在只能慢慢看下去了。” “平生恨”四个大字,似乎是一面墙壁的标题一般,向左看去,仍是一样狂放愤懑的笔迹:“恨故国不灭。”不禁“啊”了一声,暗道:“寻常人都把故国视为自己的根基所在,若遇外寇入侵,常拼了命都要保家卫国,他为何反而希望自己的国家灭亡?”再向下看去,开阖的写着另外三行字:“恨吾心未坚,恨挚友夺妻,恨难逢敌手。” 林剑澜与曹殷殷对视一眼,轻声道:“最后这一恨,我有些看出来了,你呢?” 沙轻尘笑道:“有什么不同?我只看出来这人口气不小。”他是练武之人,别的都不太关注,只看这“难逢敌手”四字,便心有不服。 曹殷殷微笑道:“亏你平日还自称沙城第一雅人,看到武功便什么都顾不得了,都没看出来这最后一列字与前三列有所不同么?这位老人家原还是匡义帮的故人。” 沙轻尘愕然道:“这怎么可能?这可是距中土千里之遥的大漠之中!” 凝神望去,第四恨与前面三句不同,非但笔锋毫不凌厉,反而很有些意兴索然之味,透着几许洞穿世事和出尘的意境,与林剑澜当日在匡义帮杭州总堂的库房中取剑之时,见到的那两轴对联上的字竟是有**分的相似,想到此林剑澜不禁叹道:“远隔千余里,时越数百年,竟能在此看到故人的遗迹。所以造化神妙,缘分原是注定。” 李隆基奇道:“听你说的这样玄妙,到底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林剑澜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匡义帮总堂中原有一副对联,据说是某个先祖求一位世外高人题写,而今看来,笔迹与这里的极为相似,恐怕这位高人就是刻字之人,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跑到这千里之外的荒漠地宫中。” 李隆基不解道:“只是不知为何对中原竟有那样大的仇恨,远遁此处,刻下恨国不灭之言,也不知是什么朝代让他痛恨至斯。” 艾曼正在另一旁墙壁处,摇头道:“他不是你们中原人。” 众人又围在他身边,方看清这面墙壁也是写满了字,比那四行字要密的多,如蝌蚪一般弯弯曲曲,形状古怪,又配有线条简单的图画,隐约可看出人物牛羊,其他的全然看不懂,只有林剑澜对此还有些印象。在地牢中林霄羽放在桌上的凌乱纸张上就写满了这样的文字,林剑澜问道:“艾曼,你识得吗?” 艾曼道:“这文字与我们族人的有些类似,但又不全一样,我勉强能读懂一些,这原是一个人的生平,他说他是雁支国的人。” “雁支国?从来没看到有什么书记载过。”沙轻尘道。 艾曼笑了一下道:“其实西域这边的小国从古至今就多的很,族与族之间互不干涉,各有各的习俗和信仰,也有各自的族长和大祭司,也有管理族内各项事务之人,几乎可以视同一个国家,若不是大唐派了军队和官员来,我们族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小国呢!” 李隆基面色尴尬,道:“他为何要自己的国家灭亡?” 艾曼道:“你看到旁边那个小小的图画了么?前面那个恐怕就是他和他心爱的姑娘了。” 众人抬眼望去,勉强能辨认出一男一女并肩坐在一个形状如同小船的东西上,说是古朴,倒不如说如同幼童涂鸦。再向下看去,是一只鸟衔了一只羽毛站在一个方框外,那方框里面则是一个女子,头发和衣着和上面那幅中的一样—— 最新全本:、、、、、、、、、、 第四十五回 薄命女 年小侠却道:“打赢了么?” 艾曼摇头道:“他那位挚友也是身怀武功,这场决斗他输了。/。qb5。c0m因此他又回到这里,刻下挚友夺妻之恨,日夜对着这面墙研习武功,一转眼,便已过了二十年。” 林剑澜惊道:“二十年?这……” 艾曼道:“他又去了中原,找那位挚友决斗,看他夫妻二人如胶似漆,更加仇恨,结果又败了。人生并无太多个二十年,他由于仇恨,竟重回此地,又苦练了一个二十年。” 这次就是沙轻尘都吃惊不已了,喃喃道:“这太过疯狂了。” 艾曼道:“他又去找那位朋友决斗,这次却轻而易举的就打败了他,他喜气洋洋的去找那位女子,可入眼的哪有记忆中的曼妙身姿和如水双眸,只是一个身材臃肿、满头白发、双眼浑浊的老太婆。那女子对他的震惊只是笑了一下,拿出一盆清水给他看。他低头望去,见昔日的壮硕青年已经是满脸皱纹,他先是骇然,继而大笑。” 林剑澜叹道:“这位前辈真不是一般人。” 艾曼道:“他不知怎地放弃了仇恨,将他那位朋友的内伤医好,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又过了几年,那位女子和他的丈夫相继去世,他将他们葬好才离去。” 曹殷殷看了一眼沙轻尘道:“这四十年的苦练,他说难逢敌手,也不算自大。” 艾曼道:“正是,他胜了那位朋友之后,几年间不断的有人来邀约比武切磋,却都败在他的剑下。他朋友离世而去,他不胜烦扰,就隐姓埋名,开始了本该在四十年前就开始的江湖游历。” 林剑澜道:“不知道这位老人家叫什么名字。” 艾曼道:“他落款处用我们的意思理解是憎厌大雁,这必定是他意中人遭难以后改的名字了,那位中原女子则一直叫他‘胡儿’,恐怕是根据他的相貌所起。” 林剑澜道:“江湖典数非我所长,不知道蔓姐姐和殷殷对这位前辈的名字可知道一二。” 二人都摇了摇头,林剑澜暗道:“那画中王后赠与他的信物,看来就是玉佩无疑,只是不知怎么流落出去,落到中原人手里。”想到此又看了一圈,有些了然,这是历代族长陵寝所在,他必定不肯死在其内,只把玉佩带了出去。 众人均感这位前辈一生传奇,却未流传下来只言片语,正感慨不已,白宗平却殊感不耐,道:“故事是好,可是却毫无用处,仍是一场空。” 林剑澜道:“白大哥错了,听了此人生平我才隐约有了个念头,他后来必定重新修葺了这座地宫,多半是以防万一又加了一层防护。方才在地面开启地道入口机关之时,听到数声碎裂,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一样,可这里却不见任何碎物痕迹,我怀疑还有暗门通往别处,还是要仔仔细细将这一大块地方搜罗一下。” 话音刚落,听地道口处有人大笑道:“林公子说的不差!” 林剑澜脸色瞬变,不顾及是否地道口处满布埋伏,便向上奔去,却被沙轻尘拦住,呵斥道:“林公子,三思。” 陆蔓轻声道:“弟弟莫要莽撞,我们只在这入口处,他也不敢下来。” 白宗平道:“只是王妃她……” 林剑澜咬了咬牙,大声向上道:“韦素心,万姑娘落在你的手中,你好好待她便罢,否则你休想活着出这片大漠!” 地道口那人柔声道:“临淄王妃现在体虚脉弱,她本就患有不治之症,到了现在这般田地可不是我害的,你们为了宝藏把一个将死之人留在随时会有强敌出现的地方,她万一有什么不测,须要问问你自己是不是就全然没有责任。” 李隆基道:“韦花王,你既知她是临淄王妃,想必也不会为难她。其他的本王不管,我们下来时她还没死,我们上去时你就要给我们一个活人。” 韦素心故作讶异道:“怎么,你们还认为能重见天日么?” 林剑澜道:“韦素心,这机关破解之法无法逆转,在外面只可开启一次,我大不了拼着一死,从里面封上,那时你这一生都别想见到宝藏!” 韦素心停顿了一下,道:“这也难不倒我,我只要知道了宝藏所在,强行炸出一个口子就是。” 林剑澜哈哈大笑:“你怎么糊涂了,这般精巧的机关,岂容你那样胡来,恐怕你能炸开缺口,整个地宫却必定会塌陷。或许你能从废墟中拣得几样珠宝,但若要完好无损的都拿到手,没有个一年半载,没法做到。这里倒是有水可供饮用,只是难道你还要带着你的手下在此耕地种田么?” 上面略微沉默了一会儿,韦素心道:“林公子,可否上来一叙?” 陆蔓道:“弟弟别去。” 林剑澜想了想道:“蔓姐姐,我上去他也不会伤我,况且我也是那么好欺负的,这件事总要有个结果,即使他想两败俱伤,我还舍不得你们陪他送命呢。”说罢一笑。 火光映得陆蔓双眼泪光晶莹,溢出十分光彩,林剑澜不忍再看,回头将曹殷殷手抓在手里,轻轻写了数字,才说道:“我上去了。” 林剑澜上到地面,只见韦素心抚须微笑,身后的驼队难以想象的庞大,恐有数百匹之多,十数高手在旁林立,秦、罗二人也在其内,这些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林剑澜四面看了看,却未见到万秀马车,怒道:“韦素心,我已经上来了,你把万姑娘还来!” 韦素心眯了眯眼,道:“成大夫正在照顾她,林公子放心。你的话我非常赞同,这件事总要有个结果,何不双方各退一步?” 林剑澜冷笑道:“怎样各退一步?” 韦素心道:“你们找到这里,已是绝路,但凭六匹骆驼就想出这大漠,恐怕难于登天,老朽愿意不计前嫌,拨出五十匹给你们,外加一个月的食物,供你们回到中原。你们要做的则十分简单,离开此地即可。”—— 最新全本:、、、、、、、、、、 第四十六回 破字令 (对不起,非更新,更改章节名) 林剑澜不由“啊”了一声,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又不敢回头,黯然道:“婆婆……你,你就是他们的娘亲吧?你……”妇人苦笑着低语了一句,十分伤感。/。/ 韦素心的伤心转眼变成了仇恨,大喝了一声向这妇人扑来,但招式却又并不是杀招,似乎旨在将那妇人再抓回到手中。林剑澜却不愿她落到韦素心手中再受那样的欺凌和责骂,急忙阻拦他的来势,只不过交手数招,就听那妇人喃喃自语,又说了数句话,虽然无法理解,却觉得那语声凄厉绝望,话音刚落便是一声“扑”的轻响。 林剑澜再也无法集中心神,回头一看,那妇人手中一柄小刀没腹而入。韦素心也早已停了手,呆立良久,方奔到那妇人面前,握住她肩膀不断摇晃,口中说出十余句成串的古怪音符,俱都是疑问口气。 林剑澜旁听良久,才隐隐能听出每句话都差不多,里面有两词发音略有些像韦素心询问的“琼姬”与“太郎”,心中不由恻然。看着这不知姓名的女子装成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抚育自己,十几年过去,还未及等到他的报答,便在这种情况下结束了生命。“为什么呢,婆婆,你若是不喜欢他,我带你回到辽东去,我们祖孙儿好好过日子,你……”林剑澜心中哀痛之至,他擦了擦眼睛,却甚是干涩,再也流不出一点儿眼泪来。 那妇人身体内的血液将身下的土地染的红透,慢慢再也没有血流出来,韦素心将她双肩放开,站起身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回头道:“林公子,可以继续了么?” 林剑澜道:“继续什么?” “我们刚才谈的事情,若不同意,难道你想再眼见着临淄王妃死去么?” 林剑澜摇头道:“韦素心,你莫要再做你的帝王梦了,你祖先在中原放弃的,你无法得到。” “所以我才要挽回他那种愚蠢的做法!为了女人……”韦素心极愤怒的大手一挥,说到这里却惊愕的停下来,看着林剑澜道:“你是怎样知道的?” 林剑澜无奈的笑了一下:“哪会有人将风尘三侠的画卷高挂室中香烛供奉么?白云观与你各执半面玉佩,不是你祖上赠与李卫公,便是李卫公分赠给你的祖上。据我看来应是前者。世间传言虬髯客拥有巨额财富,却在离去时全数留赠李卫公,聊做辅佐太宗之用。唉,那财富,恐怕是虬髯客无意中得到了‘胡儿’墓穴中的陪葬,玉佩也在其内,因情诗婉转凄切,他才独独将它留在身边。” “什么胡儿?”韦素心反问道,然而却并不在意这答案,脸上仍有愠色,紧接着又道:“总之是他蠢笨,竟将大好江山拱手送人!” 林剑澜心中暗道:“虬髯客与李卫公是世间少有的豪杰,侠义肝胆加之韬略过人,他们两个未尝对这玉佩来历和背后隐藏的宝藏一无所知。世间传言虬髯客离开中土之时曾说若是太宗不能爱民,他便会重取天下,李卫公也建了白云观,每代的观主都要全力守护另外半面,难道真有此事么?” 韦素心看他沉吟,道:“李姓江山改姓了武,为何我不能将它再改姓张?林公子,你莫要一错再错,因你一念之差,已死去很多人,难道你还要地宫中那些人都做你的陪葬!” 林剑澜退了几步,道:“若想做一国之主,何必在中原大起烽烟?你既是虬髯客的后人,小小一个扶余若要翻云覆雨,以你这地位尊崇的王子的本领,就像翻翻手掌那样容易。” 韦素心脸上表情瞬息万变,过了一会儿放声大笑道:“弹丸之地,怎能和中原土地相比。你最好还是快些决定,我可没时间听你这般絮絮叨叨,劝你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否则我身边这些高手,容不得你再活着回到地道之中!” 林剑澜看他神态,似在故国也极不得志,道:“我不回去又有什么打紧,我上来之前便已交待清楚,一旦有变,他们就摧毁机关。这么多高手又有何用?”他见韦素心不动声色,又大声道:“就是你本人出其不意的突入地宫,哪一方抢了先手也未可知。事到如今我觉得你才应该退一步,回到你的扶余国去,莫要再踏入中原半步!” “你!”韦素心刚才的确在心中打着突然袭入地宫的主意,外面既在商谈,里面或许会有些松懈,此刻被林剑澜说破,又见他死也不肯放弃与自己作对的念头,气恼之至。旁边一人低声道:“可要将临淄王妃带来么?” 韦素心摆了摆手,他与林剑澜都明白的很,万秀是最后的砝码,到了此时,就是他也不想让万秀有什么闪失。 林剑澜反而放下心来,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不损伤一人的情况下毁掉这地宫了,只是想到曹殷殷功力尽失,李隆基手无缚鸡之力,林剑澜眉头皱了一下,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他看着韦素心在旁的十数高手在他命令下慢慢向自己围将过来,从怀中慢慢掏出断剑,凝神以对。 此刻林剑澜不能轻易言死,更不能落到韦素心的手中。“即使不忍心对这些人中熟悉的面孔下手,也不能再给韦素心增加一个要挟众人的砝码了。”想到此林剑澜将两柄剑并于左手,深吸了一口气,身形瞬时飘至人群之中,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左手双剑招式如同盘旋晚星,勾勒出一道道暗色轨迹,右手却在袖中骈指运气,手指透袖而出疾如闪电,还未及看清便又缩回,仿佛只是不经意的随着左手招式和身形扭转才有的动作,片刻间已将一人大小周天要穴激活。 那被激活之人招式威力顿然猛增,全身力道倾泻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了他,他面露狂喜,对着眼前腾挪跳跃的身影连连出招,每一招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正是所有练武之人毕生追求的,更让他只想欢喜高呼的是这种威力还在增加—— 最新全本:、、、、、、、、、、 第四十七回 玉壶冰 强力推荐:鱼丸新书《炼狱法则》,书号:31293 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法则,另一个我……我愿意背负邪恶的力量,去争取自由,我的理想,我的信念,不会因为恶魔的身份而改变。这便是兰德斯的宣言,这就是拥有恶魔力量的少年,前行,进化,圆满的旅程日记—— 只是那招式不过发出一半儿,却被他急急收回,身后风声刺耳,两道气劲在数朵墨梅凸显而出,听声辩位,距离背心要害竟只有寸许! 林剑澜已将手之物随意抛开,笑道:“若不是恰好有两个火折,我哪能骗得过你。” 韦素心勉力收势,回身已是不及,胳膊勉力拐到身后,以极怪异的姿势用一刀一鞘护住要害,架住飞来双刃,果然听到两声铁器闷响,劲道极大,即便如此,后背也是一阵不小的震荡,胸腹略微发闷。韦素心以处处逆袭之势发招,能瞬间回撤已是不易,辩位这般准确更加难得,只是身前却难免露出破绽,韦素心自信林剑澜操纵断剑,断剑坠地刹那距离即便林剑澜能立刻抓住这空门发起攻击,这时间空隙也同样足够他重新将“雪藏”再度挥舞起来。 他便笑了一下,扬眉出招。然后便看见两道细丝闪着冷光,已悄无声息的潜到了身前。那冰蚕丝太过纤细,以至于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的气势,只从那笔直不落的架势和丝线周边微微激起的轻尘才能看出林剑澜在其上灌注了极强的劲道。 不过一念之间,那两道冰蚕丝看似极轻的在韦素心膻一击,韦素心脸上的神情尚未来得及转换为惊诧,便如同受到巨锤猛击一般,与此同时那只握着“雪藏”的手腕,神门穴上又是一阵酥麻,长刀再次落地。他人虽然憋住一口气劲伫在原地,凝聚的气劲却自膻穴消融涣散,韦素心生生吞下一口翻涌上来的鲜血,林剑澜已经揉身逼近,决不给他喘息之机。 众人早已出了地宫,年小侠面露喜色,对着地宫口道:“艾曼爷爷,不要念了,快出来吧,林大哥这回要赢了!” 韦素心连连后撤,手唯一剩下的刀鞘也不过是用来招架,如是这般竟一直从林逼到湖边。林剑澜心知韦素心狡诈,并不急于求成,只是在韦素心每每集气之时用乾元指法打散,总有让他耗尽气力之时。韦素心忽的放声大笑,道:“你莫要忘了万秀尚在我手!若见不到我功成而返,成大夫也不会让她独活!” 万秀的生命已经如同水面上的气泡一般,随时便会消逝,到了此时,还要被韦素心作为人质,他这句话甚是有效,只是却打错了念头。 林剑澜并未如同韦素心想象的那般手下留情,原先秉持的小心谨慎全都抛舍开来,一腔怒气都汇聚手掌之上,轰然向韦素心胸前打去。 众人跟了上来,但见韦素心抚胸喘气,用刀鞘支着地上勉力站起,摇摇欲坠,似已无力再躲闪林剑澜仍未有停歇之意的狂攻。 李隆基心急之至,跟的气喘吁吁,大喊道:“林公且慢动手!”林剑澜却似乎全然听不见一般,李隆基急得直跺脚,却见一抹人影从他身后窜到前面,阻拦了林剑澜运招,道:“林公,莫要一时被他激怒置临淄王妃安危于不顾。” 那人正是白宗平,还不等林剑澜回话,白宗平已经又转了身,直向韦素心看去,道:“说,临淄王妃现在何处?” 韦素心望着白宗平不由大笑道:“凭你也来质问老夫?你……”说到此处,他神情突变,双目微微眯起又复圆睁,目光狰狞癫狂之至,林剑澜大声道:“白大哥小心!”便一把将白宗平推开,却见韦素心并不借机攻来,反而向后连跃数尺,左手又如刚才挡架残剑那般极其怪异的拐到背后。 林剑澜不知他所欲何为,又看不到他背后情景。片刻过后,韦素心忽的大吼一声,须发皆张。林剑澜心一颤,看着韦素心双手紧握刀鞘,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竟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喃喃道:“韦素心,你……”还未及说完,那刀鞘凌空从下至上一挥,顿时将地面划出一道深沟,沙石腾腾飞起,如同起了一道高强,又如一片扩大了数倍的刀锋。 这霸道的刀风距离林剑澜尚有数尺,林剑澜便已向旁越开,而那刀锋就如长了眼睛一般跟着林剑澜腾跃的方向紧追不舍。他实在未曾想过韦素心竟然也在自己身上用了针石之法,方才左手背到后面那番动作便是激活经脉之用,如他这般本就技艺超群内功登顶,内力再扩大数倍而又不失灵活,这瞬间的爆发逼得林剑澜此时连躲避都来不及,哪还有什么招法可言。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林剑澜心思略一用到旁处,后背便再次被那无形刀风击,脚下一个踉跄,勉力提气再躲,身形已是大不如前。他即使不看,也知道韦素心是怎样的再疯狂的攻击着,比没办法反击更让林剑澜心急的是之后的结果,李隆基,沙轻尘,陆蔓……还有殷殷,他们也会一起死在韦素心的手上。 林剑澜苦笑了一下,忽的旋身迎向那沙石飞舞之处,欺上前去,隐隐觉得暴露在外的部位被刀风卷起的沙石击打的生疼,更难受的是胸臆之间几乎喘不过起来。他勉力扑到韦素心刀鞘之前,已是到了极限,林剑澜牙关几乎咬碎,双掌合十,将那刀鞘夹在其内。 那根周身都充盈了韦素心强劲气道的刀鞘一经握紧,林剑澜的手掌瞬时被震荡的几乎失去知觉,真气振动引发的麻木间或有如针扎般疼痛,更难受的是并不只是这刀鞘,韦素心全身都散发出凌厉疯狂的杀气。林剑澜只能抬头应对,嘴大喝一声,用尽全力将那刀鞘反向推去。 那刀鞘在他猛力一推之下,向后退了寸许,韦素心狰狞一笑,一声冷哼之后,刀鞘重又向林剑澜逼近数寸,而林剑澜却再无力气反击。尽全力而不的后果便是溃败如潮,那刀鞘先是重重当头劈下,然后又是一个十字拦截,两下重击伴着肋骨断裂、喷在刀风沙石的鲜血和围观众人的惊呼声让林剑澜的身躯飞出十数尺。 林剑澜尤在挣扎爬起,韦素心已飞扑过来,陆蔓惊呼了一声拦在林剑澜身前,即便身负武功,可面对这骇人的杀气已经是脸色煞白,拿着鞭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韦素心暴喝一声,忽的转身向李隆基扑去,李隆基跳不能跳,跃不能跃,哪能躲得过他?只能躲到曹殷殷背后,看着韦素心又向曹殷殷扑去,沙轻尘无法再作壁上观,长啸一声,迎身而上。 林剑澜萎靡在地,想开口大喊让他逃命,喷出来的却是汩汩鲜血。沙轻尘也不过暂时在他手下见势游走躲避。虽暂时还没有危险,但韦素心此时并未用尽全心全力,与沙轻尘对敌,眼光却不时瞥向林剑澜,那种仇恨、狂乱、执着的眼神让林剑澜不寒而栗,不禁低声道:“蔓姐姐,你快逃。” 陆蔓摇头轻轻道:“弟弟,你对我……究竟怎样想?” 林剑澜一怔,讷讷道:“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蔓姐姐你……” 陆蔓猛的回头,眼神亮的几乎要燃了起来,大声道:“你莫要装糊涂,难道你不知道我想问什么吗?这次大漠死里逃生,我常常在想,如果死了该有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和万姑娘曹帮主一样的幸运,可以与你共死,然而却活了下来!”陆蔓头渐渐低下去,又猛的抬起:“弟弟,我曾说过,永不会对你运功,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问出你的心意来,你若不说,我便让你说。” 林剑澜这震惊非同小可,呆呆看着陆蔓,明知道应该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却怎样都无法做到。他看着陆蔓一双妙目对自己凝视良久,半晌也无法运起移魂大法,只在樱嘴边绽开了一朵凄楚的微笑,道:“我……始终不能……” 一只手轻轻覆在陆蔓的柔荑上,林剑澜轻皱了一下眉头,用手拭去嘴边血痕,轻声道:“蔓姐姐,你第一次在那村店出现,穿着鹅黄衫倚门而立,就连月亮都要失色。我……我又怯懦,又多疑,给你簪花,明明听见了你的心,却假装听不见,反而自以为是的说些安慰的话来试探你伤害你。蔓姐姐认识了我,却被我误会最多,想来原本是我太过在意。” 四处激射的内力如同风声呼呼作响,漫天风沙,林剑澜对陆蔓笑了一下,轻声了说了两句话。陆蔓脸上先是一喜,过后便是浓浓的悲怆涌上来,嘴唇抖动良久,似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化为两行清泪。 沙轻尘的抵抗也已到了尽头,韦素心轻而易举的将他一掌击飞,向曹殷殷扑去,林剑澜勉力站起,摇摇晃晃的施展着东流云步,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拿着林剑澜的两根残剑拦在曹殷殷面前。 林剑澜眼眶一热,嘶声大喊道:“小侠走开!” 话音刚落年小侠便已被韦素心刀鞘一下戳在肩井处,自是剧痛无比,年小侠疼的眼泪只在眼眶打转,一手捂着肩膀,仍是站在曹殷殷面前,又立刻被韦素心掌风卷起抛在一边,额角装到一块硬石上,顺时间头破血流。 林剑澜睚眦欲裂,扑了上去,他受了重伤,每动用真气肺腑都难受不已,虽想凝神,又哪由得了他?简直如同飞蛾扑火一般,不过支撑了片刻便险情叠出,一道金影从旁甩来,一下卷住韦素心手臂,林剑澜急道:“蔓姐姐,你不是他的对手!” 陆蔓并不答话,扬手飞针,韦素心只是信手刀鞘一旋,便将太阴针尽数击落,偏过头去盯着陆蔓,四目相对,陆蔓先是骇然,而后却是大惊失色。错愕之间,韦素心忽的用力一震,缠在他腕上的软鞭竟节节断裂,断裂到了陆蔓手心处,鞭柄就如一块炽热的铁条般再也无法握紧,紧接着刀鞘凌空一点,陆蔓顿时动弹不得。 韦素心不再理陆蔓,仍是一味向林剑澜猛击,林剑澜慌忙躲避,只听见陆蔓在风声大喊:“二师兄!二师兄!曹帮主,曹帮主!” 林剑澜眼角余光瞥过,并没有见到白宗平身影,倒是见曹殷殷瘦削的一抹身影已走到那一大片湖,淹没了半个身躯。林剑澜心大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儿,凌空跃起,不顾韦素心追击向曹殷殷那边飞奔而去,嘶声大喊:“殷殷!殷殷!” 曹殷殷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悬浮在湖,只剩头还露在上面,长发如同水草一般轻轻漂荡在水面,苍白坚强的脸上不知是湖水还是泪水,将她睫毛打湿,一双黑漆漆的眸看着林剑澜,在这黑色又犹如亮着两点星光,饱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林剑澜傻了一般,虽明知已经山穷水尽,路走到了尽头,仍是喃喃道:“殷殷,你上来,我们还有希望。” 曹殷殷眼涌出两道热流,微笑道:“是,还有希望。澜儿,我一直想这样亲昵的叫你,今天叫了出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林剑澜道:“什么……” 曹殷殷深吸了一口气道:“虽然我怎么都不想忘掉你,可我宁愿让你活。”说罢身体竟缓缓沉入水。 韦素心那股狂暴的气息复又出现在林剑澜身后,目标却对着这一片大湖与曹殷殷,沙轻尘后发追至,用身体拦了韦素心一击,大喝道:“休要妨碍帮主!” 林剑澜嘶声吼道:“妨碍什么?妨碍什么?”他疯狂的拉扯着沙轻尘,二人一同承受了韦素心的一掌,跌倒地上。 沙轻尘急欲跃起,却被林剑澜拽住衣襟,只是不停追问:“妨碍什么?”沙轻尘撕扯不开,低头一瞥见林剑澜眼睛瞪的通红,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流下泪来道:“妨碍什么?殷殷她要做什么?”沙轻尘未及答话,被一道凌厉刀风戳腹部,踉跄几步,被林剑澜拽着的衣襟顿时撕裂。沙轻尘脸色发青,大口大口的呕吐出来,伴着暗红血迹,这下着实伤的不轻,却仍是摇晃着站在韦素心面前。 林剑澜急忙爬起,揪着那衣襟,向沙轻尘望去,却一时怔住。 沙轻尘背后的一大片湖水,此刻竟起了氤氲水气,即便湖边这样飞砂走石,那湖水却如结了冰一般平静。湖边的各类植物眼见着迅速的起了一层白霜,霜又结为形态各异的冰晶,在日光下闪耀冷冽寒光。 林剑澜只觉得一阵寒气从心遍布全身,颤声道:“沙堂主,求求你告诉我……” 这样的诡异情景,就是韦素心也不由一愣,下手迟疑片刻,便重新握紧刀鞘向那湖面砍去,沙轻尘脸上忽悲忽喜,向旁跃去,摇了摇头。 韦素心这一击似乎用了全部劲道,旁边结了冰的植被被激的飞珠溅玉,但击在水面的力量却如同被这深不可测的湖水吸纳了一般,只在水面划出一道暗色痕迹,瞬时不见。而痕迹的末端,缓缓升上一人,眼帘微合,脸色端凝,肌肤白如冰雪,头发仿佛吸尽了湖水深处的暗色,如同黑夜。 林剑澜大呼道:“殷殷,殷殷!” 曹殷殷眼睛猛然张开,寒光四射,这目光林剑澜再熟悉不过,如高居一切人之上的冷傲,如世上万物与己无关的无情。她并不看林剑澜一眼,双袖微抬,身躯已从水凌跃而起,两道白索向韦素心击去,所到之处湖面溅起无数碎冰,竟似被这白索搅了进去一般环绕在周围齐齐向韦素心攻去。金银短剑到韦素心面前忽然绽开,金如耀日,银如满月。 林剑澜站在一旁,这阴寒的功力感如身受,非但毫不逊色于韦素心自激经脉后的几倍功力,反而更胜一筹,而招式凌厉狠绝,更要强上许多。越是这样,他心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把抓住沙轻尘道:“沙堂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曹殷殷立于碧波之上,一手牵住两根白索,另一手纤指轻挑,五道水龙盘旋而起,四条分袭韦素心四肢,一条直向他胸前要害处袭去,将韦素心周身遍布的真气刀风击得凌乱不堪,再无防备。饶是他这般疯狂,也不能再一味进攻,自激经脉以来竟头一次开始处于守势。那水龙却如活了一般,无论怎样抵挡躲避,都紧随韦素心身形。 沙轻尘看着战况,道:“没什么事情,终归……帮主她不愿你死。” 林剑澜手越发用力,道:“那又怎样?” 沙轻尘却仍是一眼不眨的看着二人对战,沉思良久,语气有股说不出来的哀愁,道:“人生而有情,帮主的雪玄功练至第五层时,便已没有了常人的手足情,父母情,女情,朋友情,师徒情。” 林剑澜此时不知是惊讶还是恍然。曹殷殷对自己的父母极为冷淡,她们师徒二人的关系更是他亲眼所见,远远谈不上师徒情浓。一种浓浓的悲哀与怜悯涌上心头,他不想相信沙轻尘所言,却不得不信—— 强力推荐:鱼丸新书《炼狱法则》,书号:31293 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法则,另一个我……我愿意背负邪恶的力量,去争取自由,我的理想,我的信念,不会因为恶魔的身份而改变。这便是兰德斯的宣言,这就是拥有恶魔力量的少年,前行,进化,圆满的旅程日记。 第四十八回 彩云归 强力推荐:鱼丸新书《炼狱法则》,书号:31293 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法则,另一个我……我愿意背负邪恶的力量,去争取自由,我的理想,我的信念,不会因为恶魔的身份而改变。这便是兰德斯的宣言,这就是拥有恶魔力量的少年,前行,进化,圆满的旅程日记—— 沙轻尘又道:“雪玄功练法极为艰难,林公数次为帮主通关护法,自应了然。无雪师太也曾到了这个高度,却无法再上一层,你可知道因为何故?只因为这心法的最后一层,需要有一人与她心意相通,又愿意舍弃自身功力,与帮主功力相融,助她‘散功’。” 秦天雄数次欲言又止的神情一下便重新在林剑澜脑海出现,原来曹殷殷竟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挑了自己么? 沙轻尘轻瞥了他一眼,道:“你不要误会了。虽然秦副帮主和知情的堂主劝过她多次,帮主却始终不愿利用你来助她散功。她为了救你受韦素心重创,而后又被你散功,这……实在是阴差阳错。” 林剑澜道:“散功之后又如何?” 沙轻尘道:“散功之后,需要抛舍为人的最后一份感情,将身体置于阴冷处,摒弃一切杂念,逆行经脉,便可大功告成。聪明如林公,可知我说的这最后一份感情是什么吗?” 林剑澜木然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沙轻尘无奈的笑了一下:“林公心里如明镜一样明白。人一旦动了男女爱恋之情,该是何等的刻骨铭心,偏巧又是帮主最后唯一拥有的一份情爱……”说到此处沙轻尘不禁叹了口气,道:“你为何要执意来这沙漠之呢?帮主根本不是为了曹书剑才跟着你,她只怕你不是韦素心的对手,虽然贪恋这短暂的旖旎,心里却早就有了主意。” “男女爱恋之情”不断在林剑澜耳边回响,不禁喃喃道:“不对,这……不可能,我不信……这怎么可能?” 此时韦素心已被逼得无处可退,那五道水龙虽然已距离湖水又十数尺之远,却不见衰败之像,反从内里各自激出无数水箭,互相交叉纵横。水龙忽的不再流动,似乎静止在了远处,仔细看去,那些水箭瞬时凝冰,一个硕大的冰牢将韦素心拢在其内,冰刺密布,尖锐无比。此时曹殷殷手白索又飞速而至,几乎与此同时冰牢爆开。 一片冰云白雾之,韦素心的人影僵在那里,当云开雾散,林剑澜才看到两柄金银短剑分别扎在韦素心的脖颈和心窝,浑身则被尖刺扎的如同刺猬一般,冰刺之上深红淡红尤自随着融化的水滴不断滴下,惨不忍睹。 天地间重归寂静,沙轻尘呆立良久,方忙不迭向曹殷殷下拜道:“恭贺帮主练成神功!” 曹殷殷仍是平静的一点表情都没有,道:“沙堂主不必多礼。”随着语声一条白索缓缓而至,抵在沙轻尘背心要害处。 沙轻尘急忙闭目打坐,过了良久,沙轻尘脸色大好,长嘘了一口气起身道:“多谢帮主运功助属下疗伤!” 曹殷殷不再理他,径直走到陆蔓面前,纤指一扬,陆蔓才终于能动弹起来,正要开口相谢,曹殷殷人影已到了数尺开外,将年小侠扶起,仍是一般救治。 林剑澜只呆呆的跟着她,想要开口,却不知应该怎样开口。 曹殷殷忽的转过头来,道:“林公,你虽受了重创,但你自身功力早已运转自如,行走坐卧间便有减缓伤势自行治疗之道,我若相助疗伤对你有害无益。” 林剑澜情急道:“殷殷,你怎么了?你为何这样对我说话?沙轻尘说的都是假的,是不是?” 曹殷殷面有不悦之色,冷冷道:“林公,为何竟敢直呼本帮主名讳?” 林剑澜正要再说,已被沙轻尘拽至一旁,曹殷殷不再理他,环顾四周,方道:“陆姑娘,你的师兄与艾曼、临淄王去了哪里?” 陆蔓一怔,想要开口却犹豫不定,曹殷殷又继续问道:“韦素心是何人所控?” 众人皆是一愣,唯有陆蔓神色大变,这一问就是林剑澜也大吃一惊,转头看着陆蔓。 曹殷殷又冷声道:“韦素心在白宗平盘问临淄王妃下落时忽然自激经脉提升功力,而后全力追击林公,大有要将他化为齑粉之势。可是你挡在了林公面前,他却顿时转移了目标,转而攻击临淄王。他那般疯狂乱扫,却始终不去对你们师兄妹下手,即使断了你的软鞭,也只是点了你的穴道。” 她说的冷冽无情,听起来极不舒服,如同一人在寒气听到背后有阴森可怖的声音一般,陆蔓颤声道:“曹帮主,我并不知道我二师兄他……我也是在用软鞭卷到韦素心手腕时正好与他对视,才发现他已了移魂大法。” 曹殷殷道:“若如陆姑娘所言,恐怕白宗平已挟持了艾曼与临淄王,极有可能回到了那地宫之。”说罢飞身向地宫奔去。 林剑澜正要跟过去,却被陆蔓扯住,眼泪已簌簌而落,道:“弟弟,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骗你。”林剑澜笑了一下,却甚是凄楚,轻声道:“我知道,蔓姐姐,你不会骗我,我也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误会你,到底怎么样,我们一起去看看。” 地宫那里景况甚是恐怕,韦素心所带的仆役被杀的一个不留,数十匹骆驼仍旧啃着地上草,对人与人间的杀砍毫不关心。巨石旁歪倒着万秀乘坐的轿厢,众人走了过去,方见到那轿厢下面还躺着一人,满嘴血迹,白发苍苍,一柄长剑从背后透胸而出,正是负责看管万秀的成大夫。 曹殷殷冷眼看了一会儿,道:“陆姑娘,这剑从背后透出,是成大夫不曾防备的人下手,恐怕你的二师兄早已和他们有所勾结。” 陆蔓道:“曹帮主,是我一意要来寻找弟弟,我师兄要陪着我,我却没能察觉他的意图……” 曹殷殷道:“陆姑娘,你也莫要自责,找到罗海时他就已露出破绽,竟会顾及那些被派出去探路的仆从,逗引临淄王说出要点燃信弹的话来,只是大家在狂喜之,未曾察觉。他最后一个进到地宫之,趁人不备自己施放信号将韦素心引来也不是难事,只是他竟借韦素心战败之机大胆施功,借刀杀人,实在是没有想到。” 她将来龙去脉分析了一番,众人都点头称是,唯有林剑澜心如刀绞,只呆呆的看着她,所有的一切她都记得,只是抹除了那一段生死与共的情意。 沙轻尘躬身道:“帮主,夫人还点了睡穴在地道内,现在白宗平手有临淄王和王妃、艾曼和夫人四个,哪一个都不能出危险。”话音刚落,便听地宫内喊道:“这可由不得你们,他们现在都在我的手上,曹帮主神功盖世,杀我之前我至少也能弄死一个,弄死两个就算我赚了!”正是白宗平的声音。 陆蔓爬到地宫口急道:“二师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若肯放了他们,我跟弟弟说情,让他们放你一条生路。” 白宗平在内狂笑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可真傻,若不是有这样一笔宝藏,哪个会到大漠来送死?现在这些宝藏可都是我的,谁也不能动。” 陆蔓道:“二师哥,那个地宫之,明明是空无一物,再说,即便是满地宫的金银财宝,你又怎么能运得回原?” 白宗平道:“你难道没看到外面只剩了几十匹骆驼?那是给你们留着回去的,最好走得越快越好。其余的已经被那些仆从赶了进来,帮我驮金银财宝!只要有艾曼在我身边,不愁出不去这片大漠!至于剩下的三个人,我可以放他们出去,但要换三个承诺。” 曹殷殷走近地宫入口,冷声道:“什么条件?” 白宗平惊呼道:“曹帮主,您可离入口远着些,我很怕你。你放心,我说的条件绝对公道合理,曹夫人是您的娘亲,我拿她一条命,换您一个承诺,您需答应我,您自己和那个什么堂主,都不能向我动手。” 曹殷殷神色平静道:“可以。” 白宗平又道:“临淄王妃嘛……我倒记得,林公对这位王妃很是有一番情意,若以她的性命让林公莫要跟我动手,想必林公也会答应了?” 林剑澜咬咬牙道:“自然。” 白宗平道:“还有一个便是临淄王了,他的身份可实在尊贵,我简直舍不得放手了。” 林剑澜怒道:“你这小人!” 陆蔓忽的柔声道:“二师哥,第三个条件,我已经替你想好了,莫不如让他们答应,即使我们都回到了原,今日在场的众人,都永不得找我们二人的麻烦。” 白宗平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愤愤道:“小师妹怎么突然称起‘我们二人’来了,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一心心喜爱姓林的,你可诈不到我。” 陆蔓轻笑了几声,语声越发柔媚道:“二师哥,那地宫内壁刻有武功,其威力你应该知道,你天赋这样高,练上几年,天下谁还伤的了你?谁不夸你一句世间大侠,绝顶高手?你一人独得这许多宝藏,而他们不但两手空空,还没了向导,只怕没法活着出这片大漠,我若此时不知道应该站在谁的一边,便真是傻了。” 她声音隐隐透着一股魔力一般,听起来逼真之至,年小侠不禁跑到她身边拽着她衣袖大呼道:“蔓姐姐,你怎么能跟那个坏人!” 陆蔓闻声低头,恶声道:“小乞丐,你懂什么?”目光华四射,流光溢彩,林剑澜急忙道:“小侠不要看!”却已是晚了,陆蔓太阴针握在手上,正抵着年小侠背心,年小侠却似乎失去了神智一般,既不惊慌也不害怕,木然站立在她身前。陆蔓柔声道:“二师哥,我又为你加了一个人质,你还认为我是骗你么?你我从小到大这样的情意,你怎么不懂呢?” 白宗平犹豫良久,道:“我还是不能信你。” 陆蔓轻轻喟叹了一声道:“二师哥,我这样苦口婆心的说,是因为我今日终于明白只有你才对我是真心的,否则早就威胁你啦!地宫里面的确有宝藏,只是需要两把钥匙,这钥匙现在在我手呢!” 林剑澜一愣,见陆蔓反手从年小侠前胸掏出两把断剑,顿时恍然大悟,陆蔓是练眼之人,黑暗之恐怕早就发现了形状类似的机关。 白宗平顿时大惊,道:“小师妹,小师妹,你若真能助我,我愿意将临淄王放了出去。” 陆蔓道:“二师兄,我是真的想让你信我,并不想以此威胁你。”说罢笑着将年小侠推在前面,走到林剑澜面前,大声道:“弟弟,得罪了。”出指如电向林剑澜穴道点去,到了近前,却只是捏了捏林剑澜的手,笑了一下,转头向曹殷殷大声道:“曹帮主,你既然已经答应了不向我二师哥动手,索性再做一次好人,等我二师哥将人放出来,再解开弟弟的穴道,带着他们速速离去,莫要多生事端。”说罢扭身走入地宫之,隐隐听她笑道:“二师哥,林剑澜被我点了穴道,曹帮主又答应你不向你动手,现在还有什么人能伤你?” 白宗平笑道:“我错怪师妹了,还是你心细,我也看见这两个凹槽了,果然同那两个残剑一摸一样!” 里面低声商议良久,方听白宗平道:“接着!”话音刚落便见林红枫和万秀被抛出出口,沙轻尘和林剑澜分头接住,林红枫被轻轻安置在地上,林剑澜却急忙将昏迷不醒的万秀送入那个东倒西歪的马车避阳。此时地宫隐约传来一阵调笑声,听陆蔓呢喃道:“二师哥,这是什么时候,你心思还放在我身上?再说……” 白宗平放声大笑道:“还有二人在我们手,怕他们作甚?” 陆蔓道:“就是这里还有两个人在这儿,我可不习惯。二师哥,你是个风雅人,怎么和大师兄一样像个粗人!” 白宗平道:“这当口儿你怎么提他?难道你心里还记挂着他?” 陆蔓嗤笑了一声道:“他那样丑,我怎么看的上他,再说他心里一直喜欢的是师姐,真不知道师姐怎么看得上他。” 白宗平语气突然变得有些阴狠,道:“小师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们南海派弟们个个俊俏秀丽,大师兄十四岁变成了这副模样,是因为别人听到师娘有意让他做掌门,就拿了师娘房里的药,趁着大师兄睡觉向他脸上淋了上去……小师妹,回去以后你好歹和师父说说,让我做了掌门吧。” 陆蔓又是一阵媚的入骨的轻笑,道:“二师兄你好没出息,自己做的事儿还不敢承认,假说是‘别人’,你就不怕有个什么‘别人’也毁了你这张俊脸?哎呀,你手拿开,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若是练成了这上面的武功,哪个还是你的对手,别说小小一个南海派的掌门,就是武林盟主,恐怕也是你的。” 白宗平颤声道:“小心肝儿,你可真会说话,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曹殷殷只是闭目端坐,沙轻尘则听的面红耳赤,林剑澜明知是陆蔓用计,可双眼几乎瞪出血来,又听白宗平道:“你又不依,去哪里找没人的地方?” 陆蔓轻声道:“二师哥真傻,瞧那边……”语声却渐渐放低,再也听不到。 曹殷殷睁开双眼,凌空跃起,几人刚入地宫,便听到一阵隆隆巨响,哪还有白宗平陆蔓二人的踪影,只李隆基在一石门前用力撞击着。林剑澜的心提到了嗓眼儿,伸手将李隆基哑穴解开。 李隆基仿佛不会说话一般,只一下一下的拍着那石门,林剑澜急道:“唐兄,唐兄?到底怎样了?” 李隆基断断续续道:“断、断龙……”说罢已是落下泪来,曹殷殷了然道:“陆姑娘骗白宗平进去,从内放下了断龙石。”林剑澜急忙将耳朵覆在石门上,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白宗平怒骂之声和打斗之声。 曹殷殷道:“你们让开。”说罢脸上如同缓缓罩了一层薄雾一般,凝神半晌,双掌全力向那石门猛地击去,那石门却纹丝不动。 过了良久,方有人靠近石门,脚步沉重,看来也是受了重伤。那人走到近前,好像忽然绊了一下,跌倒门边,发出一声重响,幽幽的叹息声从里面传来。林剑澜一颗心总算放下,却又提起,拍门道:“蔓姐姐,蔓姐姐!你怎么样?我们怎么才能放你出来!对了,这里不行,我试试其他地方,总能打破一个出路。” 曹殷殷道:“既名断龙,岂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断龙石只能闭合一次,同时会牵动所有机关,从别处破口而入只能导致地宫崩溃。”她冷冷开口,说的却都是实情,林剑澜看她模样,又想起此时陆蔓困在里面,越发心痛欲绝。 陆蔓轻声道:“临淄王,你让他们都出去吧,我有话对你说。” 李隆基又是愕然又是尴尬,林剑澜咬了咬牙,眼已是蓄满泪水,扭头走了出去,最后这庞大的地宫内,只剩下李隆基一人。 他也极为疲累,缓缓的扶着石门坐下,正要开口,听陆蔓道:“王爷,你知道我为何独独留你在此么?”陆蔓又自顾自答道:“只因你和我太像了。找到了罗海,不会渴死在大漠,谁不高兴呢?可这死里逃生的欣喜,远远不及我的哀愁,退而求其次或可共死的小小窃喜,原来一瞬间就会变成生则分离的痛楚。这种执念就像火一样,要把我烧尽了。” 李隆基倚在石门上,怔怔的落下泪来,当回程的水因为曹书剑而不足,最后决定一起西行的时候,他心何尝不是暗自窃喜,只为能多看陆蔓一眼? 陆蔓又道:“王爷,那时我以为会渴死,可是在大漠醒来,第一眼看到了你,你不知从哪里拿了一袋水,将袋口塞到我的嘴里,自己却晕倒在一旁。”她说话之已经带了鼻音。陆蔓又在里面轻笑了一下,似乎有些调皮道:“你那时说,你只能逗我笑,却不能让我哭。可是那个时候我哭了。” 李隆基的手指紧紧扣在石门上,指甲缝都沁出血来。 陆蔓道:“我想把我的心收回来,却不能了。只能看着他,追着他……这一辈都欠着他,就像你欠着我……” 林剑澜看着李隆基黯然走出了地宫,走向他们。李隆基用衣袖挡住了眼睛,似乎在遮挡刺目的阳光,可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并不刺眼。 那衣袖下缓缓流出两道清泪。 一切不用再说,林剑澜疯了一般向里冲去,却在地宫入口停了脚步,伫立良久,一掌向那巨石击去,瞬时堵塞了入口。他默默转身向安置万秀的驼轿走去,万秀本来清秀的脸庞此刻因为受到曝晒,斑斑点点,红肿不堪,双手也到处布满了水泡。除了由于周身痛楚极偶尔才轻皱一下的眉头,从她身上已看不出什么还在活着的迹象。 林剑澜轻轻抚摸了一下万秀的脸庞,从她车内搜出了药油,缓缓的细心的擦拭完毕,笑了一下道:“秀妹妹,我带你去东海,听说那里有数十尺长的大鱼,吃了大鱼的内脏,你的病就全好了。”说罢将驼轿的门轻轻掩上,向艾曼点了点头道:“回去吧,去原。” 众人收拾停当,林剑澜又一次回头向那地宫入口望去,“上次与刚相识的父母不就是这样天人永隔的么?一样的落下石门,掩盖了出口。那时……还是殷殷替自己用长索将机关击落……” 林剑澜回过头去,见天边幻化无边烟霞,远处废城,残影凄凉,曹殷殷衣袂飞扬,长发飘舞。恍惚间仿佛初次与她同来长安道上,黄沙漫卷,城墙巍峨,她轻轻的问:“又是为着什么?”林剑澜喃喃道:“我对你好,只是想对你好,并不为着什么。” 他又将手覆在双眼上,泪水一滴滴的溢出来,微笑道:“你记不记得,那是你的事。” 尾声 开元二十四年,李隆基在骊山行宫,第一次遇到了寿王李瑁的王妃杨玉环。 她身姿丰润,白如凝脂的纤纤玉手正搭在侍儿臂上,手腕上带着数缕细细的银镯,两绺黑发从洁白的额头两边垂下,在耳边一挽用金篦定在脑后,黑发下面两点若隐若现的镶金翠色,鬓边一溜儿海棠花。可能因为徒步游玩,不胜劳累,她双颊有些微微的红晕,两片红唇如同罂粟花开,双眸闪亮如秋水一般。 她见那个有着闪亮双眸的年人目光在她身上停伫良久,侧过头向李瑁低语了几句,李瑁慌乱的斥责着,轻声说:“胡说,那是父王!” 她害了羞,而游玩的队伍一直在慢慢行进,她便只能低头向李隆基略微施礼,嘴边却忍不住露出微笑。 这一笑眼含春色,梨涡酒醉,端的是百媚横生。 仿佛是花王府的初见。 恍惚李隆基忽然想起在那石门前,临别的一句低语,这本以为早就忘怀的低语。 “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先遇到你。” 李隆基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了。 “你仍是没有先遇到我。”—— 天宝十四年,烽烟四起,不到一年,战乱已经逼进宫闱。 寂寞的脚步声在人已逃散一空的宫廷响起,满目凌乱,帘幕堆叠,香冷烟灭。 那人鬓边已经有了不少白发,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快步走了出去。 他施展轻功,连续奔赶了八个昼夜,沿途打探,最后来到了李隆基的驻地。 在这萧索荒凉的驻地上,竟能看到一株大树,满冠白华,花瓣儿随风飘落,那人抚须观看,轻声道:“真是很好的一株梨树。”方转头道:“秀妹妹去世后,我便一直在山陪伴国师,十余年没有过问过世事。几个月前,小侠亲自去了一趟天山,说你宠信奸妃以至乱国,我还不敢相信,可,唐兄你……怎么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在他身边那人便是仓惶出逃的李隆基,显然经过长途奔波,他面色极为疲倦,勉强笑道:“小侠虽然做了丐帮帮主,可一向独来独往,对于多年前的事始终不能释怀,没想到他竟肯去天山……林护法,我……你能来,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我请你见一个人。”说罢转身入帐,过了一会儿,拉出一个女,神色惊惶,樱唇微微颤抖,两只手紧紧的抓着李隆基的衣袖。 林剑澜只抬眼一看,便浑身巨震,连连后退了几步,道:“蔓姐姐?”刚问出来又摇了摇头,黯然道:“她……不是。” 李隆基道:“我现在已经毫无实权,兵士们每天都要来到我这帐篷前,要求我杀了她。”说到此处,眼已落下泪来,道:“我的儿……每天来这里下跪恳求我铲除了她,否则便不出去替皇家打仗!我……已经答应了他们。” 他身边的女珠泪滚滚而落,恐慌的摇头道:“皇上,我怕……” 李隆基拍了拍那女手臂,轻声道:“玉环,我会想办法,你莫要急。好啦,你进去吧。” 待等那女的身影依依不舍的消失在帐篷门口,李隆基忽然双膝跪地,道:“林护法,你……我求你,务必救她一命!” 林剑澜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李隆基又道:“你不能不救,你欠着她……”林剑澜眼一热,道:“唐兄,你心明明白白,她不是那个她,一具皮相也让你如此用情么?可你说的对,我不能不答应你。你莫要跪我。” 李隆基欲要起来,却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林剑澜急忙将他掺起。 李隆基自嘲道:“没想到我已这么老了。” 林剑澜面露不忍之色,道:“可要请国师出山么?她虽然入山修行十数载,但威名并不减当年,江湖人仍听匡义令调遣,或可助你挽回。” 李隆基道:“罢了,难道我要和自己的儿斗的你死我活么?何不学我父亲那样?我……现在只想让她活下去就好,别无所求。” 林剑澜笑了一下,道:“你能这样想,也很好,不是么?” 李隆基伸出手去,接到了一朵坠落的梨花,轻轻拈在指间旋拧着,道:“你会怪我么?” 林剑澜沉默良久,转头望向那十分简陋的帐篷,道:“我救了她以后,为了免人怀疑,会直接将她带走,你们以后可能再无见面之机。” 李隆基见他不愿回答,而是转移了话题,便苦涩的笑了一下,道:“如果能知道她平安,见不见她又能怎样?如果二十年前,我就能想到这点,便只会远远的看着她,不会将她据为己有。可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东海之滨,一股夹杂着海水气息的微风迎面吹来,林剑澜轻声道:“你准备好了么?” 身旁的女轻轻点了点头,又道:“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林剑澜道:“是。” 那女沉默良久,微风拂起她面上的轻纱,两道泪水沿着她下颚光滑优美的曲线,滴了下来。 船工在上面高喊:“客官!你们到底要不要上啊!” 林剑澜轻轻喟叹了一声,道:“走吧。” 船头风势甚强,呼啸声,李隆基那句话还回荡在林剑澜耳畔。 “你会怪我么?” 为了避免天下落入韦素心之手,曾经那样努力的阻拦,曾经失去那么多……而今一路行来,满目疮痍,战乱再一次降临原大地,剩下的只有心底的无奈,还有一点点轻嘲。 江山美人,选择后者,不独李隆基一人。 林剑澜将腰间的“雪藏”抽了出来,轻轻弹了一下,顿时发出一声悦耳的清响,林剑澜曼声吟哦道:“偶坠红尘且弹剑,一路长歌续短歌。对不起,把你留在原这么多年。快了快了,不要很多时日,就要到你的故国了。” 船已慢慢驶离了岸边,不时有海鸟飞过,啁啾鸣叫。 林剑澜回望海岸,眼溢出笑意来。 再回来时,不知道能否赶得上天山顶上今冬的梅花初放……殷殷,那时的你,鬓边是否又添了几许如冰雪般的白发?